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我开始在这间公司工作，差不多要一年了吧。
事务所内有两个房间。
一个是柜台区。老实说平时不怎么使用，小惠惠来了之后这里成为她的工作区域。多了咖啡机一类摆设，更增添生活感。
另一个则是会客空间。这里是主要活动地点，室内陈设自一年前便没什么改变。中央放着一张桌子，两边则有沙发。角落摆着一张小健的办公桌。
即便如此，久违的全员集合仍让人感到新鲜。
我一如往常地坐在沙发上，旁边坐着小惠惠。
桌子对面则是小健和辽。两人的气质似乎都有些变化。
翼则和先前相同，背靠着墙站在稍远的地方。
「好，我们开始吧。」
小健的一句话让现场气氛紧绷了起来。
我回想起不久前的反省会，然后悄悄地瞥向翼。
如我预想，他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小健。经过有纱的事件，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视线，但仍然感觉得到压力。不过我的青梅竹马无视他继续说下去：
「今天我想在此决定的有两件事。虽然我恨不得马上开始讨论……」
小健的手肘靠在桌上，手掌扶着额际低下头。
他是怎么了？当我带着些许担忧望向他时，翼代表我们发出疑问：
「有什么问题吗？」
小健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他持续低着头，吐出长长一口气后说道：
「时差还没调好，脑子实在转不过来。」
「这样正好，我也刚睡醒正觉得难受呢。」
可以麻烦你们不要突然来一段这么可爱的互动吗？
「……抱歉，之后再谈吧。」
小健站了起来，旁边原本一脸若无其事的辽表情微微抽搐。
我立刻转头看向旁边，憋住笑意。小惠惠的表情也相当精彩。
「啊啊，对了，我有件事要报告。」
翼叫住小健。
就在我正前方，翼望着小健，用带着睡意的表情开口：
「我向爱求婚了。」
我感到时间瞬间静止了。
我全身冒出怪异的汗水。明明想要大闹出声，情感却像迷了路一样，让我反而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视线前方是青梅竹马的背影。
不久后，他用低语般的声音说：
「我醒了。」
接着他像平时的我一样，「啪」拍了一下脸颊后转过头。
然后带着与先前判若两人的氛围开始进行讨论。
＊ ＊ ＊
商业生意的话题。
这类话题本来就很难懂了，我又刚被投下一颗炸弹，完全听不进去。
……你也再多在意一点吧。
一般听到求婚这个词，应该会激动地问「怎么回事？」才对。
不过小健完全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而是平淡地继续什么企业行销的话题。
……不行不行，我得专心点！
我咬住下唇来切换心态。
我想去好好了解！就算只有和自己相关的部分也好！
「最重要的是，不要给川边公仁任何资讯。」
「要与企业龙头为敌吗？」
「最后会去拉拢的，不过不是现在。面对他，我想先下手为强。」
原来如此，完全听不懂。等等再熟读邮件内容吧。
我在心中喃喃自语后，小健将手机递给翼。
「我想拉拢这份名单上的公司。」
翼接过手机，视线移向萤幕。
几秒后用听起来极其不悦的声音说道：
「你在开玩笑吗？上面全是和凯格瑞芬有关系的公司。」
「我打算找个人商谈。」
「……啊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翼轻吐一口气，用非常冷淡的态度开口：
「我不觉得应该这么做。」
好可怕，可怕到我不禁端正坐姿。
在我感到惊慌失措之际，翼继续说下去。那低沉的音色简直让人回想起过去的反省会。
「人脉是消耗品，若你实行这个点子肯定会耗损人脉。」
「我知道这是胡来的要求，不过你应该不会拒绝才对。」
小健展现从容的态度，翼则用瞪视般的眼神回应：
「说说看你有什么根据。」
「佐藤。」
为什么会提到我？
「我们接下来要推销的是她做出来的东西。」
他的话语充满自信，我则用力忍住想揍他肚子的冲动，继续静观其变。
「……我知道了。」
咦？不会吧？翼接受了？
「B到此结案。接下来是关于C。」
不顾一脸讶异的我，小健说出神秘的暗号。
……说真的，这家伙发生什么事了？
小健现在的态度，让我难以联想到认识的他。明明成功说服那位翼，却依然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这样的态度甚至让我感到有些害怕。
「我有件事想拜托佐藤。」
突然来了第二次点名。
我的内心十分慌张，因为完全不了解讨论内容。我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在想别的事情。
「我希望你能去找虚拟偶像。」
「……呃──为什么？」
「为了将惠惠护臂大力推广出去。」
抱歉，我完全听不懂。话虽如此，我仍展现出沉思的模样。
「有什么条件吗？」
「有四项。一、没有隶属于任何企业。二、粉丝人数超过十万人。三、未在社群网站上发表过争议性言论。四、可以当面谈论工作事项。」
「原来如此。」
我感到烦恼。老实说，虚拟偶像在我的涉猎范围外，因此并不熟悉。
但如果对现在的小健说「我不知道有谁」，我有预感他的回答大概会很令人火大，这一点让我感到不悦。
……先跟他说我会回去找找吧。
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袖子突然被拉住。
「小惠惠？」
我带着疑问的声音转头看去，她有点紧张地开口：
「惠有……人选喔。」
爱你。
＊ ＊ ＊
会议后，男方阵营全去跑业务，小惠惠则说要准备点事情便回家了。
留下的我则作为补习班老师继续工作，不久后迎来孤单的寂寞午休时刻。
「无法理解。」
我独自低语。
莫名有股疏离感。
「那个臭家伙……」
小健的话令人费解。
我当然对欠缺商业知识这一点有自觉。
不过讨论内容听上去似乎完全没有想让我理解的意思。
「竟然在那里和翼卿卿我我的……」
若说话的人是翼或神崎先生，或许我会觉得这也没办法，但对方是小健。虽然气质上有些许变化，不过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并不会那么轻易改变。
那个爱哭鬼青梅竹马用一副简直在说「反正佐藤听不懂啦」的态度连珠炮般说个不停。我之所以听不进会议内容，有一半是他的错。
不可原谅。我非得坚决抗议才行。
我紧紧握拳后不久，事务所的门开了。
转过头，那位跩得不得了的青梅竹马现身了。
「你来干嘛？」
我冷淡地询问。
「山田小姐出去了？」
「她回去了，说要做准备。」
「是吗。」
他兴致缺缺似的回应，坐到我身边。
「做什么？」
我们的距离没有近到会有肢体接触。
不过我移动到角落，嘟起了嘴。
他浅坐在沙发上，看着地面开口。
「……你和翼似乎变得要好了呢。」
听到他有些克制的声音，我的心情变得莫名轻松。
嗯嗯嗯，这种懦弱的氛围才是小健嘛。
好了，我该怎么处理这家伙呢？正当我思考时，他低喃般说道：
「你要接受求婚吗？」
「啥啊！」
我不禁大喊。这完全是奇袭。
「怎么说好呢？就上下文来看，翼那句话一定只是为了对我表达感谢，也就是说，那个……呃……」
我屏息，咬住下唇。就这样沉静片刻后，小小吸了口气，努力冷静地开口：
「你觉得……该怎么做才好？」
搞错了，这和我预期的不一样。
预期应该是怎样？我不知道。惨了，我脑中乱成一团。
「抱歉，当我没说。你忘了吧。」
我用双手捂住脸。
焦急等各种情绪让我的脑袋呈现一片空白。
「来谈谈工作的事吧。」
我有点强硬地转换话题。
「我完全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快告诉我。」
我面向另一侧的墙壁支支吾吾地说。
一边感受格外吵闹的心跳，一边继续向没有回应的青梅竹马提问：
「为什么突然要找虚拟偶像？」
「……佐藤，你没在听我说话吧？」
小健无奈说道。
老实说，虽然对他颇有微词，我还是选择老实道歉。
「……抱歉，我完全没办法专心。」
「是吗。那么……从哪里开始说明好呢？」
好温柔。先前开会时他的气场像带刺一样，还以为他铁定要骂我了。
「你还记得Singularity吗？」
「科技特殊点对吧？我记得喔。」
我露出略显得意的表情。
意思是……什么来着？能把百年后变成一秒后来着？
「我可以断言，科技特殊点将发生在从现在起的十年以内。」
我在心中「是喔～～」一声。
感觉好像很不得了，但我没办法具体想像出哪里厉害。
「我认为在科技特殊点到来后，只有人工智慧的社会将会诞生。」
「什么意思？人类要被毁灭了？」
「那是虚构故事。人工智慧存在于虚拟世界，没有和人类斗争的理由。」
「虚拟世界？做出那种东西要干嘛？」
「进行实验。在现实中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还有需要庞大成本的实验等等，若改在虚拟世界中进行就能降低成本，而且能轻易实现。」
小健轻吸一口气。
「简单来说，世界将会改变。」
他接着用非常认真的表情这么说。
我感受到强烈的紧张感，但是完全想像不出具体的画面。
「你刚刚说的和虚拟偶像有什么关系？」
「比如说，你认为是谁将虚拟世界提供给人工智慧？」
「不知道。」
「再仔细想想吧。」
小健露出伤脑筋的笑容。
看到这不假思索的反应，我放心了。
太好了，果然是平常的小健。
「你说的也算是正确答案。面对刚才的问题，没有人有正确答案，所以我们肩负着这个责任。」
他说起来非常轻松。
就像是「我的肩膀最近有点酸呢」的语气。
所以我花了数秒才理解这是多么不得了的发言。
「……我们做得到吗？」
「我们必须做到。实现这个计画的第一步就需要虚拟偶像。」
「……原来如此。」
只有人工智慧存在的社会将诞生于虚拟世界中。然而现在并没有能创造那种虚拟世界的技术，所以由我们来做，为此必须借助虚拟偶像的力量。
……为什么？
完全连不起来。有一瞬间我差点接受了，但果然还是不明白。
「创造虚拟世界为什么会需要虚拟偶像？」
「假如我们做出完美的虚拟世界，又有谁愿意使用呢？」
「这个嘛……对虚拟世界有兴趣的人？」
「是啊，只要继续宣传，或许渐渐会有人来使用。倘若我们还在聚集用户的时候，有钱的企业推出类似的服务，一口气获得用户，就不会有人留在我们这里了。」
「嗯……确实可能会这样。」
我抿起唇。原本还在聊只有人工智慧存在的社会这种奇幻话题，此刻却有种被狠狠拽回现实的感觉。
「『并不是做出好东西就会热卖』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事物价值由消费者来决定。」
他望着我的双眼说道：
「你一定会做出世界第一的产品，但这样的东西根据制造出来的时机点，也有可能会毫无价值。为了在真正意义上做出好东西，必须要聚集许多人，并获得大家的肯定。而这就是我的工作。」
我不禁屏息。
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我觉得他很帅。
「现下我想要一口气获得使用虚拟世界的客群，为此需要借助虚拟偶像的力量。你能理解这段说明吗？」
「……嗯，了解了。」
有画面了。我能感觉到他描绘的未来稍微浮现在脑中。
「真是漫长的计画。」
「是啊，但我可不打算慢慢来。」
我的背脊突然窜过刺刺麻麻的感受。
不知道为什么。正当我感到不可思议时，他微微眯起眼开口：
「科技特殊点或许还要几年才会到来，不过等待那个瞬间的人不只有我。尤其是川边公仁，他的手脚很快。」
出现了，川边先生。他是谁呀？等等来搜寻一下吧。
「我不会犯跟之前一样的错误。」
他说的「之前」大概是指活动的事情。
我们受到新社长的妨碍，导致顾客被抢走。他觉得自己要为那件事负责。
「你和山田小姐准备了完美的软硬体设备，创造出无可比拟的真实触觉，以及任何人都能简单利用的开发环境。为这些产品赋予价值是我的工作，我不会让竞争公司有机可趁，我会击垮所有敌人。」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以往的他绝对不会说出「击垮」之类的词。
「小健……你果然变了呢。」
「是吗？」
「你变了喔。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气质之类的……很多地方。」
变可怕了。
不过直接告诉他感觉也不太对，我于是含糊其辞。
「你才是变得相当稳重呢。」
我不禁看向他。
「有什么烦恼吗？」
他的眼神彷佛在窥伺人心。
我有一瞬间想起神崎先生。
「……怎么了？迟来的中二病吗？」
我虚张声势。
他露出嚣张的笑容起身。
「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虚拟偶像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好～～你才是要好好加油喔。」
我随意挥了挥手表示再见。
「当然。之后见。」
他离开了事务所。
我隔了一阵子后放松全身的力气，瘫软地靠上沙发。
「……什么『变稳重了』啊，笨蛋。」
我模仿他的语气，对着空气抱怨。
虽然令人不快，不过无可否认的是我确实变稳重了。
被上一间公司解雇后，该说是自暴自弃吗？也可以说化悲愤为力量……总而言之，当时有比较特殊的苦衷。即便抛开这一点，我最近也增添不少烦恼。
我不了解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或是想追求些什么。
我多少也感到释怀。我很厉害，厉害到连那位神崎先生都称赞我，周围的人也依赖我，所以我决定挺起胸膛承认自己有实力。奥拉比系统的事情也让我的心情明朗起来。
再来只要循序渐进就行。明明都到了这一步，我却不知道应该努力的方向。我有自觉自己还在原地踏步。
所以我决定去听各式各样的人说他们的故事。
但是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梦想或目标。
即便如此，时间也不会为我停留。新的事件将接二连三发生。
至少我有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烦恼的模样，因为不想背叛周遭人的期待。
不过相对的，独处时我便会不自觉烦恼起来。
这简直就像我在扮演「佐藤爱」这个角色。
我在饰演着符合周遭期望的自己。
「谁才是中二病啊。」
我自虐地低喃后笑了。
饰演自己简直像是青春期或应届毕业生才会有的烦恼。
「唔啊！」
我发出叫声，双手抓了抓头发。
一直心烦意乱，忸忸怩怩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专心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吧。
总之先完成补习班的工作，回家后和小惠惠聊聊，接着去找虚拟偶像。
其他事情都暂且搁下。
「……好！」
我「啪」拍了拍脸颊切换心态。
就这样，我站到了崭新世界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