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五日——室内香气缭绕,芍奈睁开眼睛醒来。
她正在京都站附近的一室居公寓里。这是母亲合作者所拥有的几处房产之一,公寓内配备了全套的生活用品。
「早啊,芍奈。看来你已经放松下来了」
殇闲适地翻炒平底锅,露出懒洋洋的笑容。
芍奈看向她的手臂。直到昨晚,伤势仍非常严重。无论芍奈怎么努力,由于诅咒反弹造成的伤口只是不断蔓延,完全看不见痊愈的希望。
而且,殇一直高烧不退,丝毫没有降温的迹象。迫于情形,芍奈只好寻求合作者的帮助。
「……伤口已经好了吗?」
「嗯嗯,完全没问题。甚至比受伤前状态还好,好到有点恐怖的地步」
「哈……我一直觉得那人蛮可疑的,没想到做事还挺可靠」
芍奈拿起矿泉水瓶,仰头豪爽地一饮而尽,随后粗暴地擦掉溅落的水滴。
接着她突然停下来,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如此粗鲁无礼的行为,竟然没有招来叱责。
芍奈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满足感,注视着殇的手里动作。
「重要的是支付报酬」
殇无谓地耸耸肩,颠锅将松饼翻了个面。
「虽说只要一张松饼就够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打算多带一些。向那人多卖点人情也不错」
「哼……我的那份呢?」
「当然准备充足了,幽默敬语大小姐,和咖啡牛奶一起尽情享用吧」
*幽默敬语是指芍奈说话会非常粗鲁嚣张的用词组合敬语这样的奇妙组合。(你这家伙,desu,这种)。
「……你真的是好烦啊」
殇故作恭敬地展示自发粉,芍奈看着她露出笑容,戴着的牙套闪闪发光。
*自发粉,以面粉、泡打粉、砂糖、食盐等材料混合而成的粉状物质
片刻后,殇为芍奈烤好了松饼。
桌面上摆满了松饼,从用酸奶和浆果装饰的,到加了巧克力和香蕉的,种类繁多,应有尽有,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闪耀光芒。
「……怎么回事,你原来这么擅长烤松饼吗?」
「因为是芍奈喜欢的食物嘛,自然会变得擅长」
耸肩的殇吃着最小的松饼。如果仔细瞧一眼,就会发现她盘子里全是品相不好的松饼。
芍奈实在看不下去了,强硬地将第二大的松饼夹到殇的盘子里
「赏给你了,软绵绵,多吃点让自己更强壮吧」
「唔……既然是赏赐那就只好吃了」
殇小心翼翼地接过松饼,而芍奈则狠狠瞪了这样的她一眼。
「……呐,我还得对你说『赏赐』到什么时候?」
「不这样各方面来说都会有麻烦吧。毕竟,你是本家的大小姐,而我只是分家的仆人?如果不注意身份之别,你的母亲大人大概不会高兴的」
「……那人总是这样」
窗外传来鸟儿尖脆的鸣叫声。
瞬间,芍奈像是被弹开一样站起来,捂住嘴巴,脸色苍白地看向窗外。
屋内响起微弱的叮咚声,芍奈转头一看,是殇正在用在勺子敲玻璃杯。
「只是鸟而已,谁都没有听见你说的话」
「……真的吗?没说谎吧?说谎吞剃刀一千把」
「才不会说谎,要是真被听到了,首先我这颗脑袋就得飞咯」
「……这可让人笑不出来」
转眼间,芍奈脸上不安的表情消失了,她粗鲁地坐到了椅子上。随便梳理着睡醒后还乱七八糟的头发,凝视着正悠然地大口吃松饼的殇。
「……以后,我会给你更厉害的东西。等我成为了御前」
「嗯。我期待着哦,大小姐」
殇温和地笑了。她那苍白色的面容,脆弱地仿佛要融化在阳光里。
芍奈撑着下巴,盯着放在桌上的手机。
「只是要重新制定作战计划……Kubikiru已经行不通了。虽然知道对方有擅长诅咒的人在,但没想到实力居然这么强。得想办法杀了抚子……」
「一定要杀了她吗?」
芍奈闻言狠狠瞪了殇一眼,然而对方淡然地喝着咖啡牛奶。
「就我来看,试着谈谈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哈?哪有对话的余地啊——」
「这可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碰见的亲族。说不定以后会变成芍奈的妹妹」
殇挥舞着手中的叉子,芍奈却露出苦涩的表情移开视线。
「你应该更放松点。难得来了京都市区,为什么不试着好好享受一下?这样能让僵硬的思维活络起来,也就会有新的发现了」
「现在可不是玩的时候。必须拿出成果……我一定得成为第一才行……」
「芍奈,看这边」
芍奈自顾自陷入苦恼之中,听到那声音后迟缓地抬起头。
就在这时,一颗草莓塞进了她的嘴里。浓烈的酸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让芍奈不禁皱眉。
「……你做什么啊」
「无耶师最重要的是精神」
殇把面前的松饼切得整齐又漂亮。然后,不动声色地挪了好几块到芍奈的盘里。看来她吃不完这些松饼。
「正因如此,送完松饼我们去玩会儿。要是以视察敌情的名义,没人会反对的」
「哈?都说了,我没时间做这种事——」
「唉,我的主人对仆人也很慷慨,这是她的优点~」
殇故作可爱地撅起嘴唇,芍奈无奈地看着她,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开始动手切那座堆得高高的松饼塔。
「……朋友,那当然会好好珍惜啊」
◇ ◆ ◇
即便是雾气浓厚的忌火山,空气中也浮动着春日将至的气息。
在清晨薄雾笼罩的山林边缘,抚子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合适的时机。
她摸着自己的脖颈,原本裹着绷带的地方变成了一件透明首饰,形状像是水晶做的网,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呀——!」
某样东西大力拽着抚子的左脚,还未来得及反抗,她便从灌木丛中被抛向空中。
缠绕着左脚踝的东西在阳光下闪耀一瞬——那是条灰烬构成的锁链。
抚子轻巧翻身,挥动手中的护法剑斩断灰色锁链。同时控制身体在坠落地面之前平安着陆,随即奔向锁链袭来的方位。
她很快就发现了敌人。薄雾笼罩的山林里,有一道卒塔婆般阴沉的身影静静伫立。
*卒塔婆,为供养、报恩而安置佛舍利、遗物等的建筑物。
「要上了——!」
抚子斗志昂扬,身体加快速度,无拘无束地在山林中奔驰。
抚子跃过树木,奔过巨石,滑过地面,凭借娇小的身体、怪物的体力、爆炸的弹跳力,如小型风暴般将对方困入自己的领域。
半长的头发在风中飘荡,他灰色的右眼不知在看向何方。
脸上左侧的咒符发出像树叶摩擦的声音,穿着深色衣物的高大身材像墓碑一样耸立。
此外,脖颈佩戴着和抚子一样的透明首饰——。
「得手了,叔父大人——!」
来袭的剑尖近在眼前。抚子瞬间屏住呼吸,下意识偏开脸。
木刀掠过抚子的脸颊,她身体迅速后翻,逃到附近的巨石正上方。
「……我没有义务陪你过家家」
右手的木刀轻轻拍打着肩膀,敌人——狱门桐比等不耐烦地抬头望向抚子。
他的双眼闭着,不仅右边,连左边也感觉不到视线。
「什,等等——!」
「你能奢侈地使用三条锁链,而我只能使用借来的一条,并且还封住了双眼」
桐比等嘲笑着抚子,张狂地甩了甩舌头。
「怎样?赶快把它夺走给我看看,野猫」
「你这——阴险的大太法师!」
*大太法师,传说中创造了山脉和湖泊的巨大妖怪。此处喻指桐比等身材高大。
抚子冲动之下挥出的刀刃被锁链轻易缠住,视野瞬间天翻地覆。
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身体便被甩出,背部狠狠砸向地面,冲击力大到连地面都微微下陷。尽管如此,抚子还是耗尽全身力气摆脱了锁链的束缚。
还没等她调整好姿势,桐比等的追击便接踵而至。
他锁定抚子的要害,进行了猛烈而精准的攻击,杀意随着剑势节节攀升。
而且,在这如狂风骤雨般的斩击中,桐比等始终闭着眼睛。
「你怎么做到的啊!」
「大致通过感知气息的『味』,我就能知道你最害怕发生什么」
扑通——抚子正拼命抵抗木刀的攻击时,脚步踉跄一下骤然倒下,原来是桐比等左手隐藏的灰烬锁链绊住了她的脚。
「……真丢人啊,野猫」
叔父用木刀抵住侄女的鼻尖,露出轻蔑的笑容。
抚子狠狠瞪向那张脸,张开嘴巴。火花迸发——然而还没等她把劫火吐出来,桐比等便迅速用木刀敲打她的额头。
「好痛!」抚子痛到近乎失神,脖颈上的首饰伴随一阵刺耳的响声碎裂四散。
「……好啦,到此为止」
萤火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她从抚子头顶上方飘落下来。
抚子还绷着脸,萤火迅速触诊了一番,之后满意地点头。
「……大概没问题吧」
「大概什么」
「你们的身体实在搞不懂。拜此所赐连正常检查都做不了,只能采取像这样的非常规的办法。目前看来,身体和灵气都没有问题」
「竟然用碎鬼作为检查方式,乱来也要有限度吧。我明明预定好了要去乌丸……」
所谓碎鬼,在狱门家主要是用来锻炼的游戏。
规则很简单,就是游戏双方互相砸碎对方佩戴的特殊水晶首饰。首饰容易因为身体受到冲击产生细小裂缝,因此时刻都要保持警惕。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规则。这是一种允许任何暴力手段的可怕游戏。
「……就因为这样,我平白无故又多受伤了」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是你太迟钝了才会这样——「虐待」「残忍」「恶鬼」……闭嘴」
桐比等边反驳着自己的左侧,边摘下脖颈处的首饰。
比抚子更强壮的脖颈上浮现出狱门家特有的伤痕。每次看见桐比等简单的双线伤痕时,抚子总是感到很羡慕。
「最近你跟梦游一样魂不守舍的,警惕性也太低了。在萤火诊疗期间,我也想让你清醒点」
「……你仅仅只是想痛打我一顿吧?」
「好啦好啦,冷静点。除此之外,我还做了其他各种检查,总之先当你恢复健康了」
萤火安慰着哼哼唧唧的抚子,从口袋拿出香烟盒。
然而,打火机似乎没气了。于是萤火蹲在抚子面前,「借点火~」。抚子不情愿地施舍了自己的火。
「……老实说,我也很想用各种最新的医疗技术做检查。可是,你们不管身体还是灵魂都跟常人构造不同。就因为这样,你们连照片都拍不出来吧?」
「这个……确实如此」
狱门本家的人都拍不出正常照片。大概是由于狱卒血脉的影响,按下快门的瞬间,就会变成不祥的灵异照片。
血脉返祖的抚子照片效果尤其糟糕,脸和身体覆盖着像赤黑色漩涡一样的图案。
「就因为这样每次做检查都很困难。哪怕现在这样都已经是我们百般尝试的结果,就连胃镜给你们用都会失灵,结果桐先生也白受苦了」
「桐比等先生也……」
「……真是毫无意义的痛苦」「再也不要」「不行」「讨厌相机」
桐比等十分罕见地露出疲惫的神色移开视线。脸庞左侧也发出了微弱的悲鸣声。
抚子温柔地注视着阴郁的叔父侧脸,旋即表情突然阴沉下来。
「……关于昨天的事情,你怎么看?」
「那个叫芍奈的小姑娘吗?」
桐比等将木刀挂在腰带上,迈步向前,萤火和抚子也紧随其后。
碎鬼是在忌火山深处进行的,远离狱门家本宅。郁郁苍苍的森林只要稍微前进几步便笼罩在青黑色的暗影中,普通人根本无法分辨方位。
道路未曾修整崎岖难行,如果走错一步,就会从悬崖掉到雾海之中。
「是说关于牡丹的女儿事情吧。那个贱人竟然还活着吗?」
「牡丹的话,确实是桐比等先生的姐姐对吧?」
听到萤火的恶言,抚子回忆起很久之前教过的家谱。
抚子的祖母名叫狱门柘榴。
柘榴是个对爱很饥渴的女人——直白地说就是淫乱。她曾经跟四个男人发生过关系,加上狱门家的体质很容易生出双胞胎,最终生下了十个孩子。
即——长女『蔷子』,和她的双胞胎妹妹『樱子』。
三女『牡丹』,长男『桐比等』以及双胞胎弟弟『松比等』。
四女『薄荷』,三男『竹斗』,五女『雏菊』。
出生之前就死去的六女『青莲』,七女同时也是幺妹的『睡莲』。
据说这十位兄弟姐妹,就是抚子出生前的狱门本家人数。不过,在抚子出生前,他们大多数都因一场被称作『狱门事变』的灾祸而消失了。
换言之,芍奈也是抚子除了自己和桐比等之外,首次遇见的狱门本家成员。
「……你怎么看芍奈的事情?她真的是我的表姐吗?」
「恐怕正是如此」
抚子看着比平常脸色更加不快的叔父和目光阴沉的萤火,想起了另一条信息——牡丹和桐比等的关系尤其糟糕。
「跟在芍奈身旁的小姑娘……名字叫做菊理冢吧。菊理冢家是事变时从本家脱离出去的分家之一。而且,那群家伙原本就支持牡丹成为下一任御前。应该不会错的」
「……话说狱门事变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称作狱门事变的灾祸据说发生在距今十七年前。因为这场灾祸狱门本家分崩离析,分家大部分也离散了。
抚子曾多次向作为事变幸存者的叔父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野猫能伸爪子的事情」
桐比等这次仍旧无视了抚子的疑问。然而——抚子瞪着叔父的背影。
「就算你这么说也不可能不管啊,况且芍奈的袭击也可能跟这个有关系不是吗?」
「不……大概没有直接的关系。至于牡丹的目的可能是——哎呀!」
萤火脚下一滑,发出有些可爱的尖叫声。
那一瞬间,桐比等迅速抓住萤火的衣领,粗暴而强硬地将差点从山道滚下去的她扯回来。重新被拉回地面的萤火,在狱门本家两位成员的注视下,局促地摆弄着眼镜。
「……差不多该把这条路好好修整一下了吧?」
「这条路只有我们和萤火会走吧?明明其他人都不会来,修了又有什么意义?」
「不,那个……明明我每次都差点掉下去啊」
「掉几次我都会拉住你,有何不妥?」「一直待在我身边就好了呀?」
「别两个人凑在一起调戏我!所以说本家的人真是!」
本家的二人表情非常严肃地歪了歪头。
萤火用力咳嗽一声,心神不定地玩着打不着火的打火机。
「……话说回来,如果牡丹真的还活着,她的目标非常简单。继承御前——也就是狱门家的家主之位。跟事变没有关系」
「……根据是?」
「那家伙非常执着于顶点的位置」
铿、铿。桐比等的木屐发出清脆的响声。这附近一带的地面由地藏、墓碑等各种石质材料杂乱地铺设而成,大概是某个被遗忘的墓地。
踩着那些甚至连墓志铭都已消失的墓碑,抚子与萤火一起追赶着叔父的背影。
「鬼是执着的存在。这一点,你明白吧?」
「……我亲身体会过了」
当抚子点头时,桐比等似乎有些不愉地撇嘴。
「牡丹的情况也是如此。那家伙总是对所谓的『第一』的概念异常执着」
「……因为想要成为第一,所以才想要继承御前?」
「没错。不过那家伙貌似很清楚自己的无能之处,因此性格变得更加阴暗扭曲了……日复一日,惹人厌烦」
「利用自己的女儿来代替自己……哈,还真是那女人能做出来的事」
萤火面带微笑,眼神却阴沉得令人脊背发凉。和与牡丹关系恶劣的桐比等相比,萤火对她的憎恶似乎反倒更加强烈。
最终,三人终于抵达了两旁排列着红色灯笼的道路。
这条路通向本宅。石阶的尽头,可以看到一扇悬挂着无数古旧铃铛的威严大门。
冷飕飕的风吹过。抚子嗅了嗅空中的气息,微微歪头。
「……哎呀,有稀客啊」
「啧……麻烦的家伙来了」
「干什么干什么,别再进行超感官能力者之间的对话了。我也想——」
风声呼啸而至。接着,树叶和黑色的羽毛纷纷扬扬,像是撕裂雾气般在空中飘舞。
「――哟,大伙们」
紧接着,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三人眼前。
一头半长不短的黑发随意扎起,戴着毛呢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穿着背心和衬衫,披着带领子的古时披风,装扮十分奇异。
「……什么时候来的,狗郎」
「真冷淡啊,桐比等。别用那种像看垃圾堆中的乌鸦一样的眼神看我」
男人抬起毛呢礼帽,露齿而笑。
他看起来大约二十过半,面容如女性般俊秀,但长着一口鲨鱼般锋利的奇特牙齿,闪着危险的光。身高不及桐比等,但肌肉十分发达。
「听说小常夏平安归来了嘛,顺便来打声招呼」
「……你好,狗郎先生。我的名字是抚子」
「啊,确实确实。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好,桐比等的小侄女」
六韬持狗郎——这个名字浮夸的男人是个谜团重重的存在。
他会轻飘飘地现身,做点小买卖,然后又会突然消失。据说跟桐比等和萤火有着扯不断的孽缘,总体来讲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不过,如今经历过神去团地事件的抚子,也知晓了某些事情。
「……狗郎先生是天狗吧?」
「哦,终于注意到了吗?」
面对这直率的提问,狗郎露出宛如孩子般的得意笑容。
「反正,不管是鬼、天狗还是人类都没什么区别,大家都挺无趣的」
「别总是毫不客气地辱骂所有人——那么,说实话你到底来干什么?」
「啊?不,刚才不是说过了,来见小侄女的……」
「不是说了『顺便』吗?这不就是说有更重要的事情?」
狗郎瞬间茫然地歪头,然后他睁大眼睛,恍然大悟般拍了拍额头。
「……确实有事,我想起来有事情要找桐比等。太糟了,虽然中途还记得,但一看见小常夏的脸。重逢的喜悦让我立刻忘了」
「就这样还是记不住名字啊……」抚子失望地说道。
「我没有需要用你的事情,快滚就行」
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狗郎用不知从哪里拿出的锡杖戳向灯笼,恰好挡住了桐比等的去路。
「不行,如果不听你就亏了——而且小孩子家听不得」
狗郎摸着帽檐,意有所指地望向抚子。虽然他试图用帽子遮挡视线,但抚子完全看得出来。
「……我也没那么年幼吧」
「哦,这样吗。反正等我们能一起喝酒后再说吧」
无视抚子略带抗议的目光,狗郎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着。
抚子深深叹气,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想打听出来什么是不可能了。
「算了,无所谓。我今天要去乌丸,剩下的事情随便你们这些大人吧——」
「……喂,抚子」
桐比等罕见地叫了她的名字,抚子回头一看,便撞上了桐比等忧虑的目光。
「……如果袭击你的芍奈,那家伙果真是牡丹的女儿,事情绝不会到此为止。这段时间就谨慎一些,老实待着比较好」
「……难道你以为我会这样保持沉默吗?」
「保持沉默才是明智之举。若是事情仅凭你一人便能解决也就罢了」
桐比等轻轻抚摸着脖子上的伤痕,由衷感到棘手,垂下右眼。然而,从被咒符掩盖的左侧看,加上他自己的左眼,共有五道目光正窥视着这边。
「……对方恐怕也察觉到了你朋友的存在」
面对那些异样的视线,抚子屏息一瞬。
如果轻率行动,可能会牵连到天娜。狱门家那以血洗血、循环往复的残酷家族斗争历史,要是她被卷入其中的话——。
「…………轻率的行动会带来无谓的流血」
听着桐比等平静的警告,抚子无言又无力地低下头。
「我不清楚女儿是什么人,但她母亲是我所知第二麻烦的女人。她不知分寸,也不会犹豫,更缺乏理智。不要随便刺激她,保持警惕才是明智之举」
「……是真的,不知道那家伙会做出什么事情,多余的女人啊」
桐比等瞥了一眼频繁触摸右眼伤痕的萤火,随即转身离开。
「不管怎样……直到樱花绽放前都乖乖呆着吧,那样对你比较好」
抚子沉默地站着,大人们则穿过挂满铃铛的狱门家大门。
狗郎在跨过大门的瞬间回头看向抚子,露出有些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啊,小常夏。把你排除在外了」
「……没事,我也无所谓」
「是吗?不过看起来这边的事态也很复杂。这种情况下,要不试着活动活动身体。比如专心锻炼之类的……」
抚子稍稍抬头。狗郎扛着锡杖,露出狡黠的笑容。
「锻炼很棒噢,动起来就不会考虑那些多余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还能让自己变强」
「――狗郎!做什么呢!」
「马上来」
不远处传来桐比等尖锐的呼唤声,狗郎敷衍地回应他一声,然后轻快地向抚子挥了挥帽子。
「总之,不要太勉强自己——那就这样啦,小常夏」
根本记不住他人名字的男人离开了。抚子露出心情复杂的表情,转身背对挂满铃铛的大门。晨雾笼罩的山林隐约浮现,视野如同水墨画般朦胧。
「要变得更强……」
如果事先进行认真的锻炼,就算芍奈和牡丹现身也有办法应对。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变得更加强也会有助于跟天娜的共存共荣。
正如狗郎所言,与其独自烦闷,不如去进行锻炼,这会更有意义。
抚子立刻掏出手机,联系了天娜。她或许知道最适合鬼之血族的锻炼方法。最主要的是,她是最常跟自己一起行动的人。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联系不上她。
「真是少见啊……」
当准备第三次拨打电话时,抚子在手机屏幕上手指顿住了。毕竟天娜不仅是大学生还是一名作家,很可能正在忙碌着。
接着,桐比等的话在脑内响起。
――对方恐怕也察觉到了你朋友的存在。
如果随便地让天娜陪同,很可能连累她。
出于这种考虑,抚子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起来。
「这样的话,就只能求助那个人了,不过……」
电话簿仅存着几个人的联系方式。抚子稍微犹豫了一下,点开了最末尾储存的名字。
那是她最近刚录入的联系人——『雪路小姐』
雪路爽快地答应了。
她在回复中写下祀厅的宿舍位置。抚子充分利用自己的奔跑能力,前往那个靠近京都御苑和二条城的地方。
「……这里的人全部都是仪式官吧」
站在一座随处可见的公寓大楼前,抚子突然紧张起来。
居民大部分应该是现役仪式官。在灵能界中,狱门家有着如珠穆朗玛峰一样高的恶名,并且引以为荣,身为狱门家无耶师的自己想必很难得到他们的好脸色吧。
「――哎呀,这不是小抚吗!」
背后突然传来元气满满的声音,抚子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她下意识摆好防御姿态,回头却看见那人耀眼的金色短波波头和绿色的眼睛。
「你是……四月一日小姐?」
「真是的!叫我四月一日小姐什么的,太生疏了!」
四月一日白羽提着购物袋,摇着手咯咯直笑。
她看样子正在休假。打扮十分随意,穿着T恤和短裙,耳环比平时更闪亮了。尽管如此,挂在腰上的飞镖包却显得十分惹眼。
「请更加亲切地叫我啊~再来一次!」
「白、白羽——小姐」
「嗯嗯,算了先这样!那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来是为了见雪路小姐……」
「找雪前辈?原来如此,我带你去吧,她家就在我隔壁」
「啊?等、等等——!」
白羽抓住抚子的手,脚步轻快地向公寓楼走去。
「这宿舍很便利哦。离祀厅的官厅很近,附近也有超市和许多美味的餐厅……对了,如果方便的话,之后一起吃个饭行吗?因为小白羽是非常大方的仪式官,所以我请客哦」
「啊——先不了。我今天想先和雪路小姐聊聊……」
「哎呀,真遗憾!嗯,还是试着邀请雪前辈吧」
抚子静静地注视笑着解除自动门锁的白羽。
坦白讲,她是个不容小觑的仪式官。
直到发声之前,抚子都没有察觉到白羽的靠近。像这样牵住抚子的手,想必也是为了防止她问东问西采取的对策……
「顺便问下,找雪前辈有什么事情吗?她其实也算是在休假。毕竟雪前辈工作上瘾,积累了好多带薪假……」
「我想问关于锻炼的事情」
「……锻炼?也就是说,训练?你吗?」
此时电梯门打开,白羽惊讶地看着抚子。
「你想要从灵长类进化成大怪兽吗?」
「怎么可能。最近,发生了很多让我觉得力量不足的事情。因此,我想知道雪路小姐平时是怎么锻炼的——」
「多、多么死心眼的狂战士啊……」
电梯停在四楼。白羽露出疲惫不堪的表情指了指走廊尽头。
「405号室就是前辈的家……然后,我就先悄悄溜走了」
「诶?为、为什么?」
「再这样下去,连我都很有可能被榨干……小白羽要变成油了……变成对白绞油的拙劣模仿……」
「……你是由菜籽什么做成的吗?」
「因此,小白羽就这么可爱地告退了——抱歉!」
白羽随意做了个结印的手势,便消失在电梯门后。不过,她按按钮的动作慢了些,就这么被送往楼上。
「啊呀!」——她真的是不容小觑的仪式官吗?
抚子暂时挥动手帕送别她后,迈步向405室走去。
可能是听见了走廊上的动静,雪路立刻开门迎接抚子。
「……随意些吧……虽然不是很舒适的房间……」
银发碧眼的仪式官,今天没有戴往常的金属护面具,取而代之的是黑色口罩。她穿着灰色的运动服,仿佛随时都能出发锻炼的装束。
「不好意思,我突然登门拜访」
「是我邀请你来的……可惜家里没有能招待你的茶水。总之先拿这个运动饮料代替一下……唔,也没有点心,要不我给你烤点蛋白质煎饼行吗……」
「……请别麻烦了」
抚子迟疑地接过那瓶冰镇的运动饮料。
狭窄的客厅堆满了训练器材,貌似讲解操控动物灵的书籍以及咒术道具。不过所有物品都排列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
「那么,关于你说想变强……发生什么了吗?」
「最近,发生了很多让我觉得自己力量不足的事情」
「唔……在我看来,你已经够强了,不过……」
雪路坐在平衡球上,歪着头思索。
「我还完全不行啊。在修行中,连叔父都没好好赢过,在神去团地也输给了天狗,而且前几天还被天邪鬼耍得团团转……」
「……天邪鬼吗?最近到处都是那种多出来的东西……」
雪路深深叹了一口气,相当灵巧地盘腿坐在平衡球上。
「先斗町内有财饿鬼出没,木津川流域有目击到牛鬼的情报……福知山方面击杀了三只以津真天,还有报告声称存在某种吃人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难道是这些妖怪快要按捺不住了?」
由于年末鵺的出现,以及之后神去团地的影响,京都的妖怪们曾一度安静下来。
不过,这种影响日渐稀薄,妖怪们也开始躁动不安。对祀厅来说,无疑是个头痛的大问题。
「真是太麻烦了……而且尽是很难搞定的妖怪……」
雪路烦躁地摇着头站起来,走向房间的角落。看着她猛晃沙袋的背影,抚子喝了一口饮料。
「这样的话我更得做好准备了」
「我倒觉得你没必要特意准备,不过……跟夏那家伙商量过吗……?」
「……我不想牵连天娜。有些比较麻烦的事情……」
「原来如此,情况复杂啊…………算了这样也好」
面对含糊其辞的抚子,雪路一边往拳头上缠绷带,一边点了点头。
「虽然我并不擅长教导……不过会尽我所能的……」
「谢谢,雪路小姐……!」
「不过,有件事我想先说清楚——认真观省自己吧」
闻言抚子不由睁大眼睛。雪路用缠着绷带的拳头轻敲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想要变强?是对自己的哪里无法容忍?最好想清楚……锻炼能够清空杂念,但是仅仅如此内心无法成长……」
雪路戴上拳击手套,猛击沙袋。
拳头迅速出击,又迅速收回。打击声清脆高亢,沙袋却很平稳几乎没怎么晃动。
「肉体是灵魂的容器……那么锤炼肉体的意义也在于让灵魂变得更加纯粹透彻,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只是漫无目的地随意锻炼,一定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偏差吧……」
「……雪路小姐为什么想变强?」
「为了贯彻正义……」
雪路停下拳击,稍微咳嗽几声,拭去太阳穴上渗出的汗水。
「我不知道己身的身世……有意识的时候,就生活在某个机构里,受到冠先生的庇护了」
「……抱歉,让你讲这种痛苦的事……」
「没关系。我没有任何记忆,所有也没什么实感。留下来的只有这副身体,和『真神雪路』这个名字……」
听到这些话,抚子突然想起在神去团地发生的事情。当时她们正在和月醉施疗院的院长咬月院蛇目战斗——那时候,雪路问『你知道真神雪路吗?』。
现在看来那大概不是为了给蛇目施加威压,只是单纯地问了一句。
「我想成为一个保护弱小的人……」
她坐在附近的卧推器材上,一脸严肃地交叉双手。
「我不知道己身是谁……也不知晓是否会有知道答案的那一天。即便如此,我依旧想去拯救别人,就像当初自己被人拯救一样。因此——」
「因此,雪路小姐才这么强大……」
大概就是因此天娜才讨厌这个人吧——抚子想。
痛苦于己身是人类还是妖怪的天娜。不知己身来自何处仍旧战斗的雪路。两个人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她们都无法完全确信己身的存在。
即便如此,雪路仍旧立志为了拯救他人而战斗。
站在天娜的立场上看,相较于自己怀抱着无法解决的异常停滞不前,雪路负重前行的姿态犹如逆光般刺眼。根本无法直视——令人不适的光辉。
抚子也稍微觉得雪路的蓝色眼睛十分闪耀。
「至于你的事情,等冷静下来再过来——我本来想这么说,不过……」
雪路一边握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握力器,一边陷入沉思。
「你难得来依靠我……就这样叫你回去我也不忍心。这样吧……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我教你仪式官的特别训练方法吧……」
「可以吗?」
「嗯……不过,肌肉可能会变得厚实一些,你不介意吧?」
「……能练出来腹肌吗?」
雪路默不作声地掀起自己的衣服。雪白的肌肤上,刻着宛如丘陵起伏般优美流畅的肌肉线条。
手掌心兴奋地微微出汗,抚子交握双手,猛猛点头。
「我要干!我想变成肌肉猛女!」
「果然,你很值得期待……」
雪路满意颔首,放下握力器。
然后不知为何,她从房间的各个抽屉取出各种各样的物品。蛋白粉、无数保健品、专业的急救箱、镇痛剂——最后是注射器。
「……在准备什么呢,雪路小姐?」
「嗯……这个啊。其实在神去团地的战斗中,我大约折断了两三根肋骨」
雪路一脸冷静地喝下保健品,抚子疑惑歪头。
「……还没有治好吗?」
「快康复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被困在宿舍里……还有,人事部也很烦。为了让我消耗掉积累的带薪假,拼命找合适的理由强迫我休假……」
抚子突然想起来白羽之前说的话——工作上瘾。
「我没事,这个镇痛剂是特制的……不过,等等。谁知道会不会再次发生类似神去团地的怪异事件。我还是故意不使用镇痛剂,也不用胸部支撑带比较好——」
「对不起,我想再好好考虑一下」
「嗯……?等、等等、等一下。至少做点体操……哎,拜托,让我做点工作啊……!」
从宿舍脱身之后,抚子决定先前往乌丸。
事已至此,无事可做,就这样直接回家也行。不过抚子的心情还是很烦闷,想到处走走排遣一下。而且,她原本也想去乌丸。
这一带写字楼和商业街鳞次栉比,即使放眼整个京都,也是格外繁华热闹的地方。
抚子很少来乌丸。在街上漫步的时候,看见几年前刚翻新的新风馆,于是决定进去看看。
这是一座由木制构架和砖瓦精密组合而成的商业设施。
她穿过日光倾泻的中庭走廊,行走在如美丽拼图般的设施内。抚子时而目光被刨冰吸引,时而想着要不要邀请天娜去咖啡馆,又精心挑选了一番可以摆在家里的小物件。
然而最终抚子又回到了清爽的中庭。
「……为什么想变强么?」
仰望着模仿水珠滴落形态叠加而成的雕塑,抚子呆呆思考。
雪路说『抚子已经十分强大了』。白羽的反应也透露着一丝疑惑。
「我无法容忍的是自己的什么……」
回想起来尽是无法容忍的地方。
如果拥有更强的力量,在神去团地就不会意外失败,也不会被天邪鬼耍得团团转。即使被抓到『夹缝』,也能立刻制伏芍奈和殇。
「……还不够强、还不够强、还不够强……」
在光芒流转变换的雕塑下,抚子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担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围绕着天娜的最坏想象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抚子攥紧双手。
「必须……更可靠才行」
「——殇!殇!可恶!那家伙到底去哪儿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还有那个名字,抚子的心跳骤然加速。
抚子猛地回头,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对方也发觉了抚子的存在,灰色的眼睛瞬间睁大。
「什……!你咋在这——怎么会!」
「……这是我想说的,芍奈」
面对静静瞪着自己的抚子,芍奈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更加强烈的敌意。
她右手摆弄着人间道锁链,嘴角幅度拉大,露出牙套笑着。
「殇的任性偶尔也能派上用场呢……正好。只要解决了你,我成为第九十九代御前的事情就大功告成了,万岁!昨天未完的决战,就在这里——!」
「——就那么想成为御前吗?」
抚子突然歪头。
这时,芍奈威吓似的让锁链发出鸣叫,眉毛挑起。
「……你说什么?当然吧。只要生在狱门家,这就是理所当然的追求」
「没人教导过我一定要成为御前」
相反,桐比等似乎很希望狱门家灭亡。一有机会他就会贬损御前的存在,并且对于自己的母亲,也怀着非比寻常的憎恨之情。
抚子回想起那样的叔父,芍奈则嗤之以鼻。
「……你知道狱门家的家徽长什么样子吧?」
「呃,知道……骷髅构成的三巴纹衬着花朵的纹样」
「那么,这个图案的含义你也知道吧?」
芍奈的手指像是在空气中描绘家徽一样移动,抚子则垂下肩膀。
「……骸骨中盛放的花,意味着狱门家的繁荣正是建立在尸山血河之上」
「正因如此,生于狱门家的女性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成为花要么成为骸骨——我绝不愿意成为骸骨!」
察觉到表姐的语调变化,抚子瞬间睁大眼睛。
灰色瞳孔炯炯有神,芍奈直直地指着抚子。惹人怜爱的印象燃烧殆尽,整个人犹如出鞘的利刃般美丽而危险。
「我要杀了你,然后成为御前。我必须站在一切的顶点之上」
「……我对御前的位置没兴趣」
抚子承受着对方如刀尖般锐利的目光,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想成为御前也好,想怎么称呼自己也罢,都随便你。只是,不要因此把我们卷进去,更不用说其他无辜的人了。完全没有必要吧」
「……哈。果然还是那么天真啊,小表妹」
芍奈晃动着涂着紫色指甲油的手指,嘲讽般微微扬起下颚。
「那根本行不通,仅是那样母亲是不会认可的,你和我之间必须死一个。我必须杀了你,夺得继承权否则——!」
「————原来你在这儿,芍奈」
听到那拖长语调的懒散声音,抚子骤然回头。
戴着紫色帽子的少女——殇悄无声息地站在背后,她手里抱着各种各样的纸袋,看样子正在尽情享受购物。
「殇……你到哪儿偷懒去了?」
察觉到殇存在的瞬间,构成芍奈的一切都突然柔和下来,刀锋般锐利危险的感觉消融在阳光中,她稍稍变回原来那个略显不快的少女。
芍奈狠狠瞪向她,殇则嘿嘿直笑。
「迷路的人是你吧?我一直都呆在馆内」
「真是的!关键时刻总是不在!好了别管这些,赶紧准备战斗!把这个碍眼的表妹快点从世界上抹消掉——!」
「我不要」「……哈?」
「不要就是不要,没有那种心情。不是说好了吗,今天是尽情玩耍的日子」
芍奈睁大眼睛,气得浑身哆嗦。
然而殇却毫不在意,走到抚子近前,无视紧绷身体的抚子,杂乱地在纸袋中翻找出一件东西。
「抱歉啊,今天什么都不会做的,你安心吧。——来,这是给你的报酬」
「唉、唉唉……?」殇递过来一个小包,抚子非常困惑。
「你、你在开玩笑吗,你这!」
另一边,芍奈被殇轻描淡写地无视后,脚步急促地逼近她,语气变得粗暴起来。
然而殇毫不畏惧,突然把一张纸伸到芍奈眼前。
「还有十五分钟」
「哈——啊?说什么……」
芍奈愣住了,呆呆注视着在眼前晃动的纸张。
看起来是一张票。殇手中晃动着票,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歪头。
「是你想看的电影,还有十五分钟,电影院就要开场了」
「但……但是……我要把这家伙——!」
「要是打算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打架,我就直接回去。而且这里离祀厅的官厅很近,我可不想被那些穿西装的人抓走——除此之外」
殇用票抵住自己的唇边,露出狡黠的笑容。
「体贴的主人应该也会珍视仆人的意愿吧?」
「……这、你这……你这个腹黑豆芽菜……!」
芍奈脸红得快要爆炸了,同时一把抢过殇手里的电影票。
紧接着,她又指向抚子,缠绕在手臂上的人间道锁链闪烁寒光。
「就这一次!看在殇的面子上这次先放过你——!下次见面时,我定会将你那张脸打得稀巴烂——!」
「是、是吗……」
就在抚子被那番胡搅蛮缠的腔调震慑住的期间,芍奈快步朝着电影院的方向赶去,脚步声又尖锐又响亮,仿佛能把鸟儿吓得掉下来。
「哎呀哎呀,真是个了不得的主人……」
殇叹息一声,也跟着追赶芍奈的步伐。眼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完全消融在建筑物的阴影之中,抚子开口叫住了她。
「……你刚才说的『报酬』是什么意思?」
殇闻言回头。抚子看着她那总是显得困倦的眼神,静静地问道。
「你早就知道我会在这里和芍奈碰上吧——你想干什么?」
「这就任君想象了」
调整戴的紫色帽子,殇露出笑容。
「不过,我很高兴有你的存在——谢谢你,小抚子」
「什么意思?你不是芍奈的人吗……」
「殇!干什么呢,快来——迅速点!」
说着幽默敬语的大小姐在另一边大声呼唤殇。
殇轻轻抬起紫色的帽子,向抚子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抚子呆愣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搞什么啊?」
这真是一场奇妙的邂逅。抚子带着某种朦胧而无法言说的心情,小心拆开收到的包裹一角,里面是一罐五颜六色的京都饴糖,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然而,当看见罐子旁的留言卡时,抚子不由颦眉。
『谢谢你关照芍奈哦』——看上去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内容。
「有什么意图……?」
口袋里的手机微微震动,抚子暂时不再想这件事,拿出手机。
『……哟,抚子。稍前没能接电话,真是抱歉啊』
「我倒是没关系不过……你还好吗?听起来似乎有些没精神啊」
电话另一头的天娜,声音不知为何有点疲惫。
『冇问题。早上出了点小麻烦……总算处理好了。不说这个,你那边怎么了?你居然会主动联系我,真是稀奇啊』
抚子仰视着象征水滴的雕塑,想了一小会儿。
她本不想将天娜卷入锻炼这件事,然而这一早上事故不断,令人烦恼。抛开这些不谈,如今抚子只想和天娜一起悠闲地喝下午茶。
「……要不要喝杯茶?如果你有空的话」
『大欢迎。我这边也正想和你聊聊……既有很多想问你的事情,也掌握了一些关于怪异的有趣传闻。三十分钟后,平常那家店见面行吗?』
「嗯嗯。我现在在乌丸,可能会稍微晚点到…………」
『没关系,那么店里见吧』
抚子挂断电话,心情雀跃起来,穿过日光流泻的中庭。
此时,有一个女人正专注地盯着她的身影。
白色的伞在地面落下圆状的阴影。
◇ ◆ ◇
三十分钟后——抚子分毫不差地推开条坊咖啡馆的大门。
天娜和往常一样坐在窗边的位置上,但她看起来十分忙碌,一脸认真地拿着手机操作,同时频繁查看手边的书籍。
感受到这紧张的气氛,抚子稍显困惑地坐在她对面。
「嗯、哟……上一次见面还是昨天,你身体还好吗?」
「嗯嗯,没事,已经恢复了」
看着她那张一如往常带着轻佻微笑的面容,抚子终于安心下来。
抚子在桌子上找菜单时,看见天娜手边摊开的书籍。
「大学的课程吗?」
「唔……不是,目前放春假中,这个只是我有些想调查的东西」
「是吗……总感觉这架势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抚子歪了歪头,看着天娜手脚利落地把那些书本收起来。
在那厚厚一沓内容未知的资料中,混杂着时尚杂志,甚至还有名为『猫之心』的宠物杂志,完全是一片混沌啊。
「难道跟下一本小说的内容有关?」
「嘛,就当这么回事吧——然后呢?我这边可有一大堆想问你的事情」
天娜整理完书本后,干脆地把菜单推了过去。
面对那双直直注视着自己的琥珀色双眸,抚子的视线不由得稍稍游移了一下。
「……也是,要从什么讲起呢」
抚子简单地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告诉天娜。当讲到刚才与芍奈和殇相遇的事情时,她微微瞠目。
「你见到她们两个了?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没事,因为殇的制止,没演变成战斗的局面。只不过感觉有些奇怪……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刻意安排我们在新风馆会面」
「唔……那个叫殇的孩子,是以影子作为施展咒术的灵媒吧?」
「嗯,是的。昨天战斗的时候,她隐藏在影子里,频繁阻碍我的行动」
「唔——我有事情想确认,你稍微忍一下」
天娜站起身,膝盖着地跪在抚子身旁。完全不顾店里的情况,用扇子抵住抚子穿着乐福鞋的脚底。
虽然没有直接碰到脚,但抚子还是有些心神不宁,视线游移不定。
「……要是被其他人看见怎么办?」
「唔,冇问题。反正大家也会认为在检查鞋子状况吧」
片刻后,天娜检查完抚子的脚底,又重新回到座位。
她频繁地开合扇面,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唇边若有若无的微笑完全消失了,陷入沉思之中,搞得抚子都不安起来。
「……我是不是中了什么难以想象的可怕诅咒?」
「唔,不是……影子中有微弱的灵力残渣,恐怕就是借此才诱导了你的行动。就算放着不管也会逐渐消失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替你清除干净了」
「我竟然被操控了吗?」
「并不是那么强大的术法,充其量只是让你『对某个场所有点在意』这种程度而已」
听到这番话,抚子开始回忆到新风馆这一路上的自己。
仔细想想为何如此?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去乌丸?明明之前很少来乌丸一带,但自从醒来后,就莫名想去那里。
「确实……即使没有雪路小姐的事情,我大概还是会去乌丸」
「…………什么雪路的事情?」
「啊」抚子捂住自己的嘴,先前她隐瞒了和雪路的对话,她们又没聊和芍奈她们有关的事情,况且天娜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
不出所料,天娜果然闹别扭了,她撅起嘴唇,眼睛直直盯着抚子,仿佛在无声地指责她。
「你跟那家伙见面了吗?」
「因为当时天娜没有接电话,而且很忙的样子才……」
「唔……是啊,嗯,是这样,确实如此。当时的我确实没办法接你电话……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你跟谁来往都是你的自由,我一点都没打算束缚你……但是啊?嗯啊,但是,怎么说呢——」
「……发生什么事了?」
并非抚子想要刻意转移话题,而是突然有些好奇。
天娜含糊不清地小声嘟囔着什么,闻言一脸茫然地歪头。
「嗯?指什么?」
「当时不是没办法接电话吗?刚才说是『麻烦事』,而且你也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呃。这、这是……」
「难道你遇到什么麻烦的怪异事件吗?」
抚子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天娜则带着慌乱的表情扇了几下扇子。
「没有,没那回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值得你担心。只是某些比妖怪还要麻烦的缠人琐事而已——」
「……难道是跟踪狂?是谁?在哪儿?我一定会帮你狠狠揍他!」
「不、不用!真没什么事——」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两人瞬间屏住呼吸停止了争论。
天娜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确认后,急忙起身准备离开。
「抱歉,是研讨会的教授打来的。恐怕跟Kubikiru的事情有关——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嗯、嗯嗯……没关系」
抚子呆呆地看着天娜匆匆走出店外。
「……究竟隐瞒了什么?」
虽然天娜的秘密主义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然而这次她看起来相当慌乱,抚子很在意她到底隐瞒了什么事,但或许不去深究才更好吧。
「算了,我也没有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抚子叹息一声,抿了口自己的茶水。这是一杯有着淡淡白桃香的乌龙茶,馥郁的香气让她骚动的内心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一股异质的香味突然掺入其中。那类似于雨中花的味道令抚子猛然抬起头。
条坊咖啡馆那顾客众多,热闹非凡的景象大幅变换着,仿佛隔着水面一样,清晰的人影逐渐变得扭曲模糊。
紧接着,声音远去。即使在近旁谈笑着的少女们的声音,听起来也宛如窃窃私语,很不真切。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姐,茶要凉了哦」
抚子僵住了。
对面——不知何时,一个女人坐在天娜曾经的位置上。
「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我也会伤心的啊」
「……你。我之前见过你」
抚子凝视着那名托起下巴的女人,暗地里注意着门口的动静,然而天娜完全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在七条大街的十字路口……还有『夹缝』,你当时一直看着我这边不是吗?」
「啊……竟然记得吗?关于我的事」
她是一位正值妙龄的女性,留着一头黯淡的粉色长发,编成丰满的三股辫。
桌边靠着一把风格奇异的伞,白色的油纸上绘着几何形状的图案,边缘处悬挂着红与白的流苏,宛如体型硕大的水母。
毫无疑问——她就是伞女。无视满怀戒备的抚子,她翻开了菜单。
「唔……种类不错。果然不愧是那孩子喜欢的东西」
「……你究竟是谁?」
意识集中于藏在袖子内的六道锁链,抚子困惑不已。
她对面前正在菜单上挑选的丽人身姿,总有种奇妙的既视感。尽管清楚知道对方是来历不明的神秘人物,却无法真正提防。
「――乌龙茶和鸡蛋仔。请单独结账」
对面的女人光明正大地叫来店员,下了订单并要求打包。
然后,这位女性从容地看向抚子,眼角微微下垂,目光看似温和平静。然而她那美丽的面容上几乎没有表情,透出几分冰冷之色。
「我是夏玉玲……也叫伊芙琳・夏。你可以先叫我伊芙琳。我与你所称呼的『天娜』是直系亲属」
「……也就是说母亲吗?」
「正是如此。……不过,那孩子似乎不这么想」
伊芙琳艳丽的唇角微微上扬,她的面容轮廓与天娜并不相像,然而这个讥讽的微笑,连弧度都跟天娜一模一样。
「先前的事情抱歉啊。作为道歉……喏,给你一份法式甜甜圈」
「不——不用。天娜的妈妈找我有什么事?」
甜甜圈的盒子不知从何处凭空出现,抚子稍稍有些动摇,如此问道。
「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孩子最近对你很迷恋,于是我过来看看……对了,真的不想要吗?这可是法式甜甜圈哦?」
「不、我说了不要、不用……别试图用食物糊弄我」
「唔……现在的孩子真是清心寡欲呢。要是我的话,不管有多少都会接受」
伊芙琳耸了耸肩,将法式甜甜圈送到嘴边。她大口吃着美味的金黄色甜甜圈,抚子则不安地偷偷观察周围的环境。
「如果找那孩子的话,她还要过一会儿才回来」
「……你做了什么?」
伊芙琳从纸盒里取出新的甜甜圈,抚子则眯细眼睛盯着她。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这里张开了特殊的结界,能让对方变得有些犹豫不定,拖延会时间罢了……话说回来,也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伊芙琳优雅地擦拭嘴角,然后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在桌上十指交叉。
「我啊,能引导人们走向吉方」
她脸上浮现出亲切的微笑,眼底却深不可测仿佛能看透一切。抚子不安地摸着脖颈的绷带。
「去问问那孩子有什么怪异的传闻吧。虽然三个中有两个是错误选项,但电影院的怪异是真的。而在那里,某样你眼下所需要的东西正等着」
「我现在需要的东西?那是什么?」
「……你想变得更强吧?」
听到那柔声细语的瞬间,抚子脑海中浮现无数场景。
染成赤色的神去团地、逆转万物的天邪鬼、讥讽母亲的表姐及她的朋友、被叔父轻易打碎的首饰——抚子无言地紧紧抓住膝盖。
「我也希望你变得更强大」
咔、咔、咔——伊芙琳的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伞柄。
脑袋隐隐作痛,抚子不由自主按住眉心。伊芙琳对此置若罔闻,另一只手伸向甜甜圈盒,又取出一个法式甜甜圈。
「去电影院就好,狱门抚子——等我吃完甜甜圈,你就会忘记这场对话」
咯吱、咯吱、咯吱——抚子深深叹息一声,环顾四周。
今天的条坊咖啡馆依旧热闹非凡,说着悄悄话的学生、谈笑风生的家庭主妇、看着非常愉快的游客。
看样子自己打了个盹,抚子想,或许因此脑袋有点晕晕沉沉的。
「……真不像我的作风啊」
抚子用力伸了个懒腰,正在此时,听见细微的门铃声响起。
「——哎呀,让你久等了真是抱歉」
匆忙赶回来的天娜坐到对面的位置上,一口气喝光早已冷掉的乌龙茶,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
「没想到和教授的电话聊了这么长时间」
「教授……就是孙女卷入Kubikiru事件的那位吗?」
「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四月份开始就能顺利升学了。而且多亏你老师从中斡旋,昨天的事件变成『暴走的车撞向女高中生们』这种说法,少女们也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
「那就太好了,虽然还有许多让我担心的事情……」
「嗯,是啊。至少你和芍奈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没错,大概迟早还会再次碰面吧。叔父也交代过我要谨慎行事……真是令人着急」
「就我而言,也很在意追随芍奈的殇是怎么回事,不过……」
天娜玩着扇子,想着什么陷入思考,然后耸了耸肩,翻开了菜单。
「……话虽如此,有时耐心等待也是至关重要的,就让我们泰然自若地行动吧」
她叫来店员追加点餐,续了一杯热茶。抚子不知为何特别想吃酥脆的点心,于是点了一份鸡蛋仔。
「话说回来,不是说有比较合适的怪异传闻吗」
「唔……啊,大概搜罗到了三个」
不管正在操作手机的天娜,抚子咬了一大口鸡蛋仔。
这种叫做鸡蛋仔的点心,是最近才加入菜单的新品。像小型蜂蜜蛋糕一样的柔软质地,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自然香甜。
「京都塔的怪鸟、长冈京的野槌蛇、千本通的谜之电影院……目前就这些。我个人比较倾向于长冈京的野槌蛇,不过——」
「去电影院吧」
「……那就决定了」
天娜挑起一边的眉毛,耸了耸肩,抚子则将枫糖浆淋在鸡蛋仔上。
「在这些选项之中,我最感兴趣的就是电影院」
「嗯……那今晚就去千本通吧,不过,决定的理由是什么?」
「也没什么决定性的因素……真的只是有点在意」
抚子大口咬着香味更加浓郁的鸡蛋仔,突然歪了歪头。
为什么自己想去电影院呢?一般来说,自己要么会选择天娜推荐的野槌蛇,要么是看起来能吃到美味肉的怪鸟才对。
——脑袋隐隐作痛,抚子微微皱脸,揉了揉眉心。
「而且,我从来没去过电影院,也有些好奇是什么样子」
「唔,那可真是遗憾。下次我带你去看电影吧。幸运的是,我最推荐的电影正在重新上映,《Cyber Thomson's gazelle》系列第一作」
「……完全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的电影」
「是一生必看的杰作哦。——顺便,我想问个问题」
手中扇子的动作突然停下,天娜保持微笑,食指叩击着桌面。
「我不在的期间,有人来过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可是个很受欢迎的人。要是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突然来访不是很可怜吗?没能看到我这样倾国倾城的美貌就离开,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觉得应该没人来过」
「嗯——是吗,那就好」
天娜用扇子掩住口部,似乎陷入思索之中,瑠璃色的指甲叩击着桌面,琥珀色的视线不停地在杯子、盘子和菜单之间梭巡。
「……嘛,算了,十点左右在七条大桥见」
◇ ◆ ◇
————忌火山的某个仓库中。
与抚子居住的仓库不同,在狱门家这里被称作杂用仓库。正如其名,是个用于各种目的的地方。
黄昏下的仓库显得相当昏暗,即使射入的红光也不能照亮那盘踞着的黑暗。
「……保真吗?」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萤火问道。她手中的香烟亮着微弱的火光,明灭不定。
「没有人会对鬼的血族撒谎吧」
抱着大瓶的狗郎点头赞同,他的手不断地伸入瓶内,只专心把糖果塞入口中。
「别开这种玩笑……不管怎么想都是个圈套吧,这个」
「确实如此啊。只是,被轻视到这种地步还沉默不语,真的可以吗?」
狗郎尖锐的牙齿咬碎糖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同时看向仓库深处。他那张凶恶的女性化面容,让人联想到某种孩子的神情——那是暴风雨日,等待着雷鸣的孩子的神情。
萤火也面带不安追随着狗郎的视线。
「……怎么办,桐先生」
桐比等靠在最深处的墙壁上,双臂交叉。
那是窗户射入的红光无法抵达的深处,桐比等胸部往上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在一片深沉的墨色之中,唯有他的双眼闪着微弱的白光。
「……你们听着」
脸部左侧的符咒哗啦作响,目光摇曳不定。
然而,冰冷的右眼不动如北极星,桐比等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眼前二人,手指缓缓放到嘴唇边。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抚子知道」
◇ ◆ ◇
夜幕降临。
为了应对怪异,抚子将太岁星君的肉做成了汤。这次是加入了葱和生姜的和风汤,调料的香味与软糯的肉完美融和在一起。
抚子填饱肚子后,与天娜在七条大桥会合,并一同前往千本通。
「这里竟然有电影院吗……?」
「嗯,虽然现在也有成人向的电影院,不过它们在别处」
千本通恰好与平安京的朱雀大路重合。
曾经的皇宫遗址依然保留在这条街道上,如今排列着令人怀旧的店铺。由于位于西阵地区,也有一些展示华丽的西阵织物的商店,在街道之中显得特别醒目。
「昔日,这一带也以电影之街而闻名」
天娜边走边说。实际上,也看见了诸如『日本电影发祥地』这样的招牌。
「从前这里有十多家电影院……不过,这次的电影院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家」
「反正,大概是在放一些糟糕的电影吧」
「嗯,恐怕是的。毕竟,据说看完电影回来的人都变成了另一个人」
「变成别人……感觉有点像去年酒店那次?」
「……和那个相比又不太一样」
像是想起了在九重天堂发生的事情。
天娜用扇子掩藏起苦涩的表情,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讲了一遍。
————『请帮帮我。再这样下去,我的丈夫就要变成霸王龙了』
这个怪异现象据说就是通过这样的消息被发现的。
委托人是一名中年女性。丈夫是比她大两岁的公司职员,工作态度一丝不苟。妻子在超市做兼职,儿子在去年春天成为了研究生。
他们本该平静的生活,自丈夫去了千本通的电影院的那一日起,陷入了疯狂。
丈夫似乎非常期待那一天。毕竟,能够以最棒的画质和音响环境,观看自己过去没能在电影院看到的最喜欢的电影。
「那么我出门了,回来可能很晚了,你先睡吧」
「都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
「啊,这是今晚限定的特别放映。我啊,真的特别喜欢那部电影里的霸王龙。那时候双亲管教很严,我没能在电影院看那部电影……」
「好好,我知道了,回来的时候小心点」
妻子从未想过,这竟然是与作为人类的丈夫的最后告别。
丈夫归来了——然而却是作为生活在白垩纪的霸王龙。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公!你怎么了啊,老公!」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丈夫确实回到了家里。
这只霸王龙知道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应该如何行动。
然而,打开门的瞬间,它就把伪装连同衣服都一起抛掉了。
它有着异乎常人的咬合力和格外坚硬的牙齿,能够咬裂撕碎一切事物。因为这个,曾是丈夫的霸王龙破坏掉冰箱的门,连带肉和肉的包装整个吃掉了。
前肢——不对应该说是双手,使用起来非常笨拙,总是保持着肘部弯曲的状态。
就在妻子感到害怕时,霸王龙开始冬眠。令人恐惧的是,在它睡觉期间,丈夫的身体结构明显变得异常起来。
手背和脸颊长出鳞片,牙齿逐渐被替换成獠牙。
在这种异常情况下,儿子振作起来,告诉母亲他将和朋友们一起前往电影院。
「不行,冷静点!还是报警吧!」
「妈妈才应该冷静点!即使是警察对这种事情也无能为力吧!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爸爸返回白垩纪变成霸王龙!」
「求求你不要去!听我的话吧!」
「烦人!那个电影院肯定有问题!我一定要亲自要揭露它的真面目……!」
妻子拼命劝说也无济于事,儿子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冲进了电影院。
然后,儿子作为火属性的魔法少女归来了。
「妈妈!我再也不会逃跑了!我和良树酱、和人酱聊了很多。虽然战斗很可怕……但我们是官军公主,绝对会打败反贼帝国!毕竟我最喜欢京都镇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明……!」
明明外形完全是男大学生。
然而这种光辉是超现实的。每当儿子轻快走路时,星星碎片就会飞舞,发出『大文字★阿基拉火焰』的可爱叫声时,闪耀五彩的火焰就会触发火灾报警器。
随后在这种情况下,儿子的眼睛和头发颜色逐渐变得鲜艳起来,瞳孔变成星星的形状。
丈夫变成了霸王龙,儿子则成为了真正的魔法少女。
如今只留下妻子面对着巨大的困境。
照这样下去,是抛弃家人,还是连同自己一起也在电影院里放弃理智算了——。
「……真的不得不去吗?」
「……是你说想来的吧」
抚子和天娜都露出嫌弃的表情,抬头看着正前方的建筑。
在地图上,这里本应是一片空地。然而迎来深夜零点的现在,却耸立着一座不该存在的古旧大楼。
『行灯座』——便宜的劣质电灯泡嗞啦嗞啦闪烁着,照亮了褪色的蓝色墙壁。
「讨厌,我才不想变成霸王龙」
「也有变成魔法少女的可能性哦。……嗯?你的话应该可以吧?」
「不可以,别开玩笑了」
两人一边抱怨着,一边打开了入口的门。
虽说是电影院,内部却相当简陋。尽管荧光灯亮着,但室内依旧显得昏暗,水蓝色的墙壁上有着浓重的阴影。
『前台大厅在地下』——如标识所指,通向地下的楼梯就在这里。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判断依据还不够……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怪异和九重天堂那时的冒牌货不同,那个是将人类完全替换成别的东西,而这个——」
「是本人回来了吧」
行走在如同通往奈落的楼梯上,抚子的脸整个皱起来。感知不到异常的气息,只有上了年头的建筑物特有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鼻而来。
「是干涉灵魂的怪异吗?看起来肉体也发生了变化……」
「嗯,恐怕正是如此,不过……」
天娜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四周,柳眉皱起。
「目的不明。考虑到电影院这个形式,这个怪异应该是向大众扩散为目的,只是……」
「受害者变异太显眼了,这样很快就会被无耶师察觉吧」
「是啊……九重天堂的主要目的是给虚村玻璃子的咒具提供骨头,然而,这个电影院没有杀死任何人,只是让人变异而已」
「只是变异而已……这反而更让我觉得不安了」
「确实如此。不过目前就算是想破脑袋,大概也找不到什么线索」
沿楼梯下降一段距离后,看见了指示紧急出口的绿色灯。
地面由铺着的地板变成了地毯,紧接着,一扇华丽浮夸的双开大门出现在二人面前。
「……那么,当我等离开这里时,究竟会变成何者呢?」
「别开这种恶趣味的玩笑」
「这不能算是玩笑吧。万物皆因时而变,何来恒常之物?也许所谓世界者,亦如盛大的春之阳炎过眼即散……」
天娜轻轻把手放在镀金的门把手上,向抚子露出些许疲乏的笑容。
「……可能我终究不过是拂晓之际的一个梦而已」
抚子还未来得及开口,门便发出像悲鸣一样的声音。
苍白色的荧光灯照亮了装饰着水蓝色的陈旧大厅。
正面有两扇大门,大门中间夹着挂有『售票处』牌子的柜台,但透过玻璃窗只能看见对面一片漆黑。
然后,视野中充斥着墙上贴的无数海报。
『白垩纪恐龙园』『鲨鱼烹饪』『强者大战』『逮捕总统!』
『御旗少女官军★公主』『剧场版与殿下同』——。
从历年的经典之作到鲜为人知的电影应有尽有——甚至连一丝空隙也没有,名演员也好怪物也罢,照片密密麻麻地塞满整个墙面,这样的景象不禁让人心生寒意。
「……有妖怪的气息」
抚子站在钴蓝色的地毯上,环顾四周。
那是夜露、新鲜的血、墓地的泥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妖怪身上缠绕着独特的幽夜气味,正淡淡飘散在四周的空气中。
「嗯?能追溯到来源吗?」
「很难啊,虽然有气味但是太淡了……」
抚子一边摇头,一边垂下左手袖中藏着的饿鬼道锁链。
「饿鬼道——欲御手」
青白色的火焰包裹咬着刀刃的骷髅铅锤,产生如同透明的手的波动,瞬间穿过墙壁和地板,带动着铅锤的摇摆变化。
铅锤剧烈地晃动着,锁链瞬间拉紧。抚子颦眉,目光扫视两扇大门。
「……其中一扇或二者皆是呢?」
「那我们分两路行动好了」
天娜摇着扇子说道,抚子闻言挑起一边的眉毛。
「虽然我没关系……但要是分开的话你那边不会更麻烦吗?从体质的角度……」
「冇问题,如今的我有王贵人在」
天娜合拢扇子的瞬间,坠着的流苏闪耀光芒,随后,拥有灵活身体的尾崎出现了。
不知何故,它一出现立刻飞扑向抚子。
「诶,等等——」
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王贵人轻柔地用冰凉的脸颊蹭着抚子。
「天、天娜……这孩子,我要怎么办……?」
「喂!别撒娇!」
天娜慌里慌张地轻摇扇子,王贵人用长长的身体紧紧裹住抚子的肩膀,随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抚子不知所措地举着手,凝视着又紧紧缠在天娜身上的尾崎。
「……真的要把任务交给这孩子吗?没问题吧?」
抚子也明白王贵人是非常优秀的。
然而,她仿佛是由脆弱玉石构成的精致工艺品,实际上战力如何对抚子来说是个未知数。退一步说,抚子对于『尾崎』这一存在本来也很陌生。
「短时间内没问题,这家伙可是非常能干的」
「是吗,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那这样我去左边」
抚子一边担心着自豪的天娜和王贵人,一边站在左边的大门前。
不管左边还是右边大门都是同样的构造。在那刺目的蓝色表皮上,金光闪闪的镀层显得特别廉价。
「怎么做?同时打开吗?」
「唔,我的话想分别打开,那样即使其中一扇发生异常,也更容易应对」
「那么,先开我这扇门」
「小心点」听着天娜的关心,抚子拉开了门把手。
然而,无论是推还是拉,大门纹丝不动。抚子不满地看向天娜。
「……踹开它?」
「等等等等,不要轻率行动,可能有其他方法——」
「————你没给票啊」
突然听到响起的声音,天娜表情僵硬地回头看,抚子攥紧六道锁链。
视线前方是亮着『紧急出口』绿色灯的门。下方安装着通风口,通风口的百叶挡板缺失一部分,在那个空隙之中,有一对眼球正窥视着她们。
「必须给电影票才行,不然不能看」
「……你是什么东西?」
抚子不动声色地站在天娜身旁,盯着通风口。
「俺只是来偷偷看热闹的,什么都没做,只是旁观者而已……」
通风口侧传来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紧接着,在她们看着的时候,百叶挡板的对面又有一只眼睛睁开了。旋即又是一只,又是一对——。
「原来如此,是百目鬼啊」
「拥有百只眼睛的妖怪……据说也是盗贼最终会变成的鬼」
「而且是嗜好偷窥的变态妖怪,此外,它的主要职责是告密和监视」
「……再这样说我坏话,就什么也不告诉你」
那些排列着的眼球齐齐眯了起来。抚子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捂住天娜的嘴。
「这家电影院究竟是怎么回事?」
「既然是电影院,当然是来看电影的地方喽。欲放便放,欲看便看……仅此而已。只不过,人类和妖怪都混杂在这里罢了」
「可是,看过这里电影的人都渐渐变得奇怪起来了」
「因为人类本身就善变嘛。——奴家要回去了。原本想跟仪式官告密才来偷窥的,既然你们来了那就算了。剩下的事情就随便你们吧」
「等一下!怎么买电影票?」
「你应该已经有了吧,看看你的口袋」
苍白如蜡烛的食指从缝隙中伸出,指向抚子。
抚子倒吸一口凉气,伸入口袋检查,确实摸到一张蓝色的票。票面上没有电影的名称,只印着『屏幕右侧』的字样。
「只要把票交到柜台就行了。问完了吗?奴家要先走了」
「……等一下,为什么会有票?」
天娜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百目鬼,脸上浮现出僵硬的微笑,手中同样拿着一张蓝色的电影票,不出所料印着『屏幕左侧』的字样。
「既与之,必有所求——我等需偿还什么?」
「没什么……没有任——何,特别的代价」
百目鬼收回从百叶挡板空隙中伸出的手指,紧接着,那一对对眼球依次闭上。
「这里的家伙只是凭兴趣而为——玩得开心些吧,二位」
最后的眼睛闭上了。尽管抚子迅速跑向紧急出口,但门没有打开。
「……怎么办,天娜?」
「唔……只能继续前进了。连票都替我们准备好了,意味着已经卷入这个怪异了吧」
天娜盯着做工廉价的电影票,嘴角浮现出危险的微笑。
「我去右边,你往左边吧……要是不遵守规则,会不会有惩罚发生?诸如此类的怪异?比如两个人一起行动,或者去相反的屏幕之类的……」
「如果是普通的电影院,只是单纯地进不去吧……」
天娜紧绷着一张脸,抚子跟在她身后向售票柜台走去。
柜台的玻璃窗依旧一片漆黑。虽然抚子很想摸清对面的情况,但慎重起见,还是先把票放在了托盘里。
伴随着“咔嚓”一声,抚子再看时,发现票根已经被剪下来了。
「……我等已深入敌腹之中」
天娜的票根同样被剪下,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还是多加小心吧,可不想像这张票一样被切下脑袋吧?」
「……是啊,我会的」
抚子不安地摸着脖颈的绷带,站到了门前。
握着廉价的门把手,抚子瞥了眼左边的门,几乎是同时与天娜目光交汇。王贵人缠在她的肩上,已经进入警戒状态。
「开了」「嗯……」
两人同时打开门扉。
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紧接着,是刺鼻的妖怪气息,比先前浓烈得多。
正前方,有一扇双开的门。抚子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
嗡嗡嗡嗡——经过海报时,突然响起细微的噪音。与此同时,抚子在视线边缘捕捉到一丝动静,立刻唤出人间道锁链形变成护法剑。
「什么……?」
护法剑的刀刃闪着冷光,而在另一边,海报画面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化。
『鲨鱼烹饪』——海报中戴着厨师帽、体格健壮的厨师与凶猛的鲨鱼之王相互对峙的构图逐渐消失,相反一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出来——。
『血战!狱门抚子VS妖怪联合军』
「哈……?」
这过于廉价的标题让抚子愣住了,不禁张开了嘴。
海报上浮现出来的,毫无疑问是自己的脸。以夕阳笼罩下的赤色天穹为背景,抚子的身姿被一种异常浓厚的画风勾勒出来,目光正眺望着远方。
「这是、我吗——?」
突然,警报声响起。同时,大门猛地打开,从里面瞬间涌出大量蓝色胶卷,飞向抚子缠住她的四肢。
「呀、这什么……!」
抚子足下立即发力定在地面上,抵抗那股想拉她进去的力量。
门内侧一片昏暗,看不见敌人的身影,然而这股强力似乎跟抚子的力量不相上下,胶片嘎吱作响的摩擦声,只有体力在徒劳消耗。
抚子思考一瞬,便当机立断。
「不入虎穴——!」
放松抵抗任凭胶卷拉动,借着这股大力抚子猛然冲向屏幕。
屏幕内部是完全虚无的存在,不仅没有观众席,连地板都没有。抚子感受着仿佛连内脏都在漂浮的失重感,发动视觉和嗅觉企图找到敌人的身影。
然而没过多久,下方出现一道光。那一点孤零零的红光,瞬间便膨胀成方形,抚子还没来得及防备,便因惯性掉落进去。
等抚子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神去团地中。
「诶……?」
如何能忘?此处即为腊梅羽一族的大伽蓝。
四周矗立着空洞又虚无的建筑物群,青空下闪耀深红色的松明丸,与此同时隐隐传来人声。
抚子深吸一口气,感受那甜到发腻的气味,仿佛一场令人厌憎的仪式即将拉开帷幕。
五感反馈的信息毫无疑问,此地便是那个以鲜血构筑的团地。
「――――烟镜天狗砾」
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抚子来不及多想,反射性向侧边跃出,翻滚开来。高空中黑曜石如子弹般倾泻而下,击中地面上的柱子和祭坛,四周散落无数碎片。
抚子握紧护法剑摆好架势,盯着天空——翡翠色的翅膀在空中飘扬,闪耀刺目的光芒。
「樒堂翡翠……!」
脸隐藏在鸟的头骨中,高大的身躯宛如钢丝织就,锋利的钩爪——木剑嵌入黑曜石打造的刀刃,还有用鹰羽制成的天狗扇。毫无疑问,这便是她真正的姿态。
翡翠不发一语,只是轻摇天狗扇。
空气震荡起来——抚子的眼睛睁大,右手的锁链瞬间挥出。
「修罗——咕!」
脚上传来一股不祥的寒气,抚子瞬间猛然跃起,原本站立的地方坠下一个石箱。
祭坛之上,一个失去下半身的女人,裂开鲜红色的嘴唇露出笑容。
「你是、殡……!」
*殡,人身御供失败的怨灵化成的妖怪,参见第一卷第二章。
「羽翼蛇的恸哭」——龙卷风吞噬了大伽蓝。
尽管天狗掀起的风暴席卷而来,抚子依旧释放出了畜生道锁链。
「燎原鸟!」
地狱鸟展开燃烧的双翼,接住随风飞舞的抚子身体。
另一边漆黑如墨的风肆虐着,赤红色的天空摇摇欲坠。抚子用锁链替代缰绳,操控着燎原鸟朝那里飞去。
「……结、绳……」
机械般的声音响起的瞬间,红绳将燎原鸟连带抚子一起捆绑起来。风的对面一道熟悉的鱼影正悠然自在地游动。以为是天空的红色,其实是那条怪鱼的身体颜色。
*此处的鱼即结绳之怪,参见第一卷第三章。
「我明白了——!」
红绳紧紧勒住抚子,身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手里仍死死握着畜生道锁链。
瞬间,少女和鸟的身体齐齐喷涌烈火。熊熊燃烧的火焰立刻烧断绳索,连同绞杀的诅咒一起尽数吞噬。
「结绳……结……」——伴随着沙哑的声音,燃烧的鱼坠落天空。
与此同时,抚子和燎原鸟冲破风暴。
满眼皆是冬季深邃辽远的夜空。冰冷的寒风吹拂着奶茶色的头发,受伤的脸颊传来一阵的寒意。然后看见煌煌灯火闪耀如同星罗棋布——正是京都的夜景。
「――――狐火・大三幻」
抚子抬头望向月亮。仿佛靠向即将满盈的月色,浮现出假扮九尾的女性身姿。金发和衣服在夜风中猎猎飞舞,面无表情的真九翻动着金扇子。
砰、砰——伴随着令人不安的声音,光球在空中浮升。
面对不管是思维还是肉体都能统统烧焦的妖术,抚子迅速选择了修罗道锁链。锁链瞬间在手里溶解,变形成刀身焦黑的匕首。
「修罗道——净切!」
抚子紧握住那极小的刀刃,高高举起手臂。
光芒一闪——随即,劫火席卷而来。在分割夜空的银色丝线间,红莲之火喷涌而出。燃烧夜空的火焰声威赫赫,同时贪婪地吞灭色彩斑斓的光球。
火焰不仅使所有光球的弹幕攻击无效化,甚至还把真九围困在光热之中。
「我不会输给同一个家伙两次……更何况只是区区冒牌货!」
眼前的景色开始燃烧。京都的夜景被烧成赤黑色,从中裂开空洞逐渐延伸化作虚无。闻着如同塑料燃烧般的恶心气味,抚子大喊道。
「出来!反正你在看吧!」
嗖、嗖、嗖——伴随着像衣物摩擦般的声音,从上方感受到一股压力。
抚子猛地抬头,发现那看似无始无终的黑暗在虚空中扭曲着,一团庞大的蓝色灯火浮现出来,酷似葬礼时点燃的灵前灯,正在黑暗中随风摇曳。
灯火表面能看见又长又白的某物——那是女人的手臂。
「…………还未、还未、还未」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灯火剧烈跃动。随后,黑色头发和涂着白粉的肌肤显现。
「等等罢,狱门抚子……放映时间还没结束呢……」
一个外貌奇特的妖怪出现,裂开鲜红色的唇露出笑容。
身体占据大部分的是,戴着灵前灯的日本发女性的头部,本该生有脖子的地方长出了无数的手臂,自顾自肆意蠕动。这副样子宛如贴着天花板的蜘蛛。
「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青行灯的格拉夫……百物语的组织者啦」
无数手臂不停地蠕动,格拉夫缓缓向抚子逼近。
「没想到在宴会开始前,竟然迎来像你这样的明星。再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要不死前给我签个名吧」
「为什么会认识我!」
「我的朋友啊,给了我一盘录像」
格拉夫的眼睛偷偷瞧着抚子,瞳孔裂成十字形——这家伙也是鬼。
「记录着某个团地里人类噼里啪啦死了一大片的事情。在录像的最后你出现了。哼呼呼,那家伙的右臂被烤得焦脆……真是太棒了。真想看到最后啊」
「那、那家伙……!」
抚子想起那张戴着牛仔帽的害鸟的脸,握紧了刀。
「我一直都很羡慕那家伙嘛,因此才让大家为我展示」
「让你看了、这意思是……」
「喜欢、喜欢、喜欢……我最喜欢故事了。以前大家会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如今却几乎没人讲了……」
看着那因迷醉而眯起的异形眼睛,抚子将一切都串起来了。
变成霸王龙的丈夫、变成魔法少女的儿子,以及无需支付代价却出现的票,面前这个百物语的组织者。
然后是百目鬼的话——「欲放便放,欲看便看」。
「……原来我们支付的代价是记忆」
不管旁边发出威吓声的燎原鸟,抚子低声自语道。
「你观赏他人的人生故事,然后按照自己的喜好『编辑』成更有趣的形式……!」
「我可是好好满足观众的欲求了啊」
格拉夫白色的手臂不耐烦地反复晃动,面带不满地撇起巨大的嘴唇。
「想看霸王龙的家伙,我确实让他好好看了霸王龙。至于本来就对魔法少女很感兴趣,但强忍着的人,我就让他变成魔法少女……」
「歪理邪说!你在『编辑』过程中还强行干涉了灵魂吧!就因这样,那两个人甚至无法回归日常生活……!」
「重复、重复、重复……今日复明日,一日复一日,只是在不断积累厌倦和忧郁而已」
格拉夫歪着脑袋似乎在思考,十字形的瞳孔转动,眼底扭曲地倒映出抚子愤怒的模样。
「那些可悲的小配角,我让他们成为了大明星,有什么不好?」
「……你只是消费了别人的人生」
虽然抚子也对所谓的普通人类不太了解。
但是抚子打心底明白,跟眼前妖怪的对话已毫无意义。
「这个电影院到此为止,不会再让你放映下去……!」
「等等,等等,等等啊。电影才刚刚开始呢……!」
咻、咻、咻——数不清的手臂齐齐发射出某种蓝色带状物。
那是蓝色的胶卷,正是当初将抚子拉入屏幕的东西,它们开始覆盖整个空间。一张张胶卷拉伸开来,将原本黑暗的空间填满并染成蓝色。
「给我烧断它!」
抚子挥舞着净切,而燎原鸟也展开羽翼,不停地灼烧胶卷。
然而,灼烧的速度远远跟不上那数十只手臂的速度。
「来吧来吧,让你看看我千辛万苦才收集到的珍藏影像――!」
不断袭来的大量胶卷缠住抚子的四肢,甚至绑住了燎原鸟的翅膀。胶卷越缠越多,堵住了口鼻,但她依旧拼命挣扎,企图挣脱束缚。
「那就让你动起来(开拍)!」
————转场。回过神来,抚子发觉自己正仰望着一片不祥的红色天空。
燎原鸟似乎已经消失了,袖中的畜生道锁链陷入虚无的冰冷。
「中招了……!」
眼前的景象十分美丽——然而,某个季节错乱的庭院铺展开来,树木尽显红叶,垂枝樱如雪般的花映照池水,藤萝架上鲜艳的紫花盛开。
紧接着抚子回头看时,一座犹如凤凰展翅般宽阔宏伟的宫殿建筑物出现在眼前。
「平等院?怎么会——」
「————桓武天皇时期,铃鹿山的鬼神」
格拉夫那粗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抚子立即将人间道锁链形变成戒棍警惕,正在此时,耳边传来一阵沉重的声音。那是鬼踏着架在池塘上的桥时发出的脚步声。
嘎、嘎、嘎——鬼每迈出一步,桥上便刻下一道痕迹。
身高轻松超过数米,长长的灰发中有三根螺旋状扭曲的角突立,穿着破破烂烂的唐式服装,手中拖着一把剑。
像竹帘一样的额发下,金银异色的双眸如日月般闪耀。
手中的剑轻晃——随即,那鬼发出叫喊声。
剑锋扫过的瞬间,池塘一分为二,桥梁粉碎化尘。抚子反射般持着戒棍招架来袭的惊人剑势。刀刃化作银色的风暴,如狂风骤雨般企图扑灭抚子的命灯。
「咕、呜……开玩笑吗!这也太离谱了吧!」
金银的双眸突然近在咫尺,仿佛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吐息。
鬼操使的剑身上缠绕雷电和火焰,一击挥出,连脚下的大地都为之震碎。
「铃鹿山的大岳丸什么的」
大岳丸在桓武天皇时代居于铃鹿山,是能超越死亡的大鬼神。他由三把剑守护,最终被初代征夷大将军和降临铃鹿山的天女联手讨伐。
抚子死死盯着大岳丸,至今为止战斗过的妖怪中,他根本是远在其余之上的存在。
「终究不过是幻影!如果知道其中奥妙的话——!」
清脆的声音响起,抚子弹开作为鬼之秘宝的剑,像接力棒一样握住戒棍,就那样直接向失去防护的大岳丸身躯打去。
伴随着轰鸣声,大岳丸大幅度后退。抚子趁机毫不留情地喷出劫火。
「根本无需害怕……!」
大岳丸与抚子不同是纯粹的鬼,而且是踏足神灵领域的大妖怪。如果是本尊到此,绝不可能只有这种程度的力量。
火焰中大岳丸的身影崩溃,逐渐消失。抚子持着戒棍保持警戒,同时迅速环顾四周。
「必须得快点找到天娜,不然……!」
「――――一条天皇时期,大江山的首领」
轰鸣声震荡庭院。随着砍得粉碎的正门,一尊鬼现身。
那鬼长得容貌俊美,但眼球全部是红色。浓密光泽的黑发中伸出一对如水牛般弯曲的双角,规格豪华的胴丸包裹着紧致的身躯,同时背负着巨大葫芦。
*胴丸,中世纪的一种盔甲。护甲围绕身体呈圆形设计,穿戴时在右侧设置了开合部分,是步兵使用的简便盔甲。
一只手持着大太刀,另一只手握着朱红色的酒杯。
「酒吞童子……!」
酒吞童子盯着持戒棍警戒的抚子,将嘴凑到有脸那么大的酒杯旁边。
啪地一下响起火花炸裂的声音——抚子有种不祥的预感,立刻迅速旋转戒棍。
就在那一瞬间,酒吞童子吐出猛火。那火势和热度远超抚子释放的劫火,烧焦了平等院的碎石,化作红莲的洪流奔袭而来。
酒吞童子一边吐出火焰,一边高高举起足有身长的大太刀。
一闪而过——童子的剑瞬间跨越距离,狠狠砸在钢铁盾牌上。
「识破……!」
抚子勉强挡下这足以碎裂地面的一击,随即将饿鬼道锁链垂落地面。
「饿鬼道——灰掌!」
烧焦的地面裂开,从地底伸出炽热灰烬构成的手,缠绕着试图拉开距离的酒吞童子身躯,将他牢牢钉在裂开的地面上。
尽管身体正被灼烧,酒吞童子仍面无表情地将嘴凑近酒杯。
抚子无视他的动作,用击星块猛击鬼的面部,直到明确传来了鬼角与颅骨尽碎的触感。鬼的身体逐渐松弛,最终化成灰烬。
「……本尊才不会只有这种程度」
注视着逐渐消失的鬼之王,抚子绷着脸摩挲着自己的手。
酒吞童子没有做出任何抵抗行为,仅仅是喝酒而已。这是准备喷出猛火,还是在模仿本尊的行为?
抚子无法理解——只是感到一股由衷的愤怒。
「……非天剑的反作用力太大,至于歼轮的火力……果然还是得这个」
抚子小心地控制修罗道锁链,由于这条锁链能够激发鬼之力,因此消耗特别大。
「必须得烧毁这部腐烂的电影……」
抚子再次握紧那把烧焦的匕首,反复做深呼吸。
「――――近卫时期,禁中的恶狐」
伴随着嘎吱的声音响起,凤凰堂的门扉从一侧推开。
抚子有种不祥的预感,苍白着脸回头看。
视线前方——在逢魔之时的天空背景下,虚假的平等院浸没在黑暗中。凤凰堂的大门隐约开启,从内侧透出金色的光。
不对,那不是光。
那是尾巴。九条闪耀光辉的尾巴在黑暗中摇曳。
「怎么……怎么会……」
至少那副面容要是能与如今差距甚远,该有多好。
光泽亮丽的黑发比现在长得多,戴着立乌帽子,身穿的黑底水干服罩着红色的袴,携带扇子和太刀。九重之眼上画着青色的眼线。
这是抚子从未见过的装束,然而脸却别无二致。
「天、天娜……」
曾经威胁平安时期的恶狐——玉藻前的容貌与天娜完全一样。
玉藻前微微一笑,展开扇子。不管是染成瑠璃色的锋利指甲,还是展开扇子时那优雅的手部动作,都跟天娜相同。
「是冒牌货吧……?」
然而,抚子不知道去了左侧屏幕的天娜情况如何。
「或者……?」
天娜是不是也被『编辑』了?与那对荒诞无稽的父子不同,天娜本身的状况就存在变化的基础。
扇子飞舞,金色尾巴闪耀,虚空中燃起火球。
必须要焚尽这里——抚子颤抖着手,将匕首尖端指向狐狸。
就在此时,扇子的动作突然停下来。狐狸轻摇脑袋,眼波流转地斜乜抚子。
那本该是一对有着黄金和漆黑之色的九重圆瞳孔——然而并不是。
狐狸用一双闪着金光的人类眼睛歪头,注意到抚子指着她的刀尖后,露出了受伤的表情。柳眉痛苦得皱成一团,目光微微下垂,饱含着悲伤。
紧接着,用扇子掩住面容——刹那间,抚子便看见透明的泪水濡湿了装饰着青色的眼角。
力量从紧握的指尖消失了。
抚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握着的匕首失去了形状,又变回原本的红色锁链。尖锐的笑声响起——狐狸高高甩起扇子,重新浮现九重之圆的瞳孔中映照着抚子。
与此同时,逢魔之时的天空上浮现出无数金色的火球。和虚假的真九一起——甚至以远超本尊真九的程度,更加精致细腻地编织弹幕,犹如满天星空。
「……我、真是笨蛋呢」
抬头望着倾泻而下的金色雨幕,抚子喃喃自语。
弹落——数不清的流星坠落蹂躏地表。一颗颗寄宿着变异力量的铂之火球砰然砸下,造成接触地面巨大破坏的同时,也引发了可怕的变异。
树木成为盐柱,桥梁变成弯曲的金属。池水化作沙砾,地面开始冒泡——。
「――――【断】!」
烟尘中突然飞来一记斩击,轻而易举地砍飞狐狸的脑袋。
连血都没有喷出,昔日恶狐的幻影便化作灰烬,逐渐崩溃消失。
「天娜……」
抚子跪倒在地面上,呆呆唤着那个名字。
天娜立在一旁,虽然头发和衣服有稍许凌乱,但看上去没有受伤。
「……真是荒唐至极」
优雅成熟的面容上不见往日惯常的微笑,柳眉因不悦而紧紧蹙起。她眼带厌恶地盯着昔日自身的幻影所伫立的地方,那目光不仅仅是强烈的憎恨,甚至还有杀意。
「本想着好不容易才从屏幕里逃出来,结果一出来就碰见放某人的黑历史……想必你看了场糟糕的电影吧,没事吧?」
「……我没事」
拒绝试图扶住肩膀的手,抚子依靠自己勉强站了起来。
天娜微微颦眉,刚想开口说话。就在此时,一道粗哑的声音打断了她。
「咦、咦、咦!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逢魔之时的天空扭曲变形,随后一个戴着灵前灯的女人头颅探了出来。
「……出来了啊,侵犯肖像权的妖怪」
「怎么回事!你明明现在还在左边的屏幕里……!」
「虽然并非我乐意,但还算是特别擅长幻觉这类东西」
忽然——抚子察觉到了。说起来,天娜应该把王贵人一同带到了左边屏幕里,但是现在那只光滑的尾崎却不见踪影。
就像跟芍奈和殇战斗那时的情况一样,难道又在暗地里准备什么大规模的法术吗?
「『欺骗』『蛊惑』本就是狐狸的天性……我只是把我的眷属留在那里当替身」
「是假话吧?怎么能把那个可爱的孩子……?」
抚子的疑问马上得到了解答,而且是以最糟糕的方式。
「――总之,这样一来你就走投无路了吧」
扇子发出开合的声音,天娜用展开的扇子掩住嘴角,抬头望向格拉夫。
隐约可见的珊瑚珠色嘴唇扬起优雅的弧度。看似与玉藻前相同却又有着不一样的地方。天娜露出让人脊背发凉的冰冷微笑。
「……死前你想看见怎样的走马灯?」
「开什么玩笑!」
灵前灯闪烁着,格拉夫白色的手臂如波浪般起伏,从中涌现出大量蓝色的胶卷。
铺天盖地——胶卷从四面八方尽情覆满了伪造的平等院。
「还想看!还想看!快动起来——!」
「我拒绝!」
抚子挥舞着净切,喷涌而出的劫火一口气爽快地烧光胶卷。然而那为数众多的手臂接连不断地编织着新的胶卷——企图拉开新世界的帷幕。
「没完没了!」
「抚子!那家伙的本体是灯明!快去破坏掉!」
「我知道!那一看就是弱点!但是怎么去那里——!」
「交给我吧」
天娜脚下发力踩住一条胶卷。
就这样,天娜在虚空中翩然舞动着扇子。像是与先前玉藻前重叠一样的流丽动作,抚子不禁目眩神摇,一时之间竟忘了周围的状况。
「……我来为你开路」
天娜眨了眨眼随即闭上一只,扇子拍向定住的胶卷。
冷霜迅速蔓延,胶卷几乎是瞬间变成了一条冰道。抚子瞥了一眼那条笔直通往目标的道路和天娜,毫无疑虑地奔向冻结的胶卷。
「啊、啊、不妙——卡(cut)!」
胶卷在中途断开,其余胶卷齐齐瞄准抚子。
不过,其他胶卷也被冻结了。从下方隐约传来天娜锐利的声音。
「不要停,抚子!」
「我明白!」
从正在崩塌的胶卷上,不断转移跳跃到视野边缘冻结的胶卷。就这样,抚子逐渐逼近天空中央时,格拉夫的眼睛咕噜咕噜转动起来。
「呜、哇、哇!必须要逃走,可、可是——呜~!」
女人头颅猛地一下张开大嘴,无数蜘蛛涌现而出,向抚子俯冲过去。
然而抚子面不改色,降落到袒露毒牙的蜘蛛身体上,将其踩扁的同时借力跳跃,转瞬之间格拉夫的脸已近在眼前——那青光摇曳的灯明就在咫尺之间。
「啊啊……喔喔……了不起……太厉害了……」
修罗道锁链变化成红色的圆环状。携着抚子的全力一击,凶猛的圆环与火焰一同打出。面对这夺命一击,格拉夫深深叹息。
「还想再看下去啊……」
灯明被斩成两半。蓝色的鬼火满溢而出,将女人的头颅连同手下的蜘蛛群一并吞没。
————转场。
隐约带着寒意的空气气息——随后,感受到地面坚硬的触感。
抚子呻吟着,勉强支起的身体。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某处空荡荡的小型车场内。对面可以看见千本通的街景,那保留着令人感怀的昔日风情的景象。
「唔……啊啊! 哎呀哎呀,怎么这么狼狈」
紧挨着她身旁,天娜也发出呻吟声,王贵人软趴趴地躺在她脚下。一看就知道灵气耗尽,还没等抚子打招呼,就变成流苏形态。
「没事吧,天娜?王贵人也……」
「嗯……两边都没事,倒是你怎么样?」
递出去的手被抓住了,就这样天娜稍稍用力一拉,抚子不可避免地坐了下来。
看着那双充满担忧的琥珀之瞳,抚子不由微微移开视线。
「……我身体一直都很结实,你也知道吧」
「嗯,不是这个意思。你很不擅长应对那种阴招吧?」
「等、等等……我真的没事」
「好了听着,如果再像之前那样,把关于我的记忆取走,我绝对无法忍受——来,乖乖听话」
天娜悄悄将手伸向抚子的头部。琥珀色的双眸迫近眼前,抚子下意识想逃开,但却怎么都无法移开视线。
真的没问题吗——这样的疑问在一瞬间浮现出来。
天娜应该也在隔壁看见了什么。不仅如此,虽说只是幻象,但抚子确实看见了过去的她。对此她的心中究竟作何感想?
白皙的手仿佛在描摹抚子的轮廓,在空中虚虚滑过。凝视着那只手,抚子开口道。
「呐,天娜」
「嗯,怎么了——诶、抚子?」
抚子静静地抓住那只轻抚虚空的手,紧紧握住。
琥珀之瞳闪烁着困惑之色。抚子微微垂下眼帘,低头将脸颊轻柔地靠住她的手。
「根本不是梦啊,你确实就在我的眼前」
「什——什、什么……」
眼前的天娜露出了比平时更加纯真的表情,没过一会儿,如玉般的面容浮现出一抹红晕。抚子捕捉那抹嫣红后,露出了促狭般的微笑。
「如果你真是拂晓之际的梦,那这个梦也太过刺激了」
「……你、真是个坏孩子啊」
像是被什么烫了一样,天娜猛地缩回手,扭过头去。
「真是个坏孩子……你从哪里学的这种把戏?」
「谁知道呢,也许是天生的吧」
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抚子站了起来。
停车场里空荡荡的,甚至连一辆车也没有。很难让人相信这里曾经有座电影院存在过。
回想着在行灯座见到的景象,抚子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掌。
「……我曾以为,自己一无所有」
「嗯……突然开起了反省会,怎么了?」
天娜心神不定地用扇子遮住嘴边,讶异地皱起眉头。
「没什么,只是想到许多有些懊悔的事情……因此我觉得得更加努力才行。我还不够强,必须更加努力」
「喂喂……难怪近来总是莫名地特别倔强。死命往前冲也要有个限度哦」
天娜轻轻弹了弹抚子的额头。
简直就像被当作小孩子一样,抚子眼睛微微眯起,略带不满地抬头看向天娜。然而很快,赤色双眸又像之前一样凝视着自己的手。
「我有许多做不到的事。即便如此,却并非一无所有……」
回想着青行灯放映的记忆——也回忆起至今为止讨伐的怪异。
无论哪一个怪异都是强敌,只依靠抚子一个人恐怕难以应对。然而抚子确实击败过比青行灯的电影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怪异。
静静握紧双手,抚子对着天娜露出微笑。
「……有你在我身边,我一定能做更多的事情吧」
「嗯哼哼,事到如今还说这个?这世上哪还有像我这样优秀的咒术专家存在?」
「嗯嗯,我想你是时候该坦率地自称无耶师了吧」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讨厌这样了吗?坏孩子啊,坏孩子……我会让你变成乖孩子的」
伴随着柔声细语,原本触摸着抚子脑袋的天娜的手顺畅地动起来。
因为那过于可疑的气氛,抚子不由自主警惕起来。然而,天娜并不在意,只是梳理着抚子的头发,替她揉了揉太阳穴,随后轻柔地抚摸下巴周围。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呀,很好很好,乖孩子啊。……不对、等一下。你是怎么发出那种声音的?」
「――呃、你好吵啊!笨蛋!」
抚子脸色涨得通红,飞快逃离天娜魔性的手掌。某种好像失去了重要东西的感觉萦绕不去,她只一个劲地整理头发,故意转过头不看天娜。
「抚子」「干什么,再摸就是性骚扰了」
「我们是共存共荣……也就是说,你并不是一个人」
天娜缓缓扬起珊瑚珠色的嘴唇,翩然舞动扇子。
「难得我这样的倾国倾城的美人在身边……更多地倾心与我吧、你啊」
「……真害臊啊,大姐姐」
于是,两人静静地相视而笑,并肩走向深夜的街道。
◇ ◆ ◇
——京都御苑内,一片静寂无声。
无月亦无风。路灯稀稀落落地亮起,微微照亮树木。这样的夜晚中,某处掩藏起来的公园长椅上,正坐着芍奈和殇。
尽情玩耍嬉戏过后,疲乏的二人为了寻求片刻安宁来到了这里。
「……好开心」
芍奈低语,旁边摆着一个装满游戏奖品和土特产的包。
至于殇则摆弄着手机,恰在此时,她轻轻戳了戳芍奈的肩膀,让对方看她手机里的一段视频,那是芍奈在乐器店试弹吉他的录像。
「……怎么了,突然给我看灵异视频?」
狱门家特有的灵障现象也在这个视频中展现出来。画面上充满乱舞的红光,笨拙地弹奏着和弦的芍奈的脸几乎看不见。
*灵障,指坠入恶趣的灵体谋求附身在活着的人身上,从而引起各种各样坏事的现象。
「虽然你装模做样地在摆酷,但还差得远呢,食指压弦的手法完全不行」
「你好烦哦,我又不像你那样有这方面的才能,而且今天指甲也很碍事」
「必须要踏实练习哦,不管什么事情积累都是很重要的」
「话是这么说……但怎么也进步不了啊」
从殇的手机里流淌出悠远宁静的吉他声,比芍奈的音色更加流丽,那是殇自己作曲并演奏的歌曲。
聆听着那宛如日光照耀草原的音色,芍奈轻轻叹气。
「我要积累到什么时候,才能熟练到能跟你一起合奏呢?」
「……大概永远吧,因为芍奈你还是只菜鸟」
「你好烦哦,我才不是菜鸟呢」
芍奈抱怨着,看着自己手指上的指甲油。尽管她的表情带着些许厌烦,但与抚子对峙时相比,远比当时温和平静得多。
「……话说,你的指甲油都掉色了,我好不容易帮你涂得那么漂亮,结果」
「啊……这也没办法吧,昨天和今天,我都过度地使用着指甲」
「真没办法,那我再帮你涂吧——」
手机铃声响起。芍奈因口袋里的震动而浑身一颤。
脸上血色尽数消失,芍奈拿出手机,殇默默看着这样的她。
「……贵安,母亲大人。有何事吩咐?」
『仪式的准备已经完成了,明天立刻回来』
母亲的声音莫名让人想到鞭子,它冷酷、尖锐,始终紧紧绷起。
这亦是冰冷无情的宣告,少女们的时光结束了。
『大鬼斋将按照计划在春之彼岸举行——务必为宴会做好准备』
*春之彼岸,是指围绕3月的春分日前后三天的日程。通常是春分日所在的一周,包括春分日及其前后各三天,共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