1
教职员走的校舍门口旁有一个开着小窗口的房间,我只知道那是财务处,但从来不曾去过。冬日将近的某一天,我去小卖部买铝箔包装的绿茶配中午的便当,回来时正好看到松仓诗门从财务处走出来。我只打算说声「嗨」就回教室,但是从来不曾表现过腼腆的松仓却露出了只能形容为腼腆的笑容,让我不禁好奇地停下脚步。松仓那轮廓深邃的脸庞浮现嘲讽的笑容,转头望着财务处,耸耸肩说:
「明明是自己叫我午休时间过来,结果我来了他却在吃午餐,还一脸不耐地问我『有什么事吗?』,真是太不讲理了。」
「真过分。」
我只是随口附和,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谁叫你来的?」
松仓又回头瞄了财务处一眼。
「就是财务处的人啊,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这样啊。」
松仓有一瞬间没说话,也没有做任何动作,光是这样就让我看出了他的心情。
我很好奇,松仓诗门只不过是普通的二年级学生、区区一个图书委员,为什么午休时间会被叫到财务处?松仓一定也发现我想问这个问题,却什么都没有说。看来他是不想说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是非得问出来不可。我轻轻抬起拿着铝箔包的手
「我是来买绿茶的。掰啦。」
我正想结束对话回教室,松仓却用苦笑的语气叫住了我。
「我只是觉得说来话长,不是故意要瞒你啦。我是来缴学费的。」
「学费?」
「我的学费是从银行自动扣款,刚好最近买了一些东西,余额不太够,所以没有扣款成功,财务处的人就叫我直接拿来缴。」
「喔喔。」
「我还以为要解释很久,没想到解释起来还挺快的。」
从小窗口可以看到房间里面有个穿着水手服的人,来缴学费的似乎不只松仓一个人。这所学校是公立学校,学费还算便宜,但是像松仓这样一时手头不便以致银行余额,不够的情况还是有可能发生的。我好奇地往小窗口里窥视,结果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已经退出图书委员会的三年级学生——浦上学姐。
浦上学姐是把我们学校的图书室搞成游乐场所、以致其他学生都不再来的始作俑者之一。她在今年夏天刚开始时,曾经找我和松仓处理一个问题,而我们答应了浦上学姐的请求,解开了一句神秘发言的真相……而且还破坏了学姐的计划。我本来以为学姐会被警察逮捕,既然还能在学校看到她,想必是没事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和她撞见可就尴尬了。我看看松仓,他就点点头,回答:
「走吧。」
二年级教室在三楼。我一边爬楼梯,一边问道:
「学姐说了什么吗?」
「什么嘛,堀川。」
松仓用揶揄的语气说。
「你还对浦上学姐有兴趣啊?快放弃吧,她是个坏女人。」
「我又没有这样说。」
浦上学姐的确很漂亮,我以前不是没想过要多跟她聊聊,但是那一天发现了学姐的企图之后,我对她就失去了兴趣。
「我只是觉得她应该对我们怀恨在心,所以想问你她是不是说了什么挑衅的话。」
「这倒是没有。」
穿着室内鞋的一年级学生从楼梯上乒乒乓乓地跑下楼梯。贴在楼梯间布告栏的交通安全宣导海报上,有个不知道名字的演员微笑着。我想起了浦上学姐的面容。
「学姐会做出那种事……」
「堀川。」
松仓打断了我的话。
「那只是揣测。」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那我在此预言,你正要说的话只是揣测。」
「你是预言家吗?」
「那是我将来的梦想,我在小学的毕业文集也是这么写的。」
我本来想说「学姐会做出那种事该不会是为了学费吧?」,那的确只是我的揣测。
我们一起发出干笑,走到三楼之后,就各自回教室了。买饮料花了很多时间,午休只剩十五分钟,不过这已经足以让我扒完整个便当了。
2
过了一个星期。
放学后,在图书室里,我正在做图书委员的杂务:把归还的书本放回架上、写催讨单、面带笑容地帮为数不多的使用者办理借书手续。在这段期间,松仓只是翘着腿坐在一旁,从容不迫地看报纸。
不对,或许他没在看,因为我每次望去,都看到第三版的社会新闻,他一次也没有翻页。松仓表现得很异常,他神情恍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厌其烦地看着同一页。
秋末的太阳早早就西沉了,从图书室的窗户看出去,天空渐渐变暗,室内只剩我和松仓两人时,他终于收起报纸,令人火大地说了一句
「真闲啊。」
因为图书委员的工作他一件也没有做,所以才会这么闲吧。我很想吐槽他,但又被这场面搞得无言以对。松仓无视我的沉默,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说个故事来听听吧。」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什么?」
「说故事啊,什么都行。」
我不禁愣愣地望着松仓。不用说,这是高二的松仓诗门第一次提议说故事,其实我打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听过人家这样提议。我观察着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企图,但他就像平时一样露出一副无聊的表情,难道他只要闲着没事都会想要听故事吗?我觉得不太可能,但又不敢肯定,毕竟我在今年春天才刚认识他,虽然我们共同经历过一些奇怪的事情,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了解他。搞不好他其实是类似柳田国男或格林兄弟的民间故事研究家。
总之我先反驳说:
「太突然了。」
松仓整个人靠在椅背上。
「你需要主题吗?」
「不是这个问题啦。」
「故事基本上都是复仇或寻宝吧。」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复仇感觉太负面了。我们以寻宝为主题各说一个故事如何?」
看来松仓是真的想听故事。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或是到底有没有任何想法,但他既然这么希望,我也没办法拒绝。寻宝主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那谁先开始?」
我这么一问,松仓就微微一笑。
「你愿意说啊?真令我惊讶。」
「原来你是在开玩笑吗?真是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好笑。」
「不是啦,我只是很感谢。那就丢硬币来决定顺序吧。」
「硬币?太做作了。」
「猜拳决定会比较好吗?」
「算了,怎样都行啦。那我押背面。」
松仓耸耸肩,从制服口袋拿出十圆硬币,用指头弹起,然后一把抓住在空中旋转的硬币,打开一看,出现的是平等院凤凰堂的图案。
「是正面。」
「我怎样都无法接受这一面是正面。」
「要抗议就去找造币局吧。我选择后攻,你先开始。」(注9)
真头痛。我盘着手臂思索该说些什么,松仓露出有些同情的表情说
「讲桃太郎也行啊。」
如果说桃太郎是寻宝故事,那么从桃子里诞生的桃太郎就是为了得到宝物才会去鬼岛,而不是为了打退鬼怪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这种故事也太惹人厌了吧。
「金银岛也行啊。」
「你说史蒂文森写的金银岛吗?我没看过耶……」
「喂,图书委员!」
「怎样啦,图书委员,难道你就看过吗?」
「我看过新金银岛。」
那不是手冢治虫的漫画吗?还是江户川乱步的小说?这也太敷衍了。
好啦。
在秋末的放学后对这个奇怪的同学说「很久很久以前」实在太莫名其妙了,干脆说说自己的老故事吧,虽然我从没告诉过别人那件事。我思量着应该不用讲得唱作俱佳吧,一边淡淡地说了起来。
「大概在小学二年级的夏天,我和三个亲戚去了市民游泳池。你应该知道,除了一般游泳池之外还有竞赛用的水道和小孩玩的浅水池,我们去的是浅水池。」
松仓顿时睁大眼睛,露出呆滞的表情,大概是没想到我要说的不是民间故事。但他很快就轻轻点头,没有出言讽刺也没有说笑,只是默默地听着。
「那里规定小孩不能单独进去游泳,必须有大人陪我们去。我爸平时很忙,多半不在家,但那天不知道是怎么了,竟是我爸负责带我们去。他虽然长相凶恶,但可能是因为陪着小孩,那天一直是笑嘻嘻的。」
「长相凶恶?」
松仓喃喃说着,一边偷瞄我的脸。
「你应该不像你爸吧?」
我也知道自己是娃娃脸,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我妈。
「跟我去的亲戚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包含我在内总共四个人。对了,就叫他们瘦竹竿、大嗓门、眼镜仔吧,反正名字一点都不重要。瘦竹竿和大嗓门比我小一岁,眼镜仔和我同年,但他很内向,话又少,所以我在这群人之中就像老大一样。我们好一阵子都在拨水模仿游泳,后来越玩越开心,如今想想,我爸一定不希望我们自由地四处跑,因为他要负责看着我们,如果我们跑来跑去,他就顾不到了。所以我爸想到了一个方法,他把我们叫过去,提议玩一个游戏。他从防水钱包里拿出三个百圆硬币,说要丢在游泳池底,叫我们去找,找到了就是我们的。」
没想到松仓稍微瞇起眼睛说:
「真怀念,我也玩过呢,好像是找玻璃珠之类的东西。」
「如果是用玻璃珠,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了,只会留下愉快的夏日回忆。」
爸爸会用百圆硬币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但是从结果来看,他这个决定实在不好。
「爸爸把硬币丢进水里时,我们都要转过身去。大嗓门的个性有点狡猾,他本来想偷看,但是其他三人当然不会让他这么做。我注意到眼镜仔认真地竖耳倾听,想必是要藉着水声来判断我爸把硬币丢在什么地方,其实我也想到了同样的方法,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招没用,因为我爸为了不让我们看出来,就到处走来走去,还故意发出水声。」
「真是个好爸爸。」
「是这样吗?算了。总而言之,爸爸说放好了之后,我们就发出欢呼,开始寻宝。我觉得爸爸不可能把硬币放在排水口附近,所以一直找离排水口比较远的地方,两、三分钟之后就找到了。过了不久,就听见大嗓门很大声地喊着『找到了』。」
松仓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所以你才叫他大嗓门啊。我还在想为什么呢。」
「就当作是伏笔吧。后来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第三枚硬币,最后连爸爸都出马了,他一边找一边说『应该是在这边啊』,结果还是没找到。」
松仓的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容,他一定是猜到结局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聚集在游泳池边,大家都觉得没希望了。那时的我很少有钱可以花,一百圆对我来说不是一笔小钱,所以我觉得事情很严重。爸爸盘着手臂,很头痛地看着我们,然后说『我本来打算,如果找到所有的硬币,就要带你们去吃冰淇淋呢』。我们一听都兴奋了起来,大家纷纷说着为了吃冰淇淋就再找一次吧,一副不惜把游泳池的水放光也要找出来的样子……不,这种说法不太对。」
「有一个人没有跟着兴奋,对吧?」
我笑了。
「嗯,你也猜到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我知道一定有人找到了硬币,却藏起来不还给我爸爸。他们三个人都穿着短泳裤,手上也都没有拿东西,但确实有人藏起了宝物……怎样?你一定猜得出来是谁吧?」
松仓被我一问就耸着肩问道:
「这和大嗓门的名字一样留了伏笔吧?」
然后他不以为意地说:
「一定是眼镜仔。你说他很内向,话又少,大概是因为他听到有冰淇淋当奖品,却又什么都不说……不是不说,而是没办法开口,因为硬币就在他的嘴里。」
我拍了几下手。
「真厉害。」
「是你的故事说得够公正。」
其实我并没有刻意注意叙事的公正性,但是被他称赞还是让我觉得很光荣。被我命名为眼镜仔的那个亲戚在寻宝游戏中找到了硬币,却又不想还给我爸爸,所以就藏在嘴里,打算私吞。眼镜仔住的房子还挺大的,但这不表示他家的经济状况一定好到能让小二学生自由地花钱。
「那个眼镜仔……」
松仓突然问道。
「自己把硬币拿出来了吗?」
他问到了我最不想回答的事。
「没有,是我揭穿他把硬币藏在嘴里,叫他拿出来。」
「这样啊。」
松仓停顿了一下。
「你爸爸的苦心都白费了呢。」
「……或许吧。」
从游泳池回家以后,爸爸这么对我说:你找出了藏起硬币的孩子,做得很好。这是你仔细观察、靠着自己想出来的结果,很了不起。次郎真是聪明,爸爸很高兴喔。
可是,当时还有其他亲戚的孩子在场,你直接对他说「是你把钱藏起来了」真的不太好。次郎,你要懂得将心比心。要是没有其他方法就算了,既然没有必要,还让他在大家面前丢脸,这样他太可怜了。他以后不会再跟你一起玩了喔。
小学时代的我不太理解爸爸说的话,我觉得是藏起硬币的眼镜仔不好,而我是揭穿他这种行为的正义使者,为什么反而是我挨骂呢?当时的我很不甘心,还拗了好一阵子脾气。
仔细想想,当时爸爸说如果找到所有的硬币就要请我们吃冰淇淋,应该是想要给眼镜仔一个机会吧。如果我们再去找游泳池一次,眼镜仔一定会偷偷吐出硬币,高高举起,假装是现在才找到的,而我们也能开开心心地吃冰淇淋,留下一段愉快的夏日回忆,而爸爸事后再私下教训眼镜仔。
那一天,爸爸教了我正确的做法。年幼的我无法理解,说不定我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全理解。
松仓要求我说故事时,我想到游泳池那件事只不过是想讲一段夏日回忆,结果松仓却发现了我爸爸的计划,还有我毁掉爸爸计划的事。只讲想讲的事还真困难,我不想讲的事被发现了,想讲的事也因此变质了。
我苦笑着拍了一下手。
「真是可喜可贺。我的故事讲完了。」
意思就是接下来轮到他讲了。
松仓当然听出了我的意思。明明是他提议要说故事的,他却露出厌烦的表情盯着天花板好一阵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就用这句话开头:
「很久很久以前……」
「具体来说是六年前,有一个个体户。」
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么近的故事。
「他的生意还算不错,但这种没保障的生意让他有点担心将来,所以他把赚到的现金一点一点累积起来放在家里……真巧,我讲的也是pool的故事呢。」(注10)
「是啊。」
「某一天,他的邻居被闯空门了,虽然损失的钱只有几百圆,但这件事在附近闹得沸沸扬扬,让个体户很担心家里的现金。后来又发生了三、四次闯空门的案件,令他越来越害怕,此时有个警察登门拜访,问他有没有看过附近出现可疑的人,顺便劝他『如果家里有大量现金,最好换个安全的地方』。他觉得警察说得很有道理,就把家里所有现金都藏到其他地方了。」
松仓的嗓音低沉又有磁性。他很少威吓别人,但是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会有一种高二学生所没有的魄力。听到他用这种声音说着敬语,让我莫名地感到愉快。
「几天后,小偷在他家附近闯空门时被逮住了。他知道小偷的身分之后非常惊讶……就是那位警察。藏钱的地方会被发现,都是因为疑神疑鬼地把钱移到其他地方。小偷从某处听说他存了一笔钱,故意在附近偷些小东西,让他越来越担心,又假扮警察直接去劝他换地方藏钱。」
「真是个聪明的小偷。」
「没被抓到才算聪明。」
松仓恢复了平时的语气,轻轻地笑了。
「小偷一直在监视个体户的一举一动。虽然他用尽心机,却因无聊的小事而被抓了,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还算好听的,其实只是个虎头蛇尾的呆子。」
「无聊的小事是指?」
「这个嘛……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
我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松仓做作地对我一揖,还干咳了两声。
「好啦,小偷已经抓到了,问题是藏起来的钱。这个个体户发现自己被骗了,想要把钱拿回来,但只能说是命运的作弄,他还没把钱拿回来,某天就突然……该怎么说呢,我这么说好了,他就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关于松仓家里的事,我只知道帮他取了诗门这个怪名字的是他的父亲,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从小学到高二,从来没听过谁在学校谈起家里的详细情况,大家也不是故意绝口不提,而是学校这种小空间实在不适合谈家里的事。
我刚才的故事虽然提到爸爸,但我并不是想讲爸爸的事,只不过是为了讲找不到百圆硬币的故事而不得不提。松仓虽然用第三人称说这个故事,但他显然是在讲自己家的事。突然听到他讲出自家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别露出那种脸啦。」
松仓一脸轻松地笑着说。
「我爸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过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他仰望着天花板,用有些自暴自弃的口吻说:
「儿子想要找出父亲藏起来的钱,因为继续放在原来的地方,说不定哪天会被别人发现。后来的六年之间,儿子绞尽脑汁找遍了所有可以找的地方,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对隐藏起来的事物变得特别敏锐。但是他最近认识了一个没收任何酬劳也愿意帮人解决烦恼的怪人,所以经常一不小心就解决了别人的问题。」
冷风从窗帘敞开的窗户溜了进来。
「不过……就算这样,多半还是找不到宝物吧。他觉得东西一定早就被别人偷走了,但是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始终无法放弃,直到现在……他还是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松仓耸耸肩,做了个结尾。
「真是可喜可贺。」
「哪里可喜可贺了?」
听到我这句话,松仓就忍俊不住地笑出来。
「亏我讲得这么精彩,你应该给些正面一点的反应,至少拍个手吧。」
「还没完结的作品干嘛拍手啊?」
「不管你怎么说,这个故事都结束了。」
「是你把主题订为寻宝的耶。既然要说寻宝的故事,无论这个宝物是跟不上时代的老旧玩具,或是放不下口袋的庞然巨物……」
「或是蜡笔画的『我的爷爷』?」
「是啊,就算是蜡笔画的『我的爷爷』,只要没有找到宝物,故事就不算结束。」
松仓把双手交握在脑后,微笑着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已经无计可施了。除了藏钱的人以外,没人知道东西是埋在山里还是沉在河底,再不然就像我猜的一样,早就被人偷走了。」
「有线索吗?」
「我已经找了六年,全都碰壁了。」
松仓放开交叉的双手,举了起来。
「我已经投降了。虽然我还没办法忘掉,但父亲留下的宝物实际上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就是因为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才会拿出来讲。」
即使他这样说,听到有个问题连松仓都没办法解决,我就觉得难以释怀。我好歹也是高二的学生,还不至于天真到认为每件悬案都有办法破解,但我就是觉得这种无奈的状况不应该发生在松仓诗门的身上。
再说……
「如果连你都解决不了,那我就更不可能了。」
但松仓用很认真的表情说:
「没这回事,你很聪明,你比自己想的更聪明。」
「干嘛突然这样说……」
看到我笑了,松仓就皱起眉头。
「我不是在开玩笑。虽然自己夸自己有点那个,但是我对秘密的直觉真的很强,我因此得到不少好处,也因此避开了不少危险。所以每次看到你认真地帮别人解决问题,把一些显然有内情的事揽上身,我就觉得不舒服。」
「我是那么好骗的人吗……」
「不,你这样很普通。因为我是旁观者,才会看得比较清楚,如果我是被骗的对象,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看穿。可是你……我不太会说……你就是有办法在相信对方说词的情况下加以怀疑。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一点都不懂。我觉得他这句话不像是在夸奖我,或许只是我多心了。
「我想想……那我这么说好了。」
松仓低声说道:
「我怀疑别人是因为相信人性本恶,我觉得笑着接近我的人全都是骗子,所以会想尽办法去看穿别人的真正用意。但你不是这样,说你相信人性本善好像也不太对,总之你就算听出对方在说谎,还是会相信这些谎言的背后有些重要的东西。」
「你是说我太单纯吗?」
「不是啦。」
松仓望向窗户。
「我是说你人很好。」
真奇怪。
松仓说我人很好,意思似乎是说他自己不好。但是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他才是个好人呢。松仓把我说得这么好是因为浦上学姐的事,植田的事,还有长谷川学长的事,但我只是没发现真相罢了,而松仓即使知道我被谎话骗得团团转,还是陪着我找寻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只不过是拒绝不了别人的请求,松仓才是真正的好人。
我没有说出这些想法,而是说:
「你的意思就是我们面对相同的问题会有不同的应对方式,是吧?」
听到我撇开话题,松仓似乎不太愉快,但他想了一下,回答说:
「也可以这样说。」
「这么说来,或许我可以在这个让你碰壁的寻宝故事里找到一些新东西。」
「这个……」
松仓很难得地欲言又止,转向一旁。
「我也不是没有这样期待过啦。」
「那就说定了。」
但松仓似乎还是很尴尬。
「我很感谢你的热心,不过这事可不容易。毕竟线索……」
我抬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指着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六点了,图书室早就该关门了,连离校时间都过了。
「时间到。明天再谈吧。」
松仓闭起了正要打开的嘴巴,然后淡淡地回答:
「喔喔。」
——————————————
(注9)日本造币局在制作上习惯把印有发行年份的一面订为背面。
(注10)pool除了游泳池以外还有储存的意思。
3
我和松仓每周只要值班一天,当天再决定下一次的班表。下一次值班是下周一,所以我们得先决定隔天放学之后要在哪里谈。
「我不想在学校谈。」
松仓会这样想也很合理。不管是在图书室或哪间教室,只要是在学校就很难避免碰到认识的人,而且在学校里也不太能放心讨论寻宝的事。
「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我是知道一些地方啦……」
松仓带我去的地方在车站附近,那是一条到处挂着不亮的霓虹灯招牌、充满抽风机和冷气室外机低鸣声的狭窄小巷。我完全不知道附近有这种地方。我小心避开积水,战战兢兢地走着,而松仓跨着大步走着,没有显出半点迷惘。最后我们停在住商混合大楼一楼的焦糖色老旧小门前。
「这里可以吗?」
他问道。我四处张望,却没有看见招牌。
「说什么可不可以……这不是喝酒的地方吗?该不会是小酒家吧?」
他苦笑着回答:
「你可以叫它酒吧。别担心,六点之前只是咖啡厅。」
店里比外面看起来的样子更宽广,墙上的架子摆满了酒瓶,柜台微弱地反射着灯光。插着鲜艳花朵的花瓶后面有一个头发花白的瘦男人。
「欢迎光临。」
他小声地说道。
室内有着香烟的味道,有两个包厢,都是两人座。松仓选了离门口比较远的一个,毫不犹豫地在小小的椅子坐下。
「怎么了,堀川?坐啊。」
松仓在时髦的美容院里明明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到了酒吧却这么自在,这种落差让我非常在意。虽然这样对松仓有点失礼,但我还是一副不安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坐下之后仍然频频打量店里的情况。
「要喝咖啡吗?」
「……好啊。」
「别担心,是一般的价格。」
我正在担心这种地方的咖啡会不会特别贵,但松仓一眼就看穿了。他朝着柜台内的男人开朗地喊道:
「佐野先生,两杯咖啡。」
「什么嘛,原来你们认识啊。」
「这是当然的,要不然这种店怎么会让一般的高中生进来。」
他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我不禁感到疑惑。包括我在内,大部分的学生都把学校当成全世界,但松仓看到的世界似乎跟我们不一样。
「佐野先生是我爸的朋友,他从我小时候就很照顾我。」
我往柜台望去,佐野先生发现我在看他,轻轻地点了个头。
「在这里不会被人打扰,很适合谈些偷鸡摸狗的事。」
「我可不打算做什么坏事。快点开始说吧。」
「别急,等咖啡来了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用小咖啡杯装的咖啡送来了。老板拿着托盘走回柜台,然后对着低调地放在酒柜旁边的音响操作片刻,随即听见了细微的吉他声和厚重柔和的男人歌声。
「这是墨迹乐团《The Ink Spots》……」
松仓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就睁大了眼睛。
「堀川……你到底几岁啊?」
「你明明也认识他们。」
我们各自喝了一口咖啡。我不会分辨咖啡的好坏,总之喝起来就是普通的咖啡。
「问题是……」
松仓放下杯子,开始说道。
「我爸不在之后,我们就立刻搬家了。我们有把爸爸的东西带过来,但他的生活很简单,除了衣服以外几乎没有几样东西。我在六年间检查过那些东西无数次,调查过每一个可能的线索,但什么都没找到。」
我们谈的毕竟是寻宝的话题,我有点担心是不是会被老板听到,不过松仓说得很小声,又有音乐掩盖,应该不会传到柜台吧。说不定老板播放音乐就是为我们着想,让我们说话时不用担心被人听见。
「不过,正如你所说,你看事情的角度和我不太一样。而且我说不定会因为和我爸太熟而忽略了某些事情,或是把某些事想偏了,你的视角或许可以帮我理清思路。」
「你这么期待反而让我有压力,最好不要觉得我能提供什么帮助。」
「不好意思,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你就轻松地听吧。」
松仓打开书包,拿出一本小笔记本。贴着便利贴的那一页以端正的字迹写着一列清单。
「这些是我爸留下的东西。原子笔和领带夹这种小东西没有列在里面,但我要先说清楚,我连那些东西都调查过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凝神看着那张清单。
·钱包(驾照、信用卡、提款卡、保险证、看诊预约卡)
·随身音乐播放器(没有内存卡)
·手机
·文库本(附书膜。包括水上勉、远藤周作、三浦绫子等人的作品)
·钥匙圈(家里的钥匙和车钥匙)
·马克杯、茶杯
·记事本
「文库本是?」
「上面列出来三位作家的作品是《饥饿海峡》、《海与毒药》和《泥流地带》……都是代表作,完全看不出他的喜好。还有其他几本小说,也有非文学的书籍,但我每一页都翻过,什么都没找到。除了比较旧之外,和书店卖的新书差不多。」
「手机呢?」
「通讯簿里都是家人和亲戚的号码,此外还有附近的中华料理店、理发厅之类的。」
松仓一定都调查过了,但我还是很在意某些地方。
「全都是私人往来的对象呢。如果是我爸爸的手机,应该也会有生意上的往来对象。」
松仓点点头。
「我也觉得很奇怪。或许他把工作往来对象的电话存在其他地方,但我只发现一支手机。」
「你应该找过了吧?」
「找得很仔细。」
或许他没有用另一支手机来储存工作往来对象的号码,再不然就是把手机放在和我们要找的宝物一样隐密的地方。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说你爸是个体户,他有开店吗?」
松仓露出犹豫的表情。
「我小时候听过他是推销员。」
「个体户的推销员?有这种职业吗?」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许真的有吧。虽然他经常陪我们玩,不过他也常常不在家。」
推销员能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卖的可能是丝袜,也可能是古董美术品。不管怎么说,既然松仓不知道他爸爸卖的东西,想必也没有能让家人继承的店面吧。
松仓不了解父亲的工作内容并不奇怪,如果叫我解释我爸爸的工作内容,我恐怕也没办法详细说明,而且他父亲六年前就走了,当时的他只是个小学生。
既然手机找不到线索,该注意的就是另一样东西。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我最在意的是记事本。」
「这是一定的。」
松仓再次打开书包。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一起带来了。」
他把一本黑色的手册放在桌上。
封面是仿皮革的塑料皮,看起来不像高级货。封面上方有六年前的公元年份,下方有我没见过的烫金标志,此外什么都没写。尺寸差不多和新书判一样,没有很厚。
我本来要伸手,但又缩了回来。
「……可以让我看看吗?」
松仓给了我一个白眼。
「到了这个地步,你觉得我会拒绝吗?」
「礼貌上还是该问一声嘛。」
「真客套。请看吧……虽然这也不是我的东西。」
那本记事本和外表看起来的一样轻。
内页几乎全是白纸,有些地方写着潦草的字迹。第一笔资料是一月二日的字段,写的是「拜访古河」。
「古河是我妈的娘家,他新年都会去拜访。」
我奶奶家和外婆家都很远,所以新年时都不会去。
「我觉得新年还是去拜访一下比较好。」
「谁管这些啊。」
松仓回答得很干脆。也是啦。
「我爸不太喜欢去我妈的娘家,他在那里连烟都不能抽。」
「真可怜……」
我一边说一边翻页。二月和三月都没有写任何东西,下一笔资料出现在四月的页面。我指着潦草的字体读着:
「四月三日,上高地。」
松仓这六年一定反复想过无数次了,他立刻回答:
「那天是去远足。当时雪还没融化,弟弟开心得到处跑来跑去,但我只记得很冷。」
「五月二十一日,牙医。」
「从这天开始,我爸大约每十天去一次。」
我翻到后面一看,的确有间隔时间差不多的四次看牙纪录。
此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又看看松仓的笔记本,上面写着钱包里有看诊预约卡。
「钱包里的预约卡就是这间牙医的吗?」
「是啊,那是我家附近的牙医,那里的治疗非常痛。此外还有日本红十字会的看诊卡。」
看牙医和藏钱……应该无关吧。他有可能把钱寄放在牙医那里,但是若要寄放在别人家,来找这间店的老板佐野先生还比较有可能。
「八月一日,热海。」
「我们去了海水浴场。那天人很多,还有,滨海小屋卖的玉米很好吃。我没有戴泳镜,所以眼睛很痛,没办法好好游泳。」
「八月十六日,古河。八月十七日到十八日,那须。」
「我们从家里带了帐篷,去过盂兰盆节时顺便露营。那天弟弟晕车很严重,不过还是很愉快,我第一次在户外烤肉。」
后来全都是空白的。
在春假全家一起出去玩,暑假又出去玩了两次。老实说,我还挺羡慕的,我从来没和家人一起露营或去海边玩,能去附近的市民游泳池就不错了。
这就先不管了。记事本上也只写了私事,和手机一样,或许还有另一本工作用的记事本。我想松仓一定也注意到了,但还是确认一下。
「没有工作用的记事本吗?」
「我找过了,但没找到。」
果然是这样。
翻过几页空白,十一月三十日的字段有原子笔戳过的痕迹。翻到下一页,在十二月十二日也有同样的记号。
「松仓,你知道这个小点是什么吗?」
松仓凑过来看着记事本,喃喃说着:「什么东西?」
「没什么吧。」
「或许有某种含意。是秘密吧?」
「没那么了不起,那是我和弟弟的生日。」
我无言以对。
这个父亲一放假就会带孩子上山下海到处去玩,或许在孩子的生日也安排了某些计划吧。但是记事本上什么都没写。
「我可以问……你爸是哪一天过世的吗?」
松仓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是八月十九日走的。」
这么说来,松仓六年前的生日那天,他父亲已经不在了。
《The Ink Spots》的歌声和钢琴声继续播放。我突然发现佐野先生不在柜台里。我喝喝咖啡,稍微休息一下。松仓从我的手上拿走记事本,翻了几页,然后厌烦地把记事本放在桌上。
「看出什么了吗?」
算不上看出什么端倪啦,但我有一件事很在意。
「你们家经常有户外活动呢。」
「嗯,是啊。」
他不以为意地回答。我说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实,所以他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但我在意的是其他事。
「你外婆家在古河,古河市在茨城县。」
「是啊。」
「远足是去上高地,在长野县。热海在静冈县,那须在 木县。热海和古河搭电车也能到……你们是怎么去的?」
松仓露出意识到什么的表情。
「……开车去的。上高地不能开车进去,所以我们把车停在附近,改搭公交车。除此之外都是我爸开车。」
我们住的地方公共运输很方便,家里没有车也不会影响到生活,所以很多家庭都没买车。不过看这本记事本上纪录的户外活动地点,松仓家显然有自己的车。
「那辆车现在怎么了?」
「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了,但我妈还在开。」
「那以前是你爸的车吧?里面有没有什么线索?」
松仓沉沉地靠着椅背,手指在桌上快速地动着。
「我当然有查过,查了很多次,但什么都没找到。」
「……这样啊。」
车子就像是一个房间,若是再大一点,就等于一间房子。我猜想松仓的爸爸可能把工作用的手机和记事本之类的东西放在车上,但松仓早就想到这些事了,他这六年来的调查可不是一事无成。我一想到这里,就沮丧地垂下目光,但我还是不死心地问道:
「你爸的车是怎样的车?」
松仓皱紧眉头,显然觉得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
「只是普通的车,他开的是。Corolla。」
我猛然抬头。
「……你说Corolla?」
「是啊,很普通的四门轿车。那又怎样?」
我没有回答,而是再次翻开记事本。古河、上高地、热海、那须,松仓提到这些地方时说过了什么?
去古河是拜访亲戚,去上高地是远足,去热海是海水浴,去那须是露营。
此外,松仓刚才说过弟弟晕车晕得很厉害……应该是去那须的时候。
「如果是我搞错的话很抱歉。」
「怎样?」
「这件事或许你也调查过了。」
「到底是什么事?快说啊。」
我合上记事本,放在桌上。
「去那须露营的时候,是不是开了另一辆车?」
松仓的表情突然冻结。
「……亏你猜得到。」
果然如此。
「没错,去古河看外公外婆顺便去那须的那次开的是面包车。你是怎么发现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刚才你不是说从家里带了帐篷去露营,而且还在户外烤肉吗?普通的四门轿车应该装不下这些露营用具吧。」
自从进了这间店以来,松仓第一次露出笑容。
「真的要塞还是塞得下啦,不过你的怀疑很中肯,那次我爸租了一辆很大的面包车。老实说,在你提起之前我都没想起这件事。可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算知道松仓的爸爸在六年前为了带全家去露营而租了面包车,也不能提供寻宝的线索。但我在意的事还没说完。我挥手制止松仓。
「还有下文吗?」
「大概吧。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不太对劲。一般来说,车子越大越不容易晕车,但是你弟弟去上高地时可以活蹦乱跳地跑来跑去,去那须时却晕车晕得很严重。说不定只是因为身体状况不好,或是睡眠不足吧,松仓,你有想到什么吗?」
松仓歪着脖子,弯起食指敲敲额头。
「确实有些奇怪。礼门那天刚出门就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连我也觉得不太舒服。到底是什么事让我不舒服呢……」
「礼门?是你弟弟吗?」
「我爸和我妈那时还吵了起来。他们是在吵什么呢……」
「喂,松仓,你弟的名字要怎么写?」
他瞪了我一眼。
「别害我分心啦!是礼仪的礼,和我同一个门啦!给我安静一点!」
我闭口不语。
松仓说我相信人性本善是高估了我,我并不是那么好的人。我只是习惯一想到答案就立刻说出来,完全不会考虑到别人的情况,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所以和亲戚玩寻宝游戏的时候我没有顾虑到眼镜仔的颜面,找寻自杀三年级学长看的最后一本书时也激怒了长谷川学长,刚才的事也一样,我又不是非得立刻知道他弟弟的名字要怎么写。
「礼门会晕车应该有特别的理由……可恶,到底是什么?不过弄清楚这件事又能怎样……」
松仓一边说,一边注视着桌上的某处。
那是一个圆形的、红底银边的小烟灰缸。我一走进这间店就闻到烟味了,这里当然会有烟灰缸。
「就是这个!」
松仓满意地说道。
「是香烟,那辆面包车里有烟味。礼门对气味很敏感,他一上车就很不舒服,所以一直开着窗子。我想起来了,堀川!」
松仓拍了桌子一下,眼睛发亮。
「对了,这就是重点。我爸明明知道弟弟很怕烟味,却……」
「却租了一辆可以抽烟的面包车。真奇怪。」
「嗯,是啊,我爸应该要租禁烟的面包车才对……假使那真的是租来的车!」
松仓先前说我的视角或许可以帮他理清思路,原来他真的想偏了某些事。
「那辆面包车应该是我爸的!Corolla现在还在,说不定那辆面包车也还在。」
「有这个可能,而且你爸在当推销员时或许就是把那辆车当成行动办公室。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松仓平时总是很冷静,讲话时经常带着揶揄的语气,如今他却在昏暗的灯光下兴奋得脸颊泛红。
「对耶,车上说不定有他工作用的手机和记事本!堀川,你果然厉害!」
我只是把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说出来罢了,找到答案的明明是松仓。虽然我这么想,但还是不禁露出微笑。
「如果面包车还在,你有想到什么吗?」
「嗯……有的。就是……」
他正要说话,店里的音乐突然停止。我回头一看,佐野先生已经回到柜台,指着自己的手表。我从口袋拿出手机一看,已经过了六点。
「不好意思,我还要准备开店。」
他用酷酷的嗓音小声地说道。
我们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但这样还不足以浇熄我们的热火,而是让大火变得像炭火一样沉静而炽热。松仓可是破除了六年来的偏见,说不定还能找到寻宝的新线索呢!
现在已经是打烊时间,太阳也下沉了。
「明天吧。」
松仓强而有力地说。
「明天。」
我也点头说道。
4
隔天放学后,我们决定先各自回家一趟。松仓说:
「我们要去的是住宅区,穿着制服四处闲逛可能会惹上麻烦。」
要这样说的话,穿着制服去酒吧街不是更糟糕吗?算了,我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好。那我们要在哪里会合?」
「车站前的书店如何?」
「骑脚踏车是不是比较好?」
「这个嘛……还是走路比较好,因为不一定有地方可以停脚踏车。今天或许会搞到很晚喔。」
我穿上卡其色棉质长裤、深蓝色衬衫,再套一件灰色毛衣,还加上能在夜晚抵御寒意的围巾。裤子右边口袋放了车票夹和少许现金,左边放一支小手电筒,然后就前往我们约好的书店。
现在车站还没到尖峰时间,搭电车通学的学生显得很醒目。街灯已经全都亮起,一辆辆的公交车从车站前的圆环开出去。
我和松仓穿便服见面好几次了,我们还曾经一起在晚上去闹区剪头发。每一次我都觉得,松仓感觉不是个爱打扮的人,但他的便服都很好看。他今天穿的是很简单的素面白衬衫配针织外套和牛仔裤,但他左肩挂着抽绳束口袋、神情忧郁地站在书店门口的姿态看起来真是有模有样。我们没有说话,只是朝彼此抬了抬手,松仓率先迈开步伐,我跟在他后面。
我心想,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发展。今年四月我随便加入图书委员会,在里面认识了松仓之后,我们一起经历了几件怪事,没有怪事发生时,我们就在图书室做着平凡的图书委员工作,一边聊着无聊的话题。我也不知道和他算不算合得来,总之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越来越深入,但我还是感觉得到有一堵无法跨越的墙壁……或者该说是鸿沟,而且我们至今还没有去过彼此的家里。
没想到我如今竟会在放学后去找松仓家的宝物。我一方面觉得有趣,一方面又猜不透我们究竟能走到哪里。松仓自信十足地走着……然后突然停下脚步,以标准姿势往右转,一边轻松地说道:
「不对,还是搭公交车去吧。」
我真是搞不懂这家伙。
我们在车站前的公车站上车,从四车道变成双车道之后再过四站就下车了。我没有搭过这个路线的公交车,当然也不曾来过这个公车站。我有点担心是不是能顺利回家,所以先去看看马路对面站牌的时刻表,发现这条路线在夜晚也是每小时有五班车。其实这点距离要用走的也不是不行,我对自己的方向感还挺有自信的。
暮色已深,夜晚将近。沿路可以看到电器行、邮局、药局的招牌,但更多的是一般民宅。除了偶尔有车子开过柏油路的声音之外听不到其他声音。
「真怀念。」
松仓喃喃说道,把手插在口袋里开始走。光是这句话就足以让我明白状况了。松仓说过父亲过世之后他们就搬家了,这附近应该就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
他一边确认着四处的环境,一边慢慢走。虽说这是他熟悉的地方,但应该有些建筑物是近年才盖的。他好一阵子都走得很慢,像是在对照记忆中的景象,然后突然变得很肯定。
「往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
离开公车站牌一段路,就进入了纯住宅区,围墙和树篱后面清一色都是民宅。路中央没有分隔线,也看不到人影,四周安静得连松仓的运动鞋踩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走了五分钟之后,松仓在一间没有明显特色的房子前面停住。绵延的围墙缺了一段,形成一个停车空间,屋顶是纵纹的金属板,墙壁是奶油色的,红色的信箱稍微有些生锈。
「这里是?」
「我以前住的地方。」
这房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给四口之家住算是绰绰有余了。我毫无根据地想着,松仓住在这里的时候一定笑得更欢畅吧。停车的空间还挺窄的。
「以前Corolla就是停在这里吧?」
松仓默默地点头。
「这里现在是别人的家。现在似乎没人在,不过要是有人回来就麻烦了。我们走吧。」
说完他又继续走。
刚才的房子里只有停一辆车的空间,如果Corolla停在那里,那面包车要放在哪呢?松仓从口袋拿出一串钥匙。
「这是我爸的钥匙。」
钥匙圈上只挂了一小段皮带,钥匙有两支。这应该就是昨天那张清单上面写的家里钥匙和车钥匙。
「我试着用这支钥匙去开家里那辆Corolla。」
「喔?」
「结果打不开,这不是Corolla的钥匙。因为都是TOYATA的所以我一直没发现。」
松仓把钥匙抛上半空,横向一把抓住,稍微笑了一笑。
「我这六年到底都在做什么?」
「有时距离太近反而看不清楚,这也是没办法的。」
「没办法吗……」
他又抛起钥匙,再一次抓住。
「算了,反正我也只有这点程度。」
松仓把钥匙圈放回口袋,没有看着我,说道:
「多亏有你。」
「多礼了。」
我轻轻地点了头。
现在松仓正走在六年前住家的附近,那么我们要找的面包车会在哪里呢?
走了一段路之后,有一个只有饮水处和长椅的小小公园。松仓铁定知道这个地方,他没有表现出半点惊喜,在椅子上坐下。
「虽然那辆面包车是我爸的,但你也看到了,我家放不下那辆车。如果那辆车放在家里,我再怎样也不会忘记……」
看来他还是很在意那件事。这家伙的自尊心还真高。
「但是那次出门露营时,在我印象中爸爸没有去很远的地方拿车,回来的时候也是。我们在露营时有一些玉米没吃完,一回家就立刻拿去煮,才刚煮好爸爸就回来吃了。」
「你的记性还真好。」
「没什么,日记上都有写。」
「你有在写日记?」
「那是暑假作业,你应该知道吧。」
我们小学的暑假作业从不要求我们写日记。我也很难想象松仓认真写日记的模样没想到这种东西也能派上用场。
「那时是夏天,水很快就煮开了,玉米顶多五分钟就能煮熟,再加上准备盘子之类的,最多也只有十分钟,再保险一点可以当成是十五分钟。爸爸在这段时间就停好车回来了。」
「也就是说,面包车应该停在离你家十五分钟路程的范围内。」
「从我家把车子开到停车场也要花一些时间,所以实际上的范围应该更小。基于这些考虑……」
松仓打开束口袋,拿出折起来的纸张。
「你看这个。」
那是两张A4纸,上面印着附近一带的地图,中心点是松仓以前住的房子,有七个地方画了红圈,
「我把走路十分钟能到的停车场都圈出来了。」
「这样啊。」
他的做法很有效率,但我还是有一些疑问。
「松仓,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