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日──十二时十五分。
松明丸依旧悬居天穹,围绕四周的蓝色蜃景摇曳着。
「……我说你,几岁了?」
「下个月十六岁。」
此时——抚子一行人正与狼烟一起滞留在拱廊街附近。众人一边休息因战斗而疲惫的身体,一边共享分开期间各自收集到的信息。
而在这过程中,雪路敲了好几下白羽的脑袋,而抚子则用微妙的视线看着天娜。
「疼!喂喂!万一把白羽酱聪明的头脑敲坏了怎么办!」
「我可没犯啥事。全都是白羽干的。我一点责任也没有。」
周围已经看不到拟天狗的踪影,月醉疗养院的那伙人似乎也逃到了某处。
在这血迹斑斑的拱廊街,戴着防毒面具的众人正四处忙碌着。他们从商店街和周边建筑中接连搬运出各种物品。
食物、救援物资——以及像是装着遗体的蓝色防水布包裹。
狼烟坐在长椅上,注视着这些手下的动向。由于坐在他身旁实在平静不下来,抚子姑且是站在了附近的自动售货机旁。
「哼,小我一岁……还挺有气量嘛。有兴趣当女仆吗?」
「完全没有……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当女仆?」
「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比起代理家主之类的头衔,要优雅多了。」
「莫名其妙——不,我是说……挺有意思的。」
雪路和白羽正在给哭壶家的无耶师们帮忙。
至于天娜,她站在离抚子一行人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注视着天空。
她以扇掩嘴,琥珀色的眼眸比以往更显严峻。抚子一边关注着天娜的情况,一边道出心中的疑惑。
「哭壶家的家主怎么了?」
「家主是我大哥……他那样,已经不行了吧。」
狼烟指向的地方,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人被送进了面包车。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从微露出的手臂来看,几乎没有皮肤覆盖。
「你们来这里,是为了打倒月醉疗养院吗?」
「不。和月醉的接触是其次。我是打算趁着处理公事顺带解放我哥。我想尽可能优雅地处理,所以还减少了小弟的数量。」
「……明明可能会被杀掉?」
「哈……无耶师不就这么回事。」
由于狼烟的脸完全被防毒面具遮住了,其表情不得而知。然而,轻轻耸肩的他,声音中没有丝毫恐惧,举止也未显怯懦。
「刚才你说『其次』……所以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然而,面对新的提问,狼烟微微低头。
这一刻,抚子才注意到,这个少年和她的身高差不多。
「……哭壶家要投降。」
「投降……你们在团地里不是数一数二的势力吗?」
「我们本来也只是分家哦。」
狼烟摇了摇头,不安地整理着围裙的褶皱。
「哭壶家去年在八裂岛邸遭受了毁灭性打击。无论怎么说,因为本家彻底消失了……我们这种相对强势的分家,就取代了本家的位置,仅此而已。」
「──你们来到神去团地,是为了重振势力?」
「是啊……我哥听信了奇怪的劝诱。」
据狼烟所说──目前,哭壶家的家主由他哥哥担任。
他的哥哥烟客受到过本家家主的厚待,对本家极为忠诚。而本家在八裂岛邸消灭这件事令他颇受打击。
而某一天,哭壶家收到了一只用来传递消息的蛾子。
蛾子的翅膀上,用哭壶家流传的暗号写着这样一句话——
『前往神去团地。只要拥有太阳的秘术,我们一族便能恢复昔日荣耀。』
「我哥彻底相信了那句话。然后,我也被召唤回来了。不得不抛下可爱的女友,千里迢迢跑到关西来……」
狼烟叹了口气,站起身,在自动售货机处买了瓶饮料。他把防毒面具稍稍移开,像吞咽苦涩东西似的,灌了口罐装饮料。
「……既然月醉的疯子们在这儿,我们就已经没什么胜算了。」
他将空罐扔进垃圾桶,无力地抬头看着天空。
抚子一行人与拟天狗──以及与蜡梅羽长啼战斗时所处的那座建筑,以妖异的天空为背景高耸而立。
「月醉那伙人不怕死,而蜡梅羽能无限增殖……哭壶家便是被折磨致死。真是糟透了,自从来这儿就一直如此……所以,我便来和蜡梅羽长啼直面谈判。」
「──投降这件事,其他人都同意了吗?」
天娜轻轻摇着扇子,迈着轻盈的步伐朝抚子他们走近。
「没有。恐怕没有人会同意。这几乎完全是我个人的任性。」
「可这会让你被族人杀掉哦。」
「哼!要是他们能做到的话就试试吧。」
狼烟轻蔑地笑了笑,握起一边拳头打在另一手掌上。
「哭壶家最强的就是我。不满的话杀了我就行。若我死了,那仅仅是因为我很弱。没什么好抱怨的。」
「──可是,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一脸坚决的狼烟听到抚子指出这点,显得有些畏缩。
「这……这个……」
「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女朋友真会同意你这么做吗?」
「嗯……要是你什么都没告诉你女朋友,那她岂不是很可怜?」
「吵、吵死了!她会理解的!」
狼烟像是要摆脱抚子的追问似的,朝旁边的电线杆猛打一拳。
「没错!我可是有女朋友的!所以我绝不能死在这个该死的团地!」
他的拳头裂开,鲜血慢慢渗出。即便如此,狼烟依然不断将拳头击向电线杆。
「啊啊!真特么该死!没一件事顺心!蜡梅羽长啼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们还没被解放──!」
「──正如你所说。我对此也很奇怪。」
天娜合上了扇子,凝视着长啼最后所处的屋顶。
「如果蜡梅羽一族是神去团地的缔造者,那么按理说,当作为家主的长啼死去后,术式就该消失了。神去团地理应消失,我们也该就此解放。」
「……然而,我们至今仍被困于此处。」
抚子摸了摸脖颈上的绷带,同样紧盯着屋顶。
赤色松明丸和蓝色蜃景的照耀下,那栋建筑粘附着略显诡异的色彩。
「说到底,那真的是蜡梅羽长啼吗?」
「毫无疑问。最强的黑天狗就是长啼,这可是月醉那伙人中所流传的。月醉那伙人似乎也是从先来神去团地的某些人那里听来的……」
「唔,依据未免有些不可靠。」
「说实话,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但告诉我这些事情的人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蜡梅羽长啼会来月醉的商店街刺杀蛇目……」
「这消息是听谁说的?」
「──少主!」
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戴着防毒面具的女子跑过来,向狼烟汇报着什么。
抚子悄悄靠近天娜,站在她身旁。
「……天娜,你怎么看?」
「嗯……那只黑天狗是否真的是蜡梅羽长啼,我也无法确定。」
天娜靠在自动贩卖机上,柳眉皱起。
「不过,目前为止我们只目击到一只黑天狗。能肯定的是他承担着某种特别的职责……而我在意的地方,是你的天道之锁链。」
「嗯……用来平息亡魂的术式对那些拟天狗非常有效。」
抚子在掌中转动着天道之锁链。司掌幻惑的金色圆环在红光中反射着澄澈的光耀。
「所以,我认为蜡梅羽一族实际上可能已经灭亡了。」
「嗯……也就是说,拟天狗是他们的业果,而神去团地和松明丸则是他们的遗产。」
天娜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随意摇着扇子。
「偶尔也的确存在死后仍残留的诅咒……去年的那结绳就是个例子。这神去团地可能也是蜡梅羽一族残留的诅咒空转的结果。」
「……刚才,你和雪路小姐谈论过蜡梅羽一族的真实身份对吧。」
「嗯……我认为他们可能是被天狗愚弄的凡人一族。因此,『术者的力量过于强大致使诅咒残留』的可能性不大。恐怕某些条件不幸地凑齐,才造成了这般结果。」
「是么……最终,他们还是没能飞起来。」
抚子触摸着脖颈,心情有些压抑,环顾起四周。
松明丸、蜃景、混乱的团地──皆是不详而空洞的遗产。而且,栖息于此的拟天狗们甚至连正经的翅膀都没有。
作为渴望飞翔的一族的末路,实在悲惨得无以言表。
「真有人即使付出这么多鲜血,也要去幽世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并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说的挺暧昧呢。」
「没办法。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从未去过幽世,只得含糊其辞。就那世界,活着回来的人也没法好好……」
天娜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抚子。
那是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抚子感到些许压迫,将身子缩进自动贩卖机的另一侧,然后,她从阴影中投来湿漉漉的目光。
「……干什么?别一直盯着我啊。」
「你别去哦。」
「幽世?我不会去的。那种危险的地方……」
「……我说的不止这个。」
天娜微微垂下唇角,有些闹别扭似的随意把弄着扇子。
抚子略显困惑,从自动贩卖机后探出头,疑惑道。
「天娜……?」
「──喂!点完名了吗?」
听见狼烟的声音,两人朝面包车的方向看去。
看来大体的搬运工作已经完成,哭壶家的人已准备好随时撤离。狼烟正同方才的女无耶师朝面包车走去。
「完成了。只剩下少主您了。」
「是么。我强调过多次了,请称呼我为女仆长──」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狼烟同女子欲要离开,抚子朝着他的背影出声道。
「我会找到从这该死的团地离开的方法。目前,我打算探查一下通往心脏部位的路。要说藏着些什么,应该就在那儿吧。」
「没错。据说蜡梅羽一族就藏在那里。」
「嗯……还有呢,提前说好,我没打算跟你们搞好关系。」
狼烟一边走向面包车,一边将食指指向抚子。他的手上渗出些许鲜血,那是他刚才击打电线杆时留下的伤。
看着血滴落在地上,抚子微微动了动眉头。
「……随你便。」
「正有此意。毕竟,你们的同伴偷了我们的两辆车。这件事要是没了断,我们可没什么理由协助你们。」
瞬间,雪路朝白羽──抚子朝天娜以骇人的气势看去。
「……嚯,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位同我一般的绝世美女……」
「公务还请理解。」
法外狂徒一号佯装不知,法外狂徒二号理直气壮。
法外狂徒二号的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听着这令人愉悦的声音,抚子打开了挎包。
「虽然算不上什么赔罪……这些给你吧。」
她递出崭新的绷带和消毒药,狼烟明显警戒了起来。
抚子指了指他那仍在流血的手。
「哭壶家缺物资吧?你打算用自残的方式来消耗吗?当然,如果你不需要的话,我倒也无所谓……」
「……哼,拿你没办法。」
狼烟像抢似的接过了绷带和消毒药。
「我是无耶师里最有气度的男人,就饶了你吧。」
「是、是么……那还真是感激不尽。」
狼烟出言不逊,但却优雅地行了一礼,这让抚子有些不知所措。
「切……真是土气的举止……」
狼烟随意地把消毒药洒在手上,终于是朝着小巴士走去。这时,抚子忽然想起了刚才她打算问狼烟的问题。
「喂。告诉你蜡梅羽长啼在这里的人,究竟是谁?」
「嗯?啊——是樒堂翡翠那女人。」
——抚子一瞬间没能理解他说的话。
「她好像被月醉那群人袭击……已经死了。但在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了我们……『阻止长啼』。」
抚子试图用各种形式解读狼烟方才说出的那些话的含义。
mitangfeicui——mi tang fei cui——樒堂翡翠。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凌晨。所以我们才从拇指街区远道而来——」
「——哈?」
天娜停止了挥动扇子的手。珊瑚珠色的嘴唇带着微笑,编织出话语。
「可她从昨夜开始就一直在翡翠游戏厅呢……?」
奔跑、奔跑、奔跑——一行人飞奔向翠鸟游戏馆。
「呼、呼……为什么要把摩托车还回去啊……!」
「那本来就是哭壶家的东西……物归原主理所当然。说起来,你们一开始就不该偷……」
「我可没有前辈你那样的体力啊——!」
「——到底怎么回事?我刚才确实看见翡翠被掳走了啊。」
不顾争吵不休的仪式官们,抚子回过头去。
拱廊街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但那血腥的薄暗依旧侵染着她的五感,挥之不去。抚子觉得自己大致是无法忘掉那一幕。
「而哭壶家的人今早……目击到了樒堂翡翠在拇指街区死亡的情形……地点和时间都对不上。这么看,难不成是同一个女人有多个分身……?」
「哎呀,真是古怪呢。」
天娜拭去滴在鬓角上的汗,咧了咧嘴。
「何为真,何为假?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从一开始不喜欢那女人。」
「这是所谓的同类相斥吗……」
「注意你的言辞啊,杂犬。」「哼……要是不注意呢?」
「……我是不是被骗了?」
争论不休的两位大人,听到抚子的喃喃自语,闭口不言。
目视前方脸庞上,神情依旧淡然如常。然而,那双红色的眼眸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何为谎言,何为真实……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我到底,该相信什么……」
「直接问她本人就好了。」
抚子瞥了一眼天娜。她的脸上浮现出令人背脊发凉的微笑。
「从掌握的情况来看,我只能认为,翡翠在引导所有人。她显然知道月醉在那儿,也清楚长啼会出现……来吧,看看她会说些什么胡话。」
「……是呢。向她本人确认一下吧。虽然不确定那是不是她本人……」
不久后,破旧的游戏中心映入眼帘。
抚子试着感知周围的气息,但只闻到了一丝甜腻空气的余味。
「……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
「天娜,你那边如何?我记得你布置了什么术式吧?」
「虽然没用什么复杂的术式……」
天娜小声嘟囔,展开了扇子。
随即,扇子上浮现出星图般的图案。她用指尖划过,眯起眼睛。
「……嗯。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使用咒术的痕迹……不过,五分钟前曾有一人来访。」
「来访者吗……出来的是蛇还是鬼呢……」<注:出来的是蛇还是鬼呢,指吉凶莫测>
「鬼的话这里已经有一个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怕的了——进去吧。」
雪路一脸严峻地点了点头,将手放在门把上。在她身后,白羽拉开了弓,而抚子身旁,天娜正轻轻摇着扇子。
门微微开了条缝。刹那间,浓烈的铁锈味扑鼻而来。
「雪路小姐——!」
门被猛地推开。抚子紧握护法剑,与雪路一同冲了进去。
然后,她们看到——一道血线自颈部划出,女子瘫倒在地。
黑色的牛仔帽,暗橙色的头发,色彩鲜艳的披肩。
一股烤玉米般干燥的香气被血腥味浸润。那空洞地望向这边的眸子,同不久前被掳向高空的女人的眼睛,有着同样的颜色。
「……翡翠?」
听到头颅撞击地板的声音,抚子呆呆地念出那个名字。
她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樒堂翡翠,又一次死去了。
「──啊,你们来了。」
冰冷的女声响起。抚子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一位疲惫的、身着西装的女子伫立着,双脚浸在翡翠的鲜血中。尽管被血染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奇异的有神。
「枕边小姐……?」
「……翡翠玩得太过了。」
枕边鮎美不悦地撇着嘴,环顾游戏中心。
抚子看到梅、辻斩老头和不良巫女三人正窝在角落。恐怕他们方才还在兴致勃勃地玩着某个游戏吧。而现在,他们却已是一脸惨白地僵在那里。
「居然有这么多人活了下来……莫不是忘了他们在为何而战呢?」
「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们不是合作关系吗?」
天娜以扇掩嘴,问道。她那语气似乎没有多么期待回复。琥珀色的双眸并未看向鮎美,而是打量着四周。
「你们有何企图?」
不同于天娜,抚子直视着鮎美。
鮎美一言不发,只是如同刚复生的尸体般扶了扶眼镜。
「你和翡翠……究竟在这神去团地里做什么?」
鮎美动了动。
虽然抚子和两位仪式官迅速举起武器,但鮎美却是看也没看她们一眼。
「……我挺喜欢翡翠哦。」
鮎美跪了下来,将指尖浸入赤海般的地面。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沾满血液的手指。这身姿令抚子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
「她让我变得与众不同……让我那些无聊的日子变得精彩无比。」
鮎美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然后,她一脸笑意,转过身来。
「但是……我更喜欢神去团地。」
刹那间,抚子的视野被灰色吞没。
一股冲击突破游戏中心的玄关,令整栋建筑摇晃起来。被风压掀飞的门扉,正面撞上了抚子的背部。
她连同门扉一起撞向了一侧的墙壁。
「唔、咕……什么……!」
若是普通人,方才那一击足以致命。然而,流淌着鬼之血的身体却出奇的坚韧。她艰难地从破损的门后爬出,环顾四周。
眼前尘烟一片。人影浮现在朦胧的光线中,是敌是友无以辨别。
「这个团地就是我的一切……!」
在这模糊的景象中,鮎美的笑声回响着。
「要是这个团地消失了……我就会重新变回那个无聊的枕边鮎美。那糟透了,我可忍受不了。要是你没有那打算,就由我来掌管这里……!」
风起——笼罩于视野中的烟尘缓缓流动。
紧接着,抚子注意到烟尘中的红色。二面天狗的面具,以一分为二的状态存在着。在那飘荡的烟幕后,黑色的身影——丑陋的蝶翅颤动着。
「──抚子!快逃!」
听到天娜的呼喊,抚子迅速护住了头。
——风声,如咆哮般轰鸣。
◇ ◆ ◇
「妖(该死)……妖!你这该死的,竟敢……!」
看着眼前的惨状,天娜不由自主地用拳头猛砸瓦砾。
烟尘已然散去,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希望再度被遮蔽视线。
歪曲的钢筋和混凝土块充斥着她的视野。墙上有着一个巨大的洞,像是被炮弹击中了一般,那透过洞口所窥见的青空,耀眼得令人憎恶。
在这般天空的背景下,各色的天狗面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阔罗阔罗阔罗阔罗……】【罗瑟罗瑟罗瑟罗瑟……】【西特西特西特西特……】
「这玩笑开得可真大啊……」
白羽看着断裂的弓和天狗面具,半笑不笑地低语道。
她被雪路护住,好歹只是受了轻伤。而居委会那边,似乎是不良巫女施展了结界,但她本人已经昏倒了。
而抚子——就在天娜眼前,被双面天狗击飞了。
「……从今以后,这神去团地将由我来掌管。」
站在一众拟天狗前,枕边鮎美褪下外衣。
血染的衬衫下露出大量的短刀。她又取下了发夹,连挂在脖子上的员工证和眼镜也一同扔掉了。
「人数是齐了了……不过嘛,还是再集结一下吧?」
「哈……哈!别异想天开了,小丫头!」
面对狂笑的鮎美,手持金槌的梅厉声道。
「你这咒术可不成气候!再来多少傀儡天狗也一样!」
「没错!现在正是展露我村正锋利之时!」
辻斩老头发出高亢的叫喊,终是拔出了他引以为傲的妖刀。
闪烁怪异光芒的刀刃映出青色——青天狗无声无息地逼近了满腔热血的老人们。
「什……」「啊——!」
异形毫不留情朝畏缩的老人们挥起铁块。
这时,一只透明的狼咬住了异形的肩膀。一个铁拳将转过来的青色天狗面具击碎。
「我……不允许你们再肆意妄为……」
雪路发出低吼。就在这一瞬间,破损的面罩从她脸上掉了下来。
除了天娜和白羽,所有人皆是惊呼。鮎美睁大了眼睛,露出扭曲的嘲笑。
「……真亏你能以这张脸活着。」
「哼……我……对这张脸还挺中意的……」
雪路平淡地回应,她的嘴丑陋地开裂着。嘴部几乎开裂到了耳边,锋利无比的牙齿闪亮着,比起人类,她更像一匹狼。
强行擦掉从额头流下的血液,雪路勾起恐怖的嘴唇。
「想到这是张能咬碎邪恶的脸……倒也不差……!」
拟天狗们如一阵色彩的狂风般,朝着低吼的雪路袭来。
在这场战斗的另一边,天娜悄悄确认着通向外部的道路。只要穿过那些拟天狗间的缝隙,就能从门扉被掀飞的玄关处逃出去——当然,只有她自己。
扇子的阴影下,天娜咬紧牙关。
自己必须逃出去,必须去寻找抚子才行。
可怕。好可怕。不想死——不知道自己待在这个恐怖地方有什么意义。
〝来吧……〟
在光中,她看见了薄纱的轮廓。即使没有回头,她也感觉到金色影子在微笑。
「闭嘴……!」
天娜抱住头,拼命摇晃脑袋,似要把幻觉甩开。
——视野的角落里,是雪路。
雪路被黄天狗的棘羂索缠住了手臂。那冰片般的眼眸中气焰高涨,这位准一等仪式官低吼着,死死盯着正对面的青天狗。
青天狗举起了铁块——刹那间,无数的画面像雷电般在天娜的脑海中闪过。
『我并未希望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如果是抚子酱的话,她会怎么判断呢?』
记忆的深处——那双赤红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真拿你没办法!」
伴随着怒声,青天狗被劈成了两半。
雪路睁大了眼睛。不顾她惊愕的目光,天娜迅速挥回扇子。
还未来得及反应,黄天狗的脑袋便被一击斩飞。
「……这可真不像我会干的事。」
天娜按住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她展开的扇子掩住嘴,迅速移动到雪路的背后——背对着玄关的方向。
「……我该感激你吗?」
「闭嘴。只要道路打通,我就会马上去找抚子。」
「好啊!好啊!来吧,你们俩——!」
听到这陶醉的喊声,两位女子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声音的方向。
染红的脸上满是笑容,鮎美高高举起了两手中的短刀。
「——让神去团地变得更有活力吧!」
◇ ◆ ◇
「……也太坚韧了吧。以人类来说合理吗?」
抚子讶异道,拼命动身想要回到翠鸟游戏馆。
浑身上下都很疼,但是,她并没有骨折,内脏没有出问题,四肢也好好连在身上。这副模样完全让人想不到是她被暴风掀飞,还撞上了远处的建筑。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投下了抚子一人的影子。
孤零零的脚步声莫名地高声回响,仿佛连灵魂都被这声音紧紧束缚住了。
「没事的,没事的……大家,一定——」
抚子压抑着自己急躁的心情,忽然间,她的余光捕捉到了奇怪的一幕。
以津真天正玩弄着包裹着灰色破布的、木棒似的玩意儿──这般光景,就在她刚刚经过的小巷中上演。
她一个劲儿奔跑起来。小巷中的黑暗,很快便被她甩在了身后。
然而——抚子紧咬着嘴唇,转过身去。
她朝着那条小巷跑了回去,便发现几只以津真天停留在在阳台和电线杆上。
「以津真天?」「──到此为止了!」
伴随着喊声,抚子掷出锁链,见此,怪物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逃向了空中。
抚子将锁链收回,轻轻揭开了那破烂的灰布。布下面躺着一名浑身是伤的老太,她的左眼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
看着几天前还声讨过自己的老太的脸庞,她择出六道锁链中的一条。
「人道──求道针。」
银色的液体从她手指间垂下的锁链上滴落。液滴化作细细的针,刺入了老太的身体。虽然没有痛感,却似乎造成了冲击,老太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这道术式可以增强身体能力,加速自然愈合。
虽说几乎不过是安慰性质,但抚子还是施展了这个术式,随后便准备起身。
然而,老太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是想要施舍吗,狱门?」
「不。我是觉得看要是放着不管,你会死掉的。」
紧盯着她的老太,那目光正如见证过无数惨祸的人一般。
疲惫不堪,满是猜疑,并已习惯绝望——面对这样的目光,抚子露出了一丝微笑。她为了老太,装出属于狱门的笑颜。
「要不然,我会过意不去的──这样你应该能撑住吧,老婆婆。」
老太盯着抚子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她手中的念珠咔哒咔哒地响个不停,仔细看,那念珠似乎是由人的指骨做成的。
最终,老太垂下眼帘,重重叹了口气。
「……哈……看来我也差不多该歇业了。」
再度睁开的独眼中光彩不复,仅陷没着沉渣般的疲惫。
「狱门……你知道怎么去心脏部位吗?」
「……你知道吗?」
「我曾到达过心脏部位……我对那假太阳并无兴趣……只是想让我这一族的名字再一次被这世界所知晓……但我无能为力……」
老太紧握着手中的骨头念珠,缓缓站了起来。
她瞪着那诡异地闪耀着的松明丸,调整呼吸。随后,她突然将手指插入了自己的右眼。
「你在做什──!」
「别动!」
老太一声厉喝,令抚子停住了动作。
「『献上一份。给予一份。』……」
老太喘着气低语道。鲜红的血液滴在干枯的皮肤上。
「神去团地没有正路……开路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献上痛苦。献上贡品的血肉,通往蜡梅羽大伽蓝的正路便会打开……」
「大伽蓝……?」
这个词她曾听过。那是她和罗罗接触时,在那片零碎的回忆中曾听过的。
就在抚子睁大眼睛的瞬间,传来了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
「……把手伸出来。」
抚子照老太所说的伸出了手,老太将自己的眼球递给了她。那温热、黏糊的感觉传来,抚子静静注视着老太那满是血的脸。
「……为什么你要让我去?」
「这对我来说也是耻辱……偏偏是我要把这事托付给狱门……!」
咒骂着的老太让抚子感到一股强烈的既视感。
回想起来,自从遇到她的那一刻起,抚子就觉得似曾相识。自己一定在哪儿见过她——或者见过和她相似的人──
「你……到底是谁?」
「……我母亲是家中的小女儿。在与大姐争夺继承权的斗争中败北,被逐出了家门。所以,我才活了下来──从那灭门之祸中活了下来。」
「你该不会是……虚村家的……」
虚村屠戮──受到家主无礼对待的狱门华珠沙,将虚村家族的亲族悉数屠尽。这场屠戮在近代以后的无耶师们心中烙下了对狱门的恐惧。
「我叫虚村帷——是虚村玻璃子的侄女。想必我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虚村。在我出生之前,左眼便被华珠沙夺走了……右眼就送给你吧……」
帷摘去了眼罩。
她那紧闭的左眼周围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宛如被从内侧生出的剃刀刺伤过。
「在那座大伽蓝里,有某种存在……比蜡梅羽更为可怕的存在。所以——我要把对虚村来说最大的恐怖扔给它对付。」
没有眼球的脸盯着抚子。抚子凝视着这张令人不禁想到其过去美貌的脸庞。
「……明白的话,就快点消失吧。去哪儿都好,我可不想赴黄泉的路上都要和狱门呼吸同一空气。」
「……你打算以这身体战斗吗?」
抚子朝缓缓转过身的帷问道。
「哼……要我说,依赖肉眼,作为无耶师也不过是三流。」
「……的确。揭示无形之物之人,才是无耶师呢。」
『如果说能对黑暗问之有耶无耶、看透无形之物者为无耶师……』
抚子回想起在鵺支配的黑暗中所听到的话。
继承与作出此言之人相同血脉的老太低声笑了笑。
「呵……小丫头,别说得你好像知道似的。」
像拖着脚步般,帷向前迈步。
抚子注视着被时间与诅咒磨损的老太的背影,开口道。
「我叫狱门抚子……再见了,虚村帷婆婆。」
说完,抚子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
不久后,警笛声响起。松明丸的光辉迅速倾斜,消失在西方。抚子抬头望向天空,仿佛围绕着真正的太阳般,青黑色的蜃景摇曳着。
「那是,京都的影子……」
京都塔、京都站、清水寺、东寺──于空中浮现的,是那些她无比熟悉的建筑的幻影,宛如以青空为背景的剪影般,朦胧地存在着。
──再有两次,那颗星星再闪烁两次的话……
回想起白泽的不详之言,抚子皱起眉头。
「还……还要更快……」!
刚拐过几个巷口,她便是猛地撞上了某个人。
抚子立刻后退,拿起人道之锁链。
对方也低吼着,拔出了武器,是把粗糙的大砍刀。
那双泛着异样光芒的眼睛盯着抚子的脸——以及她手中摇晃的六道锁链。
◇ ◆ ◇
「——简直像假面舞会一样。」
天娜将青天狗的头部斩成两半,深深叹了口气。
她常用的强力隐身术早已失效。现在天娜只能用简单的术式隐蔽气息,抓住怪物的破绽勉强以袭击的形式应对。
「别废话……!动嘴不如动手……!」
「你刚才的气势到哪去了!来啊,来啊,来啊──!」
鮎美嘲笑着,她的动作完全像个外行。然而,她的短刀蕴藏着奇异的力量,令对峙的雪路难以应对。释放烈风的刀刃,喷射火焰的刀刃,飞溅水晶碎片的刀刃——
「妖刀么……这可不是普通人能持有的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雪路咬牙切齿,而一道青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滑向她的背后。
寒光一闪——青天狗的头部从颈部滑下,朝着地面滚落。天娜将扇子指向拟天狗,冷笑道。
「──已经到极限了吧,准一等仪式官?」
「你这混账写书的……单论胡说八道果真是天下一绝……」
雪路咧着裂开的嘴唇,朝着胡乱挥刀的鮎美发动猛攻。
天娜预备着几个术式,大致扫视了四周的情况。
「哇呀呀呀呀呀呀!」「稍微看看周围好吗……!」
白羽虽然被粗暴的辻斩老头整得有些慌忙,但还是准确进行了掩护。金发的不良巫女也恢复了意识,用结界保护着不擅长格斗的梅。
「咕,你这——老太婆!你竟敢、竟敢……!」
「哼……在白天果然上不来劲儿呢。」
鮎美捂着喷血的肩膀,见此,梅咂了咂舌。
她的手中握着稻草人和钉锤——以及一张敲入了五寸钉的员工证。
「算了!来,再给你来一根──!」
梅挥起钉锤,欲再次敲下钉子。
缓缓地——青色的身影波动起来。不良巫女所布下的结界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青天狗。
「──怎么是青葫芦!开什么玩笑!」
这是第一次听到不良巫女的声音,也是最后一次。
结界轻而易举地破裂了。巫女的额头被击碎,她倒在地上,随即化为无数纸札消散。
梅依旧保持着挥起钉锤的姿势,面色狰狞地瞪视着青天狗。
「梅婆婆!」
白羽火急火燎的喊声回荡在空中。
而后——青天狗放下了手中的铁块,反而滑行似地向后退去。或许是紧绷的神经放松了,梅失去了意识。
天娜忘记了当下状况,呆呆注视着后退的青天狗。
「……为什么会后退?」
「故意添堵吧……他们总是这样。」
雪路粗暴地搔弄着染血的灰发,露出尖锐的犬齿。
「蜡梅羽一族一定会聚集过来……恐怕他们是想这样暂时性投入战斗,来消耗我们的精力……真让人恼火……!」
「聚集……?」
哭壶狼烟说过的来自团地的暗号。白羽提到的三十名失踪者。煜耀红光的松明丸。血染的团地、祠堂中的奇怪祭坛——
刹那间,这些信息在天娜脑海中闪现。展开的扇子后,琥珀色的双眸开始游离。
「原来如此……这就是规则……」
──『献上』──『给予』──『珍爱花朵』──
刹那间,天娜的脑海中闪过一道流星,她屏住呼吸,猛地合上扇子。
「……雪路,我想知道件事。蜡梅羽的拟天狗,是不是对心脏有着执念?」
「突然问这个干嘛……!」
「别管了快回答我!你有没有见过失去心脏的尸体!」
被黄天狗阻挡的雪路,见天娜如此气势汹汹,顿时瞪大了眼睛。她毫不留情地将抓着的头骨压碎,蓝色的眸子彷徨着,似在回顾过去。
「的确……这些家伙大都瞄着心脏……」
「哈哈哈……果然!」
天娜发出清爽的笑声,将目光转向某个女人。
樒堂翡翠——那个痴迷拉丁美洲文化的女人的尸体,倒在了战场中。
「引用自阿兹特克的鲜花战争……让生命像花一般绽放。」
——那是曾经在中南美洲阿兹特克王国展开的仪式战争。
双方提前约定好时间和地点,以同样的人数进行战斗。关于这场奇怪战争的动机众说纷纭,比如锻炼战士、削弱周边诸国等——
「鲜花战争的主要目的是获取活祭。」
天娜将瞄准雪路脑袋的棘羂索弹开,扯动嘴角。
「败者的心脏将被献给神灵。为了平息自然灾害——也为了维持太阳运转。现在可以肯定了,蜡梅羽一族的目的已不再是飞行──!」
轰鸣声响起——天娜被掀飞,重重撞在墙上。
她勉强抬起头,举起各自凶器的合体二面天狗映入眼帘。雪路试图迎击,但她的动作已显得精疲力竭。
天娜尝试站起来。然而,似乎由于后脑撞击,视野中的世界怎样都无法稳定下来。
「……真是不如意啊。」
她似乎看到了帷帐。分不清是耳鸣还是低语的声音响起,令周围的声音消散。连术式都无法构架的大脑中,无意义的记忆翻涌着。
——在追忆的尽头,那位少女回过头来。
人偶般精致的脸庞,宛若花瓣的淡红色嘴唇,长睫毛下的红色眸子。
「……我真的想成为你的力量……」
她知道,那双眼睛时而会像火焰般赫赫闪烁。那是自胸中喷涌的兴奋,足以灼烧思维的赫怒——亦或是令人发狂的执念。
「我和……抚子……」
该说些什么呢?她不清楚。
迄今为止,天娜从未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但此刻,她不自禁地——想要在条坊茶馆的窗边,与抚子共饮热茶。
「……和抚子明明约好了……」
────蹄声踩踏地面的声音响起。
眼脸下感受到耀眼的光芒,垂着头的天娜抬起脸。有着少女面庞的白泽伫立在正前方,用毫无情感的目光注视着她。
「……你竟敢夺走抚子。」
「只是在帮她。」──白泽发出肉声。
「原来如此。」天娜点了点头。总感觉,这样似乎已经足够了。
「……你缝住了姐姐的嘴。」
天娜微微倾首。那恐怕是她还是玉藻前的时候吧。那时的『自己』就是自己的这种认识,有些强烈。是性质有几分相似吗?
「那时,我也在殊死一搏啊。」
「你不道歉吗?」
「如果你希望我道歉,我可以道歉。不过,请不要指望我会真心诚意地道歉。我知道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但当时我也是命悬一线……」
「……你的心,我看不到。」
「因为我藏起来了。人的心,可不能随意踏足。」
天娜勉强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环顾四周。或许是因为白泽的某种干涉,无耶师们的死战像是遥远地域的光景般迷蒙不清。
「……能帮帮我吗?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的。」
「如果我说不行,你怎么办?」
「……倒也无所谓。」
天娜微微耸肩,捡起了落在旁边的扇子。
「本来也没抱什么期待。我早就习惯一个人生存了。不管多么狼狈,我都会熬过去。在你出生前我就这样了。而且……」
展开的扇子后,天娜垂下琥珀色的眸子。她浅浅一笑。
「……我还得去找抚子呢。」
话音刚落──幼小的白泽猛然睁开所有的眼睛。
她把脑袋扭向右边,又向左歪了歪。最后低下头,用力挠着自己纯白色的头发。
「我不明白……你明明是扭曲的……为什么,会这么美丽……」
「我可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这点理所当然吧。好啦,赶紧──」
「──没办法了……!」
幼小的白泽猛地抬起头,满含泪水的眼睛瞪了眼天娜。
就在这一瞬间,时间恢复了正常的速度。色彩复苏的世界中,青白色的闪电炸裂开来。
「这是、什么──!」
雪路好不容易击退二面天狗,将惊愕的目光在天娜和白泽间徘徊。
噼里啪啦的电光从地面蔓延至天花板,摇摇欲坠的空间散发着白光。
在这耀眼的光芒中,幼小的孩子身影宛如融化般改变了形态。
闪着金光的角,四处睁开的青色眼睛,牛犊般的矮壮躯干──恢复原本形态的白泽甩着云彩般的尾巴,跳动了几下。
「你难道──」「带你们……我带你们离开……」
幼小的白泽打断了天娜的话,她的声音在这闪耀的空间中回荡。
「毁掉……全都、消失掉……」
雷击降下──冲击力将窗户玻璃悉数震碎,在外面包围的拟天狗们被白光烧毁了脸。
在悲鸣和振翅声中,光芒瞬间消失了。
「该死……总是……总是总是总是……!」
勉强站起来的鮎美,捂着肩膀环顾四周。半毁的游戏中心里,已经没了任何人影。只剩下天狗模样的东西呆立在原地。
「每次都是这样!所有事都不会顺利!没发生过一件好事!所有人都只会碍我的事……!总是我一个人……!」
能听到她这荒唐的叫喊的,只剩浸泡在血海中的女人。
◇ ◆ ◇
自称『歌方龙儿』的男人说,距离翡翠鸟游戏厅还有些路程。
「……好险啊,差点杀了恩人的侄女。」
龙儿深深叹了口气,化解了一触即发的危机后,如今,抚子正被他带着路。
「桐比等先生救了你吗?」
抚子问罢,龙儿猛地拉开了连帽衫的领口。抚子看到他脖子上有一条红色锁链状的刺青,瞪大了眼睛。
「阎罗之轭……!」
「嗯……这是桐比等先生为我刻下的。多亏了他,我才能与那些家伙战斗……」
龙儿的双眼晦暗,凝视着前方,宛如他用作武器的大砍刀的刀刃般刺眼。
「我是一九九九年……应该是最初松明丸升起时的居民之一。」
据龙儿所说──京都府榊法原市,过去是一个林业城镇。然而,以天狗传说流传的川蝉峠为中心的山脉,在战前被开发,周围变成了荒凉的秃山。
在这地方,蜡梅羽一族建立了一个小型团地。
该街区以其风情雅致的街景夸耀,据说还有人不远千里特意搬来。
──但这一切都是陷阱。
「那时候蜡梅羽一族,简而言之就是在收集魅馔血。」
「那,住在这里的人──」
悠闲对话与欢声笑语依旧空虚地回响着。曾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们,或许本身就拥有容易招致怪物的体质。
「……因为魅馔血蕴含大量灵气,正好适合当作松明丸的火种。所以,他们建造了一个让魅馔血之人向往的城镇。一个让令人安心并充满活力的城镇……」
龙儿仰望天空。松明丸消失的冬日天空,苍白得像霜结一般。
「……那一日,是夏天。」
龙儿是一个四口之家中的长子。刚搬到团地,对周围的环境不熟悉,并且没能摆脱被迫进行的剑道训练,他度过了一段压抑的时光。
某天,龙儿终于是按捺不住怒火,冲出了家门。
「当时只是想离家出走一会儿……但当我回到家里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团地宛如一座坟场。屋子里,只有家人的声音虚无地回荡着。
「那只天狗出现在了屋里。我拼命逃跑。跑到警察那里,求他们救我。可是……我的归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榊法原新城──甚至榊法原市本身,都已消失。
那个城镇,从未在京都府存在过。
无奈之下,龙儿只得投靠亲戚家,但他还是在拼命找寻回去的路。
然而,那里没有丝毫痕迹留存下来。不久后他意识到,作为魅馔血之人的常态,有怪物盯上了自己这类人。他还从咒术层面探究过他们是否有关联。
十多年过去了。直到五年前的某一天,龙儿决定上吊自杀。
──就在那时,他遇见了桐比等。
『弟弟死得连影子都不剩。』
『而你这没出息的哥哥却还想着安然死去吗?』
「他这么对我说,然后把我打得半死。嘛,多亏于此我才清醒过来……」
「……这样啊。」
听他这么一说,抚子这才明白了叔父的举动。
龙儿试图做的事——对狱门桐比等来说,是某种地雷。
「然后,他给了我这个。说这是去地狱的定票。」
龙儿揉了揉脖子,微微勾起嘴角。
「多亏这个,我不必再为了去掉血肉的味道,疯狂地使用烟草或药品了。嘛,虽然已经迟了……」
「……是啊」
抚子想起逆獏让她见到的那个梦。
在那场梦里,抚子身处歌方家。那对善良的男女,想必就是龙儿的父母吧。逆獏应是利用了他们的残留思念,来迷惑抚子。
因其血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便消失在了这里。
「……真残忍啊。」
抚子低下了眼眸,想着他们——以及与他们有着相同体质的天娜。
她和龙儿穿过蛇穴般的巷子,跳过灌溉渠。
「小心上面……蜡梅羽的天狗们,在松明丸熄灭后就会现身。」
「那套机制现在还是一样吗?蜡梅羽长啼不是死了……」
突然间,正从电线杆上窥探四周的龙儿一脸惊愕地回过头。
「长啼死了……?那不可能。要这样的话,神去团地早就应该消失了。再说,我们——大家也应该早就从这里解放了。」
说到『大家』时,龙儿缓缓指向四周。
抚子听着曾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声音,垂下了六道锁链。
「我的确用这狱卒的锁链打倒了长啼。」
龙儿的身体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他咬紧牙关,将大砍刀狠狠砸向旁边的垃圾桶。不知何时堆起来的垃圾四处飞散,龙儿吼道。
「混蛋!这又该怎么办,嗯!? 都到这一步了……!」
「冷静点,龙儿先生。我们还有能做的事。」
抚子面对晃眼的大砍刀,面不改色,用平静的声音劝慰龙儿。
「去我……朋友那里吧。他们中有很多人精通咒术。和他们一起的话,一定能从这个团地脱身的——!」
「——我要毁掉神去团地!」
一片尘芥中,龙儿怒吼道,粗暴地擦了擦脸。
他的呼吸因愤怒而颤抖,但看向抚子的眼神却微微湿润。
「父亲、母亲还有友树!老师、朋友们也……普通地生活!我们只是在这里普通地生活而已!为什么……会这样……会这样……!」
抚子茫然地望着,那颤抖着拳头的龙儿。他那如业火般的嘶吼,仍在腹底燃烧着。
「所以我要毁掉它!所有的一切,都由我——!」
抚子看见有什么东西落下。她迅速将手伸向龙儿。那位身材如野花般纤细的少女,轻而易举地拉着因愤怒而颤抖的龙儿向后退去。
随即,铁块砸在了他们此前所在的位置。
「什么——!」「小心点。是蜡梅羽的拟天狗。」
抚子放开高声惊呼的龙儿,将六道铁锁缠于右手。
青天狗抽搐着那白色而滑腻的翅膀,用铁块执拗地敲击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抚子又感觉到几股气息,她迅速扫视四周。
抓挠着地缝,双面天狗拖着身子慢慢爬了过来。被荆棘羂索束缚住的黄天狗,全身着喷血出现在了抚子视野中。
情况有些奇怪。抚子皱起了眉头,耳边响起了不成调的合唱。
【阔罗、阔罗】【罗瑟、瑟】──【阔、阔罗】【西特,特】──【阔罗】【罗瑟、瑟】【阔、阔罗】【西特】──【阔罗瑟】【阔罗西特】【阔罗瑟】【阔罗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