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七大(无名)不可思议』
校园中流传的怪谈往往被认定为有七个。
常常有人说,一旦知道第七个不可思议就会死,遇到飞来横祸,遇到诡异现象,发生诸如此类可怕的事情。
又或者……
1
回溯不久前。
『打不开的房间』还没有任何人到来。忽然,房门没被敲响就被打开了,菊一言不发地出现在里面。
————那时的她,满身的血。
血腥味扑鼻,呼吸苦闷不已,浑身是伤。
菊打开门站在那里,露在外面的双臂之上开着好几条又深又长的伤口,就像是被雕刻刀割出来的。还有她手里的扫帚,身上的衬衫和裙子,都染成了湿哒哒的乌红色。
血甚至飞溅到她脸上,更加让她失去血色的面庞显得苍白。
失去的血液顺着手臂,顺着贴满创可贴的腿往下流,让衣服吸得沉甸甸油亮亮,又在重力的拉扯下从胳膊上、扫帚上、凌乱的衬衫依据、裙子下摆,啪嗒啪嗒滴在地上。
她出血严重,用右手捂住的侧腹尤其严重。衬衫的那片地方乱得从裙子里跑出来,从捂在手下面的巨大伤口里吸饱了血,外观质感变得已经难以区分到底是布料还是血液。
「…………」
身受重伤的菊痛苦地冒着油汗,观察房间。
尽管她在痛苦之下眉头紧锁,脸上却挂着足以克服那份痛苦的冷静表情。『太郎同学』缓缓向菊转过身去,接着脸色微颦
「……看来你一不留神搞出来的那个地狱,盖子终于揭开了呢」
这样说道。
「看你的样子,下半身差点被撕下来是吧?有一种说法,『半身灵』会寻找自己失去的下半身。『半身灵』似乎与同样有着身体部分缺失这一特征的都市传说『鹿岛小姐』发生混淆,但『鹿岛小姐』对遭遇者打谜题,从遭遇者身上夺走缺失部分杀掉的怨灵。你运气不错,『半身灵』没有伤到既定目标的双腿,让你得以逃过一劫。这里有绪方同学准备的急救用品,你就用它给自己做应急处理,等时间过去,说不定能保住一命」
面对『太郎同学』这样的提议,菊没有点头答应,甚至毫不理会,问了另一个问题。
「……二森同学呢?」
「还没来」
『太郎同学』答道。
一听到这个回答,菊立刻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准备再度离开房间。她脚下的血迹像雨点一样。看到菊这种状况还准备走,连平时满嘴讽刺的『太郎同学』都不禁慌张起来。
「喂,你上哪儿去!你那样肯定会死的!」
「我得去……帮二森同学……」
「什么!?」
听到菊的回答,『太郎同学』声音变粗。
「你还有功夫关心别人!?」
「二森同学现在……肯定也遇到了麻烦……我得去」
菊断断续续地说着,每动一下都会承受手臂和腹部放射开来的痛楚而表情扭曲。她拖着扫帚,离开『打不开的房间』。
「喂!」
「对不起」
『太郎同学』在身后大声劝阻,但菊只留下这简单的回答。她不听别人的意见,也听不进。菊自己到这里都已经很晚了,启却还没有来,她只能认为启一定遭遇了类似的情况。
在菊因痛楚和出血变得模糊的意识中,这份疑惑几乎转变为确信。『太郎同学』说的确实没错,腿上没受什么大伤很幸运。她还能走路,还能抓紧时间。就在今天下午,放学后和启一起去由加志家里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有几分预感了。
由加志继承了惺替启卖画的任务,这次上由加志家就是去取用卖画收入网购来的绘画用品。当时启在接过盒子打开来检查里面东西的时候,不经意地嘀咕了一声。
「……说不定,这次就能画完了」
听到这声呢喃,菊,以及因为屋里要进人而一如既往开始坐立不安的由加志都下意识抬起了头。
「!」
「……真的吗」
「嗯,已经有那种可能了」
启稍稍看向二人,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又放了回去,一边把分好类的绘画用具收进自己的帆布包里,一边静静地接着说下去
「虽说还不确定,但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就算这次不能整体全部画完,下次绝对可以,这次至少能完成一些部分,最不济要把『抠痒痒妖怪』画完」
「……!」
「噢噢……」
菊和由加志对启的宣言感到吃惊。尤其是菊,眼看目标就快实现,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从这个暑假开始,他们两个人一直并肩奋战到现在。
这是他们的誓愿,是向杀害惺还有留希的『抠痒痒妖怪』复仇,也是对全部『无名不思议』以及整个『放学后』发起的反抗。
目标实现已近在眼前,自己的拼搏没有白费。
菊尽管感到雀跃,却不能否认与此同时心底涌现出一股隐隐的不安令她坐立难安。
由加志最开始有那么一瞬间就像菊一样差点兴奋起来,但马上又如同肯定菊内心的那股不安一般,转念摇了摇头,又变回到愁苦的表情。
「……不,我实在不觉得会像我们想的这么顺利」
他说道
「我有种说不出的不好预感。我直觉可是很准的。我觉得你们对今天的『委员活动』最好多加小心。那些家伙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
由加志的这番话,完全描述出了菊内心深处的不安。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发生什么,把这份希望掐灭,但迄今为止的努力确实就快开花结果。
眼前是激动人心的希望,而希望底下同时涌现着不安。
菊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过去『太郎同学』说过的话。
——那些家伙吃的,估计就是小孩子们的未来和希望。
尽管对这份希望怀抱不安,但自己只能把这条路走到底。就这样,菊迎来了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的铃声。
然后。
「………………!」
菊一进到『放学后』立刻被溢出教室的『半身灵』包围,脚被抓住,上衣被抓住,胳膊被抓住,手臂被尖锐的指甲撕得满是伤口。她在包围下被逼到墙根后,『半身灵』踩着彼此身体蜂拥向她的上半身,深深咬住了她的侧腹。
只听到肚子上的肉被咬破的声音……不只是外面,甚至到了里面。
肚子上的肉被深深咬破,带离了身体。『半身灵』一边像爬虫类一样胡乱转动着眼睛,头部逼近而来。在那形态扭曲的头部之上,无视骨骼大大张开的嘴巴里密密麻麻排列着数量惊人,形状犹如尖锐小石头的牙齿。侧腹暴露在那杂糅凌乱的口腔中,被牙齿奋力咬住,肉被撕扯下来。
「——————————!!」
剧痛。
这是菊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剧痛,它还伴随来显然是内脏被触碰到,发自身体深处的难受感觉。
它灼烧侧腹,从嗓子里挤出不成声的惨叫。可怕的剧痛、瘆人的感觉、痛苦、恶寒以及恐惧从腹部扩散开来,全身皮肤冒起鸡皮疙瘩,喷出冷汗,视野先是变红,接着变暗,收窄。
恐惧不已。她有生以来,头一次真真正正感受到了生命危险。
她拼命扭动身体,挥舞扫帚,发起有生以来一次都没有过的,真真正正的激烈抵抗。
「!!」
好痛!
好难受!
要死了!
脑子被尖叫彻底占据。她不顾一切地挥舞扫帚,被打到或是碰到的『半身灵』退缩回去,她便一瘸一拐地从包围圈中撕开的口子里里逃了出去。
「………………!!」
异形的『半身灵』穷追不舍,从背后逼近。它们手在地上啪嗒啪嗒拍打着,指甲在地上刮吱刮吱抓挠着,还发出怪异的尖锐叫声。她朝身后挥舞扫帚,没命地逃。向身体施加的力量,还有跑步时传来的震动,都令她的侧腹不断剧烈作痛。
伤口、肌肤、肉、腹部,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回荡于内脏中的痛苦强烈到令她眼前发昏发暗。她感受到那疼痛的根源处,格外灼热的血液正在流失,同时全身截然相反地渐渐发凉。
她这种状态怎么可能好好逃跑,她很快又被抓住了脚踝,重重摔倒下去。白天的菊也经常这样,但她此时此刻的处境大不相同,她正在遭受袭击。她绝望了,她所剩的力气已经不够自己彻底摆脱危险了。
她被拖了过去。身子在又冷又硬夹着砂砾的粗糙地板上摩擦,被拖向了『半身灵』。
「呜呜……!!」
那些就像用粘土、颜料还有色纸混合形成,但显然拥有肉体的人形怪物,相互堆叠像浪涛一样朝她脚下逼近。怪物们被彼此弄得浑身是血,伸着无数只沾满血的手,扭曲着沾满鲜血造型崩溃的脸,张开长满凌乱牙齿的大嘴,发着骇人的尖锐声音蜂拥而至。
「噫……!!」
菊下意识抡起她廉价的大手提包,包被好几只手抓住,像纸片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撕碎了。可就在那包被毫无抵抗四分五裂的瞬间,和笔记用品一起放入进去的东西飞撒到空中。
那是盐。
一袋盐。
装盐的塑料袋和包一起在空中被撕开,白花花的盐当场洒落开来,群蜂拥而来只有上半身的异形一碰到那盐就像被泼了开水似的同时叫喊起来,如退潮一般松开了菊,向后退开。
「!」
一看到这个情况,菊急忙挥舞扫帚,在眼前的走廊上画出一条线。
洒落在走廊上的盐沿着扫帚的轨迹拉出一道弧线,就像把玻璃窗关上把另一边隔离开来,那蜂拥而来的怪物原本狂热逼人的气息与异样气场大幅减弱。
菊急忙让使不上力气的身体站起来,重新把线的幅度补满到走廊全宽。异形群体试图再度蜂拥过来,气势鲜明、浓重而猛烈。但是,用盐划成的线上仿佛有堵墙,它们被堵在墙外,数不清的手、指甲还有牙齿无法越界,在虚无的半空中抓挠着,撕咬着。
走廊上竖起一道墙。
以那道自己的血和洒落的盐混在一起划出的线为境界,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墙。
「………………呼…………呼…………」
面对此情此景,菊气喘吁吁,站在原地不动。
可怕的异形群体被墙所阻隔,但地上划出的盐线就像一道延伸至半空中的硬土墙,异形在空无一物的空中每抓一下,墙就被一点一点地刮掉,不断变薄。
「………………!」
此处不能久留,境界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突破。但是,她需要稍许时间平定呼吸和内心。
怎么办?
面对绝望的处境,她开始思考。
首先得逃跑,总之逃离这里,先去『打不开的房间』,跟平时一样在那里汇合————
「……二森同学」
她猛然发觉到了。
现在的状况,终结的开端,下午感觉到的那个预感,这一切全都在脑袋里联系在一起。这绝不可能是偶然。
启准备把画画完。此事刚一宣布,崩塌立刻就开始了。
她认为这是必然。这些『无名不思议』,这些怪物打算吃掉启即将达成的成果,打算将启和她的仇恨、努力,同惺和由加志之间的协作、回忆、悲剧、感情、希望,以及过往的一生,在此时此刻改写成以悲剧结局的故事,彻彻底底吃干抹净。
这是终结。
终结已经来临。
必须抓紧时间,必须得帮启一把。
启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会在那里,被什么东西袭击。因为,启如今是所有『无名不思议』的记录者,不知道会是什么东西冒出来吃掉启。
「——我得过去」
菊轻轻嘀咕了一声让随时都要倒下的自己振作起来,迈出脚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用火辣辣的手隔着上衣阵阵作痛不断出血的侧腹,捂住明显肉被挖掉的地方,拖着扫帚。
拼命集中意识,注视着动辄暗下去的眼前。
抓紧时间,加快脚步,尽管身子明显在东倒西歪,但硬着头皮只管向前。
「…………!」
首先去『打不开的房间』。没出意外的话,启应该就在那里。
但是人不在。启果然还没来。他肯定遇到情况了。
『太郎同学』看到她浑身是血,劝阻过了,但她执意离开了『打不开的房间』。
得抓紧才行。启现在人在哪儿?
她向屋顶赶去。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里。那里是启的起点。
她拾级而上,忍耐着疼痛,流着血……。
她很清楚自己有危险。疼痛感渐渐麻痹,取而代之身体逐渐发冷,出血已经过量。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但启比自己要重要的多,为启帮上忙要重要的多。
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的多。
菊一直是个不被需要的孩子,一直是个派不上任何用场的孩子。
她没有帮到过任何人,什么作用都发挥不了,看上去就是个一个无处的人。尽管有人愿意袒护她,但没人愿意正视她。而启,需要她,正视了她,而且还正面看着她,为她画出了那么出色的作品。
直至这一刻,菊从未在成为过任何主角,从未以主角身份进入过任何镜头,一次也没有。
从来没有人把派不上任何用场的菊放进镜头里。
然后,纳入菊『狐之窗』镜头之中的,净只有来路不明的怪物。一旦这件事被人知道,菊肯定也会被划归和那些来路不明的怪物一类。
所以,菊一直保守着秘密,觉得这样也好。
姑妈也这么交代过,所以她也认了。但现在——
菊现在——原原本本的自己得到了正视。
她帮上了启的忙。『狐之窗』以及最真实的自己,现在为启所需要。
那是本应早已接受现实的菊在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实现的梦。从遇到启的那一刻直至此时此刻,菊一直仿佛活在美梦之中。
所以。
没有意义。启要是——死在菊前面的话。
启要是死了,一切会归于无。实现了的梦想,梦幻般的日子,迄今为止的努力,派上了用场的自己,还有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全都会变成后悔和绝望,一点不剩统统归于虚无。
所以,她要保护启。她必须要保护启。
为了创造条件让启画画,为了尽量把侵袭启的『无名不思议』尽量吸引到自己身上,菊也在所有『无名不思议』的『记录』上署了名,趁着启画画的时候自己也做了记录。
她没有对启讲过,但其实菊的日常生活已经遭到了『无名不思议』的侵蚀。
房间里出现黑洞,红色人影忽然闯入视野,泛紫色光的镜子以及在里面游动的长发人影,一开门就能看到天花板上吊着红袋子,以及袋子里传出来的手机铃声。
那是毁灭悄悄露出的矛头,是向不可颠覆的死亡逼近的倒计时。但是,菊即便天天被它们所威胁,却依然不形于色,忍耐下去。
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被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所威胁。
只是情节严重一些罢了,她能忍过去。而且,菊现在实现了梦想。她得到了内心梦寐以求的东西,成为了他人的助力,成为了得到他人信赖的自己……不,她得到了更为宝贵的东西。
这一切,都是启给与的。
哪怕在那前方,毁灭将降临在自己身上,她也义无反顾。为了守护启,她已经做好了豁出自己性命的觉悟。
和启一起度过的日子是场梦。
与其让启死在自己前面,失去这美梦,不如现在就死在梦里。
所以,菊要前进。她鞭策着在痛苦之下越来越沉的身体,鞭策着渐渐陷入黑暗的意识,明知自己现在仅仅呼吸都是在向死亡靠近,但还是把自己的一切强行挤出来,怀着确信继续攀登楼梯。
既然这是保护启,代替启而死,既然是为了愿意正视自己的启而死,那毫无疑问是幸福善终,死得其所。
菊已了无牵挂。因为,她现在活出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自己。
要说还要什么遗憾,也就没能看到那部因而惺的去世半途而废的视频最终完成。
哈啊……哈啊……
耳朵里充斥着自己痛苦紊乱的喘息声。
她就像向光游去的鱼儿,朝着上面,朝着屋顶登上台阶。
身体好沉,声音逐渐远去,眼中的世界越来越暗,越来越窄。
在这艰难痛苦之中,她一门心思拾级而上,朝着光,朝着启所在的地方而去。最后,如同走出了黑暗的隧道一般,菊终于到达了屋顶————
在那里,她看到“留希”正要袭向躲到梯子上避难的启。
接着,她不顾一切地喊了声「住手……!!」,使出最后的力气高举扫帚,朝“留希”砸了下去。
2
「堂岛同学……?」
启,茫然地嘀咕。
菊正躺在他脚下。她浑身是血,靠着墙侧倒在血泊里。她躺在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形成的血泊之中,惨白的肌肤没有半点血色,连外行人看到那脸色都知道她处境危险……不,显然已经超出了危险。
肌肤的煞白与血液的鲜红形成强烈对比。
她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躺在那里。
「喂,堂岛同学……」
启,茫然地向菊呼喊。
菊没有回答,依然闭着眼睛,静静地,睡着了似的。
长长的头发搭在脸上,表情几乎看不到。
但是,从那染了鲜血的脸颊和露出来的嘴巴能看到,她似乎挂着一抹隐隐约约的微笑。
「喂……」
启无力地呼唤。在他头顶上,是无声无息,浩瀚无垠的虚无。在漆黑的天空之下,此时此地发生的事情,迄今为止发生过的事情,还有这所学校本身,以及呆呆站在这里的启,所有一切都是那么渺小,被它彻彻底底地笼罩着。
在这漆黑,空泛,又过分庞大的天空之下,启蹲了下去,伸出手,去触碰地上菊的脸颊。
冰冷的脸颊没有呼吸,就像一具人偶。
但她不是人偶。启无能为力,为她拨开贴在脸上的发丝。
启俯视那侧脸许久。
上方黑乎乎的天空黑,汹涌地、无限地翻腾着,就只是冷漠地俯视着屋顶上一动不动的启,俯视着躺在血泊中的菊,俯视着血迹一路延绵到正门后一动不动的留希,以及操场上林立的无数墓碑。
「……这算怎么回事啊」
短短的话语,从启口中呆滞地零落而出。
他之前看着留希倒在大门时也嘀咕了同样一句话,但这里面注入空虚要大得多。
他胸口开了个洞,就像内心的一切,所有感情全都丧失掉了。
这个洞实在太大,把他彻底掏空,以至于动弹不得。
手和脚使不上力气。
周围的世界是多么冷酷,多么广阔,仿佛一切都毫无意义一样空空荡荡。
在如此空旷的地方兀自挣扎的自己,是多么孤立。
在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死了。
惺死了,菊死了,真绚死了,伊露玛死了,留希死了,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了虚无之中。
「……算怎么回事,这地狱」
启再度呢喃。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还有这一路过来的努力有何意义。
他拼到现在,一直凭的是为惺报仇这一个念头。不,准确说他是不愿去想别的事。
其实启心底里没想过大仇得报。
他这么做确实是为了惺,毫无疑问,但同时前提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死掉,死在『放学后』,让自己从这个世上消失。
他觉得,自己应该死在菊前面,也应该死在惺前面。然而,现在唯独他自己在这里活了下来。他本想保护惺,可惺死在了他看不到够不着的地方。他本想陪伴菊到最后,菊却为了保护他而丧了命。
这是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这地狱到底算怎么回事?继续下去真的有意义吗?
明明,大家都已经不在了……
启看向防护网外面。从这里跳下屋顶,是不是一切就都结束了?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刻就这么做?就像最开始被召集到『放学后』,顺应『红斗篷』的诱惑那样。
「————」
然后,启看着地上的菊。
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充满绝望思绪当中,竟还在不自主地思考着用何种颜料、何种手法能够重现菊那沾染鲜血的煞白面庞。
「——————————————哈哈」
启的嘴上露出笑容。那是绝望与自嘲的笑。
他对这种时候还在思考画画的自己感到绝望,同时对菊感到愧疚。自己难道还打算拿她当模特来画《奥菲莉娅》吗?那么这里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人,而是被对画入魔的怪物。
对于年幼的启来说,绘画的意义在于克服恐惧。
他通过将威胁自己的怪物画成画来克服,这一直是他的生存之道。但久而久之,不知不觉间,他自己却变成了画画的怪物,竟会去思考如何将死去的朋友画得美丽。菊被这么一只怪物缠上,又为了保护这只怪物而死。在被她舍命保护的怪物心中,甚至她的死都被当成了画材。
「…………」
启,慢吞吞地站起来,爬上梯子,回到屋顶之上。
然后,他把绘画工具重新收进帆布包里,拿起油画布,下了梯子,来到菊跟前。
「…………对不起」
然后道了声歉。就像是自言自语。
启不清楚菊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迎接临终,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是遭遇袭击受了重伤找过来求救,结果救下自己后力竭而亡的吗?还是纯粹为了帮助自己,明明身受重伤却跑来这种地方而丧命的呢?
启知道的,就只有菊和自己以画手和助手的身份一起到处辗转的日子。
因为不知道,所以他只能道歉。因为,启是怪物,一只连她的死都打算去亵渎的怪物。
启留下菊,迈出脚步。
他捡起地上扔的画架扛在肩膀上,又捡起落在入口灯光下的调色刀,穿过屋顶门回到校舍里。
「————」
顿时,充斥校舍的昏暗以及夹着砂一样的杂声把周围淹没。
在这样的环境中,启孤身一人走下台阶。
他感觉到了,校舍的空气似是躁动了起来。
并不是能听到声么动静,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就只是充斥着小学的气息跟平时不一样了。『放学后』平时是那种静谧到不正常的氛围,能从骨髓中激起人原始的不安。而现在,『放学后』的氛围非常躁动。尽管并非实际发生了什么,但氛围就是格外躁动。
感觉到了视线,感觉到正被不知什么东西从什么地方盯着,仿佛整个学校本身正凝视着自己,从空无一物之中感觉到了视线。
学校正盯着自己。『放学后』正盯着自己。
这是正准备把留到最后的自己吃掉吗?还是终于打算行动起来,把令人生厌的,准备对『无名不思议』发起最后一搏自己除掉了吗?
启冒着充满压力的实现,冒着摧残精神的杂音,走在昏暗的校舍里。
他走啊,走啊,最后到达『打不开的房间』,弄出声音把门打开。
「……二森同学吗」
『太郎同学』注意到,转过身来看向启。他少见地表现出焦急的态度向启那边凝视,见就启一个,身边没有别人,急忙问道
「堂岛同学呢?」
「……」
启默默地摇了摇头……面无表情。
『太郎同学』似乎从这个反应推测出了一切,抬头望天,痛恨地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所以我都说了啊……!」
「喂,我有事想问你」
启的态度与『太郎同学』形成明显反差,淡漠地问过去
「死在这里的人放着不埋,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我在这儿又没法走开」
『太郎同学』尽管依旧捂着眼睛,口气烦躁,但还是做了回答。虽然现在顾不上一些事情,但他依然像是尽到义务一样,至少干脆利落地给出了解释
「不过在以前全军覆没的年份,没有听说最后的『委员』尸体留到下一年。虽然不知道十小时了还是被怪物吃了,总之像是会重置的样子」
「这样啊」
听到这话,启走到房间一角,把手伸进柜子的缝隙之间,把塞在里面的长木板和棍子拿出来一些。
那些是历代『委员』或发现或带进来用来制作“墓碑”的存料。启用放在柜子里的绳子把两根棍子交叉做成两个十字架,然后用自己的颜料分别在上面写下名字。
堂岛菊。
小岛留希。
启看了一会儿,在二人的名字旁边添上了豪华古典式西洋书籍上的那种小巧装饰图案。
花。
和小鸟。
他又为图案添上藤蔓和叶子植物的图案。『太郎同学』半途开始默默看着启干活,这时似乎镇定下来了一些,神情严肃地确认道
「……是给他们做墓碑吗。你一个人……应该埋不了吧」
启没看『太郎同学』,答道
「既然会被重置,那么这世上也不会留下对他们有用的东西」
「哎……倒也对」
『太郎同学』对启的观点这样应道,但启没去看他,重新背好行李,把油画布、画架还有刚刚做好的两个墓碑扛在肩上,直接转过身去。
然后,他背对『太郎同学』,说
「我走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什么?」
「刚才我已经明白了,『记录』快要完成的『无名不思议』估计会来杀我。我接下来要去把画完成,所以这应该是最后一面了」
「什么!?」
『太郎同学』诧异地叫出来。启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开『打不开的房间』。
「喂,等等!」
「再见了」
然后,他关上了门。
「喂!」
「对不起,结束得这么快。我想,这大概正因为是有我在吧。但愿不会有『委员』再死的日子能够到来」
他留下这句话。他刚才在屋顶上心想,这一切大概都是因自己而起。一定是因为有自己在,一定是因为自己画了画,一定是因为自己一直在『放学后』写生,所以『那些家伙』才成长得那么迅速,所以大家才这么快就接连丧命。
「……你们这些家伙,总是这样!一个个,一直都这样!」
隔着门,从房间里传来『太郎同学』的声音。
「一个个就会自顾自地消失来恶心我!别对我好啊!还有,为什么一个个都对我道歉啊!死的又不是我,是你们啊!」
启听着身后的怒吼声,离开了『打不开的房间』。这次是永别,他不准备再回来了。
启对『太郎同学』当初确实心存反感,但现在一看,其实也并不讨厌他,甚至对他一直都被孤零零地留下面对死别的境遇还心存同情。虽说,他并不清楚死或不死那种结局更好。
「…………」
然后,启一个人走在走廊上。
迈着极端安静的脚步,以彻底习惯的路线绕路,然后从大门来到外面,踏入到笼罩在漆黑天空之下的操场。
在化作墓地,竖满了简陋墓碑的操场上,启暂且把画架和油画布放到地上,拔出一只插在那里,不知何时被谁用过的铲子。他用这把跟他体格不搭配,不知挖开过多少墓穴的大铲子,在真绚和伊露玛的墓碑附近挖了两个坑,在里面竖起新的墓碑。
菊,还有留希。
启看了一会儿这两个墓碑,再次把铲子插在地面上,重新背好画架和画布,走到正门。
大门的铁栅栏那边倒着一具小孩子的尸体。
那是留希的尸体。他趴在门外围成圆阵的亡灵脚下,力竭而亡。启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一会儿,最后转过身去,一度又把画架和画布放下,站在那里仰望校舍。
「…………」
校舍以漆黑天空为背景,巍峨地耸立在那儿。
启向它仰望。此刻这样看向那阴森静谧的校舍,只感到它如同一团气势逼人的巨大群生生物,汹涌澎湃地散发着生命气息。其存在对启释放出来海量情报,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启在它的波澜之中,甚至感到头晕目眩。
不寒而栗
校舍悄无声息地俯视着启。
恐怕学校已经张开了眼睛,张大了嘴。
不止学校,这整个『放学后』的空间中一切都已经张大了嘴。包含着它内部名为『无名不思议』的异常存在在内,这个化作空间的“生物”——已然彻底背离人类认识中生物概念的“存在”,如今为了吃掉启而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巴。以人类的视角,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形容现在的现象。启是个率真的小孩子,同时也是位卓越的画手,兼具这二者感性的五感同样给出了这样的认知。
那每一扇窗户都是巨大的眼睛,他感到自己仿佛被那无数只眼睛俯视着。
不,更准确地来说,『放学后』这一存在身上对应人类视觉的感官,此时此刻彻底充满了整个校舍之内,那种感官以窗户作为感受器猛烈地释放出来,此时此刻正照射在自己身上,产生汗毛倒竖的感觉。
「……」
启被震慑住,浑身发寒冒着冷汗,一边仰望着它,一边不自觉地把手伸向脖子。
他的脖子上染着血。那是在屋顶上被“留希”袭击时,被刺中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个洞。
他知道那里有伤,但由于那里忽然传来异样感,让他几乎无意识地摸了上去。在那里,颈部的皮肤上没有伤,没有痛,突兀地开了一个连手指都伸不进去的窟窿。
当手指头摸到洞的触感,感到惊讶的瞬间,从洞里伸出小小的指头,就像有幼虫在蠕动一样轻触启的手指。
抠抠
「!?」
被摸了。
这种触感令人不寒而栗。
启顿时冒起鸡皮疙瘩。他发觉有『某种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
但是,启马上恢复镇定,把一度诧异大张的双眼慢慢眯细,让内心和心情平静下来。
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这东西是『抠痒痒妖怪』,而『抠痒痒妖怪』的画基本已经完成了。
他一边意识背后留希的尸体,一边心想,这玩意现在也就这点能耐了。因为启几乎已经把它全部描绘在了画布之上,所以它现在只能来找启一个人的麻烦。既然如此,也就没多可怕了。
启的嘴角稍稍弯成笑的形状。
那是阴冷的笑。
他手从脖子上拿了下来,把放下的目光又抬起来,再度看向『放学后』的学校,看向这只『抠痒痒妖怪』的母体,看向让他重要之物一件一件在眼前丧失的仇敌。
感觉到了。
他感觉到沉睡的学校,以及所有『无名不思议』都已经苏醒,正蠢蠢欲动。所有异常、超常、不合理,都以生物的形式激活了。
因为,启在作画。
因为,启细致地观察了它们,刺激了它们。然后,因为启坚持继续了下去,所以它们已经伸长的脖子,正准备把启吃干抹净。
「………………!!」
那是巨大的恐惧。
光是这么看着,呼吸便急促起来,心脏开始乱跳,自责的念头如黑烟涌上心头。就是因为贸然接触了那种东西,所以大家才全都丢了命。
但是。
他心想。
我是画画的怪物。
那么,怪物就该做怪物该做的。
就在这里,把这所学校的画完成,搭上这条命也在所不惜。任何阻拦也别想让自己停手。来吧,要杀尽管来杀。自己本来就根本没想活着离开这里。
直至这条命的最后一刻都不会停下。
启接下来打算一直画下去,至死方休。
他必须这么做,只能这么做,否则——他还怎么给菊一个交代。
明明菊死在了自己面前,却无法真诚地感到悲伤,偏偏还去思考画画的事。
启已经坏掉了。像自己这种对画画入魔的怪物,至少必须那么做才行,否则无法交代。
所以,启面对高耸的校舍,面对充斥着头顶以及整个世界的庞大黑暗,在巨大的重压之下打开帆布包,为了尽可能高效地取出必须用品和调配色彩,把所有用不到的东西抖出来,对里面进行整理。
等整理完后,只要迈出一步肯定不会再有回头路。
但他丝毫没有迟疑。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他了。
大家,全都死了。
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就只剩下母亲了。
只要自己死在这里,自己的存在从世上消失,被所有人遗忘,母亲应该就能从自己身边获得解放。启想到这里,没有任何留恋,下定向死而行的最终决心。
他脑海中浮现出与母亲最后的交流。
「那我走了」
「嗯」
想起这段在早晨稀松平常,平平淡淡的交流。
然后,他对浮现在内心之中的母亲开口。
他用谁都听不到的微弱声音,这次交换角色,从自己口中说出那句话。
「————那我走了」
说出了,临别之言。
启心想,自己肯定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接下来便要回到那高耸的怪物里面,回到那如怪物一般活生生的校舍里。回去之后,为了把那些『无名不思议』的画逐一彻底完成,为了近距离观察用以将其最终完成的精确细节,他将去往『无名不思议』的身边。
这一去九死一生。
但要是侥幸将所有『无名不思议』全部在画布上完成的话,到时候他会回到这里,将画布架在校门前,仰望这所学校,完成最后的步骤。
「……好」
启将准备完毕的行李重新在背上背好。
然后,他迈出了脚步,迈向怪物的,嘴里。
3
「……!!」
自己班上的儿童去世了。
担任小学教师,人送外号『唠叨太郎』的三角太郎在噩梦中梦到这样的情景,在家中卧室里浑身冷汗惊醒过来。
他张开眼睛,看到常夜灯昏沉的橙色灯光。
他敢肯定自己一直憋着气,直到刚才都没有呼吸,现在像哮喘发作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还没等胸口的苦闷缓和下来,额头和胸口的涔涔汗水已经在房间的空气中冷却,逐渐转变为冰冷的触感紧紧贴在身上。
「…………!」
不久,他猛地从被窝里起身,首先打开床头灯的开关,接着从堆在身旁的工作书籍和文件中抽出班级花名册,趁着惊醒后记忆尚且清晰,在里面寻找梦里被宣死亡的学生名字。
三角在这所学校任教已经很久,但不知是何原因,每年必定会做一两次同样的噩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像是自己学校的地方,被告知自己班上的儿童死亡,而且还死得惨不忍睹。
正因为这个梦,三角不愿和学生友好相处,害怕跟学生走得太近。所以,他总是有意无意拒人千里之外,表现出小肚鸡肠让人讨厌的教师形象。
但就算这样,他依然继续做着同样的梦。
至于为什么会做那种梦,他有时有些头绪,有时又没有。
不过他这次头绪很清晰,那就是放暑假前学校里发生过儿童死亡的事故,事情闹得很大。
那是一起铅笔伤人造成的惨剧,重伤和死亡的儿童各有一名。因为事情发生在小孩子之间,而且除当事人外没有其他目击者,再加上活下来的孩子说的话语无伦次,完全没办法掌握实际发生了什么。
但是可以知道,双方之间发生过争斗。估计一方试图用铅笔在校舍墙壁上恶作剧,而另一方予以警告,然后就发生情况,难以分辨到底是故意还是意外。其中一人尽管最近很老实,但过去是被挂了号的闯祸大王,另一方是无可挑剔的模范学生。
由于事故情况太过触目惊心,知情者被下达了缄口令。整个暑假全都是会议、会议、对策商议,自己不是当事人的班主任都忙得不可开交。
事发之后到现在都这么久了也还没有恢复平常。今天的噩梦认为可以归结于这件事造成精神负担已经累积到了这个程度。
正因如此,今年的梦才会来得比历年要早吧。一定是压力积累多了才导致做这种梦。因为压力通常积累得很慢,往往进入第三学期之后才会做噩梦,尽管这只是个人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这个梦不论做过多少次都还是不能适应。
每当做这种梦,三角便会在浑身冷汗中惊醒。他呼吸急促,心跳剧烈,显然梦中的自己受到了强烈打击。
而且,梦中所受的打击还同样映射到了醒来的自己身上。
他一出社会马上就开始任教,现在已是位年过半百的老教师,收到认识的儿童的讣告也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不过幸运的是那些从来都不是自己班上的学生。
但是,对于定期就会做这种梦的情况,他一定有着潜在的恐惧。
梦中总是一样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小时候的自己,而且还被留在学校『打不开的房间』里,从别的孩子口中得知现在长大成人的自己班上小孩子的死讯。
三角小时候也是上的这所小学,『打不开的房间』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存在。
当时学校还没有改建,校园和校舍都不是现在的样子。从那时候开始,『打不开的房间』就已经是那个样子,无从知晓里面是什么情况。
可是梦中的三角知道那个地方就是『打不开的房间』,认为梦里的那个自己就类似于被困在小时候,被困在梦境之中的,自己的半身。尽管因为是还是小孩的自己被其他小孩告知长大成人的自己的学生死了,所以不论状况还是时序全都颠倒错乱,但还是小孩的自己闻讯之后大受刺激。
而醒来后,长大成人的自己身上仍鲜明残留着梦中的动摇。他拿出花名册,确认梦中刚刚听到的那个学生的姓名。
他近十年来一直如此。他这已经是第二次到这所学校任教,但从前面那次开始开始就一直都是。
然后,今天他也做了相同的事情。不久,三角把花名册对照完毕,这次也长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哎」
太好了,还是老样子。
他早就明白。尽管早就明白,但还是去证实了一番。
那个梦是那么真实,那份感情是那么真实,以至于他总是忍不住去确认名册,看看刚刚被告知死亡的学生姓名是否在名册上。明明梦中梦到的名词,从不曾出现在名册上,一次都没有。
明明就没有叫什么堂岛菊的孩子。
三角就跟迄今为止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一样,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之后,把确认完的名册放回到书和文件的小山里。
然后,他让因噩梦而消耗严重的身心再度钻进被窝里。
为了再睡一次,也是为了忘记一切,他从被窝里伸出手,触碰床头灯的开关,啪的一声将那灯光熄灭。
†
「我回来了……」
深夜已经转钟,不过二森慧这么晚回家的情况并不少见。
她总之轻轻打了声招呼,然后在黑灯瞎火一片寂静的家中瞧了瞧,小心翼翼不弄出太大动静以免吵醒现在肯定已经入睡的启,关上了玄关的大门。
她开了灯,紧贴门口不算大的厨房和餐厅亮了起来,没收拾好的这这那那随之显露。她此刻一如既往地萌生出歉意,但她预计处理起来需要抽出大把的时间,无奈现在根本顾不上。
她向厨房看去,看着餐具已经洗好放进沥水架中,上面搭着抹布。
看到启主动帮忙做的这些,她又感激又愧疚。
尽管她从不觉得自己为了保护启而跟丈夫离婚是个错误的决定,但这毫无疑问让启被迫过上了苦日子。她没有哪天不在扪心自问,想要自立生活的愿望是不是在任性,是不是其实还有更好的选择,是不是真的这样就好。
惠希望启幸福。这是她唯一的心愿。但是她不敢断定,这个愿望是不是真的实现了。
她有时会非常不安。尽管启本人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她心里好受许多,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该依赖启的懂事。她正准备把上完班带回来的这身紧巴巴的衬衫扣子解开,但手停了下来,隔着餐厅还有自己睡的房间向那头的门望去。
「…………」
这个房间那头的槅扇里面,就是启的房间。
惠想着此时应该正在里面入睡的启,以五味杂陈的表情,一个人在公寓深夜连冰箱压缩机声音都显得格外响亮的静谧之中站着一动不动。
她现在工作很忙,这是不争的事实。
进入忙时之后她便没了余力。不止要考虑当下,还得考虑未来。尽管有一些补助,但挣得维持家计的收入依旧并不容易。
可就是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候,启又让她放心不下。
启最近一直埋头沉浸于某种事物,连人都明显憔悴了。
不,她知道启其实是正在画画,也知道启会废寝忘食地专注于绘画,但启从来不会因此憔悴,这次不论在程度上还是周期上都有些过度了。
然后又因为工作繁忙,惠也没有机会跟启好好谈谈,不清楚具体情况。
她虽然表达过担心,但并没有更多去干涉,启也只表示自己没事。
但是,她能设想得到。启开始这样是在放暑假之后,而正好那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启的朋友,离世了。
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埋头的。
其中的关联很明显。惠知道,启从小就有着试图通过绘画来克服厌恶或打击的倾向,因此尽管对当下令启憔悴的情况感到担心,但也认为这可能是不可或缺的心路历程,也就不敢强行阻止,不能过多触碰。
事发之时,惠觉得已经尽了自己所能。
启说过不用去,她还是带着启参加了葬礼,让启好好和朋友道了别。
但是,惠觉得自己还没有好好和启谈过。因为启的内心受到了莫大的打击,她很犹豫自己应不应该贸然踏进去。另外,她对启也是信任有加。
可是,惠尽管一直不敢承认,但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让她主动避免过多交谈。
因为她曾觉得,谢天谢地。
当她最开始接到通知的时候,曾因为死的不是启而产生过那种念头。
明明死了一个小孩子,明明他的父母为他伤心,明明他还是启最好的朋友,明明启是那么的伤心,可她就是禁不住产生了那种念头。
这让她心底里产生愧疚,下意识找种种理由躲着启,没能够好好交谈。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失望,同时一想到万一在交谈的时候不小心在启面前把那种想法说走了嘴,就很害怕和启交谈。
她等待情况自然好转,觉得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但是,她虽然以为这个情况用不了多久就会结束,但启到现在依然像是想不开一样沉浸在绘画中。
惠觉得不能再拖了,是时候得跟启正面好好谈谈了。
和启谈谈吧。谈谈朋友的死,还有把自己心底里对他的担心告诉他,好好告诉他。
惠决定就这么办,明天就跟启谈谈,听取启的苦恼。只要时间允许。
惠有些怕,但还是要做,然后一定要告诉启,自己到底多么担心他,多么珍视他,多么爱他,多么希望他能幸福。
「……」
好好表达吧,向我挚爱的孩子。
惠在心里下定决心,然后做完今天一天的善后工作,开始入睡。
她畅想着明天,渐渐坠入梦乡。
但是——惠像这样懊恼、愁苦、做出某种决断的时候,往往都会打开槅扇,瞧瞧孩子的睡脸。而在星期五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必然会忘记。
她未能发觉这件事,也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在与启仅一面槅扇之隔的房间里进入了梦乡。
惠不知道身边是什么情况,心中想着到明日一早应该就会醒来的孩子,在榻榻米上铺的被窝里败给了疲劳,静静地,稳稳地进入了梦乡。
…………………………
4
校舍之中过去尽管充斥着砂砾般的噪声,但同时又异常寂静,而现在,名为均衡的冰冷玻璃现在被打破了,仿佛之前被关在另一边的疯狂满溢而出,一切存在感开始肆虐。
噪声很严重。广播连接着某处。
现在喇叭里传出来的,不再是之前似是连接着不知名的虚空一般仿佛夹杂着砂砾的杂音,而是连接着明显拥有意志的某种东西,但那东西一言不发沉默不语,就只是一边将其意识的存在扩散至整个校园,一边用断断续续呲里呲里响的剧烈噪音扰动着这片似是有生命的沉默。
————杂————呲……呲里………呲里呲里呲里………!
冒火花一般的声音,像是要把耳膜钻出洞来。
身处这削磨人耳朵和大脑的强烈噪音之中,连平衡感都开始失常,甚至感到头晕目眩。
过去尽管昏暗却亮着的电灯,现在各个地方要么熄灭了,要么在闪烁。
昏暗、黑暗与闪烁组成的马赛克拼贴,向走廊尽头延伸。然后,在这有毒的噪音和光影的马赛克中,所有在校内之前一直安安分分的异形都像是破土而出的虫子一样,争先恐后地躁动起来。
在教室中央像黏土一样不断改变形状的黑雾;
高跟鞋脚步声久久不息的教室;
保持着人形隆起一点点移动的白床单;
灯火通明的教室里就像在彻底打乱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电影一样,无数张桌椅不发出一点声音瞬息之间像拼积木一样不断变化好几次组合的异常景象————
『有』
踏、踏、
走廊上零星贴有散发着异样存在感的白色警示单,有异形正蠢蠢欲动,灯光忽明忽暗。
启独自一人走在这样的走廊上,平衡感遭到激烈噪音和周围异常气息的侵蚀,连走直线都消耗异常巨大。在这充斥着巨大诡异气息的环境中,渺小的启孤人一人,冒着冷汗,却又毅然决然地继续往前走。
从断断续续的噪音那头传来远处教室弹奏着令人头脑失常的诡异钢琴声;
每当从应急警铃前走过,反射着红色应急灯光的玻璃窗另一头就会有无脸的紫色女人目不转睛盯着这边。
「………………」
启接着走,找遍每一个画布之上待完成的景色与异形。
他每达到一处便停下脚步,支起画架,添上收官之笔。他鼻子恨不得贴上去似的把脸凑近画布,着魔似的反复完善常人除非用放大镜否则根本看不清楚的微小细节。
他将尚无『委员』负责的『无名不思议』绘入这幅巨大异形拼贴画,填上了当中的缝隙。当启站在孕育它的教室门前,透过玻璃凝视里面的东西,勾上收官的最后一笔,随即,原本灯火通明的教室里面忽然之间就按了下去,就如同古老传说中的鬼宅里烛火被突然吹灭的经典一幕。
启把尚未孵化的怪物当做填补绘画间隙的材料,将其尚未孵化的生命抹消后继续前进。
这才堪称真正怪物的行径。启作为画怪物的怪物,在近乎癫狂的学校里继续孤身前行。
过去有菊作为助手陪伴走过的路,现在一个人走。
有助手协助都困难重重的事业,现在他独自完成。
然后,随着一步步前进,画作一步步趋于完成,启愈发疲惫。
每一次作画,每一步前进,他的生命和内心都在损耗,就像在用自己的命当油料将怪物溶解,用画笔封进油画布里。
尽管身心不断被怪物损耗着,启依然继续向前。
尽管明显已疲惫不堪,但唯独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如一只幽鬼继续前行。
「…………………………」
助手也不在,一直毫不设防,透支着自己的生命。
可是现在的他,无所畏惧。
他最开始是忍受恐惧,然后是靠使命感以及想对菊做补偿,踏入校舍展开最后的作画之行。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驱策启的不是那些东西,仅仅只有心无旁骛的专注力。
这是纯粹的作画行为,仅此而已。
在开始的那一瞬间,启就变成了“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