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坂アカ)
小爱过世当时,也是像这样下着雪。
大概吧。
依稀有这样的印象。
想想那时刚好是演唱会举办当天,会场内挤满了观众,但大家都没有撑伞。
对了,记得小爱的葬礼在举办不久前也降下大雪,导致交通严重瘫痪。
我还有印象为了购买参加告别式的丧服而伤透脑筋。
老实说在小爱过世当天,根本没有下雪才对。
不过人会把往事逐渐抽象化。
经常会把记忆替换成自己想像中的画面。
也很容易将心中的幻想误以为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对我来说,那天发生的事已久远到无法再当成事实,而是以某种记忆的形式回想。
即便如此,小爱在十五年前过世的那一天,对我而言似乎是世界首次降雪的日子。
我在身上披了一件名牌长版大衣,却又被自己的这副矬样给逗笑了。
本想去超商买点东西来吃,偏偏今天不巧有寒流来袭,天气是特别寒冷。
我不假思索地从衣橱里取出衣物,这是我在十年前购买,彷佛要让人意识到美感而要价不菲的长版大衣。
包含衣料触感在内,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件芥黄色的长版大衣是完全格格不入。
至于大衣底下,则是起满毛球且皱巴巴的鼠灰色运动衫跟水蓝色袜子。
只求保暖的居家服和高级长版大衣搭配起来,简直是丑到超乎想像。
我将长版大衣随手丢在客厅的椅子上,把运动凉鞋套在脚上。
这双不合脚的运动凉鞋,是过去与我同居的男友留下的。
「算了,随便啦。」
走到超商只需三分钟,实在没必要打扮得多时髦。
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我戴起放在玄关前的聚氨酯口罩。
我有一个深植于心的习惯,就是住处大门的上下门锁都会锁上。
每当从外侧看着自家大门,我内心深处就会掀起一阵涟漪。
我认为身为人就该随时保持高度警觉。
离开大门具备自动上锁功能的一楼大厅后,旁边刮来一阵冷得我忍不住咬紧牙根的寒风。
十二月的冷风令原本就身材矮小的我将身体缩得更紧,走向超商的脚步也跟着加快。
途中碰上红灯,我与一名状似大学生的男子并排而立。
我尽可能不看他,即使号志变成绿灯我也没有立刻迈出步伐。
理由是一旦走在这名男子的前面,我在抵达超商的一路上都得承受他来自背后的视线,这令我感到相当排斥。
内侧有刷毛的运动衫虽然很保暖,可是冬风仍宛如利刃般不断扎在后颈上。
可是相较于冰冷的冬风,我十分清楚人的视线能够更用力且深深地刺入人体之中。
我跟在男子的身后,以平常一半的速度向前走。
用跑的即可马上抵达的超商,在这一刻却令我觉得莫名遥远。
这感觉真叫人难受。
「早知道就穿上那件长版大衣了。」
与其像个罪犯一样走在路上,倒不如穿得体面点再外出,这样也对心理健康比较好。
能感受到心中有股后悔的情绪油然而生。
但就算下个月又碰上相同的情况,我恐怕还是会维持这身鼠灰色运动衫的装扮前往超商。
而且我对此莫名有把握。
我的思维早已僵化,纵使心情上有些感伤也影响不了我。
如今已三十七岁的我,根本兴不起一丝改变自己的想法。
原因是我自身现在所有的条件,都与从事偶像活动当时已截然不同。
十七年前——
我是名为B小町偶像团体的成员之一,有段时期也算是小有名气。
当年的我尽情挥洒青春,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置身于来自周围的欢呼与羡慕之中。
我确实经历过这样的年代。
那时的我远比现在更注重打扮,要比别人更时髦成了我的价值观之一,若看见有人不懂打扮就会发自内心地嘲笑对方。
曾坚信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可爱、更漂亮。
演艺界是外貌至上主义的极致。
女性被人以美丑来衡量优劣,姿色出众之人即可得到工作机会。
圈内人是面不改色地将这种观念付诸实行,同时彷佛理所当然似地推广给每一个人。
人就应该让自己变可爱,应该让自己变漂亮。
只要到现实社会走一遭,便会明白这样的观念是何等异常。
像这种仅凭外貌来决定女性价值的文化怎么想都十分荒诞,一般企业要是敢这么做,肯定会因为性别歧视与违反法令而遭到民众挞伐。
但由于在演艺界的我们都是商品,因此这种外貌至上主义才得以运行下去。
外貌是基本规格,学历是市场需求。
发型是款式变化,服装是外在包装。
毕竟卖方被赋予的基本义务,就是要让商品看起来赏心悦目。
假如洋芋片包装上破了个洞,理所当然会被顾客投诉并惨遭退货。
不知我是从何时起……
开始厌恶那样的世界。
我喜欢偶像、憧憬偶像,并以当上偶像为目标。
当我第一次通过试镜会时,确实是开心到彷佛火山爆发般欢欣鼓舞。
但我在不知不觉间已变得心灰意冷,宛如有颗巨石压在胸口上滚来滚去。
于是我在二十四岁那年的冬天退团了。
我就是不想再当偶像了。只要能实现这个目的,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因为我只想要有个可以专注追求的事物就好,所以有段时间我试着从事模特儿的工作。
原因是我唯一的长处,就是比一般人长得好看一点。
我没有去接触与演员相关的工作。
尽管过去曾在经纪公司的建议下报名演技培训班,但我当时光应付眼前的工作就分身乏术,最终只有一开始上过几堂课,后来就连去培训班露个脸都没有。
多亏有『B小町前团员』这个标签,让我得以在刚退团时争取到通告。
可是在现役期间表现并不是特别亮眼的我,到头来没有任何能与其他艺人一较高下的武器。
随着工作越来越少,在收入快要难以维持基本开销之际,B小町宣布解散。
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争取不到任何通告。在与经纪公司的契约即将到期的某一天,担任社长的美弥子小姐问我想怎么做时,当下我只感到无比茫然。
我有什么一技之长?
除了唱歌跳舞以及年轻可爱之外,我根本一无所有。
我也明白自己在业界里已算不上年轻了。
造型师变得再也不会替我准备以粉红色为主的服装,米色和紫蓝色逐渐增多。
但我隐约出现排斥回到老家的想法,也觉得必须设法养活自己,于是我对美弥子小姐说:「我会去找其他工作。」
「这样啊。」如此简单回应的美弥子小姐,表情显得有些落寞。
但这就只是我个人认为,实际上是怎样也很难说。
真要说来是我对此事已经没有印象,纯粹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离开经纪公司的我便踏上了求职之路,在经过一段时间后,终于找到一份以网路行销为主的工作。
想从偶像转换跑道当个上班族,实际上根本没那么简单。
我感兴趣的化妆品或名牌服饰公司全数落榜。
尽管有时能挤进二次面试,不过我在面试中经常被问到与工作无关的事情。有时甚至连我都能听出面试官只是基于个人好奇才找我来。
在演艺界以外的地方,对待艺人的态度往往都是既不客气且令人反感。
前偶像的经历虽然能吸引对方的注意,却也会被贴上『因为当过偶像』的标签。
有些人甚至对这样的身份相当排斥,我也曾经因为『亏你当过偶像』这件事遭人冷嘲热讽。
抱歉啊,亏我当过偶像还长得不够可爱。
话虽如此,我仍然是多亏『前偶像』这个资历才得以录取成为业务员。
「如果推销时能巧遇我的粉丝就算赚到了。」
这句话就如此直接地反应在工作上。
事实上与我同世代且离开演艺界不当偶像的朋友们,感觉上有满多人最终都被指派去当业务员。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
总之即使曾以偶像的身份出名过,对往后的人生也没有多少益处,倒不如从知名大学毕业还比较能够让收入稳定点。
纵然当偶像时有办法赚钱,我在全盛时期的存款更是多达上百万元,但从偶像引退开始当个上班族后才过了四年,我几乎已是山穷水尽。
尽管我以前在公司津贴的支持之下,最终能住进高级住宅的十四楼,如今却是在郊区租下一间月租九万元的小套房。
当然我没有对此怨天尤人,毕竟这一切都是命。
只是我后来顿悟出一个道理,所谓的钱财就是如此。
并重新体认到青春年华是一去不复返。
比方说那件长版大衣,就是我在当偶像时买的。
看起来是既可爱又漂亮,属于年轻时代的憧憬。
既然现在不可能再穿,大可拿去扔掉或卖掉。
也许是我还忘不了那段时光才没能这么做。
话说回来,有时候我还满羡慕小爱的。
记忆中的她依旧是年轻貌美。
我不由得认为这世上再也不可能出现比她更强的偶像。
上述结论恐怕同样是一种错觉。
我之所以希望这就是事实,大概是出自我的一厢情愿,或是我擅自这么认为。
虽然我年轻时也萌生过『在人老珠黄之前先结束生命』这种幼稚的想法,可如今我还是想方设法活下去。
「对了,以前好像唱过这么一首歌。」
***
我现在正气头上。
原因并非我的生日祭公告设计得太没品味,或是在生日祭上的表演中发现有团员偷懒。
上述这些当然都很令人恼怒,不过现在最让我生气的理由并不在此。
而是我被男朋友甩了。
准确说来是他分手时说的那句话让我很不爽。
「你很麻烦耶。」
就是如此简短的一句话。
但他是发自内心感到不耐烦地抛出这句话。
此处是准备进行现场表演前的休息室内。
因为大家必须轮流让造型师帮忙化妆,我现在只能玩手机或跟人闲聊来打发时间。
「记得你们只交往两个月左右吧?」
「这男的太不专情了,分手也是件好事。」
我把其他团员放在梳妆桌上的私人物品全推至角落,有些耍大牌地将手撑在桌上托着脸颊。
「是没错啦,但分手方式好歹也体面点吧。」
「既然都要分手了,至少好聚好散嘛。」
「反正一切都烂透了!等我回去就要把他的东西通通当成垃圾扔掉!」
当我把自己的衣服塞进行李箱时,顺便对着最近才加入的团员•环奈吼出这句话。
拥有一头乌黑亮丽长发的她边弄头发边听我说。
不管舞蹈动作多么剧烈,那头秀发总能保持柔顺。
为了维持造型,她当然有用大量发胶来定型,实际摸起来根本是硬梆梆的。
环奈在整理浏海的同时开口说:
「可是你的确也有做出令对方觉得难搞的举动吧?」
这句话令我感到一阵心虚,但情绪上是完全不想认错,于是大脑开始思考该如何反驳,想尽可能把自己塑造成是被害人。
「……其实之前在横滨办演唱会时,他提议表演结束后出来见个面。」
「然后他还说已经在中华街预约好餐厅喔?」
「当我回答不可以后,他就发飙了。」
环奈仰头望向天花板一隅。
「啊~……」
只要我这么说,环奈肯定能够理解,她的嗓音听起来就像在对我表示同情。
「演唱会结束后明明就会有很多人去中华街!」
「他竟然连这种事都不明白喔。」
大概是对此也颇有感触,原本看着天花板的环奈将视线落于自己做了美甲的指甲上。
「普通人恐怕满难顾虑到这些事喔。」
这句话令我有些在意。
环奈在说出『普通人』这三个字时,脸上浮现莫名自负的笑容。
彷佛想表达自己是特别的,而非哪来的普通人。
B小町是个团员替换颇为频繁的偶像团体。
环奈是自创团以来加入的第十一名团员。
创立至今已过了四年,有五人退团、七人入团。
曾加入过某个地方偶像团体一年左右的环奈,是在该团解散后才来到这里。
因此她对这个业界不算陌生,也满能聊恋爱八卦。
其实B小町团员间的感情并没有很好。
真要说来……
「早啊☆」
修长的四肢、乌黑的长发、充满自信的眼神。
这位有着不像十五岁的成熟个性的少女,外表却又符合其年纪是年轻貌美。
此人就是本团无人能撼动的C位•小爱。
她恰巧从走廊经过。
「……」
能感受到环奈瞬间陷入沉默。
该名少女便是导致B小町内部不和的原因。
经纪公司很明显想推小爱,简直让她成了B小町的门面。
明明只是个半途加入的新人——元老团员们如此心想。
我们是一点机会都没有——新进团员们如此心想。
大家也知道既然彼此是一同打拼的伙伴,自然得好好相处。
因此众人并未做出霸凌行为,也没在背地里讲她坏话。
不过大家都有这样的念头。
『真令人不是滋味。』
大家在相处时总会莫名尴尬,即使成员个别的交情还算不错,但整体上就未必了。
团员之间的气氛有点糟糕。
当然对外还是有上传看似感情融洽的合照。
团员的更换之所以会特别频繁,其中一个原因……恐怕就出在小爱身上。
其实我并没有讨厌小爱。
我之所以讲得这么拐弯抹角,是因为小爱本身并没有想跟其他团员打交道。
她确实都是笑脸迎人,言行举止也很得体,不会让人感受到压力。
可是她说的话语彷佛模范回答般感觉很制式化,总是以社交辞令进行交谈,根本感受不到她的真心。
最直白的形容就是『让人感受到隔阂』。
所以我一贯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对她的感觉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虽然经纪公司想力捧小爱的态度露骨得令人感到很不公平,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小爱是真的非常可爱。
对我来说,倒是满感谢身为本团领头羊的小爱。
本来只是弱小经纪公司想尝试看看才打造出来的这支地下偶像团体,如今居然脱胎换骨出现在萤光幕前。
尽管工作内容还是与地下团体时期没有多少差别,可是拜小爱所赐,在电视媒体前曝光的机会确实有逐渐增加。
而且还在『下一组会窜红的偶像团体排行榜』的网路投票荣登第一。
让人很有准备要飞黄腾达的感觉,真的是很赞呢。
不知何时,休息室内已变回即将登台表演前的复杂气氛。
「我看暂时先别再交男朋友吧~……」
环奈针对我的喃喃自语回答说:
「你这想法还真值得赞许……」
「这样总是比较好嘛,要是被狗仔队拍到就惨了。」
环奈罕见地提出看法。
「狗仔队?你想太多了啦。如果你的男朋友是当红艺人就另当别论,像我们这种小咖的八卦新闻根本不会提升杂志销量。」
经常有人叮嘱我们不许谈恋爱。
不过这种人肯定不了解演艺界。
我们在业界里的地位其实远比粉丝想像中更低,与少部分当红明星所处的世界是截然不同,也不如粉丝幻想的那样受人瞩目。
「对狗仔队而言或许是这样……但没人能肯定会惹出什么风波。我们好歹是偶像,在交友方面还是谨慎点比较好。」
事实上我知道环奈还隶属于之前的偶像团体时,有跟一位颇具知名度的男演员交往过。
虽然她如今总会抱怨说当时的男朋友是个喜欢幼齿的臭萝莉控,但我觉得她对这件事应该是感到满后悔的。
演艺界里确实有许多会针对懵懂无知的年轻人下手的大人。正因为有不少男性打算利用这种环境来猎艳,所以周遭的人非得帮忙把关不可。
可是一旦有人把憧憬成人世界的孩子当成大人对待,请喝既昂贵又时髦的香槟——
误以为自己真的长大了的孩子,不免最终就这么落入陷阱……这种事我也并非无法理解。
顺带一提,我的前男友是二十一岁的摇滚乐手,而我则是十八岁,勉强算是合法。但我也隐约认为这根本就是擦边球。
「我……想谈个普通的恋爱。」
「我懂我懂~」
偶像也想谈恋爱。
与成年人共事后,免不了会觉得同侪都很幼稚,外加经纪公司又管理得特别严格,总会极力避免旗下艺人与男性接触。
这类恋爱八卦自然绝不能在经纪人面前提起。
换言之,实际上不太有机会遇见能发展恋情的男性。
基于此因,若有朋友介绍或参与非正规派对,让人有机会结识其他男性,此时就很容易会心荡神驰。
管理越严格的经纪公司,旗下艺人就越容易失控。
这绝非夸大其词。
顺带一提,在非正规派对上结识的男人十之八九都是渣男。
交往了都不会有好下场。
老实说像那只是价钱昂贵的气泡酒,一辈子都没尝过反而会更好。
舞台上灯火通明。
观众的喧嚣变成欢呼。
每位成员皆兴高采烈地依序站上舞台,粉丝们则以欢呼做为回应。
最终是以小跑步来到团员们中间的小爱,在完成会合的瞬间,气氛便迎向最高潮。
一直以来的开场就此完成。
在台下色彩缤纷的大量萤光棒之中,又以代表小爱的红色最为醒目。
虽然会随着人气变化的欢呼音量与萤光棒的色彩是如此残酷,可如今的我是不为所动。
在偶像文化里,是容许让人气有明确区分的。
越过小爱的背影看着台下的粉丝,不禁令我有些害怕。
这里绝不是只要听见台下的欢呼声就能坦率感到开心的场所。
我抱持一丝希望,寻找着代表自己的黄色萤光棒,然后呼出一口气。
歌声瞬间充斥会场。
B小町目前的团员人数为六名。
尽管歌曲的演唱比重都是小爱占得最多,但至少不会关掉其他团员的麦克风,因此比起大型偶像团体的情况好多了。
比方在人数高达二十名的偶像团体里,人气垫底的团员身上的麦克风压根都没有开机。
受限于硬体设备,原则上最多只能同时接收十六支麦克风的讯号。
由于麦克风混音器大多都是八个输入源,因此麦克风基本上也是八的倍数。有些场地更是最多只有八支。
大概是经纪公司的操作,B小町的歌曲经常以爱为主题。
让我们必须对着粉丝说出「我爱你」或「我喜欢你」这类话语。
不过演唱恋爱系的歌曲时,我还是会觉得良心不安。
原因是我不喜欢营造恋爱氛围的行销手法,只希望跟粉丝保持友善的关系。
毕竟自己原本就有男朋友,透过营造恋爱氛围去钓粉丝会让我有罪恶感。
正因为如此,每当演唱这种恋爱系的歌曲时,我就会感到五味杂陈。
当然在被男友甩了的这种时候也不会想唱。
在高潮的副歌段落结束后,我对着台下的黄色萤光棒大喊「我爱你」。
同时内心感到一阵刺痛。
表演结束后,我们从展演空间的后门搭车离去。
到了隔壁城镇的车站后便放我们下车。
从这里坐电车回家需要三十分钟。偶像也一样会搭乘电车。
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我有时也会为此感到很不耐烦。
原因自然是与男友分手一事。
为了让郁闷的心情得以抒发,我想吹着寒风静下来好好思考。
我来到位于车站后侧的公园,坐在长椅上仰望夜空。
就这么欣赏着恰巧只剩一半的月亮,心里则想着要思索什么事情。
但我属于跟人交谈才有办法深思更多事情的那种人。
老实说我挺怕寂寞的,总会隐约感到不安,经常希望获得褒奖或认同。
至于这股情感获得满足的捷径就是有个交往对象。不知为何,比起对同性发牢骚,向异性吐苦水会更能让我得到慰借。
所以我认为自己属于没有交往对象,就难以保护自我的那种人。
明明不久前才说暂时不会跟人交往,却有另一个自己在试图寻找好对象。
令我不禁怀疑自己好像并不适合当偶像。
前一晚才与男友共度春宵,隔天就对着粉丝们大喊「我最爱你们了~!」。
这怎么想都是一种背叛,在我成为偶像以前也最厌恶这种表里不一的艺人。
但我有什么办法。
自己生来就喜欢男人。
即使喜欢粉丝,与粉丝交往却是禁忌对吧?
既然这样,又有谁能将我搂入怀里?
如此无药可救的我,又该怎么做才能够填满我那空虚到无药可救的心灵呢?
当我正在思考这种无药可救的问题时,突然有人向我打招呼。
「嗨。」
我朝着发出这股听起来有些缺乏灵魂却又相当开朗的声音来源处看去。
只见一名少女怀里抱着一包与她俏丽容颜格格不入的速食店纸袋,背对公园的路灯沐浴于亮光之下。
「你是……小爱?」
「你在这里做什么?」
真叫人意外。
是B小町的C位•小爱。
我万万没想到会在如此情况下,而且是在这种地方遇见她。
面对这个始料未及的状况,彷佛与略显困惑的我形成对比般,小爱依旧维持着平日的作风。
「这是我想问你的喔~」
「我买了东西来这里吃,正确说来是吃晚饭。」
看着背对公园路灯的小爱,我莫名觉得这种充满生活感的发言跟她是十分不协调。
「因为我家附近没有餐厅~所以原本想就打算在车站附近外带汉堡回家吃。」
语毕,小爱慢慢将手伸进纸袋内,取出汉堡并直接剥掉黄色的包装纸,接着一把将包装纸揉成团,随手丢回纸袋里。
徒手抓起汉堡,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的小爱,这副模样看起来有点没教养。
「那你就回家吃啊。」
我对小爱自由奔放的态度感到有些傻眼,同时又有些尴尬,所以想赶她走。一瞬间,总觉得她好像有与我对视,不过她随即迳自把话说下去。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可是又想赶快吃。毕竟刚出炉热腾腾的……回家再吃就冷掉了。在我想找个用餐的好地方四处溜达时,却撞见一名脸色阴沉的女生,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自家团员喔?」
难道小爱是出于关心才主动向我搭话吗?
「……我的脸色有那么阴沉吗?」
「嗯,简直就像是世界末日即将到来。」
「原来你在担心我呀。」
吃着汉堡的小爱没有看向我,只是脸上露出微笑。
「……呵呵。」
……我不懂。
小爱真是一时兴起才跑来这里吗?
我注视着小爱那张抓住拆掉包装纸的起司汉堡大快朵颐的侧脸,不由得冒出以上疑问。
并且发现享用着汉堡的小爱,小指上已沾到番茄酱,有一些洋葱也掉到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会觉得这样的她很脏或很没气质。
反倒给我一种天真烂漫且纯真无瑕的感觉。
若我做出相同的举动,恐怕会令人产生不同的感受吧。
总之这令我莫名在意,于是对小爱说:
「其实你应该保留汉堡的包装纸,然后垫着纸吃……」
低头看着手中的汉堡,小爱稍作思考后才轻声说:
「啊、你说的没错耶……」
小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望向纸袋。
她是个不知世事,有时甚至会让人觉得她相当缺乏一般常识的女孩。
不仅容易忘记工作的行程,也不擅长记住对方的长相和名字。
说句心底话,她属于难以适应社会的那种人。
尽管她的程度严重到无法用『迷糊』两字来形容,但反倒能证明她是个天才。
让人不禁怀疑李奥纳多•达文西若出生在现代,会不会也做出相同的举动。
用舌头舔掉小指上的番茄酱的小爱,模样看起来相当诱人。
「那个……」
小爱看着我的脸暂时陷入思绪。
但又随即像放弃似地把话说下去。
「怎么了吗?为何露出这种表情?」
……小爱原本应该是想呼唤我的名字。
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
要不然就是有想起来,却又不太有把握。
自从小爱某次不断喊错工作人员的名字并捱骂之后,她就再也不用名字称呼人了。
与其喊错名字,干脆略过主词算了。
我知道小爱就是这种人,于是我装作没察觉出这件事地看着她。
对小爱来说,她好歹有记住亲近之人的姓名。
可是这里面似乎没有我,我与她就只是泛泛之交。
小爱直视着我。
她是因为在公园跟我巧遇,基于这样的特殊情况才主动找我搭话。
换作平日,就像平常待在展演空间的休息室里那样,她绝对不会这么做。
不过有些话正因为是泛泛之交才说得出口。
「你能帮忙保密吗?」
听完这句话,歪过头去的小爱相当可爱。
「我无法向你保证,但我自认口风很紧。毕竟我秉持的原则是若能不说就不会多嘴。」
其实我从没听小爱说过别人的八卦。
但我无法肯定她是口风很紧,还是原本就对他人不感兴趣。
「你想说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小爱状似挺感兴趣地开口追问。
「并不有趣,就只是我和男友分手了。」
小爱面不改色地说:
「啊~……那还真是……」
令人遗憾——小爱像想表达上述意思般眉头深锁,并且双手合十。
我看不出她是想耍宝,还是真心在同情我。
见我板起脸来,小爱便把纸袋放在椅子上,然后直直看着我说:
「你喜欢他吗?」
这问题让我觉得很怪。
既然我都与对方交往了,答案自然是喜欢啊,不过问题出自小爱的口中,又让人隐约觉得别有深意。
电车发出吵杂的声响从公园旁驶过。
我觉得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噪音之中回答问题,于是暂时陷入沉默。
小爱好像看出我的想法,她便将目光移向公园的告示牌。
待电车通过的片刻间,我开始思索该如何回答小爱的提问。
由于被人以那种方式甩掉,因此我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怒火中烧,现在我却觉得刚好有机会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这件事。
「我……应该是喜欢他。嗯,我有喜欢过他。」
电车已然远去,待周围陷入寂静片刻之后,我像在说给自己听地给出答案。
此话一出,我便悲从中来。
恐怕人就是难以承受悲伤才会动怒。
如同猫在跌倒时也会先伸出爪子。
「这样啊。」
小爱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那你应该很难过,大概会这样才对。」
小爱依旧维持着原先那蹙眉的表情。
我却能从她脸上看出并没有一丝胡闹的意思。
她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的答案而陷入苦恼。
无法对自己脱口说出的话语产生感同身受。
她这句话大概只是想向我确认。
一如她没把握喊对别人的名字,她也同样对察言观色一事缺乏自信。
「抱歉……我不清楚这种时候该如何安慰人……没办法说出什么贴心的话。」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因为我隐约猜到小爱会出现这种反应。
才决定把心事说出来。
若遇见比自己优秀的人,有人会把对方视为敌手展开竞争。
有人则是会迎合对方,让自己变得能与之比肩。
我属于哪种人呢?
很明显我都不是,而是决定不把小爱当成人类来看待。
原因是像我这种人一旦燃起妒火,就会彻底仇视对方。
而且我也明白这么做只会累死自己。
我曾经学过钢琴,在达到不知能否于比赛中夺冠的程度时,我对其他表现优异的人是嫉妒到无以复加。
如果总是关注厉害的人只会没完没了,直到自己成为冠军前都无法结束。
既然缺乏恒心的我都会产生这种念头,比我优秀的人恐怕都身处在更残酷的地狱之中。
但我还是喜欢音乐。
尽管我没有充分的觉悟去追求与音乐相关的工作,却宛如逃避现实般紧抓著名为偶像的职业不放,并且不希望在选择逃避后还得与人竞争。
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无法继续往上爬了。
不会因为B小町是多亏小爱才能出名一事心生嫉妒。
理由就在于我不觉得小爱和我一样都是人类。
所以我彷佛在对猫讲话,如同在对神祷告那样,挑选小爱来当我自言自语的听众。
我坚信小爱不会说出『身为偶像就不该交男朋友』或『问题出在你的个性』这类批评,才决定向她倾诉。
小爱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基于此,我才有办法说出无法透露给熟识团员知晓的心底话。
「我好难过。」
「这样啊。」
小爱看着我。
却无意与我感同身受。
「被人甩了令我好难过。」
「对方无法理解我的工作令我好难过。」
「我讨厌想从男人身上寻求慰借的自己。」
「即使真心喜欢粉丝,他们也无法摸摸我的头,或将我搂入怀中。」
「我讨厌把真心喜欢粉丝一事当成是白费力气的自己。」
「但我也不想背叛大家。」
「不想为此产生负罪感。」
「偶像不准谈恋爱的常规令我好痛苦。」
「我好怕听见别人对我说『若你觉得自己不适合,干脆就别当偶像算了?』这句话。」
我把囤积在心中的郁闷通通吐露出来。
还是维持一号表情的小爱,就这么默默地注视着我。
从嘴里倾泻而出的话语再也停不下来。
「我好想赶快离开老家。」
「住处的墙壁跟地板的隔音都太差,因此晚上没办法练习令我好难过。」
「我很受不了家里蹲的老哥。」
「双亲老爱唠叨我去找个正职工作。」
「老实说我对这次染的发色没有很满意。」
「我不喜欢吃冷掉的便当。」
「追踪人数一直没增加令我好难过。」
「生日祭的宣传图很矬。」
「最近失眠令我好痛苦。」
「拜托请消灭电车色狼。」
「今年已不小心摔裂手机萤幕三次了,想到就觉得好烦。」
「昨天买的芳香剂闻起来很像老爷爷家的味道,让我觉得好闷。」
「我没什么钱。」
「偏偏老哥会来跟我讨钱。」
「透过SNS发送猥亵图片给我的人都好烦。」
「直播时总想求关注的粉丝真烦人。」
「爱给建议的人也好烦。」
「我经常觉得早知道就去考大学了。」
「老哥的电玩音效好吵。」
「在网路散布我的个人资料的同学真欠揍。」
「那条很贵的手炼不知掉哪去了。」
「在圣诞节到来前被甩令我好难过。」
真的是…好难过。
「啊——————活着好痛苦啊——————!!!」
小爱傻楞楞地看着我。
她脸上浮现出我从没看过的表情。
「……你还真辛苦耶。」
我莫名觉得像报了仇地轻笑一声。我成功吓到小爱,迫使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没错,我与随处可见的那些人一样,很普通地背负着很普通的烦恼。」
一点都不像是明星,也完全不像是偶像。
当个偶像过着普通生活的我,很普通地为生活所烦恼。
「谢谢你喔,吐完苦水后我觉得心情轻松多了。」
小爱直视着我。
「真是这样就好……」
小爱似乎有话想说,只见她微微地张着嘴,视线从右下飘向右上方。
这一幕逗得我再度轻笑出声。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小爱慌了手脚的模样。这位无人能敌的女孩,原来也会像这样手足无措呢。
「人活在世上总会碰到许多事……」
这就是小爱终于从嘴里挤出来的话语,也是一句可有可无的话语。
「唉~好想休假一阵子。」
我宛如刚辛苦工作完地伸了个懒腰。
「咦~为什么呢?」
我本以为想休假是全人类都会有的念头,难道小爱不是这样吗?
「你没在认真听吗?我刚刚说的那些全都是理由喔?」
由于小爱露出一副无法认同的样子,因此我也开始探索自己的内心深处。
「我最近只要进行现场表演,就会感到精神耗弱。」
小爱默默地注视着我。
「……」
我继续说下去。
「偏偏陷入这种情绪时还得演唱欢快的歌曲。」
「即便已经习惯,但还是满伤神的。」
「只要演唱与心情相反的歌曲,精神就会被蚕食。」
「感觉自己渐渐变成一台机器人。」
偶像是会生病的。
「会逐渐习惯撒谎。」
「对于撒谎不会感到抵触。」
「感觉无论身与心都会慢慢被谎言吞噬。」
活在人的愿望和理想之中相当辛苦。
「是吗?我有点无法理解这种感受……」
「小爱你真坚强耶~难道你不会因为有伤心事而不想登台演出吗?」
「……」
面对陷入沉默的小爱,我以稍微带刺的口吻说:
「看你应该是不曾遭遇过,谁叫你是无敌的嘛。」
感觉你无论被人怎么批评都不为所动——我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无法确定是否因为我的讽刺产生效果,小爱斜眼望着飘在夜空中的浮云说:
「我才不是无敌,与普通人一样会陷入沮丧,像我现在就正处于很严重的低潮期。」
低潮期——说出这个词时仍是一派轻松的小爱接着与我对视,以一如往常的态度说下去。
「我应该说过自己没有双亲……一直以来都住在育幼院吧?」
确实是有说过,而且小爱当时的态度同样是一派轻松,彷佛不当一回事地讲给大家听。
「我已达到必须离开育幼院的年纪,虽然妈妈那边的亲戚有提议要领养我,但在碰面时又反悔了。」
这次换成我陷入沉默。
「究竟是哪里令对方不满意呢?」
「偏偏对方又不肯说出理由喔~」
「这害我不禁开始胡思乱想。」
「是我的个性很惹人厌?」
「或是看我长得太像我妈所以觉得反感?」
「还是对我跑来当偶像感到排斥?」
为了打断准备继续讲下去的小爱,我直到这一刻才插嘴:
「原来你现在的心情根本超郁闷嘛。」
不管是小爱说了那么多的心声,以及看似完美的她竟然遭遇这种状况,都令我相当诧异。
「呃,那是何时发生的事?」
「前天。」
明明都碰上那样的伤心事,为何小爱还能如此精神奕奕地站上舞台呢?
感觉她果然是与众不同。
「小爱你真厉害耶。」
我发出叹息。
身体告诉我说,若想理解眼前这名女孩,就必须穿插适度的休息。
「哪像我……碰上一点伤心事就抱怨说不想登台表演……也许是我不适合当偶像吧。」
我发出沉吟观察小爱,发现她彷佛没受到任何事情影响般,谈吐与站上舞台时毫无区别,让我摸不透她的心思。
「与其说不适合……或许是因为你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我听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
「此话怎说?」
我坦率地反问。
「因为我原本就是个骗子。」
小爱语气淡然地继续解释。
「身为偶像的『小爱』,与我原本的个性恐怕是恰恰相反,该怎么说呢……我想变成那样的自己,成为偶像则算是让我接近理想的一个步骤。」
偶像论——不管是谁有时都会阐述自己的观点,可是我总觉得小爱所说的内容似乎不太一样。
「因为以谎言为起点,所以本来的自己是怎样,最终都没有分别。」
这是关于小爱自身的事情。
「即便是谎言,有时说久了也会成真不是吗?因此当人唱着欢快的歌曲时,心情有可能也会跟着变开朗吧?当然我也不确定能否这么解释,总之舞台就是让我朝着理想前进的场所。」
小爱的表情依旧是那么地不真实。
「我以此为目标,并努力去实现,不过心目中的理想也跟着提高了……让自己变得更可爱、更温柔,优秀到无人能敌、能够去爱大家,并且可以被大家所爱……」
尽管小爱的话语听起来有些像发自内心,却又莫名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我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
「果然不一样耶~……我并非抱持那样的理想在当偶像。」
老实说我不太能理解小爱想表达的意思,随口这么附和。
我不确定她是暗指其他舞台,还是单纯随口说说。
可是我又觉得受人推崇的偶像,就应该像她这样表现出光明磊落的姿态。
「是吗……但我认为其实不必为此那么纠结,反正这终归是种工作!只不过就是当个偶像罢了!」
「话虽如此……」
假如是普通人说出这种话,我只觉得是在逞强,或是对工作抱持不满才说反话,但小爱的语气听起来是发自内心。
「可是我和小爱你不同,根本没有一技之长。」
「咦~记得你说过小时候有学过钢琴吧,这就等于一技之长啦。」
「你也不想想这世上有多少人学过钢琴。」
『想让孩子学习的才艺』排行榜第一名就是弹钢琴。
我弹琴的技巧是就连小学的合唱比赛都没能获选担任钢琴伴奏,可谓是想拿来说嘴都会令我感到犹豫的特长。
「有许多人都学过并选择放弃,而我便是其中之一。」
「是这样吗?拥有一技之长的人往往都会这样谦虚,该不会是你自己把标准订得太高吧?既然都特地学了,不拿来秀一下多可惜啊。」
这简直就像是教师在陪学生商量毕业出路时会说的话。
「记得之前有一首歌是芽依负责作词吧?」
小爱伸手指着我的鼻头。
「你何不也来尝试看看?」
「是要我负责作词的意思吗?」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反击,我忍不住蹙眉。
「不只是作词,作曲也可以呀,你办不到吗?」
「瞧你说得那么简单。虽说我确实有以玩玩的心态作曲过……不过终归是那点程度……」
「话不能这么说吧。如果一手包办作曲太过困难,只需完成基本架构不就好了?我相信编曲家能够帮忙收尾得非常漂亮。」
「确实是没错啦……但我真的不行啦……」
我立刻举白旗投降,内心也冒出一股想赶紧逃离的冲动。
不过似乎聊出兴致的小爱,讲话语调稍稍上扬。
「为什么?」
小爱恐怕无法理解他人的心情,才会像这样继续追问。
八成是她身上名为『感同身受』的机能早已损坏,而且我怀疑很可能真是如此。
但此刻埋藏在我心底的感受,除了我之外无人知晓,因此这跟小爱能否对人感同身受是毫不相关。
这句话完全没讲错吧。
「因为……这好难为情喔。」
小爱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就这样?」
懂音乐的人却不愿创作音乐,小爱很可能误以为会是基于什么天大的理由吧。
在听完我所说的那些话,任谁都会认为是基于某种深刻的理由,但实际上就只是这么单纯。
「对啦!因为要是我突然展现出『我懂音乐喔』之类的态度!大家肯定会觉得我在吹牛……给人一种正在垂死挣扎的感觉吧?避免产生黑粉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别尝试新花样!不要脱离一开始给自己订下的人设,安分守己地待在当初设计好的框架内!」
「是吗~……你会不会想太多了?我并不认为你有给人那种感觉啦,粉丝们也一定会支持你,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此感到难为情喔?」
「唔唔唔。」
这道理我也懂,事实上只是自己觉得丢脸。
单纯是害怕暴露出自己没信心的一面,并遭遇失败而已。
我又希望小爱能趁现在重新试想一次,我为何明知这点却从未付诸实行的心情。
试想至今已多次自行探讨过这件事,但每次都选择作罢,结果此刻又遭人一针见血揭穿此事而感到无地自容的我是如何自处。
其实从以前到现在,我已经被人问过好几次了。
我每次都是陪笑敷衍过去。可是被小爱这么一提,心中有另一个我想选择尝试。
「那么……」
「假如我作曲的话,小爱你可以负责作词吗?」
吃我这招,我这就让你明白『要死大家一起死』这句话的真正含意。
「咦……?」
我笑盈盈地用双手抓住小爱的肩膀。
「小爱你的品味相当独特,感觉能写出很棒的歌词喔?」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若由不是普通人的小爱来作词,总觉得能创作出非比寻常的歌词。
「这……这太强人所难了……哈哈。」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小爱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因为我只有国中毕业,没读过多少书,连话都不太会讲……」
「不行!刚刚是小爱你说不必感到难为情!若是轮到你自己就换个说法,未免也太卑鄙了吧!我想看看你写的歌词喔~」
我完全就是在使坏。怎样?现在能明白我的心情了吧。如此心想的我逐渐逼近小爱。
不同于居心叵测的我,小爱的态度是无比真挚。
她缓缓张嘴说:
「……真的吗?」
「嗯,是真的。」
这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
「可是……填词这种高难度的工作,我根本做不来喔?」
「你可以先作词。」
「等你写好歌词,我再负责加上旋律。」
「这样的话……嗯~~……?」
我和小爱位于被月光与路灯照亮的公园内。
明明原先根本就不熟,但此刻的我们彷佛是同班同学,彷佛是分享彼此未来梦想的伙伴,彷佛是朋友般交谈着。
***
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小爱在接受时尚杂志采访时曾说过的一句话。
Q•与你感情最要好的团员是谁?
针对这个问题,小爱说出了我的名字。
事实上我跟小爱聊天,与她好好说上话的机会,到头来就只有那一晚。
是小爱在受访时碰巧想起这段回忆吗?
还是小爱和B小町其他团员之间的关系,淡泊到仅有多聊过几句话的程度就已经算是最深入的交流吗?
自那晚之后过了几天,小爱拿着歌词来找我。
老实说我万万没想到她真的会写歌词,我原以为她当时只是在说场面话。
『作词笔记』——
小爱拿着一本封面用粗头麦克笔写着如此名称的笔记本,当她神色不安地递给我时,那模样完全就像个十五岁的平凡少女,真是可爱极了。
我返家翻开笔记,发现里头的词语写得十分用心。
各处都能看见用橡皮擦擦过的痕迹。
明明只需写下一首歌的歌词就好,却能看见一连好几页都写着不同的词句。
看来小爱是个性格挺认真的女孩。
让我不禁觉得自己稍稍一窥她从未让世上任何人见过的一面。
起初的歌词都很有偶像感,诸如希望世界和平或想吃蛋糕等词汇,不难看出她在进行各种尝试。
而她的修辞随着页数越来越精辟,我最终被其中一篇标题为『我是骗子』的歌词给吸住目光。
相较于负面的标题,内容却全是十分正向且鼓励人的歌词。
开心、愉快……这些对小爱来说都是谎言吧。
其实她感到既痛苦又煎熬。
而写下这些歌词的她就是个『骗子』。
可以从歌词中感受到上述讯息。
我开启手机的录音功能,坐在钢琴前。
毕竟我不知道专业人士是如何作曲,不过复杂的问题现在就先通通抛诸脑后。
只录下钢琴的旋律和将小爱的歌词演唱出来的AI电子音。
当时的我还是一样意志消沉。
相信在我的粉丝之中,肯定也有许多人跟我一样感到心灰意冷或垂头丧气。
对于那些因为家庭、恋爱或职场而心情沮丧的人们——
我想创作出一首即使效果相当有限,却还是能让大家打起精神,既愉快又开心的歌曲。
这就是心灰意冷的我,献给心灰意冷的你——
基于上述心情所创作的一首歌。
结果这首歌成了B小町某张单曲的第二首歌。
尽管它并没有特别受欢迎,也没有被人翻唱。
却是现今三十七岁的我,在这样的夜里轻声哼唱的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