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开始当然也以为自己绝对杀不了人。
现在我想起了所谓『原作知识』,但过去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是剑与魔法的王道幻想。人类应当对付的是名为魔物的威胁,因此人与人要携手共同活下去,自然有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
老头子的剑术修行斯巴达化后过去数年,我一个人能稳定地打倒这一带跋扈的魔物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误会有多大。
起因是〈恶徒〉漂泊到了村子附近。一开始大家都希望他们就这样通过这里,但那些家伙每晚入侵村落抢夺食物,后来目击到他们的村人还被他们袭击受伤。
我不记得中间有怎样的经过,总之最后决定由我和老头子两个人消灭这些恶党。
战斗本身毫无问题地结束了。〈恶徒〉是乍一看生活窘迫的三个小混混,没什么武术心得,比对付魔物简单得多。
但很快,老头子静静投来的质问引发的冲击——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你能杀掉这些家伙吗?
我当然坚决拒绝了。不可能办到,这和斩杀魔物截然不同。对前世作为平凡地球人活过来的我而言,杀人是绝对不能犯的禁忌之一。
三个小混混流着眼泪和鼻水拼了命地讨饶。真的很对不起,我们也不想让他们受伤的,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太拼命了,我们向神明发誓会洗心革面,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幸好并没有出现死者。那我们就没必要杀掉拼命悔改的这些人吧。
听了我的反驳,老头子眯细了眼。
「——是吗。」
不仅没为我的拒绝感到愤怒,反而表示理解。老头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放掉了小混混。
恐惧的泪水化作感动的泪水,三人道尽所有能想到的感谢言论离去。我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真以为他们三人这样就能洗心革面。
突然。
「我们跟上去,消除气息。」
老头子没等我回答就突然开始跟踪三人。我连忙追上老头子,到底搞什么鬼啊,正想抱怨一两句的时候。
「我理解你的判断,那就是所谓的人道。——可是,」
我噤声不语。
「看好了——因你的慈悲获救的那些家伙,究竟会干出什么事。」
老头子皱起眉毛的恐怖表情我见过无数次。但现在这副模样——仿佛想从背后斩向准备消失在远方的那些男人。
虽说他老早就放下剑隐居,但他毕竟是曾被伙伴称作剑鬼的可怕男人。正可谓一生奉献给剑道的男人,在违背道义的恶汉面前爆发强烈的情感也并不罕见。
我有不祥的预感。
——在我施以怜悯几个小时后,在离村子遥远的森林之中。
那些男人毫不犹豫地袭击了和队友走散的年轻女冒险者。
几个小时。
在他们流着鼻水拼命讨饶以后只过了几个小时。
那些家伙把在我面前说的那些话全都丢进臭水沟里,正笑着试图玩弄少女。
「────……」
「……这就是现实,沃尔卡。」
我听见男人的笑声。
听见少女的叫声。
「你因为同情留他们一命,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老头子强忍即将爆发的义愤,谆谆告诫我。
「这世上……就是有无可救药的下贱之徒。」
当时,我的内心很不舒服,好像很久以前就存在于自己心中的某物被破坏得无影无踪消失不见了。
相比于初次目睹魔法这幻想产物产生的『感动』,
相比于初次目睹魔物这种生物行动的模样产生的『惊愕』,
相比于逐日接近梦想中的拔刀术所产生的『兴奋』,
——这一瞬间,仿佛一切感情全都死绝的这份『失望』,把这里与我所知的世界存在决定性的不同这一事实,强烈地铭刻在了我的心中。
「我不会说不要犹豫。但是,唯独不要怜悯。」
老头子说的对,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狗屎一样的现实,却仍有抗拒,一点儿都不想斩杀他们。
但至少。
「……这份觉悟,将助你保住下次遭剥夺的某人的性命。」
我再次拔剑的手中——已经没了慈悲。
——这里是无可救药的邪道暗黑幻想世界。
在日本这个法律甚至禁止拥有武器的和平世界所培养的伦理观不可能适用于这个拥有武器是理所当然的世界。
……真是的,这可不是当时还只有十岁左右的小鬼该学的东西。
然而就结果而言,当时品尝的辛酸成就了现在的我。虽然我还不能打从心底肯定斩杀人类这一行为,但至少我能秉持自己的信念,做好背负所斩之人性命的觉悟。
说不定……
这才是老头子教给我的,比剑术更重要的事情。
「那么——惜命的话,就老实待着吧。」
马车在晃动。从外面看来行驶速度应该并不快,但乘坐在马车上感觉一不小心就要咬到舌头了。若这是平平无奇的马车旅行,此时或许必须向车夫猛烈抗议让他差不多别胡乱驾驶了。
前提是平平无奇的马车旅行。
凯因和洛伊德——不,假凯因和假洛伊德坐在木箱上单臂抵着膝盖,挑衅性地身子前倾,用短剑指着我和师父。阳光爽朗的笑容早已不见踪影,扭曲的嘴角显露出缠人的恶意。
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早就明白,早就做过心理准备,但真当我被剑指着的时候,我心中充斥着的是——犹如垂头丧气一般有点孩子气的失望感。
我回答道。
「冒险者扮演游戏结束了吗?」
「啊——?……搞什么啊,你早就发觉了吗?真无聊啊,我本来还想看看你们吃惊的蠢样呢。」
「我就说吧,果然表现得太明显了啦,那赌约就算我赢了。」
「切——」
假凯因和假洛伊德乐呵呵地笑着,好像在玩有趣的游戏。
我不必多问,两人就心情大好地说了出来。
「赌的是你们究竟是没察觉到真相轻易被骗的傻瓜,还是隐约有察觉还想帅气地拯救小露艾莉的笨蛋。」
「然后赢家可以优先玩弄小尤莉缇娅和小亚托莉。」
……唉也是啦,我早就明白这些家伙之所以会盯上我们这支队伍无非就是出于那种理由。在久经锻炼的强大骑士齐聚的这个国家,仍会袭击冒险者的那些家伙的所思所想很明显。除去受生活所困的落魄盗贼,剩下的要么是杀了男人变现,要么就是折磨女人换钱。
「行了行了,那我就选小安洁吧,反正她不在赌注对象里。」
「不是你小子,她绝对玩不了啦。氛围也差太多了,绝对会是斯塔菲欧大叔卖最贵的货。」
「不不不,能抓到她不也是多亏我们盯上了这支队伍吗?稍微玩一下肯定可以的啦。」
我感觉到师父紧握我袖子的指尖充满了惊人的力道,仿佛要就这样把我的袖子撕开。若是平时的我早就拔剑了,师父恐怕也早就不客气地释放魔法了。这也是理所应当,在这毫无智力的对话中光是听到伙伴的名字被提起就想吐。
就差一点了,马车很快就要抵达这些家伙的『狩猎场』。这些家伙的伙伴们想必也正一字排开翘首以盼我们的到来。大家都在拼命忍耐,要动手不如等他们所有人都出现再一起击溃——大家都在这么说服自己,全力抑制心中即将爆发的情感。
我冷静头脑,故意装作中计。
「……你们也是这样袭击露艾莉的队伍的吗?」
「是啊,小露艾莉队伍里的人都是群乡巴佬,因为他们完全不怀疑我们准备的饭菜就这么吃了嘛。你们要是也这样我们就轻松了呢。」
「不过小露艾莉真的干得很好了。看她那样子真的很有趣,哎呀,太努力了太努力了。」
两人笑了,笑得事不关己,好似看完了愉快短剧的观众。
「预先统一口径让你们接受委托,还有让队伍分开坐不同的马车。跟她说只要做好这两件事,我们就破例救下她的姐姐。……然后你猜怎么着,她拼命得让人想笑啊。」
——啊啊,原来是这样。
姐姐在教会疗养这种过于明显的胡编乱造。在关乎委托人性命的护卫委托中,说出「为了加深交流」而分成不同组,称之为陷阱都过于粗糙的半吊子做法。
粗糙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这是姐姐与伙伴被挟为人质的露艾莉,至今恐怕从未骗过人的露艾莉,在恐惧、后悔与罪恶感的压迫下,不知如何是好却又绞尽脑汁拼命想出的『谎言』。
「真想让你们也看看昨晚的小露艾莉啊。她蹲在旅馆房间的墙角一个人直发抖,抓着脑袋边哭边喃喃自语呢。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哈哈,人类可真是有趣对吧。」
——不就是你们。
不就是你们把她逼到了这地步吗?拿她的姐姐和伙伴当人质,是不是还用暴力威胁过她?把她逼得无路可逃,只能言听计从,还嘲笑她玩弄她的不就是你们吗?
压抑心中的感情都快累到失去意识。
「……你们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应该没有任何理由非要她来做这种事吧?」
「啊——?你真是不懂啊。」
我也不想懂。
「——这么做比较好笑嘛。」
这种腐烂到彻底的思考回路,我永远都不会想去理解。
「让她做没必要做的事才好啊。那么小的孩子哭啼啼地任我们摆布,其实不想按我们要求做事却要拼命思考,拼命撒谎,拼命演戏……这么悲惨不是最搞笑了吗?」
「我们当然根本就没打算救她姐姐。当小露艾莉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究竟会露出多么绝望的表情呢……想想就有点兴奋起来了。」
没错——对这些家伙而言,欺骗、玩弄、折磨他人不过是一种娱乐。
就连现在这个瞬间。
也不过是他们用来享受的一种有趣的游戏。
「……」
啊——自从当初斩杀人类以来,这或许是第二次产生这种情感上下起伏最后全都逐渐消失的感受。人类这种生物真的是,为什么在这个存在明确的人类之敌的世界中,还能满不在乎地折磨他人呢?
但这些家伙是无可救药的恶人也让我放下了心。“其实我们也不想做这种事”、“我们也有无可奈何的理由”,比起被他们这样半吊子地博人同情要好多了。
之后,只需要尽情挥剑。
「啊啊……小莉泽尔,你这表情真棒啊。这种表情我也很喜欢喔。」
师父冰冷刺骨的眼神充满愤怒与厌恶,带着一秒钟都不想再听他们说下去的轻蔑。如果我这冷面孔能稍微多显露点感情,恐怕也会露出同样的表情吧。
「小莉泽尔有点太幼了……不过我现在很期待你的表情之后会扭曲成什么样子。」
马车停下了。
马车驶出小道来到一处开阔的地方,立刻有许多人影从周围的森林中出现包围我们。这边有六人,对方停在远处的马车上估计有十几人。
罗修没有追过来,想必他在中途也遭到了阻拦。地痞流氓想和骑士交手必然得付出相应的人手,往低了估计他们应该也是不少于二十人的集团。
就普通的〈恶徒〉集团而言他们的规模还挺大。若是有这种规模的恶党在活动,正常来讲骑士很快就会行动,公会也会提醒冒险者才对。而实际却没有动作,看来他们可能是最近从其他国家混进来刚开始暗中活动的组织性团体。我有听说过其他国家存在不少这类反社会势力。
两人的高论还在继续。
「想帮助小露艾莉的正义感非常好,哎呀~真是很出色呢!……不过啊,像你们这样的小鬼有和这么多人厮杀过吗?而且最值得依赖的男人还是这副样子。」
「那个骑士看着就麻烦,我已经让伙伴去拦下他了。一群以前当佣兵的可怕大叔带着十字弩和〈纸片〉之类的东西,他肯定会被杀掉吧,真遗憾啊~」
嗯?哦,在说罗修啊……呃,虽然要看人数,不过如果只是这附近的佣兵,那家伙大概会取得压倒性胜利喔。毕竟就连只用一把剑的切磋,我也得拼命战斗胜率才能到五五开。若是动真格的,我都无法想象那家伙究竟有多强大。
「——喂,你还在讲什么废话,赶紧动手。」
马车后方,一位体格粗壮,令人不禁联想他的前世是不是兽人的巨汉踩上了货架。我真的很想跟这类常见的恶徒建议一句,既然你有把身体锻炼到这种程度的干劲,能不能把这种精神也用到工作里去好好工作,根本就没必要自甘堕落当恶党吧。
「抱歉啊小哥,我们会有效活用你的伙伴的,你就老实点放弃吧。」
男车夫似乎也不再扮演商人,他放下缰绳从容不迫地准备抽烟。
「那么,就麻烦你们如字面意思一样好好当包袱了。就算你们是装作被骗……小屁孩和伤员又能做什么?」
的确,这个情况,假如是普通的年轻队伍或许就要完蛋了。如这些家伙所说,与人厮杀的经验较少的冒险者中多数是年轻人。毕竟打击罪犯基本上是骑士管辖的范围,冒险者的等级也与能否杀人无关。无论对上魔物有多勇敢,一对上人类就脸色大变的家伙也不在少数。
我以前就是这样,所以很清楚。
这些家伙的认知没有错。光看状况,我和师父会无可奈何地成为人质,尤莉缇娅和亚托莉也没办法抵抗,无计可施地被抓起来。
光看状况确实如此。
「好了,下来吧,要给你的那些伙伴看看你无能为力只能当人质的逊样啰。」
……话说回来凯因,你还真是从容啊。你伸出的剑可划不到我的脖子,你拿这剑究竟想威胁谁?
反过来讲,你那跟木棍一样伸出来的手臂——在我的攻击范围内。
……我知道我没必要出风头。无需我多做什么,之后师父肯定很快就会把这些家伙一网打尽。我这个伤员就别做多余的事情,只要见证这些家伙跟木棍一样被打飞的景象就好。
我很清楚。所以,这完全是我的任性。
就算没了一条腿。
对上这些家伙还能默不作声什么都不做,那就太不是男人了。
「切……喂,赶紧」
斩了。
「切……喂,赶紧」
对在场仍不移动的愚蠢人质生气的瞬间,自称凯因的〈恶徒〉青年看见沃尔卡的左手上忽然出现了一把单刃曲刀。
他解除了将武器变为装饰携带的〈装具化〉魔法——也就是说他不想听话当人质,准备发起攻击。
然而青年早已预料到了这件事。昨天他就发现了沃尔卡的腰部左侧挂着一把装具化的小剑,因此青年的内心非但没有焦急,反而平静到想笑。
——真是个笨蛋。解除魔法可比正常拔剑浪费时间多了。
有很多冒险者只把〈装具化〉看作轻松携带任何武器的便利魔法,就把所有擅长的兵器都变为装具。然而要青年来说,那是停止思考的笨蛋才会做的事。解除〈装具化〉变回武器需要好几秒的时间,因此在突发情况下面对敌人会落得后手。
他或许是想漂亮地抢占先机,但他难道没看见摆在他眼前的剑吗?恐怕他是很自负,以为自己肯定能顺利办到吧……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抵达A级的冒险者大人,真是勇猛果敢。
罢了。既然他不想老实听话,就让他吃点苦头屈服。虽然折磨男人也没什么意思——青年把剑对准沃尔卡的右臂。
「————————啥?」
掉下来的却是自己的右臂。
自己的身体在血液喷溅之前划过无数刀痕。
…………嗯?
咦?
眼前的沃尔卡早已斩完要斩的事物,现在已经是收刀的状态。
停止思考的是,从没想过猎物可能比他们更强的他们——结果到最后,青年都没想到这一点。
——在那天义肢坏掉以来,沃尔卡在等待修理的间隙也一直持续挥剑。
反正已经坏掉了也没办法,他看开了,还拿这段时间开始做独眼独脚也能挥剑的锻炼。既然在回圣都的途中有受魔物和〈恶徒〉袭击的可能性,他觉得最少要做到自己能保护自己。
另外,因此凝视沃尔卡背影的莉泽尔她们的眼神充满阴影,这暂且不提——
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在祖父底下接受过身体受限的战斗训练,掌握技巧比他想象得还要快。
单膝跪地的姿势会怎样,靠在树木、墙壁上的状态挥剑会怎样等等等等,一开始摸索就变得出乎意料的有趣,停不下来的沃尔卡当然坐着也会继续进行空挥训练。然后他意识到了现在的身体说不定坐着挥剑更好,还不会把体重压到腿上。他放弃以〈身体强化〉为前提的蛮干想法,参考亚托莉强有力且柔软的战斗方式,配合脱力,抓住了负荷较少的拔刀技巧。
剑道果然深奥……!看到沃尔卡两眼放光沉浸其中的模样,莉泽尔她们的阴沉气息越发浓重暂且不提——
当然,坐着挥剑远不如他原本的全力。但是在义肢修好之前,他仍能做到常人看不清的拔刀。哼哼,这点小事交给我轻轻松松啦——面对内心得意的沃尔卡,莉泽尔她们(下略)。
不管怎样,沃尔卡现在坐着战斗也很强。
即便远不及他的全力。
名为沃尔卡的男性,年仅十七就把大半人生献给了剑。
想使出拔刀术!光靠憧憬,就把过度严苛的修行坚持到了最后。
并且为了保护伙伴,就连被冠以死神之名的怪物也仅靠他一个人就打倒了。
结果,他在死亡深渊敲开了『门』,终于一只脚踏入极限领域,某个剑术痴的刀法——早就不是连性命都没赌过的小混混程度能怎样的程度了。
——瞬间解除〈装具化〉立刻拔刀,连同右臂斩断两人的身体。
沃尔卡在如字面意思一样的刹那间斩完。在对方眼中,他看起来可能从一开始都没动过一根手指。尽管他仍保持坐着的姿势,化为光芒释放的剑闪已经毫无慈悲地斩杀两名恶党,就这样斩穿了好几层车篷。
「…………诶?」
「…………啥? 诶——」
两人的手臂、身体,现在终于开始慢慢溅血。仿佛被斩杀的身体自身还没理解自己的情况,处于疑惑之中——沃尔卡的绝技恐怖如斯。
「——!!」
脚踩在货架上的巨汉忽然全身寒毛直竖,他动起嘴试图大喊。
「〈波涛(Vortex)〉。」
——但伟大且骄傲的大魔法使的咏唱比他快得多。以莉泽尔为中心释放的汹涌冲击波将碰到的碍事者连同马车的车篷一起吹向了空中。
〈波涛〉——将魔力化为冲击波释放,极其简单的魔法,是魔法使在敌人接近时用于牵制或扰乱的主要手段。这个魔法本来只有破坏敌人的体势,吓唬吓唬敌人的威力,但使用者换成莉泽尔,它就变成了极具威胁宛如挥舞巨大铁块的攻击魔法。
这一发魔法就轻易地扭转了局势。
「咕哦哦哦哦哦?!」
包围马车的〈暴徒〉集团被打飞,在近距离受到冲击的冒牌凯因和冒牌洛伊德更是骨头都折断了。他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就随着飞溅的血花飞上天,重重地摔在远方的树木上昏了过去。
真是的,这哪儿算是用来牵制的初级魔法啊——沃尔卡感叹这毫不留情的威力,抓住莉泽尔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了过来。
「呀?!」
趁莉泽尔惊讶僵住之际,他立刻向马车前方神速拔刀,一字斩向准备冲向莉泽尔的男车夫。
只有这个男人立刻对莉泽尔的〈波涛〉做出反应,躲在了驭手台的暗处顺利躲过了冲击波。不愧是亚托莉提高警惕评价「有点本事」的家伙。但即便是这个男人也完全无法应对超过剑攻击距离引发的斩击。
男子超越惊愕,以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无力地倒下。
男子倒在地上的同时,在沃尔卡腹部附近的莉泽尔终于重新启动,她有些脸红地怒嗔:
「……真,真是的!真是的!沃尔卡这个笨蛋,果然全都想自己解决……!」
「没,没有这种事啦。」
不如说,沃尔卡能做到的就这么多了。
「痛……可恶,看来不是普通的小屁孩啊……!」
被冲击波炸飞的巨汉浑身是土但也正要起身,其他人在痛苦地呻吟,但也并没有完全无法战斗。连下马车都很辛苦的沃尔卡想对付剩下的所有人负担还是太重。
「交给我吧。」
所以莉泽尔站了起来。她解除右手戒指的〈装具化〉,将象征月与星的法杖捶地,屹立在没有遮挡物的马车之上。
她笑着看向心爱的弟子。
「没关系,我来解决剩下的人。」
「你们都给我站起来!!别让她再施法!!」
莉泽尔一举起法杖,起身的巨汉就咆哮着疾驰起来。
熟练度高到难以想象是普通〈恶徒〉的〈身体强化〉,仿佛要粉碎一切挡路货色的勇猛突进。是熟知战斗的人才能有的身体操控技术。他在堕落为恶党以前,也许是一个相当有实力的佣兵或是冒险者。
莉泽尔静静地呼唤其名。
「——〈极光的射手(阿尔忒弥斯)〉」
紧接着,自天空而来的光弹命中了。
威力大到只能如此形容。有大人身高规模的光箭飞来贯穿男子,穿过后速度丝毫不减,最后击碎了地面才停下。
突然失去各种控制的巨汉狠狠地跌倒,想立刻站起来身体却使不上劲,嘴里代替言语流出的是鲜血。
「————」
在他意识即将消散之际,看到莉泽尔头上挽弓宛如明月的女神之姿——究竟是否是他死到临头到访的幻梦呢?
「〈恶徒〉们,老身可没有沃尔卡那么温柔。」
异常的魔力吞噬空间,莉泽尔长长的银发飘散着磷光,那光辉不久就遍及她的眼眸。她再次将月与星的法杖捶地,与铃铛一般的音色一同扩散的波纹为世界带来夜晚。
当然,那不过是被莉泽尔的魔力吞噬之人看到的幻觉。
「尽管选你们喜欢的一边吧——是就这样面朝老身被射杀,还是转身逃跑从背后被射杀。」
连询问力量差距都已经没有意义。
从天而降的月之光芒平等地射穿了慌忙逃窜的所有〈恶徒〉。
「——嗨,小姐们,稍微打搅下啰。」
在莉泽尔发动〈极光的射手〉稍早之前,一名身穿魔物的毛皮制成的粗野外套的男子从货架后方一只脚缓慢踩了进来。只有露艾莉表情僵住,亚托莉、尤莉缇娅、安洁三人眉毛也没动一下地看向有野兽气味的男子。
「哦——」男子伸出掌心,
「可别想着闹事,我们的伙伴也包围了对面的马车……听说是个小不点和受伤的大哥坐在那不是嘛?唉,真可怜。」
亚托莉的手指轻轻一动,尤莉缇娅的眸子里消去了感情,安洁仍面带微笑但危险地眯细了眼睛。
亚托莉低喃:
「……果然是想当人质啊。」
「反正就这么回事,放心吧,只要小姐你们老实听话,小不点和大哥也不会吃苦头。」
「哼……」
亚托莉毫无动摇或焦躁,毕竟她很清楚那个『小不点』有多强大,又有多可靠。
在亚托莉她们这支队伍里,莉泽尔尤其容易被这类人小看。因为她身高只有130出头,让人怎么看都像小孩子做着魔女的角色扮演玩。
然而,这样小看莉泽尔的人,抵达的末路总是显而易见。
「话说回来,这可真是碰到宝了!嘿嘿,这下晚上也值得期待——」
破碎。
对面的马车发生了什么事。亚托莉的位置有车篷遮挡,她看不清情况,但从魔力的余波来看是莉泽尔发动了魔法。
同时,莉泽尔的〈精神感应〉传来。
《亚托莉、尤莉缇娅,这边没事。你们尽管动——呀?!》
以下,师父模式完全崩坏,超绝嘴快。
《啊哇呜哇哇哇哇哇沃尔卡的腹腹腹腹肌!!哇哇,哇哇哇哇哇哦哦哦沃尔卡的味味味味——抱歉没什么》
啥?
〈精神感应〉突然切断。那个幼女趁乱在做什么事呢?看来一切尘埃落定后有必要详细问问。
「……啊?搞什么?」
觉得古怪的男子身体往外一仰,这个瞬间亚托莉就结束了行动。
「——咚。」
她以双臂为弹簧,从木箱子上跳向外面,在空中对着男子的脸来了一记回旋踢,借着下落的势头直接把人踢下地面。
岂止是一声「咚」,毫不留情的破碎声响彻周围。
以〈亚尔斯瓦伦之民〉擅长的人类最出色的〈身体强化〉所释放的必杀一击。吃下这一击有几条命都不够用。踢进去的瞬间就明确响起了头盖骨碎裂的声音,摔到地面的冲击使地面出现裂陷,男子因反作用力弹起来的身子在空中转了三圈才最终落地。
亚托莉轻轻挥开阻碍视线的头发,隔了两秒的沉默。
「——你,你这家伙。」
其他在稍远处手持十字弩的男子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瞄准亚托莉。他究竟只是想吓唬人,还是真想射箭为伙伴报仇,真相最终不得而知。
——从马车上无声落地的尤莉缇娅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一闪。犹如随风而落的花瓣,优雅流畅到人眼看不清的动作。待鲜血飞溅,膝盖无力地瘫倒,男子才理解自己被砍了。
包围马车的〈恶徒〉集团全都僵住了。他们在对面马车的同伙全都被突然发动的魔法炸飞,这边被吸引注意力的一瞬间两名同伙就被干掉了。面对眼前形势瞬间逆转的现实,他们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办才好。
「这边交给我。」
「好。」
亚托莉在左,尤莉缇娅在右。
他们把莉泽尔当小孩看扁,还想抓沃尔卡当人质,看来是很不要命。
亚托莉解除胸针的〈装具化〉,于右手显现搭档斧枪。这把武器与妙龄女孩极不相称,其威容就算是大人来也很难驾驭。闪亮的白银极其美丽,而连龙都能屠戮的巨刃又过于凶恶。
对人挥舞这把武器会怎样,无需多言。
而轻易举起这把武器的少女的实力,终归超出了常识范围——这也无需多言。
「那就——开干吧。」
亚托莉极其平淡地蹬地,毫不留情地挥动斧枪。
〈恶徒〉战战兢兢举起的剑,已不过是细小的枝条。
背后感受到亚托莉蹬地的风压,尤莉缇娅看向自己右手握着的爱刀。
杀人的触感果然和杀魔物不同会莫名留在手中。即便对方是不必怜悯的恶人,尽管脑袋明白,心中也总会有种感伤。
一开始她觉得这是必须舍弃的天真。
但实际完全相反——这是不能舍弃的重要感觉。
大概在一年前,尤莉缇娅曾问过沃尔卡一次:“前辈杀人也没什么感觉吗,我会犹豫是不是太天真了?”
当时沃尔卡是这么回答的。
「不管杀了几次人我也依旧很讨厌杀人,讨厌到我能做梦梦到好几年前斩杀的人。」
——但是前辈的剑里没有迷茫。
——是否讨厌与是否迷茫无关。
「不管对方是不是恶人,杀人没有正确可言。……所以我只能相信。」
自己现在所挥动的剑,一定能保护到某人。为了守护而挥剑的觉悟——或者应称之为信念。
沃尔卡年纪轻轻就有着坚定的想法,尤莉缇娅当时大受感动。前辈果然很成熟,她仅是目光闪烁,没感到任何疑问。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回答听起来也意味深长。
在这个国家出生的年轻人会在〈圣导教会〉学习恶行是绝对不可饶恕的常识。『恶』是违反人道的罪行,罪行必须用惩罚偿还。这是教导国家的年轻嫩芽不走错路,好久以前就反复进行的情操教育的一环。
所以斩杀恶人应该不是坏事。清剿罪犯、保护百姓的骑士在这个国家以正义的存在广为人知,考虑到这一点道理也不言自明。
然而沃尔卡即便是面对恶人,也绝不认为杀人是正确的。
为何?「没有正确可言」、「只能相信」,好像在说他自己无可奈何。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在连这样的价值观都还没培养起来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了紧抓『为了守护』而杀的道路。
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沃尔卡小时候果然置身于尤莉缇娅难以想象的残酷环境之中不是吗?这么一想,他对世界怀有深深的失望的原因也——
「前辈……」
她果然一点都没有理解沃尔卡。
「前辈…………」
沃尔卡真的是『为剑献上灵魂的求道者』吗?
那难道不只是尤莉缇娅她们看到的假象而已吗?
他其实一定有着对谁都无法言说的阴暗且沉重的过去。
「前,辈……」
感情难以抑制——想理解他,想追上他,想支持他,想帮助他,想陪伴他,想成为他的力量,想待在他的身旁,想疼爱他,想被他索求,想得到他的信赖,想紧抱他,想治愈他,想尽可能减少他的痛苦。
「这,这家伙……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一名〈恶徒〉想使用魔法,尤莉缇娅早就踏入他的怀中。拔刀一闪——她盯着男子倒下,用力地重新握好剑。
「前辈……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的……」
亚托莉原本就是为战斗而生的存在,莉泽尔也有非人的血脉,寿命比外表要长好几倍,不会每次杀人都沉浸在感伤中。
对杀人的踌躇,对杀掉的人的感伤。
只有尤莉缇娅拥有与沃尔卡相同的感受。
杀人没有正确可言,他只能相信——一定只有尤莉缇娅才能理解沃尔卡这句话中真正的想法,与他感同身受。
所以——我也要像前辈一样。
「——我要上了。」
「……!!」
剩下的〈恶徒〉们事到如今终于明白。他们本以为只是在扮演魔女的小屁孩、与其上战场,更适合去酒馆跳舞的异国少女、看起来像贵族大小姐的可爱女孩,以及一位身受重伤的剑士——这支队伍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在男子保护下悠闲自在地活过来的关系团体。
不过即便注意到真相,事到如今也改变不了什么。
因为他们已经连抱怨“真是误会大了”的对象也没有了。
「……师父,情况怎样?」
「嗯……呜呣,没问题,我们走吧。」
师父用魔法迅速查探周围的气息,确认没有其他隐藏的敌人。我慎重地从马车上下来以防摔倒,用爱刀当拐杖前往尤莉缇娅她们那边。
斩杀了三人。虽然都是些完全没有余地同情的家伙,但心情果然还是不是很好。对我而言,即便杀的是无可救药的恶党,杀人也是经历了无数次仍难以习惯的事。
看到血花飞溅倒下的人眼中席卷的恐惧、后悔、愤怒、痛苦、失意、无法理解等黑暗的感情时——我就有种好像有某种东西在我心中消失一般的,无处排遣的空虚感。
老头子说过没必要习惯,因为那是你理解生命之重的证明。只要做好为守护而斩杀的觉悟,就没必要特意舍弃它。
一旦舍弃它,就无法再回头了。
所以未来每当我杀人,一定都会与这份感情纠缠,妥协着活下去。
「……」
我发了会呆,义肢踩在柔软的地面上差点摔倒,师父立刻在我身旁抱住我。
「沃尔卡,没事吧……?」
「嗯,没事,抱歉。」
话说用义肢做康复训练的环境都是在室内或铺设好的路面,都没怎么在柔软的土地上走过。唉,我再次痛切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有多不自由。
战斗即将终结。亚托莉打倒了周围的所有敌人,尤莉缇娅也……现在正要打倒最后一人,与早已失去战意的某位男子对峙。
「安洁小姐,露艾莉小姐,趁现在……!」
「好的,露艾莉大人,我们走吧。」
「好,好的……!」
从马车上下来的安洁点头回应尤莉缇娅往我这边跑来,毫不在意倒在地上的贼人尸体。而想追在她后头的露艾莉看到脚边被亚托莉斩杀的一个人,不由得脸色苍白停了下来。
……比起露艾莉,安洁的精神堪比奥利哈刚啊。在我看来那也是沾满鲜血的惨状,大圣堂的精英修女似乎连胆量都非同小可。
「啊!」
尤莉缇娅笔直美丽的刀法闪过,最后一名男子也惨叫着倒在地上。
这么一来袭击我们的敌人就全都打倒了,但是亚托莉仍未松懈,她单手拿着大到离谱的斧枪,目光直指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人——委托人斯塔菲欧。
亚托莉她们二十秒左右就歼灭了所有贼人。他或许是吓破胆了,瘫坐在马旁边茫然自失,脸上挂着干瘪的僵硬笑容。
「……哎,哎呀,大伙好强啊……哈哈,哈哈哈……」
「……」
「呃……怎,怎么了?我……」
明明连他自己都知道已经无法蒙混过关了。
亚托莉冰冷地说:
「反正你才是首领吧。」
「哈,哈哈……」
亚托莉蹬地。
「噫,噫——?!」
……正常来讲,这就应该彻底决出胜负了。若是在我的前世风靡一时的异世界幻想故事,亚托莉沉重的一击将打倒斯塔菲欧,之后就剩救出露艾莉的姐姐迎来可喜可贺的结局。
太天真了。
我还是没有理解——潜藏在这个狗屎世界的深处,心怀恶意的神的意志。
「——〈暴食的吊唁者(Gluttonia)〉」
斯塔菲欧发出近乎悲鸣的喊叫,我这才注意到他脱力的右手与地面之间藏着〈纸片(卷轴)〉。
使用它就能无条件发动特定魔法的稀有道具——我和他有一段距离所以没能看见,亚托莉恐怕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注意到了还选择了笔直地突进。实际上假如是普通的魔法,她超常的反射神经肯定能毫无问题地应对。
——世界停滞了。
这并非错觉。〈纸片〉瞬间释放出浑浊的光芒,斯塔菲欧的脚边突然出现漆黑的『某物』。
「什么——」
脖子一凉——我有如此感受的时候,这种感觉已经蔓延到了全身。
「——?!」
「亚托莉!!快离开!!」
师父大喊。亚托莉勉强停住。犹如重油的厌恶感缠绕全身肌肤,周围一带瞬间被沉重且喘不上气的氛围吞噬。傍晚的天空阴森森地泛黑,令人汗毛倒竖的阴暗降临,近处受到不祥的魔力照射的树木逐渐失去生机枯萎。
马儿在嘶鸣。从地面喷出的『某物』正要从脚边吞噬暴动的马匹。我的眼中看到那是压缩漆黑的魔力制成的『手臂』。几只黑色的手臂从侵蚀地面的黑暗异空间之中如毒蛇蠕动着出现,连同马车抓住两匹马,它们的模样瞬间被黑色覆盖。
「……!」
「〈极光的射手(阿尔忒弥斯)!!〉」
亚托莉一向后方跳跃,师父就不带任何警告地释放〈极光的射手〉,威力比刚刚的战斗还要高好几个层次,对着人类释放毫无疑问不只是『射穿』而是会『消灭』。
从斯塔菲欧脚边出现的黑臂以超乎常人的惊人速度做出反应。它的手指变为三根钩爪,横扫过天空与光箭对撞——威力彻底抵消,留下魔力旋涡消失。
在我看来这景象仿佛在开玩笑。那一只黑臂具有和师父几乎出了全力的〈极光的射手〉相同的威力,那被手臂彻底覆盖的马匹——
某种溃烂的异响传来,马匹的嘶鸣断了。在刚刚马匹所在的地方,只剩大量血海逐渐被黑暗吞噬消失。
那恰似将触碰者拖至冥府深渊的恶魔的具现。
师父大喊。
「大家来这边!!快!!」
亚托莉自不必提,尤莉缇娅也早就跑到露艾莉旁边,硬是拖着她的手臂跑了起来。
黑臂再次做出反应,露出与〈极光的射手〉抵消的钩爪,沿着切断尤莉缇娅与露艾莉抓着的手的轨道挥下。
「……?!」
尤莉缇娅赶紧松开露艾莉的手,把她推到远处。这判断若迟疑一瞬,两人的手恐怕就要被切碎。
破空而来的漆黑钩爪深深地剜掉好几米地,没时间对千钧一发躲过危机感到胆战心惊,钩爪再次横扫袭击尤莉缇娅。尤莉缇娅凭〈身体强化〉后跳躲过,但突然被推开扑了个空的露艾莉几乎没能反应过来——此时只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黑色钩爪的前端轻轻扫过她的右臂。
「啊——」
仅此,露艾莉的右臂就出现令人不寒而栗的裂伤,鲜血淋漓。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伤口并非年幼女孩能忍受的。倒在地面的露艾莉甚至无法满地翻滚,她仅仅蜷起身子,喉咙发出好似溃烂的悲鸣。
「露艾莉小姐?!……!」
尤莉缇娅立刻拔刀,从黑臂根部斩落钩爪。但仅过三秒,手臂就不断搏动转瞬间从根部再生了。而且离谱的是中途分叉,钩爪数量成倍增加。
「尤莉缇娅!!快!!」
「可,可是,露艾莉小姐她……!」
我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
「沃尔卡大人……!」
安洁在旁边支撑我,我才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动起了身子,结果义肢又绊到了脚边的泥土。啊啊我这个废材,怎么在关键时刻这样!!
亚托莉替我动了起来。她伴随暴风冲出,挥舞斧枪巨大的刀刃,纵向一劈将钩爪连同黑臂击溃。
但还是不行。它三秒不到就恢复如初,并且反复分叉,数量增长到了难以对付的程度。
——它不是能凭劈斩解决的对手。
「笨蛋!!听话!!」
师父的呼喊已经快成悲鸣了。
侵蚀地面的黑暗异空间不断蔓延,黑臂从中一个接一个地诞生,彻底分隔开了我们和露艾莉。不仅斩击没用,越是斩杀数量就会越多的来历不明的魔法——即便是尤莉缇娅和亚托莉,现在也只能听从师父的话。
可恶,如果脚没少一只,我早就冲出去了!!
「沃尔卡待在这里!!」
师父跑了出去,她立刻与两人汇合,将法杖用力地锤地。
「——〈光阵守护者(Aegis)〉」
其名是若非事态急迫师父绝不会使用的最强防护魔法。巨大的护盾纹章出现在师父眼前,然后展开包围我们的光之结界。
黑臂受结界阻拦,停止了一瞬,但只有一瞬。它似乎打算连同结界碾碎师父她们,钩爪一个接一个地猛撞光之壁。
「——」
安洁在我旁边向前伸出右手说了什么。
然后黑臂群就一条都不剩地四散消失了。我不是很懂,她大概是释放了击退邪恶存在类型的神圣魔法吧。
大家事到如今终于——在险些丧命的情况下终于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
刚刚还在的马车被破坏得粉碎。半径十米左右的地面变异为漆黑的神秘异空间,从中诞生的不祥黑臂群接连吞食倒在地上的〈恶徒〉尸体。碾碎一个化为血花,又继续吃下一个,下一个,咯吱,咯吱,咯吱——萦绕在耳边的鲜亮声响无数次响起。
宛如在现世打开的冥界之门。无差别把捕捉的猎物拖进去的死亡使者。感觉它的氛围与〈摘命者〉莫名相像,我的心情不爽到紧握的指甲快要在手心挖掉一块肉。
露艾莉还活着。我不清楚这究竟是否是偶然,只有她没被黑臂盯上还平安无事。但是她的右臂被撕开,只在那因疼痛流泪,不仅没有从那逃跑,很明显她已经连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哎,哎呀,真是不得了的魔法啊。」
而在露艾莉身旁,站着一位擦着冷汗提心吊胆的微胖男子。
「没,没想到有这种程度……虽说是我用的,但我也吓了一跳。哎呀哎呀,真是可怕……」
斯塔菲欧。
在黑色的异空间中只有他平安无事,无非是因为他就是发动这个极其异常的魔法的祸首。
在维持结界的师父背后,我的心中涌起极其不快的感觉。
「〈暴食的吊唁者(Gluttonia)〉——亏你能有精灵魔法的〈纸片(卷轴)〉」
斯塔菲欧的胸口位置,一个细长如试管的瓶子浮在空中,放在其中的纸片释放着不祥的浑浊光芒。那就是〈纸片〉,引发这个非比寻常的异常现象的元凶道具。
「精,精灵魔法——」
尤莉缇娅会怀疑自己的耳朵也正常。精灵魔法是与我们人类使用的魔法体系完全不同,以精灵之力为根源的魔法。人类基本上无法使用,每个精灵魔法都隐含着比普通魔法强好几个层次的力量。据师父所说,它就是那种一击能轻易逆转战局的魔法。
换句话说,精灵魔法的〈纸片〉不是会正常流通的商品,而是在迷宫中鲜能获取的超高稀有度道具。根据其中封印的魔法强力程度,国家可能会禁止个人拥有。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偏偏是这家伙有这种东西。
「呼……哎,我们这种人渣总有我们才能用的非法渠道。」
自己使用却也吓了一跳——他这句话似乎不假,斯塔菲欧喘着大气平复呼吸。
「但是,我没想到自己真有不得不用它的一天……大伙还这么年轻,真强啊。没想到同为A级也能有这么大的差距,完全是我的失策。」
同为A级……露艾莉她们〈巡天之风〉是C级,所以这家伙还袭击过其他冒险者吗?
「我听说这个国家的年轻冒险者很多人不习惯与人战斗,实际上到今天为止我一直干得很顺利。」
他低头看了眼脚边的异空间,再次擦了擦冷汗。
「这个〈纸片〉也是,发动是发动了……这就是精灵魔法的恐怖之处吗,哎呀哎呀……」
漆黑的异空间用宛如匍匐的亡者的速度慢慢拓宽范围。蔓延的空间中再次诞生崭新的黑臂,其数量已远超十几二十难以累计,它们吃光〈恶徒〉的尸体仍不满足,从四面八方追缠师父的结界寻找下一个饵料。
安洁再次使用神圣魔法炸飞黑臂,师父也同时向斯塔菲欧连射三道〈极光的射手〉。
然而结果和第一次一样——迅速挥舞的三根黑臂轻而易举地抵消了魔法,斯塔菲欧这才意识到自己遭受了攻击。
「哈,哈哈,真是不得了的魔法。不过看来我这边的魔法很适合对付你……」
「……」
被炸飞的黑臂全部照常重生,又陆续不断地紧缠结界。黑臂向光之壁挥舞钩爪,然后黑暗开始像渗入毒一般的侵蚀——就在我们眼前,结界出现裂纹。
「……?!」
喂,开玩笑的吧,这可是师父最坚固的结界喔?!
「莉泽尔,我来!解除结界!」
「别说傻话,解除了又能怎样?!碰到它就完了喔?!」
「可是……」
师父怒斥想从结界里冲出去的亚托莉。慢慢蔓延的漆黑异空间,以及从中无限诞生的不祥黑臂。被斩断,被魔法击碎也不当一回事的再生能力,将捕捉的对象一瞬间化为血海与犯规没两样的杀伤力。即便是〈亚尔斯瓦伦之民〉,正面突入也只能说是鲁莽。
说实话真是有够离谱。这就是精灵魔法——一旦发动就能轻易扭转战局的睿智结晶。与之为敌居然这么可怕,就算是我们也是第一次经历。
「可以请你们停止攻击吗?说实话,我没有能顺利控制好〈纸片〉的自信啊……」
斯塔菲欧或许是逐渐理解自己处于优势,从容之色开始重回他的脸上。
「露艾莉,你没事吧?」
他朝跪倒在地上啜泣的露艾莉温柔地伸出手。
「站起来。——赶紧站起来。」
「啊……?!」
他抓住她没受伤的左臂,强行让她站起来。
但露艾莉现在已经没有靠自己站起来的力气。就算手臂快要被切碎她也没法抵抗,只能跪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流下悲痛的泪水。
露艾莉的右臂已经全是鲜血。面对剧痛她一动都不能动,红色液体转眼间从她的指尖滴落。
「唉,这可不行啊。」
他低头看露艾莉手臂的伤势,装模作样地说道。
「看到这出血量了吗?必须尽快治疗。」
的确如此。这出血量不是很乐观,放着不管很可能攸关性命。
「但我做不到……因为我要应对你们的攻击,护住自己就竭尽全力了。」
斯塔菲欧想说什么很明显。
「——那么,你们该如何行动,不是很明显了吗?」
也就是说他拿露艾莉当挡箭牌威胁我们,叫我们放弃、投降。
师父一边注入魔力维持结界,一边厌恶地说道。
「治疗,只要你收起那个魔法,我们立刻就能办到……!」
「这么做我不就得被你们暴揍一顿了么?为了保护我柔弱的身躯,我也是很拼命的啊……」
少胡诌。袭击我们的不是你吗,被沉痛地反击以后就开始装受害者了吗?
「为了帮助我重要的伙伴,还请各位协助。」
「……谁是」
沙哑的细弱声音。露艾莉忍着犹如千刀万剐的疼痛,拼命咬牙说道。
「谁是,你们这些家伙的……!」
「当然是我们的伙伴。」
斯塔菲欧立刻回答,脸上挂着与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柔和善良的微笑。
「你不是拼命思考了如何陷害各位么?为了相同的目的同心协力——这不就是出色的伙伴吗?」
「不,不对……」
「啊,难不成」
但那表情也就保持了一瞬。
斯塔菲欧的表情变了,变得非常冷淡,打从心底厌恶、轻蔑、践踏似的。
「你还以为自己配获得别人拯救?怎么可能呢?」
他抬起露艾莉的手臂,强行让她抬头看自己——对着她泪水润湿的眼眸,斯塔菲欧冷酷地说:
「——到底谁还会拯救成为了恶党出色『伙伴』的你?」
「——…………」
所有的感情逐渐从露艾莉的眼眸中消失。……啊啊,那一定是,现在最不能对露艾莉说的话。
「……是,吗,我,已经…………」
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决堤,渐渐摧残露艾莉娇小的身躯。她的眼中已没有光芒,逐渐被浑浊的绝望无可奈何地吞噬。
「……你们应该明白该怎么做。」
斯塔菲欧看着我们说。
「再继续下去,我也不得不全力抵抗。但容我重申,我并不擅长操控这个魔法……这孩子恐怕也没法平安无事吧。」
他说。
「把她卷进你们的任性而为之中,你们不觉得她很可怜吗?她只不过是打从心底为她的姐姐着想而已。」
他说。
「她的姐姐也是可悲可叹啊。到底为什么要选择牺牲自己呢……」
他说。
「不过——如果你们也觉得这孩子是『恶党』,之后就随便你们吧。」
——怎么办。少了一条腿的我究竟能做到什么?
打破局面的办法只有一个,破坏斯塔菲欧的〈纸片〉。但那家伙周围现在有超过十米的漆黑异空间侵蚀,但凡靠近一步都会瞬间被无数的黑臂碾碎,抵达与〈恶徒〉的尸体相同的凄惨末路。话虽如此,想用魔法破坏,它也具备连师父的〈极光的射手〉也能抵消的防御能力。
当然,只要给师父足够的时间构筑术式,不难使出超越〈极光的射手〉的巨大火力。实际上师父在维持结界的同时,背地里也早就开始构筑庞大的术式。——然而这么做,毫无疑问露艾莉没法平安无事。
师父当然也不想对露艾莉见死不救。但如果把我们的平安放在天平之上,我很清楚师父最后究竟会如何选择。
不行,我怎么能让师父做这样的选择。
不伤到露艾莉的同时破坏〈纸片〉。要做的事不过如此,好好想想!
「各位……够了!」
露艾莉大喊。
她跪在地上发着抖,声音仿佛现在就要崩溃,但又装得很有精神,精神到了不自然的程度。不管怎么看,她浑浊的眼眸都说不上一点「好」。
「已,已经够了!我,肯定是遭报应了。因为我干了坏事……」
——啊啊,这狗屎的世界真的令人讨厌。
她现在几岁?大概和尤莉缇娅一样十三岁左右吧。这样的孩子受了右臂全是鲜血的伤势,喊着「够了」放弃获救,责怪自己都是因为自己做了坏事,眼泪流个不停,却
「诶,诶嘿嘿……已经,够了,对不起……!」
……却还在尽力露出拙劣的笑容。
她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
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做到这种事。
「……不,不要再……!」
安洁说了什么。
「沃尔卡大人,我来处理!所以……之后看到的事情,还请,」
我完全听不进去。
我抓住安洁的肩膀让她退后,踩着义肢走向前方。血气上头,或许超出了临界点——世界的一切反而变得无比清晰。
「不过……不过,还请帮帮我的姐姐……!我怎样都无所谓了,但唯有姐姐她……!」
对啊,我到底在想什么复杂的事。
即便距离超过十米,有无数黑臂阻碍,露艾莉被当作挡箭牌,我只要无视这一切就好。
尽管记忆不清不楚,但我的身体还记得。左手的爱刀连同灵魂同化的感觉,告诉我我能办到。
毕竟曾经的我,就是这样把死神连同全灭结局的命运一同斩断。
这次也没有任何改变。
不管是恶党还是魔法、命运,不爽的东西我全都要一起斩断。
「拜托了!不要在意我!已经……够了。」
……话说回来,我还没怎么和露艾莉做过算是对话的交流呢。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神很可怕,话也不多,感觉她有点怕我。那来得正好,就让我重新做自我介绍。
听好了,现在开始,我要把它敲进你的灵魂,给我牢牢记好了。
「…………………………………………不要……救救我……!」
——我,最讨厌这种坏结局了。
当时,斯塔菲欧确信,〈银灰旅路〉已无计可施。
精灵魔法〈暴食的吊唁者〉。从侵蚀地面的漆黑异空间中诞生无数吞噬一切的黑臂。物理的攻击手段不管用,用术式击碎它也会立刻重生,防住瞄准斯塔菲欧的一切攻击,即便拥有威力足以突破这防御的王牌,用了它毫无疑问会把露艾莉也卷进去。
这已经不是多少有点本事的冒险者能处理的情况了。真的是连使用者斯塔菲欧都感到可怕的魔法。一开始他本以为能赚到逃跑的时间就足够了,现在看来已经没必要逃了。
「莉泽尔,拜托了!!让我上!!」
「不行!!我可绝对不允许你孤注一掷冲进去啊?!」
褐色的战士与魔法使的声音响起。……啊啊,真是美妙的景象。为了助人而争论,赌上性命成就某事,直面绝望的状况,不了解挫折的冒险者坦率直接的身影。耀眼,令人羡慕,令人气愤——真的让人想吐。
所以他要用自己的手来终结这些只靠漂亮事活着的冒险者。
「——」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独眼独脚的男子——沃尔卡将义肢的那条腿跪在地上,腰间摆好了剑。只有一条腿的剑士不值得警惕,他完全把沃尔卡从意识中除外了。
然而那又怎样?在场连动都不能动的区区剑士,事到如今又能做什么?
「哈哈,到底想干什么呢?在离那么远的地方——」
「露艾莉,给我闭上眼!」
声音从斯塔菲欧所见的世界中消失。
这当然只是错觉,只是心理作用。但那个刹那,斯塔菲欧的确被囚禁在音绝、风止、树叶沙沙声不见、淤塞的世界全都停止在了纯白的感觉之中。
努力呼吸,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耳朵发痛的须臾的静寂之中——他唯独清楚自己全身忽然汗毛倒竖。
——紫电一闪。
一般把磨利的剑划过的轨迹比作光,但当时划过的并非紫色的电光。
就算恶党把无辜少女当作挡箭牌。
就算有邪恶的精灵魔法贪食一切。
……以及,即便有冠以死神之名的怪物。
超越紫电,抛下一切知觉,强行压制名为空间的绝对法则,斩断一切的——银之雷光。
银雷一闪。
——静寂的破碎声响起。
隔了一段无法体感到的意识空白,回过神来,仰望火红的天空——斯塔菲欧这才理解自己的终幕。
只能听见。
有如铃声般清脆的刀剑入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