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叫你不要勉强,我不是讲过很多次了吗?黑仔!」
被男性样貌的阿达姆斯卡训斥,青年不满地紧闭双唇。脸上和身体各处贴满贴布并包着绷带。这些全都是刚处理好的伤口。
阿达姆斯卡像是在嘱咐小孩一般,刻意用很温柔的声音说道:
「听好喽?你很弱,因为你是伊尔达人,这单纯是身体构造上的问题,明白吗?」
「……明白了。」
青年显然很不满地点头,阿达姆斯卡脸上浮现出苦笑。
「是吗?真乖。那么你也跟这家伙做个约定吧。反正你这小子只听这家伙的话!」
阿达姆斯卡指的是不知何时走进他的研究室,长着两根角的高大男人──看到面带笑容的恩人,青年的表情扭曲了起来。
「怎么,你又被阿达姆骂了啊?真拿你没办法,来吧。」
恩人伸出他的右手小指,那是一只伤痕累累又坚硬的大手。青年的脸更加扭曲,像是求助似的望向恩人的脸,最终只好认命地勾起自己的小指。
「打勾勾,不要太胡来喽。」
离开研究所,两人并肩走着。只要他一有动作,刚在昨晚任务中受伤的脚就会剧烈疼痛,但是他已经好久没跟最近都很忙碌的恩人走在一块了,所以青年无视了想要哀号的痛楚,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
「是说,你真的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面对恩人突如其来的询问,青年应了一声「是」,接着毫不犹豫地回答:
「遵从革命军的理念,推翻暴虐的王权,哪怕只是多一人也要尽可能歼灭敌人!」
能够毫不迟疑地回答出来,青年几乎都想夸奖自己了。甚至没有因为脚痛导致声音僵硬,简直满分。
对青年来说,恩人本来是如同父母般的存在。现在则是所属组织的领导者,是敬仰的对象。光是能和他并肩而行,就已经足够自豪了。
自己的回答一定也能让他高兴。
青年原本是这么想的。
「……这样啊。」
砰地一下,脑袋突然受到冲击。又大又厚实的手掌就这么按在青年的头上揉了揉。
「喂……!这是干嘛啦。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哈!哈!哈!」
恩人大声笑着。这下再怎么样也可以抱怨个一两句吧?就算他是军队的首领,就算他一站到战场上,就会如字面上一样成为鬼神般受人畏惧的存在。
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恩人的脸,青年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他的表情跟声音相反,不知为何露出像是哀伤的眼神注视着这边。
为什么他会露出这种表情?是因为我差点搞砸昨晚的任务吗?不,可是那是为了保护身分被敌人发现、陷入险境的同志才逼不得已的。再说目标本身还是想办法解决掉了──
恩人又再一次揉了揉定在原地的青年的脑袋,并用另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白色胡须,接着说道:
「对我来说,你就是个可爱的孩子喔。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啊──」
***
「──这里就是入口。」
我们骑着伊多莉娅带来的巨大狮鹫,朝着村落前进──一路向西前行,当伊多莉娅这样表示时,有一座山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下方。
「山顶上……有洞穴!」
「我们直接冲进去。」
按伊多莉娅所说的,狮鹫气势汹汹地跃入其中。狂风扑面而来,刺得眼睛发疼。洞穴又暗又深,不知道会延续到哪里,彷佛没有尽头似的──在更深处的地方,光芒乍现。
「……唔!」
如同正午般的耀眼光芒让人不由得眯起眼。飞跃洞口后,映入眼帘的是宽广的空洞,那里有着巨大树木群扎根而成的都市。
「欢迎回家,姊姊。这里是『埃尔斯瓦利亚』。」
伊多莉娅微笑着对露米蕾娅表示。她的表情比在工坊时要来得柔和些。或许是因为这里对她来说是「家」的缘故吧。
尽管埃尔斯瓦利亚位于山中的空洞之中,却跟地面上一样明亮温暖。大概是利用魔力增强了从山顶照射下来的阳光吧。或许是因为巨树群的关系,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芬芳,闭上眼睛便彷佛置身蓊郁茂密的森林中。
(精灵村落竟然在这种山中……难怪在地上的森林里都找不到他们。)
如此隐密的隐藏,怪不得外来者一旦进入村落就不能放他们回去。
「这里就是……我的故乡……」
可以听见环顾四周的露米蕾娅呢喃。她的记忆到现在也还没恢复。
「首先把这孩子送回去鸟舍,之后我们再去警务局总部。因为一回到这就有义务得去汇报。」
伊多莉娅一边抚摸着狮鹫蓬松的脖子一边说明。我和露米蕾娅对此点了点头,随后降落在鸟舍。
「辛苦你了,古里姆。」
回到自己睡铺的狮鹫受到身为骑手的伊多莉娅慰劳后,发出了像是在撒娇的声音。她也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巨大的脑袋当作回应。正是因为关系这么好,狮鹫才愿意遵从长时间的移动指示吧?
「伊多莉娅小姐……这些人是谁?该不会是伊尔达人吧?」
我听见刚才在鸟舍的精灵附耳对着伊多莉娅询问,投向我和露米蕾娅的视线充满了怀疑。伊多莉娅回答得很冷静。
「没错,他们是这次任务中的重要证人,没有大碍。」
或许是因为她的回答过于淡然,对方也没有再追问些什么。只是那疑惑的目光并没有从我们身上移开。
这点即使走到外面也没有改变。
「……总觉得大家一直在看我们呢。」
在前往总部的路上,能感觉从到四面八方传来的视线。那是一种彷佛被人细致入微地观察,黏在身上的视线。
「毕竟外人进到村里很罕见,同时也意味着出事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
伊多莉娅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露米蕾娅的手脚大概也是吸引精灵们关注的原因之一。因为她装着与精灵技术截然不同的魔装具制成的义肢,这恐怕是相当异端的模样。至少在我听说了露米蕾娅会被同族放逐的此时此刻,是这么认为的。
(当初遇见露米蕾娅时,她很想要回到这里……但是考虑到现状,果然与其让她回家,还是一起──)
不,现在先别想这个。首先必须为露米蕾娅的清白作证才行。
再说,即使一切顺利好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也都还是未知数。
比方说,露米蕾娅的──记忆。
(记忆……还是能够恢复比较好。记忆是那个人的人生,是成就那个人的要素……所以……)
如果她身为露米蕾娅的记忆恢复,搞不好比起工坊所在的村落,她会更想要在这里生活也说不定。这种可能性并非为零。
(到时候……不,即使到了那时,站在一名药师的立场,我能做的也只有尊重露米蕾娅的意愿而已。)
正当我在心中重新发誓的时候──
「伊多莉娅……!」
正前方传来了一个女性的声音。我回过神一看,有一位精灵正直直盯着我们。她是一位比伊多莉娅更像露米蕾娅的女性。
她的额头上佩戴着小水晶装饰,左手背刻划着以圆形为基础的独特纹样。五官看上去几乎跟露米蕾娅的外貌年龄没有区别──但或许是因为她穿的裙子设计较为端庄,又或者是相较于伊多莉娅更为明显的长耳朵,使她的气质显得更为成熟。
她眼中泛着泪水,声音极为感动地喊道:
「天啊,不会吧……终于……终于找到了啊……露米蕾娅!」
伴随着雀跃的声音,她径直冲过来抱住露米蕾娅。强而有力地牢牢抱着,泪水从她的眼中溢出。
那与其说是姊妹间的拥抱,其中蕴藏了更加深沉的爱──
「母……亲……?」
露米蕾娅低语着。她回想起来了──然而看上去并非如此。她感受到与自身流淌的血液相同的某种东西,这既是本能,也或许是种束缚。因此,她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困惑。不过,这位前来迎接自己、令她感到放心的存在,更加让她感受到的是喜悦的心情。
(……真是太好了。)
我心中纯粹只有这个想法。即使仅仅是为了这一刻,来到这个村落也是值得的。
「母亲大人,姊姊现在没有记忆。」
「没有……记忆?」
她紧紧抱着露米蕾娅的手颤抖了一下,并缓缓地、依依不舍地放开,接着目不转睛注视着露米蕾娅。那对与露米蕾娅相同的翡翠色大眼中流露着不安。
「……对不起。」
先开口的是露米蕾娅。她歉疚地微微低下头。
「这样……啊……露米蕾娅……不,不必道歉。这代表你曾经遭遇了……多么艰辛的经历──」
她如此说着,目光落在了露米蕾娅的手脚。泪水再次从她的眼中溢出。
「──那个,露米蕾娅她……」
我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然而话说到一半却迟疑了。对如此担心女儿的母亲而言,要是在重逢后立刻告诉她爱女遭遇过多么惨烈的事,那打击恐怕很大吧。但我又希望她知道,为了拥有那些手脚,露米蕾娅付出了多少努力。而能够传达这些事的也只有我了。
「哎呀……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露米蕾娅的母亲止住了眼泪,直盯着我看──在伊多莉娅开口解释之前,她就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该不会……是女婿吧!露米蕾娅竟然带了这么出色的男人回来……!」
「咦……!」
「不、不是的!我是──」
我不禁红着脸,慌忙否认。正好对上同样脸红的露米蕾娅的目光,脸颊愈发滚烫。
(我在动摇个什么劲啊,振作一点!)
我抱着想要用手抚平心脏怦怦乱跳的心情,重新面对露米蕾娅的母亲。此时她已经恢复冷静,面带温柔的微笑凝望脸红的自家孩子。
(……原来如此。)
她果然是露米蕾娅的母亲,意志坚定又温柔。
感觉到现场气氛转变,我决定重新自我介绍。
「……我是在外界偶然为露米蕾娅治疗的药师。这次我是为了证明露米蕾娅的清白而一起来到这边的。」
「清白……」
不知她是否从伊多莉娅那边听说了这次的任务内容,她看了看小女儿的脸,然后又重新注视着露米蕾娅及她的身体。
「……非常感谢您,亲切的伊尔达药师大人。谢谢您救了我的宝贝女儿。」
她低头道谢的样子,确实给人一种露米蕾娅母亲的感觉。
「我是露米蕾娅和伊多莉娅的母亲,名叫菈多米娅。虽然很想向药师大人正式表达谢意……伊多莉娅,你能够给我一点时间吗?」
「母亲大人。」
伊多莉娅用强硬的口气回应。那声音与其说是焦躁,更像是困惑。
「我明白母亲大人的心情,但是时间已经……会妨碍到警务的。警兵长他──」
「嗯,我知道……不过,真的很抱歉。拜托……一下子就好。在去警务局之前,我有东西想交给你们。」
菈多米娅露出了恳求般的神情望向她的小女儿。不了解情况的我们自然是没办法插嘴。就连伊多莉娅都显得有些为难。
她紧皱着形状漂亮的眉头,沉默片刻后深深叹了口气。
「……好吧,不过要快一点。」
「好。」
菈多米娅的眼中依然闪烁着温柔和坚强的意志。
菈多米娅的家距离此地不远。利用巨树的一部分建造的家,内部跟外界的建筑物没有太大的区别。
「等等喔,我马上拿来……」
一回到家,菈多米娅就匆忙跑开。伊多莉娅抱着手臂,不时看向大门。
「……露米蕾娅,这里是你的老家对吧?」
我对站在旁边的露米蕾娅轻声询问。她似乎有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然后才点头回应:
「是的。虽然记忆……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总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语毕,她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手掌,注视着刚才与母亲相拥的手。
而伊多莉娅在这段期间也一直显得坐立不安,似乎很在意时间。
「队规有这么严格吗?」
这么向她询问后,伊多莉娅微微睁大了眼睛。看样子似乎是不小心吓到她了。她有些尴尬地别过视线,忸怩开口:
「队规……虽然也很严格,但主要是警兵长夏克纳大人是位很严厉的人。特别是……在涉及其他种族的事情上。」
「这意思是……」
就在我担心把露米蕾娅交给他们之后的后果,而感到不安时……
「──抱歉打扰了。」
「唔!」
宣告声响起的同时,玄关的门从外面被人推开。我猛然朝那边看去,一个长发松散地绑在脑后,与伊多莉娅身穿同色斗篷的男人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夏克纳大人!」
伊多莉娅慌忙地转向那个男人──夏克纳。
「真的非常抱歉!本来我应该在安置好古里姆后,立刻去向您报告的……请您恕罪。」
夏克纳抬手制止了叫喊着想要解释的伊多莉娅。他用不屑的目光扫视一圈房间,然后低语:
「有股味道。真是令人不悦的魔力气息。你姊姊暂且不论……但你竟然让污秽的伊尔达人进到这里,果然是不战的世代。」
闻言,我的眼皮不禁微微一颤。这个男人说的恐怕是八十年前爆发的那场大战吧。据说那场大战是造成种族对立的原因。还是说,他指的是我也参加过的那场「革命」呢?除了战士以外的精灵就连在革命期间,应该也是待在这个村落里头,没有亲身经历过外面发生了怎样的战争。
刚才提到的那场「革命」──撇除实行王权的伊尔达人以外,造成其他种族与精灵间的同盟关系破裂,无力的百姓们最终也难偿所愿。身为受到伊尔达人迫害的魔族,同时也是革命军首领的我的恩人,也因依赖的精灵援军没来的缘故,死于战争中。
据说在革命最激烈的时期,甚至有精灵把非战斗人员卷入其中,烧杀掠夺伊尔达人的村庄。并在大战后,将伊尔达人视作「污秽的存在」,对待伊尔达人有如驱除害虫一般──恐怕就是精灵这种过分的行为,激起了原本也不算团结的其他种族反感吧。一想到直至今日,伊尔达人对精灵的迫害行为,只能说不管哪一方都令人作呕。
这个男人恐怕在这两场战役当中──都作为战士参与其中了吧。我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气魄。
「夏克纳大人……」
「听着,伊多莉娅警长辅佐官。」
望着我们的夏克纳脸上充满了蔑视与敌意。
(看样子……幸好没有让露米蕾娅一个人跟着他们走。)
我悄悄用手护住站在身旁的露米蕾娅,同时缓缓调整重心,以便随时行动。
夏克纳的手指燃起了魔法火焰。
「身体遭到玷污、因泄露秘术而被问罪的露米蕾娅•谢菈•奥丝普露姆,以及贩售秘术且极为傲慢地闯入这个村落的污秽伊尔达人──这两人判处死刑。」
纵然他的火焰很小,但从中感受到的魔力却极其强大。不仅如此,男人身后的部下们已经拿起了弓,架上箭矢对准我们的方向。
「……啊……咦?死刑……?」
愕然地低语的人是伊多莉娅。虽然她一向畏惧夏克纳,但是大概没有料想到竟然会被宣判死刑。
「那个……我认为罪不至死……」
「从收到泄露情报的报告时,这事就已成定局。」
「可是……听我说!这位药师有相关的证词……」
「就算听了污秽的伊尔达人所说的话,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如此毫不留情的回应让伊多莉娅顿时无言以对。
突然间,传来了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回头一看,似乎是听到对话的菈多米娅昏倒了。
「母亲……!」
露米蕾娅正想要冲过去,弓却立即发出了拉满弓的声音。她的身体猛然一僵,停下了动作。
「唔──!」
我握住了佩带在腰间的短刀刀柄。必要时还有事先备好的药可以用。我已经在脑中模拟面对这个人数该如何应战了。
然而,夏克纳却开口说道:
「别动。要是敢动,我就当场射杀。无所谓吗?」
这句话显然是对我说的。不战的世代──如果有此一说,那我和眼前这个名为夏克纳的男人就是革命的世代。对方大概也察觉到这点了吧。
(到时候……他不只会对战斗人员下手,还打算射杀露米蕾娅吗?)
伊尔达人和本该放逐的罪人──对于他来说,生命的轻贱程度就跟蝼蚁没有区别吗?犹豫了几秒,我缓缓举起双手。虽然并非完全没有胜算,但要逃跑的话风险太大。
「……我投降。」
刹那间,我的后脑杓被人从身后狠狠敲打。由于在前一秒已有所预料,因此没有昏迷,但我还是倒在了地上。脖子后方有种被锋利金属抵着的触感。
「卖药郎先生!」
露米蕾娅发出了尖叫声。夏克纳完全无视她,只是朝目瞪口呆的伊多莉娅下达指示:
「把这两个人押送到总部,关到牢里。」
「……属下知道了。」
从我倒下的地方看不到伊多莉娅的脸,但能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不战的世代──或许真是这么一回事也说不定,此刻疼痛的脑子正意识模糊地这么想。
***
警务局本部的地下牢房一片寂静。
正如刚到这里时伊多莉娅说过的,这个与外界隔绝已久的村落,像这次这样遭到「外来者」入侵并逮捕的情况似乎非常罕见。除了我们以外这里没有别人,就连看守也只有楼梯入口处那边有而已。
如果仔细聆听,似乎能听见巨大树木的地下茎吸取水分的声音。此外,时不时还会听到附近牢房传来露米蕾娅翻身的动静。
「……卖药郎先生。」
一时间,我还以为这声音是因为我正在想着露米蕾娅而产生的幻想中的一部分,所以反应有些迟了。我随即慌忙地回答:
「我在。有什么事吗?」
从我这边看不见露米蕾娅的身影。伊多莉娅将我们押送来这里并戴上手铐,但或许是出自于她的善意──露米蕾娅被关在隔壁,或是邻近几间的位置。尽管不妨碍我们对话,但这几天她似乎在思考什么,彼此大多时间都保持沉默。
「……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后,我也考虑过了……就算只有卖药郎先生也好,你不能够一个人逃出去吗?」
听见露米蕾娅的声音,我突然在想,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在她眼睛看不见的期间,她或许一直都是这样的心情也说不定。
「歌唱石的责任在于我,我反而想让你逃出去呢。」
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然而被关在这里几天后,我也很明白这个牢房究竟有多牢固。不仅仅是单纯的坚固,这座牢房是利用精灵超乎寻常的魔力所制造而成。凭我这点程度的魔力恐怕无法破解,失去记忆的露米蕾娅大概也很困难。
「……不管怎样,现在也只能等待判决。届时也许就有办法出去了,更何况──我不是答应过你吗?身为药师,我是不会抛弃你的。会一直陪着你的喔。」
「卖药郎先生……」
自那之后,露米蕾娅又再次陷入了沉默。她该不会在哭吧?
(真想看看她的脸……)
我对自己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惊讶,忍不住苦笑起来。
(我说不定只是……以治疗为借口,单纯想待在她的身边而已。)
多么卑鄙啊。我作为药师,却对身为患者的她抱有这种情感。如果这并非误会,而是事实……那我就应该离她远一点──我本该这么做的。
(但是现在还不行,现在不能丢下露米蕾娅一人。)
我未曾忘记要来这里时所定下的誓言。
(就算事情有个万一,唯独露米蕾娅……我一定会救她的。)
──就在这时,我察觉到在一片寂静中,闯进了急促的脚步声,而且正朝着这边靠近。
(吃饭时间到了吗……?不对,脚步声和平常不一样。这声音是……)
「姊姊!」
快步跑来的人是伊多莉娅。身为警长辅佐官的她亲自来到这里,代表终于有所动作了吗──不对,伊多莉娅的神情显得不太对劲。她满脸焦虑,时不时看向自己来的方向。
「伊多莉娅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姊姊,你们快逃!」
她如此回应露米蕾娅,然后解开了她前几天亲自铐上的手铐,以及露米蕾娅的牢门和我的牢门。这些都是在短短几秒钟发生的事。
「难道说……马上就要执行死刑了吗?」
我想不到其他能让她这么做的理由,然而她却淡淡地回答:
「不是,夏克纳大人暂时无暇顾及这边。要逃的话就只有现在了。」
「可是……伊多莉娅小姐,要是这么做了,之后你会因为放跑我们而……」
露米蕾娅怯生生地说着。几天未见,她的样子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精神,我竟有些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
「不……我想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
「顾不得这些……?」
我和露米蕾娅不由得对视了一眼。伊多莉娅则是有些焦急地催促着我们:「总之先往这边走。」
我们立即朝着楼梯奔去。前几天我们被关进牢里时还在的守卫都不见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才刚感到疑惑,就听见上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看样子牢房所在的地下室为了与外界隔离,特意弄成了声音传递不进来的设计。
「……我们正遭受袭击。」
「袭击?」
又传来一声巨响,建筑物也跟着震动。
「你说袭击……是指……警务局本部吗?」
露米蕾娅询问,伊多莉娅低声回了句「不是」。我到现在才注意到她的声音在颤抖。
「是整个村落……被外界闯进来的人给袭击了。」
(精灵村落……有入侵者?)
并非精灵内部的争斗,而是外来者引发的侵略行为吗?
长久以来,精灵村落甚至连地点都不为外族所知。然而,如今却遭到入侵者的袭击。
(……时机太凑巧了。)
我和露米蕾娅作为罕见的从外界而来的「来访者」,前几天才刚到这里。不管再怎么说,这种离奇事态怎么会连连发生。
(该不会……被跟踪了?)
回想起来,在遇到伊多莉娅之前便有些异样。行商的消息本该寄来,说不定是有人听说了歌唱石的传闻后加害负责买卖的行商,循线找到了工坊──他们跟踪了随着伊多莉娅而来的我们吗?
「伊多莉娅小──」
我本来想把刚才想到的推测告诉伊多莉娅──但还是作罢。把满脸苍白的她逼到绝境也不是办法。
上楼后,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恐怕是村落遭到他们放火了。其中还夹杂着铁锈般的强烈异味。
(这是……血吗!)
我们赶紧往上跑──看到一个女人倒在地上。她正是准备将我们押送到这里时,奉夏克纳命令将箭矢对准我们的其中一人。
「您还好吗?」
第一个冲上前去的人是露米蕾娅。当她跪在那人身边的那一刹那,地上发出令人不快的水声。
「……唔!好重的伤……」
女士兵的胸口被重重撕裂,地板上血流成一片,染红了露米蕾娅。
我也同样坐到她旁边,轻轻地把着脉。接着对着瞪大双眼注视着我的露米蕾娅微微摇了摇头。
「……很遗憾。」
「……唔!」
伊多莉娅捡起落在附近的弓,想必是女士兵的东西。不晓得是不是被人踢过,上面沾满了泥土。
「怎么会……这样……」
看见伊多莉娅紧抱着弓的样子,我在心中「啊~~」了一声,忽然意识到,倒下的这名女性跟伊多莉娅之间的关系本来应该挺好的。毕竟她们都在同个部门工作,这下确实很有可能。
「……伊多莉娅小姐。」
露米蕾娅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搂住伊多莉娅的肩膀。
「伊多莉娅小姐,我们一起……去救人吧,一起去救其他人。虽然我……可能帮不上太大的忙,但尽管如此……」
「可是……这样一来,姊姊你们就……」
「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露米蕾娅的肩膀也在颤抖。即使如此,语气坚定的露米蕾娅眼中闪烁着强烈光芒。
「……」
伊多莉娅的目光朝我看过来。见她带着无奈、泫然欲泣的表情,我也只能说声「对不起」。就算她来拜托我,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劝得动露米蕾娅。
「当然了,我也陪你们一起去吧。要是放着眼前的伤者不顾,我就不配称作药师了。」
「卖药郎先生……!谢谢你。」
就在露米蕾娅低头道谢的时候,里面出现了一名精灵男子。他的腿上果不其然也受了重伤。
「伊多莉娅……!」
听到男子叫喊,伊多莉娅立刻冲过去询问:「你没事吧!」那男子对着想要来扶他的伊多莉娅叫道:「你先别管我了!」
他的伤口是外伤,似乎勉强避开了大的血管,但出血量还是很多。我撕下自己的衣服,用力按在他的伤口上。男人「啊」地一声发出惨叫。
「请你按住,得止住出血才行。」
「知……知道了。但是拜托你们……入侵者们在那边──夏克纳大人…………在保护……!」
「──我们知道了。」
虽说我们与对方有过节,但既然得知如今危机当前,那就不能坐视不管。我看向露米蕾娅,她也点了点头。我想她肯定跟我是同样的想法。
「伊多莉娅小姐,麻烦你带路了。」
「……好。」
伊多莉娅手拿着刚刚拾起的同事弓箭,深深地点头。
引起骚动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四处传来哀号声、激烈的战斗声,以及哭声──
(哭声……?这是……)
当我们抵达时,战斗已经结束。前几天见过的夏克纳倒在地上,一名魁梧的男人正踩着他的脸。
「怎么样啊?被污秽的存在像虫子一般踩在地上的感觉如何啊~~」
男人扛着战斧哈哈大笑,脚上力道愈发加重。「嘎吱」一声,发出了令人不快的声音。
「唔啊啊啊啊!」
颧骨可能已经碎掉了──正当我想要立刻上前去救他而踏出脚步的瞬间,看到一个恶徒把手臂环在一个幼年精灵的脖子上。
「夏克纳大人──!」
孩子哭喊着伸出手,但抓住他的男人却说着「吵死了」并揍了他的头。
──一股炙热的情绪猛地从腹中涌起,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热度直冲头顶。
「夏克纳大人…………在保护……!」
夏克纳在保护孩子。
原来那句话是想要告诉我们这件事,我直到现在才明白。
(从他们入侵后来到这里的路上,就已经把小孩当作人质抓来了吗……!)
真让人恶心。前几天我才在夏克纳身上感受到远超常人的魔力所带来的强大,但竟然这么简单就被人打败,这就表示是利用了人质吧。被打的孩子显得瘫软无力。
(得想办法救他们才行……)
夏克纳当然也要救,但首要是孩子。只要有一瞬间的破绽──正当我这么思考时,在一旁颤抖的露米蕾娅突然冲了出去。
「请住手……放开那孩子!」
(露米蕾娅!)
我原以为她是被恐惧吓得发抖──不,是我自己希望如此,并擅自这么认定罢了。像露米蕾娅那样温柔且坚强的人,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扔下孩子不管。
「怎么,是个长耳朵的女人吗……?你的身体还真是惨不忍睹耶~~」
大汉嗤笑着。他摸着光秃的头,愉快地加重脚上的力道。
「本来应该长得还不赖……但你那手脚是怎么回事?要是双眼齐全的话,至少脖子以上还有当作装饰品的商品价值。不如分解成零件好了……不不,还是说──」
露米蕾娅的身体猛然一颤。这是当然的,毕竟听到那么恶心的话──我才想把那个男人对着露米蕾娅品头论足的眼睛给挖出来,但拼命压抑住这股冲动。
「住……手!」
替我低声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倒在大汉脚边的夏克纳。虽然他的声音微弱,但瞳孔中却没有失去骄傲。完全展现出高傲精灵的模样,他挤出沙哑的声音说道:
「不要对小孩……出手……!」
「哦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突然间,大汉一副饶有趣味地叫出声音。然而他的眼睛却布满血丝,嘴角抽搐。
「不要对小孩出手!说得一点都没错。毕竟这才是所谓的人道……对吧!」
大汉猛地踩在夏克纳脸上,让他发出极其响亮的惨叫。男人见状再次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自己的头──头上有着巨大烧伤的痕迹。
「真是的,真想把你刚才说的台词也说给烧了我们村子的家伙听。那些长耳的家伙把我家、朋友、家人甚至我自己,全~~都烧毁了啊!」
男人喘着粗气,不断地踩踏、踢向夏克纳,接着继续踩,再用脚跟使劲蹂躏他。
「住……手!」
随着喊叫声,伊多莉娅的箭同时射出。箭浅浅划过大汉的耳边,钉在了墙上。
「……你说什么?竟敢小看我,你这头臭猪。」
激动之下,男人把战斧丢向伊多莉娅。战斧飞旋而来,伊多莉娅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但斗篷却被斧头给钉在地上。
「受不了……你们这些家伙对我们来说不过就是商品而已……商品不准反抗尊贵的人类,垃圾东西!」
大汉从已经无法动弹的夏克纳身上离开,走向伊多莉娅。脱掉斗篷的伊多莉娅正准备再次将箭架在弓上,但男人却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腕。
「放、放手!你这个污秽的伊尔达人──」
「吵死了,污秽的到底是谁啊,臭猪。听好了,你们这些家伙将会被我们拿去卖,然后去侍奉那些你们瞧不起的人类。至于你嘛……我看看,若是你的话倒是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呢──」
「住……手!放开伊多莉娅小姐……」
原先愣住的露米蕾娅慌忙出声,大汉一边咋舌一边回头望去。随后他「嗯?」了一声,皱起眉头。
「你那张脸……我好像曾经见过呢。尤其是那反抗的眼神……喂喂,你该不会是……」
「咦?」
大汉松开了伊多莉娅,转身换了方向并抓住露米蕾娅的手臂。大汉无视她「噫」发出了惨叫,扯住她脸旁的头发。
「伤耳!果然是你──混蛋,你这个被卖出去的商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说啊!」
「不……要……!」
露米蕾娅迎面遭受大汉的怒吼,不禁哆啰哆嗦地颤抖。双眼因为恐惧,甚至忘了眨眼。
「呀……啊……啊────!」
「姊姊!」
伊多莉娅想要跑过去,却被大汉一脚踢倒。
「嘎啊……!」
「吵死了!──还真奇怪,我听那个变态说你已经没有用处,早就被废弃了啊?结果你现在全身缝缝补补的,却还能走能讲,这是什么状况啊?」
露米蕾娅没有听男人说话,而是一直发出尖叫,就像在抗拒这一切似的,什么也不想听、不想思考──
「也就是说……你就是掳走了露米蕾娅的罪魁祸首吗?」
「什么?这是怎样啊,从刚才开始就陆陆续续地跑出一堆精灵──咦,这真让人吃惊,你不是人类吗?」
我将救下来的精灵孩子交给正好从地上爬起来的伊多莉娅。
「不好意思来晚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
「谢……谢谢……」
伊多莉娅一脸困惑地接过孩子。孩子虽然失去了意识,但看起来并无大碍。大概是为了不损坏他作为商品的价值吧。那个抓住孩子的男人此刻已趴倒在地。
「你干嘛啊?竟然多管闲事。明明身为人类,却打算帮长耳们吗?」
「……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
露米蕾娅颤抖着看向大汉,只能发出「啊啊啊……」这种词不达意的声音。就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你说什么?听不到啊~~」
大汉狞笑着将这样的她拉到怀里,单手抱住。露米蕾娅发出了更大的惨叫声。
见状,我往前踏步的同时咬碎藏在嘴里的药。为了来精灵村落,我特别调制了比平常还要更强效的药剂来强化心跳。因肾上腺素分泌,视野变得更加辽阔,解放了无意识中限制的肌肉力量。
「──呼!」
伴随着吐息,我踏出了一步。踏出去的脚猛地往地上一踏,直接跃到大汉的上方。在翻转的视野里──我翻身越过大汉,轻拍了一下他抱着露米蕾娅的肩膀。
「嘎!」
尖叫声出自于大汉之口。他的肩膀肌肉受到有如强力电流瞬间通过的振动,甚至连与肩膀相连的手臂都不由自主地抽动。落在他身侧的我趁机踢向男人的侧腹,在他产生破绽时将露米蕾娅的身体拉向自己。男人被踢中要害的侧腹,再加上强力振动,当场倒地。
「──我说了,不许碰她一根手指。你这个邪门歪道。」
以防万一,我拉开与那个男人的距离,观察着露米蕾娅的情况。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看到的并不是我,而是过去的创伤。
「露米蕾娅……露米蕾娅,没事的。」
「啊……啊啊啊……不要、不要啊……我……这不是真的……」
「──没事了,利兹蕾。」
我紧紧抱住令人心疼的她,一心只想驱散至今依旧缠绕她所有关于过去的恶梦。
「我会保护你的,绝对不会再让你遇到害怕的事。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吧。」
忽然间,她的身体放松了下来,眼睛终于聚焦了。看见只有一边的翡翠色光辉,我的嘴角浮现出笑容。
「卖药郎……先生。」
她轻声呢喃,随后便失去了意识。伊多莉娅抱着孩子跑了过来,口中大喊着:
「姊姊!姊姊到底……经历了多少苦……」
那双跟露米蕾娅十分相似的眼眸中,泪水不停落下。为了救助被掳走的姊姊,她努力做着警兵团的工作,终于晋升到得以往来外界的职位,看见现在的露米蕾娅当然会感到悔恨。
而我──也是一样。
「露米蕾娅……就麻烦你照顾了。」
「咦……」
伊多莉娅抬起头,随即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点了点头。接着抱起年幼的孩子和昏倒的姊姊,往角落的方向移动。
「痛死我了……你干什么啊?混蛋东西!」
伴随着饱含怒气的声音,大汉慢慢地爬起来。看他受到那样的伤害还能站起来的样子,我自然也摆出战斗状态。
「竟敢妨碍我的复仇……开什么玩笑,一个一个都这么该死啊!」
男人拔起旁边的战斧,用着比肉眼看上去还要快的速度往这边逼近。尽管我也拔出了短刀,但对方的斧头更具优势。我向后退了一步,沉重的刀刃从眼前掠过。
(──就是现在!)
面对这种对手,任何迟疑都不允许。我将重心前移,小刀瞄准他的喉咙刺去──本该是这样的。然而,比预想中要更快拉回来的战斧侧面挡住了刀锋。强烈麻痹的感觉直达手肘。
「唔……」
「混蛋──刚才那招你就该去死了。」
男人说着的同时咧嘴笑了起来。他享受着战斗,露出愉悦的笑容。
「我要上喽~~」
挥动幅度很大──但是他惊人的臂力比预料中的更加速了斧头的速度。
「……唔!」
我向后跳开,挥下来的斧头劈开地面。为了避免喷飞过来的碎片导致阖眼,我睁大双眼,仔细掌握与他之间的距离。
果然得贴近他才行──但正面交锋的话,在进入攻击范围时,战斧的刀刃就会朝我袭来吧。得想个办法,算准时机才行……
「喂,我说你。」
男人带着坏笑向我搭话,我并未理会,但他脸上笑容依旧。
「你跟我也是同类吧?」
「……我可没有把其他种族当作商品的低级趣味。」
「不是啦,我不是说这个。」
男人这次高声大笑,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我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他对着我露出了至今最深的笑容。
「我是指你跟我一样……都是杀人犯啊。」
「──唔!」
短刀的尖端和斧头的侧面相撞,发出「铿锵」声响。
「喔~~喔~~喔~~你看吧?毫不迟疑地瞄准我的喉咙。你对杀人毫无犹豫呢──」
男人歪着嘴,说了句「你好可怕啊」。我没有回答,直接把刀转向男人的手臂和腹部。但是灵活操控的斧头都能保护住男人的要害,不断响起尖锐的金属碰撞声。
「……确实,我是个杀人犯啊。」
「是不是?就跟我说的一样。」
「是啊……我用这双手杀了好几个人。」
我握着短刀的手又更用力了些。因为施加了极魔法,刀刃本身倒是完全无损,但是猛力对砍了数次,每次还都被他挡住,导致我的手掌、手腕、手臂都在阵阵发麻、发痛。
但是现在我的这双手──还不能放开这把刀。
「什么鬼,这是在炫耀吗?」
「不是──是悔恨。」
脚边传来碎石声。地上满是尘土、砂砾和四散的建筑物碎片。遭到践踏、污染、破坏──尽管如此,作为根基的巨树依然还活着。
「我一直想着要抛弃过去。然而抛弃过去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办得到。自己做过的事情始终都会存在,犯过的罪行是无法抹灭的。」
所以至少让我用过去获得的力量去帮助他人,这是我所能做的补偿。我只能如此相信,除此之外已无其他生存之道。
「我和你是一样的……你是这么说的吧?」
「啥?」
我一直觉得我不该得到幸福,没有这种资格。
但是……
慢慢向前,我和男人的距离又稍微缩短了一点。
「我并不像你一样──以杀人取乐,我从未这样做过。」
「──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大汉朝着我的胯下踹过来。甚至没有朝这边看一眼──显然是实战技巧。我勉强用往前方伸出的脚挡住了攻击,然后直接闯进他的身旁。
就是现在!
没错,我没有任何犹豫。
并不是对杀人没有犹豫。
而是为了守护,我会毫不犹豫地使用我的能力──保护她的笑容。
只要是为了这个,我毫无迷惘。
「什么!」
男人大叫出声。
我用麻痹的手──紧握住短刀,刺入他的侧腹。
「……唔!」
「咕……唔!」
大汉跪倒在地,捂着侧腹,蜷缩着身子抬起苍白的脸看着我。
「……别动。动的话会失血更多……不想死就别动。」
听到我的话,大汉「嘿嘿」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我可……不想死啊。」
大汉的目光已不再聚焦,我猜大概再过一下子他就会失去意识了。到时候只要在拘束之后替他治疗就可以了──虽然很不爽要让他活着,但我也不认为任凭感情杀掉对方是对的。那样的话就只是私刑而已,跟这个大汉一直以来的暴行没什么区别。
既然这里是精灵村落,受害的是以露米蕾娅为首的精灵们。那么处置方式交由他们是最好的。
「嘿……嘿嘿……可恶……」
男人边笑边举起一只手。是空手──我看着他,思索这应该是投降的意思吧。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继续说道:
「真的……都是垃圾呢……这些家伙烧毁了我的村子……你知道我妹妹是怎么死的吗?她捡起了最喜欢的玩偶……哭喊着『哥哥救命、救救我!』……然后就这么死去……所以我……」
我猛然惊觉,男人举起的手臂有魔力开始凝聚。
(这家伙──竟然会用极魔法吗?)
至今的肉搏战让我有了先入为主的误会。这男人只是执着于亲手折磨精灵而已,并非不会用魔法。
魔力急剧流动,血液从男人的侧腹喷涌而出。对此,男人「哈」笑出了声。
「你们以为我会白白死在这里吗?该死的猪头们啊──!」
大汉咆哮着──他朝着在里面避难的露米蕾娅等人挥出黑色光芒的魔力球。
「住手!」
我再次用短刀刺向他,但还是来不及。射出的魔力球朝着目标飞去,这样下去恐怕会将露米蕾娅他们卷入其中,把他们都炸飞。
──我不是发过誓了吗?即使豁出性命,也要救她。
「……唔!」
我暗自祈祷能够赶上,并往前踏出脚步。药效已经过了,然而我依然喝斥着操劳疲惫的肌肉,要它快给我动起来。
伊多莉娅注意到这边的状况,露出震惊的表情。她大概判断此时用魔法防御已太迟──因而用身体护住昏迷的两人。或许是因为这个动静,露米蕾娅清醒了过来,我看见她微微睁开了眼。彷佛熟睡后,隔天清醒的样子。
啊──这么说起来,我好像从未在她身边看到她醒来的时候。无论是入睡还是熟睡的模样我都在近距离看过,但很不可思议的,早上清醒时她都已经先醒来了。我本以为我是个很早起的人,但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贪恋她的温暖了。
露米蕾娅……利兹蕾。
我会保护你的。一定会保护你。但是,对不起。
我可能,不能跟你一起回去了。
***
彷佛作了一个可怕的梦,不过也看到了许多幸福的梦。
睁开双眼后,露米蕾娅第一个看见的是卖药郎的身影。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温柔的微笑。那是利兹蕾很熟悉的卖药郎的表情。即使在她失明期间,也时常浮现在脑海中的笑容。
但很快地,那张脸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背影。她也很熟悉那个背影。那个背影曾经背着利兹蕾行走,又大又可靠,令她感到安心。每次被他背着时,绑在后脑杓的那一撮头发总会扫到她的脖子,令她有些痒。
卖药郎的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伴随着「啪嚓」的可怕声响和一道黑光。
他旁边还有将露米蕾娅掳走的恶魔,名为巴洛瓦兹的男人。他彷佛耗尽了力气般,颓然崩倒在地。
而卖药郎──也一样倒了下去。
「卖药郎先生……!」
露米蕾娅一想要站起来,护在她身上的伊多莉娅便露出惊讶的表情。
「姊姊,你恢复意识了……不对,突然站起来很危险!」
伊多莉娅急忙想要阻止,差点就要拉住她了,但露米蕾娅即使失去平衡,也跌跌撞撞地奔向卖药郎的身边。
仰躺在地的卖药郎一动也不动,看见那张脸后,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为什么他没有呼吸了?
「怎么会……为什么?卖药郎先……卖药郎先生!」
她在他的耳边叫喊、呼唤,但却毫无回应,就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微微睁开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映照出来。
为什么?卖药郎先生怎么会变成这样?
巴洛瓦兹的手掌贴着卖药郎的胸口。她小心翼翼地移开那只手,发现衣服以那里为中心烧得焦黑,甚至连皮肤都烧伤了。
是这个男人破坏了卖药郎的身体。就像他曾摧残露米蕾娅的身心一样,他也对卖药郎动手了。
「姊姊……」
伊多莉娅背着孩子走了过来,眼中充满疑惑地望着卖药郎。
就算她很清楚卖药郎是个温柔的人……但恐怕还是很难相信吧。身为污秽的存在以及他们一直奚落至今的伊尔达人,竟然会为了精灵(他们)不惜豁出性命拯救。
虽然很讽刺,但是就连露米蕾娅都是出了村落才知道。正因为她在村外遇到了卖药郎,现在才会像这样因他的珍贵而深深刺痛了心。
「伊多莉娅,我──想要救这个人。」
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妹妹听,更是在向自己确认。想要救他,一定要救他。绝对不要失去这个人。
(不要离开我……卖药郎先生!)
她不顾一切地将右手移到伤口上方。至今为止,她澈底锻炼过魔力运用与康复训练,如今作为精灵的记忆已然恢复,现在的她应该能使用治疗魔法……!
她的手微微发出温暖的光芒。确实施放出来了──成功了!光芒包覆卖药郎的伤口,开始愈合那些溃烂的伤。
──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
「怎么会……?」
露米蕾娅的悲鸣响彻天际。从治疗魔法治疗过的地方开始,伤口再次变黑溃烂,赶不上治疗的速度。
「为什么……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已经倾注了所有魔力,治疗魔法也的确起了作用。然而巴洛瓦兹留下的伤害却好像在嘲笑她似的,继续侵蚀着卖药郎的身体。
「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把他带走,拜托不要带走这个人。
她喘不上气,难以呼吸。脑袋一片空白,彷佛随时都要尖叫出声。
眼见露米蕾娅即将再次陷入恐慌,伊多莉娅出声唤她:
「姊姊冷静点,你的呼吸变浅了。这样下去连你都会倒下的。」
「我要怎么冷静……?」
刹那间因为嘶喊过度而深吸了口气。伊多莉娅看似很不安的样子。这是当然的──这孩子一直在寻找、不停寻找着我。其实她本来应该不怎么喜欢战斗,却费尽千辛万苦地在找我。然而我却什么也不记得,甚至泄露了村庄的秘密。而且现在也在替我担心。
但是……
──泪水从我的眼中滑落。一滴滴掉落的眼泪正治愈着卖药郎先生的身体……要是真有这样的奇迹就好了,但他依旧没有反应。
「醒来吧……请你清醒过来,卖药郎先生……!」
如今记忆恢复──所有一切都回想起来了。
那天在冲完澡的回程上突然遭到袭击的事。
被人玩弄、被人折磨。
即使哭到双眼疼痛、喊到喉咙撕裂,也没有人来救我。
被一群男人蹂躏后,她在被卖掉的地方身心都受到更深的伤害。
本来那么光明的世界突然化为黑暗──然后,我放弃了所有。
──然而。
在我这样的世界中,有一道光再次照射进来。
那道光(奇迹),就是你。
把身体动弹不得、眼睛也看不见,甚至连心都放弃的我捞上来的人。
无论是被毒折磨时,还是因失去手脚的恐惧而感到不安时,都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人。
吃东西的快乐、与人接触的喜悦,再一次重新教会我这些的人。
让我能够用自己的手拿东西、用自己的脚站立,帮我取回自尊心的人。
最后甚至连本以为再也回不去而放弃的故乡,都替我找回的人。
──卖药郎先生,我究竟从你那边获得多少恩惠了啊?
正因为是你,所以我……
「……决不放弃。」
我用力抹去泪水。
就连被人玩弄、破坏的露米蕾娅,卖药郎先生都不曾见死不救。虽然他自嘲说这只是伪善,但我确实被他拯救了。
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已经决定了……不再当个只是被保护的自己。我要在他的身边并肩而行──!)
这次轮到我救这个人了。
就在我这么发誓的瞬间,感觉到右手有一股强劲的魔力流动。这是从阿达姆斯卡先生那里得到的高等精灵手臂。你能做到的,没问题,我把力量借你──彷佛能听见手臂的原主人如此低语。
「卖药郎先生,我们一起回家吧……!」
巨大的魔力从右手掌涌出,甚至连指尖都在发烫──发出了远超先前的光之洪流。治疗魔法不仅包覆卖药郎先生的伤口,还覆盖了他的全身。
「……唔!」
卖药郎先生烧焦溃烂的皮肤,从光芒照射到的部位开始迅速愈合。
我更加用力,心想着再更强一点。
不能只是表面,再更强一点,直达身体深处。
直到足以阻止他去远方为止!
「拜托你……回来吧,卖药郎先生!我……甚至还没喊过你的名字……!」
随着叫喊,更加强烈的光芒染白了视野。我用力将右手压在他胸口。
(插图010)
用力、用力、再更用力──!
「……唔!」
我猛然察觉手掌下传来了跳动……我有这样的感觉。
我急忙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确实听见了扑通扑通,规律而有力的心跳声。
「卖药郎先生!」
我忍不住抱住他的脖子,能听到他缓慢沉稳的呼吸声。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眼泪早已流尽,再也流不出来。不过现在绝对也没有必要哭泣。
这个人还活着。光是这样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啊~~果然没错,就算我变回露米蕾娅也没有改变。)
心中怀抱的这份感情从未改变过。
──我打从心底爱着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