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响起吉他的音色。
芍奈打着盹,身体微微一动,看向自己的前方。
殇坐在椅子上,正在即兴演奏曲子。刘海遮住了低垂的面容,芍奈看不清她的表情。
「……现在几点了?」
是啊,现在几点了呢。
殇的低语像风一样沉静,芍奈稍稍有些不快,横了她一眼。
「不是说如果睡过头了就叫醒我吗?你又这样……」
——因为很可怜啊,所以才没有叫醒你。
时值正午,在微微照亮的单间内,殇的身影如同被遗弃的影子般暗淡。
——芍奈,你必须加油啊。
吉他的音色停下了,昏昏欲睡的芍奈抬起头。
殇在看着自己。阳光散发着眩目的光芒,已将她那淡然的表情拭去了。
察觉到一种奇妙的不安,荒谬的想法在脑海中转个不停,扰乱了内心。
「殇……你在那儿吧?」
风从窗户吹进来,窗帘轻轻摇晃,将殇彻底隐藏起来。
逆光中芍奈睁大眼睛,向着殇伸出手。
————会一直牵着手哦……。
从右手传来轻柔的低语声。当落下视线时,便看见红色手镯亮起微弱的光。
◇ ◆ ◇
芍奈发出悲鸣声,猛地跳了起来。
令人难受的汗水湿透全身,芍奈发出沉重的喘息声,环顾四周。
这儿是芍奈和殇曾经暂住的一室居公寓。由于大鬼斋的原因,离开得十分匆忙,行李几乎都保持着当时的模样遗留下来。
时钟指向正午,周边一片昏暗。从窗户处传来京都站的喧闹声和雨的声音。
「什、究竟是什么……」
当按住隐隐作痛的头颅时,红色映入眼帘。
磷器——一看见这个,麻木的大脑瞬间浮现出鲜明而强烈的噩梦。
——『磷』是死人发出的火……也就是说,以人类为素材制成的咒具。
——摘出头盖骨、第二颈椎、脊髓、脑髓、心脏、肺腑等部位……。
「啊、啊啊……!殇、殇……!殇……!」
芍奈回忆起那一连串极端恐怖的话语,抱着头发出悲鸣。
「不、不对、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啊……!」
无论再怎么想逃避现实,磷器确实好好地存在于那里。而且,无论再怎么想逃避也本能地理解了——她纤细的手一直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殇被焚烧了,最终变得如此渺小又如此鲜红。
芍奈紧紧抱住磷器,无声恸哭。睁大的瞳孔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溢出,喉咙因透明的呐喊而焦灼,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撕裂成两半。
从厨房传来了动静。芍奈肩膀颤抖,哭得红肿的眼睛看向那边。
「殇——?」
「……糟透了啊,就是因为她非要早早地提前仪式,结果一切都打水漂了」
翡翠的笑声掩盖了芍奈嘶哑的声音。
大概在跟谁通话,手机设置成扬声器模式,音量也调到了最大。因此,芍奈才能清楚听到电话另一头的声音。
「亲爱的赞助人怎么看~?你和她交情匪浅吧?」
沙、啊、啊、啊、啊……。从扬声器中只能听到类似于海风的奇特声音。
「……哈哈,太好笑了。她以前是那样吗?」
这家伙究竟在跟什么聊天——?
翡翠咯咯直笑,芍奈脸色愈发苍白,彻底褪去了血色。
「……啊,女儿那边好像醒了,之后再联系吧」
电话啪地一下挂断了。翡翠手里端着盛满墨西哥薄饼的盘子,走到房间中央的桌子旁。接着,她向芍奈的方向丢了什么东西过去。
「给,你的饭哦」
原来是能量棒,而且还过期了。
芍奈把能量棒随手扔掉,脚步声急促地向桌子走过去。
「……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啊,如果是说御陵馆的事情,那已经完蛋喽。祀厅做了焚烧处理。大鬼斋也没个结果,都不作数。也就是说忙忙碌碌一场空啊,节哀顺变」
「……母亲大人呢?」
「不知道哇。因为你的母亲跟我说过,要把你放在最优先的位置上」
翡翠把手机放到扬声器支架上,并且连接了音响。播放了几首墨西哥街头音乐和南美民谣后,她最后选择了『花祭』。
听着欢快的盖那笛和恰朗戈琴演奏的音乐,翡翠拿起墨西哥薄饼吃了起来。
「忘记了吗?当八岐大蛇的亡骸出现时,是我在天花板即将崩塌之际救了你。那会儿只剩下一个我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哦」
「……狱门抚子呢?」
「谁知道呢,多半还活着吧?」
一听到这话,血气瞬间涌了上来。
牢牢攥紧的右手上,红色手镯煌煌闪耀——何等可悲,亲友已如此紧密地与手融为一体了。
「无法原谅……全部、全部都是那家伙的错……」
本来的话,芍奈和牡丹理应毫无阻碍地继承御前的位置。
然而却没能实现,这都是因为抚子和她母亲的存在。由于这个表妹,芍奈和牡丹不得不使用大鬼斋这种过于夸张的方法。
「明明比我晚生……那家伙毁掉了全部……全部、全部!」
一切都彻底失败了。仪式上对序列的干涉,反而使抚子成为御前。
精心筹备的宴会,为此甚至连魔的力量都借用了,却被摧毁了,一切归于虚无。
「我明明失去了那么多东西却……!!」
败北,跌落,丧失。
馆已经不存在了,母亲也行踪未知,甚至还永远失去了唯一的友人。
「卑鄙……卑鄙、太卑鄙了……那家伙、要是没有那家伙的话……!」
「算了算了,至少还活着嘛。今后过过适合自己条件的生活怎么样?好不容易才从母亲身边离开了嘛~」
芍奈啃噬着指甲,锋利的牙齿甚至咬伤了指肉,然而感情却无法平静下来。愤怒和憎恨如熔岩般滚烫,令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樒堂翡翠……曾经的太郎坊,协助我」
此刻,翡翠第一次正眼看了芍奈。
背部瞬间传来一阵颤抖。翡翠的双眸就像是捕捉到鱼影的水鸟一样。芍奈反射性后退,天狗却径自翘起二郎腿。
「所求/奉以何物?」
魔缘者犹如咏唱般问道。
明显感到右手腕的手镯蓦地一沉,面对那双闪耀着异样光辉的双眸,狱门芍奈——。
大鬼斋的次日——午后,抚子和天娜一起出门了。
目的地是一家开在四条河原町,专门卖松饼的店LeaLea Lodge。在弥漫着夏威夷氛围的店内,抚子泪眼汪汪地吃着松饼。
「好吃……真好吃啊……」
蓬松柔软的松饼,吃到嘴里就像是云朵一样柔和,口腔中蔓延着蜂蜜和黄油的温柔甜香。配料中的浆果则让舌尖提前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不至于哭成这样吧,这里只是连锁店而已?」
「从大鬼斋之后,不管吃什么都很美味……」
「啊,这样……也是呢。要不,再来一盘如何?我请你哦?」
「这就太不好意思了,光是陪着我就足够了」
「冇问题。像这种事情就不用客气了」
天娜微笑着将自己的松饼送入口中。那是荞麦粉和核桃做成的松饼,本应该浇上黑蜜一起吃,但是她没有加上去。
抚子仔细看了看那装满黑蜜的小壶和荞麦粉松饼。
「……啊。……那么,给我尝一口你的松饼行吗?」
「嗯,当然可以。喜欢就尽管拿走吧」
抚子稍微客气一下,便在香喷喷的松饼边缘切下一小块。接着抚子满足地将那块松饼放在自己盘子里,但突然表情沉下来。
「……不知道芍奈变成什么样了?」
「唔……说起来,她消失了」
天娜喝着香味丰富的科纳咖啡,耸了耸肩。
「嘛,那孩子身体虽然不像你这样结实,但也很结实了。而且……考虑到她拥有的东西,应该不会轻易死去,麻烦的是」
「磷器、啊……」
抚子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罐子。
这是之前在新风馆,从殇那里以报酬名义收到的糖果罐。抚子一边回想着她那懒洋洋的神情,一边轻轻抚摸色彩鲜艳的罐子。
「殇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被焚烧呢?」
「也许吧」
「……至少,要是没有感到痛苦就好了」
「她大概没有感到痛苦吧,只是,应该知道自己将会陷入无法醒来的沉眠」
天娜望向窗户,窗玻璃上画着街头风格的椰子树,另一侧阳光灿烂,河原町的风景一览无余,每个人都是一副匆忙而愉快的模样。
「……她也同样被点燃了吗?」
琥珀色的双眸中蕴含着深深的忧虑阴影,即便正午的阳光也无法映亮。
「……天娜?」
「嗯……没什么」
天娜立刻扬起嘴角,抿了一口咖啡。
「反正,已经不能再和她交谈了……不管她知道些什么,在想些什么,都已无法得知」
抚子颇感不安地滚动草莓。
尽管与芍奈和殇接触的次数少得可怜,而且每次绝算不上友好,但是很明显能看出,芍奈和殇建立了深厚的羁绊。
如今她失去了这样的殇,会想些什么呢?抚子不由垂下眼眸。
「……芍奈还好吗」
「喂喂……你未免太好心了吧。也许是有些可怜,但她可是想要你的命啊?有道理去担心她吗?」
「……因为,毕竟是表姐」
「之前你甚至连见都没见过那家伙吧?再怎么说,凭这个就被打动的话……」
「我明白的,而且也不只是被打动了」
但是,抚子无法把芍奈当作不相干的人。
受制于狱门之血的芍奈,为她献上生命的殇——二人的身影逐渐与自己和天娜重合。那二人的身影,也许是自己和天娜会走向的未来。
「……只是,感觉很过意不去」
抚子叉起草莓送入口中。口腔弥漫着的酸甜味,让人想起烂漫的春天,但却无法驱散忧虑。
「你真是太过好心了。就是这样才容易被骗,再clever一些吧」
「……liver,我有啊」
*clever,聪明的,机灵的;liver,肝脏。
抚子鼓起脸颊,摸着自己的腹部,肝脏应该在什么位置来着?
天娜夸张地摇了摇头,一口气喝干了咖啡,她的唇角蓦然绽开。
「算了……我觉得你这样就挺好的」
「……怎么感觉被你小瞧了」
抚子眯起眼睛,不满地瞪了一眼天娜,天娜则带着暧昧的表情笑了。
她的眼睛像见了某种耀眼之物一样眯起,突然间看向挂在墙上的日历。
「……唔,还有很多事情要考虑」
「什么啊?」
面对呆呆的抚子,天娜微笑着打开菜单。
◇ ◆ ◇
夜晚——抚子心不在焉地从仓库中抬头望向天空。
正值月缺,月光静静洒落,春天的气息渐渐来临,忌火山归于静寂,唯有天狗在山间盘旋,高亢的声音回荡着。
「桐—比—等—君!违约抱歉啊!你在吧?嘿,别无视我!我已经好好受罚了吧!」
狗郎似乎观赏了八岐大蛇的骚动,只要一看见有趣的骚动,就会不由看入迷,这点大概就是天狗的本性。
他挨了桐比等和萤火一顿诘问,为了表示歉意,将河童手的干尸献给抚子。
『……这不是人类的手吧?』
『不是,是河童的。这些家伙是栖息在水边的妖怪……我觉得小小姐你一定能吃』
狗郎煮着河童的手,样子看起来萎靡不振。对于这个最喜欢吵闹的天狗,两个大人给予了最严厉的惩罚。将他拘禁起来,放置一晚上当作拷问。
狗郎准备的河童手汤,散发着清淡优雅的香气,填满了抚子的肚子。
「……真是个叫人头疼的人」
听着让人恨不起来的天狗声音,正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看了看屏幕,来自新联系人的消息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貌似是红发了诹访湖的照片。总之,就是她在推销长野县。
抚子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躺在床上。
抱住一只大鲵的毛绒玩偶,尽情享受着它那蓬松柔软的触感。
————请不要厌恶你的力量。
抚子注视着自己的手,接着叹了口气,抚摸着大鲵的头。
「…………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啊」
她轻声喃喃道,翻身滚来滚去。突然看见放在床头柜的日历,它呈现积木形状,上面显示着今天是三月十八日。
「也是……妈妈的忌日快到了」
◇ ◆ ◇
与此同时——天娜在自家冥思苦想。
写字台上散落着从白羽那得到的青少年向杂志,和从母方的祖父母那反复寄过来的高档商品目录等物品。
「……干脆,占卜一下吧」
天娜深深地叹口气,将占卜用的筮竹拉近。
然而,中途却停下了。指甲轻轻敲着空杯边缘,站了起来。
藤编的鸟笼里,金丝雀们困倦地喝着水。天娜将手指伸入缝隙,轻轻抚摸着那鲜艳的羽毛,陷入沉思。
「抚子想要什么呢……不对……」
天娜看着舒适地眯起眼睛的金丝雀们,垂下了肩膀。
「我……能被原谅吗……?」
天娜溢出沉重的叹息,用手机看了下时间,日期还没有变更,夜色也渐渐深了。或许该让大脑休息一下了。
「……出门散会步吧」
一走到外面,肌肤便接触到温和的空气。街灯下,鸭川的流水闪闪发光。也许是天气很好,附近的公园里已经有人饮酒纵情了。
天娜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着绽放的樱花,走在步道上。
「……嗯?」
直到刚才还辉煌明亮的电灯,全都毫无规律地频频闪烁。
天娜迅速握紧扇子,正在警觉地环视周围时,嗅到了随着早春柔和的风一同到来的香气——墓地的气味。
天娜啪地展开扇子,面带不满地转过头来。
「……难道您的爱好是跟踪女性吗?」
「并不是……」——随着不快的声音响起,影子摇曳。
接着在闪烁的电灯下,狱门桐比等现身了。和以前见到的时候一样,穿着和服的阴沉身姿。覆盖着左侧的咒符频繁骚动着,漏出微弱的低语声。
「有什么事情吗?我已经要准备回去了」
「大概有两三件事想问你」
桐比等摩挲着脖颈处的绷带,倦怠地看着天娜。犹如被老虎悄无声息地盯着,天娜渐渐感受到肌肤上炙烤着的紧张感。
「我想……你是不是知道磷器的事情?」
天娜的视线在一瞬间踌躇起来,下意识想要隐瞒过去。
但是,如果对这个男人说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最重要的是,无论多么痛苦,在这件事上都不想说谎——觉得不能说谎。
「……我也很惊讶」
天娜压住随风飘舞的头发,视线望向河边。
「那是——『以前』的我的痕迹,曾以为姜子牙那家伙将一切都抹消了……」
所谓促使殷王败落的妖女——妲己。她是否真的存在过,这点没有任何证据。
那是因为周朝的军师——以作为最古老且最优秀的无耶师之一而声名显赫的姜子牙,彻底抹消了她的存在。甲骨文也好,青铜器也好,将她的名字从一切事物上抹消。
——不留一丝痕迹,全部、全部、全部……。
『以前』的天娜找到了姜子牙遗留下来的话语。在零散残缺的甲骨文中,留下了姜子牙最为理解所谓『铂』这一存在的话语,这是他作为铂之仇敌的愿望。
——将那女人的存在抹去吧。
——必须将那个成为殷朝噩梦的存在隐瞒下来。
——为了让吾等的百姓享受真正的安宁。
——将一切都视作虚构……。
即便如此,从各地未能完全消除的痕迹中,也诞生出种类繁多的神话传说。
「……偏偏遗留下了最糟糕的东西」
「跟抚子讲过吗?」
「怎么说得出口,那种东西——!」
天娜紧紧抱着胳膊肘,猛烈地摇头。
磷器本来是妲己,为了将普通人当作士兵使用而设计出来的。在曾经自己设计的东西中,这是最希望能够被遗忘的可憎道具。
「无论到哪里……无论走多远……一直都纠缠着……」
「……不可能随随便便就逃脱吧」
听不进去桐比等淡然的话语,天娜深陷痛苦。
「……我始终想要消失」
好想就这样随夜风而逝。这是从九岁那时开始——在被那四千年的回忆折磨的过程中,不停地反复思索的事情。从那以后,一直在诅咒己身。
「……我本不该存在」
咔、咔、咔——木屐的声音越来越近。
大概会被杀。这个人——这些人有杀死自己的权利。
然而,抚子的面容和声音却浮现在脑海中,令人眷恋不已。
白天大口大口吃着松饼,露出极其幸福表情的她。以及在迎来黎明的庭院里,用赤色双眸诉说着『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的她。
虽然没有直面她的资格,但仍旧渴望着她的幸福。
「……我有个请求」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天娜抬起头。
在湿润的视野里,读不懂感情的灰色瞳孔映入眼帘。天娜急忙背过脸,擦了擦眼睛。
「怎样的形式都可以——修好它」
桐比等自袖子中取出一个折叠好的白色布包。
天娜有些困惑,但还是接过来打开了。紧接着,屏住了呼吸。
「这是……」
「修好之后,交给抚子。就目前的状态根本不能让那家伙看见」
「这、不行吧!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根本没有触碰它的资格——!」
「……创造总比破坏更艰难,祝福总比诅咒更稀少」
桐比等眺望着河流,脸上是一如往常的阴沉表情,灰色的目光犹如冻结的严冬大海。
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安慰,但那份冷淡中似乎怀有一种慈悲的意味。
「你不是妲己吧?那么,在明天到来之前,去证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吧」
「……是不是经常被评价为恶鬼啊?」
天娜浮现出僵硬的笑容,于是,桐比等回了个抽搐的笑容。
「嘻嘻,现在才说这个……「混蛋」闭嘴竹斗「其实很温柔的啦」快睡吧雏菊」
桐比等一边跟左侧争吵,一边慢慢转过身。
咔、木屐发出声音。正以为就这样离开时,他却停下了脚步。
「――狱门家的磷器,大概是第二代左右的人设计的,或许那家伙知道妲己的事情……坦白说有很大的可能,只是两边构想的东西恰好一致了」
「……真是非常不吉的奇迹啊」
「确实如此。不过,所谓人类的恶意总是深不见底啊……」
咔!——木屐声响起的瞬间,高大的身影摇曳着消失了。
街灯恢复了原本的亮度,墓地的气息渐渐远去。
「…………该怎么处理呢?」
天娜看向掌中散落的那件东西,破碎的碎片犹如地上的星星般光辉闪耀。
◇ ◆ ◇
——在黎明前的房间内,芍奈正和天狗面对面。
「你做好觉悟了吗?」
她摘下了牛仔帽,但由于黑暗看不清面容。反正就算是看得见,大概也没什么不同。对于空洞的天狗来说,根本不存在真实的面容。
在这如同虚无具象化的存在面前,芍奈不禁屏住呼吸。
「……快点做吧」
「很好,那么首先第一步」
天狗放下一个密封的试管,里面装满红光闪耀的液体。
「大蛇的血——从第七心脏榨取出来的最后一支,你知道使用方法吗?」
接着,天狗拿出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京都地图。天狗勾选某个图层后,屏幕上浮现出大量的红色标记。
「这是能够连接到并且也可以使用的『夹缝』位置……你对哪儿感兴趣?」
芍奈选了某个地点。天狗凝视着那被紫色指甲指着的点,散发着淡光的眼睛眯了起来。
「挺好的选择,不错。稍后我会告诉你进去的方法」
「……我该献上什么才行?」
芍奈沙哑着嗓音问道,天狗操作着平板电脑,只是无言地指了指。
指向的东西是右手戴着的手镯,瞬间后背便渗出一层汗水。
「这……只有这个……求……」
她差点就想要讨好,想要赔罪。不过,芍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不行,只有这个不能让步」
天狗玩弄着的黑曜石匕首,在液晶屏幕前闪耀光辉。
芍奈不时看向那闪烁着危险光芒的匕首,握紧了拳头。
「除此之外,只要不是这个,什么都行……不管要多少可以都给你」
「……诶,倒是说了些还像样的话嘛」
天狗笑着把匕首插进桌子。桌面发出沉闷的穿刺声,芍奈眼皮一颤,但还是直视着天狗的双眸,没有逃开视线。
「嘛,没事。你已经支付过了——不必特别担心」
「什么……?我什么时候支付过了?」
「严格来说不是你……嘛,她做的巧克力松饼真是太美味了。起码在最近的几百年里,是排名第一的好吃」
芍奈瞬间屏息,脑海里回想起熟练地翻炒着平底锅的殇的身姿。
——向那人多卖点人情也不错。
「比我希望得到的多了太多啊。虽然给予太多是不行的,但得到太多也不行。毕竟,别看我这样子,也算是接触到神灵领域的存在呢……」
天狗拆开板状巧克力的银箔纸,耸了耸肩膀。
「这样松饼的情分就抵消了。接着,和你的契约也到期了……我会处理掉房间放置的物品,事情结束后你记得收拾一下」
空气中响起咬着巧克力的声音。瞬间,从房间中央卷起暴风,窗帘翻动,衣服和垃圾飞舞。芍奈立刻用手护住头部,躲藏在桌子的阴影下。
「接下来,就尽管按照你自己想法生活吧——狱门芍奈」
伴随着低语声,风止歇了。当抬起头时,天狗已不见踪影。
不过,桌子上她所准备的东西依然整齐地留在那儿——大蛇的血。
芍奈没有理会凌乱的头发,一把抢过试管。拔掉塞子,将红光闪耀的液体一口气喝光,如同灼烧般的铁锈味滑入喉咙。
心脏的跳动瞬间飙升,血液逐渐热起来。芍奈感受着这些变化,跪了下来。
「……殇,帮帮我」
像是为了躲避黎明的光芒,影子在地板上迅速移动着——。
◇ ◆ ◇
三月十九日——春假即将来临。
从清晨起抚子便钓到了闪耀银光的雨鱼,还收获了鲜嫩的楤芽。
「……适合钓鱼的好日子啊」
俯视着在瓮中游泳的雨鱼,抚子露出微笑。
于是保持着高兴的心情,决定从中午开始画画。抚子周围总是有很多具有艺术家气质的人,天娜是文艺,萤火是音乐,桐比等则书画工艺全能。
因此,除了一直都在从事的诗歌创作外,抚子还打算接触绘画看看。
暂且把桐比等喂养的鸡当作绘画主题。
当试着给桐比等看的时,他说『你看过太多亵渎性的东西了,这很不好,至少去体验一次正统艺术吧』,不知为何给了一些参观费,把抚子赶了出去。
「于是我打算去参拜」
「又是唐突的事情呢……」
智积院——在幽静的寺院前,抚子和天娜约好会面。
天娜很罕见地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由于本来的妆容很淡,疲劳就稍微有些显眼。
「……天娜,没事吧?」
「嗯……没事,怎么说呢,只是稍微为某些事情苦恼了一下」
「赶稿?要不今天不逛了?」
「哦,冇问题……别在意,已经解决了」
天娜晃着扇子轻轻摇头。虽然一脸倦容,但却是带着某种满足感的不可思议表情。可能是跟赶稿有关的事情吧。
「而且我一直想来智积院看看。这儿的庭园非常出色……果然,我也想看看被誉为国宝的长谷川等伯的《枫图》」
「我也很期待哦。要好好沉浸在艺术中,让桐比等先生哑口无言」
「唔,血气方刚……话说回来,你究竟画了什么?」
抚子将拍下来的鸡的绘画发给兴致勃勃的天娜。她一看见手机上的画,便用扇子掩住嘴角。
「……唔,很前卫啊」
在院落内,梅花迎来盛放期,白玉兰优雅的花朵也零星绽放。
收藏库中,看到了覆盖在四面墙壁上,长谷川等伯和他的弟子们所创作的障壁画。
以黄金为底,樱花图用如雪般洁白的胡粉描绘花瓣,枫图则描绘了一棵蕴含着勇壮和静谧的大树。在天娜发出惊叹声的同时,抚子也彻底沉浸在艺术中。
讲堂和大书院也同样充满宁静和优美。
「怎么样?有灵感涌现出来吗?」
「熊熊燃烧哦」
「不错……燃起来了啊。要不稍微放松一下?」
不管苦笑的天娜,抚子以正座的姿势面向庭园。风、阳光、波动的水面、仍青翠欲滴的假山景色——她决心将这据说是符合利休审美的庭园,全部变成自己的精神养料。
*利休,茶道大师千利休审美的庭园风格,推崇简朴、宁静的美学,强调自然和谐。
「……抚子,差不多该补充肉了吧?」
天娜悄声问道。抚子凝视着庭园,同时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是啊……差不多该担心了」
「那要不要今晚出去一趟?」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抚子不由把视线从庭园转移到天娜身上。
她坐在榻榻米上,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享受着柔和的阳光。琥珀色的瞳孔闪耀着近乎金色的光芒,抚子不由稍稍怦然心动。
「好啊……不过,你有什么目标吗?」
「唔,目前为止还没有。可能是因为大鬼斋,也可能是八岐大蛇复活未遂的缘故,或者是两者综合的影响……妖怪们多少都安分了些。不过,要是去找的话,应该能找到吧」
「……呐,天娜」「怎么了?」
「我一直都觉得啊,要是你想约我出去玩,坦率些直说就好哦」
「啊……好、好烦啊!」「哎呀,痛!」
扇子啪地轻敲了下头,抚子气鼓鼓的。
不过——仔细一看,天娜的脸颊微微泛红,直直盯着假山,似乎有些害羞的样子。这难得一见的场面让抚子心情愉悦起来。
「……你想去哪儿?」
虽然保持着不高兴的样子,天娜还是开口问了。
抚子轻轻地按摩足部,像是寻找答案一样,视线在水面上流连。
「二条城怎么样?现在好像有灯火活动哦」
「唔,二条城吗,可以哦,说不定会有提早绽放的樱花」
「那很好呢,我喜欢樱花,因为是妈妈的花」
抚子垂下眼眸,视线落到榻榻米上,稍稍露出微笑。
「明天就是忌日」
「嗯……确实啊」
「虽然连面容和声音都不清楚,但我记得去世的那一天」
狱门樱子从生下来开始,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幽禁中度过。没有方法能够知晓她的脸。抚子所知晓的母亲身姿,只是在炎之梦中看见的背影而已。
结果,她没能取回妈妈的遗物。御陵馆被破坏了,而且焚烧殆尽。
抚子叹了口气,忽然抬头看向天娜。
「说起来,天娜的母亲是怎样的人?」
「嗯……说实话,不太清楚」
「竟然说不太清楚……关系不好吗?」
「该怎么说才好呢」
与平时的样子不同,天娜摇着扇子,言辞相当含糊。琥珀之瞳在光辉灿烂的庭院中徘徊,实际上应该在揣摩自己的内心。
「据说是东亚数一数二的无耶师,要是更夸张一些,大概一只脚已经踏入了仙籍」
「仙籍吗……就是仙人吗?好厉害的人啊」
「嗯……大概没能成功吧」
天娜耸了耸肩膀,她的语气有些生疏,不像是谈论母亲,倒像是谈论别人一样。
「总是一副很忙的样子,从很早开始就几乎不在家。不通世俗总是难以交流。明明平时都置之不理,却会挑在神秘时刻干扰……」
「……听起来很让人头疼啊」
「没错,就是如此」
天娜垂下眼帘,重重地叹了口气,琥珀之瞳犹如夕阳般黯淡。
「……偏偏摆出一副什么都理解的面孔,明明一点也不了解我」
抚子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垂下了肩膀。
天娜一次也没称呼过『母亲』。对她来说,恐怕母亲真的跟其他陌生人没有区别,甚至连厌恶之情都没有。
抚子和已故的樱子。芍奈和支配性的牡丹。
跟女儿构筑起的关系性,与上面任何一种都不同的天娜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
「那么,差不多该走了吧。顺便在附近的茶馆坐会儿,思考下今晚的计划吧」
「……嗯,好啊」
抚子点了点头,正打算站起来,忽然,她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而天娜已经摇着扇子走了起来。
「……天娜,稍等一下」
「嗯?怎么了?」
「脚……麻了……」——抚子不怎么擅长正座。
三月十九日——傍晚。
天娜有些不踏实地确认手机,走出家门。
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深蓝色的天幕中,星光澄澈明亮。跟因春天气息而醺醺然的人们擦肩而过,出发前往二条城。
二条城离天娜的家相当近。
为了让心情平复下来,天娜决定稍微绕点远路,多步行一会儿。
「……这样真的合适吗?」
天娜苦恼着经过了京都御苑的旁边。
*京都御苑,是日本一座国民公园,位于京都府京都市上京区。其以京都御所为中心,涵盖京都御所周围的地区。
这一带在明治时期重新改造成了公园。位于内部的御所及展览馆只能参观到傍晚,但御苑本身仍是全天开放。
夜风吹过树木,沙沙作响。听着那声音,天娜再度发出叹息,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虽然尽了全力但……」
一边瞥着长满苔藓的石墙前行,一边频繁确认包里的东西。
「会生气吗?还是会喜欢呢?果然……」
在明亮的十字路口前,天娜有一瞬间的踌躇,差点想要转身回去,但还是鼓足勇气迈开脚步。
「……走吧,不能打破约定」
眼前,红绿灯亮起绿色,天娜向前踏出一步。
被找到了——某种不适的感觉让她止住步伐,心跳瞬间飙升。天娜立即攥紧合拢的扇子,同时敏锐地扫视四周。
响起类似于涟漪一样的奇特声音——天娜猛地低头看去,原来是自己的影子在摇曳。
「糟了——!」
红灯亮起。车流发出刺耳的发动机轰鸣声,沿着车道疾驰。
而天娜的身影,已不存在于十字路口的任何一处。在柏油马路上,只残留着一把黑檀扇子,装饰的玉石在逢魔之时的昏暗中静静闪光。
夜晚——二条城。这是德川家康在京都的重要据点,所建造起来的平原城。二之丸御殿内,点缀着狩野派的障壁画和精致细密的装饰,后来德川庆喜在此进行了大政奉还。
*大政奉还,是指德川庆喜在1867年将政权归还给天皇的事件。
抚子站在那见证了德川幕府开始与终结的城门前。
灯火活动早已开始,在暮色下无数来观赏的人们拥挤着,热闹非凡。
「……迟到了」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十五分钟。天娜通常是准时到,或者稍微提前一点,从来没有迟到过这么晚。
虽然打了电话,但只有呼出铃声在响。
抚子叹了口气,收起手机,觉得可能在开车。她不知道天娜住在哪儿,大概路上很堵吧。
然而,不安却愈来愈强烈。
无法想象她会打破约定。明明知道抚子的性格很重视约定。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是冠和雪路,大概就会知道天娜的住处。他们跟天娜来往的时间比抚子长得多。然而,抚子仍在踌躇。
「可能有些过度反应……但是……」
说到底抚子从一开始,就没有跟除了天娜以外的人有过会面的约定。
普通的人本来就可能迟到这么多吧。然而不安和担心却无法抑制,抚子焦躁地在长椅前走来走去。
咔嚓——那微弱的声音让动作停下了。
仔细一看,是某样东西掉落到长椅的阴影中,那是一把带有玉石流苏的黑檀扇子。
「这是、天娜的……!」
拾起扇子的瞬间,流苏便发出咔嚓咔嚓的震动声。
扇子整体在抚子掌心翻转过来,然后强行拽住了她的手。
「王贵人?天娜怎么了——!」
没有回应。流苏只是牵引着,抚子奔跑起来。
沿着堀川通向北,朝着丸太町通前行——抚子决定先跟着王贵人的指引。一边准备好六道锁链,一边不断调整路线,尽量走不惹眼的道路。
「我要从上面走了……!」
跳跃——抚子在商住楼和公寓的屋顶间飞跃,不受红绿灯的影响疾驰而过。
很快,抚子眼前便出现了一片生长茂盛的青翠树林。
「打算去京都御苑吗……?」
流苏没有停下。抚子脚下用力一蹬,瞬间跃过了石墙和树林的正上方。
零零散散的电灯光芒映亮了公园,抚子一个劲儿地奔跑着。余光瞥见了曾属于五摄家的茶室拾翠亭,转瞬之间便穿过通往严岛神社的桥旁边。
*五摄家,指日本历史上五大摄政家族,即近卫家、九条家、二条家、一条家和鹰司家。拾翠亭原属于九条家。
不久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广的大道出现在面前。
即便浸没在黑暗中,远方也能看见一座壮丽的建筑物矗立着——那便是御所的正门,建礼门。
葵祭和时代祭游行队伍的出发点——在那扇门前,扇子落了下来。
转眼间,玉石装饰迅速变成拥有光滑身体的尾崎姿态。王贵人发出尖锐的啼叫声,尾巴闪着淡淡的绿色,猛烈地来回甩动。
瞬间,啪地一声蓝色电光爆炸开来。
「王贵人!」抚子急忙跑向掉落下来的尾崎。
然而王贵人挣脱了抚子的手,像是对某样看不见的存在发起挑战一样甩动尾巴。每当这时就会炸开蓝色闪电,折磨她柔软的躯体。
「不行,别再继续了……!」
抚子拼命抱住王贵人,它好不容易才痊愈的体表又生出裂痕。
压制住尾崎的挣扎,抚子嗅了嗅空中的气息。
「……这感觉,似乎存在『夹缝』的境界,但是……」
鼻腔中嗅到了属于『夹缝』的独特气息。恐怕这就是王贵人想要前往的地方。
可是——抚子怀着绝望的心情,抬头看着昏暗的建礼门。
「这儿是怎么回事……」
只是嗅一嗅空气,便能感觉到交错重叠的灵气气息。
成百上千——感觉到了甚至远超以上数量的结界气息。恐怕它们全部都是从遥远的昔日起便留存在这里,是比如今咒术更加繁盛的时代遗产。
要比喻的话,就像是精心编织的织物。虽然连编织的纹理都看不见,但它确实阻挡着抚子。
「……不能认输」
抚子把王贵人放到脚下,伸出双手。
将意识集中在五指上,伸手抓住发现的某个扭曲空间。蓝色电光猛烈奔腾,灼伤了两掌。抚子咬紧牙关,强行将关闭的境界撕裂开来。
「呦、咿、咿……!」
王贵人仍激烈啼叫着,像为抚子加油一样,在周围跑来跑去。
但是——伴随着小小的爆炸声,青白的火焰爆裂开来。
「啊啊!」抚子和王贵人一起被吹飞出去。
迅速用双手撑地,重新站立起来。然而,视线前方的境界即将关闭。更糟糕的是,空间晃动,连原本的扭曲也消失了。
「怎、怎会……怎么会这样啊!」
抚子一拳砸向地面。王贵人的头横趴在御道上,泪珠滚落鹅卵石。
「别担心,没事的……我会想办法解决……」
尾崎发出叹息声,抚子抚摸着她的背,拼命地思考。
不管怎么说,抚子原本就很不擅长咒术之类的东西。
「要是不得不叫人的话……叫桐比等先生,还是萤火……!」
「――――狱门抚子」
就在掏出手机的那一刻,某个沉静的声音叫住了抚子。
让人联想到雨水气味的香气——瞬间,被封印的记忆一口气全部复苏了。在条坊咖啡馆发生的奇妙事件——咔哒咔哒敲着伞柄的指尖,和深不见底的青色目光。
转过头,便能看见携带着伞的女人身姿。
「伊芙琳・夏……」
「那孩子被绑到了棘手的地方呢」
天娜的母亲大步上前,像是触摸风一样摇晃着手指。
不管是淡粉的头发,还是闪耀着青色的瞳孔,都与天娜的容貌没有半点儿相似的地方。
「天娜在『夹缝』里。可是,没有办法越过这里的境界……!」
「小心点,要是随意碰触会受伤的」
伊芙琳说着,手伸进闭合的伞内,接着犹如变戏法般,从伞的内侧掏出小型的金色香炉和大量咒符之类的东西。
「这是个极其特别的结界。人的力量和土地的力量经过无数漫长的岁月交织在一起……即便是我准备也不够充足。就算尽最大努力,也只能在打开一瞬」
「哪怕只有一瞬,那也足够了!」
「冇问题。我会为你打开的」
香炉升起袅袅烟雾,伊芙琳用伞嗵嗵地敲击地面。
接着,从那里出现了散发着清透光辉的水母。它们色彩缤纷的触手在黑暗中闪耀着,王贵人弓起身子,发出警惕的叫声。
「你走吧,希望能帮帮那孩子」
「……你不来吗?」
「我不能去,必须得在这里确保出入口的安全,而且……」
伊芙琳调整了一下呼吸,猛然挥下缠绕着水母之灵的伞。
伞深深刺入虚空,蓝色电光炸裂开来。抚子下意识挡住脸,不过她确实捕捉到了在光的尽头晃动的东西——那是火焰。火焰在远方摇曳不定。
「走吧,抚子——要是你去的话,那孩子会更欢喜的」
伊芙琳注视着闪耀的境界,露出了与天娜如出一辙的微笑。
这对母女真的很像——抚子心中充满某种寂寞又温暖的感觉,向前迈出步伐。王贵人紧紧缠住她的肩膀。漂浮的水母牵起手,引领着她前进。
听到一阵轻微的耳鸣声,与此同时空气发生异变,黑暗染上一层薄青色。
「……谢谢」
抚子向着逐渐消失的水母们表示感谢,环顾四周。
由于伊芙琳的帮助,已经顺利通过境界。
门的旁边篝火熊熊燃烧,不知从远方的哪儿传来笙和龙笛的神秘音色。一股像是伽罗木的馥郁香气弥漫开来,妨碍了抚子的嗅觉。
「这里就是『夹缝』的御所……」
在宽阔庭园的尽头——那里存在着一座相当于现世紫宸殿的建筑物。此处灯火辉煌灿烂,朦胧的影子摇曳不定。
「……等着我,天娜」
溢出的灵气刻印下火的足迹。瞳孔犹如鬼灯般闪耀光辉,鬼之子踏入禁中。
◇ ◆ ◇
————我想摧折狱门芍奈,殇如此说道。
这是三月十六日的事情。在即将破晓的丸太町桥上,就算是天娜听到这话也微微睁大眼睛。
「……还清醒吗?你是那孩子的随从吧?」
「是的,没错。我是芍奈的仆人。正因如此才希望她输掉……彻底的、毫无回旋余地的」
金发在风中飘舞,殇抬头看着星星。
春日尚远。在残留着浓厚冬日余韵的空气中,她泛白的吐息扩散开来。
「那家伙的母亲很不对劲……为了自己能够成为顶点,不管会牺牲多少人也毫不在意,就是这种人。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芍奈也会……」
殇垂下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但是,那家伙是个傻瓜啊,肯定等火花落到身上才会明白过来」
「你来阻止她不就好了吗?为何要我们来……」
「我很快就要不在了……」
殇微微耸了耸肩,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死期将至的样子。
「要是那样的话,那家伙就会变成失控的特急列车。在毁掉一切之前不会停下来。我希望你能在那之前阻止那家伙。善良的小抚子和——毫不留情的你,啊」
「……真是温柔啊」
冰凉的夜风吹过,天娜竖起大衣领子,叹息道。
「明明被她呼来喝去的,却还要关心她吗?」
「得先说一下啊。我并不是觉得那家伙很可怜之类的,完全不是那样」
殇扑哧地笑了出来,脱下自己戴的帽子。
不仅是帽子,还有触碰着帽檐的指尖上的指甲油——是和芍奈的指甲油和发饰一样的,鲜艳的紫色。恐怕这是芍奈喜欢的颜色吧。
「……坦白说,我有一点儿怨恨那家伙」
殇默默抚摸着紫色帽子,垂下目光,唇角缓缓地扬起一抹弧度。
「我不过是终究会消散的影子而已,是那家伙赋予了我生命……让影子理解了光。多亏她,我才获得了像普通人一样的感情」
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重新戴上帽子,她看向天娜。
「所以,我想尽情折磨她。彻底击败她,连同麻烦的东西也一起全部撕掉……让她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声音充满兴奋,瞳孔在曙光中煌煌闪耀。在破晓的丸太町桥上,殇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
「然后啊……把我的事情全部忘掉,变得幸福就好了」
◇ ◆ ◇
「……没可能吧」
天娜喃喃道,说着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鬼的面容,露出牙齿,正贪婪地啃食着人的脚和手臂。
天娜对这恶趣味的金屏风发出叹息,观察周围的环境。
感受到一股奇妙的乡愁。总觉得有些令人怀念,黑暗的角落里亮着一盏小型烛台。
天花板、墙壁、地板、拉门——视野中满是点缀的障壁画和金属装饰件,理应没有记忆但却能立刻认出来,不知为何一下子便明白在哪儿了。
「……啊、『夹缝』的御所吗」
玉藻前昔日潜藏的地方,痕迹还残留在这里。
————无花果天娜终究不过是一个梦,如今醒来的自己不就是玉藻前吗?
是不是因为那令人怀念的黑暗?荒谬的不安瞬间闪过胸中。
「真系好鬼烦(真是太麻烦了)……」
天娜从硬梆梆的床铺上坐起,盯着手腕,那里正被束缚带绑着。
「……醒了啊」
听见那冰冷的声音,天娜的视线转过去。
在绘有鬼的屏风另一侧——狱门芍奈只露出半边身子站在那儿。
「目的是?」
「…………太卑鄙了」
虽然回答了,但跟没有回答一样。天娜颦起眉头。
芍奈纹丝不动。在微弱的火光下,灰色的瞳孔显得越发明亮。
「那家伙更幸运……明明作弊了……那家伙却拥有比我更多的宝物……卑鄙……从常理讲,怎么也无法原谅……」
「果然是抚子的事情啊」
天娜用大拇指摩挲着束缚带,叹息道。
「她根本没有耍花招,倒不如说,才是遭遇不公的那一方」
「是那家伙的母亲……那家伙的母亲耍诈了。撒谎了……装作摇摆不定的样子,然后离开……就因为这个,全部都被搞砸了」
「哼……要是没有抚子,你本可以继承御前,所以才这么烦躁吗?」
「……才不只是这样」
只有一半的芍奈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像是表情一样的东西。
瞳孔闪烁白光,嘴巴咧起,露出一排戴着牙套的异常锋利的牙齿。
「殇死了……家也没了……都是因为那家伙,害我失去了一切……」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你们策划的吧?」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呼吸急促起来,脊背渐渐渗出冷汗——本能在敲响警钟,眼前这个是捕食者。
在稀薄的黑暗中能看见透明的帷帐在摇晃——金色的影子在引诱。
天娜无视了它,尽力在硬梆梆的床铺翘起二郎腿,正面直视着芍奈。
「只是自取灭亡而已,要不是渴望顶点之类的东西,本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们本应该站在顶点!我们理应是最强的!不能原谅,要是没有那家伙和她母亲的话,我们就能……!!」
「……真亏你还有能发泄怒气的对象啊」
天娜喜欢抚子本来的模样,就像在荒野中绽放的瞿麦花一样,优雅且温柔。如果是那样的她,或许会说些更温和的话吧。
但是,无花果天娜并没有狱门抚子那么温柔。
「菊里冢殇的死不是抚子的错。你们——要是你不选择与抚子战斗,她一定还能多活一会儿」
「闭嘴!都是因为那家伙,殇才会被焚烧!都是那家伙的错……!」
「焚烧殇的人,是你的母亲」
芍奈用力抓挠着头,天娜静静地继续说道。内心因恐惧而颤抖。但是,比那更强烈的是一股无法控制的烦躁,在胸中翻滚着。
对这名少女,自己似乎比想象中气愤得多。
「如果是抚子,她大概会同情你吧。实际上,殇的事情只能说太令人痛心了。可是……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吧?」
天娜眯起眼睛,目光犹如琥珀碎片般射穿芍奈。
「而且,你还自愿充当母亲暴行的帮助者,不是吗?告诉我,你的父亲和兄弟姐妹怎么样了?好好想一想吧,弱者理应被吃掉——在母亲和朋友面前,如此得意洋洋说着的人到底是谁?」
「闭,闭嘴,闭嘴啊,你……!」
「你和你的母亲一起,不停地烧死他人。在恐惧母亲暴威的同时,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她的恩惠——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吗?要是某天那股火焰指向自己……」
本来应该是芍奈掌握主导权。
不过,这个空间已经开始被天娜所支配。天娜那令人沉醉的柔和嗓音,却在折磨着芍奈,她的脸上血色尽失,显然内心在痛苦挣扎。
「真是……太天真了」
视野突然爆炸开来,变成一片赤白。看来,似乎是被芍奈揍了。
「这些全部……全部,都是你自找的……」
天娜吐出混杂着血液的唾液,即便如此唇角仍旧勾起美丽异常的弧度。
或许是在御所的黑暗中,曾经的嗜虐性恍如复苏——刹那间,在摇曳的灯光中九重之瞳煌煌闪耀。
「是你,自己焚毁了自己」
「闭嘴!贱女人!」
芍奈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喊声,扑了上去,愤怒地抓住天娜的头发。
「我没有错!不准小瞧我,侮辱我!」
天娜的脸被强行转过来,她注意到芍奈的左眼染成了红色,并且形状很像爬行动物的眼睛,以及,周围浮现出像蛇鳞一样的图案。
「……喝了八岐大蛇的血啊,而且是原液,都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还要耍小手段?」
天娜的腹部被狠狠踹了一脚,呕吐感涌了上来,不由蜷缩起身体。
「啊、咕……」
「是啊,没错!只要杀了那家伙!只要能杀了那家伙,我什么都愿意做!」
在染成红色的视野不远处,少女发出刺耳的叫喊声。
额头滴着血,天娜摇晃着缓缓抬起头,愈发红艳的唇角向上勾起,视线投向芍奈的背后。
「根本不像啊——和她」
芍奈睁大了眼睛,像被弹开一样迅速转头,然而身后却空无一人。
趁着这个空隙,天娜挣脱了束缚带,甩动指尖,血滴飞溅而出。
「狐火·篝!」
随着一声轰鸣,飞射四散的血液中爆发出金色的火焰。那寄宿着变幻之力的火焰吞噬芍奈,她不稳地后退。
天娜从旁边穿过去,检查了下自己的手——虽然有些发热,但并不痛。
「这大概就是我身体的极限吧……」
天娜身体中寄宿着庞大的灵气,如果不加以控制,最终只会烧毁自己的肉体。
为了减轻身体负担而存在的电池耀,如今早已耗尽。
「跑远点……尽可能跑远点……!」
然而,被反复折磨的肉体受的伤比想象中严重得多。脚几乎无法动弹,疼痛让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骨头还没折断,但可能也出现了裂缝。
看见了封闭走廊的门——瞬间,背后传来爆炸声。
天娜下意识转头时,芍奈抓住了她的喉咙,将她的身体狠狠摔向墙壁。
「嘶……哈、啊——!」
芍奈将唇角溢出血沫的天娜压在墙壁上,凑近她的脸盯着看。
看起来多少受了一些伤,但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几乎可以说是无伤的脸,正以极其愤怒的表情盯着自己。
「撒谎……你对我撒谎了……!」
「咕……真棘手啊……」
天娜喘息着,凝视着芍奈脸上浮现出来的鳞片。
是不是曾经与女神接触的影响呢——九尾之力与蛇的相性特别糟糕。
「就在这杀了你……!在那家伙面前,把你的头颅挂出来!」
芍奈发出高亢的叫喊声,紧紧握住护法剑。
天娜静静注视着愤怒到发狂的少女。虽然她那张美貌的面孔显得十分苍白,但并没有恐惧之色。琥珀之瞳中只有冷漠的静寂。
「不许这样看我——!」
举起凶刃的瞬间,紧闭的大门便被轰然打飞。
芍奈瞬间屏息,抬起头来。在门的对面是铺展开来的火焰世界。放眼望去,猛烈燃烧的火焰狂舞着,青白的烟雾犹如被释放的灵魂般,缓缓升向天空。
在这火焰背景下,少女一人独立。
奶茶色的头发,赤色闪耀的瞳孔——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芍奈和天娜。
另一边,芍奈发出低吼声,她猛地撞开天娜,攥紧闪耀着凶暴光芒的护法剑。
「狱门抚子——!」
◇ ◆ ◇
抚子一看见天娜的身姿,脸上的表情便立刻消失了。
额头受伤了吗?美丽的容貌被染成一片赤红。天娜以这副面容,露出微笑。
「为我来了啊……」
「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
旁边是怒不可遏的表姐
她的头发凌乱,左眼角旁珍珠色的鳞片滑溜溜地闪着光,挥舞着闪烁刺目光芒的护法剑,咧开嘴露出戴着牙套的牙齿,形貌犹如恶鬼。
「全部、都是你的错……!」
刀刃闪烁寒光,芍奈骤然逼近,发出怒吼声挥砍过来。
然而,抚子的身影早已不在那了。芍奈屏住呼吸,回头看去。背后传来一阵充满敌意的视线,抚子扶起倒地的天娜。
「……已经没事了,天娜。稍微在外面待会儿」
「诶?抚子——!」
「王贵人……来照看下天娜」
天娜睁大了眼睛,抚子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视线投向王贵人。王贵人立刻紧紧缠住主人的脖颈,用舌头舔舐着她沾满鲜血的肌肤。
「不用担心,马上就结束了……我会终结一切……」
「没错!我要终结一切!现在,就在这里!」
抚子一回头,便和芍奈瞪得血红的眼睛视线交汇,在她紧握的掌心中,护法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逐渐变成一柄形状凶恶的长枪。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全部、全部——!」
抚子凝视着直指自己喉咙的枪尖。
心中存在着愤怒,因天娜受伤而产生的震怒,仍然在渐渐升腾炙烤着内心。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一切都会顺利进行!大家都能获得幸福!你的出生就是一切错误的根源!为什么偏偏是你——!」
然而,也感到同等的悲伤。
表姐右手闪耀的磷器,叔父左侧遗留下来的弟妹们的痕迹,班主任右眼被刻下伤痕的原因,不得不固执于顶点的叔母,被烧死的母亲,被灼烧的自己。
堆积如山的骸骨仿佛要刺破天穹,汹涌炽热的情感仿佛要焚尽大地,雨般落下的泪水仿佛要加深海渊。
层层叠加的诅咒如此沉重,系起火焰和鲜血铸就的无尽锁链。
「……为什么……」
一直重复着这些事情,祖先——狱门家究竟在追求什么?
抚子不知道答案,她也不想知道。
「……就让一切在这里终结吧」
因那无法抑制的灵气,景色如同阳炎般摇晃。抚子迈出步伐,脚下印出火焰的足迹,火焰很快蔓延开来,将禁中变成更加炽热的火焰世界。
「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彻底消失吧,抚子——!」
伴随着咆哮声,长枪追刺而出。抚子预判了这瞄准心脏的一击,用护法剑将其弹开。然而芍奈已迅速回转枪势,直直砸向她的头顶。
与此相对,抚子向侧面踏出一步,长枪伴随着爆炸声砸碎了地板。
芍奈失去了平衡,抚子对着她的腹部毫不留情地挥出一击。
芍奈的身体被猛地打飞出去。即便如此,她依旧对着追击过来的抚子甩出畜生道锁链。
「咕、啊……颈无狮!」
影子摇曳——紧接着,异形的下颚咬住了抚子左肩。抚子撇了撇嘴,另有两头震声吼叫,挥舞着爪子和獠牙。
「去死——!」
从犹如暴风的爪牙对面,一柄杀意高涨的长枪迫近而来。
抚子用手压住咬住左肩的兽头,紧接着,全身喷出火焰。肩头的颈无狮毫无办法地化作灰烬,剩下的两头则发出悲鸣不住后退。
芍奈睁大眼睛,立刻后退。抚子盯着她,选择了赤色锁链。
「修罗道——歼轮」
熊熊燃烧的环刃飞出,将残余的颈无狮悉数切成两半。
抚子就那样抓住对着自己也会露出锋刃的圆环,将它替换成烧焦的匕首。
「将那污秽悉数焚尽祓除吧——净切」
芍奈咂了咂舌,用护法剑招架住火焰缠绕的斩击。
火花与劫火相继迸发。每次兵刃相接,便有闪光炸裂,接着火焰覆盖周围。
「哈、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刀光如闪电般掠过,骂声如雷鸣般震响。没有可以称作为剑术的东西,然而芍奈拼尽全力的疯狂斩击,让每一击都充满了必杀的威力。
每挡下一击,手臂便麻木震痛——抚子拧起眉头,不断承受着刀刃的冲击。
「你没有烦人的母亲!却有家伙愿意照料!朋友也活着!开什么玩笑,卑鄙的家伙!我可是失去了一切啊!」
像碎鬼一样——抚子忽然想到。
这场碎鬼中没有首饰。直到其中一方精神崩溃为止,这一切才会终结。
「要是你不在,就不会变成这样子!」
面对那想要粉碎性命的狂舞,抚子淡然地用刀刃继续招架回应。
熊熊燃烧的火焰,让鬼灯般的双眸像劫火一样闪耀。
「只要没有你,我——!」
突然——芍奈停下了动作,异色的瞳孔震颤着,看向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刃。
她自己的刀刃纹丝不动。抚子的左手牢牢握住了它。
「……我很同情你」
被贯穿的手掌像灼烧一样疼痛。流淌的血液滴落火焰,散发出铁锈的气味。
即便如此抚子也没有转开目光,死死抓住芍奈的护法剑。
「但是,无法原谅」
「关我什么事——!」
一股冲力袭向抚子。芍奈解除了护法剑,毫不迟疑地像挥舞鞭子一样抡起右手。由于大蛇血的功效她的胳膊异常柔韧,抚子被大幅度击飞出去。
「殇啊啊啊啊啊!」
芍奈发出像恸哭一样的尖叫,以不可阻挡之势挥下右拳。
影子震颤——接着,漆黑的风暴蹂躏着火焰之海。
「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
影子呈闪电状穿过火焰的间隙,万物都在激情下碾成尘土。
在这红黑交错的世界中,抚子犹如箭矢般奔驰。
四肢撕裂,侧腹也被刺中了,但这些伤还妨碍不了抚子的行动。恐怕芍奈对磷器的运用也不够熟练吧。
————或者,是在害怕使用朋友的力量吗?
四周响起如雷鸣般的轰鸣声。芍奈猛地抬起头,视线尽头的天花板正在崩塌。
抚子的目光坚定不移,牢牢攥紧撕裂的左手。
「不好——!」
朝着灰色双眸,抚子拼尽浑身力气将拳头狠狠砸下。
这股冲击震动着火焰世界。鲜血和鳞片散落火焰,芍奈的身体犹如炮弹般被轰出去,撞破纸拉门,余劲吹飞屏风,直直穿过数个大厅。
————接着,四周安静下来。
抚子一边呼吸着灼热的空气,一边缓缓走进火焰中。
芍奈勉强还活着,大概是借助影之力减缓了冲击,但也遍体鳞伤。
「可、可恶……可恶、可恶……!」
她连站立都做不到,每次挣扎着起身又会倒下来。
抚子站在她面前,用受伤的右手抓住芍奈的脖颈。
「哈、放手!别碰我,混蛋……」
「不准伤害天娜,也不准侮辱我的母亲和我所珍视的人们」
面对发出怒声的芍奈,抚子静静说道。
愤怒、痛苦、恐怖——表姐的脸庞因各种情感而扭曲着,抚子强行将她拉近。
「不管怎么憎恨我都没关系」
在呼吸可及的距离内,抚子凝视着那双颜色不同的双眸,张开的嘴唇中有着比芍奈更锋利的牙齿,闪着冷光,火焰如红色的舌头般闪烁摇曳。
「……我既不会逃跑也不会躲起来,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摧毁你」
面对那双闪耀着赫赫之光的瞳孔,芍奈屏住了呼吸,然而,她的手再度握紧人间道锁链。
「消失吧,抚子——!」
抚子将芍奈甩开,同样想要取出人间道锁链。
可是,刀刃并没有交错,狂怒的芍奈被黑暗的影子包裹住,旋即身影消失在眼前。
「……殇?」
抚子握着人间道锁链,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确实看见了。在芍奈勉强自己,试图站起来的瞬间,右手上戴着的手镯发出强烈的光辉。看起来,它的行动貌似违背了使用者的意愿。
「――――闹腾过头了」
抚子的肩膀被抓住,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天娜拉了过去。在二人的脚下,拥有玉石身体的尾崎悄悄缠上来,接着稍稍膨胀起来。
王贵人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很大,天娜侧坐在她身上,同时捂住嘴巴把抚子拉上来。
「奉劝你想想追赶方的辛苦,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好了,走吧!」
「……不是说过了在外面待会儿吗」
「我喜欢让人等待,但讨厌自己等待!」
王贵人发出凉爽的啼叫声,像滑行一样跳过火焰的间隙。天娜操控着她,抚子稳稳地抓住天娜的腰,回头望向身后。
火焰包围了和芍奈交战的大厅,从天花板上方能看见『夹缝』的夜空。群青色的黑暗中火星不断飞腾舞动,细长的烟雾升起,飘向远方。
「……芍奈逃掉了」
「嗯,是吗……看来还有麻烦啊」
「是啊……不过,我可能稍微安心了些」
「安心?为何?」
抚子把脸埋在天娜的背上,闭上眼睛。
回想起表姐怒瞪着自己的目光,在她的眼睛中,有着极为凶暴的生命力。
「……因为很精神啊」
「喂喂……她肯定又会跑来袭击你哦?」
「毕竟是表姐啊。就这样死掉的话,感觉很过意不去」
「你啊」听到天娜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说道。
抚子感受着冷冽的夜晚空气,接着传来了幽微的伽罗香味、如梦似幻的管弦音色。王贵人的速度愈来愈快,朝着外面奔去。
「……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应战」
从背后传来虚幻宫殿燃烧的声音——。
现世的京都御苑——笼罩着树荫的小型长椅上,二人正在休息。天娜疲惫地靠在王贵人身上,发出哼哼声。
「……来的为何是你?骨头还没长好吧?」
「虽然还没长好但我恢复能力很强……」
雪路从抚子那里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发出轻微的哼笑声。她戴着平常的护面具,身上穿着类似于骑手服的祀厅特制紧身衣,站姿凛然。
「差不多可以活动了……不如说,要是不动一动,脑袋就不清醒了……」
「倒是回家睡去。话说,我原本联系的不是冠先生吗,怎么回事?」
「冠先生在休假……由于之前的大鬼斋事件,和家人的露营计划告吹了……我和白负责把他送回了淡路岛……此时应该在和家人一起愉快地度假……」
「别再说这种让人不好意思抱怨的话了!」
「雪路小姐,那个……」
抚子不安地摩挲着脖颈,视线投向御所的方向。
「真的没关系吗?我把那边的御所烧掉了……」
「在『夹缝』发生的事情……具体情况必须调查后才能知道,不过看起来影响很小……毕竟,这里的土地原本就很强大……」
「这种程度的骚乱应该不会动摇领域吧,就因如此,才会把宫城设在这里」
天娜站起身来,雪路似是不快地看着她。
「喂……你这家伙,难道想走吗……?」
「当然。盘问已经结束了吧,再想多问其他事情恕不奉陪」
「我不会再盘问了……只是你们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哦,已经做过应急处置了,这点伤很快就会痊愈」
抚子活动了一圈肩膀,被芍奈弄伤的地方还痛着,不过因为人间道锁链提高了治愈能力,到了明天大概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也对天娜实施了同样的处理——抚子稍稍低下眉头,视线投向天娜。
「可是,天娜——」
「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娜露出一丝笑容,像抚子那样活动肩膀给大家看,然而,立刻痛得表情都扭曲了。王贵人发出悲鸣,慌忙地凑过去。
「呐,天娜……如雪路小姐所说,你最好去医院一趟——」
「说过了没事吧?总之,我们先回去。要是有让你担心的事情,请以后再说。普通人可是很忙的」
「等等,天娜——」
天娜借助王贵人的力量走了出去,抚子急忙追上去。
突然,目光扫向四周。周围已没有了那个带着水母的伞女身影,看来伊芙琳大概在抚子她们回来之前就消失了。
不由想着母亲的心情,没有和女儿交谈半句话就悄然离去,稍微感到有些寂寞。
抚子看了一会儿门的方向,随后离开京都御苑。
她们一刻不停地专心走着。
深夜的街道十分寂静,只有时不时经过的车辆路灯白晃晃地照亮二人的脸庞。
天娜只一个劲往前走,王贵人变回流苏,再没有任何东西支撑着她。
「……对不起,我没能守住约定」
过了一会儿,当能听到鸭川的潺潺流水声时,天娜低声喃喃道。
抚子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天娜,那副美丽的容颜上透着深深的疲劳之色。
「没有办法的事情吧」
「可是,一切都毁了。原本我对逃跑还是很有自信的……」
二人经过丸太町桥,在中间某个露台停下脚步。
天空澄澈无月,透明的河流在街灯下静静闪烁。天娜俯视着这景色,缓缓地将手伸进包中。
「……但是,这个东西我一定要交给你」
眼前递过来一个漂亮的薄红色包裹,上面系着花一样的精致丝带。可能是因为先前的战斗,不少地方都稍稍压扁了。
「这是什么?」
「生日礼物。日期已经到了吧?」
天娜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同时给抚子看手机。
三月二十日——零点已过。这一天是母亲的忌日,也是自己名义上的生日,抚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日期。
「生日快乐,抚子」
「谢……谢、谢……?」
抚子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先表示感谢。
「……可以打开吗?」
「当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如说,很可能生气吧……」
天娜含糊不清地小声嘟囔着什么,抚子径直拆开包裹。
优美的戒指,纤细的手链,精致的项链。
全都设计简洁,大概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佩戴吧。而且,这三件物品上都装饰着瞿麦花——同时还保留着熟悉的樱花工艺。
「这、难道是……用妈妈的发饰做成的?」
「……先说声抱歉」
天娜的视线不安地彷徨着,展开扇子遮住面容。
「恢复原形实在太困难了。而且,我觉得配合你重新设计更好,是我擅自做了决定……此外……也有一些引导因素……」
天娜说话的样子与平时截然不同,有些结结巴巴的,最终消融在夜风中。
抚子睁大了赤色双眸,紧紧凝视着这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生日庆祝,描摹般触摸着花的轮廓,花瓣传来一阵凉意。
「好美啊……但是……」
「但、『但是』?『但是』什么?」
抚子听着天娜仿佛不安的声音,朝着栏杆方向走去。
夜色已深,看不见月亮的身影,只有稀稀落落的银色星辰闪烁。这些由母亲遗物拆分而得到的礼物,静静闪耀着犹如星辰降落般的光辉。
抚子听着风声和潺潺流水声,轻柔地抱紧了礼物。
「……我真的能感到高兴吗……」
冰凉的夜风轻抚肌肤,因芍奈——和殇的力量留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抚子揉着被颈无狮咬伤的左肩,目光微微下垂。
「我想自己一定很开心,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生日庆祝……但是,我曾经在春天失去了母亲。接着,在这个春天里,芍奈也被夺走了殇……」
长久以来,所谓的春天对于抚子而言,都是令人忧郁的季节。
她从未感受过所谓诞生的喜悦,因为在这一天丧失了极其重要的东西。由于己身的诞生,抚子失去了母亲。
而且,春天依旧带来了丧失。殇的死,也在抚子的心中投下淡淡的阴影。
「尽管失去了这么多东西,我却……」
「……确实,对你来说,生日大概就是丧失的日子吧」
天娜合拢扇子,站在抚子身旁,倚靠着栏杆,静静俯视着鸭川。
「就我而言,生日也是一个哀悼的日子」
抚子听到那随夜风飘来的低语,猛地睁大眼睛。
抬头看向天娜的侧脸,她静静凝视着明亮闪烁的河流。
「如果说完全理解你,那不过是狂妄自大的蠢话罢了——只是,即便身处深沉的哀伤中,接受祝福也并不是罪过。我是这么想的……」
天娜喃喃道,接着像是肯定一样点了好几次头。
「所以——所以,至少我想要为你祝愿」
「祝愿?什么……?」
「愿你幸福绵长」
头发随风飘舞,天娜展露微笑,在街灯下煌煌闪耀的瞳孔中映出抚子困惑的身影。
「对我来说,今天是你诞生的重要日子。即便你无法感到高兴,我也会无数次地为你庆祝,愿你的未来闪耀光辉」
「天娜……」
内心仿佛触碰到阳光的冰般渐渐消融。
抚子从抱着的礼物包裹中取出精致的项链,想要戴上它,然而掌心撕裂的伤口还未愈合,传来的疼痛令她微微露出痛苦的表情。
「来,给我看看,我帮你戴上吧」
天娜从抚子手中接过项链,替她戴了上去。
肌肤上传来冰凉的触感,稍微有点痒。抚子也是第一次在脖子上佩戴饰品,不由频频确认在胸前摇晃的项链。
「嗯,果然非常合适。哎呀,不愧是我。我果然应该被选为人间国宝——」
*日本的重要无形文化财保持者,也被通俗地称为人间国宝。
「呐,天娜」
抚子轻轻伸出食指,放到天娜的嘴唇上,打断了她得意的自夸。
天娜微微睁大眼睛,抚子露出柔和的微笑,湿润的赤瞳中一行清泪悄然滑落。
「……谢谢,这是我从出生以来,最开心的时刻」
「莫要胡说……这才不该是你最开心的时刻」
天娜也笑了,揉乱抚子的头并轻轻抚摸。
夜风拂过二人的脸颊,不知从何处带来了盛开的樱花花瓣——。
◇ ◆ ◇
————在没有一朵花的黑暗中,狱门牡丹正在全力逃跑。
「为什么、为什么……!」
利用法努创造的空隙,她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
然而却已遍体鳞伤。身体因瘴气的侵蚀而崩溃,她想要肉来治愈伤口。
普通的肉不行,牡丹所追求的乃是魅馔血——至高的血肉。因此她才拖着破布一样的礼服,日夜不停地在人群中搜罗着。
全都是看起来很难吃的肉。饥饿感愈发膨胀,牡丹在街上四处游荡。
接着,意识到有人在追赶自己。
「真是太过分了……!」
礼服被什么东西勾住了。她发出叫喊声,用护法剑割掉裙摆。尽管只能拖着脚走路,却怎么也不肯脱掉坏了的高跟鞋。
如果回头的话,就能看见红色蛍火虫散发着飘忽不定的微光。
那是谁操控的东西——以及幕后到底是谁,心里非常清楚。
「忘恩负义的家伙!全都是你的错,谁让你顶嘴了……!」
咔……响起木屐的声音,牡丹像是被弹开一样立刻回头。
灯光毫无规律地频频闪烁,除了饥饿的女人之外,没有其他身影。然而,不知从哪儿响起的木屐声却在渐渐靠近。咔、咔、咔、咔……。
「咕,愚弟、愚弟、愚弟!懦夫、废物、死都死不了的废物!」
牡丹咒骂着,逃入像蛇巢一样阴暗狭窄的巷子内,最终抵达了一所废弃的医院。她用类似短剑般的护法剑切开玻璃门的封锁,跃入黑暗。
一股恶臭直冲鼻腔。涂鸦覆满墙壁,在难以名状的垃圾中蛆虫和老鼠聚集在一起。
「糟糕透顶!为什么总是我……!」
她怀念起辉煌壮丽的御陵馆,直到前几天,牡丹还作为那座馆的主人而骄傲地夸耀着。
然而,如今却最终沦落到这样的地方。因这荒谬的事情,眼泪不禁流了出来。
「我没错……我没错!根本不是我的错!明明很努力了!母亲也好姐姐也好,全都任性又自私,搞得一团糟!明明是大家都不肯好好做,只有我好好做了!但是凭什么!凭什么要责备我、欺负我!」
牡丹一边哭喊着,一边在黑暗中泄愤似地胡乱挥动护法剑。
「芍奈也一样!没有做好!不喜欢!坏孩子、坏孩子……!」
护法剑形状崩坏,还原成本来的锁链形状。像挥动鞭子一样甩出的锁链已然失去了力量,只在混凝土墙上刻下浅浅的伤痕。
「没有被尊敬!没有被重视!总是这样对我,只对我这样——!」
咔——木屐声冷冷地响起,牡丹颤抖着回头看去。
他站在玻璃门前,因处于外界射入光线造成的逆光中,几乎看不清表情。
「桐比等哦哦哦哦哦——!」
在同父同母的身影面前,牡丹迸发出尖叫。蛮横无理的怒火让仅剩的些许灵气爆发出来,人间道锁链再度变成锋利的护法剑形状。
牡丹攥紧护法剑,以猛狮般勇猛强悍的气势——。
————脚被抓住了。
刹那间,大脑空白一片。试着让眼球颤动,便能看见从自己的影子中,伸出一只青白色的少女的手。紫色的指甲深深陷入牡丹的肌肤中。
突然想起来了。在将芍奈的仆人焚烧之前——她是不是触碰到了自己的影子?
「竟、竟然、竟然敢……!」
「――遗言就只有这些吗?」
听到那冷漠的声音,牡丹恢复了思考。
然而已经迟了。脖颈处传来鲜明而强烈的痛苦,之后视野一下子变高。
看见了自己跪下的身体,和抖落野太刀鲜血的弟弟的脸。
没有丝毫改变,犹如参加葬礼般的面容。
每次看见这个弟弟的脸,就意识到了。无论怎样掩饰,终究是徘徊在地狱的鬼之血族——狱门家的灾祸,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逃脱。
「……最讨厌了……」
到了最后,牡丹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倒下了。
◇ ◆ ◇
——黎明前的黑暗中,狱门芍奈正在哭泣。
「你这混蛋……」
在与抚子刀刃相接的前一刻,不知为何影之咒术发动了。回过神来,就发现回到了曾经和殇在一起,当作根据地的一室居公寓内。
「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还能战斗,为什么要逃跑……」
没有回答,这里已经只剩下芍奈一个人了。
「为什么不说话啊——!」
芍奈叫喊着,冲动之下,想要把右手的手镯扔到墙壁上。
就在那时,琴包映入眼帘。一看到这显得寂寥的东西,芍奈的身体就失去了力气。
「……殇那家伙」
拖着沉重的身体,向琴包走去。
手颤抖着拉开拉链,便看见月光照耀下的饴色吉他。没错,正是殇最为珍视的原声吉他。
「应该是很重视的东西吧,为什么会在这儿——啊?」
紧接着,芍奈注意到了,琴包前面的口袋鼓鼓囊囊的。
当试着打开时,发现是被塞进去的文件夹。
「这是吉他谱子啊……有指法练习,还有原声吉他的保养方法……」
文件夹里装订着殇创作的全部曲目。不仅如此,也有用她的笔迹仔细整理好的,面向初学者的曲子和练习方法。
最后的曲子附有简短的讯息。
『试着变得比我更厉害看看』
「开、开什么玩笑!谁想要做这种事情啊!」
御陵馆被烧毁了。芍奈的一切,殇的遗迹,也好像全部化为灰烬。
然而,殇在最后将一切都交给了芍奈。
「我……我明明只是想和你合奏……!!」
在横放的吉他前,芍奈抱着文件夹崩溃倒下。无法言明的感情灼烧着喉咙,每次挣扎着呼吸都发出痛苦的声音。
————和音。
芍奈猛地抬起头,寂寥的房间内空无一人。
不过在一瞬之间,似乎有抹淡淡的影子笼罩在吉他颈部上。尽管在芍奈眨眼的瞬间就消失了,却有几根弦微微颤动。
自发奏响的音色——那正是先前在御苑中,被殇指正的和弦。
「殇……?」
芍奈用泪水濡湿的瞳孔凝视着手镯。当然,没有回应。
芍奈紧紧咬住嘴唇,强行擦干泪水,在迎来黎明的房间内站了起来。
「……等着我,总有一天,绝对要跟你一起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