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神清气爽地醒来。想起昨天美味的烤鸡,不禁有些饥饿。伸了个懒腰后,我走向老师的房间。
「老师,从今天开始,我也会加入田野那边的工作。」
「家具呢?」
「家具制作基本上都告一段落了。」
早上七点,我跟老师共进早餐,顺便交流今后的预定。固定在上午进行的家具制程,目前已经跨越最辛苦的阶段,应该没有需要我负责的作业了。
「保险起见,我去跟大哥确认一下。」
因为老师看起来有些在意,用过早餐的我来到房舍后方,却没看到半个人。即使我负责的作业已经结束,哥哥们应该还有其他工作要处理才对。我疑惑地返回家中,来到诺维大哥房间外敲门。开门的是大嫂席拉。
「早安,璐希尔。你在找诺维吗?」
「早安,席拉大嫂。是的,我在找大哥。他不在家吗?」
听到我这么问,席拉大嫂皱眉咕哝:
「真是的。他说要跟里兹小叔他们一起设计家具的雕花,直到刚才都还聚在房里讨论呢。」
「既然没找我过来,是不是就不用参加了?」
我不解地歪过头,结果席拉大嫂温柔地说:
「不用啦。回老家后你就一直在帮忙啊。稍微放松一下吧!」
向席拉大嫂道谢后,我回头去找老师。判断自己今天是完全自由的状态后,我「好~」鼓起干劲,小跑步前进。
步出家门后,我瞥见老师蹲在附近的田野小径上。我朝老师走近,在距离几公尺时停下脚步,定睛凝视。
有只迷你生物在老师脚边蠕动。细细观察后,我发现那既不是兔子也不是松鼠。
(鼹鼠……)
虽然很少见,但从毛皮质感看来,应该是鼹鼠没错。老师在这里应该没有其他熟识的「生物」才对,已经结交到新朋友了吗?
『再会啦!』
鼹鼠俐落地翻身钻回地洞里。老师起身,转过头向我表示「久等了」。听到我询问「刚才那是鼹鼠吗」,他简短回应:「是鼹鼠。」
「是您的朋友?」
「不是。我前几天跟它在这里认识。但它似乎马上要离开这块土地了。」
听闻老师的说法,彷佛对方是人类一样。看到我轻笑着回应「真可惜呢」,老师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
「它说这一带已经住不下去了。」
「咦!」
「所以打算回乡下。」
「咦咦咦!」
有比这个穷乡僻壤更乡下的地方吗?关于这点,我真想好好向刚才那只鼹鼠请教──不对,重点不在这里。我得关注的是前一句话。
「它说已经住不下去,意思是……?」
「似乎是粮食不足的问题。」
竟然有这种事。除了人类食用的作物,连鼹鼠的食物都被波及了吗?不过事情为什么会进展得如此迅速?说起来歉收的状况明明最近才开始,竟然已经严重到足以影响生态系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就连我这个外行人都明白这样的恶化速度未免过快了。
「老师……您所谓的『不寻常』是……」
前些日子,老师曾说过田野的状况「不寻常」。这样的形容确实很贴切。如果明年增加施肥量,多注意气温和天候变化,状况就会好转了吗?
「次男也说过土地本身变得相当贫瘠。这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善的问题。」
「…………」
我不禁哑然。我受到的震撼比想像中更加强烈。得知这样的事实后,家人们会作何感想?不只是去年和今年,我们家的田地说不定明年、后年,甚至今后永远都种不出农作物了。
「尼可拉二哥也拼命试着解决……」
「但他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几个字重重落在心上,我感觉眼前一片黑。奥尼巴斯家代代相传的土地,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吗?之后我家该何去何从?家人们的生活要怎么办?在我泫然欲泣地垂下头时,老师的轻喃传入耳中。
「是用途相当恶质的魔法。」
(……咦?……呃,他刚才说什……)
「您……您的意思是,我们家的田地被施了魔法吗……?」
老师板着一张脸点点头。出乎意料的真相令我一阵晕眩。
(这种事我们怎么可能搞得懂呢?更别说是想对策了……)
我的内心乱成一团。让土地变得贫瘠的魔法,到底为了什么存在呢?
真要说起来,我作梦都没想过自己的生命里会出现魔法。认识老师后,我原本「世上仅有极少部分的人是魔法师」的认知,也慢慢变成「魔法师的人数其实还不少」。
光是原因来自魔法便已经够让人困扰,结果竟然还是「恶质的魔法」,听了头更痛了。过去我也曾被魔法师变成猫,亲身体验并非每个魔法师都是「好人」的事实。先不提老师这样的例外,魔法师是能够使用魔法的存在。既然能运用这种特别的能力,我真心希望他们也能懂得明辨是非。
「到底是谁对我们家心怀怨恨,才做出这种……」
下个瞬间,我忽然想到了。
(协会……?)
「协会」是魔法师隶属的组织名称。老师没有加入,但这个大型组织负责管理世上的魔法师。以前我曾对隶属于协会的艾达先生和他的上司卡洛大师大放厥辞,后者当初应该是在怒气冲冲的状态下离开的吧。
「难道是在报复那时的事,才把我们家的田地……」
「现在还不确定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做。」
老师望着远方开口。
「不只你家的田地,这一带的土壤全都枯竭了。倘若这附近存在其他聚落,那里的居民恐怕也为歉收所苦。」
「有的……走一段距离就会到。」
那双紫色眸子随即望向我。
「你能带路吗?」
「我……我很乐意!」
我火速冲回家中拎了两个水壶出来。待在饭厅里的妈妈询问「你怎么啦?」,我暂时以「我跟老师去附近走走」带过。就算现在告诉家人有魔法从中作祟的事实,完全不熟悉这种能力的他们也无法理解,只会觉得震惊,而且要说明也很花时间。
「哎呀,不错耶。毕竟老师这阵子也一直在帮忙。不过你们要自己多小心喔。」
「咦?」
「最近治安好像不太好。」
*
不是我要自夸,我的老家附近什么都没有。虽然老师的家也座落在静谧的森林里,但两者真的不能比。因为过去一直待在古鲁瓦兹,我才会觉得科特杜是乡下。说科特杜是乡下也不算有错,不过像这样在老家附近走动,让我再次体会到这里的乡下程度完全是另一个层级的事实。
我和老师走在通往隔壁聚落的森林里。我们跟那个聚落可说是邻居。不过比起走人工打造的道路,直接穿越森林会比较快。因此我们现在正不停跨越高低不平的树根,拨开草堆继续前行。
「啊,老师,那边有突出的树枝,请您小心。」
在森林中前进,会遇到许多障碍物。我刚才差点整张脸撞上又大又精美的蜘蛛网。要是这个家遭到破坏,屋主想必会很困扰吧。
为了提醒老师注意而转头后,我发现他正弯腰避开上方的树枝。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做这样的动作,老师的背跟腰会不会开始痛了呢?我对老师投以有些担心的视线,结果反而让他开口询问:「你累了吗?」
「啊,没有。您不会累吗?」
老师摇摇头,看起来一派轻松。平常总是窝在二楼做研究的老师,感觉体力意外还不错,这样我就放心了。想当然耳,我们现在像这样前往隔壁聚落,之后也得如此走回去。
(我还想说要是去程就让老师疲惫不堪,该怎么办才好呢。)
继续前进片刻,我们终于来到景色开阔的区域。稍做休息后,我和老师再次踏上未经开垦的道路。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动物或人类,在感受不到半点治安恶劣的状态下走到这里。
大型的熊出没,出现狂暴的山猪,或是要注意蝗害,这类型的状况我之前住这里时都或多或少碰过。不过这次──
『你说治安不太好?是有熊出没?还是山猪?』
妈妈露出有些严肃的神情。
『……山贼?』
『山贼。』
『不对,应该说盗贼?』
我微微张嘴愣在原地。在这里,无论是山贼还是盗贼都是让人难以想像的危险存在。我能断言,比起野兽,山贼要来得稀有许多。
『会出现山贼?不对,已经出现过了?我前阵子听附近的大叔提过呢。』如此说着的妈妈,脸上也带着几分不确定。
我也觉得很难想像。他们会扛着大斧头,身穿兽皮背心,然后用「把值钱的东西留下」威胁人吗?要是遇到这种人物,可得好好保护老师才行。虽然这么想,但隔壁大叔说的话是真的吗?感觉可信度很低耶。毕竟这里连下手对象都少得可怜。比起人类,遇到鹿或兔子的机率要高出许多。无论是从赚钱效率还是道德伦理上来看,转职猎人或许都会比较好吧。
一边回想妈妈的叮咛一边前进,终于抵达我想像中的那个地方。虽然比记忆中更小一些,但相当适合做为小憩的场所。我记得这里应该有一些树桩并排的地方……
「找到了。老师,请坐在这里休息吧。」
我在大小高度都刚刚好的树桩上头铺上手帕,请老师坐下来。确认我也替另一个树桩铺上手帕后,老师才沉默坐下。
(他一直都会留意有没有我的分呢……)
尽管老师完全没有开口,但我能明白他刚才的行动是在确认这一点。这让我暗自欣喜不已。
在我默默感到开心时,一旁的老师若无其事地仰头啜饮水壶里的水。里头是加了柠檬和少许盐巴的开水。
「外出时,我都会携带这样的饮料。因为会走很多路。」
「原来如此。」老师将水壶移开嘴边──
「…………」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语不发地盯着我。
(怎……怎么了?)
难道他不喜欢这种特调水吗?这么说来,因为我已经做习惯了,现在几乎不会先尝过味道。我背脊一凉,战战兢兢地询问:「是不是不合您的胃口?」
「不。」
老师简短否定我的疑问。虽然一瞬间感到放心,但我还是不明白他盯着我看的用意。我堆出「您怎么了吗?」的笑容,结果老师这么轻声开口。
「你……」
「…………」
才刚开口,老师又闭上嘴巴。我不解地瞪大双眼。老师将原本想说的话吞回肚里,一双眼睛却还是直直望向我。
(咦……咦咦?现在是怎么回事?)
像这样欲言又止的老师可说是相当罕见。他会将自己判断「必须说」的事情直接说出口,反之亦然。这让人难以判断的行动,在我心中掀起一阵骚动。当我不解地思考老师的态度时,附近的树丛传来沙沙沙的声响。
(山贼?)
我吃惊得站起来,现身的却是一只狸猫。虽说是狸猫,它的体型却没有狸猫该有的圆润。
这只狸猫慢吞吞朝老师走去,然后开始咕呜咕呜叫唤,似乎是有话想说。老师弯下上半身听它说话。狸猫唐突的来访,使我的疑问在未能获得解答的情况下被搁置一旁。
「……」
这种情况下,我是完全的局外人。于是再次坐回树桩上等待老师和狸猫结束对话。
『就素啊~这边什么都没有咧。』
「…………」
(真好~我也想变得能跟动物对话。)
『因为你们素陌生面孔啊,可不能一无所知地往前。偶要离开这个森林哩,肚子饿得不得了咧。你们小心啊。再会喽。』
「…………」
对着老师鸣叫一阵子后,狸猫又沙沙沙地钻进树丛里,不一会儿便消失无踪。它是来做什么的?这一带也有老师的小伙伴吗?不对,大概是他在这里认识的狸猫吧。
「那个……老师?」
老师蹙眉沉默下来。怎么了吗?我不禁有些担心。
「……先前的鼹鼠也一样。」
「是。」
「它们都打算到其他地方生活。动物对环境变化很敏感,也会马上判断下一步该怎么走。」
「但人类……就没办法做到这个程度。」
「这次──」老师边说边站了起来。
「既不是自然淘汰,也不是人为影响。」
身影落在我的前方,已经起身的老师低头俯瞰我。就算四目相接,他也没有别开视线。
「走吧。」
我紧紧握住老师伸出的手。
又走了几十分钟,我原本以为会抵达居民生活的区域。
「咦──咦?」
奇怪,脚下的道路消失了。不对,八成是我搞错方向了吧。穿出森林后应该有一条通往聚落的路才对。在前面带路的我,此刻感到尴尬无比。
「迷──」
「没有!我们没有迷路!」
我迅速打断老师的发言。实际上,我有自信我们没有迷路。我继续穿越林木,直到走出森林,终于有种「啊,原来是这里」的熟悉感。大概是前进方向在途中不知不觉西偏了。老师来到我身后,我伸手指向有段距离的告示牌。
『多尔德瀑布』。
多尔德瀑布可说是布拉梅尔唯一的观光地。说是瀑布,但告示牌指示的方向只有一片悬崖。而且因为这里不是特别有名的观光地,附近也没设立什么像样的安全设施,连牢固的栅栏都没有。大概是很难想像观光客会特地造访此处,安全措施不够周全也是无可奈何。
「真的很抱歉。从这里往东的话,就会看到通往聚落的路了。」
「我想观察一下水质。」
吃惊的我「咦!」了一声,老师已经大步朝瀑布走去。我追上去提议「这样的话,有其他通往下流的路……」但老师只是说声「不用」回应。
跟着老师的脚步抵达悬崖……或说是瀑布后,眼前哗啦哗啦落下的溪水溅起大量水花,十分壮阔。亲眼目睹大自然的巨大力量,我觉得有些害怕。站在瀑布边缘的老师也令人心惊胆跳。虽没有惧高症,但我感受到生命的危险。
「老……老师,请您不要靠得太近。」
在我说出「很危险喔」这种平凡至极的提醒时,持续传入耳里的除了瀑布的水声,还多了人声。除了我们,竟然有其他人造访这种地方?我吃惊地转过头。
三名男子站在眼前。光是这样就很不自然了,中间那名男子手里还握着闪闪发光的东西──是刀子。没能即时理解现况的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嗯?嗯嗯嗯?刀子?他把刀尖朝向这边的意思是?)
中间的男子恶狠狠开口。
「把值钱的东西留下来!连衣服都要啊……全部。」
「唔──!」
(是山贼────!)
我在脑中呐喊。而且是连衣物都要劫取的那种山贼。
「老……老师!有几位山贼出现了!而且是连衣服都要劫取的那种!」
因为过于震惊,我不自觉以尊敬的口吻说话。原本没发现还有一人在场的三名男子在看到老师后,狞笑着表示:「猎物又增加啦。」
老师「我现在过去」的回应听起来像要走到玄关迎接来客。他一如往常地将双手插在口袋走过来。面对眼前不寻常的状况,展现出不寻常从容态度的老师,发出「喔……喔喔……」困惑声的人看来不是只有我。
也许是老师游刃有余的态度让三名男子警戒了起来,又或者突然灵光一现,我听到他们轻声叨念:「喂,人质,人质!」
(人质!)
这下可不妙。我连忙冲向老师。不管怎么想,他们的对象恐怕都是我。单手搂住我的头后,老师表示:
「是外行人。」
(不,就算是外行人也……!)
即使对方不是老练的山贼,看到尖刀指向自己还是不可能不害怕。而且我们身后又是瀑布,要说从一开始就被逼入绝境也不为过。
(呃……呃……他们是很熟悉这一带的山贼吗?总之要先逃走,在森林里甩开他们……)
「你们两个要是不想吃苦头,就乖乖照我说的话去做。」
我不禁伸手紧紧揪住老师。
「喂,老头!你给我过来这边!」
(老……老头?)
听到这无法令人忽略的恶劣称呼,我瞬间大脑充血,猛地转头恶狠狠瞪向那几名男子。老师这样称呼自己就算了(虽然我也不太喜欢),但我可不允许其他人这么叫他。
「──咦,难不成你是……」
「璐希尔。」
三名男子当中初次开口之人的声音,跟老师的嗓音一瞬间重叠。不过我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身子便微微向后倾。不是出于我个人的意志,也不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
是搂着我的老师使力让我们两人一起往后倒。
「咦……」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不用说,我跟老师就这样头下脚上坠入瀑布之中。包含我在内,四人的惊叫声响彻这一带。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的我,因为恐惧而失去意识。
*
第一份工作就这样以澈底失败告终。三名男子一脸苍白赶到瀑布旁探头观望,但完全不见两人的身影,只有大量的溪水不断往下冲刷。
他们一脸茫然地瘫坐在地。
「这下怎么办啊……所以我都说不要干了。」
「当山贼什么的……我们不可能做得到啦。」
看到两名同伴抱头呻吟,手持尖刀的男子扯开嗓子怒吼:
「不然我们还能做什么!既不能丢下村子,田里又种不出半点作物,连森林里都抓不到猎物!这样的话不就只能对人下手了吗!你们不也这么说了吗!」
「我们是这么说过……可是刚才那两人不是流浪商人啊。而且也没必要搞出人命……」
「一般不会想从这里跳下去吧!」
想起做出超乎想像的行动的那对男女,两人沮丧地垂下头。难道他们以为跳下瀑布就能得救吗?别傻了。
「刚才那个……果然……」
两名同伴的争执声完全没传入坐倒在地的男子耳中。他们做出了无法挽回的蠢事。
「我……得去一个地方……」
看到男子起身,两名同伴激动质问他「你想溜掉吗?」,但男子只是无力摇头。
「刚才那个女孩是我的童年玩伴……我……我得去她家一趟才行……」
男子宛如失魂落魄般一步又一步缓缓迈出步伐。两名同伴无力地瘫坐在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即使想追上去也没有半点力气。
*
醒来时我发现眼前有一条潺潺小溪。水声听来柔和无比,水面也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哎呀,好美。)
──不对。恢复意识的同时,我猛地睁开双眼。这里是哪里?现在几点了?我是什么状况?
「你醒了吗?」
听到老师的嗓音从极近距离传来,我大吃一惊。老师似乎是让我倚在他身上坐着,彼此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这几乎等于被老师拥在怀中。也就是说我陷入了既开心又羞耻的状态。
(讨……讨厌啦!怎么会这样!)
不对。我迅速将飘走的思绪拉回,扭头看向老师。没错,我刚才确实跟老师一起坠下瀑布──
回想起这一点的我,说着「……很!」并喷出眼泪。这让老师微微愣住。
「很可怕耶!」
我揪住老师的双肩这么抗议。那个瞬间的恐惧在脑中重现,让我全身感到一阵寒意。
「突然!在没有任何预告的情况下!」
话说就算老师事先告知「我们要跳下去」,我也绝不会同意就是了。但在脑海中一一浮现的话语不断脱口而出,我决定忽略细节。
「应该还有其他办法吧!其他办法!」
看到我流泪喊着「我还以为会死掉呢」,老师似乎也感到有些愧疚,轻声说了:「抱歉。」
不断发抖的我哭着表示「我很害怕」,老师不知所措地轻拍我的背。我希望老师能澈底明白他的胆识有别于一般人的事实。这种地方更让我深刻体会到他是一名看透俗世的长寿魔法师。
看到我们在眼前坠入瀑布,那三名山贼大概也吓傻了吧。一定以为我们俩没命了。希望他们经历过这样的震撼教育,能够早早放弃当山贼。虽然这样的心灵创伤可能满严重的就是。换做是我,恐怕再也振作不起来。
判断我们没有多余力气继续前往隔壁聚落,老师以「回去吧」安慰我。
我和老师穿越森林返家。因为一口气抵达河川下游,回家的路程变短很多。刚才在瀑布发生的事,我打算跟家人保密,否则铁定会引发骚动。真要说起来,「我们摔下瀑布,但活着回来了」这种说词能否获得采信才是最大的问题。要是家人们问起我因为哭泣而红肿的双眼,只能随便找理由搪塞了。
(唉……没想到会亲身体验生死一瞬间……)
准备打开家门说声「我回来了」时,听到里头传来人声。会是谁呢?听起来不是我的家人。我站在门缝外竖耳倾听,老师也靠过来窥探家里的状况。
「请问……璐希尔回来了吗?」
这个似曾相识的嗓音,让我「嗯?」皱起眉头。回答这个疑问的人是妈妈。
「尤葛,好久不见了呢。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呀?没错,璐希尔前阵子回来了。」
──尤葛。听闻这个名字,我脑中浮现儿时玩伴的脸。我知道这个人,他是住隔壁聚落,跟我同年的男孩子。念书时便一直同班,也时常跟我们几个兄姊妹一起上下学。
我怀念地想着「原来是那个尤葛吗?」,但这样的心情只持续了一瞬间,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不过不用多久,就明白原因何在了。
「不……不是的!她在家吗?她现在在家吗!」
尤葛不知为何相当激动。他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妈妈似乎也觉得尤葛的态度不太对劲,语气透出一丝不安:「她一大早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
「他是刚才那三人之一。」
老师以极轻的音量这么对我说。我发出「呃!」的傻气惊呼。
(刚……刚才那三人?那三名山贼?尤葛也在里面?)
我的大脑随即开始高速运转,感觉脑袋也热了起来。虽然当下有勉强听到跟老师声音重合的「咦,难不成你是……」,但我压根儿没想到是自己认识的人。
因为发现刚才跳下瀑布的打劫对象是我,尤葛才慌慌张张赶来我家。
(尤葛竟然会做出那种事……)
这让我大受打击。然而──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否则事情会闹大,也会变得更加复杂。我下定决心打开大门。
「我回来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现身。松了一口气的妈妈以「欢迎回来」回应。至于尤葛则是──
「…………璐……璐希尔……?」
他好像稍微哭了。
我把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爆料的尤葛硬是拖到外头。在尤葛刚开口「璐希尔,你刚才──」时便马上以「啊啊~尤葛~」高声打断,然后用「我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这种敷衍借口把他拉到屋外。
就这样一路被拖到我家田野一角的尤葛,脸上满是惊愕。
「是你对吧?喂,我们刚才见过对吧?然后你跳下瀑布……」
正如我所想,他开始大声嚷嚷。把他拖到离家有段距离的地方果然是正确的。我试着让不断逼近的尤葛冷静下来,但他的情绪仍相当激动。
「还有那个白发大叔!我刚才遇到的绝对是你们吧!」
老师对指着自己的尤葛投以犀利目光,后者轻声说:「抱……抱歉。」顺带一提,老师站在后方默默看着我和尤葛的重逢。
「你为什么……」
没说完后半句的「还活着啊」,尤葛看上去又快哭了。我朝老师瞄了一眼,他轻轻举起手示意「照你想说的说吧」。
那时的危险状况,恐怕很难以「只是运气好才活下来」蒙混带过。在无法确保生命安全的情况下,绝对没有人会选择那种方式逃走。除非真的打算赌一把。
我重重吐出一口气,向尤葛坦白:
「其实……站在我身后这位是魔法师。」
听到我这句话,尤葛就像当初听到寇特斯先生说明的我那样僵在原地。
「我……我相信你……不对,要是不相信,就无法说明这整起事件了。魔法师……那个人是魔法师……」
尤葛像是在尝试说服自己那样念念有词。比起理解或相信,他更像是要洗脑自己。看着这样的他,我实在很想说「不用这么勉强也没关系」。
「喂~尤葛?」
我在尤葛面前挥挥手,好不容易让他看向我。尤葛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凝重。虽说在他动摇时这么做让人有点过意不去,但我有非问不可的事。
「喂,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尤葛以苦涩的模样紧紧咬唇。我总觉得他不是出于自愿或好玩才这么做。他确实做了不该做,也无法被宽恕的行为,但我想了解背后的理由。
尤葛环顾奥尼巴斯家的田地,沮丧地垂下双肩。
「跟你家一样,我们聚落的田地也变得惨兮兮的。种不出任何作物,无论是小麦或马铃薯。」
果然。个性开朗又率真的尤葛会跑去当山贼实在太奇怪了。从他口中听闻这样的事实,还是令人有些难受。虽说特地返家帮忙,但我毕竟不是当事人,没有亲眼目睹栽种的作物枯死,也没有为今后的对策伤透脑筋。究竟有多少人像尤葛这样被逼到走投无路呢?
「就算想外出打猎,森林里的动物也愈来愈少。你家倒还好,很多人另外有工作。可是像我家那样完全靠务农维生的呢?」
「……尤葛。」
「只能打劫生活富足的人了。我听说有人因此撑过最艰困的时期。虽然觉得做出这种行为不配当人……但实际看到外地人出现,我的良心还是输给了现实。」
尤葛露出有些扭曲的笑容,以肩头抹了抹自己湿润的眼角。
(……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呢。)
「哈哈。结果对方竟然不是陌生人,而是自己的儿时玩伴……还被逼得跳下悬崖……」
看着蹲在地上的尤葛,我将手轻轻搁在他肩上。能感受到他在发抖。他摇摇低垂的头。
「不会了。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勉强挤出「抱歉喔」后,尤葛像想按捺哭泣的冲动那样沉默下来。
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呢?听完他赤裸裸的坦白,我应该生气,悲伤,还是怜悯?脑中涌现「做出这种行为,他们自己应该承担责任」这种冷静想法的同时,也不禁觉得「幸好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我和老师」。
(可是尤葛村里的土地变得异常贫瘠,既不是自然现象,也不是他们耕作的方式不对……)
要不是被施以「恶质用途的魔法」也不至于演变至此。他们所犯下的错,以及内心的懊悔,全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对……对不起喔……」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道歉。只是蹲在地上哭泣的尤葛对这些一无所知,而我不但对魔法相关事件多少有些了解,也不曾体验过他或家人尝到的痛苦滋味──想到这里就不禁感到愧疚。
「璐希尔……」
尤葛抬起哭到五官皱起的脸。不过以「为什么」接着说下去的人并不是他。
「你要道歉?」
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的老师以低沉嗓音开口。
正要开口呼唤「老师」时,他朝我伸出手,以骨感手掌包覆我的脸颊,轻抚我的眼角。这时才察觉自己落泪的我,抬手擦拭另一边的眼角。
抬起头的尤葛和擦干眼泪的我,在看到老师脸上的表情后双双屏息。
「真正必须赎罪的另有其人。」
那双紫色眸子看来极为冰冷。
「真的很抱歉。」
冷静下来的尤葛向老师道歉。对他点点头后,老师以「跟我说明详细状况」开口要求。尽管老师散发的魄力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尤葛仍拼命说出知道的情报。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家的农田完全种不出东西。附近的人家也是。周遭森林里的树木看起来也缺乏生气。另外,我听说西边农家的状况也很糟糕,几乎每家的田地都惨不忍睹。大家的耕作方式明明跟往年没什么不同,今年的气候也不算恶劣,但还是……」
「还有其他聚落吗?」
「呃,步行可以抵达的还有三个吧。多尔德瀑布北边有一个,从那里再往西有另一个。我老爸说那两个聚落的状况大同小异。另外就是东边角落的聚落。那个聚落跟这里有好一段距离,平常不太会听到他们的情报,所以不知道现况如何……」
说到这里,尤葛顿了一下,看起来似乎在思考什么。我询问「怎么了?」之后,他以「虽然我不确定是不是那里……」为前提继续往下说。
「听说好像有外地人造访那个聚落,推荐他们优质的肥料。或许是相关业者吧?虽然我也不清楚详细状况,但听说这件事时总觉得很可疑。不过或许只有那个村落没有出现歉收的问题。」
看着尤葛皱起眉心的苦恼模样,我跟老师望向彼此。
(太……太可疑了!)
在邻近聚落因歉收而民不聊生时现身,表示「我这边有不错的肥料」的外地人?土壤明明是因为魔法才变得贫瘠,要是那款肥料能破除魔法的效果,让田地一如往常地收获作物,甚至带来大丰收……有鬼。绝对有鬼。不管怎么想,那名疑似业者的人物,八成就是跟这起事件相关的魔法师。
(把这一带的土壤变得贫瘠,只让东边的聚落收获作物?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都只是想像出来的假设,也无从得知那个人的意图,但一切确实都显得不自然又疑点重重。这样一来,只能自己走一趟确认了。
「那个聚落很远,要去的话可得多加小心。还有,璐希尔──」
「什么事~?」
「……欢迎回来。」
尤葛弯眉笑道。看着他过意不去的表情,我爽朗地回应:「我回来了!」
目送尤葛离开后,时间已经来到傍晚。虽然发生很多吓人的事,但是想到终于能掌握解决问题的线索,心情也振奋了起来。
「老师,我们明天……」
话说到一半,雨滴落在我的脸上。一滴,又一滴。滴滴答答之后,天色也跟着一下子转暗。
「来了。」
老师望向天空的瞬间,大雨唰啦啦降下。
「哇啊啊啊!」
尽管这么做几乎没有意义,我还是将手伸到头上遮雨,然后朝老家方向狂奔。然而还是瞬间淋成落汤鸡。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喊「老师!您还好吗!」这才发现老师根本没跟上来。
(咦~!)
他站在我们刚才的位置,直直盯着天空。这场暴雨让视线变得极差,无法看清景色,但我还是忍不住跟着停下脚步仰望天空。全身上下无一处幸免都湿透了。
(什么都看不到啊!)
「您怎么了?」
「没什么。」
老师终于朝这边迈开步伐。看着他不疾不徐的样子,我已经不会惊讶了,也决定放弃。我们就这样以落汤鸡的模样回到家中。刚开门,等在玄关的手足们就一起拿着毛巾冲上来捉住我们。
隔天,告知我和老师要去东边的聚落视察后,大家没有反对,纷纷以「路上小心」鼓励我们。除了一个人之外。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那个聚落有什么线索吗这样的话我也一起──」
尼可拉二哥还来不及说出最后一个字,老师便轻轻举起一只手,让他乖乖闭嘴。
「你今天留在家帮忙兄弟们吧。」
尼可拉二哥「咦!」了一声,随即被三胞胎哥哥们扑倒。说他是被那三人活捉也不为过。
「太好了!加油喔,二哥!有好多坏掉的工具等着修理呢!」
「璐希尔……!你这家伙昨天也跟老师跑去哪……」
被三胞胎哥哥们拖走的尼可拉二哥,嘴上仍在不停咕哝着什么。
「……我们走吧。」
我家永远像这样吵吵闹闹呢。重新转换心情后,我这么向老师开口。出发准备已经完成了。
「我来拿。」
老师伸出手简短表示。从状况判断,他指的应该是我正打算背起的背包。里头放着水壶和便当等小型冒险会用到的物品。老师的提案令人开心,但我还是无言摇头。因为──
(这边的口袋是熊宝宝造型……)
背包两侧有着可爱熊宝宝造型的口袋,这是我还留在老家时使用的东西。因为这次返乡没有带背包,于是从房里挖出这个。使用上虽然不成问题,但造型实在太可爱了。即便是现在的我来背,恐怕都显得过于可爱。
就算老师不在意,我个人还是无法让他背上这种东西。光想像老师背后有个这么可爱的包包,就足以让我激动晕眩。
「没关系,这个背包不重!」
「…………」
面对我这么明确的表态,老师不为所动,仍面无表情地维持伸手的动作。
(竟然有这种事……!)
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情况下老师不会让步。他恐怕是判断没必要由我来背吧。怎么办呢……我很明白自己再坚持下去也没有意义,但内心强烈地纠结起来。
(就算跟老师说明熊宝宝的事,他也一定觉得设计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瞪。看着我迟迟不肯交出背包,那双紫色的眸子微微眯起,以「快点」无声催促。
输给老师魄力的我,战战兢兢地说着「那就麻烦您了」把背包交给他。老师没有半点犹豫或疑惑便接过它。还在拼命思考有什么借口可用时,脑中突然闪过「这个背包的尺寸恐怕不适合老师」。就是它了!我猛地抬起头。
老师背上背包的模样,瞬间净空脑中所有想法。
(呜!这……这是……!)
小巧的背包挂在老师背上。这个背包对老师来说果然有点太小了。再加上熊宝宝口袋散发的存在感。这个令人陌生,或者说是不适合的模样,让我忍不住嘴角上扬。不只是上扬,根本是失控了。我不小心轻轻发出「呼哈!」的怪声。要是被老师察觉到我不自然的态度,一定会被瞪。所以我连忙双手掩面。
在我这么做的时候,老师走到我身边。
「你为什么要害羞?」
(太可惜了!)
我姑且轻轻摇头表示「不是在害羞」。老师背上的小巧背包看起来十分可爱。真要说起来,让他背上这么可爱的背包,实在让我坐立不安。五味杂陈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要是被他知道我是因为这种理由而激动不已就糟了。直接说明理由的话,想必会让老师感到不悦,或是露出「我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呜……呜呜呜!好痛苦!因为太喜欢老师,反而好痛苦!)
我缓缓放下双手反覆深呼吸几次,勉强让心情平静下来。
(抵达聚落前,绝对得换人背那个包包……)
下定决心的我紧紧握拳,以「那……那么,我们出发吧」含糊带过,然后快步走向外头。虽然感到几分诧异,幸运的是老师没有追问太多。
穿过我家的田后,我们朝东边森林前进。根据老师的说法,动物们已经开始离开这一带。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动物,更让我深深体会到这个事实。昨天的狸猫是我们遇到的最后一只。换做平常绝对会看到鹿或兔子,今天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要是再没有动物居住,森林会逐渐凋零。我开始害怕这片不寻常的静谧。
「那名可疑的业者,是不是就是四处作恶的魔法师呢?」
内心高涨的不安情绪,促使我在「嘿!」跨越树根时开口询问老师。但是他没有回答,只露出一脸复杂的神情。
(可能还得再调查一下吧。)
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无意义的发言反省时,脚边的枯草看起来又多了一分寂寥。
──魔法师。是拥有我所没有的力量,和我活过不同岁月的人。
现在距离我最近的存在,并不是跟我一样不会使用魔法的人,大概是魔法师当中特别强大的存在。然而老师鲜少施展魔法。
无论是移动还是搬运重物,只要使用魔法一定能轻松达到目标。但是自我们相识之前,老师就几乎都是自力完成这些事。老师很忌讳过度依赖魔法的行为。「喜爱享受大自然原本面貌」的他,排斥无谓的行为,因此也不会无谓地使用魔法。
不过,正如不会使用魔法的人有形形色色的生存方式,魔法师也一样。有选择加入协会的人,也有像老师这样没有隶属组织的人。有喜欢用魔法恶作剧的人,也有像老师这样不常施展魔法的人。似乎也有擅长和不擅长的差异。
这次对这一带的土地施展魔法的魔法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有自己做了可怕事情的自觉吗?又是什么程度的魔法能够做到这种事?
「真希望对方是能沟通的人……像艾达先生那样。」
听到我的自言自语,老师「艾达他──」开口后突然停下脚步。我转头询问「怎么了吗?」时,老师指向左边。
「是艾达。」
「……呃?」
语毕,老师大步往左边走去,我一头雾水地跟上。最后在不远处发现一名金发帅哥狼狈地倒在地上。
「咦?艾达先生!」
艾达先生无力倒卧在地上。隶属协会的魔法师常穿的黑色长袍变得破烂不堪,还沾着泥泞和树叶,看起来惨不忍睹。
身披这袭黑色长袍的当事人似乎已经不剩半点力气。我们赶到艾达先生身边,将他搀扶起来。但他只是嘴里念着「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这种愤恨不已的话,最后抛下一句「肚子好饿喔」便昏了过去。
「艾……艾达先生!」
我的喊叫声回荡在整座森林,但附近已经没有会因此吃惊逃窜的鸟类或野兽。
「不得了了!」
不好了。我慌慌张张地扛起艾达先生。因为完全慌了手脚,几乎没有感受到他的重量。虽然想让艾达先生躺在比较舒适的地方,但这一带的地面很硬,又因为大量树根而凹凸不平。可以的话我想把他扛到河畔,顺便替他清理身上的脏污。
「老师,这边!」
「我来扛──」
我朝老师用力点头后,便朝自己想到的目的地狂奔。老师或许有什么话想说,但一心只想赶快把艾达先生扛过去的我,就这样卯足全力在森林里狂奔。
(插图007)
「嗯……咦?」
肾上腺素爆发的我将艾达先生扛到河畔后,替他拭去沾染在脸和头发上的泥泞脏污。没过多久,这名帅哥恢复了意识。
老师跟我探头注视躺在地上的艾达先生,静静等待他的双眼对焦。艾达先生先是眨了几下眼,然后大喊「咦咦咦!」吃惊起身。不过或许是因为体力不足,随即摇摇晃晃倒下。
「为……为什么菲力斯大师跟璐希尔会在这里……?」
艾达先生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也很想问他相同的问题,但既然艾达先生已经开口,我就先回答他吧。
「因为发现你倒在森林里,我把你扛──」
「不对。」
好像不是这件事。艾达先生不满地补上一句「这里不是科特杜吧?」我点点头重新回答:
「没错,这里是我的故乡。因为老家出了点事,老师陪我一起返乡。」
「总是足不出户的你竟然……」
对艾达先生来说,比起这里是我的故乡,老师离开家陪我一起返乡的事实似乎更令他感到震惊。他用比刚才更「真是无法相信」的眼神望着老师,还透出几分「为什么啊」、「好诈喔」的怨恨,让我觉得有些可怕。老师像是要回避他的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那……那个,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艾达先生?」
我这么询问死盯着老师的艾达先生。后者「哦……」开口同时,肚子也发出一阵「咕噜~」的声响。
「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说吧。」
「……嗯。」
我从熊宝宝背包里取出便当和水壶,将餐点分成三人分。再把先前塞的点心和水果也挖出来,然后拿走干瘪的背包。接下来由我背着它也没关系了吧。
听到我表示「请用」,饥肠辘辘的艾达先生瞬间双眼发亮。
「可……可以吗?」
「我准备了很多。」
三明治、炸物、蔬菜棒沙拉。这是在严格的粮食库存管理人(大姊)监督下勉强做好的午餐。艾达先生随即大口咬下三明治。
「哇~是久违的滋味~」
我啃着胡萝卜棒,狐疑地回想自己是否有做三明治给艾达先生吃过。老师那边也传来喀哩喀哩的声音。或许真的饿坏了吧,大赞「真好吃~」的艾达先生看起来心情很好。老师基本上不会表达对食物的感想,我也不会刻意问他,所以艾达先生的反应对我来说很新鲜。一直被称赞让人有点害羞。
「真羡慕菲力斯大师耶。每天都能吃到这么美味的餐点。」
「……」
正在咀嚼的老师沉默点头。但随后朝我瞥了一眼,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等吞下嘴里食物后,或许就会开口了吧。我摆出一副「您请说」的表情。
「……第一次吃你做的餐点时,就觉得你厨艺很不错。过去担任帮佣的期间,你的手艺也变得愈来愈好。」
我不自觉心头一紧。
(为──为什么现在突然道出真心话啊!以前明明都不会当场说出来!还是帮佣的时候,我其实也很想问他对餐点,洗澡水的温度等各方面的感想,但又怕老师嫌烦,所以才没问出口呢!)
继续若无其事地咀嚼食物的老师,实在是太可恨了。是又爱又恨的那种感觉。他偶尔「其实我这么觉得」的报告对心脏非常不好。我现在心跳好快。
「谢谢您……」
我按捺心头涌现的万千情绪,轻声向老师道谢后移开视线。结果因为另一个原因心跳加速……不对,应该说心惊胆跳。
艾达先生不带任何表情望向我。因为他的样子实在太诡异,我不禁轻声发出「噫!」的尖叫。
「大师,你刚才说什么?『过去』担任帮佣的期间?咦,为什么是过去式?」
我在内心「啊!」惨叫一声。或许是「完蛋了」的想法完全表现在脸上,艾达先生以狰狞表情和谴责语气喊了一声「璐希尔!」我则反射性以「对不起!」道歉,完全被他的气势压倒。
艾达先生继续追问「我怎么都没听说啊!」就算他这么说也没办法,我没有任何通知他的管道。
「这是怎么回事?你已经不是菲力斯大师家的帮佣了?却还是跟他住在一起,意思是……?」
「就……就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被咄咄逼人的艾达先生澈底震慑的我这么回答后,换来他更大声地叫喊「璐希尔!」,然而老师没有伸出援手,只是带着不知道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的表情看着我们,大概是在思考「艾达是怎么了呢?」吧。
艾达先生过去曾表态支持我对老师的心意,所以应该不至于反对。但我现在看他横眉竖目的模样,不禁感到不安。
「你不是才刚成为老师家的帮佣……只是一转眼之前的事耶!」
「也……也没有到这么夸张……」
就算艾达先生以他的时间概念提出抗议,我也只觉得困扰。我的「几个月」跟他的「几个月」肯定有相当大的差异。
「你这个……!偷腥的猫!」
我瞬间感到晴天霹雳。无法承受的我趴倒在地上大喊:「只有这句话不能说!」
持续逼问我到一个段落后,不知是心情平静下来,或是已经感到满足,艾达先生终于一脸认真地开始说明他倒在森林里的来龙去脉。感觉疮疤被人掀开的我虽然不怎么舒服,但毕竟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还是转换心情仔细听他说话。
「说来有些丢人……」艾达先生将头发拨到耳后开口。他的脸颊和手背上都有很多擦伤和脏污。因为看过从前那个自信满满的模样,这样的他让我有些担心。艾达先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目前正在追查某个魔法师的下落。」
我看向老师,老师也以视线回应。我们心里都有个底。
「对方已经毁了三个聚落,不能让他继续为所欲为。」
我探出上半身追问「你说『毁了』是什么意思?」满脑子都是不祥的预感。
「我只勘查过事件发生后的现场,也不清楚详细情况。但那三个聚落都已经澈底荒废。」
「……那名魔法师待在东边的聚落吗?」
艾达先生沉重地点点头。
「我没想到这里是你的故乡呢。不过你应该不是东边聚落出身吧?」
「虽然不是……」
我向艾达先生说明我和老师出现在森林里的原委。这一带的田地从去年就为歉收所苦。为此,野生动物和人类的生活都大受影响。然而却只有东边聚落疑似逃过这场灾难。
听完我大致的说明后,看似对整件事了解不多的艾达先生摆出「啥~~?」的表情。真是浪费他姣好的脸蛋。
「嗯……我想你说的那名业者,应该就是我在追查的对象。毕竟这种怪胎要是不只一个人就伤脑筋了。不过感觉事有蹊跷呢。为什么只有那个聚落受到特别待遇?」
「那名魔法师到底打算做什么?做出这种事有什么好处吗?」
「这得到现场调查一下才会知道。不过八成不是什么正当理由吧。」
不只是破坏自然,还重挫人类的生活,夺走动物的居所。身为一般人的我,实在无法理解对方的用意。尽管想做点什么,但是我没有足以和魔法抗衡的特殊力量,真的让人很不甘心。
艾达先生露出苦涩表情叹了口气。
「只是我的行动似乎也被对方察觉了。就是他的妨碍魔法害我变成这副德性。」
「连你这样的魔法师都……?」
艾达先生自嘲地笑了。但他的眼神没有在笑,而是透露强大意志的光芒。
「昨天的暴雨,也是妨碍的一环吗?」
原本一直静静听着的老师轻声开口。看起来终于厘清原因的他,望向艾达先生表示:「我就觉得那场雨很吊诡。」
(啊,所以老师昨天才盯着天空看啊。)
我在脑中回想老师昨天的行动,然后恍然大悟。老师的每个行动都是有理由的。不过我压根儿没想到他在怀疑那场雨。
「是的。那时我正在飞行。因为对方以魔法不停降下落雷,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甩掉。」
「幸好你平安无事……」
「谢谢。然后虽然撑过那场暴雨,但对方随后又在森林里布下数个针对魔法师的陷阱。在破除十几个陷阱后,我的体力也濒临极限。」
老师说声「这样啊」表示理解,然后望向森林。没有能力判断对方的魔法多厉害,或是有多危险的我怯怯地举手发问:
「请问……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抱歉,不过……能请你简单替我说明对方的力量究竟到哪种程度吗?」
「这个嘛……」艾达先生垂下眉尾。
「那名魔法师可以说是相当优秀。」
艾达先生边说边瞄了老师一眼,又把视线移回我身上。
「愈是不愿意加入协会的优秀魔法师,就愈爱干坏事呢。」
根据艾达先生的说法,魔法师陷阱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只能凭感觉发现。只要是魔法师就有办法分辨出来……或者说会直接被看不见的墙壁阻挡去路。
不过这种魔法只对魔法师有效果。也就是说──
「咕!还有吗……喝!」
「……」
在我眼里,艾达先生只是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用力挥舞双臂,老师则是不时做出像是挥手驱赶蚊虫的动作。
(……真的是有什么东西对吧?)
一开始原本是我带头走在前方。但因为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当我正常往前走时,后方的艾达先生一头撞上魔法师陷阱的状况频频发生。为了避免这种恼人的问题一再上演,我被交代走在两人的后头,只能乖乖跟着他们。
我能做的顶多只有在艾达先生专注破除魔法师陷阱,没注意脚下时出声提醒他:「地上有藤蔓,请小心!」
(不愿意加入协会的优秀魔法师……是吗?)
看着两人的背影,我在脑中反覆回想艾达先生说过的话。
老师正是这样的人。不过从艾达先生对他的景仰,可以看出老师并非受到协会敌视的存在。别说是敌视了,协会还相当敬重老师,宣誓会对他采取「不干涉」的态度。
艾达先生表示,一般来说魔法师都会加入协会。不过一旦加入,就代表今后必须在协会的领导下过日子。我不明白这是不是好事,因为先认识了老师,才会觉得艾达先生等人过着绑手绑脚的生活。然而不愿加入协会的魔法师,不见得都是像老师这样的人物。
『我隶属于统率部,维持秩序是我的工作。像这次有魔法师到处作恶时就得负责追捕。』
对我来说,至今反而是加入协会的魔法师给我较差的印象,因为他们尊奉「鄙视无法使用魔法之人」的教诲。不过经过这次的事情,我大概能明白艾达先生虽然嫌协会的体制很麻烦,却没有因此退出的理由。
(总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走出来了!」
艾达先生的嗓音将我猛地拉回现实。我们终于离开森林,抵达东边聚落。看着「马上来调查吧」一个箭步往前的艾达先生,我连忙从后方拉住他。他一脸不满地转过头来,我压低声音开口:
「聚落的人对外地人很敏感,必须表现得自然一点。」
「自然……」
虽说是故乡,但东边聚落距离我的老家相当远。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往来的人家。在这里我也是「陌生人」。不过我好歹也是在被自然隔绝的老家长大,多少知道该怎么降低居民的戒心,于是向两名魔法师拍拍胸脯保证:「请交给我吧!」
──话虽如此,这个聚落跟其他聚落一样,人口并不算多。尽管已经踏出森林,我们仍没看到半个人影。
「都没有人呢。」
「……那边有田地。」
看向老师指示的方向,我不禁瞪圆双眼。
「一……一片欣欣向荣耶……」
跟歉收完全无缘的茂密叶片、盛开的花朵,以及果实。是我家压根儿比不上的大丰收状态。
(太……太可疑了────)
这一带明明都为歉收所苦,土地急遽变得贫瘠。就连野生动物都为了寻求新的家园而开始迁徙。只有这里是岁稔年丰的状态,未免也太奇怪了。这棵花椰菜也长得太漂亮了吧。
「果……果然只有这里没被波及吗……」
老师走到田地旁蹲下,伸手触摸泥土,看似在确认什么。
「这是……」
「啊~!你们在做什么!」
不巧的是田地主人似乎现身了。而且是只有站着的我被发现的状态。一名身材丰腴的中年女子拿着收获用的大篮子大步朝我走来。
「璐希尔,交给你了!」
「啊!」
艾达先生拉着老师迅速躲起来,留下我独自一人。既然他都说交给我了,得想点办法才行。我堆满笑脸说声「你好~」打算尽全力表现出「我人畜无害喔」。
不出意料,女子狐疑地皱起眉头。这也是理所当然。这里是居民生活的聚落,除了流浪商人外,不会有外地人造访。
(我懂,我都懂。)
「不好意思,我是西边聚落的居民。」
「哦~?你来这里做什么?」
即使对方态度冷淡,我也不能因此沮丧。我有自信自己对冷淡之人的抵抗力比任何人更强。我望着女性面前的辽阔田野,试着以夸张的态度赞叹:「这里的田地朝气蓬勃呢!」
「其实我家附近的田地为歉收所苦,所以才想来看看其他聚落的状况如何。抱歉打扰了。」
看到我好生羡慕的表情,女子露出得意笑容。
「这个啊。如你所见,我们这边的收成很不错。」
「真的呢。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啊~」
我试着让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提问,而是自言自语。结果女子喜孜孜地弯下腰靠近我,看起来像是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这件事。
「唔呵呵。虽然对歉收的你们不好意思,但我们聚落是因为来了个很厉害的人,才能像这样大丰收喔。」
(很厉害的人……)
那个人就是尤葛说的业者吗?如果跟艾达先生追查的是同一个人就好。
(这里的居民是否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你说的很厉害的人是……?他在这里做了什么吗?」
女子感激不已地说「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并朝我的肩膀猛力一拍。
「只要洒下那位大师给我们的肥料,不用刻意翻土田里的土壤就会变得很柔软,作物也能长得又快又好。耕作完全不费工夫呢。」
(有这种事!)
这实在太不自然。未免也太方便,太完美了。如果只是品质良好的肥料就算了,竟然可以连翻土作业都一并省去,这种事有可能吗?把我惊讶的表情解读为正面反应的女子继续跟我炫耀。
诸如去年的收获是多么丰硕,居民们把原本花在农业上的时间拿来做什么事等等。女子以手托腮,感叹表示他们不管再怎么感谢那位大师都不够。
(等等,这样感觉有点可怕了吧。)
女子的双眼十分清澈。她是打从心里相信,仰赖那位「大师」吧。
「如果这样的丰收持续下去,村子繁荣起来的话,我那外出谋生的儿子应该也会回来。真的是太感激了。」
我的心脏不舒服地抽动了一下。不只是现在,这个聚落的居民甚至开始期待未来。
(恐怕不要抱持这种美好的想像比较……)
女子笑眯眯的表情令我感到揪心,全方面的信赖也使我恐惧。
打算结束对话的我喃喃补上一句「不知道那位大师愿不愿意也来我们聚落呢」,结果女子忿忿不平地说「这样我们会很困扰!大师只有一个人啊!」看来犯人只有一个,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以「说得也是喔~」随意附和。和女子道别后,走向躲在一段距离外的老师和艾达先生。他们蹲坐在茂密的树丛后方,也不需要这么委屈吧。
「让两位久等了。」
「有问出什么吗?」
「魔法师似乎只有一个人。」
「这样的话,八成跟我在追查的是同一个人吧。」
我在两人身旁坐下,告诉他们方才的所见所闻。聚落里有一名被唤作「大师」的人物。这位「大师」给了居民肥料,我遇见的女子对「大师」表现出百分之百的信赖。说明途中艾达先生的表情变得愈来愈凝重。
「肥料似乎是由聚落的长老在管理。我有向刚才的女子问出地点,现在该怎么办呢?」
「走吧。」
老师随即起身。
「艾达先生?」
我出声呼唤仍坐在地上的艾达先生。猛然回神的他说了一声「抱歉」后起身。即使询问「怎么了吗?」,他也只是用「没什么」敷衍带过。虽然有些纳闷,但艾达先生看起来不打算多做解释。我说着「往这边走」带领两人前进。
「唔~他们来了啊。」
「您怎么了,大师?」
待在聚落一角的小屋里的男子以「没事」回应,同时伸了个懒腰。来找他商量事情的青年诧异地望向突然做出莫名发言的「大师」。
「不,只是自言自语。」
青年「哦……」的回应,将带来的种子摊在桌上。
「喂,我问你喔。」
「是?」
「要是我离开这里怎么办?」
听见男子的话,青年瞬间脸色苍白,探出上半身回应:「那我们可伤脑筋了!」
「也是呢~」
看到青年激动的反应,男子满足地笑了。
我按女子所说,领着老师和艾达先生来到长老家。听说我们的来访目的,长老看起来完全把我们当成不速之客。看着他极其厌恶的表情,即便心里也感到相当不满,我还是努力不让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以低姿态开口央求:
「真的只要让我们看一眼就好了。再这样下去村里的土地会澈底完蛋的。」
「你们不会偷偷把肥料带走吧?那可是这个聚落的东西,不能分给外地人。」
这个长老给人的感觉真差──我在心中垮下脸。一副明显「只要自己的土地得利就好」的态度,让人看清他的为人是多么肤浅。好像有句俗话是以人为镜什么的,虽然觉得自己也要引以为鉴,但果然还是很不愉快。
可是现在只能努力以「你得沉住气,璐希尔」说服自己,露出谦卑的笑容。
「是的,当然了。我们绝不会做出偷窃这种行为……」
「这还用说吗!」
长老近乎怒吼的大分贝回应,让我反射性有些退缩。我的怒气也终于达到顶点。「既然这种肥料能让作物长得又快又好,洒一些在你头上或许不错呢」──我努力咽下涌上喉头的这句反击。
「好了好了,璐希尔。」
「咕呜呜……」
一旁的艾达先生轻声开口安抚我。我们走在满脸不耐的长老身后,不时低声交谈。老师则是跟在我和艾达先生后头。
「艾达先生,你不会觉得生气吗……?」
「毕竟他年纪比我还小啊。就算言行举止很失礼,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无法理解。)
这名超过百岁的青年想法实在无法让我感同身受。要怎样才能把那种五、六十岁的大叔当成年轻小伙子看待啊。这一刻,我总觉得可以再多靠外表来判断一个人。
「那么你也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吗?」
「你在说什么啊。你是我的朋友耶。」
「……这……这样呀。」
听到艾达先生一派轻松地这么说,我有种像是开心,又像是难为情的奇妙感受。成年之后就很少被人当面表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有些害羞。这句话给我的震撼,甚至足以浇熄我先前对长老抱持的满腔怒火。
对话的同时,我们抵达仓库外头。长老抱怨着「真没办法……」然后打开大门。
闷在里头的空气飘散出来。不同于我平常使用的肥料,这股气味既陌生又奇特。站在后方的老师介入我跟艾达先生之间,确认眼前的肥料。
一旁的长老再三叮咛「只准看而已喔」,但完全被老师当成耳边风。
「如何,老师?」
老师看似不悦地眯起双眼。
「相当恶质。」
他朝一旁不满站着的长老说得很直接。
「农田会死去。而且死去的速度比其他土地来得更快。」
(咦……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老师发言愣在原地的人不只有我。长老不用说,连同为魔法师的艾达先生都一脸惊讶。
「高浓度的养分。这不是源于大自然,或是能够人为制造出来的东西。恐怕是从周遭的土地搜刮来的吧。」
「咦……咦咦?」
我忍不住惊叫出声。
「所以那名魔法师在其他聚落施展的并非让土地枯竭的魔法,而是吸取土中养分的魔法。因此农田才会变得贫瘠……是这个意思吗?」
老师盯着肥料点点头。我错愕地念道「竟然能做到这种事……」时,老师又继续分析。
「此外,为了让作物极快速成长,这些肥料还被施以增加消费量的魔法。」
(也……也就是说……?)
「洒了这些肥料的土地会强迫植物快速成长。不消多久时间,植物就会因为无法适应这样的成长速度而死亡,回归大地。最终连土地本身都会不堪负荷,变得再也种不出作物。而且状况会比其他聚落更为严重。」
「老……老老老师?意思是这个聚落的丰收只是一时的假象,到头来反而是这里的土地会变得最无药可救?」
「没错。」
「给我等一下!」
长老大声怒吼。我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说明,瞬间甚至忘了他的存在。长老气得面红耳赤。
「突然要求我让你们看肥料,看了之后又说些吓人的鬼话,你们到底想干嘛!离开!现在就给我离开!」
站在长老的立场思考,他会气成这样也很正常。不过既然已经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可不能闷不吭声。这下影响的不只是我家的农田,而是整个布拉梅尔的土地。
眼前暴怒的长老其实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协助加害人的受害者。待在这个聚落里的「大师」,其恶劣行径已经超越能够容忍的界线。
只为了这个聚落的田地,就让周边居民蒙受歉收的影响,当然是无法饶恕的行为。然而现在因为丰收恩赐而感激不已的这个聚落,最后竟然会沦为损失最惨重的受灾户。不管怎么说,刻意打造出这种「自食恶果」的情况,那位「大师」个性未免太恶劣了。
为了让激动的长老冷静下来,我试着向他解释。虽然不认为他会采信我的说法,但我总觉得必须说些什么。
「你不觉得奇怪吗?什么都不用做,农作物就会自己成长,简直像是梦中的场景。」
「那位亲切的大师是特地来这里解决我们人手不足的问题!能够坐等农作物收成,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啦!」
正打算以「那是你们所无法运用的力量……」反驳时,「璐希尔」身后传来呼唤我的声音。艾达先生的僵硬嗓音,让我随即明白发生什么事,于是吃惊地转过头。
「啊啊,太好了,大师!」
明显松了口气的长老,三步并两步地朝一段距离外的男子跑去。被唤作大师的那名男子,对我们露出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温和微笑。
身型纤细、混杂几分灰色的发丝,以及鹰钩鼻,是这名男子的特征。看起来比老师年轻一些,但跟老师一样眼角和嘴角都有皱纹。
不知道他是否察觉自己设下的重重魔法师陷阱被艾达先生和老师一一破除,又或者是有人去通风报信。总之无须我们主动出击,对方便自己现身了。看来是对自己的力量极具自信的人。
「嗨,你们好。」
男子爽朗地向我们打招呼。他的笑容散发亲和力,给人一种和善的印象。不过这一定只是表面工夫。只要知晓此人的所作所为,就能猜到他绝非外表看上去那样的人物。
(我才不会被你的笑容蒙骗呢。)
我站在老师和艾达先生身后,警戒地盯着男子。
「大师,这几个家伙突然闯进聚落,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说其他地方的土地怎样怎样,再这样下去我们聚落的田地也会变得贫瘠之类的。」
「原来如此。」
艾达先生像是要打断长老和魔法师的对话一般往前一步,他的背影看起来可靠又有气势。
「我是隶属于协会统率部的艾达。终于见到你了。」
「哎呀哎呀,真有礼貌。唔~那我或许也要自我介绍一下比较好。」
男子悠悠表示「我叫达拉斯」,然后望向老师,露出鱼尾纹笑道:
「至于这位……没想到你会出现呢,菲力斯大人。」
「……我不记得有见过你。」
达拉斯并不在意老师的冷淡态度,反而开心地笑了。
「我们确实没见过面。失礼了,因为是同类,所以我单方面对你抱着亲近感呢。」
(同……同类?)
听到达拉斯的震撼发言,我不禁交互望向他和老师。到底是基于什么基准判断的同类?尽管我也明白他指的大概不是外貌,视线还是忍不住来回扫视。
「不过……你终究还是选择站在协会那边吗?」
达拉斯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同时也瞬间散发危险氛围。
「若是只有旁边那位,倒还能轻轻松松地请他离开呢。」
「我离开的时候,会带上你一起。」
现场的气氛逐渐变得冰冷沉重。一触即发的紧绷感不断刺激我的皮肤。
「达拉斯。协会判定你是危险魔法施展者。我不能再让你继续为所欲为。」
「我做了什么?」
(竟……竟然还问自己做了什么!)
我忍不住踏出脚步,挤进我方两名魔法师之间。
「璐希尔。」
老师开口阻止我。原本想抗议「为什么」的我,随即将这句话吞回肚里。老师正用犀利到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瞪着达拉斯。
「……想这么问的人是我。你夺取其他土地的养分,将其集中在这个聚落的理由是?乍看之下是在拯救这个聚落,真正目的却是将其毁灭──」
「没有比这更没意义的事情。」听到老师这么说,达拉斯开始发出「呵……呵呵呵……」的笑声。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发笑。这种异于常人的反应让我感觉相当不适。
「我想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好吧。」
达拉斯朝聚落长老一瞥。真的只是瞄一眼,就以漠不关心的表情再次将视线拉回我们身上。
「菲力斯大人。我跟你一样也是研究者。不被任何人事物束缚,遇上疑问就追根究柢。其中,我又对『人』特别有兴趣呢。」
说到「人」这个字时,达拉斯望向瞅着他的我,露出微笑。这使我感到毛骨悚然。刚才他是基于什么意图望向我呢?这是我至今与人交流时从未经历的奇妙感觉。真要形容的话──
(插图008)
(与其说鄙视,感觉更像看着比自己低阶的人种……)
「对协会来说,这次的实验应该能成为很好的教材喔。」
达拉斯口中的「实验」一词,让我涌现强烈的厌恶感。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不把人当人看待的他,在我眼里更像是非人的存在。
带着自信笑容的达拉斯说声「请看」后,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们望向聚落。站在他身后的长老完全搞不清状况,只能待在原地愣愣眨眼。
「用魔法帮助人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瞧瞧吧,你们觉得会是什么?」
「唔……!」
露出苦涩表情的艾达先生怒瞪达拉斯。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句话的含意。对我来说,那也是深刻烙印在脑中的教诲。
──拥有力量之人,必须为了无力之人奉献一己之力。
因为达拉斯巧妙的操作,聚落的人们变得强烈仰赖自己一无所知的魔法。而他们即将面对的现实,成了对协会最大的讽刺。
「……你是为了批判协会才做出这种事吗?」
「哈哈哈,我何苦这么做?我对协会可没有半点兴趣。不过若是能派上用场,让你们看看我的研究结果也不错。」
艾达先生的身体发出「轰!」的声响。
老师唤了一声「艾达」,但艾达先生不知是否没听到,迳自对达拉斯伸出手。看到他的行动,达拉斯提高音量质问:
「你是想逮捕我吗?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就连不属于协会的存在都得在你们的管理之下吗?傲慢!这是何等的傲慢啊!」
达拉斯演戏般的发言,很明显是在挑衅艾达先生。
「艾达先生,不能顺着他的意!」
我的喊叫声同样没能传入艾达先生耳里。
「傲慢的人是你!」
「呀啊啊啊啊!」
「呜哇啊啊啊!」
巨响和漫天尘土一同袭来。沙子喷进我的眼睛和嘴巴,我连忙以衣袖遮住脸。
「璐希尔。」
「咳咳……老师。」
虽然睁不开眼,但我感觉老师以手臂支撑我的身体。听到以「璐希尔」确认我是否安好的呼唤声,我数度点头回应。
(艾达先生呢……!)
在扬起的尘土中,人声从远方传来。
「真是个危险的孩子。要是打中聚落的居民该怎么办?」
「嘴上这么说,我看你也没有要保护他们的意思。」
「因为我对『不保护他们会带来什么结果』也很感兴趣。」
差劲透顶的对话还在持续。我认为艾达先生不会做出伤害一般人的举动,但事实摆在眼前。我挥去眼前的尘土询问老师:
「老师,大家……」
「他的能力并不差。」
这是不要紧的意思吗?视野终于恢复清晰后,我环顾周遭,发现聚落长老瘫坐在地。他看起来没有受伤,只是愣愣地张嘴仰望浮在空中的两人。因为刚才突如其来的巨响,住在附近的居民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察看情况。大家似乎都发现情况不太对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应该先封印对方才对。没想到艾达会这么轻易中计。」
面对眼前的大混乱,老师维持一贯的冷静淡淡说道。
「那两个人会怎么样?」
状况演变成这样,我就完全束手无措了。强烈闪光在聚落上空不停交错。突然一道强光照亮这一带,然后朝着人们落下。
「嘎啊啊啊啊!」
人们的惨叫声此起彼落,大家都匆忙抱头蹲下──
「啊啊啊!……咦……咦?」
惊恐的惨叫声逐渐转为困惑。原本以为落下的光芒必定会带来某种影响,但却什么都没发生。
(看见了。)
我看见了。看见身旁的老师像要撇开眼前的灰尘那样挥了挥手。同一时间,空中落下的光芒看似撞上什么,然后在下一刻消散。撞击的瞬间,有一层类似肥皂泡泡外膜的东西包覆整个聚落。
「哎呀呀,被菲力斯大人挡下了吗?唔~真有一手。」
「你到底……把人当成什么……」
艾达无法相信达拉斯竟然不是攻击自己,而是直接对聚落出手。无论是感受性或思考模式,都跟常人差多了──艾达的内心涌现恐惧。
达拉斯耸耸肩,淡淡回应:「研究对象。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你打算怎么处置聚落的居民?你到底想尝试什么,又想尝试到何种程度?」
「这个嘛~我还需要一个样本。可以的话,我想亲眼见证他们因为自己仰赖的魔法迎向破灭的光景。不过这样应该也足够了。反正我已经得到『这里居民的依赖度比其他地方都来得更强而有趣』的纪录。」
话刚说完,艾达随即朝达拉斯发射魔法。迅速到本人都感到吃惊的强大力量就此释放。
──啪啪啪!
一阵彷佛足以撕裂天空的巨响撼动这一带。空气震动,老师守护范围之外的地方也因这股冲击剧烈摇晃。
「艾达先生!」
我开口大喊的同时,老师也朝地面一蹬。一个人影由半空坠落,达拉斯还高高浮在空中。
老师接住落下的艾达先生,然后回到地面。我想也不想便全速冲到老师身旁。倒在老师怀里的艾达先生看起来瘫软无力。
「他怎么了?」
「他释放超过自己能掌握的力量,导致无法控制体内的魔力。」
(我……我听懂了,但还是不懂!)
虽然大脑理解老师的说明,然而艾达先生的身体现在是什么状况,我仍然毫无头绪。我探头窥探艾达先生的脸,数度呼唤他的名字。虽然只是持续发出「啊啊」或「呜呜」一类的呻吟,但看起来意识还算清醒,也知道是我在呼唤他的样子。
「交给你了。」
「咦!」
老师将艾达先生交给我后转身离开。我连忙伸手揽住全身无力的艾达先生。使不上力气的人会把身体的重量都交付给搀扶他的人。好重。
这样的感想也只维持了一瞬间。达拉斯轻飘飘地降落在地面。周遭的人们因为无法把握现况,全都躲在一段距离外观看。
达拉斯面带微笑朝这里走来。他的表情已经不带半点方才的温良恭谦。看着那邪恶的笑容,我不禁浑身打颤。
「没有命中就没有意义呢。对吧,菲力斯大人?」
朝倒在我怀里的艾达先生一瞥后,达拉斯极其愉悦地开口,然后将一只手伸向前方──
「像这样吗?」
老师缓缓朝达拉斯伸出手。他的动作绝不算快,但达拉斯却在同时翻了白眼,然后整个人趴倒在地,一动也不动。
(咦……)
「…………」
包含我在内,现场的人都说不出半句话。究竟发生什么事,能让达拉斯在瞬间倒下?众人因为震惊过度而停止思考。
「真是浪费时间跟劳力。」
老师平静的嗓音异常清晰地传来。
达拉斯就这样倒地不起。被老师的神秘招式击倒后一直翻着白眼,一次都没有醒来。他的眼球会不会太干啊。
聚落的居民围绕在这样的达拉斯身边,有些人一脸惊骇,有些人则满脸悲伤。他们为至今对聚落关照甚多的达拉斯担心不已,恐惧着突然现身、将恩人打趴在地的老师。
基于艾达先生刚才也是无力瘫倒的状态,乍看之下是两败俱伤。不过,他刚才已经能起身站立了,所以是达拉斯的澈底败北。
「菲力斯大师,劳烦你出手了。我这么不成熟……对不起。」
直到方才都无力动弹,但意识还算清楚的艾达先生,朝老师深深鞠躬。我原本以为老师会沉默地点头,没想到他双手抱胸,还重重叹了口气。这让艾达先生更加怯懦,再次赔罪:「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我很久没见识到『体内饱和』了。」
「我很惭愧。」
「而且第一发攻击也没命中。」
「是……」
(好……好罕见喔!)
老师竟然在说教。艾达先生就这样接二连三被指正缺失。虽然不太懂老师在说什么,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道出像个魔法师的发言。
「你也是他们的同伴吗?」
一名原本躲在远处观察那两人的青年,战战兢兢地向我搭话。他看着我的眼神明显像在看危险人物,让我有点受伤。
「我是受他们照顾的人,但我不会使用魔法。」
虽然不确定青年所说的「同伴」是哪方面的意思,我还是向他主张自己是个无害的存在。他轻轻点头,看似松了一口气。
「顺带一提,那个人是魔法师。」
我指着倒在一旁的达拉斯这么说,结果青年和他身边的人露出略为不悦的表情。
「你们打算对大师做什么?」
以责备语气质问的,是来到这里时最初遇见的丰腴女子。这么发难后,聚集在现场的居民们也纷纷开口附和。
「大师帮了我们很多。」
「要是没有大师,一切问题都无法解决。」
「就算大师是魔法师,也是善良的魔法师。」
这些向我抗议的居民并不知道达拉斯怎么看待他们。刚才在现场听闻真相的,只有长老一人。
而这样的长老,现在一脸茫然地站在一段距离外发呆,看起来没有要安抚其他居民的样子。
(真是的……!)
聚落居民们抗议的音量愈来愈大。看着他们的怒气逐渐升温,我将视线朝下,思考该怎么收拾局面时。
「嗯?」
我注意到摔在地上的达拉斯双眼是闭上的。
(他醒过来了。)
被老师魔法制伏的他,基本上无法动弹,大概只有意识恢复而已吧。看他闷不吭声听着周遭的骚动,我有种微妙又生气的感觉。于是以手指用力扳开达拉斯的眼皮。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吗?」
看似再也忍不住的达拉斯,歪着嘴角发出「喀喀」笑声。人们吃惊地呼唤「大师!」但随即在下一刻明白自己的担心全是白费力气。
「啊~哈哈哈!太可惜,太可惜了。我真想把这片光景记录下来啊,但身体现在动不了。小妹妹,你能代替我记录下这些人的行为吗?」
我忍不住发出「呜哇……」的感叹。完全无法理解他处于这种状况下,为何还能表现得如此愉快。这让我不敢恭维,不敢恭维到极点。好想把刚才碰到他的手洗干净。
「大……大师?」
看到自己担心的「大师」精神奕奕的模样,聚落居民纷纷露出困惑的神情。没错,困惑。他们脸上开始浮现不同于担心的其他情绪。不过达拉斯似乎已经不打算跟这些人对话,只是不停自言自语。这样的诡异行径让围观众人开始感到恐惧。我觉得达拉斯现在动弹不得真是太好了。
「我对你也挺感兴趣的呢,小妹妹。你跟菲力斯大师是什么样的关系?看起来应该不是陌生人吧。一般人类跟魔法师在一起的情况,可以分成几种类型。你是哪一种呢?」
(噫……噫!好恶心!)
听见这令人作呕的发言,我不禁后退。或许是我厌恶的表情让他反而更乐在其中吧,达拉斯的嗓音听起来更欢快了。
「魔法师那一方有些会像我这样把对方当成研究对象,或是宠玩对象。用途其实五花八门。」
(用途……)
「像你这样的一般人类,应该有很多不同的动机吧?对魔法怀抱憧憬,或是想得知长寿的秘诀之类的。有些人是自愿让魔法师圈养就是。你呢?你是基于什么样的目的和菲力斯大师──」
「变──变态!」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继续听下去感觉脑子都会变得不正常。发挥防御本能的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卯足全力将达拉斯的头往下按,让他的下腭紧紧阖上而无法张嘴说话。我的手又碰到他了──我感觉脑中的自己正在哭泣。
「我只是喜欢老师这个人而已!就只是这样!以上!」
「~~唔!~~唔!」
看到达拉斯还企图开口,我以类似格斗技招式的姿势压制住他。老师怎么不直接把他变得连嘴巴都动不了呢?附近的围观居民也纷纷皱起眉头,但并没有半个人上前帮忙。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还稍微拉开距离。刚才明明都还站在旁边而已。太过分了!
(呜哇啊啊啊!)
当快哭出来的我努力让达拉斯闭嘴时,一个人影落在我们身上。我抬起头,然后更想哭了。
「老师……」
「抱歉。我来吧。」
我抽回抵着达拉斯下腭的手,摇摇晃晃地靠在老师身上。好恶心,真的好恶心。
「噗哈!啊啊,菲力斯大人。看到你站在协会那边,我深感遗憾。原本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不属于任何势力的自由魔法师,所以才对你另眼相──」
话还来不及说完,达拉斯便紧紧闭上嘴。嘴唇像是被糨糊黏住那样密合。
「还以为他能说些像样的话。」
老师一脸失望地开口。艾达先生在一旁帮腔:「就是说。根本无法好好对话。」
「璐希尔,忘记他的话吧。」
艾达先生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嘱咐我。我安静地猛力点头。研究、宠玩、用途、圈养。达拉斯说了很多很多伤人的话。相较之下,艾达先生过去用来蔑称我的「非魔法师」感觉可爱得多。
(老师绝不会这么想。他不可能跟达拉斯是同一种人。)
我紧紧抿唇,试图这么说服自己,老师伸手温柔轻拍我的背。像要一扫内心的负面情绪那样,我重重吐出一口气。
两名魔法师放任完全失去自由的达拉斯躺在地上,将视线移向存放在仓库里的大量肥料。
「那么──」
因为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聚落居民们担心地面面相觑。
听到我询问「要恢复原状吗?」,老师以「不」否定。面色凝重的他,一双紫色眸子疼惜地望向田野和周遭的森林。
「物质的总数不会改变。已经转变或是被消耗的东西,会维持目前的状态。」
(呃……呃?)
「只能让目前现有的东西回归原本的地方。」
在大脑消化这一连串说明前,老师便伸手对准仓库。建筑物的另一头透出夕阳余晖般的强烈光芒。整片天空也不知不觉间染上橘红色。
老师仅微微转动手腕,仓库里的肥料小山便发出崩塌巨响。围观的居民不自觉发出「喔喔……」的惊叹。接着老师静静将一只手按在地上。
「那是在做什么?」
一时看不明白老师在做什么的我,好奇地东张西望后,发现建筑物阴影处透出光芒。下一刻,我的双眼终于捕捉到飘散四周的细微光点。
(好美喔……)
夕阳照耀下,聚落里浮现无数的金色光点。大量的细小光点从肥料表面涌现,田野间也开始飘出小小的光点。光点在半空中飘移,最终缓缓落地。降落在地面的光点形成长列队伍,往聚落外头移动,是十分不可思议的景象。
「……我就做不到这样的事呢。」
身旁的艾达先生开口轻喃,视线一直落在老师身上。
「达拉斯呢……?」
「他大概也没办法一口气做到吧。所以才会以一点一点收集肥料的方式来执行计画。」
以「原来是这样」回应艾达先生前,我的胸中已是满盈的情感。眼前惊人的美景,以及打造出这种景色的老师,都让我憧憬不已。
「璐希尔。」
或许是发现我在哭泣吧,艾达先生终于将视线从老师身上移开,转而望向我的脸。他温柔地弯了弯眉。
看到艾达先生的一头金发在橙色光芒下闪闪发亮,我又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吸了吸鼻子后,我再次望向老师。
「好厉害喔。老师为什么能做到这种事呢?」
「我也很好奇呢。」
我们的影子在夕阳照耀下被拉长,而细微光点在影子上方摇曳着。
在太阳完全西沉前,老师拍掉手上的泥土,结束他在这里的任务。
「久等了。」
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天要黑了」后,他抬头仰望天空。残存的少许光点仍在附近空中飘荡。
「光点会直接深入地脉。」
「这样呀。」
老师朝我点头回应。我环顾变得昏暗的聚落。居民们都站在原地,茫然眺望眼前这片不可思议的光景。
「土壤已经消耗过度。收获量可能暂时无法像从前那样。」
「……能想想办法吗?」
聚落长老毫无生气地开口。他垂着双肩,沮丧朝这里走来的模样,彷佛一口气老了好几岁。
「我已经搞不懂了。就像作了一场梦那样。」
(毕竟一般人不会想到是魔法造成的啊。)
老师对着长老摇摇头。后者以无力但带着几分怨气的眼神望向老师,质问:「这是你们的同伴干出来的好事吧?」
(竟然这么说啊……)
看到长老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我甚至有些佩服起来了。直到刚才他都还以「大师」尊称达拉斯,为自己聚落的丰收得意洋洋,恶狠狠表示不会把肥料让给外地人。
(即使是被蒙在鼓里的人,如果要讨论今后的方针就算了,竟然将我们视为达拉斯的同伴……)
「……」
艾达先生露出复杂的表情。以魔法协助一般人的后果正赤裸裸呈现在眼前。他被迫面对协会教诲可能反过来遭人恶用的现实。这一定是能深入思考教诲是否正确的好机会吧。尽管这一切并非艾达先生所愿。
(虽然艾达先生已经摆脱教诲的框架了就是。)
身为协会一员,这次的事件想必让艾达先生感到责任重大。即使已经逮捕达拉斯,问题依旧存在,无法真正获得解决。
(可是,真要说起来──)
遗憾的是并非世上每个人都能够真心向善。无论是不是魔法师都一样。
我并不是要跟协会站在同一阵线。只是身为这个地区出身、因为这个聚落的事件而蒙受损害的当事人,我有几句话必须跟长老说清楚,因此大步向前。
「你们贪图达拉斯提供的甜头,导致这一带的自然环境和治安都急速恶化。请问你知道吗?土壤变得贫瘠,野生动物消失,甚至有人因为贫困而被迫做出伤天害理的行为。这些都是魔法师的错吗?因为你们一无所知?事情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奈何?」
「璐……璐希尔……」
「请不要阻止我,艾达先生。我明白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不过,这次只是犯人凑巧是魔法师而已。无论是魔法还是诈欺都一样。不管怎么想,蒙受损害的人都不可能以『原来如此。那也没办法呢』来概括一切。」
有些人张开嘴,又默默阖上。
「希望你明白,状况能停留在目前这个阶段已经是万幸了。这都是托艾达先生跟老师的福。然而,因为无法挽救现况就怪罪这两人,应该是错误的行为吧?」
我把从刚才就一直在内心打转的怨气一口气倾泄出来。长老「咕」了一声露出苦涩神情。虽然觉得这个聚落的居民令人同情,但既然连老师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那就是真的没有办法。接下来只能靠居民自己好好整顿土地、努力耕作了。
我以鼻子吐气,强势地望向长老,结果他迅速移开视线。
「……今后就算其他地方的田地丰收,也请各位不要以为那是魔法的效果。我们不会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艾达先生诚挚地道出最后这句话后,我们三人便离开了聚落。体验过魔法力量的居民有办法回到原本的生活吗?我内心一直有种无法释怀的感觉。
天色已经完全变暗,繁星开始在夜空中闪耀。艾达先生似乎打算带着达拉斯返回协会,以「那么,两位再会」恭敬地向我们道别。
「菲力斯大师,非常感谢你。还有璐希尔,也谢谢你。」
「我什么都没做啊。」
看到我挥手否定,艾达先生面露苦笑。
「因为这家伙,我们的发言已经无法说服那些居民了。」
一直维持着不自由状态的达拉斯,现在脸朝下趴在地上。听了我们的对话,他会作何感想呢?一定不会反省吧。
「托你的福,我们也学到『魔法并非完美而唯一的手段』这一点。要是全面仰赖这样的力量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虽然非我本意,但见识到这样的状况实际上演,确实引人省思。」
艾达先生看向远方,望眼所及只有一片黑暗。
「一切都是托魔法的福,一切都是魔法害的……不能像这样一味仰赖魔法过日子呢。」
像我们这种不会魔法的一般人,原本就不能指望以魔法辅助生活。就算知道有魔法这样的力量存在,面对自己所无法驾驭的力量,还是得处处小心──透过这次事件,我深深体会到这一点。
以「就是说啊」回应后,艾达先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那样「啊」了一声。
「对喔,我忘记说了。」
「说什么呢?」
「恭喜你。真是太好了。」
「非……非常感谢你……托你的福……」
我随即明白笑容满面的艾达先生这句话的含意,他是指我跟老师的关系吧。被这样刻意恭喜,反而令人难为情,让我想以「你不是说我是偷腥的猫吗?」挖苦他。不过我能想像这么做只会被艾达先生耻笑,所以并没有付诸实行。
被他投以关爱的眼神,让我有些坐立难安。于是硬生生换了个话题。是关于我最近时常在想的某件事。
「原来魔法师人数其实还不少耶。」
认识老师后,我就已经遇过几名魔法师了呢。之前原本还很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这段缘分也真是奇妙。
「没有啊。」
「咦?」
「对吧,菲力斯大师?跟一般人相比的话,魔法师可说是极为稀少的梦幻存在呢。尽管寿命很长,人数却是少之又少。协会也是因为这样而存在。」
我不明就里地眨了几下眼睛,但艾达先生只是搔搔脸表示「这是魔法师的问题,所以你不用在意啦」。我露出不满的表情催促他往下说,然而艾达先生似乎难以启齿,做出准备离开的动作。
「就是那个啊,协会的教诲。那是我们的生存意义。既然同伴人数逐年减少,魔法师又究竟为何会存在于这个世上──感觉是对这个疑问的回答,又或是一种逞强的表现吧。」
「这是什么意……」
不等我把话说完,艾达先生便像是要逃跑那样缓缓飞起。
「再见!我会再去找你们喔!」
来不及出声制止,艾达先生朝我眨了下眼便俐落飞向夜空,转瞬间消失踪影。
(他走掉了……)
留下傻眼的我和毫无反应的老师伫立在静谧的森林里。在最后一刻,艾达先生留下了十分令人在意的东西。就纪念品而言有些过于沉重,包含他所背负的重担、漫长的历史与深刻的想法。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但我有必要知道这些吗?我可以知道吗?
缓缓望向老师,他朝我走近一步说声:「回家吧。」
「现在很晚了,这么做也是不得已。」
(哇哇哇!)
今天净是发生令人吃惊的事。老师将我抱起,像艾达先生那样用力往地面一蹬,带着我高高飞上天空。我连忙紧紧抓住老师,结果被他安抚:「我不会让你摔下去。」
(虽然老师确实不会刻意让我掉下去啦……)
我在内心这么自言自语,将姿势调整好后紧紧攀住老师。老师从森林上方轻飘飘飞过。晚风抚过脸颊,扬起我的发丝。
(让人心跳加速呢。)
感觉好久没有闻到老师身上的肥皂香了。回到老家后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让我无暇思考这些。但像这样被老师拥在怀里,让我开始想念起那个家。
「老师,我们差不多该回家了吗?」
拥着我背部的那只手稍微使力。
「……」
他没有开口,只是温柔地抱着我飞行。我整个人都被无比的舒适感笼罩。
「您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我看着老师的肩膀这么问。我感觉他在思考,但回应的是「什么都可以」这种笼统的答案。倘若对方不是老师,我恐怕要反驳「我不是问这个」了。继续追问下去可能会得到「根本不是什么都可以啊」这样的结果,这类对话也时常出现在我的家人之间。
「你做的餐点一直都让我很满足。」
或许是因为我闷不吭声,老师又这么补充。他是不是罕见地觉得自己说得太少了呢?
(您这句话有好好传达给我喔。)
我不禁笑了出来,将脸埋上老师的肩头。
好温暖。让我确实感受到老师的存在。有体温,心脏也持续跳动的他就在这里。
『跟一般人相比的话,魔法师可说是极为稀少的梦幻存在呢。』
艾达先生的这句话在我的耳畔复苏。老师也是这种梦幻存在之一。寿命较短的明明是我,胸口此刻却涌现了揪心感。
「无须被蛊惑。」
老师突然的发言让我吃了一惊。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攀着老师身体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我缓缓抬起倚在老师身上的头。那双紫色的眸子一直望着前方。
「种族的存续,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问题。你不用为此感到惋惜。」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他为什么会知道我脑中的想法呢?老师有时怎么也无法理解我的意思,有时却又敏锐到令人吃惊。在我的注视下,老师继续往下说。
「讨论这个议题时,魔法至上主义者总会强调魔法师的存在意义,让问题变得更复杂。」
魔法至上主义,即主张魔法师比任何生物都来得更优秀。同时也是老师不愿和协会站在同一阵线的理由。
我也觉得协会这个组织恐怕并不单纯,感觉混杂着各种不同考量。以「管理人」为目的的集团,大概是为了充分发挥其本身的功能,以各式各样的理由环环相扣在一起吧。我能理解老师为什么觉得组织麻烦了。
「真要说起来,要怎么活,为了什么而活,端看个人。」
「协会的人……」
「他们一心只想提升自己的存在价值,无法理解比自己更弱小的存在。所以我不想和那样的集团有所牵扯。」
老师一如往常地直言不讳。我回想起他公然明言自己讨厌协会一事。尽管对待艾达先生的态度已经比过去温和许多,但这次的事,老师或许压根儿没打算帮助协会吧。
「……艾达从以前就跟你一样心软,容易被上头交付任务。有一段时间,他的坦率让自己吃了不少苦。」
「可是艾达先生改变了。他将我视为朋友,今天也完全不曾鄙视过聚落的居民。」
老师像是要表示「我明白」那样望向我。判断自己太多嘴的我安静下来。
「我不认为艾达加入协会没有意义。他或许会在那个组织里寻求自己的生存之道吧。因为他已经不再受限于其他人的思考了。」
这想必是老师的预测,同时也是他的期望。这两人早在我出生前便建立起来的联系,一定比艾达先生本人所想的还要来得深。
(并不是你单方面的景仰而已喔。)
我很想这么告诉那位老爱闹别扭的大哥哥。想到他喜极而泣的模样,我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另一方面──
「啊啊,我好喜欢这个人」的感慨在心中浮现。喜欢他的思考方式与为人。跟种族,人数,彼此的寿命长短无关,他就是个让人再怎么珍惜都嫌不够的人。我所感受到的揪心更加强烈了。
(老师……)
内心涌现的情感,让我忍不住轻轻吻上老师的脸颊。
「……你会摔下去的。」
「是。」
那绝不是带着怒气的嗓音。我将头靠上老师的肩头,示意「我接下来会乖乖的」。平静的夜空之中,只有我们俩的身影。微微升高的体温,是属于谁的呢?
我紧紧揪着老师,让夜晚的空气吹散颊上的热度。片刻后,黑暗中出现小小光源。是我家。老师在家门前降落,温柔地将我放下。我平常鲜少像这样长时间抱着老师,再加上刚才轻吻他的脸颊,我害羞得无法直视老师的脸,只是轻声说「谢谢您」。他一如往常沉默地点头回应。
「这……这下田地的问题就解决了吧?」
「土壤的活力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
老师望向被夜色笼罩的荒凉田地这么说。换作是平常,田里现在应该种着满满的作物才对。真亏我的家人们能撑过去年开始的歉收。
「璐希尔~!你回来了呀!」
从窗户瞥见我们的吉娜大姊大声呼唤。想着家人们稍后笑逐颜开的模样,我充满活力如此回应:「对~!」
踏进家门后,吉娜大姊以「夜晚的森林很危险,以后可要更早回来才行」的叨念取代欢迎。要是老师没有大发慈悲抱着我飞行,我们恐怕会更晚回来,说不定还会让家人们急着外出找人。
「对不起。不过我带回了好消息喔。」
吉娜大姊一边整理身上的围裙,一边问道:「什么好消息~?」
「田地歉收的问题解决了!」
因为实在想早早报喜,我忍不住在大家到齐前说出来了。吉娜大姊震惊地「咦!」了一声转过头,同时传来尼可拉二哥从阶梯上滚落的声响。
「眼镜!眼镜没事吧?」
「不得了了!眼镜!」
尼可拉二哥完全无视身后只担心眼镜的三胞胎,以趴倒在地的姿势直直望向这里。
「说详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