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嘈杂的书屋
那是一次令我难以忘怀的相遇。
初二那年的暑假,北陆(注5:北陆地方,大致位于本州岛日本海沿岸中部)的疗养地,拿在手中的蓝色书本。
她让我联想到这样一位少女,她身着色彩艳丽的盛装,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风中微微飘动,有着黑夜一般的眼瞳,坐在树上傲慢地俯视着我——这既是一本令人毛骨悚然的书,也是一本令人心生怜爱之情的书。
一页页翻过,这本书的氛围渐渐改变,她是多么冷艳而又虚幻。
她非常悲伤。
——我……不知道……
——可是……镜见子……这样说过……
她的声音十分微细,似乎就要消失在空气之中。
自从记事开始,我就不知为何能听见书的声音,还能与他们对话。
在图书室安静的角落中,在节假日热闹拥挤的书店里,我听着健谈的书本们说话,又偷偷跟他们聊天,以免被周围的人发现——我十分享受这样的时光。
可是,这本气态优雅的蓝色文库本与我读过的所有书都截然不同,字里行间充满了甜美的语句,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心脏怦怦直跳,灵魂被紧紧抓住。
我想再次翻开那本书。
我想再一次跟那本蓝色的书、傲慢的书、惹人怜爱的书、悲伤的书相遇,我想再一次跟她说话。
我想听到她那冷艳而又稚嫩的声音。
回到东京的家以后,我每每看到同样书名的书,就会被吸引过去,拿在手中开始翻阅。
我在他们的书页上看到的文字都是跟她一样的,可是他们跟她又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夏阳耀眼,树荫清爽,我静静地读着那本书,听着她独一无二的声音。
我好想见到她。
我好想翻翻她。
我好想听到她的声音。
我犹如坠入爱河一般,无时无刻不思念着那本书,就这样迎来了下一年的暑假。
“今年去海边好不好呢?这样就可以在海边钓鱼了——”我的父母一边翻阅着父亲公司的疗养院一览表,一边商量着要去哪里,这时我毅然决然地发表了意见——
“我想去去年的那个地方!那里很安静,也很凉快,爸爸妈妈也很喜欢那里吧——”
于是时隔一年,我再次来到那个虚幻与现实诡异交织的地方。
◇ ◇ ◇
到达的那一天,厚重的乌云遮天蔽日,空气又闷又湿。
“好像要下大雨了,你别走太远,记得早点回来。”
“我知道的,我会早些回来。”
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妈妈的叮嘱,离开了宿舍区,循着一星半点的记忆,走向那片树林。
街上有特产店、点心店和各种餐厅,十分热闹,我快步走过,心跳加速。
我买过书的那家书店也一点没变。
之后再来吧。
啊——,我又跑来这个地方了。
穿过繁华的街市,我走入林间小道。今天没有阳光,盛夏的树林中布满寒气。我打了个寒颤,两个肩膀上一下就起了鸡皮疙瘩。
树林中,草木的气息越来越浓厚。
我得在下雨前赶紧回去。
我走在湿答答的草上,寻找着那棵曾经放着那本蓝色书本的树。
找到了!
就是这棵树枝繁茂,树干粗壮的树。
可是我并没有找到那本书。
想来也是这样啊——我失望地沉下肩膀。树林里安静地可怕,连一点鸟鸣声都听不见。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的夏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心里一紧,背上冒出冷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身着艳丽盛装的少女,她用稚嫩的声音低语道:“让我看看人们绕圈跳舞的样子吧,让我看看人们死去的样子吧。”
鸟儿被毒杀,尸体铺满地面,我不寒而栗——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男人,他握着一把菜刀,向我砍了下来。
我命悬一线,脑中一直回响着那稚嫩而愉悦的声音。
这时那个男人恢复了神智,我好歹是得救了,可是抬头一看,前方有一幢建在树林里的高大宅邸,窗户里有人正看着我,那是一个披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孩子,约莫十一二岁。
女孩子拥有梦幻般的美貌。
她白皙而娇小的面颊上,露出愉悦的微笑。
好似在说,自己想要看到更多美丽的绕圈跳舞之人。
一想起这一幕,我的背上就不停地冒出鸡皮疙瘩。
我望眼欲穿想要见到的那本蓝色的书,一定就是她的东西。
那个挥舞着菜刀的男人恢复了神智,然后就好像崩紧的弦突然松开了一样,失去了意识。这时,宅邸里走出一位女仆和一位用人模样的年轻人。女仆身材高挑、面向严肃;年轻人则是皮肤黝黑、孔武有力,他将男人扛在自己肩上,把他带走了。
接着,那位身材高挑、面相严肃的女仆对我说:“那是我们主人掉的东西。”然后她又把那本书拿上,也离开了。
——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最好不要再跟这些事牵扯下去,请回去吧,这里是私人土地。
回东京之前,我从书店的书那里听说,那幢宅邸是姓姬仓的资本家的别邸,还听说那个被带走的男人——就是智则先生——也平安地回到了书店,然后去了警察局自首,将自己杀害鸟和其他动物的罪行和盘托出。考虑到他在作案时精神状态不正常,再加上他反省深刻,应该不会被判什么重罪,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转过头,想要看看,那个女孩子深邃黑暗的双眼是否仍在看向这边。
树缝之间,高大的宅邸隐隐若现,庄严的大门,耸立的围墙,这种西洋风格让人不禁觉得穿越到了大正时代(注6:大正,日本在1912-1926年使用的年号,大正时代被认为是一个拥有短暂和平,市民文化发展的浪漫时代)。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向上看去。
当时,那个女孩子站在窗户旁,留下微笑,而如今那里没有一点人影。
事到如今,我又突然意识到,如果想要见到那本蓝色的书,也必须去见那个女孩子——想到这里,我汗流浃背,又把动作放慢几分。
说实话,这很恐怖。
那个女孩子的年龄大概率比我还小,我却害怕她,这的确很奇怪,但是,只要想起她在窗边留下的那个微笑,我就不寒而栗。
可是,我想见一见那本蓝色的书。
可就算如此,我又没事先打过招呼,如果直接提出想要翻阅大小姐的书籍这一请求,对方反而还会觉得我可疑呢。
好不容易又来到这里……我该怎么做呢?
天空越来越阴沉,我觉得还是暂时回疗养院那边比较好,于是耷拉着头,开始挪动沉重的步伐。
这时,我的心脏突然扑通地跳了起来。
因为我看见一张纸团掉在草地上,那是一张和服纹样的古风折纸。
一年前也是这样!
当时,我把折纸捡起来打开之后,里面掉出一颗红色弹珠,纸上还用蓝色的彩铅写了字。
“猜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现在这个莫非又是——
黑色长发女孩子的微笑与那本蓝色的书交替在脑海中浮现,我不寒而栗却难抑冲动,慌慌张张却心动不已。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捡起纸团,小小的纸团沙沙作响,我打开了纸团。
打开之后,我看到了耀眼的蓝色。
里面有一枚饰针,饰针上镶嵌着宝石,一闪一闪的,颜色就像雨后的绣球花,有白色,有绿色,也有蓝色。
从不同角度看,宝石又会呈现不一样的颜色,但是宝石整体呈一种淡淡的蓝色,跟那本书很像。
看起来很值钱。
跟一年前一样,折纸上也用蓝色的彩铅写上了潦草的字迹,内容是——
“来见我”
这一定是个机会。
虽然书的主人——那个女孩子真的很恐怖,但我还是带着那枚饰针走向宅邸,按下了大门一旁的对讲机上的按钮。
“您好,我好像捡到了这里的大小姐掉的东西,是一枚饰针,上面嵌着很漂亮的蓝色宝石,我是来归还的。”
庄严的大门嘎吱作响,缓缓向两边开启,我感觉自己仿佛成为了故事里的主人公。
希望这不是个哥特式恐怖故事。
门后出现了一位腰杆挺直、身材高大的女仆。
就是当时的那位女仆。
我也立马挺直腰杆。
我被她威严的神情吓住了。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却威风凛凛,我小心翼翼交出折纸和饰针,她完全不动声色,只是瞟了一眼,然后说道——
“这确实是我们主人的东西,真是非常感谢。”
她拿过东西,转身就要走。
“还,还有——”
“请问您还有什么事情?”
她瞪着我,像是在说已经没我什么事儿了,要我赶紧离开,我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那么我就告辞了。”
“请您等等,您看,请问您还记得我吗?去年夏天,我捡到过大小姐的书,那本书——”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咦?!”
的确经常有人说我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是当时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唉!还是说,那种事情在这幢宅邸附近也只是家常便饭吗?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里并不欢迎我——看来是这种可能性比较大。高大的女仆用蔑视的眼神俯视着我,依然像是在说请回,我感觉真的要见不到那本书了,于是我急了。
“我想见见那本书,哪怕只是一眼!”
我在她眼里本来就是个十分可疑的初中生,如今她必然更加戒备了——我特别后悔自己一时口快。这时——
“别来……快回去……”
一瞬间,我听到一个冷艳而又稚嫩的声音。
那个记忆中的声音,曾无数次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这就是那本蓝色的书。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淡漠,却又无比焦急,无比悲伤,那声音无比虚幻,转瞬而逝。
我不顾一切,拼命看向女仆身后,四处搜索。
然后,那里就出现了一位黑发及腰的女孩子,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
她身着艳丽红花纹样的和服,水蓝色的腰带在娇嫩的身子上绑成缎带模样。她的脖子、手指和小小的脸都像雪一样白,朱唇露出笑意,乌黑的眼瞳闪闪发光。
她给我带来一种错觉,似乎那本蓝色的书化身为一位人类女孩出现在我面前。
她貌美而虚幻,犹如天外来物。
“真贺口小姐,让他进来吧。”
女孩子的口中发出冷艳而稚嫩的声音。
跟我刚才听见的声音一样。
不对……不是一样的。
这个女孩子,就是那个夏日,在宅邸的窗户那里目睹那个惨剧,露出微笑的人。
那我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应该是属于那本薄薄的蓝色文库本的,那么她在哪里呢?
我东张西望着,而女孩子步伐流畅,径直向我走来,接着用她冷冰冰的双手抓住我的手,露出微笑。
她注视着我,可爱的笑容中萦绕着一种信息素一般强烈而不可名状的气息。
“这个嵌着蛋白石的饰针是我妈妈的遗物,谢谢你把它还给我。”
她用稚气的声音向我说道。
我的鼻子闻到一阵檀香。
“让我好好感谢你吧。先喝点茶吧,我这里还有好吃的司康饼。来尝一点吧?”
“镜见子大小姐,一会儿要下暴雨了,你留住他他会很难办的。”
“到时候开车送他走就好了——请你帮我泡些茶吧。”
被叫作镜见子大小姐的女孩子,用纤细的手轻轻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招呼进宅内。
“不用脱鞋,直接上楼吧。”
“打,打扰了。”
“不行……不行……不要上楼……”
我又听到了这冷艳的声音。
那本蓝色的书在哪里?
我走过前厅,那里站着一位身穿黑色马甲,打着蝴蝶领结的年轻人,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看到他的时候,我又吃了一惊。
一年前,我也见过他。
当时他遵从女仆的指令,轻描淡写地把智则先生扛起来带走了。
他的表情很冷漠,似乎也不欢迎我。
镜见子大小姐把我带进起居室,让我坐在一张铺着天鹅绒的豪华沙发上,然后坐在旁边。
她突然凑近,让我有些慌张,这时她又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又直勾勾地盯着我,然后笑了笑,问我道——
“你就叫我镜见子吧,你叫什么?”
“榎木结……”
“那就直接叫你结了。你是初中生吗?”
“嗯,我读初三。”
“我读初二,倒是现在没有去上学。”
她读初二?
别人看到我也经常以为我比实际年龄小些,所以倒也不好说人家,可是她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大啊?
她的脸小小的,个子也不高,不过这可能是因为她本就体型纤细,但她的神情和腔调都很稚气,可能是因为她没有去上学吧?可是尽管如此,我又有点觉得,她已经活过了很长的岁月。
“我不喜欢太阳光,所以白天我都不出门,可是现在在晚上我也被禁止出门了,所以我一直好无聊。”
她在说话时会直勾勾地窥探对方的眼睛,这是她的习惯吗?她漆黑的眼瞳中好像寄宿着无尽的暗夜。
“于是我在折纸里面写了字,把弹珠、戒指和饰针包在里面,然后扔了出去,这样一来,读到字的人就会来找我了。以前我是在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把纸团留在外面,现在只能这样扔出去了。不过,幸好你来找我了。”
我赶紧移开视线。
不然,真感觉自己会被吸进那漆黑的眼瞳中。
我想起了那本蓝色的书上写的故事。
书的书名是《夜长姬与耳男》。
小说的作者是坂口安吾,故事的内容是,耳男受邀为富豪夜长的独生女——十三岁的美丽少女夜长姬雕刻佛像,被她魔性的笑容迷住,之后按照她的心愿,数年间为她雕刻妖怪像。期间有许多的人死去,夜长姬在高楼上俯视着这些死去的人,十分兴奋,这时,耳男一气之下把夜长姬杀死了。
在富豪的宅邸中初次见到夜长姬时,耳男定睛凝视着她,他的师傅常常对他说,遇上罕见的人或物时,别移开目光,就算被大蛇咬住了脚,也别移开目光。
可是,耳男移开了目光。
我觉得,我从镜见子身上移开目光时的心境,跟耳男大概是一样的。
人无法一直凝视过于美丽、过于强大的人或物。
镜见子再次露出微笑。
接着,她把我还给她蛋白石饰针放在枝型吊灯的灯光下,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对我说道——
“你看,这个颜色漂亮吧?蓝色、紫色、黄色、乳白色,还有一点红色,这么多颜色交织在一起,随着角度而变换色彩,这个叫变彩效应。据说,蛋白石曾经用于寻找魔女,魔女在附近的时候,它会变红。”
蛋白石在灯光之下熠熠生辉,有一瞬间,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红色的斑点,心脏猛然一跳。
“蛋白石被称为不祥之石,这或许正是因为它会这样变色,才会让人想到爱情里的变心,想到爱情的终结。”
女仆把茶和司康饼端来了,脸上的表情十分凶险。
“很不巧,凝脂奶油和果酱都用完了。”
她语气冷淡,充满敌意。
像是在叫我快滚。
可是,我都到这里来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读到那本蓝色的书。
我侧耳倾听,试试能不能再听见那个声音,不错,的确能听到稚气的声音,但那是镜见子的。
我悄悄地四处环视起居室,却还是找不到那本书。
镜见子应该也注意到我心不在焉的样子了。
她问道——
“我看你东张西望的,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其实呢,去年夏天,我在这附近捡到一本蓝色封面的文库本,是坂口安吾的《夜长姬与耳男》,那是你的书吧?”
“是的,而这次是你第二次捡到我珍贵的东西了。”
其实一年前我们已经见过彼此了。
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不过,当时的她只是面带微笑,俯瞰着我们。
她是装作不记得的样子吗?还是说,是因为当时距离太远,所以她没有看清我的脸吗?
“我想再读一读那本书。她蓝色的封面美丽而梦幻,我一直都很喜欢,想再读一次。我回家之后找了好久,却还是找不到一样的书。所以我想拜托你,把那本书借给我吧,可以吗?”
我不禁探出身子,镜见子则是吃惊地看着我。这种神情十分自然,就跟正常的人类女孩一样,我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
她刚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还是莫名其妙的样子,但最终,她还是打开了她鲜艳的朱唇,露出微笑。
“对不起,我做不到。”
“诶?”
“因为我把书扔掉了。”
“诶?!”
我大吃一惊,瞪圆双眼,这时镜见子发出一阵阵窃笑。
“我骗你的。那本书就是我自己,所以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呼——那真是太好了。”
我瘫在沙发上,松了一口气,这时镜见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到——
“你就那么在乎那本书吗?我说那本书就是我,这下你要怎么办呢?”
“是你?”
这时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因为我发现,眼前的镜见子,跟我想象中那本书的形象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在书中,富豪花了上百个晚上,每晚将手中捧起的两把黄金榨取出露水,好不容易汇聚成一盆水,供少女出生时浸泡净身之用,于是少女天生肌肤胜雪,甚至散发着一股黄金的香气,而我眼前的人,仿佛就是书中那位神秘的少女。
她身着艳丽和服,仿佛就是来自书中的夜长姬本人。
那枚蛋白石饰针就镜见子和服襟前——镜见子向我坦白了自己的秘密。
“我是,一本书。”
蛋白石闪耀着蓝色的光芒。
那蓝色的光芒,像极了我心心念念的那本书。
“但是,我没办法翻阅你。”
镜见子的笑容把我迷得有些呆住了,我一不小心认真回应了她的话。
镜见子小小的脸凑近到我身边。
一阵白檀的香气飘了过来,她眯起眼睛,在我耳边低语——
“你有办法的……你要试试吗?”
她在稚气中隐藏妖媚,为自己的美丽增色填彩,她乌黑的眼瞳闪闪发光,柔顺的黑发散发出黄金的香气。
这个女孩子很危险。
我的本能发出了警告。
不可以一直跟她待在一起。
“我想翻的是那本蓝色封面的书,所以……”
“哈哈,看来你相当喜欢书呢,好吧,我给你看件好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镜见子优雅起身,长长的黑发飘落在她纤细的身体上。
随侍在起居室里的女仆,真贺口小姐,正用锐利的目光监视着我们。
“结,跟我来。”
我要跟过去吗?
看我踌躇不前,镜见子又声情并茂地告诉我——
“这个房子里,有一间书屋——”
这句话马上就把我吸引住了,我即刻迈腿走去。
说不定能在那里见到那本书呢?
就算不是这样,我也是个爱书之人,如果有人搬出“书屋”这种对我而言充满诱惑的关键词,我一定会上钩。说到底,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爱书笨蛋。散发黄金香气的美少女对我露出微笑,这根本不算什么,反倒是“书屋”二字更能让我放松警惕。
“不要去……”
“危险啊……”
我似乎听到一个焦急而无奈的细小声音,可这时我已经被镜见子领着走过长廊了。
我们一直走到一楼最里面的房间前,这时,镜见子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了。”
镜见子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像是有什么阴谋。
吱——她把书屋的门打开了。
传来一阵甘甜的草香味。
是旧书的味道。
书屋大概十平多大,墙上只开了一个小小的格子窗,除此以外全部排满了书架,书架都跟天花板一样高。所有的书架上都满满当当地全是书,而且还有塞不下的书,在地上堆了几个书堆。除了书以外,地上还横着一个褪了色的长沙发。
这里每本书都有年头,封面和书页都褪了色,风味十足。从装订样式来看,大概也不乏有一些馆藏珍本。踏进这间屋,就给人一种从现代日本误入大正、昭和时代的感觉。
好厉害……
这里有这么多旧书!他们一定都度过了长久的岁月,除了写在自己书上的故事以外,肯定也有许多自己亲身经历或是道听途说的故事。他们的书页都黄黄的、干干的,但我愿怀着最大的敬意翻阅他们。多想听听他们说话呀!我觉得可以跟他们聊到天亮。
此刻,我的心里只有书,一下子就把旁边的镜见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突然,一阵强烈的违和感袭来。
我感觉像是从旁边挨了一记头槌一样,之后,书屋里响起了无数的声音。
“所有人都死了。”
“在我眼前,所有人都在绕圈跳舞,然后死掉了。”
“刻一个妖怪像吧,刻吧!”
“让妖怪像埋葬这片土地吧!”
书是会说话的,而且他们一直都在对我们说话。而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这对我来说很平常,我也总是乐在其中。
只是现在这种情况实在很不正常,因为所有的书都异口同声,说着一样的话。
书本们爱着人类,我从未想过他们会充满怨恨地说出这样恶毒的话语,这种情况我第一次遇到——
不对,去年夏天也发生过一样的事情。
那时,我在树林里遇到了那本书,正阅读着《夜长姬与耳男》的故事。突然我感到一阵耳鸣,然后,袭来的话语在我脑中卷起漩涡。
稚气的声音开始讲起充满诅咒的故事。
“夜长家的大小姐站在一旁。据说她是大老爷头上长出白发时才好不容易生下的独生女,大老爷花了上百个晚上,每晚将手中捧起的两把黄金榨取出露水,好不容易汇聚成一盆水,供大小姐出生时浸泡净身之用。
“由于这凝结在黄金表面的露水渗入全身,大小姐天生就肌肤胜雪,甚至散发着一股黄金的香气。
“我心想,我得心无杂念地盯着这位大小姐才行。”
我被卷入这无尽的故事之海,头痛欲裂,身体渐渐支撑不住。
现在跟那时是一样的。
“耳男啊,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名老太太到妖怪像的祠堂参拜,她在祠堂前转圈跳舞,最后抱着妖怪像不放,就这么咽气了。”
“希望我看到的村民们全都绕圈跳舞,就这样死去。
“接下来则是我看不到的那些人,像田里的人、野地里的人、山上的人、树林里的人、屋子里的人,我要他们全部死去。”
这是一种活生生被噩梦撕碎的体验,这种情况被小镇上那间书店的书们称为“中毒”。
智则先生,一个喜欢书的正经青年,之所以会走上行凶之路,据说就是因为中了书的毒。
那时的我也是一样,差点也被稚气的声音、诡异的故事和可怕的微笑拽入深渊。
而如今——
书屋里的书声有那个夏天的数万倍之多,我被这言语的风暴卷起,无处可逃。
“希望所有的人死去——”
“希望他们死去——”
那时候,中毒的书只有一本,可现在,中毒的书多得填满了墙壁,铺满在地板,他们一齐向我发动攻击。
原本零乱的声音汇成一片巨大的波浪,将我淹没。
更不要说,我还听到了《夜长姬与耳男》以外的其他故事。
“莉兹·波顿拿起斧
“砍了爸爸四十下
“当她回过神之后
“又砍妈妈四十一”
伴随着幼女的尖笑,这段故事出自《鹅妈妈童谣集》。(注7:英国最早的童谣集《鹅妈妈童谣集》诞生于18世纪,随后在英美,“鹅妈妈”成为了民间童谣的代名词,《鹅妈妈童谣集》也不断出现新的版本,并收录了许多新的民间童谣,其中许多不乏残酷血腥的内容,真实地反映了当时黑暗的时代背景。童谣《莉兹·波登拿起斧》出自1892年美国加州瀑布河城的一场命案,莉兹·波登为凶手的嫌疑极大最后却被无罪开释,引起舆论哗然。无论真相如何,各种谣传在一百多年内未曾间断,激发出了无数文学艺术。)
“姬草百合子已自杀身亡。
“她人如其名般楚楚可怜,清纯无邪,却在诅咒您和我的情况下而自杀。”
伴随着青年声嘶力竭的告发,这段故事出自梦野久作的《少女地狱》。
“MURDER CANNOT BE HID LONG, A MAN'S SON MAY, BUT AT THE LENGTH TRUE WILL OUT.
“不知在哪里看到的别人引用的莎士比亚的可怕诗句(注8:出自莎士比亚的戏剧《威尼斯商人》,意为:谋杀无法被掩盖,他的儿子也许暂时躲了过去,但真相终将大白。),放射着刺眼的光芒,炙烤着三郎的脑髓。
“虽然他坚信这个计划毫无破绽,但面对陡然增强的不安,他有些不知所措。”
又响起一个失去锐气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他愉悦地讲述着这段出自江户川乱步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故事。
“对面小溪有蛇竖立,
“化为八幡老者小女,
“竟敢对她动坏心思,
“颈上饰有水滴珠,
“脚下踩着黄金鞋,
“口中喊着新名姓,
“越过荒山和狂野……”
一个少女用空洞而毫无生气的声音,讲述着泉镜花《草迷宫》里的故事。
这些声音你唱我和,不断汇集,那个稚嫩的声音越来愈清晰,说着“我要看到人们转圈跳舞”,鼓动着其他书本。
“我要看到更多的人转圈跳舞——”
书本们应和着她。
“所有人,都死去了。”
“所有人,都死去了。”
“昔时,有位伐竹翁。”
“老翁于竹林中望见一根竹子,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他心中疑惑,遂近前探视,只见竹筒中光芒四射。”
这次是《竹取物语》?
“原来是一个身长三寸的小美人,栖居其中。”
“美人栖居其中——”
“美人——”
“美人——”
孩童稚嫩的声音,少女空洞的声音,青年憎恨的声音,老人烦闷的声音,老婆婆的笑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讲述着一样的故事。
“下一位转圈跳舞并最终死去的人,会是四位求婚者中的哪一位?”
“是献上伪造蓬莱玉枝的那位吗?”
“是为了寻找龙首宝珠而乘船入海的那位吗?”
“是献上火鼠之裘的那位吗?”
“还是说,是身份无比高贵的那位?”
四位求婚者,这是怎么回事?
长大后,辉夜姬出落成一个十足的美人,确实有王公贵族在听闻她的美貌后前来求婚,但是一共有五人。
辉夜姬给予这五人试炼,她说,谁能取来她最喜欢的物件,她就嫁给他。
她让石作皇子去取佛之石钵。
让车持皇子去取蓬莱玉枝。
让阿倍御主人去取火鼠之裘。
让大伴御行去取龙首宝珠。
让石上麿吕去取燕之子安贝。
求婚者们希望可以实现辉夜姬的愿望,于是阿倍御主人被骗子骗了,大伴御行触及了龙的逆鳞遭遇海难,石上麿吕从燕子窝里取子安贝,结果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受了重伤。
辉夜姬又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呢?
美丽的辉夜姬带来了灾祸,因为她并非此世之人——突然,在我的脑海中,辉夜姬的身姿变成了另一位少女的样子,她披着一头柔顺的黑长发,黑发包裹着她纤细的身体,一身和服十分华丽,眼瞳漆黑,她露出微笑,好似一朵赤色的毒花。
“为我雕刻怪物之像吧。”
“我要看到人们转圈跳舞——”
书本们一唱一和,声音越来越高涨,就像汇聚壮大的虫群,天空的颜色似乎也在变化。不详的话语此起彼伏,就像无数的翅膀振动、摩擦。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妪,沉入了池塘,献上佛之石钵的那位,被老妪砸破了头。”
“取子安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那位忠诚的家臣则是下落不明。”
“下一位是谁?”
“漂浮在海上的少爷,接下来会帮我取走谁的性命?”
这是谁的声音?
这是谁在说话?
这是谁的故事?
书本们唱和的声音充斥着憎恨、颓丧、疯癫等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所有的声音都在书屋中回荡,犹如野兽的咆哮,已经快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了。
我处于这言语的漩涡之中,呼吸困难,喉咙干涩,头痛欲裂,踉踉跄跄。
这时,我听见一个泫然欲泣的声音。
“快跑……”
这细小的声音,稍不留神就会消失在漩涡之中。
她拼了命地挤出最后一点音量。
“快离开……这间书屋……”
那是那本蓝色的书,另一个夜长姬,她在呼唤我。
她要我尽快离开这间书屋。
可是我呼吸困难,意识模糊,实在无能为力。
“咚”的一声,我的眼镜掉在地上。
我朦胧地看见那个身着华丽和服黑发少女,和挂在她胸前的蛋白石饰针。
她蹲在地板上看着我,满面笑容,跟一年前那个夏天一样。
那个笑容仿佛在诉说,她打自心底感到愉悦。
◇ ◇ ◇
我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既不感到冷,也不觉得热。
我只听见很大的雨声,突然,雨声中出现一个稚气的声音。
“愚蠢的人类……
“你怎么……稀里糊涂就跑进来了……这里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事情……蠢蛋……二百五……动动脑筋啊……”
看来她这话应该是对我说的,听着很伤人,但能感觉到她很担心我。
现在呼吸也顺畅了。
“我想见见你,所以我又来了。”
“我可没想见你……”
她的语气很冷淡。
尽管如此,也能听出来,她十分不安,泫然欲泣。
“你这种人……既不是车持皇子……也不是阿倍御主人……也不是大伴御行……更不是天皇……你明明只是个眼镜仔……”
我只是个眼镜仔么……哈哈,说对了。
我放松下来,会心一笑,这时,我的视野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啊!”
我突然被吓出了声,因为一个公主般的黑发美少女的脸近在眼前。
她小巧的鼻子几乎跟我的鼻子贴在一起,柔顺的黑发落在我的脖颈和胸口上。
她身上飘出一阵浓郁的白檀香……啊?啊,这是镜见子啊。
我仰躺在一张极尽奢华的床上,镜见子站在床的一旁,探着头观察我。
这是什么情况?
我惊慌失措,这时,镜见子露出娇艳的笑容,对我说道:
“结,你在书屋里不舒服,突然晕了过去,然后真贺口小姐和罗贝托就把你搬到床上了。”
“这样啊——话说现在几点了!”
这间气派的房间应该是客房,房间里开着灯,很亮。再往窗户那里一看,外面一片黑,密密麻麻的雨水打在窗上,窗子哐啷哐啷地响。窗外狂风大作。
“现在六点。还好你在晚饭前醒了,有什么忌口吗?”
她已经假定我要在这儿吃晚饭了。
“不行,我得赶紧回疗养院,父母还在等我。”
“你回不去的,外面下着好大的暴雨,我觉得得到明天你才能出去外面。”
镜见子始终面带微笑,似乎是在为我因暴雨无法回到父母身边一事感到高兴,我的脖颈附近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不是应该表现些同情,跟我一起头疼才对么……
这时,女仆小姐进来了。
“你感觉怎样?能起身吗?”
她用责难的目光看着我,冷冷地问道。
“我感觉不错,应该已经没事了,抱歉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说完,她冷冷地看着我,然后下巴一扭,似乎是对我添麻烦感到非常不满。
“天气预报说,暴雨明早才能停,请你今晚在此留宿吧。要帮你联系家人吗?”
女仆小姐也假定我要在此留宿了。
算了,这雨下的,到外面去也实在危险,虽然这全是我自找麻烦就是了……
我用手机给妈妈打了电话。
“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在某间书店或者图书馆看书看得太入迷,根本没留意下暴雨呢。留你住宿的那家人,跟你是什么关系?什么时候认识的?”
“嗯……算是去年认识的吧……怎么说呢……”
“手机借一下。”
我正苦于如何说明,女仆小姐一下从我手中夺过手机,向妈妈问过好,接着就像大企业的董事秘书那样用滴水不漏的话术冷静地告知她“您的儿子今晚在此借宿一宿,明天一早必定归去,请您放心”,然后结束了通话。
“总之,晚饭前请先去洗个澡吧,你出了不少汗呢。”
女仆小姐板着脸如此说道,镜见子则是又挽起我的手臂,给我带路。
“浴室在这边~”
淡淡的白檀香在周围飘荡,我仿佛依然处于梦境之中。
回想在床上醒来之前的记忆,那本蓝色的书对我说过话,她似乎并不在那间书屋里,那她去哪了呢?
还是说,那全都只是一场梦?
而且,在那间书屋里发生的事情——
书对人产生怨恨之情,狂暴发疯,那正是一场噩梦。那种事情我实在无法想象,所以真的没什么现实感。
难道我是产生幻觉了吗?
“我晕过去的时候,怎么说呢……你有没有什么事?你有听到什么声音,或者是头痛吗?”
“没有啊。”
镜见子一脸纯真地回答道,但是我总感觉,她的眼睛深处似乎隐藏着一种对我话中内容的期待。
“这里就是浴室啦。我们一起洗吧?”
“咦?!”
这话听得我目瞪口呆,这时她把脸凑过来,噗嗤一笑,说道——
“你慢慢洗哦~”
接着,她就飘着和服袖子和黑色长发,扬长而去了。
她才读初二,而且外观上那么年幼,那样娇艳色情的行为举止是怎么做到的?
我在更衣间发出呻吟。
自打来到这里,我就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我好歹还比她多读一年书呢。
可是,与我认识的初中女生相比,她实在太不一样了——她也的确是个超乎寻常的美少女,可是除此之外,我总觉得她的内在中有着一种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是因为被她引诱才进了这间宅子的不是吗?
我甚至开始觉得,这场暴雨都是她引来的。
那怎么可能嘛。
“说起来……在那种恐怖片里面,经常有那种洗着澡就被杀掉的情节呢……”
我一边提防着自己的身后,一边沐浴着花洒淋下的热水——
嗯?怎么有股腥味?
沐浴露的香气中混着一股腐鱼的味道,恶臭扑鼻。
是因为下暴雨吗?
我听说,强降雨之后,下水道里的气味会翻上来……
我还在思考原因,而下一个瞬间,花洒里面喷出了红色的血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全身都在发出惨叫。
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腐臭,红色的血喷了出来。
这是什么啊!发生什么事了!
我拼了命地拧阀门,把花洒关掉了。
腐臭味与水蒸气一起飘荡在浴室里,我快吐了。
我正准备拉开毛玻璃拉门,拉门却突然被拉开一条缝,一双冷冷的眼睛朝我看了过来。
“啊!”
我再次发出惨叫,向后倒去。
“出了什么事吗?”
女仆真贺口小姐平淡地问道。
“你说出了什么事……这么多血……”
浴室里恶臭冲天,红色的血还在往我头上滴,她却连眉毛都一动不动。
“啊啊,天气不好的时候是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不管怎么说,这间宅子底下埋着几百具尸体呢……也许是尸体里的血渗了出来才变成这样的吧……之后请你使用二楼的浴室吧,热水也准备好了,去那边把血擦干净吧。”
“几百具尸体……你开玩笑的吧……”
“怎么说呢……据说,这间宅子,历代宅主都是怪物呢。”
怪物?
这也是玩笑?
可是真贺口小姐一直都很严肃。
话说,我还光着身子,真亏她一点都不在意啊。
之后我被带往二楼浴室,这回花洒出的确实是热水了,但我还是一直战战兢兢,真希望不会再有血喷出来。
我仔细洗过头,又把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出了浴室,一边下楼梯一边闻闻胳膊和手,感觉还是有股臭味。
这时,我突然脚底一滑。
嗯?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滑倒?
这也太不正常了,感觉就像地上涂了什么很滑的东西一样——
这个环形楼梯很宽,就像那种婚礼上新郎新娘走的那种,我直接一滑到底,一边滑一边这样想道。
这倒不是说我真的有闲工夫去想,其实我只是很吃惊,又很疑惑。被花洒喷了一身血之后又在楼梯上滑倒,实在太诡异了。
我一路滑,头和肩膀也一路撞,最后我背朝下摔到地面。
“好疼——”
不幸中的万幸是,楼梯上铺着很厚的地毯,底下还铺了一张灰熊皮,没出什么大事。
但肩膀和后背依然隐隐作痛。
我扶着腰准备站起来,这时又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
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掉了下来。
吊灯直线下坠,几乎就在我眼前落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上面的装饰物破碎、飞溅,碎片从我脸前飞过。
一切恢复平静之后,我已经流了一背的冷汗。
要是我刚好站在那个下面,肯定得出大事。
不管怎么说这事故也太多了吧?
不对,这些都不是事故。
这间宅子里,有人盯上了我。
不知何时,女仆真贺口小姐已经站在吊灯的另一边。
明明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却既不吃惊也不惊慌,脸上只能看到冷漠的表情,好像肌肉都僵住了一样。
难道我是被她盯上了?
我又感觉其他地方有人在看我,回头望去,看到了那个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的用人,他也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真贺口小姐浑身散发着威压感,那个年轻用人身上长满肌肉,体格好似拳击手,站在这两个人中间,我紧张得一动不动。
这时,我又听见一阵稚气的窃笑声。
回头一看,镜见子站在楼梯上。
她笑的时候,身体一抖一抖的,挂在和服襟前的饰针上的蛋白石便随之反射出不同的颜色。
从乳白色变成蓝色,再从蓝色变成紫色。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我的呢?
她看着站在破碎的吊灯一旁满脸茫然、呆若木鸡且遍体鳞伤的我,又继续发出窃笑,似乎打自心底感到无比愉悦。
表情严肃的女仆,面无表情的用人,再加上发出违和的轻快笑声的黑长直大小姐,面对这三人,我浑身发抖,手无缚鸡之力。
这一整晚,我必须在这个宅子里度过。
面对这种恐怖的状况,我冷汗直流。
◇ ◇ ◇
吃晚饭时,我坐在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前,与镜见子面对面。
女仆真贺口小姐和那个年轻用人——镜见子叫他罗贝托——把菜点送上桌,脸上都是机器一般的冷漠神情。
牛耳果冻,猪脑饼,番茄炖内脏,这些菜可能吃起来确实好吃,可是一听到菜名我就没了食欲,所以也就尝不出味道如何了,只知道这个吃起来软软的,那个还挺脆。
镜见子则是熟练地挥舞着刀叉,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罗贝托有日本血统,但是个巴西人,所以不太会说日语。”
他长得确实像个拉美人呢。
我都没听过他说话,或许这就是原因之一。
可是,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青年,为什么要离开大城市,跑到这种别墅区的宅子里干活呢?
镜见子仿佛读出了我的想法,接着说道——
“以前有个叫泽井的老管家,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见了。”
“突然都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有一天,他突然就从宅子里消失了,后来再也没出现过。”
一片牛耳差点卡在我喉咙里。
这么说的话,他大概是失踪了吧?
这时,我脑中闪过一句在书屋里听到的话语。
“取子安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那位忠诚的家臣则是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的家臣……该不会是……
镜见子用刀把跟红番茄炖在一起的内脏切成小块,放入自己的樱桃小嘴中。她细细咀嚼,下咽,然后露出沉醉的微笑。
然后,她娓娓道来。
“不知道是为什么呢,我的身边的所有人,最终都会死去。没错,所——有人。”
镜见子闭着眼,一边回味着刚才吃掉的内脏,一边说出“所——有人”三个字,我不禁毛骨悚然。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妪,沉入了池塘,献上佛之石钵的那位,被老妪砸破了头。”
“取子安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
“下一位是谁?”
“漂浮在海上的少爷,接下来会帮我取走谁的性命?”
镜见子说过,那个蛋白石饰针是她母亲的遗物,也就是说,她的母亲已经亡故,那父亲呢?真贺口小姐称镜见子为宅子的主人,也就是说他的父亲也……不在了?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妪,沉入了池塘,献上佛之石钵的那位,被老妪砸破了头。”
伐竹翁把辉夜姬养育成人,是她在人间的亲人。
该不会,镜见子的父亲把她的母亲沉入了池塘……
不,不能去揣测这种事情,没准只是正常的病故或死于事故呢……
镜见子闭着眼睛面带微笑,她胸口的蛋白石则闪闪发光。
“所有人……都死去了……”
我似乎听见一个悲伤的声音……咦?什么?我重新看向对面的镜见子,她依然面露微笑,乐在其中。
这天夜里,我完全没睡着。
外面下着大雨,狂风大作,窗户被锤打的声音一刻不停,我听着这声音,脑子里装着的都是镜见子、那本蓝色的书,以及那间书屋里发生的事情。
我想再去那间书屋里确认一下。
那到底是幻想,还是现实呢?
如果那里的书真是出于某种理由变得那么异常,我得做些什么,让他们恢复原样。
只是,如果再次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我还能保持理智吗?
情况跟智则先生那次不一样,书的数量太多了。
万一我再晕过去……不对,晕过去只要再醒来就好,可万一我变成智则先生那样……
我想这想那,一宿没睡,就这样迎来了黎明,这时我溜出住宿的房间,走向书屋。
嗯——应该是这里吧?
光线还很暗,加上一模一样的门有一大堆,我找不到了。
不管了,就开这扇!
我转动把手打开门——其实只开了一半——然后小心翼翼地观察情况,结果被惊掉了下巴。
这房间是什么情况啊?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一张海报,上面画着一个摔跤手,摆着姿势秀出健硕的肌肉,这样的海报在房间里随处可见。地面上,上了一堆重量的哑铃和拉力器之类的健身器材放得到处都是,蛋白质条和饮料堆了好几箱。
这简直就是一个肌肉房间。
这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被吓得差点一跃而起,回头一看,罗贝托身着黑色马甲和黑色西装裤,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对,对不起,我刚才去了厕所,想要回房间,结果迷路了。”
镜见子说过,他日语不好,所以我手舞足蹈,拼了命地表达我的意思,接着他好像说了句葡萄牙语,可能是“明白了”的意思,然后就把我送回房间了。
途中他紧紧地盯着我,直到我进了房间,唉,这下子去那间书屋的机会是一点都没有了。
最后,直到被告知要吃早饭,我都没能迈出房间一步。
我就跟昨晚一样,坐在镜见子正对面,吃着由面包、煎鸡蛋、蔬菜汁和咖啡组成的早餐,同时寻找着一个提出再次进入书屋这一请求的时机,这时——
“早上好,镜见子小姐,昨天的暴雨下得真是厉害啊。”
出现了一位穿着西装,套着白大衣,提着一个医疗包的男子,好似一位医生。一头灰发中参杂着白发,与他十分相称;面容和体态也显得他十分智慧。
“柿崎医生,早上好。”
镜见子像花一般露出艳丽的微笑,医生眯起眼,就像是看见了很耀眼的东西一样。
接着他又诧异地看着我,问道——
“他是?”
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镜见子,而是女仆真贺口小姐——
“他是个迷路的游客,昨天下暴雨,所以我们留了他一晚上,现在暴雨也停了,所以他不久就会离开。请您开始给镜见子大小姐做检查吧,我们也知道您时间宝贵。”
她神情严肃,不留情面地说道。
镜见子倒也没有责怪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我,好似在说“哎呀,被说了呢”,接着又说道——
“结,再见了。”
然后就与医生一起离开了房间。
我喝完一杯苦涩的咖啡,这时真贺口小姐对我说——
“你家人应该也在担心你吧,那么,快请回吧。”
于是我被赶出了宅子。
“你最好不要再来了,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