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百合会
翻译:lfhyxz
小黄豆 0岁
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被高出自己数倍的草丛包围了。
身体忽冷忽热的,感觉十分模糊。
我只能像爬行一样向前挪动。如果动作太快,后腿就会传来钻心的钝痛,因此我不得不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前行,边保护着自己边移动。
腿上一阵阵痛传来,让我不断想起妈妈和兄弟姐妹。
它们和我不同,走起路来轻快敏捷,像风一样。
一想到它们,胸口,就好像后腿的伤痛蔓延到了这里一样,刺痛着。
“妈妈……”
被胸口传来的痛楚驱使着,我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
“妈妈……”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妈妈的名字。
口渴,喉咙嘶哑,肚子饿。
我拼命想压抑住这些不断涌现的难受的感觉。
但或许是我过于用力地去压抑内心深处的渴望,这次轮到我内心的沉重压在了身上,让我动弹不得。
我再也无力呼喊,绝望地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最后是草丛中的声响把我惊醒。
—— 一定是妈妈。
我本能地这样想着,但又觉得如果让抛弃我的妈妈看到我因为它开心的样子,很不甘心。于是,我只得装作是刚好醒来似的,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并不是妈妈,而是一个比我大得多的生物。
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它。
或许是因为它的脸。
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从我看来它的脸上像是布满了悲伤。和我一样拖着脚走路的它,似乎也在忍受着自己的疼痛。
正因为如此,尽管它体型庞大,我却觉得它一定是我的伙伴。
——我和它一样,都因为什么,在不同的地方,有着自己的伤。
因此,我决定照顾它。
现在比起我,它才看起来更可怜。
它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呆呆地站在草丛里,露出一副傻乎乎的表情。也许它的脚比我更痛着,所以这次让我主动向它走去吧。
“好呀。”
我向它打了个招呼。
“………………”
那只动物发出了奇怪的叫声。
但那声音并不具有攻击性,相反,让我感到安心。
同时,它向我伸出了前爪。
虽然不知道它想做什么,但我还是把脸蹭了上去。
那一瞬间,我看见它的脸啪的一下就亮了起来。
我甚至都没有看懂过妈妈和兄弟姐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它的情感。也许是因为它毫无防备,表情丰富的样子吧。
总之,我感到了一丝快乐。我想这就像把自己的肚子晒出来一样。
尽管我的肚子一点也没鼓起来。不过我的内心,却好像满足了一点。
它的前爪摸起来比什么都冰凉,但为什么,却能让我的心温暖起来。
我继续照顾着它,突然,身后的灌木丛又震动起来。它一副可怜的样子全身夸张地颤抖着躲到了我的身后,。
……不对吧,就体型而言,你应该比我强壮才对。
我心里这么想,可它那像是遇到威胁充满恐惧的表情却无时无刻不在显示着它的弱小。既然这样,那就让我来保护它。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目光在它和灌木丛之间来回移动。
……会是妈妈吗?
带着一丝微弱的期望,我看向灌木丛,又出现了一只与刚才那只相似的动物。
它们应该属于同一种族。
就像我和妈妈、兄弟姐妹一样,共享着相同的血脉。
总之为了方便称呼,我根据毛色,将先出现的那只称为“亚麻色”,后出现的那只称为“黑色”。
亚麻色发出了一声尖叫,但在发现对方是黑色后,它张开了嘴叽噜咕噜地说着话。
两只动物开始用叫声进行交流。
但是我语言不通,根本听不懂它们的交流,很快就感到无聊了。
我看着黑色毛发随风飘动,不禁被吸引。当我的前爪触碰到它的毛发时,黑色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低下头来抚摸我。与亚麻色相比,它的态度和前爪的触感都显得更加从容自信。
那温度与之前的亚麻色一样冰冷。
它的眼神和表情虽然显得从容,但里面又是浓郁的焦躁不安。
无论怎么看,它和亚麻色都太像了。
也就是说,黑色也和我一样,和亚麻色一样,我们都是同一种存在。
不知为何,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三个都被什么人抛弃了。紧接着,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被妈妈抛弃了。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两只动物已经自行交流完毕。不知不觉间,亚麻色的那只情绪非常激动,大颗的泪水从它的脸上滚落。
然后轮到黑色慌了起来,急忙低声安慰着亚麻色。
那之后它们应该是说了什么吧。亚麻色面带笑容,向黑色低下了头。
而黑色则不情愿地背过脸去,但从它泛红的脸颊可以看出,它并不是真的生气。
我觉得很好玩,也学着它们的样子叫了一声。
随后,黑色把我抱起来,我们离开了灌木丛。我们去的地方就在一旁的大箱子旁,在那之中,它又把我关进了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成为了我的新世界。
虽然空间有些狭小,但我在灌木丛中挣扎了那么久,已经意识到对于行动不便的我来说,太大的空间反而会让我无所适从。
这个温暖的小盒子对我来说其实已经太大了。
被捡到的那天晚上,穿着不同衣服的黑色又来到了我在的盒子里。
我正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感到疲惫,实在是困得不行,不想应付它。但它看起来比之前更忧郁了。
没办法,看来我只能让步了。
——无论是亚麻色还是黑色,为什么都这么粘人呢?我希望它们能学学我,变得更独立一些。
黑色似乎只能发出我听不懂的叫声。而我的语言也没法传达给它,看来这里也还是得要我这个强者先退一步。
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而黑色就这样躺在了我身边。
我还以为它死了,结果它却向我伸出了前爪。
因为房间太暗,它似乎看不清我的位置。只好我来主动靠近,把脸蹭到它的前爪上。它紧绷的脸似乎也放松了,然后用依然冰冷的前爪抚摸着我的头。
“小黄豆(きなこ->黄豆粉->小黄豆)”
它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这么叫着。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就是我的名字。
伴着温柔的低语,困意又重新席卷而来。
不知不觉间,我和它依偎在一起,进入了梦乡。
也许,这正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享受所谓的“安眠”吧。
大概过了一周,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叫做“小黄豆”。不久后,我又知道了亚麻色叫“静流”,黑色叫“落花”。
我原本以为它们发出的只是叫声,但似乎这就是它们的语言。虽然我不太懂,但我总觉得自己的名字是最可爱、最温柔、最强大的。我会这么想,是因为它们似乎这么认为,总是喜欢叫我的名字,而且每次叫我的时候都显得非常开心。
“きなこ”这个名字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或者是一位善良的神明吧。
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看来它们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
所以,我作为上位者,也任由它们抚摸我的头。
静流和落花每天都会来我的箱子旁。
相比之下,落花来的更频繁一些。不过经常主动和我亲近的是静流。
落花和我在一起时,或者我们三个在一起时,总是背靠着墙,静静地看着我们。但有时,我感觉它的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孤独。
每当这时,我就会主动靠近落花。
落花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随时都会融化在空中的气息,仿佛它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刻意与这里的我们保持距离。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人们——尤其是我的妈妈。
因为落花给我食物的次数更多,它不在了我可是会很麻烦的。所以,我总是尽量对落花好一点。
但比食物更重要的是……
果然是内心充实,被填满的感觉。
内心空虚的猫,是无法给予他者什么的。
它们填满我内心的方式都不一样。静流更喜欢抚摸我。而落花呢,它总是、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有时甚至带着敌意。
但奇怪的是,落花仅仅用那样的眼神就能填满我的内心。
当然,我也不是只从它们那里得到什么。
我只是存在在那里,也一样给了它们很多。
我把它们填满我内心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它们。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之所以被称为“小黄豆”的原因吧。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很奇怪。
因为我、静流、落花,我们三个一开始都是那么空虚,做着被抛弃的样子。但不知不觉间,我们都能给彼此带来快乐。
我们是从哪里获得这些能填满彼此内心的东西的呢?
——算了,不想了。
今天窗上传来的阳光很温暖,我也心情很好,所以我才胡思乱想。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想太多。也许我们只要晒晒太阳就能感到幸福了。看着旁边睡着的静流和落花,我感觉自己好像也没说错。
所以我钻进它们中间,闭上了眼睛。
它们虽然哼了一声,但一发现打扰它们睡觉的是我,就立刻不生气了。
阳光的味道、静流和落花身上的味道,还有我的味道。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感到无比幸福。
这里是我的家,这份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我这么想着。
我这么想着。
我在这个箱子里待了很久很久。箱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两只动物的毛也变得稀疏了。
有一次,它们很长时间没有来我的箱子。
那天早上,落花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姿态和气势闯进了我的箱子。平时它很少抚摸我,但那天它却兴致勃勃地摸了摸我的头好几次。不过,它那只是为了表达自己情绪的抚摸,不像静流的抚摸那样能让我感到舒服。我有点讨厌它粗鲁的抚摸,想离它远一点。就算这样,它也开心地笑着。
和玩了一会儿后,它很快就离开了箱子。
平时,它很快就会带着静流回来。
但今天,我孤零零地一个人。
……好吧,也许会有这样的日子。
它们平时总是黏着我,偶尔这样也不错。
虽然和下属玩耍也能获得一些快感,但毕竟我是独立的,独自一人更自在。
然而,当太阳升到头顶,箱子里变得越来越热时,我一个人也觉得无聊了。
平时,我整天都要陪着它们,现在有点不适应。
我本想思考一些哲学问题,但没有静流和落花在身边,感觉没什么意思。
最后,我无聊得睡着了。
“啊!”
即使在睡觉的时候,我的意识也很敏锐。
我感觉自己的尾巴随着箱子外传来的细微声音而不由自主地摆动。但声音过后,门却没有打开,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尾巴就耷拉了下来。
——我才没有觉得失望。
我有些生气,就拍了一下自己的尾巴。
我的尾巴不满地抖了抖,我越拍越起劲,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看来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果然我是个自立的猫。
我为证明了这一点而感到高兴,不禁哼了一声。
太阳落山后不久,落花来到了我的箱子旁。今天的它和第一天一样,没有开灯,就那么瘫倒在我的旁边。
它视力不好,却还是伸出爪子摸索着我。
当然,它的爪子伸向了完全错误的方向。
它把我一个人晾了半天,一回来就找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我本想无视它,但又觉得太小气了,于是就轻轻拍了一下它的爪子。本该如此,但……
……等等。
我感觉到从轻触的前爪传来一阵强烈的热感,立刻缩回了爪子。……这是发烧了。
我隐约记得,发烧是生病时的症状。因为不久前我也经常在晚上发烧。
我想,落花和那时的我一样,也病了。
……不能和我在一起,它是感到寂寞了吧。
早上分别时,它那样用力地触碰我的身体,也许是舍不得我吧。想到这里,我决定钻进落花的怀里。
“小黄豆”
落花用和平时不同的虚弱声音呼唤我的名字,紧紧地抱住了我。
它的身体裹着一层滚烫的热,完全感觉不到舒适。或许是和我在一起感到安心了,它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松了一口气,舔了舔它湿润的鼻子,也进入了深沉的睡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落花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取而代之的是,静流很快就来到了我的箱子旁。以往静流来的时候,通常落花也会一起。静流单独来这次还是第一次。我感到有些不对劲,不过还是欢迎了静流。静流总是喜欢黏着我,这次换我主动蹭了蹭它,想让它振作起来。但它在给我准备食物的时候,心不在焉的。准备完食物后,它留下一声“那就再见了”,就离开了我的箱子。
孤零零留下来的我,像是没有完全燃烧起来的火。
“那就再见了?才不要这样啊。”我一边试着呼唤静流,一边抓挠着它们进来的大木板。但我的声音无人回应,只回荡着空旷的回声。我只能无奈地吃起了最近新换的,又硬又难吃的食物。
那硬邦邦的食物嚼起来一点都不像吃的。我仿佛在把对不来找我的落花和就那样走掉的静流的思念倾注在咀嚼的动作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吃着静流带来的东西。
我想,那大概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异变。
小黄豆 2岁
已经是我来到这个盒子里的第三个春天了。
感觉时间过得既漫长,却又短暂。
静流和落花依旧每天都来我这个盒子里。偶尔静流会好几天不来,不过我也渐渐习惯了。
我听说,落花住在围着这个箱子的更大的箱子里,而静流住在另一个地方。或许落花嘴里偶尔会说的“学校”就是它住的地方吧。那么,我和落花,是不是能和静流一起住在这个箱子里,也不,住在旁边那个箱子里呢?
但这两年里,我逐渐明白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它们单就身体似乎长大了不少。
而我那是比以前更要聪明伶俐了。
虽然比不上它们的大小,但我的体型也有长大。
不过嘛,离了我它们肯定还是生活不了啦。
今天,我们三只还是像往常一样在一起。
两年来,我们每天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多少能稍微听懂一点它们在说什么了。可奇怪的是,它们还是听不懂我的话,真是让猫困扰。
果然它们和我,在头脑的发育度上还是有很大差距嘛。
愚蠢不是个人的过错,包括这一点在内,全都爱着它们两个肯定就是我的职责吧。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春天的某一日,
“落花,你变得好漂亮啊。”
静流对着落花小声说道。
听到这句话,落花涨红了脸,“什么?突然说什么啊。”落花经常因为静流的一句话就脸红。在我面前时它可不会这样,所以大概是在发情吧。
“诶,什么……什么?”
“不是你突然说什么变漂亮了嘛,你反而惊讶个什么啊?”
“诶……”
很遗憾,我也还不能完全理解它们对话的准确内容。
但感觉它们的话语让人联想到交配前的亲昵话语。然而,
“不是,捡到小黄豆已经两年了,小黄豆和落花也变化很大呢。”
“原来是这样啊。”
突然,静流叫了我的名字,落花也朝我看了过来。
看来在正事的前一刻,害羞还是战胜了它们想要交配的心情。
虽然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借口,但如果在这个时候斤斤计较,那也太不像一个主人了。
我心胸开阔地对它们说道:“加油哦。”之后,它们之间那种交配前的气氛就消散了,开始闲聊起来。似乎静流聊得很开心,但想要听懂它们的话需要高度集中精神。既然它们不打算交配了,我便放弃了解读,直接躺在了落花柔软的大腿上。它们的身体时而柔软时而坚硬,每次变硬时,身体就会变大一圈。所以,我还是很安心它们现在柔软的身体。
——不久前我还说过,它们单是身体长大了。
其实虽然很缓慢,但它们的心——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似乎都在发生变化。
刚开始一起生活的时候,静流经常紧张得身体僵硬。但最近,它也能很自然地说话了,在我看来,它的态度也柔和了许多。落花似乎也开始信任静流了。因为那种炽热的感情和它对我那种感情有点不一样,所以我觉得落花是喜欢静流的。
作为主人,我当然希望它们能幸福地在一起。
仿佛在嘲笑我当时的愿望——
不久后,它们两只的关系恶化了起来。
首先,静流在箱子里经常露出阴暗的表情。
箱子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是无从知晓就是了。
听它们的交流的内容,静流在“学校”里被同伴嘲笑了。这让静流很痛苦,所以才露出那样灰暗的表情。
“最近,班里的家伙总是把我当笨蛋一样……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它用沉重的语气向落花问道,但是落花却心不在焉的。平时落花会仔细听静流的话,但今天似乎完全没在注意。
落花脸上的表情和静流的阴郁表情又不一样。
我无法用一句话来形容落花脸上的表情。
“……静流?”
静流再次叫了它的名字,落花才回过神来,“啊,啊。”它的眼神才回到静流身上,但那只是形式上,眼睛里还是一片空洞。
“他们可能就是因为你会有反应才觉得好玩吧?”
落花说的话带着攻击性。
简直就像落花在生静流的气一样。
我带着一丝恐惧,偷偷看着它们两只,心想,箱子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吧。不过很快,落花就给静流道歉了,静流也回应了它。
但是,此后,它们之间仍然进行着小心翼翼、生硬的对话。
这让人不禁联想起“刚认识时的它们”。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
“像落花姐姐这样的人,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呢?”
静流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仿佛所有构成这个问题的单字都令人不快,落花的脸像是被冻住的冰块碎裂了一般僵住了。就连旁观的我也感到脊背发凉,仿佛随着那句话,有什么感情像玻璃一样碎裂了,而碎片深深地刺入了我们心中。
——落花正露出着这样受伤的表情。
只是询问了“有没有喜欢的人”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
静流无法理解为什么落花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当然,静流都不明白的事情,我这个不知道箱子外面发生过什么的人就更不明白了吧。
我只能僵硬地坐着,等待落花说些什么。
又过了几秒钟的沉默后,落花才缓缓开口。
“没有。”
然而,这个回答就像破碎的碎片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一样简短刺耳。
不仅是静流,就连我都快要为这个声音而颤抖起来。
“只要能和小黄豆在一起就好了。”
只有当事人落花才能对这个冰冷的声音无动于衷。
她用更加冰冷的声音断言道,然后伸出两只前爪向我。
那一瞬间,我心中也产生了迷茫。
就这么把身体交给落花,真的好吗?
但是当时的落花,正露出被保护者抛弃的小动物一样的表情。
她露出的表情和当初捡到我时,以及她向我寻求庇护时一样,是那么的孤独。
看着她那样的表情,我也感到了一阵寂寞。
不知不觉间,我便顺从地趴在了落花的两只前爪上。
落花紧紧地用力抱住了我,一反常态。
我感到了一丝窒息,但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并不令人不快。
我只能由衷希望落花能获得幸福,
但是尽管每次我都在许愿,却没有一次,结果符合我的心意。
从那天起,落花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我的箱子。就像一个寻求母亲温暖的孩子一样,她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甚至都让我感觉有一点点压抑了。
然而,比落花更加焦躁不安的——出乎意料的是静流。
以往它在箱子里的时候,总是面带笑容,经常和我一起玩。
但现在,它却一直呆呆的,叹着气,只是漫不经心地抚摸我的头。
看来,它之前苦恼的那件事不仅没有解决,反而变得更加严重了。我真想以主人的身份闯进那个所谓的“学校”,把一切问题都解决掉。但我却没有办法向它们传达我的想法,甚至都没有能力离开这个箱子。
我不得不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非常喜欢它们两个。
我既喜欢静流,也喜欢落花。
但更喜欢它们并肩在一起的样子。
——我可是它们的主人啊。
但我只能这样让它们抚摸我的头,这种无力感让我感到非常痛苦和懊恼。虽然静流在抚摸我,但它似乎觉得这种温暖都很痛苦。我不想看到静流哭泣。
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如果这样下去,它们之间的关系最终会破裂。
虽然我一直想尽办法维持它们之间的关系,维持着「现在这样」,
——但也许这种情况的发生是必然的。
因为“成长”意味着“变化”。
无论如何抗拒变化,身体成长了,心灵和与他人的关系也会随着时间而改变。所以,它们两个也必须重新审视彼此的关系吧。
我觉得现在正是它们过渡期的阶段。
现在的应对方式,将会决定它们未来的关系。
——但是,我在这里。
只要我还在,不管它们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它们都会继续回到这个箱子里的。我对此很有信心,但不知为何,看着它们我只能感到极度的悲伤。
就好像我的心预感到了什么。
这感觉就像理性与本能相互摩擦,互相削减。不知为何,反而是我想要依偎在它们身边了。
这大概是因为它们那随时都可能崩溃的表情吧。
我正坐在静流的膝上,任由她抚摸着我的头。
“静流。”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落花叫了静流的名字。
听到落花声音中的一丝紧张感,静流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这种颤抖通过她的前爪传到了我身上,我也跟着抖了一下。
“怎么了?落花酱?”
所以,静流的声音也有些紧张。
她轻轻地握住了我背上的毛。
“……对不起。”
落花对僵硬的静流说出了道歉的话。
“对不起……怎么了?突然。”
静流似乎也无法理解落花为什么会道歉。她好像瞬间忘记了自己刚才感受到的一切,想要去了解落花言语之下的深意。
“静流被欺负是我的错。”
我一时没明白落花的意思。
因为这听起来就像“落花在欺负静流”一样。
“怎么回事?是落花,你在欺负我吗?”
静流也像我一样,对落花提出了同样的疑问。
“啊,不……”
看来这完全是误解了,落花慌忙否定道。之后的对话似乎解开了误会,但那么说的话,落花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如果……如果说……”
落花没有对刚才的话进行任何补充,而是继续说道。
“让你选择‘我’还是‘班里的其他朋友’,你会选哪边?”
——选哪边?
这句话比之前更让人摸不着头脑,既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的意图。
……落花似乎想让静流在“自己”和“其他的同伴”之间做出选择。
但是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静流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只能带着困惑和不解反问。这大概是因为静流是当事人的缘故吧。作为旁观者的我,虽然模糊,但还是渐渐把握住了事情的状况。
……啊,原来如此啊。
看来静流比落花成长得稍微快一点。
最近我一直对此感到疑惑。
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产生误解。
静流和落花的烦恼似乎也略有不同。
这一切都是因为“心智成长速度的差异”造成的。
——乍一看,落花似乎比静流更成熟。
不,实际上,我之前认为落花比静流更成熟。
但是,两年的时间足以让静流成长。
相比之下,落花似乎顽固地拒绝成长和改变。虽然落花也和静流一样有成长的迹象,而且顺其自然地成长应该比“保持现状”更容易,但落花却不愿意顺应这种变化。
我不知道为什么落花如此害怕变化。
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发生我最不想看到的情况。
我只能和它们保持距离。就算我想要缓解紧张的气氛也无计可施。
经过几句简单的对话后,
“……我做不到。”
静流对落花做出了这样的宣告。
在我看来,这是“正确的选择”。因为我认为,两者本来就不应该被选择,也不应该被比较。例如,如果有人问我,静流和落花哪个更重要,我也无法回答,而且我也不想比较它们。
静流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即使她非常珍惜落花。
我认为,两者不应该被放在天平的两端。
——落花也应该是明白这一点才对。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静流和我一样感到困惑,于是向落花问道。
“只是突然想问问而已。”
落花似乎已经拒绝继续对话了。
我想对落花说:“你这样的态度不对吧?”但是,不知为何,拒绝交流的落花看起来比静流受伤多了。
所以,我无法拒绝落花想要把我放在膝上的前爪。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任由她抚摸着我了。
她那依恋的指尖让我联想到了刚认识她时的样子。
当我的身体依偎在落花的前爪上时,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实。
——啊,落花还是那么孤独啊。
在这个箱子里,我们每天都在积累回忆。
但是对于落花来说,这些回忆只不过是消耗品。
她的心里一定有一个洞,虽然刚注入感情时会感到充实,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总会变得干涸。虽然可以填补这个洞,但我和静流都不知道方法。所以,我想这种情况的发生是必然的。
——也许,不仅仅是落花心里有洞。
我觉得静流的心中也有这样的洞。
只是洞的大小和形状不同而已。
静流心中的洞在这两年里已经成功填补了。
而落花心中的洞太大,怎么也无法填满。
而今天,落花决定放弃了。
——虽然我想站在静流一边。
但是,如果我现在离开落花,我感觉她真的会死掉。
为了留住这一刻,我无法离开落花的前爪。
——但是,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静流和落花。
如果其中一方愿意做出让步,结果可能会稍微不同。但是,这两个还很小的孩子既没有改变现状的知识,也没有那样做的决心。
拒绝改变的落花,选择了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
在那之后的一周里,落花晚上大多时候都睡在我的箱子里。
虽然落花比她大的那些(落花称它们为“妈妈”和“爸爸”)会委婉地提醒她别这样了,但她并不听,反而更加固执地抱着我,好像要把我揉进身体里一样。
她会用快要破碎的声音呢喃:“只要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不知为何,我感觉这其中藏着落花的一些伤痕。
——虽然落花自己可能根本没这么想过。
无论是静流、监护人还是其他的朋友。
落花强烈地渴望这一切,我也认为她成长过程中需要这一切。然而,落花却逃避自己的想法,只寻求和我在一起的安宁。
的确,只要和我在一起,干涸就能得到暂时的缓解。
但这条路是死胡同,我觉得这会封闭落花的未来。
所以我希望她能修复和静流的关系,即使是用强硬的手段。
——但从那次谈话开始的一周里,静流再也没有来过我的房间。
而落花却理所当然地一个人继续来我的箱子。
她总是说:“只要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这句话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
尽管如此,每当楼下有动静,落花的身体就会敏感地颤抖。也许落花的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静流会来。
——其实我也一样,听到动静也会有所反应。
但是,无论我们如何期待,静流始终没有出现。
我想告诉落花:“不要管我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啊。”但她却带着疲惫的表情躺在地上。
也许,难道是我把这个孩子关在了这个房间里吗。
——和我相遇对落花来说是幸福的吗?
如果没有和我相遇,落花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但是,落花和静流能亲近起来,也可能是我造成的。
既然如此,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答案。
唯一确定的是,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只要我陪在落花身边就可以了。
只要落花继续来这个箱子,我就会一直陪在她身边。那我就把这个箱子变成永恒的天堂吧。只要我能让落花幸福就够了,就算没有静流,落花也说过这样就足够了。
——虽然我知道,这只是谎言罢了,落花也一定知道。
但为了我们能活下去直到明天,我们不得不依赖别人的爱。
小黄豆 4岁
两年前,它们两个成长得飞快,一起来到箱子里的时候都觉得挤得狭窄。但现在,只有落花一个人来箱子里了,我甚至开始怀念那种封闭的感觉。
静流刚不来的时候,落花痛苦得让人心疼。
整整花了几个月,它似乎才习惯了静流不在,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变得自然起来。但它的阴郁表情并没有改变,相反,它现在几乎只有那样的表情了。而我却一直无法适应静流的离开。毕竟,从出生开始——从住进这个箱子开始,我们就几乎形影不离,我早就习惯了身边会有它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可能比落花更需要它。
我仍然对一点动静都很敏感,什么样的动静都会让我联想到静流。
看到这样的我,落花会露出一丝寂寞的苦笑。
虽然是苦笑,但至少也是笑。
以前的它,仅仅因为这么一点小事,都有可能大哭一场。
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它,就像对待易碎品一样。
所以,虽然现在的情况并不完美,但比起以前已经好了很多。
生物似乎比我想象的更能适应环境。
——不,或许应该说,我当时太悲观了。
我以为那种活着的绝望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两年过去了,连那样的绝望感也逐渐淡化了。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继续生活。
——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只要有我在,落花就能活下去。
这既是希望,也让我感到绝望。
但我们是相伴一生的伙伴。
我们就这样,每天相互舔舐伤口,继续生活。
落花开始每天都穿着一件和它毛色一样的黑色衣服。
虽然我对它们的审美只能说是一知半解,但多少还是能感觉到这代表着它的成长。
起初,我被穿着那件衣服的落花迷住了。
——尽管那股陌生的气味让我还是很不爽。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到,落花即将迎来生命中中最充满活力的时刻。只是,它的表情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相比之下,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渴望平静。
这应该只是单纯的年龄增长带来的影响才对。
然而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体内部被一层雾霭笼罩。
这层雾霭像淤泥一样沉淀在我的身体底部,逐渐以一种沉重的压力支配着我。这种沉重感似乎与年龄增长带来的影响不同,让我非常不安。
最初的变化是身体的沉重。
接下来的变化是——视觉。
我发现,我的眼睛就像透过磨砂玻璃一样,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景象。而且,这种视力模糊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仿佛磨砂玻璃的层数在不断增加。
也是在同一时间,连我的听力也开始衰退。
耳朵里像塞满了棉花,声音越来越远,只有嘈杂的噪音一直回响。就像视力一样,耳朵里的棉花越来越多,噪音也越来越大。
其他的感官——嗅觉和味觉——也同样加速衰退。
这应该是意味着,我的生命力已经走过了拐点。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我的生命路程就是下坡路了,如果稍不注意就会瞬间跌落。所以我咬紧牙关,想要尽力哪怕只是维持“现在的样子”。我仿佛注定要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死亡。
——妈妈知道我会这样吗?
我多少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衰老得过快。
或许,原因不是衰老,而是疾病。
——所以我才会被妈妈抛弃了吧。
我连走路都困难,更别说长寿了。
我这么失败的猫,肯定没办法留下后代。而且,后腿有毛病的我根本无法自己觅食,更别提有会被其他动物吃掉的可能。
所以,我被妈妈抛弃是理所当然的。
我一点也不怨恨妈妈。
多亏了它,我才遇到了静流和落花,才被捡到了。但是,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生在一个健康的体魄里,能够寿终正寝。
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不丢下落花一个人而死去了。
——不过果然我的愿望不会实现。
因为静流不再来这个箱子,我只能祈祷永远和落花在一起,所以我才会如此短命吧。
落花也察觉到了我逐渐虚弱的事实。
它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长,现在开始把很多私人物品带到箱子里。那些东西叫做“教科书”和“作业”,似乎是“学校”里用的,落花很喜欢静静地看着那些东西。它有时还会用前爪上的细棍在“教科书”上划来划去,不知道有什么乐趣。
不过,我一向尊重落花做的一切。
即使它看起来无聊,我也从来不抱怨。
我只是单纯地为它愿意花时间陪在我身边而感到高兴。以前,我总是觉得自己在照顾它,但不知不觉间,这种感觉变了。我们果然是同类人,注定要这样相互依偎。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开始害怕睡觉。
我害怕一睡不醒,意识就这样消失。这听起来有点像玩笑,但睡眠确实在逐渐侵蚀我的身体。
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对“醒来”变得非常迟钝了。
可能是因为我五感的钝化。
尤其是视觉和听觉几乎丧失了功能,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有时候,梦境反而比现实更生动、更宜居。当我从梦中醒来时,反而感觉自己就像正在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黑暗的梦境中。
——只有落花的前爪的触感能让我意识到这里才是现实。
它抚摸我的那前爪的触感,才能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在所有感官都衰退的情况下,触觉还能一定程度勉强保留。
它前爪的冰冷和依恋让我记起自己还在这里。
——生命力似乎很容易受到精神的影响。
痛。
苦。
悲伤。
想死。
如果一直这样念叨,死亡就会离我越来越近,成为现实。
幸福。
快乐。
高兴。
想活下去。
如果一直这样祈求,死亡就会稍微远离我一些。
如果身边没有落花,我可能早就被负面情绪吞噬,在这个阶段就已经消亡了。我之所以还能继续呼吸,全是因为落花一直抚摸着我。
这不仅是因为
——我不想让落花孤单。
这样的想法给了我力量,更重要的是,
——我想和落花一起笑。
——虽然现在来看这个想法很奢侈,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和静流一起。
这是我自私的情感。
——落花救了我无数次。
至少在报答它之前,我想活下去。 我发现,构成我“想活下去”的念头,不知不觉中都变成了“为了落花”。但是,我如此不完美的一生,仅仅因为这一点就足够了。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我不要让落花孤单。
是我也好,静流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
我都希望有人能出现在它身边,握住它的前爪。 我一直只是这样默默地祈求着。
而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是落花开始每天都穿黑色衣服的一年半后了。
我的身体开始遭受更严重的痛苦。不,准确说,一开始只是五感变得迟钝,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到痛苦。
我吃下的东西都仿佛要吐出来。
除了身体沉重,我的头还昏昏沉沉的,连支撑自己的体重都困难。
身体热得受不了,就连睡觉的时候也做噩梦。
喝了落花给我的白色药片后,我还能像以前一样活动一阵子。
但似乎这药只有“暂时”的效果。
稍微过一会,我的身体就会比以前更糟糕。
——我想和落花一起活下去。
越是强烈地这么希望,就越会产生“想快点解脱”的绝望感。随着折磨我的症状更加严重,这两种想法的比例很快就在不断变化。
我从沾染着落花气味的垫子上挪开,蜷缩在箱子的角落。
因为我觉得,如果要死,比起显眼的垫子,不起眼的角落更适合我。
但是,落花温柔地抱起了蜷缩在角落的我。
直到它触摸到我,我才意识到它原来一直在我身边。
因为它前爪抚摸我的动作是那么温柔,我竟然没有感到突然的惊吓。它把我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我的头。
“小黄豆……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在剧痛和噪音的海洋中,只有落花的声音是如此清晰。
——落花。
在迷糊的意识中,我叫出了它的名字。
——我也舍不得离开落花啊。
但即使忍过眼前的疼痛,我也撑不了太久了。
“如果没有你,我肯定活不下去了。”
所以不要这么说。
我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太痛了,痛得受不了。
我曾经那么喜欢被落花抚摸。
但现在,它的前爪似乎也在折磨我。
所以,我潜意识甚至希望它能用前爪让我解脱。
我正这样只能品味着自己的痛苦时,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落在了我的额头上。我很快就意识到那是我最讨厌的水滴,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抗拒。
因为我知道,这些水滴正是落花悲伤时流下的“眼泪”。
那些水滴很温暖。
它们顺着我的毛滑落。
但接二连三落下的水滴,却渗透进我的毛发,浸润着我的皮肤。那些水滴太热了,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因为那热量,完全代表了落花情感的强烈。
被落花那样的眼泪淋湿,我反而奇迹般地觉得身体轻松了很多。
这也许只是心理作用。
但只要这样和落花依偎在一起,我的身心就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救赎”。
所以,我想再坚持一下。
我想继续留在落花身边,只要它还在这里,我就不会放弃。
小黄豆 7岁
这是我生命中的第八个春天了。
虽然这么说,但那不是我的感觉,而是落花告诉我的。我的身体已经感受不到温度的影响,无论何时都只会觉得极度寒冷了。看到瑟瑟发抖的我,落花只是说着
“小黄豆,你已经7岁了呢。”
——已经七年了吗?
听到落花的话,我脑海中浮现出一连串的往事。
我刚出生不久就被落花抱到了这个箱子里。
从那时起,静流就一直在我身边,我们三个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三年。
失去静流,只剩下我和落花的时间更长。
尽管如此,静流的影子仍然留在我的心里。
温柔地呼唤我的名字的声音。
抚摸我额头时慈爱的前爪。
还有,那包容一切的温暖。
不仅我,连落花也被那柔和的气氛所治愈。
我们三个都能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不知为何,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场景。
那种感觉几乎可以称之为“真实”。
——啊,这是梦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幸福的梦了,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个梦。最近,即使在梦里我也经常被剧痛折磨,心里会涌现出的只有想要消失的心情。
梦中的我回到了刚出生时,那个充满活力的样子。
箱子里摆满了落花给我买的各种玩具,我可以用全身力气尽情玩耍,一点也不觉得累。我和落花、静流玩得非常开心。我多么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
——也许这里就是落花和静流说的“天堂”。
如果生前做了很多好事,死后就会得到奖励。这是静流说的,落花对天堂什么的非常怀疑。
但这个地方的舒适程度足以让我相信天堂的存在。
所以我尽情享受着久违的身体轻盈。
但是,在这个幸福的箱子里,我发现了一丝不和谐。
那就是——落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如果这里真的是天堂,落花露出幸福的表情也并不奇怪。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落花这样笑。
这种小小的违和感让我感到不安。
——落花笑的时候,总是带着隐忍的痛苦。
所以,只要落花这样笑,这个世界就是虚假的。
这种违和感就像一个小小的裂缝,最终在我的心中变成了裂痕。
——不行。
不管这里多么舒适,终究只是梦的延续。
也许此刻的落花正独自一人感到孤独。如果是这样,我即使承受痛苦,也要咬紧牙关回到它身边才行。
——这是我唯一能为它做的报恩了。
因为我什么都无法为落花做。
我只是得到了一个容身之所,每天都得到食物。在我痛苦、寂寞,甚至怀疑自己存在的时候,落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鼓励我。
哪怕是这样的我,我也想为落花做很多事。
即使我能做的,也不过只有陪在它身边而已。
既然这样,如果连这仅有的陪伴都做不到,那就太虚伪了。
所以,我要用爪子刺向心中的裂痕,打破这短暂的安宁。
——如果可以的话,在最后的最后之前,我想看到落花像在天堂里那样开心的笑容。
但我知道这很难。
落花一定会舍不得我,即使它笑了,我也看不到。
好吧,这也没办法,只能放弃这种想法了。
所以——我决定拒绝这个天堂。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的箱子里。
箱子小到我只能勉强蜷缩在里面。
视线依旧模糊,但身体却出奇地轻盈。
就好像从那个天堂里带回了一点活力。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会痛苦地活着,所以神给了我奖励。
如果不寻求这种超自然的力量来解释,我实在无法解释身体的轻盈。
出于最基本的感激,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谢谢。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一边感谢,一边试图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从微弱的气味和空气的质量,我判断出这里是“医院”。看来不知不觉中,我被带到了这里。
虽然落花无时无刻不想在我身边,可毕竟每天它有八个小时要去学校,还有八个小时要睡觉,所以实际上我们能接触的时间不到八个小时。因此,独自等待它我已经习惯了。
但这只是在熟悉的箱子里。
“医院”这个地方让我感到痛苦,我并不喜欢。尽管身体感觉不错,但心里却莫名的不安。
……落花怎么样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虽然不想去想,但我还是担心,也许是被落花抛弃了。
“与其让我看着它死去,还不如我自己先离开。”
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浮现出落花说这句话的样子。虽然不想相信,但被绝望支配的心无法听从我的指挥。
就在我开始后悔从天堂回来的时候——
“小黄豆”
——在充满噪音的世界里,却不可思议地听到了落花清晰的声音。
之前的后悔和不安瞬间像泡沫一样消失,转为喜悦充斥着我的内心。
大概是因为落花的声音比平时更有活力吧。
我为自己的单纯感到惊讶,但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做出反应,现在我只想坦率地表达这份喜悦。我像要弥补之前的所有不足一样,扑向了落花。
玩了一会后,落花说:
“医生找我有事,你先等等。”
说完,它就静静地离开了。
虽然又只剩我一个人了,但我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感到不安和孤独。这不仅仅是因为“落花来了”,更重要的是“落花很精神”这个事实。
——落花能有精神,我就开心。
同时,这也说明“我没有什么事”。
之前的身体不适一定是哪里出了错,现在的我才是正常的。
我甚至觉得自己创造了奇迹。
——然而。
回来的时候,落花的气氛却和刚才截然不同,只剩下阴沉。
“我们回家吧。”
落花用比气氛更绝望的声音宣布道,然后把我抱上了车。我非常高兴能和落花一起回家——还能继续和落花在一起。
但是,回家的路上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愉快。
回到那个大箱子里我熟悉的小箱子后,落花就离开了。
可现在的我精力充沛,很想和落花一起玩。
——我想早点让它看到我恢复健康的样子,让落花也开心起来。
但根据落花以往的行为模式,我知道它一定是去吃饭了。
所以我决定乖乖地等着落花吃完饭。
——我相信,只要吃了饭,落花就会好一点。
但是,吃完饭回来的落花比刚才更没有精神了。我甚至荒唐地认为,我现在的精力,好像是因为把落花的活力都吸走了。
“落花,我没事了。”
也许落花还在担心我的身体,所以我这样对它说。虽然落花听不懂我的话,但听到我的声音,它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心意。
我用比平时更有精神的眼睛看着落花。
虽然世界还是像磨砂玻璃一样模糊,
但我想,只要是落花的表情,现在的我应该也能看懂。
然而,落花却皱起了眉头,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透过磨砂玻璃,我看到了那种悲伤和寂寞,比它以前任何时候的表情都更让我难过,以至于我僵住了,说不出话来。
在我再次动身之前,落花跑出了我的箱子。
它直接放着平时出去一定会关上的门,冲向走廊。
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看来它已经跑出去了。
“为什么……”
我疑问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当然,跑出去的落花也听不到。
我有一种冲动想跳出箱子,追上落花。但我的本能告诉我,这是徒劳的。不管我现在有多健康,我原本就行动不便的后腿还是无法改变。而且我的视力不好,连在这个箱子里活动都困难。
——而且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如果我出去的话,很可能会迷路。所以我只能乖乖地呆在这个箱子里,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落花。刚才还感觉不错的心和身体,现在变得沉重起来。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沉重,于是轻轻地坐在门口。
我竖起耳朵,想第一时间听到落花回来的声音。这样我就能立刻跑过去迎接它。等待落花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虽然刚才也等过很多次,但这次感觉完全不同。这大概是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也许落花真的不会回来了”这种最坏的预感。
——但是。
就在我被不安淹没的时候,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落花跑出了这个箱子,或许也很好。
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慢慢地在我心中扩散开来。
——不如永远不要回到这个箱子里。
或许在箱子外面会有新的相遇,它可以和新的伙伴开始新的生活。
我觉得,这才是对落花最好的。
——我一直以为,我能为它做的,就是在它最后的时刻陪伴在它身边。
但也许,祝福它的离开,毫无留恋地放开它,才是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情。这么想着,我心里竟然平静了下来。
这个箱子对我来说很大。
然而对落花来说,它太狭窄了。
我们都视而不见这个事实,把自己关在这个箱子里。
——所以,果然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希望落花能在箱子外面遇到美好的事物。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它的伙伴是静流。
我不会再说什么奢望了。
我只是希望落花能幸福。
希望它能找到能让它微笑的人。
我静静地祈祷着,慢慢地身体一点点变得沉重起来。
就像施加在我身上的魔法正在逐渐消失。
——对我来说,魔法不是其他的什么,就是落花吧。
所以,当它离开我身边时,我的身体又开始变得沉重了。
我将心交给这个逐渐沉重的身躯,不得不面对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事实。之前的一切都只是魔法般的欺骗而已。
再次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后,我明白了落花为什么逃跑。原来它是无法接受我逐渐走向死亡的事实。
我一边沉浸在夹杂着些许安慰和失望的感情中,一边听到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
——啊,它回来了吗?
我虽然有一点失落,但还是忍不住感到高兴,真是无可奈何。
楼下传来的声音似乎是两个人,我歪着头想了想。
——是落花的爸爸回来了吗?
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也没有带过同伴。
难道说,是落花和谁在一起吗……
我警惕地努力听着动静。
——我没想到它会这么快找到“新的伙伴”。
难道说它被谁骗了吗?
如果是这样,我必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保护落花。
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直奔我的箱子而来。
随后在我箱子前出现的两只是落花和——静流。
虽然我的眼睛仍然模糊,
虽然静流也长大了很多,变得不一样了。
但不知为何,我一眼就认出它就是静流。
静流像以前一样,慢慢地蹲在我身边,张开嘴说道:
“小黄豆,好久不见。”
虽然它的声音和以前不同,但那份包容我的温柔却一如既往。所以我忘掉了刚才的忧郁,想扑向落花。
……这里真的是天堂吗?
受到刚才那个梦的启发,我不禁这么想。
但是,站在静流旁边的落花还是一副痛苦的表情。
——用它的表情来判断这里是不是天堂,听起来有点奇怪。
看到它的脸,我再次确认这里只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现实。
难道说,这只是一时的兴致,静流很快就会离开吗。我这么想着,但静流像以前一样,靠着墙坐了下来。从它的动作可以看出,它打算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我顾不上形象,扑向了静流。也许是我很少这样主动,静流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把我抱到了膝上。
——静流的味道让我安心。
闻着它身上的味道,我感觉身体里的沉重感逐渐消散。
我甚至觉得可以一直这样,永远和静流玩耍。
“现在多亏了输血,它还能撑一段时间。但这种治疗效果很快就会消失。”
落花的话打断了我的幻想。
虽然它这句话是对着静流说的。
但这句话也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不过,仔细一想,我也明白了静流在这里的原因。
……落花是为我才把静流带到这里的吧。
静流也是听落花说了情况才来的。
看到我这么有活力,它可能很惊讶。
虽然我不知道它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今天,此时以前静流在那之后从未来过这个箱子。
而落花一直都面带愁容。
考虑到这些,它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一定不简单。
尽管如此,落花还是带来了静流。我为之感到无比高兴,决定尽情享受这一刻。
——落花真是太温柔了。
——静流也是。
说实话,我并不想让落花看到我逐渐虚弱的样子。
我希望它心目中的我,永远都是那个健康活泼的我。
所以,我曾想过独自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死去。
——但是,它们这么对我,我又怎么能自己逃开。
尽管我曾希望独自死去,但落花的安排让我无比高兴。我感到自己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有点迷茫。不过,如果落花希望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也愿意。
——不,我想和落花和静流在一起。
我想像这样握着它们的前爪,慢慢地,慢慢地离开这个世界。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它们两个一直寸步不离地陪在我身边。
静流回到我的箱子后大约三天,我的身体就恢复原样——几乎不能动了。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和它们一起玩了。
尽管如此,它们还是一直陪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身体。
我一定对自己的虚弱——对走向死亡的事实——感到强烈的罪恶感。我不能像以前那样活动,让它们感到无聊,而且从吃饭到排便,都要它们照顾,我还要离开它们,这些事实让我感到很痛苦。
但是,它们一直抚摸着我,好像在接纳我这样。
这让我感到“我还可以在这里”。
静流来的第四天早上。
我从毫无规律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身体不能动了。我的身体感觉越来越远,我不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就像那种感觉。也许我随时都会死去。
但之所以我还能继续呼吸,
是因为静流和落花一直没有松开我的前爪。
以前我每次陷入这种状态,都会感到难以忍受的剧痛和虚脱感。但现在,尽管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我的心和身体却出奇的平静。
所以,我有闲心思来想去,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想了许多许多。
——我也想像它们一样生活。
当我的身体依偎在它们温柔温暖的前爪上时,我由衷地这么想。这样我就能在它们难过的时候抚摸它们的头,抱抱它们了。
——我也想和它们一起去很多地方。
我想去它们说的那些地方。
比如游泳池、大海,虽然下水很不理智,但我对大海,那个巨大的水坑,很好奇。如果它们陪着我,我想去看看那些地方。
还有学校、游乐园、商场、旅行。
我想去它们曾经愉快地谈论过的地方。
最强烈的是。
我想和它们好好聊一次。
我迫切地想把心中积压的许多想法告诉它们。
——谢谢你捡回了我。
——谢谢你让我在最后再见到静流。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真的谢谢你。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说着“谢谢”,
感觉内心最深处,充斥着温暖。
意识到这是生命的最后一缕光芒,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晨曦的微光,我被温暖包裹着。
从气味中我意识到自己蜷缩在落花的怀里。我眼前是静流的身影,好像一直注视着我,我感觉我们的目光相对了。
被它那像阳光一样美丽的眼睛吸引着,我伸出前爪向它靠近。虽然我的前爪颤抖得不成样子,但静流也伸出前爪回应我。
——啊,我快要死了。
但我很高兴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度过这样幸福的时光。
能这样和静流和落花接触,真好。
这么想着,虽然知道它们听不见,我还是想把我的心意告诉它们。但是——
“小黄,至今为止谢谢你。”
——静流比我先开口了。
好像它已经听到了我想说的话一样。
“我也要谢谢你,小黄豆。”
接着,抱着我的落花也重复着同样的话。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所措。
我的心都要颤抖了。
我有很多话想对它们说。
我觉得现在它们一定能听懂我的心意,我的话。
——谢谢是你们说的。
那么我应该说其他的话——我自然而然地这么想。
“你们要幸福。”
所以我决定为它们许下愿望。
我一直以为我不能再为它们做任何事情了。
但我的想法和话语一定会留在它们的记忆里。
所以,我希望它们的记忆中能留下我为它们祈求幸福的事实。
它们的幸福可能还很遥远。
但是,既然是我许下的愿望,它们一定,一定能实现我的愿望。
——就算神不会听我的愿望。
但我相信它们一定会实现我的愿望。
想着它们,想着它们幸福的未来,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如果想让落花笑,我就应该先笑。
我意识到了这个简单的道理。
再一次,最后一次。
带着微笑的心。
我默默地为它们的幸福祈祷。
我仿佛听到了它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