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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章

    (插图08)

    1

    我发现在那次的《船歌》演奏之后,摇月心中好像发生了什么转变。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轻盈,宛如翱翔于蔚蓝天际中的一只白鸟。不过由于摇月的脚趾已经开始不见,所以只能透过轮椅来行动。虽然感觉「坐轮椅」和「更加轻盈」之间有点自相矛盾,但那肯定只是因为我不懂自由的本质罢了。

    也许,真正的自由并不在于眺望远方,而是在自己的心中拥有最为美丽的那片蓝天,而米赫已然成为了摇月心中的那片小小的蓝天。

    如此一来,我彷佛像是被遗留在原地。于是我这样问道。

    「摇月,你有什么想实现的心愿吗?」

    这是为了将摇月继续挽留在世上的小小枷锁。

    「嗯———也是呢……我想一想。」

    摇月思考了大概三天。然后在我差不多要忘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突然向我开口:

    「八云,我想穿一次婚纱看看。」

    「唉?———喔,你是说心愿啊。不过婚纱要去哪里才能租得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

    「……就凭你这样也想当小说家?我给你三十分钟,你认真想想!」

    摇月气到不行,吱吱作响地推着轮椅去到了隔壁的房间。

    我像个傻瓜一样,嘴巴张得大大的,整整想了十分钟。

    后来我慌慌张张地冲出房间,朝向花店奔去。

    去买向摇月求婚的花束———

    2

    由于摇月无论如何都想要和我父亲打一声招呼。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向我的父亲联系。

    我苦恼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发出了这么一则讯息。

    『好久不见,我要结婚了。』

    又过了差不多三个小时,父亲回覆我。

    『真是让人意外。恭喜恭喜。』

    这过分稀疏的讯息量反而让我很头疼。我们断断续续地对话。

    『她说想跟爸爸您打一声招呼。』

    『这样啊。什么时候呢?』

    『尽可能越早越好。因为她坐轮椅的关系,所以希望您能过来一趟。』

    『那我明天下午三点过去一趟。』

    父亲的行动意外迅速。也许小说家就是在这种时候脑袋格外灵光吧。

    对于这一次姗姗来迟的三方面谈,我焦虑到整晚睡不着。

    第二天———到了约定好的下午三点,父亲那辆已经破破烂烂的黑色宾士,停在了公寓楼下。

    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影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是时隔五年半未见的父亲。

    可能是因为这些年里我长高了的关系,父亲看起来比我记忆中更加瘦小。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黑,身材如影子般纤细。尽管他上了年纪,却也没有想像中那般衰老,再加上那副眼罩,甚至让我有种如同伊达政宗般饱受风霜的感觉,让我有些不爽。

    「真诚地感谢您的远道而来。我是五十岚摇月———」

    摇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向父亲伸出了手。父亲来回打量着摇月和银臂,同样微笑着与摇月握手。我完全读不懂他的眼神中隐藏着何种感情。

    我们坐到了客厅的餐桌前。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场三方面谈。我的后背因为出汗而变得黏糊糊的。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开口说道:

    「不过我真的没想到,八云的结婚对象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钢琴家五十岚摇月小姐。虽然我知道你们以前上的是同一间学校……但也还是让我吃惊到差点就站不住———」我心想: 「你有必要如此惊讶?」

    「摇月小姐在萧邦国际钢琴大赛上的表现非常出色。我深受感动。」

    「谢谢您,岳父。」

    摇月笑得很高兴。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喊了一声「岳父」———

    父亲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挠了挠自己的脸说道。

    「不用那么的拘谨,可以用更随便一点的称呼。」

    「好的,那……『爸爸』。」

    父亲点了头———他果然看起来还是有些腼腆。在这之后,摇月和父亲谈笑风生,聊了很多事情,从各式各样的音乐到作曲家、钢琴家、甚至是来自不同国家的民族音乐,两人都能高谈阔论。我以为自己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但我却完全跟不上这两人的谈话。

    「就算同样是爱斯基摩人,也能区分为能和大家一起放声高歌,以及坐在一旁角落默默地听歌的两种人———」

    「是的,似乎是这样呢。一群人吃着鲸鱼,另一群人吃着驯鹿———」

    他们居然能把这种事情聊得像是生活常识一样,我的背脊不禁窜起一阵寒意。父亲时不时会说出一些幽默风趣的笑话,逗得摇月哈哈大笑。或许是发讯息时父亲所回覆那冰冷且简短的印象太过鲜明,我感到有些疑惑,原来父亲是这么健谈的一个人吗?不过,仔细回想自己的童年时光,我才发现父亲确实总是在滔滔不绝地说些有的没有的事情。

    摇月和父亲在短时间里相互交换了大量的资讯,彼此之间貌似已经熟了起来。傍晚六点,在父亲快要离开之时,他向我们说道。

    「如果你们两个打算举行婚礼,我可以提供金钱上的援助,就算是全额也没关系。」

    「唉?你有那么多钱吗?」我不由得插嘴问道。

    「我有足够的资金。其实我赚了很多却没地方花。」

    「有足够的资金……」

    这件事带给我满大的冲击,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是非常合理。

    摇月向父亲说了一句:「真的很谢谢您。」

    「我才要谢谢你,摇月小姐,你能够与八云结婚,我真的非常高兴。」

    听到父亲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摇月低下头,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中闪烁着泪光。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察觉,原来摇月一直对这桩婚事深感内疚。

    明明自己已经时日不多,居然还想着要结婚———摇月大概是觉得就算被我父亲说她有多么异想天开,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吧。然而,当摇月听见了我父亲所说的温柔话语时,她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想,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原谅了父亲。尽管他在人格上有着残缺不足的部分,带给母亲不幸,也让我饱尝孤独———可是不知为何,我还是选择原谅了他。

    摇月在父亲离开之后,对我说;

    「虽然你总是说你爸爸有多么不好,但是我觉得他是一位完美的父亲。」

    我默默地点了头。

    「他有优点,当然也有缺点,可以说是两者并存吧。」

    摇月也静静地点了头。过了一会儿,我开口说道。

    「接下来我觉得必须得去和未来的岳父岳母打声招呼了,没有问题吧?」

    如果是以前,摇月大概会立刻拒绝我,可是如今的她只是有些犹豫,表情有些僵硬的样子。

    果然,在那次演奏完《船歌》之后,摇月的心中产生了变化。

    3

    「呐,我觉得还是算了吧———?」每当摇月对我这样说时,我总是会停下脚步,认真地向她询问。

    「你真的打算放弃吗?」

    然后,坐在轮椅上的摇月,就会安静得犹如女儿节人偶一般,我们便继续向前迈进。我们的公寓距离摇月的老家,其实只有步行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可是我们已经在附近晃了将近两个小时。那是八月初的一个上午。阳光灿烂,透明的光线带有夏天独特的通透。我有种预感,今天大概会很热。绚烂多彩的夏季花朵,在城镇的街道上朵朵绽放,白色的积雨云,在天上层层叠叠。

    「……八、八云,我们稍微绕个路吧。从这条路过去……」

    我老老实实地换了一条路。我能够想像,对摇月而言,回家一趟究竟是有多么艰难。

    「对了,不知道旋律还在不在呢?」

    我这样说道。旋律就是那只黄金猎犬,因为太喜欢摇月了,所以才会高兴地向她撒尿。

    「这么说来,上初中前,我还满常来看旋律的,不知道它过得如何?」

    我们向着旋律的饲主家迈进。

    「———啊,还在还在。」我从远远的地方就看到它了。不过摇月却摇摇头。

    「不对,虽然很像,但它不是旋律。」

    果然,正如摇月所说的那样。这只狗的年龄有点太过年轻。

    狗屋的上方挂着吊牌,上面写着———『节奏』。

    「难不成旋律已经去世了……?」

    摇月抬头看着那块吊牌,露出了极度悲伤的表情。

    「……或许是吧。搞不好节奏就是旋律的孩子?」

    摇月顿时睁大了双眼。

    「你说得对!嘿,节奏,过来!」

    于是节奏很高兴地摇着尾巴,向摇月飞奔了过来,摇月有点受宠若惊,不过还是一面微笑,一面摸着节奏。

    「嗯———!确实这只狗和旋律还满像的———」

    就在这时,节奏突然很有韵律地开始对摇月撒尿。伴随着一声惊呼,摇月的裙子被尿给弄湿了,她无比惊讶地望着我。

    「噗」———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噗」———摇月也笑了。

    我们一起捧腹大笑,我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道。

    「毫无疑问,绝对是旋律的孩子!」

    「哈哈哈哈哈,没有错!哈哈,笑得我好难受,哈哈哈哈———!」

    摇月泪光闪闪,紧紧地抱住了节奏。

    4

    看着我们突然造访,兰子阿姨和宗助叔叔都目瞪口呆。摇月坐在轮椅上,还有一条看起来很帅气的银臂,再加上一身狗尿,这实在是一副惊人的景象,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惊讶。

    与其说他们的眼里充满感激,倒不如说他们是因为悲伤而呆愣在原地。

    摇月洗澡的时候,我在客厅里和他们一起喝茶。

    童话故事里的居民永远都不会变老,屋里那些格林童话风格的家具和装饰品与我小时候所见的景象一样。可是现实中的兰子阿姨和宗助叔叔,都明显地变老了。他们脸上的皱纹变多,早已没有往日的威严,态度也收敛了,变得更加圆滑。去年我在医院见到他们时,或许是因为事态紧急,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原来他们已经迈入垂暮之年。

    ———不,我想肯定是因为摇月即将离去,才使得他们一下子变老。他们见不到已经时日不多的女儿,在无尽忧愁的夜里心力交瘁。

    他们眉梢下垂,脸上是一副些许困惑且悲痛的表情。

    「摇月说,她不想见到你们———」

    我以沉痛的口吻,一五一十地向他们讲述了我与摇月迄今为止的经历。他们频频点头,神色哀愁,脸上写满了忧伤。

    「八云,来帮我一下———!」

    听到了摇月呼唤我的声音,我走进了浴室,帮摇月穿好衣服。

    「哇,腰部居然变得如此松垮,看来妈妈变胖了呢……」

    摇月穿着兰子阿姨的衣服,说出这样的话。

    我把摇月安置在轮椅上,把她推到客厅,隔着桌子停在他们面前,我也坐在椅子上。终于迎来了四人面谈。

    「我要和他结婚了。就这样……再见了。」

    摇月以一眨眼的功夫就这样结束了四人面谈,她打算推动轮椅逃跑,我慌慌张张地阻止了她。

    「等等,摇月———我们应该还有很多的话必须要和你的父母亲说说吧。」

    摇月被我推了回来,她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始终低头不语,眼中闪烁着一丝泪光,沉默了许久之后,她说:

    「我———还没有打算原谅你们。」

    她的声音无比冰冷,兰子阿姨和宗助叔叔就像是坐在被告席上的罪人一般,纷纷低下了头。

    从那之后,如同一场审判,摇月以她的方式谴责着自己父母的罪状。

    「妈妈———你自己止步于一名二流钢琴家,就想着让我成为一流钢琴家,强迫我练习钢琴,甚至还对我使用暴力,简直不是人,能不能别把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自卑感强加在我身上?别把我当成你个人私欲的牺牲品?就是因为你,我甚至讨厌自己最喜欢的钢琴,我讨厌你讨厌到不行,简直令人作呕。一想到自己有一半是你,我就不禁背脊发凉,我多想舍弃掉自己身体里那一半的血液……」

    「爸爸———你自己连一名二流钢琴家都没当成,在妈妈面前总是抬不起头,你没能阻止她对我施加暴力,我真的对你失望透顶。你总是视而不见,脚步飞快地上楼,那逃离的声音,简直是让我难过到不行,你就像是在缴罚金那样,不断给我零用钱花,试图掩盖这一切,这也让我厌恶到不行。这些不过只是你的自我满足罢了,根本就拯救不了我,反而让我感到无比的难过,感觉自己很廉价,真的是令人作呕。一想到自己有一半是你,我就会无地自容,我多想把剩下的那一半血液给抹灭掉……」

    摇月说到这里已声泪俱下。

    此时大哭起来的人是宗助叔叔,兰子阿姨则是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满脸铁青。

    我再一次对摇月所饱尝的痛苦感到震惊不已。

    那是一种厌恶自己体内流淌着亲人的血液———这份痛楚,和我孩童时期所抱持的那份痛楚截然相反。因为我甚至不觉得自己的体内流淌着血液。

    一半是盐,另一半则是影子。

    与其说是一种对于存在所产生的痛楚,倒不如说是一种对于存在所产生的悲哀。

    摇月声泪俱下。「明明你们都是我的父母———明明你们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为什么要让我这么讨厌你们啊———!」

    摇月的眼泪从银臂的指缝间一滴一滴地落在桌子上。

    这一刻———一直拼命地忍耐着、面无表情的兰子阿姨终于崩溃了。

    她涕泗横流地说:「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你……」

    直到最后,三人的眼泪在桌子的正中央凝聚成了一汪泪池。

    5

    婚礼的所有准备工作正紧锣密鼓地执行。

    婚顾公司的人十分同情摇月的病情,表示最快会在三周内完成准备工作,为我们倾尽了全力。我们把喜帖发给了初中和小学的同学们。

    八月二十五日,我和摇月举行了婚礼。

    在萧邦《第二号夜曲》的悠扬音乐之中,迎来摇月入场———

    推着轮椅的人是宗助叔叔。身穿婚纱的摇月实在是美得让我无法用言语形容。她化着精致的妆容,头上戴着头纱及面纱,耳垂上是一对小巧玲珑的耳环,脖子上挂着珍珠项炼,璀璨发光。银臂也打磨得闪闪发亮。就连轮椅都装饰了白色的蝴蝶结,充满了摇月的爱。

    我们朗读圣经,互相祈祷,交换誓言。然后,交换戒指———我用大大的戒指套住了摇月小小的戒指,轻轻地牵起了摇月的那只银臂,替她戴上了那枚金色的戒指。此时此刻,银臂彷佛早已不再是一台单纯的机械,而是成为了摇月心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掀起了摇月的面纱,亲吻了她。

    ———婚宴上,我们陆陆续续看到了昔日伙伴们的面孔。

    「小云、摇月,新婚愉快———!」

    看到清水那令人无比怀念的脸庞,我的眼泪不禁在眼眶中打滚。

    「谢谢你,清水———!」

    清水穿着陌生的西装,却依然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他的身材又壮硕了不少,相对地,脸就显得有些狭小。清水的体型看起来令人相当愉悦,总觉得像是一个「弹跳海盗」的玩具一般。在那身型壮硕的后面,娇小的小林暦突然间探出了身子。

    「摇月,新婚愉快!」

    摇月向她道谢,并伸出了自己的双手。而小林一边和摇月握手的同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哇~这就是义肢吗?太厉害了吧,而且好漂亮,是高科技呢~!」

    摇月一边弯曲着手指,如此说道:

    「哼哼,很厉害吧,还能发出光束呢。」

    「唉~!还能发出光束吗~!」

    并不能发出光束。

    就在这时,相田也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似乎已经放弃了那副轻浮作风,变成了留着一头清爽短发的好男人。可是他一看到摇月,就瞬间变回了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痛哭流涕的毛头小子。他用力地握着我的手,热泪盈眶地祝福着我们。

    「新婚愉快!」

    我不由得感叹他还真是有够喜欢摇月呢……虽然稍微感到有一丝丝难过,但是仔细想想,这家伙也交到了女朋友,过上了平凡且幸福的人生。感觉难过并没有任何的意义。

    「摇月~!新婚愉快~!」

    一大群女生团团包围了摇月———当我看到这一幕时,感到非常震惊,因为这些人过去曾经欺负摇月,我有点紧张地观察着她们。看来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摇月也好,她们也罢,真的是非常开心地在聊天。

    不知不觉间,摇月和当年霸凌她的那些人也成为了朋友。

    我再次深深地感受到摇月真的是很了不起。

    巨大的结婚蛋糕被推进了结婚会场。

    在我和摇月一起切蛋糕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们的故事,似乎变得相当「戏剧化」。

    摇月明明那么抗拒过度「故事化」以及「遭人消费」,可是在面临死亡离去之际,她还是以无比精采的姿态将自己的人生过得相当『戏剧化』,就连伏笔也收的十分完美。

    摇月自己是否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过,既然是摇月,那么她一定注意到了。而且是有意而为之。

    而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最终还是在那场婚宴中,将这个问题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突然间,我和父亲对上眼,他始终像个影子一般,静静地站在会场的角落。或许父亲总是静静地像个影子一般,一直陪伴在我身旁。

    如此一想,此刻我心中翻腾的那种情感,大概也能称作是「亲情」吧。

    6

    当晚———我们并肩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起喝着热可可。

    婚宴上摄入的酒精还在我的体内萦绕,我感觉自己有点飘飘然。

    「我们到底要不要去度蜜月呢———」摇月依偎在我身旁,对我如此说道。「不过上次我们去华沙,还挺像是在度蜜月呢。」

    「确实呢。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顺序好像颠倒了过来。」

    「顺序什么的,没有必要太在意。」

    没想到摇月居然会这么说。突然间,她咯咯地笑了出来。

    「我们还真的结婚了呢。呐,八云,你想不想我喊你一声『老公」?」

    「唉?我还真的完全没有考虑过呢……」

    「真的吗?老•公———」

    「……感觉还挺不错的,只是觉得有点羞耻。」

    「我也觉得有点羞耻。」

    我们相视而笑。

    「差不多该睡了———」

    我和摇月一起在浴室刷牙,我帮她准备好入睡的一切,用轮椅把她推到卧房内,然后再以公主抱的姿势,把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暖暖的被窝。

    「这样就好,那么,晚安———」

    「等一下。」

    我正打算转身离去,却被摇月紧抓住了我的衣摆。她眉头紧皱,看起来很不满。

    「唉———你也真是的……不会那么迟钝吧?」

    「唉———什么意思?」

    「还问什么意思———我们可是已经结婚了哦?」

    摇月满脸通红———我稍作思索,终于反应了过来,脸颊一片火热。

    于是那天晚上,我与摇月同床共枕。

    摇月那洁白的身躯,美得像是会被那盐的结晶给摧毁殆尽一般,我感到如此畏惧———

    深夜———我做了一个撕心裂肺的梦境,惊醒后,我发现摇月正在哭泣。

    我凝望着摇月那洁白的后背,她啜泣不已。

    「……摇月?你怎么哭了———?」

    我轻轻地摇了摇月的肩膀,可是她还是未能停止哭泣。

    「……我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我安慰般地用右手抚摸着摇月的腰际,不过摇月却用那冰冷的银臂握住了我的左手,当作枕头一般,抱在了怀里。

    「八云,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来……?」

    「那个时候……?」

    「小学三年级,我跟你说要一起『离家出走』的那个时候……」

    我的记忆一下子苏醒过来了。那天,我甚至已经收拾好行李,可是直到最后我还是未能赴约。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摇月的心也发出了悲鸣。

    那个时候———为什么我没能去赴约呢。我找不到什么明确的理由,只是被那若有似无的不安感所击溃了而已———

    「八云,你为什么没有来啊……?我抱着那个面包超人玩偶和一百五十万日圆等了你好久好久……那时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漆黑,大雪纷飞……我好冷、好害怕、好孤单……可是我还是一直孤零零地在等你,我一直在等着你……」

    摇月的身体不断颤抖,我一想到摇月在那可怕的夜晚,孤伶无助地不断颤抖,罪恶感彷佛要将我的心给吞噬。

    「……对不起。」仅此一言,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真的好希望你当时能来赴约……我的心好像已经死掉了……时至今日,我还是能梦见那天……每当作了那样的梦,我就会寂寞得不得了,害怕到不行,惊醒过后就会哇哇大哭……你能体会我的这种心情吗,八云……?」

    我紧紧地拥抱着啜泣不止的摇月。

    如果可以,我好想穿越时空回到那个时候,去拯救那孤独无助的摇月。

    7

    某天夜里,我做了个怪梦。

    我在一个窗帘拉得如此紧闭,一片漆黑房间里看着电视。萤幕里的画面,似乎是来自掌上型的摄影机,拍摄者的手抖得非常厉害。萤幕的画面映出了清水的身影,他穿着出席我与摇月婚礼时所穿的那套西装,「哇哈哈哈———!」的哈哈大笑。接下来是相田登场,他也同样身穿那套西装,把大拇指给整个塞进了耳朵里,手掌飘忽不定,一面吹着他的那个「吹龙玩具」,发出一阵「哔哔」的声响。旋即,摇月的经纪人———北条崇,也一起出现在婚礼上,他笑得如此猖狂,「咔嚓咔嚓」不停地按下那台相机的快门,在闪光灯的拍摄下,整个画面变得光彩夺目……可是在那之后的情节,我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醒来之后,我整个人容光焕发,甚至还流下了眼泪。

    我完全无法想像,在那个梦的开头之后,会出现些什么。

    那个梦就是如此怪异。

    ———三天之后,摇月的手急速地化成了盐,她失去了银臂。

    那是寒风刺骨的九月中旬。

    摇月住进了安宁病房。

    8

    由于我不停地带花过来,摇月的病房里堆满了花朵。

    「又买花了?八云你可真是……」

    摇月有些为难地笑着,宽恕了我这古怪的行为。

    盐化症恶化得很快,摇月上臂的一半、大腿的三分之一都已经化成了盐,随后崩溃、落下。面对摇月残缺的手脚所带来的「空白」,那种特殊的幻肢痛卷土重来,那实在是令人非常的痛苦及难过,正如童年时期我为了母亲去摘花,而现在我也为了摇月而不断买花,摇月很能理解这一点。

    摇月说晚上一个人待在病房会很害怕,所以每晚我都陪在她身边,直到她入睡为止。我很想握住摇月的手,可是摇月已经没有手,因此,我只能像是哄小孩子睡觉一般,摸摸她的头,富有节奏地温柔拍打着她的腹部。

    摇月睡着以后,病房看起来宛如深邃的海底一般,我拉开窗帘,让柔和的月光照进病房内,花瓶里多到离谱的花朵,如同静谧的火焰一般,熠熠生辉。

    但愿这些花朵能够守护睡梦中的摇月,带给她温暖。

    我走向另一个房间里过夜。

    9

    到了十月,摇月被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

    在幻肢痛的同时,内脏也开始盐化,同时产生了剧烈的疼痛。

    那个时候,根据摇月自己的意思,我和她的会面时间被大幅限制了。而我不在的时候,兰子阿姨会一直陪在摇月的身边照顾她。

    有一次,我比探视时间要早一点地去到了医院。

    我听到了摇月的叫声。那是无比凄厉的惨叫。

    「———好痛!好痛啊!我好痛!妈妈,救我,好痛!」

    我在门前停下了脚步,我从来没有听过摇月这样的哀号。我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才在预定的时间前往病房。

    摇月静静地坐在秋日柔和的阳光下,她还是那么美丽,脸上甚至化了淡妆。彷佛在告诉我刚才的那番哀号只是我做的一个恶梦。

    ———兰子阿姨比以前更加憔悴了。

    她的眼袋出现了厚重的黑眼圈,皮肤粗糙,脸上的法令纹也增深了很多,满头白发也是更加明显。

    我和兰子阿姨坐在医院的休息室里一起喝咖啡。

    「摇月不想让你看见她如此不堪的模样。所以,那些不堪的部分全都是我一个人承担的……这一定是摇月对我的报复吧。」

    我抚摸着无名指上的婚戒,心想应该就是这样吧。

    摇月透过让兰子小姐亲眼目睹自己走向死亡的模样,完成了对她的复仇———然而,这种为了宽恕而复仇的心态,正如在法庭上判处刑罚,宽恕罪人一般,摇月也试图原谅兰子阿姨,她不断宣泄自己的痛苦及憎恨,从那丑陋不堪、烂成一团的黑暗深处,取出那最为纯粹的宽恕与原谅。

    所以———

    「那是摇月的爱。她还没有冷酷无情到对自己的家人漠不关心。摇月一直渴望能得到你的爱———」

    「……这样啊。我这个不成体统的母亲,应该如何去面对比我更加聪慧和出色的女儿呢……」

    「很简单———」我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请您温柔地去抚平摇月的伤痛。」

    兰子阿姨眼神黯淡地点了点头,扔掉了装咖啡的纸杯,回到了摇月的病房。

    儿时的那扇双层窗浮现在我心中。

    心中的兰子小姐望着正在弹钢琴的小摇月,温柔地安抚着她的头。

    10

    十月十七日———再一次迎来了萧邦的忌日。

    摇月的视力和听力逐渐模糊,她站在晨曦下迷迷糊糊的模样,有半分看起来像是神明。迄今为止都如此轻盈且稳如泰山的摇月,像是开了一道裂痕那般,从缝隙中悄然流逝。取而代之的是神明和花仙子,摇月逐渐化成了虚幻。

    摇月朦胧地看着我,对我说道。

    「———我啊,最近一直在想,自己要死在什么地方。」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死亡是一件令人无比悲伤的事,所以……我想在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死去。」

    「……嗯。」

    「我想了好久———原来自己最喜欢的地方,似乎是秘密基地呢。在那辆残破不堪的废弃巴士里面,和你共同度过的时光,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童年那些既不幸又甜美幸福的一幕幕时光,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的眼泪不禁在眼眶里打滚。

    「……带我回去吧。今天是我最后的日子了。」

    11

    我背起了摇月,离开了那间安宁病房。

    那是一个无比安稳的晴朗秋日,我们缓缓地走在染成一片金黄的银杏林荫道下,轻柔的风中伴着枯叶的淡淡清香,而摇月的身子轻盈得不像话。毕竟她的大部分手脚都已经化成了盐,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她挂在项炼上的那枚婚戒落在了我的脊梁骨上。摇月的身躯还是那么的柔软和温暖,我难以相信她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风儿悄然停息之后,我闻到了小苍兰甘甜的幽幽芳香。摇月直至最后一刻,都在我眼前保持着美丽。

    摇月轻柔的鼻息如同睡梦中的呼吸声一般掠过我的脖子。今天是一个暖洋洋的秋日,我想摇月也许会在我的背上香甜地睡去。

    我一直走着,身后沙沙的声响也未曾止息。那是摇月体内的盐,正在相互摩擦的声响。

    听起来有点像是踩在雪上的声音———我想起了那如梦似幻、寒冷刺骨的冬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摇月,我们稍微绕一下远路吧———」

    一旦到达那辆废弃巴士,摇月彷佛便会离我而去,我不停地、不停地绕着远路。

    摇月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用那水晶般清澈的眸子,无比怜爱地凝望着这个世间,望着每绕一次远路都会出现的景象:我们的爱巢、她的老家、旋律的孩子———节奏、我们的小学、我们经常一起去玩的公园,以及深爱的故乡风景。

    谢谢、再见———也许,摇月一直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

    12

    经过了十一年的岁月摧残,那辆废弃巴士还是依旧在原来的那个地方。

    那张令人无比怀念的可爱脸庞深埋在枯草之中。

    这辆废弃巴士本来就已经很老旧了,不过即使经历了十一年岁月的摧残,外观也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时间在那些极端古老的物品身上,会放慢流逝的脚步。如同马丘比丘、蒙娜丽莎,以及帕德嫩神庙一样。

    我们走进巴士的内部,彷佛进入了那缓慢流动的时光之中。

    温暖的阳光从窗外洒落进来,悬浮在空中的微小尘埃,闪烁着光芒。橙色的外皮依旧包裹在长椅上,抱枕也依旧还在。漫画书也依旧放在纸袋中,安然无恙地保存在里面。

    那些遥远的过往记忆,在我脑海中鲜活地复苏过来。我甚至觉得,小学三年级的我和摇月躺在那张长椅上无比开心地玩耍着的情景,此刻就在眼前,我们已经长大成人的身子坐在比记忆中更为小巧的长椅上。

    摇月已经没有力气了,甚至无法坐直在椅子上。她依偎在我身旁,微微呼吸着,我轻轻地搂住了摇月纤细的腰身。

    「……好怀念啊。」

    「真的好怀念。」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那些童年回忆,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开始,一点一滴地追溯着昔日的人生。当回忆翻到如今这一页,我们再一次回到了从前。我和摇月在时间的长河中逆流而上,流连忘返。或许是因为我们沉醉在谈天说地,有说有笑的对话中,不知不觉间,这漫长的岁月让我和摇月都变成了一对和睦相处的老爷爷、老奶奶。就算是驼背也好,腰弯下去的角度都是如此的亲密一致———

    当然,这一切不过只是我的错觉,时间依旧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

    「我的眼睛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八云,让我最后一次看看你的脸吧。」

    我和摇月四目相对,窗外洒落的阳光已经染上了夕阳的颜色。

    摇月那摇摆不定的困惑眼眸中,反映着血红的光芒。

    「看得见吗……?」

    「看得见哦……八云,我真的好喜欢你的脸……」

    摇月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我知道摇月是在用她那早已不存在的手,试图温柔地触摸着我。

    「啊———」

    摇月发出了无比心痛且难过的声音,她已经看不见了。她的瞳孔中写满了迷茫,不停地眨着自己的眼睛。

    「八云,我的夜晚比你早来了一步……」

    摇月闭上了眼睛,用右边眼皮轻轻地磨蹭着我的鼻子。

    「太好了……我能好好地描绘出你的轮廓了……」

    然后,夜幕悄然降临。四周变得一片漆黑,仅有那微弱的月光从那扇车窗洒落。摇月纯白的身体似乎隐约地发出微光。

    「真是不可思议呢……」摇月以像是叹息一般的声音如此说道:「明明发生过那么多事情……现在好像全都……一点一点地变得怀念了起来……就像是……回到了……小婴儿时候的样子……人类的生命……最终……是不是会回归到大地?」

    摇月每倾吐出一次气息,她的生命就彷佛会从口中悄然流逝。

    摇月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夜空在顷刻间突然崩塌,一切都似乎压在了我身上。

    我终于意识到,没有摇月我根本就无法继续活下去———

    「八云……我不在了之后……你没问题吧……?」摇月由衷地担忧起来,向我询问。

    「你一个人能活下去吗……?会不会饿肚子……会不会流泪……?」

    我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但我拼命地忍住不让摇月听到我的呜咽声,不让她发现我的身体正在不停地颤抖。我希望能让摇月感到安心,让她能够安心上路———出于这样的想法,我隐藏了自己的泪水。幸好摇月已经看不见我的眼泪了。

    「我没问题的,摇月,你别担心。」

    突然间,摇月的嘴角微微上扬。

    「……那就好……」

    我轻抚着摇月的身体。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痛?」

    「不痛哦……我一点也不痛哦……八云……?」

    「怎么了,摇月……?」

    「八云……?八云……?」

    我突然意识到,摇月的耳朵已经听不见了。

    她开始哭嚎。

    「耳朵……呜呜……唯独听力……唯独听力……不要夺走啊……!我再也……听不见音乐了啊……!」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摇月害怕蒲公英绒毛时的模样。

    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有比死亡还要更痛苦的事。

    我紧紧地抱住摇月的身体,一边哭泣。她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这份颤抖也传递给了我,连我都快因此而冻僵了。

    「我好害怕……八云……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我一点也不想死……!」

    我拼命地摩挲着摇月颤抖不停的肩膀。盐的结晶开始纷纷落下。

    摇月的哭泣声,未曾止息。

    「八云……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你不来……!我一直……一直……一直在等你……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来……!」

    我明白摇月所说的是「离家出走」那件事。那个冰冷刺骨的夜晚,一直深深地刻印在摇月的内心深处。那个孤独的夜晚,一直让摇月恐惧不已。

    「对不起……摇月……对不起……!」

    我看见了那个在车厢里一个人独自哭泣的娇小摇月。

    我看见了那个形单只影、如同白影一般的少女。

    我想要穿越时空回去拯救她。

    我好想竭尽全力地闯进那个可怕的夜晚,前去拯救无助的摇月。

    我一边哭泣,一边祈祷:「神啊,倘若您真的存在,请您帮帮她,请您赐予我一丝丝怜悯,请您从那最为黑暗和恐怖的夜里拯救摇月———

    就在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浮现了一个想法。

    摇月,你听,拜托你竖耳倾听……

    我用左手的手指,富有节奏地拍打着摇月的肩膀。

    一直拼命不断地拍打着……

    「啊———」摇月停止了哭泣,一边低声呢喃说道:「是《船歌》———!」

    我用左手向摇月传达,这是一艘在威尼斯水路上摇摆的小船伴奏。

    我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记忆,一直弹下去。

    《第二号夜曲》、《第十二号练习曲》、《波洛涅兹舞曲》、《马祖卡舞曲》、《奏鸣曲》、《叙事曲》、《诙谐曲》……

    我对自己居然记得这么多曲子感到非常惊讶。原来我一直都在注视着摇月的演奏。在我最为艰辛的时刻,一直都是摇月的演奏拯救了我,将我从最为痛苦的深渊之中给拯救出来。宛如划破漆黑的一道光芒在我眼中瞬间烙印一般,摇月的演奏早已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

    「八云……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的演奏!不仅如此……现在我还能听见……迄今为止我所听见过……所有的音乐………许许多多的人们倾注着爱……所创作出来……演奏出来的……音乐……我全都听见了……我的世界……不再黑暗……而是……一片光明!」

    「摇月……」

    「音乐……真的来拯救我了……!我所深爱着的……音乐……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真的来拯救我了……」

    「摇月———」我再也无法假装坚强,对摇月说:「不要抛下我一人……」

    「八云……再见了……我爱你……」

    「摇月。」

    「别……着凉了……」

    就这样,摇月留下最后一句话,停止了呼吸。

    摇月的心跳消失在那个深邃的黑暗中,我声泪俱下。

    我听见摇月的身体化成盐,逐渐崩塌的声音。

    而我的内心,则是充满了恐惧,紧闭双眼,捂住了耳朵,像个孩子一般,不停地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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