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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传》是中岛敦的短篇名作。说到中岛敦,学校也教过一篇《山月记》,但是当时拼命地想搞懂断句的位置来应付考题,内容却没怎么记住。然而《名人传》这篇文章,我一直记忆深刻。
这是一个关于射箭的高手的故事。简而言之,有一位射箭大师,百发百中自不必说,甚至不使用弓箭也能射下目标,最后就连弓的样子都忘记了,也仍然被称为大师。反正,就是离谱得不得了。
和这种人比起来,我只算得上是一个市井小民罢了。我当然不会是什么高手,而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说到底,我这种人……
嗯? 你问我是从哪跑出来的?
也是。像我这种存在感稀薄的人,没有人会对我有丝毫的注意吧,唉。
这世上的人类就只有两种,优秀的人,以及无能的人。
要是能像同班的笹叶更纱或者黑崎大我这样拥有不凡的外貌,明明我的人生也可以有所不同的。或者我要是有黑崎的跟班……竹久那样机敏的头脑的话,说不定事情也还有转机吧……
算了。总之,没有才能的本人,现在正面临着危机。
我所在的弓道社,现在,正陷入废社的威胁。虽然之前有大概十名左右的成员,但学园祭结束的时候,三年级生就引退了。
然后,留下的就只有我这个一年级生。
这社团的成员就只有两种,三年级生,以及一年级生。
不过老实说,我觉得问题出在那些三年级的人身上——那些人超级严厉。的确,弓道既是一种武术,也常常出现在祭祀活动中,是崇高的竞技运动。所以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非常严厉,可是这却导致愿意来的新人越来越少。
还记得我们这届入社的时候,一年级生连弓都不让握,每天都是肌肉训练和礼仪学习,这么搞的话我想谁都会退出的吧。
我? 我倒是无所谓。
再怎么说,我也是真心喜欢弓道的。不,应该说因为太过喜欢,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在附近道场中一位大师爷爷那里学习弓道,所以现在这种严厉程度,对我来说只不过是理所当然。
所以前辈们中意的人,也只有我一个。
但是,接下来要怎么办?
三年级的前辈引退后的现在,弓道社员只剩下我一个了。本来前几天的学园祭,为了多少招一点新人,社团还举办了活动。『极其正宗的射箭体验』这个游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瞩目,但因为实在太过正宗,没有练习过的普通人谁都射不中靶子,现场一片嘘声。到最后,能够射中靶子的只有那个黑崎大我一个人。那家伙,真是个怪物啊。
结果,直到学园祭结束也没有拉到哪怕一个人入社,社团陷入了绝境。
根据这个学校社团活动的规则,建立社团需要五名成员,如果社团成员不足三人就会被废社。
对这个条件进行判定的日期,就在十月下旬,与新一届学生会就职典礼时间大致相同。所以,剩下的时间只有一个月了。
考虑到现在连报名想要入社的人都没有,不管怎么想时间都已经来不及了。也就是说,这个社团的废社已几乎成为了定局。而废社责任,最后将全由我一人承担吧。
等等,还有一件事。如果废社了,学校中庭这座规格不小的弓道场要怎么处理?
因为弓道社成员数量不足废社了所以拆掉? 这样的话,就算再召集到足够的成员,新的弓道社也没有可以使用的场地了。
而且,弓道场可是有一个神龛的,那可不是能就这么直接拆掉的。
现在留给我的,似乎只有突破下周末就要举办的全国弓道大会地方预选赛,闯进决赛这唯一一条路了。
团队赛从人数上看就不可能参赛,也就是说只有在个人赛取得优秀成绩一个方案可选。
能做到吗?就凭我?
不,这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给我的选择就只有两个。
如果输了,就只能接受废社的现实;
如果赢了,就能在全国赛出场,确保成员的数量。
时间来到放学后,我去向中庭的弓道场。现在会使用这个地方的,只剩我一个了。我想着可不能让我成为最后一个人,为此鼓足干劲。
换上弓道服,挺起胸膛,深呼吸。我把弓削(拉弓时穿在手上的防具)拿在手上,向道场走去。
到达射场后,先对着神龛鞠躬一次。穿上弓削,左手握住常年相伴的爱弓(天狼星),右手拿起鸦羽装饰的碳纤维箭矢(八汰乌)。
停,你不说我也知道的。你想问为什么我要起这么中二的名字对吧?
听好了。所谓的弓道,首先是一个从视觉层面开始的竞技(也有不同意见)。然后,就是精神层面。所以说,给平时爱用的道具都起一个帅气的名字,就可以让人不自觉地情绪高涨起来。
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理论而已。
把弓举过肩,微微引弦,这个动作被称为起弓。起弓的方式有两种:正面起弓以及斜上起弓。
日置流和尾州竹林流等流派采用斜上起弓的方式,会从身体左侧较低的位置备弓,再向后方引弦,而与之相对,我学习的小笠原流采用的正面起弓,会先把弓放在正对身体的位置,然后把弓箭高高平举过肩,然后再向下放,同时前手推弓、后手拉弦。这种方式相比于斜上起弓,射箭之前的动作时间会略微长一些,也相应地会对身体造成更多负担。正面起弓这种方法,虽然有容易让人失去注意力这个缺点,却可以保持身体核心的平衡,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大幅度地做出开弓动作超级帅。
屏住呼吸,随着注意力的集中,放学后校内的喧嚣声渐渐隐去。然后是——放矢。
弦惊之音响彻道场,八汰乌漂亮地贯穿靶心。我缓缓吐息,再鞠一躬。
所谓弓道,当然也是为了让箭命中靶心的竞技运动,但与此同时也是一种武道、是一种祭祀。很多时候,相比起命中本身,为之所作出的动作才更为重要。
然后,当我用右手取出第二支八汰乌时,寂静的弓道场中响起了拍手声。
「呜哇,真是漂亮。不愧是学校的骄傲、弓道部的王牌」
身后传来一个有些印象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看见同班的竹久悠真站在道场的边上。竹久是班里的美男子,黑崎大我的跟班。他明知道弓道部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件事,还说学校的骄傲、弓道部王牌这种话,真是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人。
「有事吗」
「是来应援啦,应援。这周末是地方预选赛吧? 我想说要来应援」
竹久这么说着,走进道场内。
「喂,给我等下」
「怎么了,不能进来吗? 没关系的。反正没有别人在」
「不是这个问题。要进来的话,请至少先对神龛一拜」
竹久看向道场角落的神龛,小声嘟囔道「这样啊」。
他收起轻浮的笑容,露出严肃的表情,端庄地深鞠了一躬。
「需要二礼二拍手之类的吗」
「不,又不是要许愿,这样就行了」
「喔,好」
竹久一边应着,一边踏过门槛,并注意着没有踩到门槛上。看起来还不算是个完全不知礼节的笨蛋。
「你说要来应援,是在打什么主意?」
「说什么主意,既然是同班同学要参加大赛,应援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不是,你以前也从来没来过吧?」
「只是之前不知道而已。如果之前就知道的话,我每次都会去应援的。还是说,你比较希望我带一份自制便当过来吗?」
「你是我女友吗」
「很可惜,我还没有找男人作恋人的想法」
「开玩笑的。不过是你先开始说要给我带便当之类的吧」
「给你带个便当不也挺好吗。三年级引退了,邑崎(murasaki)你一个人总会有点寂寞吧」
「先说清楚,我的名字念邑崎(murazaki)。你是故意读错的吧」
「你名字的念法就只有两种,murasaki,以及murazaki」
「不,只有一种,就是murazaki。zaki,听到了吗? 是zaki」
「喂喂,为什么突然用即死魔法攻击我。不过很不巧,我有好好带上“生命之石”所以无效」
「你在说什么东西? 要来打扰我的话麻烦你出去,大会时间很紧了」
「干什么,明明我都说要来应援了」
「就算你给我应援,我也不会有干劲的好吗」
「那我带着笹叶同学一起来就行了吧?」
「……」
——确实,对此我无可抱怨。笹叶更纱是班上公认的美少女。虽然她之前在和黑崎大我交往,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好像没有交往对象了。她现在和作为大我跟班的竹久关系好像也不错,要是竹久叫她的话,她可能真的会来。
要是笹叶更纱真来给我应援的话,我会超级有干劲吧。
「怎样?你希望我让她一起来吗?」
「啊,不,也没有……」
——只是在嘴硬而已。话又说回来,要是笹叶更纱来给我应援,的确会让我很有干劲,但同时也说不定会让我太过紧张,没法在比赛中发挥全力。
但是,竹久要是无论如何也要带她来的话,我也不客气就是……
「那就算了吧」
「……哦,哦哦」
「不过作为替代,我就带黑崎大我来吧」
「不要男人啊」
「不喜欢男人?」
「不,这世上的人类就只有两种,正好是男人和女人。要说在这之中我更倾向哪一种的话就是女人,仅此而已」
「不,你这种说法有问题。世界上也有被分为LGBT的人,所以可不止有两种」
「那些一个比一个麻烦的人啊。得了其实谁都可以,想应援就应援吧」
「喔,那就么定吧。话说,邑崎你知道南高的岸本吗?」
「岸、岸本? 不、不知道啊? 我还没厉害到别的学校的学生也一个一个都记得住」
――他又叫我邑崎(murasaki),但我已无暇纠正。
「这样啊,你不认识啊。不过我听传闻说她似乎不但是大美人,作为选手也很有名」
「虽然很抱歉,但我确实不认识」
「这样啊,不过也没关系」
我理解到虽然嘴上说着要来应援之类的事,但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我说自己不认识岸本,这是谎言。只要是在冈山的弓道协会中,就没有不认识岸本由纪的人。容貌端庄行止优雅,动作更是无可挑剔。在此之上,她的命中率也名列前茅,正是这样一个完美且究极的偶像一般的存在。很明显,在无意中听到传闻后,美男子黑崎大我以及那个跟班,是想要利用我来和她见上面。不过我无意就此诘难,他爱怎么做怎么做吧。
不过,我确实对那个岸本由纪有些执念。就我的心声来说,能否在比赛中见到她,我也相当期待。
2
那是去年,初三的比赛时的事。
我们的中学在地方选拔赛中被淘汰了。其原因,可以说正是在我身上。
「我说你这人,为什么非要执着于正面起弓?明明用斜上起弓的话绝对命中率更高,改一下不好吗」
被队友说了埋怨的话。虽然因为不是第一次被说这种话,多少已经习惯了,但我心里也能够理解队友对于这样固执的我的不满。
是不是斜上起弓命中率更高,这点不可一概而论。但考虑体力和经验的情况的话,可以说对于我们这种经验不足的人来说,的确斜上起弓的优点更多一些。这我也承认。但是,正面起弓看起来更帅,所以没办法。
我这样说,不懂弓道的人恐怕会认为这是幼稚的想法,但我的队友不能强硬地让我改,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很难说是错的。
之前我也说过,弓道既是让箭矢射中靶心的竞技运动,也是注重动作的一种祭礼。
不,从根本上来说,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去的家附近的道场就属于小笠原流,加之那位大师是在当地也略有名号的人,常常受邀在全国范围内参加活动。
不过,要说命中率的话,确实不能算是顶尖。虽然整体只能算是中上游水平,但论动作的观感,就算是在业界也备受认可。
说是这么说,但和我一样师从那个大师的人,有很多在参加初高中比赛之类的时候,也会改变射箭的姿势,这也是事实。但每当我想为了团队尝试改变射箭的姿势,脑海中就浮现出恩师的身影……不,开玩笑的。我也试过换姿势,但是太辛苦了,最后还是顺其自然地继续用着正面起弓的姿势。
输掉比赛后,队友们先行回去了,我决定一个人观摩一下其他人的比赛再回家。
接下来是女子组比赛。那名选手一登上射场,便引来了沸腾的欢呼声。弓道比赛中一般都是噤声观赛,这是相当奇怪的情况。
“庄严肃穆”,这个词所包含着的意义,那时我才真正明白。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完全地集中于靶心,毫无迷惘地射出四箭。全中。
——岸本由纪。她的大名我也曾听过,虽是第一次看她射箭,但我立刻能够联想到,这个人就是传闻中的岸本由纪。
我的心立刻被那个射术所俘虏,所谓爱情,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吧。只要是曾经拉弓射箭过,无论男女老少都一定会被她迷倒。
加之,一个奇迹在那天发生了。
从弓道比赛的会场出去,在一个很少人经过的角落,摆放着长椅和自动贩卖机。
稍微远离了喧闹,我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面,打算买瓶饮料。
虽然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要买可乐,但是右下角写着『暖和~』的区域中不只有玉米汤,连红豆粥、韩式料理汤这样的品种都陈列着。我一边想着这真是一台疯狂的自动贩卖机……一个不注意,买到了红豆粥。我会不自然地按下那个按钮,简直像是神明的意志在引导着。
我想办法拿着烫手的红豆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喝红豆粥,但是要再花钱买可乐,要不还是干脆就喝红豆粥算了……我还在犹豫不决着。
不知道我苦恼了多久,没一会,我才意识到已经有其他人等着要买饮料了。
「啊,对不起」
我这么说着,从自动贩卖机前面让开。
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的那个人,那个美少女轻轻用舌头“嘁”了一声。
「红豆粥卖完了啊」
我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她。对方也看向我这边……不,是看向我手上的红豆粥。
如此美丽的眼睛……如同黑夜交织的深渊中一切暗影皆欲归于混沌一般魅惑的双瞳,它的主人岸本由纪正站在那里。
「呃,不是……那个……怎么说呢。那个对吧? 不对……这个是……对了。我不小心买错了。所以说,那个……能否请你收下这瓶? 就是……丢掉我也觉得挺可惜的」
岸本漂亮的手立刻伸了出来。
「有,有点热,小心喔!」
我把红豆粥放在那只手上,逃跑似的离开了。
现在想起来,那简直就是命运般的相遇。我那时会被某种神秘力量给吸引,按下红豆粥的按钮,也毫无疑问是神明的意志吧。
我会说出这种看似不着边际的话,当然也是有相应的理由的。
这份命运,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那是秋季大赛的时候。又是输掉比赛之后,我独自前往那个地方。当时我并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想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边喝饮料边给自己开反省会而已。
自动贩卖机前,已有一人伫立。是一名黑头发、扎着双马尾的女学生,她身上的初中制服我有印象。难不成是岸本由纪!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虽然应该也是同一个学校的人,但她和岸本一点都不像,只是个相貌平平的女生。看到她手上的袋子里装着许多红豆粥,我马上想到,她估计是被岸本由纪叫来跑腿的。她可能是听从岸本的指示,来买非常多的红豆粥回去。
可能是没带够钱,她僵在自动贩卖机前,显得有些困扰。
「我说」
听到后面有人搭话,她吓了一跳,转过身,说着「对、对、对不起」低着头 逃开了。我甚至想到她有没有可能是被霸凌了。的确,岸本有可能对其他人施加压力、霸凌他们,没想到居然会做这种事……
我脑海中盘悬着这样那样的事,不知不觉就没有买可乐而是买到了红豆粥。
我凝视着手上的红豆粥,心想着又买错了。而且,抬头一看,在我买了以后,红豆粥已经售罄了。
「又是你吗……」
后方传来声音,我转过身去,岸本由纪正站在面前。
「而且,又卖完了……这是某种骚扰吗?」
「不,不是……当,当然不是那样的……啊,这,这个。虽然是搞错了买的……如果愿意的话,请你收下吧……你看,这种东西太甜了,我不太能喝对吧? 而且,应该说这样也不利于可持续发展目标吧……」
岸本伸出漂亮的手。我一边小心着烫,把红豆粥放在她手上。
「很烫,要小心喔」
我留下这句话,打算逃跑似的离开。
「你给我等下」
脚步停下,我转过身来。
「既然帮你收下了,你应该好好感谢我才对吧」
「非、非常感谢……」
「还有」
「还有?」
「对于你刚刚把红豆粥酱说成“这种东西”,可以请你道歉吗?」
「对不起」
「好好说」
「……尊敬的红豆粥小姐。对于刚刚说你是“这种东西”之类的话,我很抱歉」
「唔,也行吧。因为你的射术十分漂亮,就原谅你了。你走吧」
「呃,好、好的……」
我黯然地离开了那里。
说起来,那种高压的态度算是什么啊。要我直说的话……我喜欢。
而且,她刚刚说我的射术漂亮?
岸本由纪看了我射箭?
太高兴了。
我的射术,被那个岸本由纪表扬了!
总之,正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我也更不愿意改变射箭的方式了。
3
大赛当天是周六。比赛总共进行两天,只有在周六的预选赛中胜出的人,才有资格在周日的决赛中出场。
「哟,我们来应援了」
向没和任何人有约、准备一个人入场的我搭话的,是那个竹久。帅哥大赛全国代表选手黑崎大我也和他在一起。至于笹叶更纱……好像并没有来。
虽然他嘴上说的是要来应援这种漂亮话,但我却明白他的实际目的是岸本,不过我也不打算就此和他斤斤计较。
然而,竹久倒无所谓,要是是那个黑崎在打岸本的主意,可就没那么好对付了。就算说岸本是个美人,也十分有可能成为那个黑崎毒牙下的牺牲品.
算了,这也不是我应该担心的事情。那个岸本对我来说,不过是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她要和谁交往,这种事从头到尾都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上午的时间是团队赛,午后开始就是个人赛了。今年社员不足不会参加四人一组的团队赛,其实我下午再来也没关系,但热衷于学习的我打算好好观摩和研究其他选手的比赛,特别是岸本的射术之类的有必要好好研究一下……不过。
「喂,刚刚射中正中心了吧。那个算多少分?」
我因为竹久的话彻底哑然。
「你这人,这都不知道就来应援了吗」
「起码我知道越靠近中心分数越高!」
「这种认识也是错的。听好了,弓道的判定有且只有两种情况,中靶和脱靶,没有什么分数的说法。简单地说,就是射出四支箭,看有几支中靶来判定」
结果,竹久详细地请教各种规则,我没能集中注意力看比赛。
「哇,那个女生,好漂亮!」
竹久说漂亮的那个女生,不用说也知道正是岸本由纪。……竹久连岸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那个女生就是岸本」
黑崎发话了。看来黑崎的确是知道岸本长什么样的。所以,打岸本主意的人肯定就是黑崎了。真是个混蛋。和我们高一年级中的美少女交往以后还不满足,马上就抛弃了人家,现在好像还打算对岸本出手。
「诶,那个女生就是岸本啊。嗯,虽然本来就知道了,但还真是个大美人呢」
我注意到竹久的话里好像有疑点。
「等等,你刚刚看到的时候说她是漂亮的女生吧,为什么又改叫美人了」
「嗯? 噢,我最开始说的是,她射箭的动作很漂亮」
「你能看懂?」
「不,看不懂啊。细节的部分我当然不可能看懂吧?连规则我都没学完喔? 不过,那个女生动作端庄而肃穆,只是看着就让人心中荡漾,这是事实。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感想」
「这样啊。不过,嗯,也没说错」
岸本就那样完成了皆中,意思是四支箭全部中靶。全队四四十六支箭中总共中靶12支,是不错的成绩,应该能确保晋级了。
过了中午就是个人赛了。我吃完午饭后和竹久他们分别,去往射场。
每个人张弓射四支箭,以中靶数竞争。虽然晋级名额数量会和具体人数有关,但是三支箭中靶就能确保晋级,只中两支的话,就很可能会淘汰了。
岸本再一次取得皆中,只能说不愧是她。
因为参赛人数很多,只需要依次进入射场站好,张弓射箭就可以了。说实话,我这人十分不擅长应对压力,不过因为预选赛现场人员纷杂,我有太多受到瞩目的感觉,这次来参加大赛的社员又只有我一个,让我不怎么紧张。反正竹久和黑崎也不会真的看我射箭吧。
第一箭,中靶。第二箭,中靶。
十分顺利。只要下一箭也中靶,就能突破预选赛了吧。我想到这件事,紧张感就突然涌了上来。我把注意转到没必要关注的观众身上。没有看到竹久或者黑崎,太好了。这样就没必要紧张了。我放松肩膀,看向在射场侧面等待的选手们。
不应该看的。岸本的身影正在其中。因为她的比赛早早就结束了,我还以为她已经走了,但她现在似乎还在这里看其他选手射箭。我很想对她说就算你留在赛场观摩,这里也根本没有值得你学习的射术了,但怎么做是她的自由。也许她只是在旁观队友射箭吧。
比起这种事,现在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箭上才对。
第三箭,脱靶。
为什么我这么容易受到压力的影响呢。这样接下来的最后一箭我又更加紧张了。要集中注意力。
——天狼星,拜托了。
心中祈祷,左手握弓。我用衣摆擦拭冒汗的右手,然后把手伸向箭矢。射场侧面站着的岸本视线扫过我,然后停下了。
——诶?刚刚,眼神对上了?
不,怎么可能。偶然罢了,这只可能是巧合。别太高估自己了,那个岸本怎么会特意看我这种人呢。给我集中精神!
不,但是以前她也说过我的射术漂亮吧? 难道真的是是特意为了看我射箭?
不行了……忍受不住压力了。
先放松肩膀,深呼吸。跳动的心脏宛在耳旁,砰砰声直击鼓膜。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
这样的话,以我的性格一定会招致失败。那么,干脆以岸本可能在看为前提,完全集中注意力吧,不再以中靶为目标,而是全心全意地作出美丽的射姿。
握紧弓身,从正面把弓高举过肩,再缓缓把弓的中心向下移到与目平齐的位置。借助向下的力,两只手分别于前后开弓,张至满弦。屏息,放箭。
箭矢伴着悦耳的弦音飞射而出……虽然航向有些偏了。
呲铛,沉闷的声音响起,我知道这是击中标靶边缘的声音。大多数时候,箭矢会接着掉到地面上。
然而,看来今天幸运女神对我露出了微笑。
在靶子的最边缘,箭矢勉勉强强地刺了进去。
射中靶子边缘也仍然是中靶。四箭中总计中了三箭,我出色地突破了预选赛。虽然我下意识的想举起手欢呼,但想到还在岸本还看在眼里,还是别做这种犯傻的动作了。
我依照标准完成全部礼仪,沉稳地走出射场。岸本的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中。
4
大赛第一天的流程结束后,我直接回到了学校的弓道场。我在剩下的时间里一个人拉弓练习,准备明天的正式赛,调整今天比赛到后半完全被打乱的状态。
到了接近学校关门的时间,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却突然有人不期而至。来人先对着道场正面行了一礼,然后始终注意着不要背对神龛,我知道这都是我教育的结果。
「居然这个时间还在练习,不愧是我校弓道部的王牌,我都有些敬畏了」
「说什么王牌,本来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虽说如此,你这不是晋级决赛了嘛。恭喜」
「什么嘛,原来你有好好看我比赛」
「那是当然。当时为了不要让你分心,藏起来了而已。我们今天可是专程来给你应援的,怎么可能不看你比赛」
「真敢说啊。你真正的目的是岸本吧?」
「你知道?」
「那当然了。其实你对我这种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吧」
「不是,我问你知道,是问你知不知道岸本由纪这个人。因为昨天你好像装作不知道」
「……」
「不过,在冈山学弓道的人就没可能不知道她吧。她本来就是女子组最强的选手,而且又是大美人。所以,就算喜欢上人家也完全没有什么好害羞的哦」
「所以,还有什么事吗?」
「我都说了,今天的目的就是来给你应援。岸本同学有关的事情得等到明天。今天会影响人家比赛的,所以要等到明天比赛全部结束才行。
啊……说这些话不会影响到邑崎你明天的比赛吧?」
「是邑、崎、」
「别在这种地方斤斤计较啦」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罢了,总之就我来说,希望你明天好好努力,一定要取得战果,好有机会参加全国赛。希望这个弓道部一定要能想办法保留下来」
「你干吗在乎这个」
「你看,我们班的位置不是能看见弓道场吗。我的想法是,希望你能想办法招到几个可爱的女生社员呢。
唔,算了,也没必要拐弯抹角。我就是特别钟情女性的袴姿。而且,袴的裙摆和足袋之间形成的那个绝对领域超戳我性癖的」
「你这人……什么都不懂」
竹久不说话,只是竖起大拇指。
「总之,这就是我的建议了」
「什么玩意」
「要招到可爱的女生社员的话,最好也把神棚上贴的那张纸拿掉比较好喔」
我看向他说的地方,那里贴着顾问老师用毛笔写的装饰书法。
「射之精神……挺好一句话啊,有什么问题吗?」
「诶?邑崎啊,你真的没注意到吗? 再好好看看?」
仔细地盯着看了看。字形没有问题,写的也很好。『射之精神』四个字,在方方正正的和纸上分成两行排列着
射 精
之 神
「你横着读读看」
竹久说完,我就立刻没忍住笑了出来。对不起,神明大人,虽然很对不住但是我要把它拿掉了。
然后竹久继续往下说。
「嗯,然后我看邑崎(我不想再打断他了)你好像会因为周围的视线感到紧张,但我认为这可能不算是坏事」
「什么意思? 是说,你能看出来我紧张啊」
「一看就明白了。但是,我认为邑崎你的强大之处可能就在于此。我想,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总是感觉到周围的视线,所以才一直注意自己的动作,也正因此,能够让自己射箭的姿势漂亮起来」
「别说得像你很懂似的。我就是因为拘泥于动作,才会在本来能赢的比赛中落败」
「但是,可不可以换一种思考方式呢? 是不是因为你总是在想自己拘泥于动作、可能换一种姿势更好这样的事情,所以才射偏了?
今天比赛中最后那次射箭,你没有去在意到底要不要射中,而是只专注于做出最完美的动作吧?」
「嗯,也因此差点就脱靶了」
「我说你也挺自恋的啊」
「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如果不全神贯注在动作上,而是只考虑能不能命中的话,你觉得自己最后真的能射中吗?在能否通过预选完全取决于那一箭的情况下,不正是因为你能够放下胜负、对于动作不再有迷惘,完全专注在射箭的姿势上,才能够取得勉强没有脱靶的成绩吗?」
「嘁,虽然不喜欢你这种说法,但也许确实如你所说」
「话说,你读过中岛敦写的名人传吗?」
「当然,这本书算是我的圣经了」
「但那个故事不是挺奇怪的吗。虽然前半部分的确是在讲用各种方法磨练自己,达到射术的极致,但中途出现的不射之射到底什么东西? 连箭都不需要搭,仅仅是摆出射箭的姿势就能够击落飞鸟,这种事无论怎么说我都不能相信。
然后还有后半部分,明明纪昌连弓都没有拉一次,城里的人却纷纷传言说他有多么多么厉害。这个部分应该作何解释? 简直就像是只要不射箭,就不会失败,因此就永远是胜利、不,应该说是不败这样吗?」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那是个奇幻故事,别每个细节都斤斤计较。你这人真麻烦」
「谢谢夸奖,经常会有人这么说我」
「我没在夸你」
「好吧,奇幻啥的先放一边,我自己也有些浅薄的见解。在语言之中,有言灵这种东西吧? 像真言啊、咒语啊之类的。这些语句本身就蕴含力量,只要说出这些语句就能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比如说,能够汇聚成语言说出来的梦想,更加容易实现」
「你在说什么? 灵能吗?」
「所以说,不射之射是不是也是这类东西呢? 通过作出美丽的射姿,就算不搭箭也能对现实世界产生能够击落对方程度的影响。
用灵能来形容也可以吧。这也是弓道场会有神棚的原因——弓道也是祭祀神明的仪式,对吧? 既然如此,说弓道的动作中蕴含着神明的力量也不奇怪。有没有一种可能,纪昌也是不使用弓,只在心中射箭,击穿了城中所有人的心灵,这样的话,他们自然没必要亲眼见到他的射术」
「你居然是个浪漫主义者,真让人惊讶」
「谢谢夸奖,经常会有人这么说我。我的代名词一共有两个,一个是麻烦的家伙,一个是浪漫主义者」
「你这人真是自我感觉良好」
「喔,又增加了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
「好吧,我认输」
「罢了,无论如何,明天比赛加油喔。我会在暗地里好好看着你的」
5
秋季的天空澄明如镜。空气中虽渗着寒意,但却没有吹起过一丝风。
——作为引弓射箭的天气来说,再合适不过。
个人赛虽然是下午才开始,但我照例顺便去观摩团队赛。虽然没看见竹久他们,但我觉得以他的性格肯定是来了,只是不知道躲在哪里吧。
岸本由纪所在的高中,虽然很遗憾,但还是在团队赛中惜败。岸本自己照样是四箭全中,但仅凭她一人的实力还不足以取得最终胜利。
午后便是个人赛。我至今为止还从没晋级至全国赛阶段过。尽管如此,我现在却毫不担心或焦躁。我今天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专注于完成最美的射箭动作。这是我听了竹久的理论之后,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
不过,我可不会真的全盘接受接受那种人的话。
决胜赛以每人依次射出四箭,然后中靶次数最多的人留下来再依次射四箭,这样一种淘汰赛的方式进行。
我排在后半,而在我前面已经有两个人四箭全中了。由于只决出两个人前往全国赛,这里必须确保射中四箭才行。
——不可焦躁。
从穿过射场门槛的那一刻,比赛就已经开始了。我所迈出的每一步,都会一点点地左右真正的胜负。
挺起腰背,我均匀而沉稳地一步一步走着,踏向指定的位置。
实际上基本没有人在比赛中把动作真正做到这种程度,也许周围那些人会觉得我尽摆花架子,只是在装模作样。那就随他们想去吧,从开始到结束都把标准贯彻到底,这就是属于我的做法。
搭上箭矢,从正面高举起弓,同时拉开弓弦,放箭。锐利的弦音鸣彻寒冷的空气。
「中——了——」
喝声自观众席上传来。弓道比赛的观众中唯一可以喊的『中了』尾音拉长,宛如在祭祀中一般的发音,这样一个相当造作的声援传到了我耳旁。
——是竹久。真是服了他了。做出这种事,就算我不喜欢,周围的目光也肯定会集中我的射术上面了。然而可惜的是,我并不是这样一个值得关注的优秀选手。这家伙,真是净做些多余的事情啊。受到周围的关注……我的紧张度立刻就爆表了。
芸芸之人啊,尽管看好吧。这就是我、邑崎武士的射法。
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第二箭。动作从起弓开始就完美无暇,直到箭矢射出。
「中——了——」
竹久的声音响彻整个赛场。
十分顺利。还需要射两箭,只要保持这个状态,迎来我第一次参加全国赛的机会也不是梦了。
手中不断渗出汗水。绝对不可以着急。对我来说只有继续保持完美的动作这一件事是重要的。
以最为美丽和肃穆的动作,将这一箭射出。
整个赛场鸦雀无声,唯有弦惊的余音回荡于空中。
——寂静仍未打破。
我射出的那一箭,在稍微偏离于箭靶的左下角,深深地刺进垜中。
这样自然是不会有人喝彩「中了」。
一箭脱靶。也就是说,全国赛出场的幻梦已然破灭。
但是这又怎么样?我还有最后一箭没有射出。从一开始,是否命中就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用最漂亮的动作射箭才是我的目的,中靶只不过其中的一个结果而已。
搭上第四箭。是否命中,已经无关紧要了。这第四支箭,只有两种结果。
是直到最后都贯彻最美丽的射术呢,还是直到最后都贯彻最潇洒的射术呢。
亦或是,直到最后,都能够善尽美丽与潇洒呢。
分开双足,把弓从正面高举,全身心地集中地张至满弦,放箭。赛场中全部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这一箭。
「「「「中——了——」」」」
赛场的各个方向都向我传出欢呼。我在原地深深地行了一礼,退到射场之外。我只不过是完成我该做的事情而已。
我去向观众席,准备观摩剩下的比赛。岸本由纪的射术一如既往的毫无悬念,女子组中四箭中靶的唯有她一人。比赛至此,她的优胜已经确定了,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打算去买饮料解渴。
我到达赛场角落那个没什么人经过的自动贩卖机时,却发现自动贩卖机前已经有人在了。一位有着黑色长发,看起来十分安静的女孩正站在彼处,从远处看,似乎是在一罐罐买下饮料然后装进包里。究竟是谁让她来这里买饮料的呢?她看起来似乎着急得不得了……但是为什么买的全部都是红豆粥啊。说到红豆粥……难道让她来的是岸本吗? 岸本的性格的确很强势,会像这样使唤这个十分安静的女孩也不奇怪。这么说起来我记得之前比赛的时候也有看到过她。
看起来她似乎是终于买完了,黑发的少女背上包,从自动贩卖机前走开。于是我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面……嗯?红豆粥怎么全部卖完了。
不,如果这个黑发少女是受岸本之托倒还好,但也有可能不是这么回事。要是这样的话,结束比赛来这里买饮料的岸本肯定非常失望吧。
不,我可不是有什么企图。尽管不是有所企图,我还是不假思索地向黑发的少女搭话了。
「那、那个……那些红豆粥……能分一个给我吗? 因为我、我现在,无论如何都想喝红豆粥……但是看起来卖完了……」
转过身的黑发少女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
「啊……我记得你是邑崎吧。我们学校的」
「我们学校? 那,那你也是艺文馆的?」
这样的话,应该就不是岸本让她来的了。发现红豆粥卖完的岸本肯定会非常悲伤。
「是艺文馆……嗯,你不知道认识我也理所当然……毕竟很土」
「呃,没有,不是这么……」
「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比起这个,今天辛苦了。不过我都不知道邑崎你原来是甜党。这个算是给你的敢斗赏」
「呃,谢、谢谢……」
我从黑发少女那里接过红豆粥。虽然我不介意被划分成甜党,但有一件事得订正一下。
「但是,我的名字念邑、崎、喔」
「哦,是那个即死魔法啊。之前失礼了」
她这么说着,微微欠身,然后离开了。不知何故,我总感觉对话中有一股既视感。
6
她走了之后,我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不久之后,有人来了。
「喔,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什么啊原来是你这人吗」
「别说这么不近人情的话嘛。比起这个,你是在这里等着某人过来?」
「不、不是,才没有……」
「什么啊原来是说中了吗」
「吵、吵死了。你离我远点竹久……」
竹久嘿嘿笑了起来,看起来十分高兴。这家伙,也太敏锐了一点。虽然不知道不知道他已经了解到什么程度了,但总之这人就是会在最坏的时机现身。
「别这么生分嘛。我对邑崎你姑且还是很友好的呀」
「是邑崎。啊,不是,是邑崎。本来就是对的」
「哪种都一样啦。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才不是无关紧要,我之前就说过了」
「罢了,总之辛苦你了。虽然从结果来说还是有点可惜,但当时真的很帅哦」
「那是当然。我尽力把动作做到最好了」
「好嘛。我就喜欢你这点」
竹久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无糖咖啡。
「邑崎也喝点什么吗? 别客气,今天我请客」
「想干什么。没别的事的话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就是因为有事,我才会在这啦。放心好了,你等的人来了的话,不用你说我也会马上走人。不,在来之前就会老老实实地消失不见的。喝点什么? 你得知道,我可是很少请客的」
「吝啬就别炫耀了」
「邑崎才是,被我这个吝啬鬼请客了,可以好好炫耀一番。喝什么? 嗯?」
「呃,那、那就咖啡吧。要无糖的……」
「嗯? 你不是甜党吗?手上拿着红豆粥的人不会喜欢这个的吧?」
「吵死了。这是我之前选错了」
「嗯。那就当做是这样吧」
竹久说完,买了一罐和他之前自己买的一样的无糖咖啡给我。他在我旁边坐下,拉开拉环,敷衍的做了下干杯的动作。
我喝了口无糖咖啡。这根本就只是苦到发指的黑色白开水而已。真搞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喝这种东西。刚刚看到竹久买了无糖咖啡,我不知怎的觉得自己也不能输了,就选了一样的。这样我还不如喝红豆粥呢。
「所以,最近过得怎么样?」
「什么玩意,你这种许久未见的亲戚大叔式的提问」
「就是说啊。你看我这么努力地没话找话想和你搞好关系了。你也上点心嘛」
「太没礼貌了吧,喂。算了算了,都无所谓了。既然没能参加全国赛,估计是拉不到入社志愿者,这就是弓道社最后的活动了。还是有点不甘心啊」
「喔,那个啊。毕竟我们学校社团的规定很严格嘛。我记得是五名社员就可以申请建立新的社团,但是在每半年举行一次的学生会总会的时候社员不足三人就会被废社吧。其实我所属的漫画研究社也面临着废社的危机呢。下一次总会在学生会选举之后马上就会举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月了。现在还没有足够的部员的话确实很绝望啊」
「其实也没关系了。能做的事情我都做了,这样就够了」
「这样啊」
「对了,今天黑崎没有来吗? 我记得你们昨天好像是在一起来着」
「当然是好好地过来了,也好好地给邑崎你的比赛应援了。现在嘛,正在完成他原本的目的」
「目的……岸本吗」
「算是吧。告诉你真相吧,其实我是在这里呆着,就是为了看着你啦。要是打扰到大我的话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那你大可放心好了。就算是我,也还没有这么不知斤两。既然黑崎要出手,我这种人再怎么多管闲事也没有用,这我很清楚」
「妄自菲薄倒也不必。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说不定还留有去尝试一下的价值」
「你这人,是哪边的啊」
「这不是很明显吗。我当然是大我那边的。只不过,也不是邑崎你的敌人」
「你是说我这种人不配做对手? 算了,你说的对」
「不要妄自菲薄。而且邑崎你有一点搞错了喔」
「哈?」
竹久的口袋里穿出电子铃声。他拿出手机,看了眼屏幕。
「看起来是结束了呢。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接下来是你的回合,加油喔」
留下这句话,竹久转身离开——然而他好像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
「啊,对了。这次稍微利用了一下邑崎你,我也有点过意不去,这样吧,我会找机会报答你的」
说完这句话,他又转身走了。真是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人。我坐在无人的长椅上,一个人喝起无糖咖啡。
「呃呃,真苦」
我正要皱起眉头,却见她翩然而至。
岸本由纪仍然身着弓道袴,飒然从我面前经过。乌黑的头发扎起露出的后颈发际处,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别看她射箭的时候好像若无其事,其实也在比赛中拿出了全力吧。她自顾自地快步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面,看都不看我一眼。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
然后她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方,动作突然僵住……对哦,红豆粥已经卖完了。
岸本缓缓转向我这边。不,我这种说法也太自我意识过剩了吧。她看向的是,在长椅上我所坐之处旁边,立着的那一罐红豆粥。
「又……是你吗……」
「呃,不是……我之前不小心、买错了……」
「这是故意犯罪吧?」
我姑且也想为自己辩护一下,但是“看到别人把红豆粥全买了,我觉得不能放任不管,所以就想办法拜托对方分了一个给我”……我又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这样全部说明也太不识趣了。所以,我只是保持着沉默。
「唔,算了,既然如此我也勉为其难收下吧。既然你不喝,那个就要浪费了对吧?」
「嗯,帮大忙了」
我犹犹豫豫地递出了红豆粥。
「怎么回事,都已经不热了。你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了?唔,算了。可以请你说声谢谢吗?」
「好。非常感谢您收下了红豆粥小姐,避免了她被浪费」
「说得不错」
她一边答着,坐到了长椅上,我的身旁。
「我正好想找个人说话,请你稍微陪我一下。没问题吧?」
「啊,嗯嗯……难道说,你刚刚被某个帅哥告白了……之类的?」
「知道得真清楚啊。啊,是了。你好像和大我同一个高中来着。什么啊,原来你全部都已经知道了」
「不,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被竹久利用了而已」
「竹久是? 哦哦,那个和大我一起的人啊。我懂了」
「所、所以说……你和黑崎……交往了?」
「交往? 你在说什么」
「不,你刚刚说告白……」
「哦……呵呵,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是更早之前的事情了。他只不过是来重提一些如今怎样都无所谓的事而已。算了,都告诉你吧,我也正好想找个人抱怨一下。
我初中的时候,和大我在同一个学校上学。我记得当时我们总是粘在一起,我曾经也一直喜欢他……」
「这样啊……」
「嗯。所以那时我向他告白了。我对他说请和我交往……却被拒绝了。当时他没告诉我理由,但我看得出来他是有非常难以告人的隐情。我十分伤心,为了忘记他而一直避而不见。然后就是今天,他在比赛的赛场等着我,然后我在想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说要告诉我当时拒绝我的理由……」
「所以?」
「呵呵,你就笑吧。大我说他当时,有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但是,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只是用含糊的语句带过。所以他说,想就以前的事情道歉……
很荒谬吧? 我好不容易彻底放下过去,开始准备迈出前进的脚步时,还跑回来说这种已经怎样都无所谓的话。真是好一桩麻烦事。
——但是我很高兴听完了他的话。现在我非常能接受了」
「能接受?被他拒绝的岸本同学你都能接受,对方……究竟是……」
「对方到底是谁,我没能问出口。但是我已经完全明白了。而且完全能够接受」
「诶?所以到底是?」
「我刚刚说过,我初中的时候一直和大我粘在一起,对吧。其实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初中的时候,一共是我、大我以及一个名叫木野的人三个人在一起。
大我喜欢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叫木野的」
「有、有这么漂亮吗? 那个木野同学」
「不是这么回事。非常普通。他就是那种随处可见,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学生」
「……男生?」
「就是这么回事。大我他,其实是个同性恋。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不过,这样的话就全都说得通了。一般来说,我觉得是没有男生能拒绝我的告白的,但是他是男同的话,就没有办法了。然后他的难言之隐,我也都明白了。
你看,刚才那个人是叫竹久对吧?那个人大概就是他现在的情人吧。他们昨天今天好像都待在一起」
——这样一讲,有些地方确实能够说得通了。
黑崎一入学,就马上和班里的第一美人笹叶更纱开始交往。……然而他们马上就分手了,自那之后他就好像一直没有女朋友,反而一直和竹久粘在一起。如果他和笹叶交往只是做做样子,实际上喜欢的是竹久的话,这样就说得通了。黑崎的喜好,就是再普通不过,哪都能见到的男人。
「这样啊,那两人是在一起了啊……」
「好了,现在总算是畅快多了。喔,我也得赶快找个男朋友才是」
她喝了一口甜红豆粥,口中嘀咕着这样的话……所以,她现在还没有恋人……不,觉得自己也在候选人名单里,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愚蠢,我也该自己掂量掂量的。
但是,不久之前竹久的话在脑内浮现。
——妄自菲薄倒也不必。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说不定还留有去尝试一下的价值。
话虽这么说,我也还是没有这样的勇气,只能单纯地听着岸本的讲述,不断点头而已。
「哈啊。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舒服多了」
我看向在我旁边站起身的岸本,感到她虽近在眼前,存在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望着岸本逐渐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了一件无聊的事。
关于竹久之前说过《名人传》中的不射之射,不需要弓箭就能击中对方,其精髓就如同语言拥有言灵,射箭的动作本身就蕴含着某种力量。
我看向岸本的后背,握住看不见的弓箭,用尽全力引弦射出一箭。
箭矢射出的那一瞬,我感觉到了那本不可能被听见的弓弦正在鸣响。
下一瞬间,岸本已回过头。看到作出好像在射箭一样姿势的我,说道:「嗯?你在干什么呢?」
「不是,我想着下次比赛一定要胜出……」
我从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交换着话语。嗯,的确这样的距离更让我安心一点啊,我这样想着。
「这样啊。那你加油喔。但是,你的射术,并非是追求胜利的射术吧」
「但是,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赢啊」
「这倒也是。但是,你也取得成绩了吧」
「成绩?」
「技能赏,恭喜」
「技能赏? 我吗?」
「惊了。你都没有看结果吗?你拿到技能赏了」
弓道比赛中,也有会设立技能赏这个奖项的情况。
技能赏不只是对中靶与否进行评判,而是会判断包括动作在内进行综合性评价的特别奖。然而,就算我拿到了这个奖,也不代表就能在全国比赛中出场。
但是……
「——能拿到那个奖,我确实很开心。但是,我还是想什么时候能去到全国大赛啊」
「想去还不简单。下个月的全国大赛,你也来不就好了」
「我又没有出场资格」
「不是说出场,我是说来给我应援。我邀请你的话,你,不会拒绝的吧?」
「哦,哦哦……哦哇,哦」
「因为你的射术很漂亮,这是特别待遇哦」
「哦,哦哦……好的。我明白了。请允许我去应援……还有,现在才说这种事有点那个……但我的名字是……」
「我当然知道的。邑崎武士君,对吧」
那一瞬间,我才终于第一次看见,那个名为岸本由纪的女孩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