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天走出自己的房间,下楼,走向空无一人的客厅。
开店忙到三更半夜的父母这时还没起床,但一定会准备好天的早餐,虽然是父亲昨天卖剩下的饭菜。
「我开动了……」
尽管没有其他人,天仍合掌说道。天一边打哈欠一边动筷子。
昨天没睡好,因为阳菜一直出现在他梦里,诅咒似地重复着那句话「保护我姊姊」。
「都已经变成幽灵了……」
就不要再出现在别人的梦里。
自从赶走轻浮男的那天起,他每天都梦到阳菜。真是够了。
「所以我不相信,姊姊说的『没事』从来不是没事喔。」
脑中一直听见阳菜的声音,天摇摇头,把饭扒进嘴里。
「我该不会……被那个幽灵诅咒了吧?」
这时,天突然发现桌上有一叠纸,拿起一张来看,耳边同时传来充满活力的声音。
「啊,那是我做的。做得很不错吧?」
母亲不晓得什么时候醒了,用精神抖擞、难以想像才刚起床的声音说道。
「你做的?」
「我用家里的电脑做的,再用印表机列印出来,想放在商店街打广告。」
那是「富樫居酒屋」的传单。
「哼……好厉害啊。」
天有口无心地边说边站起来。
「我吃饱了。」
「你给我站住!你只是在敷衍我吧!别看妈妈这样,我以前可是设计学校的学生!」
母亲从一早就很有精神,明明可以不用起床,但母亲一定会在天出门时醒来,鸡飞狗跳一番。
「我觉得很棒啊。」
母亲拿起传单,不服气地自言自语。天想到一个好主意,抢过一张传单。
「也给我一张。」
「你要好好帮我宣传喔。啊,不过高中生不可以喝酒!」
天没回答母亲的鬼吼鬼叫,穿上鞋子。
「我去上学了。」
「路上小心。」
天看了还穿着睡衣、头发乱翘的母亲一眼,便离开家门。
明明可以不用起床——天又做如是想。
「你回来啦!小天。」
放学回家,一如往常地下车,经过便利商店前,水手服少女朝他挥手。那是只有天看得见的幽灵——阳菜。
天每天都会来这家便利商店,但自从赶走轻浮男后,就再也没见过阳菜了。
肯定是因为她姊姊舞衣没来上班吧。深爱姊姊的阳菜几乎时时刻刻守着舞衣,寸步不离,所以只有舞衣上班的时候才会来这里。
想当然耳,天和舞衣自那天以来也没再见过面。
「小天,你听我说!刚才听店长对姊姊说,那个轻浮的男人辞职了!」
「是噢……」
天无可无不可地应道,看着阳菜。阳菜喜上眉梢地笑开了。
「那已经没我的事了吧?」
天说到这里,噤口不言,因为阳菜收起笑容,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看。
「我上次也说过吧?姊姊口中的『没事』从来不是没事。」
天想起舞衣独自返家的背影,她的背影很无助,彷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天也并非毫不在意,不,他其实很在意。
「嗯……可是那个男的已经不在了,应该没事了吧?」
阳菜一把抓住天的手,力气很大,一想到上次就是被她的蛮力推出去,天的身体抖了一下。
「你看那个!小天。」
阳菜指着店内。天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只见舞衣郁郁寡欢地站在收银机前。
「姊姊很内疚,认为那个男的之所以会辞职都是自己的错。」
「什么?你姊姊有什么好内疚的?错的是那个男人吧?是他承认自己有错,主动离职不是吗?」
「可是姊姊却认为是自己伤害了对方。」
她在搞什么?想太多了,枉费自己救了她。
不过舞衣确实没有向他求助,说不定是自己多管闲事。
「我去买牛奶。」
阳菜闻言,表情为之一亮。
「嗯!姊姊一定会很高兴的!」
「怎么可能,反而会惹她生气吧。」
仔细想想,自己那天的行动明显很不自然,就像轻浮男说的,舞衣可能真的会以为他是跟踪狂。
「别担心,别担心,去吧!」
阳菜笑容可掬地挥手。天赶紧别开脸,逃也似地躲进便利商店。
自动门打开,店里响起招呼声:
「欢迎光临。」
无比温柔的声音,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舞衣。
「啊,你是前几天的……」
天不动声色地看过去,舞衣正微笑看着他。总觉得有点害臊,天微微低下头,头也不回地走向饮料区。
天一面看着牛奶盒,一面偷偷地望向收银台。矮矮胖胖的店长正和舞衣交谈,那个轻浮男确实已经不在了。
天松了一口气,拿起蓝色盒装的牛奶,走向收银台。
「您好,欢迎光临。」
店长笑着对天说。舞衣大概是受店长所托,正在准备熟食,将牛奶交给店长,店长说:「找您两万圆!」却找他两圆的零钱。
「感谢惠顾!」
「不客气。」
天朝店长点头示意,从收银台前走过,这时,耳边传来噗哧一声。
「今天的牛奶跟平常一样啊。」
是舞衣的笑声,舞衣看到天买了蓝色盒装的牛奶。
「那个!」
天下定决心,把口袋里的纸放在收银台上。
「这是我家开的店!不嫌弃的话欢迎来坐坐!」
「唉?」
舞衣一脸困惑地低头看着那张纸。
那是今天早上从母亲手中抢过来的「富樫居酒屋」传单。
「咦,你家是居酒屋啊?真好啊。」
店长从旁边探出头来,这位店长大概最近才从其他店铺调来,不是当地人,如果是以前就住在这一带的人,应该认识天,也知道他家的居酒屋。
「是的,不嫌弃的话,欢迎大家一起来玩。」
「好主意!下次大家一起去吧!」
「说的也是,不过店长要值晚班吧。」
「呜呜,就是说啊,好想跟大家一起去啊。」
店长的假哭逗笑了舞衣,她的笑容看起来已经没事了。
「姊姊说的『没事』从来不是没事喔。」
天又想起阳菜说的话。
「总之!有空的话欢迎来玩!或许可以让你打起精神来!」
天不由分说地把传单塞进舞衣手中,拎着牛奶离开了。
「啊,谢谢你!」
背后传来舞衣的声音同时,自动门也关上了。
「真有你的!小天。」
走在商店街上,阳菜调侃他。
「有什么?」
「少装蒜了!你不是邀请姊姊去你家开的居酒屋吗?」
天轻声叹息。
「还不是因为你很担心你姊,一天到晚吵着要我保护她……连做梦都不放过我。」
阳菜一头雾水地抬头看天,娇小的阳菜与天的身高差了二十公分左右。
「小天……你还为姊姊准备了那样的传单啊?」
「怎么可能,那又不是我的店,是我父母开的店。所以就算你姊来了,招呼她的也不是我,而是我妈。」
公车从两人身旁呼啸而过。
「幸好我妈性格很豪爽,很愿意倾听别人的烦恼,所以我猜你姊一定能打起精神来……」
阳菜又一把抱住天。
「小天果然是我的天使!」
「哇,放开我。」
天险些失去平衡,奋力推开阳菜的身体。
「谁是天使!别开玩笑了!」
「小天?」
天赶紧闭嘴,直视前方。有个买完东西要回家的大婶直挺挺地站在他跟前,是商店街肉铺的老板娘。老板娘从以前就很胖了,一段时间不见,似乎又更胖了。
「啊,您好。」
「好久不见了,小天。你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呢。」
大婶眉开眼笑地说。
大婶看不见阳菜,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所以天看起来显然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吧。大婶一定觉得他是个傻孩子。
「呃,刚才那是……」
「没事,没事,小天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内心深处彷佛扎了一根针。
「要再来我们家买肉喔。跟以前一样。」
「好……」
「替我向你妈问好。」
天听话地点点头,大婶挥挥手,走开了。
天慢慢地抬起头来,大婶说的话在脑中萦绕不去。
「小天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小天啊……
「吓我一跳,差点就露馅了,小天?」
阳菜窥探他的表情。天板着脸,再次迈步前行。
「别在路上跟我说话。」
「当幽灵还真不方便啊。」
「话说回来,你跟着我做什么!」
「什么?你现在才发现吗?有什么关系嘛,姊姊下班前这段时间,我想去你家跟你聊天。」
有什么好聊的。幽灵可真有闲情逸致。
「因为幽灵跟谁都无法交流,好寂寞呀。」
天在五岔路口停下脚步,前面是红灯,那个老人今天也站在号志灯柱下的花束旁。
「那个……」
目送眼前熙来攘往的车流,天喃喃自语。
「幽灵……很寂寞吗?」
白花沐浴在汽车排出来的废气下,微微摇曳。
「对呀,无法被任何人注意到的话,难免有些孤单。」
站在一旁的阳菜说道,稍微想了一下,又接着说:
「但我还算好的,因为我还能待在姊姊身边,也能跟小天说话……其他去到另一个世界的人想必更孤单吧。」
行人号志灯转为绿灯,天慢吞吞地穿越斑马线。
茫然伫立的老人,脚下摇曳的白花。
「小天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那些花早在老人出现前就在那里了,因为那些花是我妈和商店街的人供上的。
「惨了……」
天停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明知得快点过去才行,脚却不听使唤。
灯号开始闪烁,天开始感觉喘不过气来。
「其他去到另一个世界的人想必更孤单吧。」
去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在这里发生车祸。独自前往另一个世界的人……
「小天!」
有人用力拉住他的手,耳边传来车子的喇叭声,天被拖着穿过斑马线。
「你没事吧?小天。」
回过神来,天已经在人行道上了。车子在刚才呆站的十字路口来来去去。
「嗯……没事。」
天深呼吸,调匀气息,额头冒出冷汗。
是阳菜救了他一命吗……
「我已经……没事了。」
天回答,阳菜狐疑地盯着他的脸。
「小天。」
天边走边听阳菜说。
「那个十字路口发生过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喔。」
阳菜闻言,挡住天的去路。
「小天也跟姊姊一样呢。」
「哪有?哪里一样了?」
「明明有事,却假装没事这点!」
天不悦地皱眉。
「少啰嗦!我说没事就没事!」
「明明就有事!」
阳菜握紧他的手,冷冰冰的触感传至天的手。
「你明明抖得这么厉害。」
听到这句话,天甩开阳菜的手。
「要你管!你对我根本一无所知!你只是个幽灵!」
阳菜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天咬紧牙关,避开阳菜的视线。
「别跟着我!吵死了!」
天粗鲁地丢下这句话,逃离现场。
冲进父母经营的店里,阳菜没有追上来。
「听说喝牛奶会长高喔。」
天记得这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身高与他不相上下,从小一起长大的书店老板的儿子佐宗拓实说的。
「所以从今天起,我每天都要喝牛奶!」
「那我也要每天喝牛奶!」
天也不甘示弱地回答。
「我一定要长得比你高!」
「我也绝对要长得比天还高!」
两人大眼瞪小眼之后,相视一笑。
「那好!从今天起,我们每天都要喝一公升牛奶!」
「放学后就去买牛奶!去车站前的『富士屋』买!」
「没问题!约好了!」
「约好了!」
拓实伸出小指,天也伸出小指。
可是就在快要勾到的瞬间,拓实的手指消失了。
「咦……」
不只手指,原本在天面前的拓实也消失了。
「怎、怎么会?拓实!」
叫喊的瞬间,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彷佛全世界的光都消失了。天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粉红色的花瓣轻飘飘地在黑暗中飞舞。
「拓实,你在哪里?」
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你到哪里去了?拓实!」
远处传来声音:
「天……」
「拓实?」
「我好孤单啊……」
「孤单?」
「嗯,我一个人好孤单,所以……」
你也来这里陪我——
天吸入一口气,在分不清上下左右的黑暗中迈开颤抖的脚步。
「不行!」
这时,耳边响起高八度的嗓音,是女生的声音。
「不可以过来!」
「咦……」
「你不可以过来!」
有人从前面用力地推了他一把。没有向后倒的冲击,而是深深地坠落,无边无际、无止无尽地坠落……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都要失忆了,唯有樱花瓣如雪片般不断地在天的视野里飘落。
「天!」
啪地睁开双眼,眼前是熟悉的老旧天花板。
「我要进去喽!」
天还来不及回答,纸门就被唰的一声打开了。他慢吞吞地在榻榻米上坐起来,母亲傻眼地说:
「你在睡觉啊?」
母亲迳自从抓乱了头发的天身旁走过,打开紧闭的窗户。冷风一口气灌进来,天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有客人拿着说是你给她的传单来了。」
「什么?」
母亲转过身来,满面春风地笑着说:
「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我就想好像在哪里看过那张脸,她在车站前的便利商店上班吧?」
天想起来了,之前在便利商店给舞衣传单的事。
「快下来,你不能喝酒,但也还没吃晚饭吧。不如跟她一起吃?」
丢下这句话,母亲走出房间。
舞衣来啦,她真的来了。
还以为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
「阳菜,你姊姊真的来了!」
话说出口天才发现,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对了,是我说的,要她别接近我。」
天想起自己这么说时,阳菜的表情。
「我说得太过分了……真糟糕。」
就算是幽灵,听见别人嫌自己啰嗦,也一定很受伤。
「唉……真是的!」
天站起来,从窗户探出头去怒吼:
「阳菜!如果你就在附近,快来我家!你姊姊来了。」
可惜没有人回答,只有一辆车从马路上疾驶而过。
天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间,下楼。
「啊!」
天掀起用来隔开住家与店面的暖帘,悄悄地探头看,坐在吧台前的舞衣站起来,对天行个礼。
「我来了。」
舞衣扬起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天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猛搔头。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听见天的回答,舞衣又笑了。
「坐坐坐,舞衣,再来一杯啤酒吧?」
「啊,好啊,谢谢。」
「你这孩子,也别呆呆地杵在那里,坐下啊。」
在母亲的催促下,天坐在舞衣旁边。不晓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舞衣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
「舞衣,你还挺能喝的嘛。」
母亲已经直接喊舞衣的名字了,不过她也不是今天才开始跟客人毫无分寸。
父亲轻声叹息,从吧台后面伸出手来,放下斟满啤酒的酒杯和一只空的玻璃杯。
「谢谢。」
舞衣接过啤酒。沉默寡言的父亲微微颔首,又回厨房去忙了。
「来,这是你的。」
母亲在天面前放下一公升装的盒装牛奶,示意他把牛奶倒进杯子里喝。
天眉头一皱,舞衣则莞尔一笑。
「还有这个。」
母亲放下两盘串烧。
「串烧?我没有点啊。」
「这是天的爸爸招待的,不嫌弃的话请用。」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
舞衣再次低头致谢。天在舞衣旁边小声说:
「我们家的串烧非——常好吃喔。」
舞衣转向天,嫣然一笑。
「嗯,我不客气了。」
舞衣拿起一串烤鸡,送到嘴边,是裹上独家酱汁的鸡腿肉。
天很在意舞衣的反应,也拿起一串烤鸡。
「哇!肉质好Q弹,酱汁也很够味,真的很好吃!」
「是不是?希望合你胃口!」
母亲在吧台后面笑得合不拢嘴。舞衣也笑得很开心。
天也松了一口气,狼吞虎咽地吃完整盘烤鸡。
吧台座位区只有舞衣和天,后面的桌椅则坐了三名刚下班的上班族,正谈笑风生地喝酒。
天边吃父亲为他做的饭,边偷偷打量喝第二杯啤酒的舞衣的侧脸。
瞧舞衣长了一张乖乖女的脸,喝起酒来倒是巾帼不让须眉,说不定是个酒国女英豪。
「那个……」
舞衣把酒杯放在吧台上,双颊绯红地说。
「前几天在公园……」
天心里一惊,放下筷子。想起那天的事,好想逃走。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天几乎是硬生生地吞下嘴里的饭。
有道理,即使透过在便利商店里的对话或名牌知道她姓什么,也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当时他却在情急之下喊她「舞衣姊」。
糟了……总不能说是从她变成幽灵的妹妹口中听到的。
「那、那是因为……呃……」
搞不好她还在怀疑天是跟踪狂,明明没有告诉对方,对方却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她肯定觉得很恶心。
天的额头冒出汗水,一时半刻想不到可以脱身的借口,只好打马虎眼地喝牛奶。
「如果直接告诉她是我告诉你的呢?」
天背后一凛,望向声音的来处,阳菜就站在对面。有点……不对,是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阳……」
天差点脱口而出,急忙掩住嘴巴,又喝了一口牛奶。
阳菜气鼓了一张脸,在天身旁的空位坐下。
「你就说我们是朋友嘛,反正我跟你一样大。」
「什么……」
「如果我还活着,也是十七岁的高中女生喔。」
对了,原来如此,因为她穿着国中的制服,天一直以为她比自己小……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和天一样,已经十七岁了。
天转向另一边,舞衣正一脸匪夷所思地侧着头。
真是够了!既然如此,随便啦!
「因、因为我是樱木阳菜的朋友!」
「什么?」
舞衣的脸色变了。天接着说:
「所以我是听阳菜提到你的事……不,我也见过你一面,所以记得你的长相。」
唉,居然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扯下瞒天大谎。天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便利商店的名牌不是写着『樱木』吗?所以我知道你就是阳菜的姊姊……发现那个男人一直缠着你不放,所以……」
好牵强。好牵强的借口,这么烂的借口能说服她吗?
「真的吗……?」
舞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真的。」
「那你知道……阳菜已经不在了吧。」
「知道……」
天点点头。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天错愕地「唉」了一声。
因为舞衣哭了。
「呃,那个……」
舞衣又哭又笑地对手足无措的天说:
「抱歉。我突然想起阳菜……」
天的胸口一紧。
谎言令他痛苦万分。他和阳菜不是朋友,他们最近才认识,而且认识的时候阳菜已经变成幽灵了。
「原来如此,原来你是阳菜的朋友啊,所以才这么关心我。」
眼泪顺着舞衣的脸颊滑落。
「那个,这个……」
天没想太多就递出手边的毛巾。舞衣噗哧一笑,说了声「谢谢」接过,轻轻拭去滴落的泪水。
「笨蛋!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好痛。」
母亲从背后敲了他的脑袋瓜一记。
「居然拿毛巾给女孩擦眼泪!」
母亲说道,递给舞衣一包面纸。
「想哭的时候就哭出来吧。因为一直忍着不哭的话,就无法打从心底笑出来了。」
母亲狡黠一笑,舞衣也破涕为笑。
「谢谢。」
舞衣接过母亲给她的面纸,抽出一张,拭去泪水,再抽一张擤鼻涕。母亲以温柔的眼神守护着舞衣说:
「舞衣,要不要再来一盘串烧?」
这么说来,盘子已经空了。
「啊,好啊。我要吃。」
「没问题!老爸,再来两盘串烧!」
母亲说完后,对天微微一笑。
「你当然也要吃吧?」
「对,要。」
「这孩子啊,只要有串烧和牛奶就能活下去了。」
「啊,他很喜欢牛奶呢,这个我知道。」
母亲与舞衣相视而笑。天不服气地嘟着嘴,把脸转到一边。
「咦……」
回过神来,阳菜已经不见了。
结果舞衣喝了三大杯啤酒,喝完时,泪痕也已经干透了,与母亲意气投合地有说有笑。
「那么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哎呀,已经这个时间啦。好像是我拖着你说了一整晚的话,真不好意思啊。」
「不会,我很开心。」
其他客人都已经回家了,店里只剩舞衣一名客人。
天并未加入母亲与舞衣的对话,小口小口地喝牛奶、吃父亲给的毛豆。
「天!送舞衣回家。」
「什么?」
母亲突如其来的命令害他差点被毛豆噎死。
「为什么是我……」
「还有为什么?因为是你邀舞衣来的呀。一定要平安无事地把我们的贵客送到家门口喔。」
天从不敢忤逆母亲说的话,就算抱怨,也说不过母亲。
「不用了,我没事,而且我家就在附近。」
「但是在铁路的另一边吧?这个时间,车站前有很多醉汉。我们家儿子只有这时候派得上用场,你就放心使唤他吧。」
天不动声色地看了舞衣一眼,舞衣也不知所措地看着天。
「那、那我送你回家吧。」
看到舞衣的表情,天也觉得放心不下,便站了起来。
「那、那就麻烦你了。」
舞衣也同样站起来,低头向天道谢。
「路上小心喔。」
母亲笑着对他们说。
天和舞衣并肩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四下张望了一番,到处都不见阳菜的身影,大概还在生气。
「天同学。」
舞衣突然喊他的名字,害他心脏跳得好快。舞衣害羞地看着天,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啊。」
「咦?」
「你明明是阳菜的朋友,我却一直没有发现。」
「没、没关系,因为姊姊不认识我是理所当然的。」
对,她就是这样的人。不管什么事都认为是自己的错。
「天同学。」
「什么事?」
夜风吹动了舞衣的发丝。
「你经常和阳菜一起玩吗?」
「啊,嗯……」
天的良心隐隐作痛,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说谎,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再说实话了。
「阳菜和天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呃,我想想……很吵……很有活力吧?」
舞衣莞尔一笑。天看着舞衣的侧脸说:
「还有……她总是记挂着姊姊。」
舞衣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走在身旁的天。两人短暂四目交会后,舞衣静静地撇开视线。
「你好像……现在也经常跟阳菜见面呢。」
天默默地往前走。
脑海中浮现出天真无邪、一碰上姊姊的事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阳菜。
五岔路的行人号志灯在暗夜中发出红光,老人依旧站在这边的信号灯柱旁。
「阳菜她啊……」
耳边传来舞衣的声音。
「是个好孩子。」
天无言瞥了身旁一眼,舞衣凝视着十字路口的另一边。
「由我这个做姊姊的说很奇怪……她很活泼,跟谁都能变成好朋友,做事也很可靠……父母都很宠爱阳菜,远胜于我。」
有一辆车经过,行人号志灯变成绿灯,但舞衣还站在原地。
「可是她怎么就这样死了?为什么死的是她不是我……」
舞衣的声音钻进天的耳膜,深深地,深深地,经由耳道,钻进胸膛的最深处。
年轻人骑着脚踏车从对面冲过来,风驰电掣地从呆站着不动的两人身边疾驶而过,刮起一阵风。
眼前的红绿灯开始闪烁,舞衣又开始擦眼泪。
「抱歉,我到底在说什么呀,我……」
天默默地听舞衣说。
「为什么呢,为什么在你面前,我会变得这么爱哭呢?眼泪根本停不下来……」
这个人肯定很少在别人面前流泪吧,或许她认为自己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
天感觉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是面纸,肯定是母亲刚才偷偷塞进去的。
天笨拙地把面纸递给舞衣。
「这个……给你。」
舞衣边擦眼泪边回头,接过天给她的面纸,露出复杂的表情,看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
「谢谢你。」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眼前又有一辆车驶过,斑马线对面的号志变成红灯。
两人单独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看着红色的灯光。
天试着寻找阳菜的身影,却遍寻不得。
❀
「小天!」
第二天放学回家路上,天在便利商店前看到阳菜,阳菜正朝天猛招手。天东张西望,确定没有其他人以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阳菜身边。
「……我下课了。」
「你下课啦。」
阳菜抱着胳膊,以冷若冰霜的眼神抬头看天。天鼓起勇气向她道歉:
「昨天……那个……嫌你啰嗦……对不起。」
阳菜直勾勾地盯着天看。天禁不住她的注视,正想撇开视线时,阳菜拍了拍天的肩膀。
「算了,本来想用诅咒杀死你,但我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谢谢你和我姊姊处得那么好。」
阳菜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天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不免有点腼腆。
后来天送舞衣回家,舞衣位于公园对面的家静悄悄地,一片漆黑。舞衣向天低头致意了好几次才走进屋里。
「你还送她回家吧?」
「嗯,你们家……都不开灯吗?」
「很晚了,爸妈可能都睡了。」
天偷偷地瞥了阳菜一眼,阳菜虽假装若无其事,看起来有些寂寥。天问阳菜:
「你一直住在那里吗?」
「咦?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们的设定是朋友吧。要是我对你一无所知,不是会穿帮吗?」
昨天有点难为情,所以天几乎没跟舞衣说到话,但舞衣可能还会再去店里喝酒,再不然也会在便利商店碰到。
「说的也是,我们是朋友的设定呢。」
阳菜的表情恢复开朗。
「我一直住在那里喔。家里还有姊姊和我爸妈……我们还养了一只名叫小白的小狗,可惜一年前死掉了。」
天想起弃置于庭院里,已然颓圮的狗屋。
「我们一家人的感情很好喔。礼拜天经常一起出去买东西、吃大餐,暑假也会去旅行或露营,好快乐啊……」
阳菜一脸缅怀地仰望天空。
「可是自从我死了以后,整个家庭就支离破碎了。爸爸辞去工作,整天喝酒;妈妈一下子哭泣、一下子生气,情绪很不稳定……两人每天吵架。姊姊想尽办法,希望能修复家里的气氛……」
天想起昨晚舞衣的泪水。
天用力握紧拳头,鼓起勇气问阳菜:
「你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但也非常残酷,可是不问又不行。
阳菜的视线从天空下坠,凝视天的脸,微微一笑。
「我是出车祸死的,就在国中开学当天。」
这句话刺痛了天的胸口。
「开学当天?」
「嗯,那天风很大,被车子辗过的时候,樱花漫天飞舞……啊,你瞧,这身制服还很新吧?」
阳菜在天面前转了一圈,有点大件的百褶裙摇曳生姿。
可惜天的思绪完全被阳菜说的话占满了。
国中。开学。新制服。车祸。樱花瓣……
「但我不记得是在哪里发生车祸和一些细节。」
阳菜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天。
「你怎么了?小天。」
阳菜的声音令天扬起脸。
「你的脸色好难看。」
「没什么……」
天好不容易挤出声音,离阳菜远一点。
「今天你姊姊有排班吧?我去买牛奶。」
「嗯……」
天正要走向便利商店,阳菜抓住他的手。
「小天。」
天没有回头。
「你没事吧?」
天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与答案一起吐出来。
「我没事。」
阳菜冰冷的手轻轻地放开天的手臂。
「欢迎光临……啊。」
一进去就与站在柜台后面的舞衣对上眼。
「你好。」
舞衣毫无芥蒂地向他打招呼,令天有点害臊。
天微微颔首,耳边传来店长的声音:
「喔哦,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樱木小姐正说你们家的串烧很好吃呢。下次我也一定要去光顾。」
舞衣告诉店长啦。倒也无妨,至少起了宣传的效果。
「请务必光临,跟我爸说一声,他会算你便宜一点喔。」
「那更是非去不可了!」
店长豪爽地哈哈大笑。还有其他客人等着结帐,所以天不动声色地离开柜台,走向饮料区。
一公升的牛奶今天也排列得井然有序,天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些牛奶。
「那好!从今天起,我们每天都要喝一公升牛奶!」
天拿起蓝色的盒装牛奶,走向柜台。舞衣站在收银机前,看到天,露出柔和的微笑。
「你姊姊很有精神喔。」
天买完牛奶,走出便利商店,阳菜还在等他。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天穿过停车场,走向商店街。阳菜跟在他旁边。
「你真的觉得姊姊很有精神吗?」
昨天,舞衣说了:
「为什么死的是她不是我……」
她边说边流下了眼泪。
「因为姊姊跟你一样。」
一旁的阳菜开口。
「明明有事却总说没事。强忍痛苦,表现得若无其事,想说的话都藏在心底,绝口不提。因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以为只要自己忍忍就过去了,我有说错吗?」
天瞪了阳菜一眼,无奈阳菜说的基本上都没错。
「你姊姊啊……」
天面向前方,自言自语似地说。
「希望死的不是你,而是她自己。」
阳菜在喃喃自语的天身旁微微颔首。
「嗯,我姊姊就是……这么傻。」
众人口中的好妹妹。被留下的姊姊。支离破碎的家庭。
那个还活着的人,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呢?
天在十字路口前停下脚步,今天也是红灯,也依旧看到老人的身影。
「啊……」
有人蹲在红灯下,双手合十默祷。
「老妈……」
天念念有词的同时,号志变成绿灯了。
「啊,天,你回来啦!」
天穿越斑马线后,母亲发现他,站了起来。
「我回来了。」
「我今天去了花店,所以买了花来给拓实。」
号志灯下的花束换上新的白花。
与牛奶一样雪白的白花。
天默不作声地低头看那束花,倏地撇开视线往前走。
「天!等一下,妈妈跟你一起回去。」
母亲捧着枯萎的花,追了上来。
「咦,你是不是又长高啦?」
「是你的错觉吧。」
「我问你喔,舞衣还会再来吗?」
天以光火的表情面向母亲说:
「我不是说那个人只是朋友的姊姊吗?」
「我知道啊,你昨天已经说了一百遍了。」
天瞪了笑得没心没肺的母亲一眼,别开脸。
就连身旁的阳菜也跟母亲一起笑他,天更火大了。
「天。」
天走得很快,背后传来母亲的声音。
「妈妈很庆幸喔。」
这句话回荡在天的耳朵里。
「很庆幸你生下来,健康地长大。所以你也不要客气,要好好地活下去。」
客气?对谁客气?
天蓦地停下脚步来思考。明知光是思考这个问题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但是更痛恨如此轻易被打倒的自己,没好气地对母亲说:
「少啰嗦。」
完全是迁怒。他越来越讨厌没用的自己。
天丢下母亲,逃命似地跑走了。
「啊,等一下,小天!」
天听见阳菜的声音,但充耳不闻地冲进家门。
「小天,小天?」
天趴在桌上,阳菜在他的耳边声声呼唤。
「你今天不喝牛奶吗?」
吵死了,吵死了,滚到一边去。
「哎,所以说小天还是小朋友呢,动不动就闹别扭。」
「嗄?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天气冲冲地抬起头来,与近在眼前的阳菜四目相交。阳菜笑盈盈地对天说:
「不过,天也需要这样的人呢。」
「……什么人?」
天怒火中烧地质问阳菜。
「愿意保护你的人。」
「什么?」
阳菜微微一笑。
「我希望小天能保护我姊姊,但是小天也需要愿意保护你的人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凭什么替我决定。」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阳菜的身体轻飘飘地浮起来,坐在书桌上,旁边是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牛奶。
「谁是拓实?」
天坐在椅子上,抬头看阳菜。
「是小天很重视的人吗?」
阳菜大大的双眼极为真诚地盯着自己看,天回答:
「拓实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那天是国中的开学典礼,典礼结束后,拓实穿着全新的制服来天的家里玩。
「要不要去买牛奶?」
放学后去车站前的「富士屋商店」买牛奶已成两人的例行公事,拓实却突然说:
「哦,我们已经是国中生了,我打算戒掉放学后的牛奶。」
拓实翻着包上蓝色书套的文库本。拓实最近似乎迷上了阅读。
明明直到前阵子还在公园比谁秋千荡得高,明明光是在卖零食的杂货店抽到「再来一包」就乐得手舞足蹈,拓实却因为升上国中就突然开始装大人。
「啊,对了。天,今天是你生日吧?这个给你,是我们家卖的书套喔。」
拓实从背包里拿出书套,扔给天。天连忙接住。
拓实家就在隔壁,是一间小小的书店,也卖一些时髦的文具,所以意外地受国中及高中女生的欢迎。
「刚才有个国中女生来买姊姊的生日礼物,我推荐这款书套给她,她很高兴地说『我就要这个』。」
拓实笑逐颜开,显然是在问天「如何?」,天觉得露出这种表情的拓实看起来比自己成熟多了,这也让他非常不甘心。
「我出门的时候,她还在看漫画……长得很可爱喔。」
什么「长得很可爱」嘛。他不是说女生「又吵又麻烦」吗?
「谁要这种破玩意儿啊,我又不看书,而且跟女生用一样的东西,太丢脸了。」
天当着拓实的面,不屑地扔掉拓实送给他的书套。
「啊——你做什么啦!我好心……」
「我去买牛奶,反正你已经放弃要长得比我高了。」
天一骨碌地起身,只见拓实也气冲冲地站起来。
「你胡说什么,明明是我比你高!」
「少来了,前阵子量身高,明明是我比较高。」
「我还会继续长高!」
「至少现在是我赢了。我走了,拓实同学,再见。」
天把零钱放进口袋,粗鲁地拉开纸门。
「喂,等等我啦!」
「你别跟来。」
拓实把带来的文库本收进背包里说:
「我也要去!我们不是约好要每天喝一公升吗!」
「不必了,不用勉强,你就留在这里看书吧!」
「少啰嗦!我说要去就是要去!」
两人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
天空蓝得望不见一片云,但风很大,樱花瓣轻盈地漫天飞舞。
「后来就在那个五岔路发生车祸了。我们看到绿灯过马路时,有辆挂着别县车牌的车朝我们撞过来,好多人都被卷入,拓实当场死亡,我则昏迷不醒,听说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些日子。」
天摇晃着椅子说。阳菜还坐在桌上,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天的脸。
「好不容易醒来,一年后回学校上课,大家都变得好生疏。大概是不晓得该怎么面对在那场车祸中失去好朋友的我,再加上我脸上还留下这样的伤疤,正常人都会退避三舍吧。」
天用手指抚摸从额头延续到脸颊的伤痕。
「我的表情之所以不听使唤,也是因为那场车祸伤到神经,所以大家都说我总是板着一张脸,或是眼神很凶恶。」
所以天的国中生活过得一点也不开心。
「再加上起步得晚,课业也完全跟不上。好不容易考上的高中都是一些牛鬼蛇神,如果不同流合污,就会被盯上,所以装也要装出一副不良少年的样子。更何况从此还看得见幽灵,我也很不容易好吗?」
天干笑两声,抬头看阳菜。阳菜也看着天。
「我问你喔……」
天低声问阳菜。
「你死的那天也是开学典礼当天对吧?该不会跟我们遇到同一场车祸吧?」
「咦……」
「那天除了拓实以外,还死了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是我吗?」
阳菜侧着头陷入沉思。天问阳菜:
「那时候,你是不是叫我别过去?」
在无边无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天确实听见女孩子的声音。
你不可以过来!
「我不知道……」
阳菜回答。
「我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车祸前后的事,我记不清楚。」
「这样啊……」
当时如果没有听到那个声音……自己说不定也会跟拓实一起走。
「抱歉。」
阳菜不解天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因为……你那天死掉了,而我却还活着。」
阳菜闻言,气势汹汹地从桌上跳下来。
「你就是这点不好!」
「什么?」
「那天,我和拓实死了,小天活了下来,姊姊也还活着,就只是这样而已。小天和姊姊都不必顾虑我们。」
「可是……」
「没有可是!给我振作一点!」
阳菜的怒吼有如当头棒喝,阳菜睁大双眼,直视着天。
「小天的妈妈不也说过?叫你不要跟任何人客气,好好地活下去。小天不要再被那场意外,也不要再被拓实困住了。你可以为了自己,活出自己的人生喔。」
天沉默不语地看着阳菜。阳菜倏地撇开视线。
「真希望……姊姊也能明白这点。」
阳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向打开的窗口。
「阳菜?」
「小天,你愿意保护姊姊吧?」
阳菜的身体轻飘飘地腾空而起,消失在窗外。
「等等……阳菜!你要去哪里?」
「我还会再来。」
天连忙从窗户探出脸看,但阳菜已经不见踪影了。
店的招牌亮着灯,串烧的香味香传十里。
天从后门出去,穿过停着脚踏车的狭窄过道,与正掀开门口暖帘出来的父亲对上眼。
「你要上哪儿去?」
父亲难得问他。
「出去一下。」
「要记得回来喔。」
父亲只交代了这句话,就走进店里。
天想起自己在医院醒来那天的事。
平常总是笑口常开的母亲抱着天哭成泪人儿,顽固又沉默的父亲也哭了。两人都对天说:「感谢老天,回来就好。」
可是拓实并没有回来。自从开学那天穿着全新的制服来找天玩,拓实就再也无法回自己家了。
天出院前不久,拓实的家人就搬到隔壁县,这条商店街从此再也没有书店。拓实的父母原本把天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自从车祸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天每天放学回家一定会先去跟在店里忙的父母打招呼,唯有「我回来了」是每天不可或缺的例行公事。
白花在黄昏的十字路口迎风摇曳,这里总是供奉着许多花。天静静地靠近,蹲在地上。
「拓实……」
耳边传来车辆熙来攘往的噪音,不冷不热的风夹带汽车排出来的废气,抚过天的脸颊。
「你在那里孤单吗?」
听不见拓实的回答,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拓实不在这里。
因为拓实跟阳菜不一样,肯定已经去到另一个世界了。
「我很……寂寞喔。」
天凝视白花,喃喃自语。
「你不在以后,我很寂寞。」
直到现在仍能历历在目地想起。
两人一起奔跑、较劲、吵架、笑闹的事。
还以为这种再自然不过的日常会永远持续下去,还以为他们可以一起长大。
然而却只有拓实不在了。拓实已经无法长大了。
天感觉有人站在旁边,是那个老人的幽灵。
天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两人目光交会,老人的表情微微有些动摇。
「老爷爷。」
天站起来,对幽灵说:
「你试图想起什么呢?」
幽灵不言不语地看着天的脸。
「如果你有什么困扰,可以告诉我。如果我帮得上忙,自当尽力而为。」
天丢下这句话,走向回家的方向。
呼啸而过的风好冷,天拱起身体,呼出一口白烟。
❀
放学回家,天今天也绕去便利商店,却没有看到阳菜。
提起拓实的事那天,阳菜只丢下一句「我还会再来」就不见人影。
难不成她已经去投胎了?不,不可能。
阳菜应该也有非想起来不可的事,除非想起来,否则无法投胎转世。
「搞什么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真是伤脑筋的幽灵。
天嘴里念念有词地抱怨,走进便利商店,听见熟悉的声音。
「真的很抱歉。」
舞衣在收银台后面低头赔不是的身影映入眼帘。
又来了……今天大概又搞砸了什么事吧。
天轻声叹息,走向饮料区。
「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每次来,每次串烧都刚好卖完。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备货啊?」
「有、有的。可是……」
「可是我没有一次能顺利买到喔。你们不是应该准备充足的分量,好让客人随时都能买到吗?」
有位大婶型的客人正在大肆抱怨,舞衣则连声「对不起」地道歉。隔壁收银台是偶尔来打工的兼职大叔,一脸事不关己地袖手旁观。
天稍微观察了一下,拿起盒装牛奶,走向收银台。
「真是一家要什么没什么的便利商店!」
果然没错。这位客人是……
「阿姨。」
天从背后出声。转过身来的果然是在商店街开钟表行的老板娘,戴着眼镜,体型削瘦,性格不坏,但确实有点得理不饶人。
「哎呀,小天。好久不见了。」
大婶稍微放松了原本绷紧的脸部线条。
「您想吃串烧啊?」
「咦?」
「那我待会儿给您送我家的串烧过去。」
「哎呀,不用了啦。这怎么好意思。」
说是这么说,但大婶的表情可乐意了。
「别客气,比起便利商店的串烧,我们家的绝对比较好吃喔。」
「这倒是,那就麻烦你了。」
大婶在胸前额手称庆地笑着说。天不动声色地望向收银台里面,舞衣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还有……机会难得,可以再给我鸡肉丸和鸡肝各两串吗?」
「没问题。」
「喏,钱给你。麻烦你了,小天。」
天在便利商店前接下大婶的点单,与她告别。
回家还得请父亲烤好鸡肉串,再送到钟表行。天有点后悔自己揽下了这么麻烦的差事。
轻声叹息的同时,有人喊着「天同学!」冲了过来。
「舞衣姊?」
换上便服的舞衣在天面前气喘如牛地说:
「刚好五点了……所以我赶快下班。」
用刚才接受点单的手机确认时间,不知不觉已经五点多了。
蟹老今天也拜托他做事,天无法拒绝,只好帮忙,因此比平常更晚离开学校。
「那个,刚才谢谢你帮我解围。」
舞衣深深地朝天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天连忙摇头。
「没事,但我这么做等于是抢走了便利商店的客人……不只,也诋毁了便利商店的串烧。」
「才不会呢,当时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舞衣含羞带怯地接着说。
「我真的很笨手笨脚,在上一家公司的时候,还没帮上什么忙,公司就破产了……」
「唉,破产?」
「对呀,后来只好边打工边找正职,可是像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根本没有人愿意雇用我……」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舞衣确实有点笨手笨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总是忙不迭地道歉……等等,难道就没有优点吗?
天一时脑筋打结,舞衣噗哧一笑。
「就是这么说,我真的很没用。在家里也是,为了逗无精打采的父母开心,我故意表现得很开朗,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果然那个家需要的不是我,而是我妹妹……」
天定定地盯着舞衣瞧,舞衣愣了一下,捂住嘴巴。
「啊,讨厌啦,我在你面前怎么总是口无遮拦呢?抱歉,你不想听这些丧气话吧。」
舞衣强颜欢笑,重新背好肩上的皮包。
「那我先走了,改天见。」
「等、等一下!」
天留住正要离开的舞衣。
「你接下来……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
「既然如此,要不要来我家?」
舞衣露出困惑的表情,天赶紧补上一句:
「我妈一直吵着想见你,我爸也会烤美味的串烧给你吃……」
舞衣笑容可掬地点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感觉阳菜也在舞衣的身后微笑。
今天也和舞衣并肩走在夕阳西下的街道上,感觉好奇怪。
五岔路的老人幽灵今天也站在那里,自从天主动向他搭讪,路过这里已经好几次了,幽灵从未找天说话。
那个老爷爷想不起来的珍贵回忆到底是什么呢?阳菜想不起来的珍贵回忆又是什么……
行人号志转为绿灯,天就要过马路时,背后传来声音。
「……天同学。」
声音细如蚊蚋。天回头看,舞衣还站在原地不动。
「舞衣姊?」
舞衣沉默了半晌,大口深呼吸之后才说:
「不好意思……等我一下。」
舞衣语毕,蹲在地上,面向白花,双手合十。天默不作声地俯瞰她的动作。
「这个十字路口……发生过车祸吧。三个国中生被卷入。」
舞衣的声音令天心头一紧。
「你是阳菜的朋友,肯定也知道吧?阳菜死在这里的事。」
阳菜她——果然是在这里出的车祸。
舞衣的目光还停留在花上,接着说:
「可是我啊,直到上次去你家以前,一直不敢经过这里。」
「咦……」
天忍不住出声,舞衣接着说:
「一想到这里是阳菜死的地方……就觉得,非常难受……」
天的胸口隐隐作痛。
「对不起……」
舞衣喃喃自语,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花。
这个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罪恶感呢?
大概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吧。从今以后,终其一生。
「小天不要再被那场意外,也不要再被拓实困住了。」
那是不可能的。不管是自己,还是这个人,都无法这样与过去一刀两断。
「对不起。」
舞衣站起来,再次对茫然伫立的天道歉。
「走吧,去你家。我饿了。」
舞衣露出恶作剧的微笑,天无言地点头。
「这不是舞衣吗?欢迎光临!」
天带舞衣走进店里,母亲大喜过望地迎上前来。
「啊,可是很抱歉,如你所见,今天被预约的客人包场了。」
定睛一看,店内坐满中年大叔,好像是商店街的工会成员在这里聚餐。
「怎么回事!天,你居然带了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回来,真是人小鬼大!」
「你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了?」
「明明前不久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成天在商店街跑来跑去。」
大叔们哄堂大笑,看样子他们已经喝多了。天嘟着嘴,对从小就认识的大叔们说:
「她是我朋友的姊姊啦。」
「大家好。」
舞衣在天身边乖巧地打招呼。
「啊,你是车站前的便利商店工读生。」
「咦,真的耶。小姑娘,过来跟叔叔们一起喝吧。」
「快来快来,跟那个小鬼头在一起很无聊吧?」
舞衣苦笑,一旁的天嘟囔:
「吵死了……你们这群酒鬼。」
「天!怎么可以这样对客人说话!」
母亲用托盘打他的头。
「好痛!」
天摸摸头,舞衣见状,噗哧一笑。
「小天,你今年多大了?」
喧闹的笑声中传来沙哑的声音。天望向坐在四人桌的老人,其中年纪最大的当属日式糕饼店的老爷爷。
「十七。」
天小声回答。老爷爷看着他,眯细双眼。
「十七岁啦,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四年啦……」
母亲偷偷观察天的反应。
「你这么健康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老爷爷说道,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天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啊,舞衣!」
似是要转移话题,母亲以明快的语气说道。
「可以请你先去二楼等吗?我马上做点什么送上去。」
「唉,不用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只是要请你在臭小子的房间里委屈一下了。我马上就准备透心凉的啤酒和美味的下酒菜。」
母亲说完,又用托盘敲了天的脑袋一下。
「天,还不快点带舞衣去你房间!」
「很痛耶。」
看到天摸着头喊痛,舞衣细声问道:
「真的可以吗?」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拒绝了。
「可以啊,我无所谓。」
只见笑意在舞衣脸上绽放。
前脚刚踏进房间,天后脚就赶紧打开暖气,用最快的速度收拾榻榻米上乱七八糟的杂物。早知如此就好好地打扫房间了。
「请进,房间有点乱。」
「打扰了。」
舞衣缓缓地走进天的房间。天感觉非常紧张。
这么说来,以前阳菜来的时候,天并没有这么紧张,但那家伙是幽灵,所以不算。
「啊,请坐。」
「谢谢。」
舞衣坐在天准备的座垫上。
天打开摺叠式小几,放在舞衣跟前。那是天小时候用的桌子,所以上头画了小熊和兔子的涂鸦。拓实来玩的时候,天每次都拿出这张桌子,和拓实吃点心或喝果汁。
「呵,好可爱。」
「我只有这张桌子。」
「啊,好像画了些什么,是你画的吗?」
「不要看。」
天也在舞衣面前坐下。桌子很小,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楼下传来震耳欲聋的笑声,大叔们似乎正在兴头上。
得说点什么才行……天坐在舞衣对面,搜索枯肠,结果是舞衣先打破沉默:
「总觉得……好期待呀。」
「期待什么?」
舞衣意料之外的发言令天发出古怪的叫声。
「可以在你房间吃你父亲做的菜……好开心。」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嗯,好期待呀。」
这个人真奇怪。这么说来,这个人也有些脱线的地方。
「久等了!」
母亲用托盘送上啤酒和下酒菜。
「这是舞衣的啤酒,还有毛豆和凉拌豆腐。这是我做的马铃薯炖肉。」
「哇,看起来好好吃。」
「等串烧烤好再给你们送上来。」
母亲动作麻利地把食物摆上桌后,在天面前放下一只空的玻璃杯。
「你买了牛奶对吧?用这个喝。」
「唉?我也要喝啤酒。」
「你还未成年吧!别说傻话,好好陪舞衣聊天吧。」
母亲又用托盘轻轻地敲了天的头一下,行色匆匆地下楼去了。
「总觉得……真过意不去,在你们这么忙的时候来打扰。」
啊,她又觉得是自己的错了。
「一点也不会!我妈越忙越开心,所以还是忙一点好。」
天边说边把牛奶倒进杯子里。舞衣噗哧一笑,举起酒杯。
「你真的很喜欢牛奶呢。」
天悄然看了舞衣一眼,拿起装了牛奶的玻璃杯,轻轻地与啤酒杯相碰,玻璃与玻璃的碰撞发出透明的声响。
「不好意思啊,只有我一个人喝酒。」
天摇摇头,一口气喝光牛奶,放下玻璃杯,喃喃自语:
「我跟朋友约好了,每天都要喝牛奶。」
「咦?」
舞衣将酒杯从唇边移开,不解地微侧螓首。天边倒牛奶边说:
「因为我以前很矮,想高过一个跟我一样矮的家伙,所以从小学就一直喝牛奶。」
「了不起,所以才长得这么高大啊?」
不知道是不是牛奶的功效,天确实从国二开始迅速长高,高到都快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所以你赢过对方了吗?」
「唉?」
「我是指身高。谁赢了?」
舞衣天真无邪地问道,天回避她的视线。纯白的牛奶在杯子里微波荡漾。
「那家伙……去世了。」
「什么……」
「所以永远也不知道谁比较高了。」
天感觉得出来舞衣吸了一口气。
「就在刚才的五岔路,我朋友也被卷入那场意外。」
「难不成……」
舞衣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和我妹一起出车祸,受重伤的男孩子……」
「就是我。」
天抬头,用手指抚摸伤痕。舞衣茫然注视天的脸。
楼下继续传来震耳欲聋的笑声,其中夹杂着规律地由远至近的上楼脚步声。
「久等了,串烧烤好了!」
「啊,糟了!」
天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
「我忘了钟表行的阿姨托我买串烧!」
「钟表行的阿姨?你在说什么?」
「先别问了,快去准备!鸡腿和葱肉串、鸡肝、鸡肉丸各两串!烤好后我得赶紧送去给她!」
「啊,既然如此……」
舞衣建议:
「我也一起走吧,当然是把这些全部吃完以后。」
天回头看,只见舞衣正豪爽地大口喝下啤酒。
「搞得兵荒马乱真不好意思啊,要再来喔。」
「好的,谢谢您的招待。」
两人在母亲的目送下,提着串烧并肩同行。钟表行在五岔路的正前方,可以看到店头亮着灯。
那个幽灵还站在号志灯旁。
「天同学……抱歉呐。」
「怎么说?」
天低头看舞衣,心想这个人怎么永远都在道歉啊。
「害你想起不愉快的回忆了。」
舞衣直勾勾地看着红色的号志灯。
「我倒是无所谓……」
天说道,不期然地想起阳菜,想起阳菜说自己「明明有事,却老说自己没事」。
「我从来没有忘记,所以也没有突然想起这回事。」
尤其是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
喝牛奶的时候。
脑海中都会浮现最后一次看到,那家伙成熟的脸。
舞衣有些错愕地看着天的脸。
「舞衣姊……也一样吧?」
舞衣不声不响地凝视天半晌后,静静地点头。
「嗯,我从未忘记过阳菜,一次也没有。」
行人号志灯变成绿色,两人跨出一步。
天把串烧交给钟表行的阿姨,她非常高兴。舞衣也一再地向她低头赔不是。
「以后我会注意随时补货的问题。」
「算了,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有时候可能只是刚好卖完。话说回来,你们是什么关系?」
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天只丢下一句「那我们告辞了」就拉着舞衣离开钟表行。
两人走到车站,穿越平交道,再穿过公园。
舞衣家今晚也没开灯,那个家里面可有人对她说「欢迎回来」?
「谢谢你送我回来,那就在便利商店再见吧。」
「嗯,改天见。」
舞衣淡淡挥手,独自回到黑暗的家里。
❀
「小天!」
天那天放学回家,看到阳菜出现在便利商店前,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阳菜了。
天确定四周没有其他人后,快步走向阳菜。
「你不要突然消失啦,我还以为你跑去投胎了。」
原本想破口大骂,但还是忍住不发脾气,天语重心长地说。
「唉,小天,几日不见,你该不会很寂寞吧?我明明说了『我还会再来』,没想到我变成幽灵还这么抢手,真伤脑筋。」
天瞪了笑得没心没肺的阳菜一眼。
「谁会看上幽灵啊。」
阳菜的笑容顿时蒙上阴影,她的表情看起来好落寞,天连忙改口:
「我是说,呃……我并不是因为你是幽灵……」
阳菜破涕为笑,用手肘顶了顶天。
「我知道啦!你放心吧,我又看不上你。」
碰到天的手肘很冰凉。天偷偷看了阳菜一眼,阳菜也正看着天,天若无其事地撇开视线。
「总、总而言之……你不要说不见就不见啦,我会担心。」
「你说谁会担心我?」
「谁……除了我以外还有谁!」
「耶——小天果然是我的天使!」
阳菜「耶——耶——」地吵个不停,天叹了一口气。
真麻烦……
阳菜微笑说道:
「我希望小天和姊姊感情升温嘛,所以不打扰你们两人世界。」
阳菜观察天的反应。
「是不是很有搞头?」
「能有什么搞头,老实告诉你,我对你姊姊没有非分之想。」
「哈哈哈,生气啦,好可爱!」
阳菜捏了捏天的鼻头。天拨开她的手。
「你只是个国中生,别这么嚣张!」
「我才不是国中生,我跟你一样,已经十七岁了。」
也对,如果她还活着,但前提是要她还活着。
天噤口不言,阳菜笑了。
「我希望小天和姊姊交往。」
「别随便替我决定。」
「我姊姊猛一看虽然很不起眼,但仔细端详,长了一张娃娃脸,很可爱吧?直到现在还会被误以为是高中生,所以走在小天身边也不会不自然喔。」
「不是这个问题。」
「但她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迷人之处,我希望小天能保护她,以免又被那种轻浮的男人缠上。」
天撇开脸。
「这种事要由你姊姊决定吧。」
阳菜嘴巴开开地看着天。
「要跟谁交往,必须由你姊姊决定,而不是你。」
沉默半晌后,阳菜说:
「小天……没想到你也会说人话啊。」
「什么?」
「小天果然是我的天使!」
「呜哇,别靠过来!」
天拼命推开阳菜投怀送抱的身体。阳菜的身体好冷,一次又一次地让天体认到她不是人类的现实。
「咦,这不是天吗?」
这个声音令天悚然一惊,回头看。
「果然是天,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只见三个推着脚踏车的高中生站在背后,藏青色的西装外套和暗红色的领带是市内某大学附设高中的制服。
站在前面对天说话的是以前就读同一所小学的矢口隼人。
完蛋了。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该不会看到天自言自语的样子吧?
「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嘛。」
「嗯,还好……」
隼人停下脚踏车,走向他,另外两个人也一起跟上来。
「你还记得他们吗?同一所国中的。」
天举起手来示意,看着那两个人。小学虽然读不一样,但的确是同一所国中的学生,尽管不是很有印象就是了。
「我记得喔,你是富樫吧?你很有名嘛。」
哪里有名了?因为他开学当天就被车撞,一起被撞的朋友死了,休学了一年,重回校园的时候脸上多了一道疤吗?
天把这些话全部吞回去,尽可能用开朗的语气说:
「哦,我这么有名吗?」
「嗯,很有名喔。对吧,隼人?」
隼人只是稍微松开了嘴角,转移话题。
「天,你搭电车上学吗?」
「嗯。」
「那为什么这段时间都没看到你?我们明明住得这么近。」
隼人就住在天的家再往前一点,坡道下方的大楼里,他们小学经常一起玩。
「因为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吧。」
隼人他们背着足球社印有校名的背包,他们肯定都很晚放学,时间跟放学就马上回家的天对不上。
「啊,有道理。我们今天没有社团活动。」
「所以闲着没事干,来看便利商店的大姊姊。」
这句话让天抬起头来。
「便利商店的大姊姊?」
「对呀,听说这里有个很可爱的店员。」
「足球社的学长都在传。」
不会是舞衣吧?可是除了她以外,这家便利商店没有别的年轻女人了。
「天,你认识她?」
「呃,不……不认识。」
天下意识脱口而出,偷偷望向四周,阳菜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不想偷听他们谈话才避开吧,还是又跑去别的地方了?
「那我们一起去瞧瞧吧。」
一个男生抓住天的手。
「唉,我也要去吗?」
「反正你也闲闲没事做吧。」
「而且看又不用花钱。」
天被推了一把,不知不觉,人已进到便利商店里。
舞衣今天也负责收银,视线交会一秒,天马上撇开视线。
「是那个负责收银的人吧?比我想像的还要普通啊。」
「可是仔细看还满可爱,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男生们聚集在杂志区,探头探脑地打量站在柜台里的店员。
看来隼人他们学长说的「可爱店员」果然是指舞衣没错。
「学长退出社团以后,听说天天都来看她。看到对方记住自己的长相,可以聊上几句了。」
「唉,好猛啊。」
「学长还说,下次真的要告白了。」
「学长长得那么帅,一定没问题。」
天翻阅手中的杂志,听隼人他们窃窃私语,然后又听见舞衣对结完帐的人说「谢谢光临」的声音。
「好好啊,真羡慕长得帅的人。」
「就是说呀,重点还是脸,是长相!」
天把杂志放回原位,对隼人他们说:
「我要回去了。」
「唉,要走啦?」
「改天见。」
天简短地与三人道别。脸上的伤口应该已经不会疼了,却还是隐隐作痛。
自动门开启前,天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舞衣默默地看着这边。
天走出便利商店,依旧不见阳菜的身影。
她上哪儿去了?不过她不在也好。
天吐出一口气,开始往商店街走去,背后传来踩脚踏车的声音。
「喂,天,我也要回家!」
回头一看,隼人骑着脚踏车过来,朝天微笑。
「好久没跟天一起回家了。」
天与推着脚踏车的隼人并肩同行,商店街的人行道挤满了出来买东西的客人。
「对呀。」
天淡淡回答,耳边传来隼人的声音:
「他们没有恶意,所以你也别放在心上。」
一时感觉心脏被揪紧了,天仍假装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是指我脸上的伤吗?我不在意。」
隼人有气无力地微笑,下定决心似地开口:
「还有……国中的时候,我都不理你,对不起。」
这么说来,的确有这回事,但他没必要道歉。
因为他并没有欺负自己,而且也不只隼人,其他学生当时都对天敬而远之。
朋友去世对国中生而言是很震撼的意外,在所有人心里都烙下了伤痕,所以为了保护自己,想把所有与车祸有关的人事物都从自己的生活中摘去也是人之常情吧。
如今天已经能这么想了,所以——
「那种事,我早就已经忘了。」
隼人又浅浅一笑,回避天的视线。两人并肩同行,前方的红灯映入眼帘。
「天,我啊……」
隼人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说:
「前阵子去给拓实扫墓了。」
「什么……」
天忍不住正眼瞧隼人,没想到会从隼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隼人直视前方,断断续续地说:
「拓实的家人不是搬走了吗?墓也迁到别处去了,所以我约上最近都没见面的雅树和洸介一起去。」
「这样……啊。」
天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口干舌燥。
隼人、雅树、洸介还有拓实,和天是小学时几乎每天玩在一起的朋友,即使不同班,午休也一定会在操场上集合玩躲避球。
「后来我们也去见了拓实的爸妈,叔叔阿姨都很高兴。」
天想咽口水,却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阿姨说……她也想见见小天。」
「……这样啊。」
隼人看着天的脸说。
「天……」
绿灯了,一旁貌似小学生的孩子们高声谈笑地开始过马路,天和隼人仍止步不前。
「我知道喔,你一直觉得那天拓实会出车祸都是自己害的,也觉得只有自己得救对不起他。」
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天在医院醒来,得知拓实的死讯后,不断责备自己,令身边的人伤透脑筋。唯有这样活在过去,才能逃避眼前的现实。
这是天当时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法。
「可是拓实的爸爸妈妈并没有这样想喔,拓实当然也没有。」
孩子们笑闹的声音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隼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所以啊,天也去看看拓实嘛,去见见叔叔阿姨他们……」
「不要。」
隼人一口气噎住,看着天。
「不要,我不去。」
「天……」
「抱歉,我先回去了。」
天奔向又开始闪烁的红绿灯,眼前是老人的幽灵,老人正看着这里,以怜悯的表情看着天。
「不关你的事。别看我。」
天咬牙切齿地说,穿过马路。隼人并没有骑脚踏车追上来。
天随即看见熟悉的居酒屋招牌,冲了进去。
糟透了。好想消失。
「小天,你真是太糟糕了!」
天从书桌上抬头,阳菜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天把手肘撑在桌上,抓乱了头发。
「居然对少数几个如此为你着想的朋友说那种话。」
「要你管。」
阳菜坐在桌上,天别开脸。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闯进别人的房间……等等,她听到自己和隼人的对话了。
「你打算消沉到什么时候呢?」
「闭嘴。」
「少啰嗦、要你管、闭嘴、不要、啊……真受不了,我的天使就只会说这种话。」
天长叹一声说:
「那你就别对我有所期待啊,如果你希望你姊姊得到幸福,还是去找别人吧。」
阳菜没有回答。天搔着头,从桌上抬头看,阳菜目不转睛地凝视天的脸。
「怎样,你有意见吗?」
「嗯,有啊。」
阳菜定定地看着天说。
「别人不行,一定要小天出马。」
「为何?」
「只有天能保护姊姊。」
「怎么说?」
阳菜沉默不语,天瞪着她说:
「为什么非我不可?」
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好,像他这种没用的家伙,怎么可能保护得了别人。
「我也不知道……不过……大概是因为……」
阳菜从窗户探出脸往下看。
「因为姊姊需要小天。」
「什么意思?」
天顺着阳菜的视线看过去。
暮色低垂的天空,仅能仰赖居酒屋灯光的人行道,以及站在那里的人影。
「舞衣姊……」
彷佛听见他喃喃自语的声音,舞衣抬起头来,静静地微笑。
「我来了。」
看到狂奔下楼、冲出店外的天,舞衣羞怯地笑着说。
从二楼窗口俯瞰舞衣的阳菜不晓得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下班后……没地方可去……」
舞衣对茫然伫立的天说。
「你今天来过店里吧?跟朋友一起。」
「啊,嗯……」
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去那家便利商店。
「所以我猜或许不要跟你说话比较好……」
舞衣递出手里的袋子。
「牛奶,你还没买吧?」
「啊!」
天想起来了,因为感到无地自容,天逃走了。
「所以不嫌弃的话,这给你。」
从舞衣手中接过便利商店的塑胶袋,袋子里是他最常买的牛奶。
「啊,是我自作主张要买的,所以不用给我钱喔。你说你每天都要喝牛奶,如果今天没得喝的话,我担心你会不会很困扰……」
天目不转睛地看着袋子里的东西,对舞衣说:
「谢谢你。」
舞衣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天默不作声地凝视她的脸。
「因为姊姊需要小天。」
阳菜说过这句话,虽然天认为才没有这回事。
「天同学。」
舞衣的呼唤令他猛然回神。
「你怎么了?」
「什么?」
「你今天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她看穿自己像个孩子似地闹别扭吗?
「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告诉我,因为你帮过我好几次。啊,虽然我这种人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
「舞衣姊也是。」
天打断舞衣的话头。
「有什么事情也可以跟我说,或许我能出一份力。」
「天同学……」
舞衣怔忡地盯着天看了好一会儿,展颜而笑。
「谢谢。」
这种天真无邪的表情,姊妹一模一样。
「还有,要小心男人喔!」
「男人?」
「我猜近期内可能有个高中足球社健将会来跟你告白,你要想清楚,不喜欢对方的话就要彻底地拒绝喔。不用担心拒绝对方会不好意思,不喜欢的话真的要……」
眼前的舞衣笑逐颜开。
「怎么啦?天同学,你好严肃……」
「不、不要笑!你只是没注意到而已。」
「没注意到什么?」
舞衣头上冒出一堆问号。天直勾勾地凝视她的脸,喃喃自语:
「你其实……非常受欢迎。」
「什么?」
舞衣发出错愕的叫声,一笑置之。
「我才不受欢迎呢!你好奇怪。」
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舞衣,天仰天长叹。
这个人果然什么都不懂,国中时代和高中时代肯定都是这么度过的吧。
「算了,要进来坐坐吗?」
天指着亮灯的居酒屋。舞衣收起笑容,摇摇头。
「不了,我改天再来。」
「那我送你回家,等我一下。」
天冲进店里,把舞衣给他的牛奶塞进冰箱。
「天?谁来了?」
「舞衣姊。我送她回去。」
「哎呀,叫她进来坐嘛。」
天没搭理母亲的纠缠,走出店外。
「路上小心喔!」
车祸发生后听过无数次的叮咛回荡在身后。
天与舞衣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风还颇有寒意,行走在商店街上的人们也怕冷地拱着背,行色匆匆。
「今天和我一起去便利商店的人啊……」
天直视前方,语气轻轻地娓娓道来。
「是我国中的朋友。」
「这样啊。」
舞衣看着天的侧脸。
「其中一个从小学就跟我一起玩,经常在这一带跑来跑去。」
天回想起当时无分大小都是熟面孔,在店门口打打闹闹,被大人们臭骂一顿的事。
「那家伙说他前阵子去给上次我提到死于车祸的拓实扫墓。」
隼人刚才的话萦绕在天的耳边:
「天也去看看拓实嘛。」
天紧紧地握住冻僵的手。
「可是我连一次都还没去过……不对,是不敢去……」
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想法与雪白的气息一起吐出。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们明明是死党。」
公车驶过快车道,脚踏车在人群间穿街过巷。
舞衣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天说。
「我怎么也去不了。那天,如果我没有约拓实去买牛奶,他就不会死。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我对不起拓实的父母……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消失的拓实。
「我只是……害怕接受拓实已经不在的事实。」
站在鱼店前聊天的太太笑成一片,天不想让她们发现自己,悄悄地别开脸。
幸好你活下来了。幸好你健健康康的。父母和商店街的人都这么说,但拓实已经回不来了。
拓实他——现在人在哪里?
轻柔的触感拂上天的手,天大吃一惊,望向走在身旁的舞衣。舞衣直视前方,紧紧地握住天的手。
舞衣打工的便利商店映入眼帘,几个人从车站里走出来,平交道的警示音在远处响起,冷风吹过两人之间。
舞衣没有责怪天,也没有安慰他,只是握着他的手说:
「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吧?」
天默默点头。
「这样啊……」
警报器在眼前闪着红光。
「谢谢你告诉我。」
天在舞衣身旁深深叹息。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心情确实轻松了一点点。
电车经过,栅栏升起,静止的人与车又开始流动,天和舞衣也牵着手往前走。
「那个……」
穿越平交道后,天喃喃自语:
「啊!」
舞衣倏地放开握紧他的手,停下脚步。
「对不起!你不喜欢这样吧!」
明明是舞衣主动握住天的手,她却惊慌失措。这个人真的比自己大四岁吗?
「舞衣姊。」
「抱歉,真的很抱歉。」
舞衣面红耳赤,天觉得好荒谬,忍不住大笑。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耶……」
这次换天握住舞衣的手。
「天同学?」
「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天偷看舞衣的反应,舞衣的脸更红了。天转过脸,牵着舞衣的手往前走。
「好温暖啊……」
她的手跟阳菜的手不一样,非常温暖。
「嗯,好温暖啊。」
舞衣低声说道,小力地回握天的手。
穿过车站前的马路,走进公园,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小孩在这里玩了,倒是有不少放学及下班回家的人为了抄捷径,从这里经过。
看到池塘边的长椅,想起赶走轻浮男那天的事。在那之后才过了十天,居然能跟舞衣手牵手经过这里……
「我希望小天和姊姊交往。」
天想起阳菜说过的话,连忙摇头。
不是那个意思,他没打算跟这个人变成男女朋友,只是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
「你说什么?臭老头!」
耳边突然传来大吼的声音。舞衣的肩膀抖了一下,天也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公园的出口处有两个男人正在起争执。
「找死吗你!」
年轻人怒吼,推开中年男子,旁边有几个路人停下脚步,不知发生何事,也有人拔腿就跑。
「打架?」
天自言自语,舞衣放开他的手。
「爸……」
「什么?」
中年男子被推开,倒在地上,年轻人抓住他的衣服。舞衣颤抖着嘴唇,凝视他的身影。
「住手……住手……」
舞衣突然冲出去,插进两个互相推搡的男人之间。
「舞衣姊?」
「住手!别打了!」
年轻人放开中年男子,瞪着舞衣。舞衣挡在倒在地上的男人跟前。
「求求你,别再打了。他是我爸爸。」
「是他先找我麻烦的……」
「对不起,请你原谅他。」
舞衣跟平常一样不停地向年轻人低头赔罪。
「呿!下次再让我碰到,我一定杀了你。」
男人撂下狠话,放开父女二人,然后瞪了呆站在旁边的天一眼,走向车站。
「爸……」
舞衣伸手想扶起倒在地上的男人,但男人只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把推开舞衣的身体。
「不用你多事!」
男人对被他撞得踉跄的舞衣视而不见,迳自走开。天不假思索地冲向舞衣。
「舞衣姊……」
「别过来!」
第一次听到舞衣如此强硬的语气,天怵然一惊,停下脚步。
「算我求你,别过来。」
舞衣回避天的视线,奔向男人,亦步亦趋地守在男人身边,离开公园。
「怎么回事……」
凝望着两人的背影,天一时半刻迈不开脚步。
❀
放学回家,走出车站时,乌云密布的天空降下了白色的雪花。
「下雪了?」
二月尾声,还指望到了三月就会变暖……看样子冬天还没有要走远的意思。
天拱着背,走向便利商店。
「嗨!」
阳菜在便利商店前轻轻朝他举手示意。
「嗨……」
天板着脸对阳菜说。
「好久不见了。」
「对呀。」
「一下子出现、一下子不见,真是个忙碌的家伙啊。」
阳菜对天的冷嘲热讽报以微笑。
「嗯,最近不管我愿不愿意都会消失呢。」
「消失?」
天抬头看阳菜。阳菜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微微颔首。
「感觉眼前突然一阵黑,然后就失去意识了,回过神来又回到这里,但没有这几天的记忆。明明已经死了,是不是很诡异?」
这是什么情况?
「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待在这个世界,也无法去到另一个世界吧,失去意识的日子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迟早会从你面前消失吧……」
天情不自禁地握住阳菜的手。
「不行!你不可以消失!」
阳菜愣了一下,看着天。
「一定是因为你不赶快去投胎转世,一直待在这里才会变成这样……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消失喔。」
「嗯,但消失也没关系。」
阳菜眯着眼睛说。
「怎么可能没关系!」
「小天,你好奇怪呀。干嘛这么生气?」
阳菜嘻皮笑脸地说。
「你也不想跟我这种幽灵扯上关系吧?」
这句话刺进天的胸口。阳菜不着痕迹地走开,冰冷的触感从天的掌心消失。
「只要小天能保护好姊姊,我怎样都无所谓喔。」
阳菜在飘着细雪的便利商店停车场转了一圈,制服裙迎风飘逸。
「除非看到你们修成正果,否则我死也不会离开这里。」
天目瞪口呆地凝视她的身影,讷讷开口:
「我来帮你找吧。」
阳菜停止转圈,一脸困惑地看着天。
「什么是对你很重要,你却想不起来的事?只要想起来,你应该就能去极乐世界了。」
「我不是说我的事不重要吗?小天只要想着姊姊就好了……」
「我在想啊!」
天忍不住呐喊。刚从便利商店里走出来的上班族瞄了天一眼,假装没看见地快步离去。
「我很认真地思考你姊姊的事喔。思考的同时,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小天……」
「你也应该开始思考自己的事,别再担心你姊姊的事了。」
「自己的事?」
「没错,告诉我,你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让我帮你想办法。」
阳菜在天面前低下头,微微一笑。
「你明明讨厌幽灵……小天真奇怪。」
空中飘落洁白的雪花,有如那日漫天飞舞的樱花瓣。
「我不是说我不记得车祸前后发生的事吗?」
天坐在便利商店的屋檐下最旁边的角落,听阳菜娓娓道来。
「嗯,你说过。」
「我猜,那天我可能要给谁什么重要的东西,肯定用这只手拿着那个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
阳菜点头,从口袋拿出手机。
「这个还在口袋里,但重要的东西大概因为车祸的冲击掉出去了。」
什么是阳菜带在身上,重要的东西?
「我猜只要想起那是什么东西,我就能去另一个世界了。」
「那就来找出那个东西吧。问你姊姊的话,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不行!不可以问姊姊!」
阳菜拼命阻止。
「姊姊直到现在仍因为忘不了我而暗自饮泣,但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希望姊姊不要再被我困住了。」
天咽了一口口水。
「所以我不希望姊姊想起那天的事。」
「可是……」
「而且或许我也不想离开姊姊,我想待在这里直到消失,就算不能转世投胎也没关系。」
阳菜看着天,嫣然一笑。
「而且这里还有小天。」
天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的笑脸后说:
「不行,我一定要送你去另一个世界,绝不会让你消失。」
阳菜沉默了好一会儿,微笑低语:
「小天果然很奇怪。」
是谁害他变得奇怪啊。
天把阳菜留在便利商店外面,自动门开了,他不动声色地望向柜台,只见舞衣正小心翼翼地服务客人。
天轻声叹息。
自从那天晚上舞衣对他说「别过来」,他们就再也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买牛奶时会在柜台碰面,但舞衣从未主动开口。
但今天……天打算不顾一切地试着约她。
如同之前天的心情变轻松了,天也想助舞衣一臂之力,舞衣或许会拒绝……不,想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天拿起盒装牛奶,不偏不倚地走向舞衣负责收银的柜台。
「啊……」
天在收银台放下牛奶。舞衣张着嘴巴,愣住了。
「我要买这个。」
「呃,那个……」
舞衣又开始畏畏缩缩,她果然在躲着自己。
「我要买这个!」
「确、确定是这个吗?」
天的视线顺着舞衣的声音往下看,放在桌上的盒装牛奶……才怪,那不是牛奶。
「这是优酪乳喔。」
「啊!」
这是天第一次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没错,我就要这个!」
天将错就错地重整旗鼓,舞衣噗哧一笑。
「乖乖地去换过来如何?」
舞衣旁边的店长也笑了。
天偷偷摸摸地更换商品,再回来结帐时,舞衣正以平静的表情微笑着。
「这是你第一次拿错商品呢。」
天悄悄地偷看正在刷条码的舞衣,店里现在除了天以外,没有别的客人,要说的话只能趁现在。
「舞衣姊!」
舞衣一脸怔忡地看着他。
「你今天下班以后有空吗?」
「咦……」
「下班后要不要来我家?」
舞衣停下手边的动作,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对,是请你一定要来!我在外面等你下班!」
我说了,我说出来了。只见舞衣的脸染上淡淡的红晕。
「哦,天同学真有一套!」
店长从旁出言调侃。
「舞衣真的好抢手啊,前阵子也有个足球社的男孩向她搭讪。」
「什么?」
天抬起头来,舞衣更加不知所措了,连忙制止店长:「别说了。」
「那家伙该不会跟你告白了?」
肯定是隼人口中的学长。舞衣回避天的注视,从收银机里拿出零钱。
「现在是上班时间。」
「又没有其他客人。」
「不是这个问题。」
舞衣把零钱交到天手中,天心烦意乱地接过,店长笑嘻嘻地告诉他:
「别激动,剩下的去外面说清楚吧,已经五点了。」
望向收银台的时钟,刚好五点。
天在细雪纷飞的停车场等舞衣下班。
刚才还在外面的阳菜不见踪影,天不免有点担心。又消失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得快点找回阳菜遗忘的记忆才行。
「天同学。」
天猛然抬头,穿着大衣、围着围巾的舞衣迎面而来,脸上略带愠色。
「我还以为你是更有常识的人。」
「我怎么了?」
「竟然在店里问我那种问题。」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什么大事。」
天也有点不开心,舞衣瞪了他一眼。
「所以呢,他向你告白了?」
「不告诉你。」
「什么?」
「不告诉你。」
「什么意思!」
舞衣转过身去,米白色大衣与粉红色围巾迎风摇曳。
「告诉我嘛。」
舞衣迳自往前走,停车场的灯光照得雪花光灿耀眼。
「我好想知道。」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想知道?
「告诉我嘛……」
要是舞衣和那个男生交往……
「舞衣姊!」
舞衣肩膀微微颤动,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雪花的结晶在她的黑发上熠熠生辉。
舞衣轻声细语地告诉呆站着不动的天:
「我拒绝了。」
天整个人放松下来,在寒冷的空气中松了一口气。看到天这样的反应,舞衣静静微笑。
「因为你告诉我,不愿意就拒绝……所以我坚定地拒绝了。」
「这样啊……那就好。」
天又吐出一口大气。舞衣站在他面前,指尖点了点他的鼻头。
「沾到雪花了。」
眼前的笑容果然与阳菜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阳菜也做过类似的事喔。」
天不经意地脱口而出,舞衣大惊,收回手指。
「阳菜也……这么做过?」
「啊……嗯,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啊……」
舞衣放松了一点紧绷的嘴角说道。
「走吧……去你家。」
天看着舞衣的脸。
「你想知道……我爸的事吧?」
回想前几天他们父女不寻常的模样,天感到一阵心痛。舞衣对他展露微笑。
「我也有事情想问你。」
天默然无语,凝视飘落在舞衣发梢的白雪。
「富樫居酒屋」仅有的两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天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显然已经来过好几次,母亲正眉开眼笑地跟他们聊天。
天和舞衣坐在吧台座位,舞衣面前摆着啤酒杯,天面前今天也是装在玻璃杯里的牛奶。
「请用。」
父亲从吧台后面送上一盘串烧。
「谢谢。」
舞衣笑容可掬地接过,父亲微微颔首,又回厨房去忙了。
「我要开动了。」
舞衣将串烧送入口中,天小口小口地喝酒……不对,喝着牛奶,从刚才就在等待,等舞衣主动开口。
「前阵子……不好意思。」
吃完一根串烧后,舞衣终于打开话匣子。天抬起头,望向身旁的舞衣。
「让你看到家丑了。」
天摇摇头。
「才没有这回事。」
舞衣看着天,沉静地微笑。
「那是我父亲,平日不去上班,白天就开始喝酒,在公园里乱晃,找路人麻烦,已经成为附近的名人了,连母亲也不跟父亲说话。」
舞衣吐出一口气,把竹签放在盘子上。
「可是啊,我爸不是坏人喔。上次也是,酒醒后就向我道歉了。阳菜要是看见我们这样,一定会很伤心吧。」
天沉默下来,阳菜早就知道家人搞成这样了,所以很担心姊姊。如果告诉舞衣,阳菜变成幽灵,彷徨于人世间,她会相信吗?
「所以为了阳菜,我也希望家里的气氛能恢复原状……但光凭我还是无能为力。」
舞衣一把抓住刘海,表情颓丧。
「只有阳菜才做得到。」
天无言以对,明知该说点什么才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或许……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
舞衣自言自语似地说。她一口气灌下啤酒,「呼——」地吐出一口大气,对天说:
「所以啊,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我要离开那个家……还有这个城市。」
「什么……」
离开这个城市?连舞衣也要从这里消失?
舞衣静静地对茫然自失的天微笑。
「过几天,我要去一家公司面试……那家公司在离这里很远的小镇。」
天默默地听舞衣说。
「还不晓得能不能面试上,但如果通过面试,我打算离开这里。」
天把手伸向玻璃杯,想喝牛奶,手却抖得有如秋风中的落叶。
做梦也没想到舞衣会这么说。
他还以为舞衣会永远在那家便利商店工作,永远笨手笨脚地出错,天则每天去买牛奶……在日复一日中,舞衣会逐渐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可是阳菜……」
天的嘴巴自顾自地动起来。
「阳菜已经……」
舞衣不再说话,看着天。天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自己在胡说什么呀。舞衣已经打算放下阳菜,往前走了不是吗?这也是阳菜的希望,既然如此,自己应该做的是……
「没什么……我觉得这样很好。」
舞衣凝视天的脸。
「我想阳菜一定也赞成你这么做。」
「……嗯。」
舞衣放松脸上的表情,点点头。
「谢谢你,天同学。」
天却无法回应舞衣的感谢。
后来母亲来找舞衣聊天,天根本没机会插嘴。舞衣笑着与母亲聊天,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似乎已然摆脱过去的阴霾。
「我从未忘记过阳菜,一次也没有。」
天回想曾几何时听到的那句话,将玻璃杯凑到嘴边。
「喂,已经空了喔。」
听见父亲的提醒,天这才发现杯里的牛奶已经喝光了。
父亲从吧台里低头看天,一脸被他打败的样子。
「老爸,给我啤酒。」
这时当然要借酒浇愁啊。
父亲闻言,打开冰箱,拿出一公升的牛奶,放在吧台上。
「是男人的话,就给我振作一点。」
什么意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天边倒牛奶边看坐在一旁的舞衣。舞衣面向母亲,脸上带笑。
这样就好了,就算没有天,舞衣也已经没问题了。她已经懂得拒绝不愿意的事,也开始踏上自己的征途。阳菜的心愿实现了。
「你打算消沉到什么时候呢?」
「少废话,我才没有消沉。」
天一口气喝光杯中的牛奶,用力地放在吧台上。
「喂——」
父亲诧异地看着天。
「舞衣姊,你该回去了。」
听到天的声音,正和母亲聊天的舞衣回过头。天气冲冲地推开椅子站起来。
接下来只要让阳菜去投胎转世就行了。
店外还在下雪,天抖了一下,缩起肩膀。
「多谢招待。」
「改天再来喔,舞衣,路上小心。」
舞衣向母亲道别,走到店外,与等在外面的天四目交会,嫣然一笑。
「好开心呐!今天喝得好痛快。」
舞衣高举双手,伸向夜空,心情看起来确实比平常更好的样子。
「你喝醉了吗?」
「我才没醉!」
舞衣走在店门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人行道上,笑得花枝乱颤。
「没醉才怪。」
离开这里真的让她那么开心吗?
陷入这种想法的自己实在太窝囊了,好讨厌。
天不发一语地走在舞衣旁边,穿过商店街,再穿过平交道,走进公园。
舞衣心情大好地仰望天空,哼着歌。
但舞衣越是这样,天的内心深处越是百转千折。
「那个……」
天面向舞衣,鼓起勇气开口。
「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嗯?什么事?」
得问出阳菜的事才行,阳菜去世那天的事。
「不行!不可以问姊姊!」
阳菜的声音掠过脑海,可是天当作没听见,接着说:
「阳菜死的……」
「啊,是秋千!」
舞衣突然指着公园中的儿童广场上的秋千大喊。
「我们去坐那个吧!好不好?天同学。」
「咦……」
「走吧!这边、这边!」
舞衣在细雪纷飞的黑夜中跑向秋千。
这个人……果然喝醉了。
「别跑得那么快,小心跌倒!」
天怒吼的瞬间,舞衣就像漫画一样,华丽地摔了个狗吃屎。
「好痛……」
「所以才叫你不要用跑的嘛。」
这家伙是小孩子吗?天奔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舞衣。
「我喝醉了吗……」
「怎么看都是吧。」
天以拿她没办法的表情说。舞衣「唉嘿」地傻笑。
「今晚特别想喝个痛快……」
舞衣脚步虚浮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危险,天想扶她,碰到舞衣的背。
「明明是我自己决定的,决定找到工作就离开这个小镇,可是这么做说穿了只是在逃避,为了逃离那个家……」
「才没有这回事呢,舞衣姊没错。」
舞衣噗哧一笑。
「但或许我根本不想离开这里……」
舞衣呵出白色的气息。天眯着眼,默不作声地凝视舞衣的侧脸。
阳菜确实也说过同样的话:「或许我也不想离开姊姊。」
这两个人的感情真的很好。
「我们去荡秋千吧。」
「太危险了,别去。」
「别担心,我不会摇太大力的。」
舞衣笑笑地坐在秋千上,踹向地面,轻轻地荡起来,铁链生锈的噪音回荡在安静的公园里。
「你也来玩嘛。」
「好好好。」
天依言坐在旁边的秋千上。多少年没荡秋千了?这么说来,以前经常跟拓实还有隼人在这里玩。
「我啊,小时候经常和阳菜来这座公园玩。」
舞衣轻轻地荡着秋千,喃喃自语。
「我很喜欢荡秋千……你呢?」
「咦,呃,我吗……」
站在秋千上,比谁荡得高。越来越靠近天空……还曾经想过是不是松开手,就能这样飞上天过。
「我也喜欢荡秋千。」
「那跟我一样嘛!小时候总想着荡得越高越好,现在已经不敢了。」
舞衣面向天,笑得天真无邪。天不动声色地撇开视线,耳边传来舞衣的声音:
「你也曾经跟阳菜来这里玩吗?」
天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怎么可能?就连跟阳菜是朋友也是谎言。
「你和阳菜念的小学不一样吧?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在哪里呢……」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天穷于回答,早知道就先跟阳菜串好口供了。
「就是在这里啊。」
天情急之下信口开河。
「我和朋友来这里玩的时候认识了阳菜。」
「哦,原来如此。」
舞衣接受了这套说词,天放下心中大石,也摇摇晃晃地荡起秋千来。
「那……」
舞衣说到这里,停顿半晌,然后才又接着说:
「那你也和阳菜一起荡过这个秋千吧?」
「啊,嗯,那当然。」
「荡得很高吗?」
「还比赛谁荡得高呢。」
「就算对手是男生,阳菜也不会输吧。」
「没错,明明是女孩子,却荡得比谁都高。」
脑海中浮现出阳菜得意洋洋,使尽全力荡秋千的样子。
舞衣莞尔一笑后,脚踩在地上,停下秋千,然后静静地转身面向天说:
「你在骗我吧?」
天也用脚停下秋千,耳边传来沙子滑过鞋底的声响。
「咦?」
天望向旁边,舞衣目光冷冽地盯着天看。
「你在骗我吧?」
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天握住铁链的掌心冒出汗水。
「阳菜她啊,虽然很活泼,性格不输给男孩子,唯独不敢荡秋千。不管我再怎么连哄带骗,不敢就是不敢,跟朋友一起玩的时候,也一定会避开荡秋千这项游戏。」
舞衣的声音深深地刺进天的胸膛。
「你为什么要骗我?」
舞衣直视天,不让他移开视线。
「我和阳菜无话不谈,不管是学校的事、朋友的事、还是喜欢的男生的事。我知道阳菜所有的人际关系,但我从未听阳菜提起她和别的学校的男生交上朋友的事。」
天的心跳越来越快。
「你真的是阳菜的朋友吗?」
冷风吹来,细雪纷飞,在天眼中,漫天飞舞的细雪就像飘落的樱花瓣,就像开学那天的——
「就算我告诉你实话……你也不会相信。」
天以嘶哑的声音回答。
「所以……只好骗你我们是朋友。」
那个谎言,从一开始就不该说,早知道一开始就说实话了。
这个人一定能了解,她一定能了解自己。
天用力握紧铁链,对舞衣说:
「我能看见幽灵。」
舞衣的脸色变了。
「我看得到阳菜的幽灵,也能跟她说话。阳菜一直在便利商店前看着姊姊,一直很担心姊姊,直到现在还是很担心。」
舞衣嘴唇颤抖,天继续说下去:
「是阳菜拍下那个便利商店的男人有女朋友的证据照片,她也很在意令尊令堂的事。明明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必须去投胎转世才行,但她因为担心姊姊而离不开。」
「说……谎……」
「我没有说谎,是阳菜拜托我保护你。」
舞衣双目圆睁地看着天,然后慢慢地站起来。
「这种鬼话……我才不相信。」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天也站起来,但舞衣却避着天,迳自走开。
「等一下!舞衣姊!」
天抓住跑走的舞衣的手臂,舞衣回过头来,泪光闪烁地说:
「你在寻我开心吧?」
「唉……」
「因为我总是笨手笨脚的,因为我既不可靠又不中用……居然拿阳菜的死当借口寻我开心,太可恶了!」
舞衣甩开天茫然自失的手。
「我、我没有寻你开心!」
舞衣咬紧下唇,别开脸。
「先别说我,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既然你已经发现我在骗你了,为什么不早点揭穿我?」
天忍不住大声反驳,舞衣的视线又回到天身上。
「虽然我发现了……却还是想相信你呀。」
耳边传来舞衣颤抖的声音。
「因、因为我很感动,因为天在这里对我说的话……令我非常感动。」
我在这说的话?天心头一凛。
赶走轻浮男那天,天说过:
我是来保护舞衣姊的。
「所以我心想,就算是谎言也没关系。原因是什么都无所谓……但你却说你看见阳菜的幽灵……你根本是在寻我开心吧?」
「我没有,我真的看见了。」
天想伸手去拉她,又被她甩开了。
「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天紧紧地咬住下唇,舞衣不看天的脸,神色仓皇地离开了。
舞衣的背影消失在漫天风雪里。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阳菜……」
天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你在哪里……」
但阳菜始终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