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好人或者坏人,此刻已不是重要问题。”
——检察官对某杀人嫌疑犯的评价
1.
当然,他拥有特殊能力。他模仿世上最有名乐队的歌曲,唤其为<please.bleed.you>。
*
葛城贵士自懂事起,就被人称赞是稳重的孩子。能认真听别人讲话、踏实做事。
用贵士的话说,那只是因为那些家伙没认真听别人回答。
人在谈论某件事的时候,内容其实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他对这件事怎么想。是喜欢还是讨厌,是相信还是怀疑,亦或只是想炫耀自己知道这事——那份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不理解意思也没关系,只须顺从那份感情即可。仅凭这点,他就已经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了。
而这种感情,归根结底是人体内流淌血液的气势。知道了那个,就能知晓一切——例如现在坐他面前的男人:
(他很焦躁——而且想掩饰这点。)
贵士明白,他的血液流动不稳定,节奏紊乱。
“——所以我就说嘛,还是面子重要,钱不成问题。”
仲条则武一脸得意地说。他是贵士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很早就结交了。
“嘛,仲条挺不客气的。”
相马睦美闻言扑嗤一笑。
“学生会选举的时候,明明不那样做也能当上会长,却把对立候选人弄的下不来台。”
“太过分了,真的很无情。”
点头赞同的是津川一树。
“那人还在演讲中哭了,是贵士劝慰他的。对吧?”
“啊啊——确实。”
贵士含糊点头。这时,“噢”,坐他邻座而且年纪小一轮的少女,唯露出佩服的表情。
“葛城君从那时候起就一直这样吗?”
仲条笑道:
“这样指怎样啊小唯?对,那个。贵士君一直怎样?”
语气中带着调侃和追问。唯愁眉苦脸:
“嗯——所以。”
正当她欲言又止时,贵士本人断言:
“简而言之,就是善于收拾,或者稍微偏向幕后的类型吧。我知道。”
轻易结束围绕自己的话题。
这五人都是同一所高中出身,只有唯还在上学。她是一树的妹妹,所以才加入这个团体——拖油瓶的感觉。
他们的团体在她学校里已经成为传说级存在。以学生会会长仲条则武为中心,拿到全国网球第一名的相马睦美,于英国举办的英语辩论大赛中唯一参加的日本人葛城贵士,以及学校理事长家族的津川一树——聚集众多成员的这个聚会,原本只是在学校参加志愿活动时作为一个小组偶然凑成的,后来他们结为好友,成为学校的中心人物。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人——一名不在场女性,至今仍给他们的名声带来影响力。
“不过,七之轮还是来不了吧?”
贵士岔开话题,其他四人却顿时变得吞吞吐吐。
“嘛,太忙了吧,那姑娘。”
睦美爽快说道,一树的表情却有些凝重。
“可我们今天是为她才聚头的。则武,有好好传达吗?”
听到这里,仲条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
“为什么要对我说?”
他不高兴地说。一树困惑道:
“因为,七之轮是你的女朋友吧——”
喂喂,仲条嘴里嘟囔着,耸了耸肩:
“话虽如此,我们并没有想要互相束缚。”
语气听起来很悠闲,但此时此刻,从他脖子到脑门:
噗滋滋滋——
贵士知道,他的血在上涌。
实则是发怒了。
(这种时候,人根本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也完全不在乎对方心情。)
贵士知道这点,所以什么也没说,一树却惋惜道:
“可是——我们GV,应该是特别的存在吧。多少安排一下日程都行。”
瞥了眼妹妹,进一步补充:
“唯也是因为能见到七之轮,才特地请假来的。”
唯慌忙否认:
“没,没有啦。”
但这是无法掩饰的事实。
这里是一家离市中心车站稍远、装潢典雅的餐厅。店内还算宽敞,总体给人整理有条的印象。通俗地说,就是那种店——“名流专用”。
五人已经习惯这里,来过许多次。虽然有时会坐上很长时间,但因为点单频繁,店内也充斥着欢迎气氛。
——然而那天,一个他们不曾见过的店员突然呛声:
“装模作样什么嘛?简直像群傻瓜。”
他们抬起头。
是个面皮紧绷的年轻女店员。胸前名牌上写着乃木。
“搞什么?”
仲条瞪了那女人一眼,乃木也回瞪着他。
“最好别太得意忘形。你们不就是认识穗香吗?就因为这,摆出一副很了不得的样子,还特别自称GV,真的很蠢。”
“你有意见?”
“像你们这种人,只会给别人留下坏的评价。搞得她明明没错,却被说成自大——”
乃木紧绷着脸,脸色却异常苍白,倒并不怎么激动。
“怎么?你是七之轮的粉丝?想求我们签名?”
仲条挑衅地说,乃木并不回应。
“你们给别人添麻烦了。不觉得会妨碍穗香吗?就算作为同期生,总是不依不饶缠着朋友,没感到羞耻吗?”
对着五人说道。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辱骂,反而没有发火的时机,就在大家都有些茫然的时候,店长从里面慌慌张张地冲出来。
“你在干什么啊乃木!抱歉,各位——”
“店长,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仲条不快地说。而店长边上的乃木若无其事,更进一步断言:
“你们啊,作为人格来说,和穗香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气氛变得极端恶劣,仲条正要站起来——那个瞬间:
“嗯,也许是吧——”
贵士插嘴道。声音是在所有人呼吸中断的一瞬发出,虽然并不大,但听得很清楚。
“但是,七之轮承认我们为朋友也是事实。就算你同我们争论谁对谁错,也无法得出结论。那么——”
声音很冷静。因为太过冷静,连劝诫对方的意思都没有。既非恼怒亦非胆怯。他轻握右手,向乃木伸出。
“既然是关于七之轮的话题,就按照她的风格来决定彼此正统性吧。用‘这个’——”
然后他竖起两根手指,再全部张开,再握紧。
石头、剪刀、纸。
被如此称呼的动作。那是一种名为猜拳、划拳、石拳的游戏。
“——”
乃木脸色变了。苍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晕。
“没异议吧?你好像很尊敬七之轮。”
贵士这么说的瞬间,乃木因过度兴奋而用略带嘶哑的声音:
“——石头剪刀……!”
单方面喊了一声,决意拼出胜负。
纸!贵士也伸出手回应。
双方都握紧拳头——石头,平局。
“平手再来……!”
这次两人都是纸。平局。
“平手再来……!”
又是石对石。平局。
“平手再来……!”
“平手再来……!”
“平手再来……!”
……同样的情况持续了九次,乃木终于泄出一口气。紧张暂时中断。
贵士不失时机地低语一句。
“够了吧?”
听到这话,店长回过神来。
“快、快走,乃木!”
他抓住她的肩膀,略显粗暴地将她拉进店内。乃木露出半是茫然的表情,顺从地离开原地。
接下来是尴尬的沉默。五个人谁也不想说什么。就在这时,从他们背后:
“你还是太天真了。”
传来人声。他们吃惊地一齐回头望去,她正站在那儿。
帽子、装饰眼镜、牛仔裤。画中名人般时尚装扮的她,完全无视其余四人,只关注着贵士。
“噢,你来了?难道说,一直在观望?”
贵士用着轻松的调子,她并不搭理:
“为什么赢不了?你总是这样。总觉得在半途而废。”
而是说道。
注:please.bleed.you 根据文中内容推测灵感来源于The Beatles乐队歌曲《Please Please Me》
2.
七之轮穗香。
她以本名进行着演艺活动。
高中时代,她已是团体里显赫的中心人物。不管别人做得多么出众,等回过神,人们还是聚拢在她周围。
现在的头衔,姑且说是设计师,但实则是TV演员,自打自报家门后,还从未真正从事设计工作。过去只有一点做模特的经验,根本没学过设计。只是对其他设计师的工作指手画脚,打着HONOKA品牌的旗号赚取外快。
她的确拥有引人注目的美貌,但如果仅凭美貌就能成为红人的话,谁也不用辛苦了。她有特长。她以此为杠杆,在业界众多女艺人中脱颖而出。
“喂,贵士,你——来和我比。”
说完,她伸出拳头。其他四人稍稍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她极少有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
贵士微笑着,停顿片刻后:
“不,还是算了吧。反正结果显而易见。”
“不试试怎么知道?就不想赢一回,成为不败的领袖人物?”
“输了会不甘心的,我不做无用功。”
贵士耸肩说道。
“胆小鬼。”
“只是聪明而已。”
“哼……”
穗香略微焦躁地轻哼一声。
不败的领袖魅力。
这个绰号听起来像开玩笑,但大家现在都这么称呼她。
其余四人因两人之间微妙的紧张感而无暇插嘴,只得继续沉默。
直到贵士向仲条使了个眼色,他才缓过神,咳嗽一声后转移话题:
“……不过,也太迟了。”
“啊——抱歉,工作耽搁了。”
穗香有些自暴自弃地道歉,然后视线转向其他人,笑着说:
“嗯嗯——不过,一看到你们的脸就能安心,疲劳也消除了。”
于是大家都喜笑颜开。
“你还是那么忙啊,不过看起来气色很足,真厉害。”
“你又瘦了?再减肥也没意义吧。”
立刻便用熟络的语气问候起来,穗香也回以微笑。那平淡的风景,从高中时起就一直未变。
“你好,小唯。”
穗香朝一树的妹妹打了声招呼。唯红着脸:
“你、你嚎——不,你好。”
因为紧张过度,捋不直舌头。于是脸越发红了,穗香捉弄她道:
“这种口糊行为,在综艺节目里肯定要被MC(主持人)吐槽的——说成想出人头地,展现可爱的一面。”
“我、我没有。”
“不过唯啊,我觉得应该可行,要不考虑下参加试镜?”
“一树你说什么蠢话?亏你还是亲哥。”
睦美惊讶地说。
“那可不是什么甜蜜的世界,看穗香不就知道了吗?仅凭可爱是行不通的。在演艺圈想搞哗众取宠,只会被丢进饥饿的狼群。”
“是、是啊——光可爱还不够吗?唯,你觉得呢?”
“真是的,哥哥……”
小唯为难地垂下眼帘,其他人都觉得有趣地笑了。刚刚那种尴尬的气氛已荡然无存。
正在这时,那位店长独自回来,说着“方才真是失礼”,一个劲儿地低头赔罪。
“唉唉——搞什么嘛,店长,你干嘛要雇那种人?”
仲条不愉快地说道。
“实在抱歉。可没办法,我也有自己的情况,本来——”
眼看店长就要开始长篇大论地辩解。气氛好不容易缓和,却被他破坏了。
“——”
贵士一言不发,眯起眼睛看着他:
——揪。
在桌子底下转动手腕,做出拧紧水龙头的动作。
店长随即全身猛地一缩,面部一片空白。话到一半就不自然中断了。
“——啊……”
一瞬间,嘴里漏出类似打哈欠的声音。这是医院里常听到的、植物人偶尔发出的呼吸音,所带有的那种回响——但当贵士将手腕归复原位,他又赫然回神,表情得以浮现。
贵士接着:
“既然你想道歉的话,能拜托件事吗?用这家店的炖牛肉(beef stew),把里边的汤汁(roux)调作酱汁(sause),少许浇至用橄榄油(olive oil)炒香脆的土豆薄片,为我们端来。平时应该不会接受这样奇怪的点单,现在呢?”
吐词流利,有如朗读原稿一般准确。
“是、是——我知道了——”
店长不觉低下头,转身离去。
“贵士,你刚才点的什么?”
“也就是装装样子点了份薯片——我挺喜欢那种廉价东西,话说回来,还没在这种地方尝过那种味道呢。”
“哦?不挺好吗?听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贵士以前就喜欢各种尝试。”
不一会儿,气氛又恢复祥和。大家都对贵士微笑表示赞许。
“……”
只有穗香无言地盯着贵士。
从最初充斥紧张感的对话开始,这两个人就再没有说过话。与其他人有说有笑,却连视线都不交集。
这是两人和大家一起时的惯常状态。不怎么交流,还老摆出一副要争吵的架势——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关于这点,两人从小学时代起就未曾变过。
两人第一次说话,是在贵士父母的葬礼上。班上各有一位男生和一位女生作为孩子们的代表来焚香,其中的女孩就是穗香。
“——”
贵士面无表情地参加了叔父主持的葬礼。一脸茫然比哭泣来得轻松,所以只是继续保持茫然的表情。
“……”
身份各异的吊唁客接连找他搭话,但他都没好好回答。
这时候,穗香站在他面前。
“喂,你,骗人的吧?”
突然这么说道。他没回答,她又说:
“骗人的吧,并不是真的。”
“……有什么不对吗?”
“你啊,不是这样的。”
“所以?”
“啊真是——”
她有点不耐烦地扭动身子:
“你完全不是这样,你不可能是那种表情。其实——对,你把大家都当成了傻瓜。”
“是吗?我想应该没有。”
“不,我知道。因为我在你之上。”
“之上?”
“我远胜于你,至少这点肯定没错。”
“为何这么认为?”
“因为我父母都死了。”
她一脸平静地说。
“所以,不要觉得只有你特别,我更胜一筹。”
轻哼一声,甚至有种骄傲的印象。
“你父母是死于意外事故吧?那你就输了,因为我这边可是杀人事件的牺牲者。”
贵士也知道这是事实。他的学校里没人不知道那个有名的话题。
“——这有关系吗?”
“关系太大了。我更可怜、更辛苦。你的遭遇不值一提。”
“我不觉得有输给你。”
“嗯?怎么,只会发牢骚吗?”
“什么牢骚,这不是事实?再说你我又不是在一决胜负。”
听他这么说,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就,来一决胜负吧。”
缓缓伸出拳头。
“我们来猜拳。就这样决定了,赢的人赢,输的人输。”
理所当然的事,却一再重复。
“……”
贵士依旧神情木讷地望着她。
她则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清楚是对他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只有眼神格外有力。
(……)
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呢?贵士沉思一阵,便很快作罢。他不太喜欢思考。反正对多数事情,他都能不假思索就得知答案,对不懂的事也不愿深究。所以这种时候,也是怀着半嫌麻烦的心情:
“……我不会与你战斗。”
他道。
“啊?什么意思?想逃避吗?”
“因为就算跟你猜拳,也绝对赢不了。你是世界上猜拳最厉害的,和谁比都不会输。”
贵士摆出一副近乎自暴自弃的口吻。
“……你在说什么?”
“所以,我不做无谓的较量。”
“干嘛下这种结论?”
“哎呀,难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吗?那就和在座这群人逐个试试吧,反正你不会输给任何人。”
“……”
穗香似乎有些混乱,但立刻说:
“……真搞不懂。那好,你在这儿等着。”
她果断地快步跑进殡仪馆,先是和同行的同班男生猜了几局。又找其他来焚香的大人搭话,同他们猜拳。
贵士一直在旁观:
……库窣、库窣。
同时重复打开和关闭不可见水龙头的动作。
不一会儿,穗香仔细端详起自己的手,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然后跑回来追问贵士:
“……为什么?”
“没说错吧?”
贵士微笑着,穗香满面怅然。
“……以前从来没有这种事。我也不是那种猜拳很厉害的人。”
自白似的嘟囔道。贵士若无其事地断言:
“那是由于条件不足。”
“条件?”
“对——条件。只有当事人的猜拳绝无公平可言,除非有许多不相干的人。例如刚才一直作为裁判观望的我。只有具备这些条件,方能进行正当的较量。这种时候,你是无敌的。”
“……”
“所以我才不想和你一决胜负——因为做了也是徒劳。我讨厌徒劳。”
“……”
穗香用奇异的眼神回视贵士。那是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像是愤怒,又像是不可思议,又像是难以接受。不一会儿:
“你简直不像是小孩子。”
她突然冒出一句。
“怎么那么像个大人。”
“不喜欢吗?”
“嗯,很生气。”
穗香斩钉截铁道,贵士笑了。
“果然还是没法和你一决胜负啊。”
从听不清对话的远处望去,应该是悲伤的孩子在伙伴女孩的鼓励下终于露出笑容,那样一幅温馨的景象吧。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有这两人知道。
……而且直到现在,两人再没有比那更深入的对话。
初中高中都一样,即便高中时几乎每天和朋友们待一块儿,也一直保持相同距离。
“啊,对了对了——这个。”
穗香说着,从包里拿出五个小包裹,向餐厅座位上的同伴每人递一份。
“这啥?礼物?”
“不,是证明身份。”
“……?”
虽然不太理解,大家还是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放着同样的便当,形状就像拼图的一部分。
“今天是那个吧?我们GV聚在一起第七年的纪念日。所以,这就是证明。”
穗香又打开包,取出相同样式的吊坠递给他们。
“哇……”
一树两眼放光地感叹。
“七之轮,你还记得?”
“那当然。怎么,你以为我是那么薄情的人吗?”
“不、不,那倒不是——噢噢。”
一树举着吊坠高兴地欣赏起来。
“原来如此,拥有这个就表明是GV的一员,这就是身份证明吗?”
睦美一面钦佩,一面借过身旁贵士的吊坠,试着凑成拼图。
“啊啊,连起来真漂亮。五个就能拼出圆环吧。”
“特别定制的吗?太贵了——”
则武刚想这么问,又立刻作罢。大概是怕被认为自己太抠门吧。
于是贵士为掩饰则武的失言,打趣道:
“所以店里不该有七个人吗?明明名字是七之轮啊。”
大家都笑了,只有穗香没笑,直视他问:
“你能明白吗?你什么都看穿了吗?”
贵士也回望着她。
两个人相对无言。
期间,睦美从大家手中接过吊坠。你们瞧,连上了,好漂亮好漂亮,她兴奋地赞叹道。
片刻后,穗香偏移视线,对一树的妹妹说:
“抱歉啊,小唯什么都没有。”
小唯大吃一惊,为难地说:
“没、没事啦!那——那是……”
“嗯嗯,我会送些东西给唯的,不用担心。”
一树则轻描淡写道,其他人不禁苦笑。
“你这人是有多妹控啊——”
睦美惊讶的表情代表了大家的共同想法。
就这样,愉快的时光在融洽的氛围中流逝了。
注:七之轮穗香的名字(ほのか)读音与经营品牌名(HONOKA)相同
津川唯回应七之轮穗香的问候时错把“こんにちは”说成“こにちは”,发觉后又及时纠正。译文中用读错声调体现
3.
“那我们去车站前面——”
“不,我不用了。接我的车很快就来。马上还有下一份工作。”
穗香作出符合当红艺人身份的发言,贵士也若无其事道:
“我也有点事,先告辞了。”
“什么呀,贵士——约会还是兼职?”
“嘛,大概。”
贵士不大理会则武的调侃,转身消失在黄昏的大街上。
“……”
穗香目送着贵士的背影,他中途一次也没回头。
“喂,穗香——?”
则武在背后叫她,她含糊地“嗯嗯——”了几声。
“待会儿再联系你。”
略显草率地说。则武满脸不悦,但很快:
“……我知道。”
说罢便告退了。
*
贵士没走多远,又折返回餐厅。
绕到后门,等候片刻。
哔卟卟、哔卟哔卟……
脑子里响起那首世界上最有名乐队的曲子,有点痉挛、神经质、使人印象深刻的开头。
每当葛城贵士脑中响起这首曲子,他便深感不会输给任何人。
后门开了,刚才向他们低头赔罪的店长从中现身。
“……”
店长满脸茫然地来到贵士面前。
因为流入大脑的血液量是平时的十七分之十六,所以眼神朦胧。
贵士朝店长提问。
“那个叫乃木的店员,是什么样的女人?”
这问题没有任何前置,显得既唐突又不礼貌,店长却并无反驳的意思:
“……乃木是裙带录用的……由和我们店有交情的银行介绍……没法拒绝……明明知道她在别处搞出了麻烦……”
流利回答道,而且完全面无表情。
“乃木和银行是什么关系?”
“……像是哪家有钱人、银行大客户的女儿……好像想当艺人,说是有试镜,却总是无故缺勤……在很多地方都被解聘了……”
“不隶属经纪公司吗?”
“……是,当然……”
“住址呢?”
他若无其事问了几个涉及重要个人信息的问题,店长也毫不迟疑地特意从县名说起,甚至回答了公寓房间号。那不像是背诵,更像是把简历放在眼前,照着上面的内容念出来。
脑海残留的记忆片段被抽出,呈现于认知面前——那种感觉。
“原来如此——你打算解雇乃木?”
“……是的,已经到极限了……”
“不需要。”
“……好,不需要……”
店长老实地点头。自律性完全丧失,甚至没问他为何阻止。
“可以,行了——回店里去。”
“……好,回去……”
店长猛地向右转,从后门回去了。
几分钟后,其他店员见店长发呆,问他“怎么了”,店长这才恢复清醒。
“啊?啊……啊咦?”
头昏昏沉沉,没法正常思考。
“你没事吧?”
“……不,没什么。呃……啊咦?我在干什么来着——”
好像在和谁说话——然而要让那段印象从记忆中固定,又总觉得缺失了什么。就好像缺墨的笔写再多笔记也没用一样。
4.
乃木安奈从以前就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她二十四岁,通常所指的年轻。但在她看来,自己已经上了无可挽回的年纪。
她一直梦想成为偶像。从小就很憧憬,为此不吝付出努力。强迫父母报各种课程、支付中介公司要求的报名费。去需要提前三个月预约的美容院,聘请专业摄影师拍照。把简历投往很多地方。
尽管如此,她依旧做不成偶像。
无法成为自己希望中的自己。
安奈总是想:
(这不是我……被那种无聊店长训斥你在干什么啊乃木的,不是我……)
而出现在这样的她面前的,是七之轮穗香。
她很坦然。
宣称不输给任何家伙,并实现这一目标的七之轮穗香,正是安奈的理想形象。
不想输——看到穗香时,安奈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这么想。
那是档无足轻重的综艺节目。明显是放送时段出于某种状况突然空缺,才临时召集廉价艺人炮制出的敷衍节目。
于是就有了“挑战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一随意又常见的环节。在当时,年轻的搞笑艺人决定挑战吃完千杯荞麦面这种完全未经考虑的事,其中七之轮穗香以助手形式出场。
真的无聊透顶,感觉就是模特出身艺人接到的一份不起眼工作。本应是主角的艺人正拼命吃着荞麦面,当现场气氛快推进到哄笑艺人的阶段时,站在一旁的她发言:
“不过,做这种事也并不算赢得什么。”
担任主持的男人觉得这句抱怨很有趣,便询问缘由,她当即回答说:
“因为并没有一决胜负。”
她不屑地表示,艺人就算吃不下也能中途吐出来,只要逗笑观众就行了,挑战本身没有任何赌注。她是谁呀?现场开始听见议论。主持人又问,那你想赌什么?她立刻回答:
“自尊心。”
态度一本正经。接着又补充——因此,胜负不能仅在草率的状况下进行,必须要公正。这话是她在被大家嘲笑的氛围中说出的,在场的人们都理所当然朝她叫嚣,那就做点什么呗!她坦率地放言道:
“那就来公平地猜拳吧。”
虽然也有人吐槽居然是猜拳吗,但大家更在意“公平”这个词。这还有什么讲究吗?戏谑声更大了。她口齿流利地说:
“一对一,由第三方做裁判,并且有足够多人注视,就这些了。”
正好当时是在公园里录制节目(可能是摄影棚被其他节目挤得腾不出地方),普通观众很多,她觉得是个“好机会”。
“条件都具备了,不会输给任何人。”
自信满满说道。因为是随便录的节目,这名新人显眼的站姿也被放过了。这期间无视周围拼命吃荞麦面的艺人也很有趣,流程依旧——然而,七之轮穗香猜拳真的不差。输掉被嘲笑就结束了,明明已经做好这样的规划,却一直没输。和所有演员比也没输,最后和上场的观众比也没输,就在大家哑口无言时,她来到早已放弃吞咽荞麦面的艺人面前,石头剪刀纸!再次胜利。当焦点转向他后,“明白”,他大吼:
“……我投降!”
扑通一声跪下了,于是皆大欢喜,节目就此收工。大家都捧腹大笑,作为主角的艺人同样引人注目,她的过度行为也不知不觉被宽恕了。
这档节目播出之前,现场观众们就已经奔走相告,说有个厉害的女人,结果虽然播出时间是周二凌晨两点,却取得了不错的收视率——期间节目收视率仍不断攀升。
那之后,其他节目里也有人提议猜拳,但被她以录制现场没有公正的第三方、“不公平”为由拒绝了。
“别把胜负想那么简单,胜负就是胜负。”
堂堂正正说出这句话的穗香,被大多数制作人和共演者认为是个“不讨喜的家伙”,但她仍不断被各种节目起用。
她的谈话技术可谓绝妙。就算不猜拳,“她很坚强”的印象也总能浮现。不被任何人扰乱思路,也不被任何人轻易搪塞或咄咄相逼,但那绝不是吵架,而是有股不可思议的幽默感。
“这不是胜负。”
每当有人向她抱怨“露一手嘛”,她都会这样反驳。
“你我又不是要一决胜负。嘛——如果一定要,那就创造状况吧。这样就能一决胜负了。”
哪怕是面对大咖也毫不畏惧地这么说,对方也会觉得,如果真输了会很丢脸,放弃深究。在演艺界的成功人士,本就是深谙不违背现场气氛才出人头地,绝不会勉强自己。况且她也会称赞对方:
“你是想把自尊寄望在逗大家笑上,一决胜负吧?这方面,我肯定比不上你。”
这样一来,便很难再追究下去。虽然像是被捉弄了,但说到底不过是猜拳,生气也会让人觉得很傻——
这种情况下,虽然也有人对她咬住不放,但只要按照她所说的“公平状况”去猜拳,就一定会输。其中甚至有人连续猜上一百局,结果全部输掉。连一次平局都没有,全败——这一幕播出的时候,安奈被她那副淡然的胜利姿态所感动。那平静的模样,好像在说没什么大不了,令她陶醉不已。
(我也想变成那样——)
打心底里这么想。
至于她为何强大,则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正因为强大所以才强大吧。
(那么强的话,也就不需要顾虑什么了——不过。)
不过,安奈想。为什么她非要别人陪着不可呢?
(那帮GV,根本就是一伙得意忘形的蠢材——而且在电视上,也不该对那些无关紧要的家伙挨个打招呼——)
她生气地一如往常来到电视台门前。
最近的她,打工一结束就马上奔波各个场所。今天是被逼着回去的,比预定时间早了些,但也无所谓。她完全没想过自己这个时间点险些被解雇。对这种事毫无自觉。
她现在最热衷的不是参加试镜,而是跟踪穗香。
无论如何都想把她的强势和好运据为己有,抱着这样的执念接近她身边——之所以在那家餐厅做店员,也是因为知道那帮讨厌的GV是常客,所以心想她或许也会光临。
(和穗香直接见面,让她认识我的话——我就。)
正当她像往常一样躲在暗处沉溺于妄想时——表情突然僵硬起来。
视线前方是一个男人。从她无法进入的电视台入口,大摇大摆走出来——是葛城贵士。
嘎倏,怒血涌上她的脑门。
5.
“——”
贵士独自走在街头。
戴着墨镜,衣服也和刚才朋友们聚会时不同。是在电视台更衣室换的,尽管擅自使用了那里,但谁也没发现,事后也不会被追究。
他做事首先就不会被人阻止。
“——”
举止极为普通,理所当然地走在街上,唯独有一点很奇怪。
墨镜背后,他闭着眼。
视线完全遮蔽的状态下,照样在人流中畅通无阻。
脑海里回响着那首音乐。
哔卟卟、哔卟哔卟……
在完全无光的世界里,毫不犹豫地行进。
“——”
虽然没必要阻隔视觉,但这种情况下这样做比较轻松。简而言之,因为注意力集中于后方,如果再看前面的话,就容易导致混淆。这是这世界上只有他才能真切体验的感觉,没人能感同身受。
“——”
稍微走一段路、穿过一条马路后,行人开始锐减。于是他摘下墨镜睁开眼睛。既然周围没有旁人,便不存在混淆。
那里耸立着一道四方形的阴影。一整面外墙被涂鸦覆盖,是座多用途的剧场设施,主要作为livehouse(小型演奏会厅)使用,但因为规格略小使用费又很高,不怎么用得上。今天也没有任何安排,因此周围空无一人。
“——”
贵士站在那栋建筑墙边。那儿有扇后门和壁画融为一体,使人很难把它与别的部分做区分。
静静等待,片刻后从墙壁另一侧听见几声咔嚓、咔嚓的轻微响动,之后是脚步声。接下来又是同样的咔嚓声,即打开门锁的声音。脚步声再次远去。
贵士推门进去。因为没有照明,里面很暗。顺着从敞开的门射入的逆光,深入内部。
他是第一次进这里,却仍不假思索地前进。前面有几扇门挡着,但每一扇都开了锁。刚才连续的声响就是那些门的开锁声。
所有门都形同虚设,贵士继续深入。登上楼梯,往楼顶走。
不久,他打开最后一扇门,抵达强风吹拂的屋顶。这是一处平时被严格管理、严禁外人闯入的场所。
风声呼啸——
贵士踏上屋顶。没有正经的隔网,也没装栅栏。因为这座剧场的外壁经常挂各种横幅,容易妨碍更换。
从卷钢缆的绞车等机械旁经过,来到屋顶边缘。
站在前方空无一物的位置。
嘴唇微动,是在哼唱头脑中响起的音乐。嘟噜噜、嘟噜嘟噜……口型跟着调子。
就这样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
——簌。
身体向侧边滑去。空出的空间中恰好有什么横穿而过。
人影——乃木安奈。
安奈双手前伸,欲用体重把贵士推下去,突然目标从眼前消失,由于用力过猛,仍在往前冲——身体即将越出屋顶……这时怪事发生了。
快掉下去时——又中途停滞。
一只脚的脚跟勾在边缘处。这种状态下活像个弥次郎兵卫,啵嘤、啵嘤——保持着平衡。
“啊……?”
半张的嘴巴漏出呻吟。
双手双脚伸展着,只要一个动作,卡住的脚跟就会滑落吧。已经到达极限,身体却僵直不动了。
“啊、啊啊……?”
安奈脸上布满惊愕。她自己也不明白身体为何不能动。
这时,他开口了。
“人——你觉得是什么?”
贵士平静说道。
“例如,有位叫joseph.heller(约瑟夫·海勒)的作家写的小说《catch 22》。你读过吗?应该没有——在这部描写世界不合理的作品中,人类被直截了当指出了本质。点火就会燃烧,埋进地里就会腐烂——人是厨房角落里的食物垃圾。”
“啊啊啊……”
“这是正确的、有说服力的见解。但更准确地说,人是——吸管。”
贵士表情沉稳。既不兴奋,也不疲惫。始终很平静。
“想想看,不是吗——一根形状像音符、心形的吸管。一般都是透明的,能看见液体在里面移动。看到那种吸管,我总会联想起人。”
他没看安奈。背对着,仿佛对她本身已无兴趣。
“人的身体就像一根吸管——各种浓度的血液不断在庞杂的血管中循环,血液的量和流速决定了人的一切活动。无论多么努力,无论摄取多少营养,只要血液不能在血管中流淌,人类就跟厨余垃圾一样,什么都做不成了。”
“啊、啊啊啊……”
安奈想大叫。想尖叫。想主张自己感到恐惧。然而,她的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只有微弱的气流声。无计可施。
半边身体悬在屋顶外,却什么都做不了。
并且——这种恐惧也逐渐开始淡薄。
“你迄今为止肯定没被大家‘当真’过,无论做什么都不被认可——但我知道,你的血液流动,从耳边流向头部一侧的血量证明了你是‘认真’的。”
“……啊——”
“因为是‘认真’的,所以毫不犹豫推向我的后背。是出于无尽的杀意,还是出于因我出丑的怨恨,这些都无所谓——关键在于你是‘认真’的。”
贵士这才像再次确认似的,瞄了安奈一眼。
“你的‘认真’迟早会伤到七之轮——要么伤害她本人,要么以她的名义损害他人,使她的形象一落千丈……哪一种都不允许。她不能输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你。”
“……”
安奈喉咙泄出的声音止住了。
脸上表情消失。
只能像个弥次郎兵卫一样挂在屋顶边缘动弹不得。
贵士的话既不是在炫耀自己,也不是在夸耀胜利。谈话内容怎样都行,只是为了确认结果——即使对方听见别人的声音,血液流动也毫无变化。于是转身,沿来时的路返回。
<please.bleed.you>
他以此命名自己的能力。
能力是操纵人体血流。无需触碰对方、无需下药、无需任何特殊准备,即可停止或加快血液流动。
其他事一概不能。作为超能力实在微不足道,连一粒尘埃都移动不了。别的动物的血也不行,只有人血——且只有体内存在的血。一旦转移进杯子里,就连涟漪都荡然无存了。
他天生俱备这种能力。感知血液流动的差异,先于分辨人的声音。
而且懂事的时候,也明白其他人没有这种才能。
他人认为有价值的事物——知性、运动神经、体力……那些在他的能力面前毫无意义。
能够击败他的人,在他面前尚未出现。
“……嗯。”
走出活动设施建筑物,刚走到路上,手机显示来电。
他并未停下脚步,继续往前,同时接通电话。
“——睦美,什么事?”
[啊啊,贵士——现在不打扰吧?]
“嗯,不打扰。”
[不是有事吗?]
“已经结束了,没啥大不了的。”
[是约会吗?]
“哈哈,那是开玩笑的。在那里提工作的事很扫兴吧。”
来电者是刚才GV聚会时的相马睦美。
[啊啊,确实——不过穗香也说了工作什么的。]
“怎么能把我和七之轮比呢?”
他这么说道,睦美支支吾吾地问:
[你,觉得呢?]
“什么?”
[穗香和则武——那两人真有在交往吗?]
“不是他们自己公开的吗?隐瞒也就罢了,干嘛要说谎?”
[是啊——和我们不一样。]
她叹息沉吟。
[喂,我们交往那时候,是不是应该告诉大家更好呢?]
“是你提出保密的。现在要坦白吗?说我们交往过,现在又做回朋友了。”
[别说傻话了,事到如今根本说不出口。]
贵士听着睦美略带愤怒的强硬语气,继续往前走。此时,远处传来声响。
……噗嘎。
物体掉落砸地的声音。
[刚才的声音是?交通事故?]
“不——没什么。”
贵士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已经充分远离“现场”。
即便通过固定血流稳固肉体,时间一长,无法支撑自重的肌腱也会断裂。贵士凭经验算准了时间,所以很清楚。
已经习惯了。
[嗯唔——嘛,比起这个。]
睦美还想说下去。
[我以前还挺自卑的,贵士如何?会不会觉得比不过穗香他们?]
“怎么说?”
[我和贵士交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比大家更有地位。有点像是优越感吧。所以才能和穗香交上朋友。]
“大概是。至少七之轮那边,会因为你的平等对待而放松身心吧?”
[哎、嘛、也许吧——]
睦美似乎还没从思绪中回神。
“你更了不起啊。”
[啊哈哈,才没有。贵士真会说话。]
“是事实。你对七之轮而言是无可替代的。其实你们两人中,她更依赖你。”
他淡然说道。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这件事的真正分量。
[贵士对谁都很温柔。]
睦美完全没懂。她只是陈述自己的想法,并非切身感受到话的含义。
[应该说是那种经常害别人困扰,自己却没意识到的类型吧?]
“是啊,太迟钝,还被你甩了。”
[不,那是——啊啊。]
睦美发出困惑的声音。
[……怎么说呢,当时应该是我不对。]
“现在也无所谓了吧?”
[因为——]
睦美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表达。她还没意识到,自己为说服别人而使用的语言,都是过去从贵士那儿听来的。她没有任何能深入表述贵士的话语。
“话说,打电话来,是不是说明大家已经解散了?”
[诶?嗯、嗯嗯——是啊。因为小唯身体不大舒服,一树很担心她。]
“小唯怎么了?”
[我想是太紧张了。那姑娘不是没怎么说话吗?]
“原来如此——一树比谁都重视小唯。”
[哈哈,真是这样。想让那家伙听话,先说服小唯绝对更快。]
贵士面无表情地听着睦美的笑声。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被岔开话题,更没想过贵士早已了解津川唯的症状。
两人继续闲聊了一会儿。
[……那就,再见啰。]
听睦美这么说,贵士也回道“嗯嗯,再见”,谈话就此结束。睦美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挂断,贵士没有理会,先行挂掉电话。
周围开始骚动起来。隐约听见死人了的呼喊和悲鸣。
贵士重新戴上墨镜驻足。将注意力转向人群聚集的方向,当察觉人潮中除恐惧、混乱和些许陶醉外再无他物后,他再次迈步。前往电视台,把换下的衣服物归原位。不知道哪里设置有隐蔽摄像头,若是万一留下录像,大家也会提供这与他今天穿着并不一致的证词。
依旧无人制止他的行为。
*
“……”
相马睦美攥着挂断的电话发愣。
非常不满。
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为何就是说不出口?最近每次见到贵士,总有种欲求不满的情绪,着急得不得了。
和他碰面的机会只有五人一起的时候了。她觉得把人单独叫出来多少有些尴尬,而他已经很少主动联系。倒也是,不停给甩掉自己的女孩打电话的男人也只有跟踪狂了。
(还说什么朋友——已经只是朋友了吧,我们。)
和贵士分手,是因为移情别恋。但现在回想起来,那男人实在称得上愚蠢。为什么会觉得那个人优于贵士呢?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心情。
只能说是迷惘——她当然不可能知道那是“血的迷惘”。
她刚才究竟想问什么?
应该有想向贵士确认的事,可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贵士——是如何看待穗香的呢?)
茫然中这么想道。现在还无法认真考虑,因为贵士没选择穗香、而是选择了自己。那至今仍是她内心的巨大支柱。
因此,她几乎不可能想到与之相反的事。
(不过贵士说了奇怪的话。说什么穗香在依赖我——奇怪吗?那家伙时常会说些怪话。)
她根本不懂,拥有一个不存在利害关系的普通朋友,会让一个长期受吹捧的人的精神状态多么稳定。
所以——甚至连想都没想过,那才是真正目的。
(不过,穗香那边——她对贵士又怎么想……?)
注:弥次郎兵卫 日本的一种传统玩具人偶。躯干细长,靠两手的重量保持平衡。也被称作“天平人偶”
6.
七之轮穗香总是很忙。
今天她也在电视台的后台化妆,为下一场节目做准备。她喜欢凡事亲为,所以后台只有经纪人。
“对了,穗香小姐对那起事件怎么看?”
“事件?”
“就是最近这附近发生的、被称作失衣仙女或堕天使的那起事件啊。”
听到如此莫名其妙的话,穗香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死了个人。掉在马路上摔死的。”
经纪人的语气毫无紧张感。
“热衷当演员的女人,不知从何处跳楼,砸扁在路面上。”
“……”
“嗯,应该是自杀。因为不清楚是从附近哪栋建筑坠落,所以成为话题。感觉就像空中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所以呢?”
穗香的话里明显夹杂着尖锐的颤音,经纪人却完全没注意,漫不经心道:
“毕竟,大家都喜欢神秘的事嘛。今天录制的时候,穗香小姐兴许会被问什么问题。”
“真不检点,那可是死人了啊。”
“唉呀,人是很容易死的,我经常听到这种说法。对了,前几天电视台制片人马口先生的死,好像也有点可疑。还有代理商的大人物也辞世了?这种事经常听说呢,这个业界。”
听他含笑天真的腔调,穗香脸上带着怅然,不一会儿:
“……都怪我。”
她自言自语道。
经纪人满脸茫然。
“……什么?”
“都是我的错,人死了都是我的错。”
声音有些僵硬。
“怎、怎么了?穗香小姐?”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但我知道是我的错……原因在我。”
肩膀在微微颤抖,接着又是莫名其妙的话。
“可是,没办法啊——输掉就行吗?那些人想击败我,我只要不输就行了吗?如果我输了,就会致使他把别人一个接一个地当做猎物,那我赢了又有什么不好——”
她盯着镜子嘟囔。经纪人不知所措,这时有人叩响后台那扇狭长的纵向门。
“你看,差不多该出场了。”
经纪人正欲安抚她,敲门声又响了,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奇怪的节奏。
紧接着:
[喂喂,七之轮穗香是这儿吧?七之轮啊,你家着火了。不,不对吗?有家公司倒闭了,你作为连带保证人有偿清债权的义务。不,或者某地发生大地震,一定得提供捐助比较好?不不——]
一道孩子气的男声喋喋不休。
“什……?”
经纪人着急了,推门出去。
穗香留在房间里,很快传来几人的争吵声。
[搞什么名堂?]
[你就是七之轮穗香?]
[喂,巳鉴巳先生。怎么可能?]
[啊对,七之轮是女的来着——还是性别伪装?]
[说什么傻话!你谁啊?]
[是ocarina的人。]
[巳鉴巳先生,没人知道ocarina。]
[是吗,我也没听说过什么七之轮穗香,彼此彼此吧。]
[我、我知道。]
[所——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纪人的怒吼声响起。看来他面前有一男一女两位来访者。
[不不,我们就问几句话。知道有个叫乃木安奈的人死了吗?她似乎对七之轮穗香非常痴迷,这方面情况需要确认。]
[你、你说啥呢?警察吗?]
[嘛,算是公共机关之一。]
[那、那个——还是算了吧。这种事没意义的。]
[有没有意义,我们不可能知道——想中奖就必须挨个不漏地排查。]
[胡说什么呢?总之,各位请回吧。穗香现在不能会面,本来就——]
经纪人刚想说有点神经质,又慌忙闭上嘴。
[怎么?有情况吗?]
[没、没什么!行了,赶紧消失吧!我要叫警卫了!话说你们怎么跑进来的?]
[稍微一会儿就好——]
[喂,停下!]
下一刻,那名男子越过经纪人的阻拦,从门缝外探头进来。
年轻——给人年幼的印象,简直就像少年,弄不好是少女……不对,是个线条纤细、甚至神似几分法国洋娃娃的男人。
一瞬间,视线对上了穗香。
“——”
穗香倒抽一口凉气。
洋娃娃似的男人把手举向她的脸,迅速并拢指尖。
——啪。
伴随声响,一股异样感瞬间掠过穗香全身。
那是种极度不安的爆裂声,使人感觉自己被从头到脚一分为二。声音介入肉体,有如将脊髓纵向劈裂。
(唏——)
穗香缩紧身子。虽然不明原因,可实在呆不下去了,恨不得当场逃走。而那个玩偶似的男人:
“……”
正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当看清他的眼神,穗香大吃一惊。我知道,她想。
……这样的时间只维持数秒,很快:
“胡、胡闹!”
经纪人赶回来,将他拽出房间。
一阵噼里啪啦的吵闹过后,他们好像被带到了外面,平静再度恢复。
“……”
独自留下的穗香,只感觉从后背至腰部仿佛被冰刃贯穿,寒意逼人。
(那种……)
不由得伸手触碰腹股沟,确认并无失禁。脑袋被打碎的感觉仍残留着。
(那……那家伙的眼睛……那是……)
她想她明白了。很早以前就认识那种眼神的人。看似沉稳实则冷漠、看似柔和实则尖锐、毫无顾忌却能回避任何抗议、无视一切事物也能泰然自若、深邃有力的眼神。从没想过这世界上还存在其他人拥有这种眼神——情愿没有。
那既是她的青梅竹马,又是无可替代的挚友之一,以及……
以及,相同的眼神。
相同即是说——在势均力敌之上的含义,也就是:
(——敌人……)
这样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