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豆瓣网
翻译:Green2018
那个人对待书籍极其小心。
仿佛在摆放某件易碎品一般把书轻飘飘放回图书室原位。
看到书本回到原位后,我就开始写催还通知。鲜少会有人使用这所学校的图书室,但还书日期截至仍未还书的人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写催还通知就需要查阅书籍目录,就在我埋头查看目录时,那个人朝这边走近。
这间图书室是自助还书系统。还书人只需要把书本放入还书箱就行了,箱子并没有封口。我听到了像是书本和书箱产生摩擦的声音,也许是衣服被箱子刮破的声音吗?我纳闷地抬头,刚才还空空如也的书箱里果然多了一本书。
抬头一看,我看到有人刚刚走出门的样子。那扇门是我专门开着用来换气的。虽然仅仅是一瞬间,可我的确看到了学校水手服的背影。
放学后我就一直在写催还通知。差不多感觉写得有点厌烦了,我停下手中的笔,看了看还书箱里那本书。
这本书很美,可我却没有见过的印象。大小适中的硬装书。封面画是没有使用透视法的古风,画着像中东风格又像欧洲风格,又或许是不属于世界任何一种风格的建筑物。背景林林总总橙色三角形既像尖塔,又像树林。建筑物上方飞着张了漆黑翅膀的天使,天使伸手指地。这本书很厚。左上角写着书名《玫瑰之名》,是下卷。
作者名叫翁贝托埃科,并非上中下三部曲,而是上下两卷。我没读过这本书,但看过改编电影。电影描绘了一个人类情感需要必要理由和正统性的世界,非常有趣。我稍稍犹豫了会儿要不要翻开看,最后决定放回书架的时候再说吧。
图书室只有我一个人。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叹了口气,重新投入写催还通知的工作中。
图书室的借书记录都保存在电脑中。不管是什么人借出了什么书,还是拖延了多久没还书,所有记录全都保存在电脑里。只不过,这份记录不是随便谁都可以看的。书籍会映出借书人的本心,因此不能任由他人窥测。话是这么说,但借书不还会让人很头疼。为了催人还书就必须知道他们借了什么书。所以说,这就是图书借阅很矛盾的一点。
此刻,我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拖欠者“姓名”“借书时间”“借书次数”等信息。正因为屏幕上不会显示他们到底借了“什么书”,图书委员才需要写催还通知。
当然,没有那么多催还通知需要写。可遗憾的是,这里的图书委员会工作热情很低,经常会积攒一大堆没写的通知单。而今天那位不幸注意到堆积的残留工作人就是我。换句话说,我今天要写好几天份量的通知单。
这份是很麻烦的工作。虽说只是把显示屏上的信息抄到纸上而已,但显示屏在柜台里头,那里空间很小,写东西非常不方便。所以工作起来就成了看一眼显示器再转身写字、写一行字再转头看显示器这么个别扭的模式。就今天我已经不知在显示屏跟写字台之间来回多少趟了。明明把电脑里的拖欠者名单打印出来就行了,然而图书室的老师却不认可这种做法。“电脑里一眼就看到的东西怎么还要浪费一张打印纸”,他是这么说的。我们的劳动力还不如一张纸珍贵。
我曾经想过个办法,那就是用两个人来写催还通知。一个人坐在屏幕前大声读出信息,另一个人再抄到纸上。开发出这个方法后,我和另一个人只需要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就解决了堆积的工作。可图书委员会看到我们的成果后却达成了意想不到的共识,“那以后催还通知就由堀川次郎你们来负责吧”。想出了更有效率的工作方法,结果反倒令自己更加辛苦了。按理说应该令人义愤填膺才对,不过我其实并不怎么讨厌这个决定。毕竟两个人就轻松了。
然而,今天只有我一个人。
——我看了眼图书室墙壁上的时钟。距离放学已经差不多快一个小时了。我放下圆珠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小声说:
“真慢啊。”
放学后的图书委员本应两人一组。今天轮到我和一年级的植田登当值。确切来说,是原本和我一组的图书委员已经两个月没来图书室了,植田才不得不代替他。可是,植田却没有来。我之所以会淹没在催还通知里就是这个原因。
我从口袋掏出手机,正想打电话给植田,但犹豫了。植田不像是这么没分寸的家伙。他没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就算没有别的事,放学后来图书室值班又没报酬,哪怕他只是临时起意讨厌值班也无可厚非。
催还通知并不是非得在今天写完不可。借书柜台上摆着需要放入书架的新书,还得把募集学生作品的海报贴起来,可以说工作堆积如山。不过那都是全体图书委员会的工作,不会是我和植田的责任。一想到这里,我又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二月的风吹了进来。
今年是个暖冬,不过现在太阳快下山了,风里果然还是带着些许寒意。图书室是极容易积灰尘的地方,放学后规定把窗门大开保持空气通畅。可应该已经换购了吧?我准备把窗户关上,走出柜台。
窗外就是夕阳下的八王子市。足球部的同学在体育场上训练,时而能听到他们踢球时发出的沉闷响声。其他社团都远远地离开足球部在跑步。没有人大声说话。这是因为学校里住宅区很近,体育社团大吼大叫的话就会被周围居民投诉。
我怔怔望着窗外,越发感到了寒意。关上窗锁住,再把密不透风的窗帘拉上,把紫外线挡在外头。尽管二月的阳光称不上毒辣,但对书本来说,紫外线可是大敌。
我一转身就看到柜台里头坐着个男生。
如雕刻般立体的无关,嘴角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讽刺笑容。他坐在柜台内侧的老位置“啪啦啪啦”地翻阅新书。察觉到我的目光后,他停止翻书,稍稍抬手说:
“哟,堀川次郎。”
我也扬手回应。
“噢,松仓诗门。也迟到太久了吧?”
“迟到吗?”
说着,松仓苦笑了。
“是啊,迟到了。对不起。”
“植田本来要来的,但没来。”
“他是代替我的吗。这个叫植田的怎么样?”
怎么样?
“那家伙手脚不大灵光。”
“这也正常,不多做做怎么会习惯呢。还是老一套的Dilemma吗?”
松仓看着柜台上杂乱的书籍和纸张说道。
“这家伙欠了好多活没干哪。”
这里我需要纠正他一下了。
“不是欠了好多活,这都是之前堆积的工作。”
“那可真是受不了呢。”
就是因为你这家伙不来才变成这样!但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想必我不说,松仓也心知肚明。况且,这一切也要怪图书委员会过于仰赖我们俩的工作能力了。
松仓诗门,和我一样是二年级。不过我们并不同班。
我和他最初是在去年四月的图书委员会相识。彼时,图书委员会还没起过什么像样的功能。图书室就是图书委员的游乐场,呈现出委员们闹哄哄地各读各书的状态。面对这种不堪,为了不让人们心生强烈抵触,也为了不给所有人增加负担,将正常业务视为第一优先工作的人就是我和松仓。
等到把图书室视为个人财产的三年级学长们引退之后,图书室才逐渐变成平静、安稳的样子。但我们的工作并没有发生变化。这所学校的图书室之所以能风平浪静地维持运营,完全是由于我和松仓始终默默地处理杂务——我敢说自己这份自豪并无夸张成分。
松仓伸手指着我写的催还通知。
“就从这里开始吧,让我找找感觉。谁来读?”
他明明知道固定安排,真的丧失工作感觉了吗?写催还通知时一直时我负责读名单,松仓负责抄写。因为松仓的笔迹更漂亮。
“老规矩。”
听我说完,松仓毫无怨言,伸手去拿笔。我拎了把椅子走到松仓背后。
“好,开始吧。你写到那里了?”
“二年一班,佐田桃,两本。”
“OK。下一个?”
“一年一班,青木正道。信号灯的那个青,树木的木,正确道路的正道。一本。”
我一边读,松仓一边写。
“下一个。”
“二年四班,高本悠里。高低的高,本,悠然自得的悠,有部首偏旁的那个里。”
“偏旁?”
“那个……衣字边”
“衣字边?有这个字吗……”
松仓仿佛凭空画魔法阵似的,拿笔在空中比划。
“话说我连悠然自得都不会写。太丢脸了。”
“去查下字典吧。”
说着,我在手边一张纸上写了“悠里“递给他。松仓脸色略显懊悔。
“你说秘密那个里的话,我就知道了。”
他的语气有些不甘。
“真的吗?”
“假的,骗你的。下一个。”
为什么要编这种谎啊……
两个人就轻松了。我们只有了四分多钟就把催还通知写完了。松仓将催还通知叠好,挥舞钞票般地拍打着说:
“图书室明明没啥人,居然会有这么多张催还通知。这是不是有点违反质量守恒法则啊?“
“借书的人是很少,但也许借书人全都拖欠不还了?”
“你这就是性本恶理论了。”
你才是性本恶理论吧?我好想这么吐槽他一句,最终还是忍住了。那不是应该如此轻佻说出口的话题。
去年十一月底,松仓突然没来图书室值班。有图书委员疑惑松仓至今从未翘过班,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一开始有好几个人轮流填补松仓留下的值班空缺,最近总算固定成植田了。但这实际上就代表植田要干两人份的工作。
——我知道松仓不来图书室的缘由。
松仓有亟待解决的难题,也有亟待探究的选择。虽然没有仔细确认过,但恐怕别说图书值班了,我想他连学校都没怎么来吧?比起图书委员的工作,甚至比起上学来,松仓有更重要的个人问题需要解决。因此,我不觉得松仓不来图书室有任何不可思议之处。
而现在,松仓诗门回来了,回到了这间图书室。这意味着松仓找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吗?那到底是什么答案呢?我想问他之前那起事件的结局究竟如何。
然而,我怎么都问不出口。在十一月的那一夜,我放弃继续过问松仓的个人问题。事到如今直接开口询问结论,这未免显得太懦弱了。
所以我一把从松仓手里结果催还通知,说:
“继续工作吧。”
松仓耸耸肩,微微一笑。
“确实。那下面干什么?”
我看了眼借书柜台,上面好几本需要图书委员处理的新书和破损折旧的书。不过接下去应该干的事情不是这些。
“先把还来的书放回书架吧。”
还来的书必须放回书架。这是图书室工作基础的基础。
还书箱里只有刚才那本《玫瑰之名》下卷。不过需要放回书架的却不止这一本。图书室里有带轮子的小型柜,那上面堆积了不少还来的书。松仓看着那柜子,表情稍显不耐烦。
“这边也堆了不少工作啊。”
那台可移动柜子不是放书的地方。只是为了方便把书本放回书架而会用到的临时推车。那里既然堆积书本,就代表着这几天值班的人偷懒了。松仓用眼睛数了数书本数目。
“我目测那里有二十本书。”
按照我的经验推算,至少要两到三天偷懒才会堆出二十本书。很遗憾,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
“好吧。其实我也没有很讨厌放书这个活。”
“我懂。“
不知为何,把书本放回本属于它的位置后心情莫名会感到舒爽。
把还书收回书架共有两道工序。首先,扫描贴在书上的条形码,把“已借出”记录改为“归还”。然后才能把书放回书架。堆在柜子上的书应当都扫过条形码了,所以只需要按照它们封底贴着的分类标记放回原位就行了。
松仓走出柜台,走到可移动柜子旁拿起最靠近的一本。封面写着书名《马克斯维尔的恶魔》。忽然,松仓转身对我说:
“这都Check过了吗?”
“……啊,不知道。”
Check不算图书委员的专用术语,但我能理解他想说什么。
还到图书室的书里时常会夹着一些东西。最常见的是文库本附赠的书签,然后是便利店的收据。我甚至发现过学校求职升学的问卷,还发现过一张千元纸币。当然,我把它们都交给老师了。
需要检查的不仅仅是书本夹着的东西,还要看看书页是否有污损。通过检查书本内页损毁状况,可以有效预防各种麻烦。可不知为何,大家始终会不自觉地忘记这一道工序。经松仓这么一提,我也觉得那一柜子的书很不放心。
松仓单手拿起几本书递给我。
“那就来检查一下吧。”
“说的是。”
这些书有一半是小说,剩下的是各种科学读物、杂学工具书,还有本摩托车相关书籍。为什么这所普通高中的图书室里会有这本书?
我先拿起来的是本叫做《监狱的诞生》的书。随便翻了翻,书本就自动跳到了一页。“身体是人们可以移动以及同其他身体产生联系的要素之一”。这一页写了这么句我似懂非懂的晦涩文字。这一页之所以自动翻开,是因为夹了张积分卡。我抽出积分卡对松仓说:
“确实有东西。‘かっつかつ’?这什么名字啊,一看就经营困难。”
我自言自语道。松仓朝我掌心瞟了一眼,说:
“你不知道吗?没想到这个学校还有人不知道‘胜胜’啊?”
“怎么?我有种其实你也不知道的预感。”
“你猜错了。这是猪排饭店。”
“好吃吗?”
“没吃过。”
那不还是不知道吗?
积分卡上写着积满二十分就可兑换五百元使用券,这个人已经积攒了十七分。想必这张卡的主人现在很难受吧?我把卡放进失物招领——其实是个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曲奇饼干罐。
紧接着,松仓从《产婆娃之谜》这本书里抽出一张纸。
“大丰收啊,这本也有。”
这张纸的材质像是打印用纸,纸上写着一行数字,大概是电话号码?总之也放进失物招领吧。
很快我们就把可移动柜子上的书本检查完毕,接下去只剩下把书本归位了。就在此时,我忽然想到还有一本书没经检查。那就是还书箱里那唯一一本书,《玫瑰之名》下卷。
“我忘了这里还有一本。”
这本书尚未扫过条形码。我用扫码器扫条形码,电脑记录改成归还状态。松仓稍稍探出身子看着我手中这本《玫瑰之名》下卷。
“《玫瑰之名》啊,居然借这本书,这人很有品位嘛。”
“你看过吗?”
“看过电影。”
不愧是我的挚友。
松仓从我手里接过《玫瑰之名》下卷,随意翻了翻。看着他随便翻阅的样子,我不禁警告说:
“毕竟是本推理小说,还是别看到结局比较好。”
松仓含糊地回了句:
“我知道。”
说完,他就继续翻阅。忽然,松仓的手指不自觉停住了,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什么。松仓微笑道:
“还好检查一下,今天第三件收获品噢。”
他的双指之间夹着一枚书签。用鲜花打造的书签。我说:
“这是今天所发现三件里头最符合忘在书里这个印象的东西。”
松仓把书签摆在柜台上。
书签使用脱水干花制成。枝叶像是春菊,但纤细根茎前端的紫色花瓣又依稀有几分风铃草的模样。这是枚由干花塑封加工而成的书签。
我不认识这朵紫花。看起来像紫斑风铃草,可比风铃草略小。仔细看形状像是连帽衫的帽子。这是一朵娇小可爱的花。我问道:
“这是真的吗?”
但其实我没有期待回答。松仓什么也没说,想来他也无从判断真假吧。
花在书签顶部,书签底部是黑色的设计图案,宛若漩涡又好似火焰的形状有种野蛮的美感。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枚书签不是商品。这不是商店摆出来卖的东西,一定是某个人的手工作品。
“亲手做的吗。”
松仓仍然没有反应。我抬头看他。
只见松仓脸色陡然一紧。他眉头紧锁,眼神透着紧张,嘴角紧抿,显然不再是刚才谈笑风生的情绪。为何他会露出如此不安的表情,我不禁问道:
“怎么了?认识这书签?”
松仓恍如回过神来般微微摇头。
“……不是。我只是……”
“这枚书签有什么问题吗?”
松仓仿佛被我的话给惊住了,一瞬间茫然之后说:
“”书签啊?对啊,这是书签。
明明是自己找到这枚书签,怎么会没看出来呢?我如此问道。松仓夹住书签一头拿起来,严肃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我猜错了?堀川,跟我来一下。”
我摸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还是点点头。松仓把《玫瑰之名》下卷放在柜台上,拎住那枚书签一头往书架走去。
松仓目的明确,直接走向平行摆放的书架一角。我跟在他后头来到了四号区域,也就是自然科学书籍所在之处。我们走过四百五十号地球科学书架,松仓根本不去看四百六十号生物科学类书籍,而是专注于四百七十号植物学书籍。
松仓默然从书架抽出一本叫《天然色日本植物图鉴》的书。整本书沉甸甸的,又厚又重,必须双手捧在胸前才行。松仓把书搬到最近的桌子上打开。
松仓要调查方式令我感到十分惊讶。如果让我来调查书签里的花,那我应该会检索“樱”或“菊”相关内容,又或者寻找“根茎纤细的紫色花朵”。可是松仓只稍微看了一眼目录就立刻找到了确切页码。他翻开一页用手按住让我看。纤细根茎,锯齿状叶子,紫色的可爱小花,一切都和书签相同。我叹了口气。
“真有你的,松仓。没想到你这么懂花。虽然会寂寞,但我支持你去当校内环境委员。”
但松仓根本没有理会我对他的褒扬。
“好天真呐。”
松仓把手指松开,显露出手指底下按住的文字。那里写着花的名称。
我一看就立刻明白松仓紧张的原因。
这种图鉴往往会用片假名记载动植物的名称。《天然色日本植物图鉴》同样如此记载紫花的名称。
——乌头。
“乌头。”
我小声念出图鉴上的名称。松仓接着说:
“这花不是有毒吗?”
“是啊。”
“有毒是有毒,但不算剧毒。”
“是吗。”
“只要几百克就能把人类杀光。”
“是吗……”
说着,松仓语带蹊跷。
“不光是这个。你知不知道肉毒杆菌的事。”
我依稀有印象,但与其搜索靠不住的记忆,不如直接阅读手头的图鉴。于是我继续看图鉴上的文字。
根茎直立约一米长。叶子厚且富有光泽,新叶呈紫褐色。花季在秋天。露在地面的部分在冬天会枯死,埋在地底的根块部分能够活过冬天。拥有许多雄蕊的花。其五片花萼中的一片形似一个圆筒状的帽子。每朵花有二至十枚蜜腺状的花瓣。最上面的两个花瓣很大,它们位于帽状的花萼下,有很长的柄。它们的顶端有一个空的针,里面含有花蜜。形态多变,具体分类极其困难。可进行观赏用栽培。全乌头属均含有Aconitum毒素。致死量为2~6毫克,但也报告表明0.1毫克即致人死亡。
植物图鉴里“致死量”这个词底下没有说明到底是多少体重的致死量。但总归是平均体重吧?最大为六毫克……我记得百元硬币就是一克,那就是百元硬币的二百分之一重量就能致人死亡了。用这个毒药灭绝人类多半不行,但杀一个人确实是轻而易举的事。
松仓把书签放在桌上。我们二人相对无言,凝视这枚书签的花。
一会儿,我先开口说:
“问题在于这朵花是真花吗?还是人造花?”
松仓率先闻了闻书签。说实话,我心里有点慌——万一花是真的,那气味应该也是有害气体吧?
看到我的表情,松仓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
“没有味道。”
“塑封了当然不会有气味。”
“漫画里经常会舔一下来判断是不是真货。要舔一下吗?”
我稍为生气地说:
“不要开玩笑了,这可是乌头。”
松仓耸耸肩。
“这你就说错了。在我看来,再没有比这朵花更像玩笑的花了。算了,这个先放一边。”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一般不会有虫咬印记的人造花。人造花在植物学上就是标本,要是有精致到再现了虫咬痕迹的标本,为什么会把它做成书签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再仔细一看,果然发现叶子上有细微的虫咬痕迹。
松仓断言道:
“这就是真花。”
我谨慎追问道:
“会不会是故意做成真花的模样来骗人?”
松仓神情深邃。
“就为了骗我们两个吗?那可太不寻常了,事情可就复杂了。况且我们会发现这枚书签,纯粹是偶然。”
“图书委员肯定会检查归还的书,只要在书里夹书签就一定会被我们发现。”
“只有我们才一定会检查书本。其他图书委员的话,很可能看都不看就放回书架了。”
这么说确实很有道理。松仓的说法是正确的。如果今天当值的图书委员不那么负责……或者说,我们但凡有一丁点偷懒打算,这本《玫瑰之名》下卷再度被翻开之日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我找不出反驳的话,松仓双臂交叉在胸前。
“好了。这是枚塑封了毒物的书签,身为图书委员,我们要怎么处理呢?”
图书委员吗?不愧是松仓,一眼看穿问题的本质。接触乌头这个名字令我们稍许狼狈,但既然身为图书委员,处理方法不是早已决定了吗?我用强有力的语气回答:
“放进失物招领。”
松仓窃笑道:
“呵呵,就这么办吧。”
可失物招领处有一张市内名店“胜胜”的积分卡,想必有人为这张卡抓耳挠腮。在积分卡旁边再放一枚有毒书签,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合适。在此,松仓补充道:
“只不过,堀川。把这枚书签放进曲奇饼干罐里,万一有人看到以后说‘太好了,我找了好久。谢谢你们’,我们要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老老实实把书签还给他吗?需要从长计议一下。”
松仓露出和往日不同的认真脸色。
没错,这是个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我看了看图鉴,又看看书签。
图鉴上说乌头是剧毒,同时也说它是观赏用植物。再说了,乌头不是硝酸甘油这样仅需要很小剂量就能造成莫大伤害的东西。就算有人知道乌头的特性,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造成巨大危险。不管怎么说,书签是夹在书里用的工具,一般不会有人放入嘴里。
然而……
这枚书签的主人是否根本不知道乌头的毒性呢?按理来说不会。但假如他真的不知道这朵花的危险性,那我得告知他这件事才行,否则我会睡不安稳。
想到这些,我说:
“要是书签主人早知道乌头的毒性,那我们也不用过多担心。但不管怎样,还是把这朵花有毒的事情告诉他比较好。”
松仓没有立刻答话,低头沉默不语,又抬头仰望天花板,终于开口说:
“……说得对,我亦有同感。”
平日里松仓不大会对旁人出声劝告。即便有人在两手空空的情况下走入黑暗,他也不会开口劝那人带上照明工具。更别提要向陌生人警告乌头毒性,但松仓此刻居然同意了。看来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对他来说也是不得不妥协了。
如何处置书签的基本方针已经确立。还有一个细节需要决定。
“那么,这件事要通知其他图书委员吗?”
书签主人未必就会在我们当值的那一天来找丢失物品。当值的轮班次序虽然没有固定,一般是每人一周一次。
松仓挠挠头。
“……是啊,我想,还是别把这件事说出去吧。有人拿乌头当书签这件事传太广肯定会导致不必要的骚动。”
“你是在说不要把事情闹大,对吗?”
“没错。”
我们这不算掩盖事实噢。松仓又添了一句。我对此并无太多异议。
“那么,书签的事就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失物招领告示要怎么写?比如说……’落下鲜花书签的人请来找图书委员松仓和堀川’吗?”
“这个可以。”
要是没落下就更好了。我立即着手行动。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上“落下鲜花书签的人请来找图书委员松仓和堀川”这句话。我的字比起松仓难看许多,不过也够用了。我走到告示板前。
告示板就挂在图书室一进门的墙壁上,背景绿色,贴着各种各样的告示。大部分是读后感征文通知和上架新书列表。这段时间还贴了张注意流感的小海报。我拿大头图钉将自己刚写的这张告示钉在告示板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松仓。把柜台上募集学生作品的海报拿来。”
松仓苦笑道:
“你可真热心工作。”
贴完海报,松仓指了指还放在桌上的书签。
“最后是这玩意。怎么办?要放进失物招领吗?”
既然已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其他图书委员,那书签处理的问题就又提上了议程。
不过我们能采取的选项很少。我说:
“藏起来吧。”
于是,我们将书签藏在了图书室。
那一天,放学后的图书室里没有其他人。因此,知道毒花书签藏在图书室那个地方的人唯有我和松仓二人。
二月以来班级中漂浮着一股紧张气息。
要说有什么明显变化,倒也没有。同学们和往日一样聊天打屁,和往日一样讨论体育和游戏以及各种八卦流言。但氛围的确有所不同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在追赶。
我们这所学校在本市姑且算是数一数二的名校吧。包括短期大学在内,我听说学校的大学升学率在八成以上。只要选择考大学,再怎么开朗的学生到了三年级也逃不过考试这个超现实的话题。选择直接就业不考大学的人将迎来学生时代最后一年,逐渐袭来的“完结感”。一切都要结束了——虽然没有人说出口,可或许这就是班级氛围诡谲的原因吧。
自从发现那枚书签起已经过了两天。早上开班会前全班吵吵闹闹,没一会儿,上课铃响了,老师进来了。今天班会讲的事网络使用方法和提醒学生上下学要看红绿灯,没什么新鲜的。我本以为班会要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好像想到了什么,看着一份文件说:
“啊,对了,三班的冈地拍的照片参加比赛拿金奖了,照片就在保健室隔壁展出,有兴趣的同学就去看看吧。”
具体是什么比赛呢?但班主任没有详细说明。
我不认识这位叫冈地的学生,对摄像也知之甚少。早已把荣获金奖的照片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在班会和第一节课之间短暂的课间休息里,没有人聊起冈地和照片的事情。
放学后,我走进图书室发现松仓先到了。
今天当班的人并不是我们。一年级的植田在柜台内冲我笑着说:
“真稀奇,你们两个都来了。”
确实,我和松仓很少在不当值的日子来图书室。我们俩是喜欢读书,但还没喜欢到每天都离不开的地步。况且,以前这所学校图书委员把图书室当作私人场所,我很想与那段回忆割裂,所以平时几乎不进图书室。
但今天我还是来了,原因只有一个。我问植田:
“有人来找失物吗?”
植田一脸讶异地看看松仓。
“他也问了一样的问题呢。到底是什么失物啊?”
一瞬间,松仓视线飘忽。该不该把书签的事情说出去呢?作为图书委员,植田算是相对认真负责的一个,他跟我们经常聊天。和植田分享这个秘密并不是特别不可接受的选项。
但在我开口前,松仓抢先一步说:
“一块夹着樱花的雕刻薄板,制作非常精美的书签。就夹在归还书籍里。那么好看的书签想必会有人来找,还没人来问过吗?”
完全在扯谎。可是松仓那副稀松平常的语气令人根本不会去考虑撒谎的可能性。连我都一时之间不禁怀疑真是那样吗?不用说,植田彻底相信了松仓的话。
“找到了那种东西吗?”
“是啊。你懂的,放回书架前要检查一遍书本。”
听到松仓这句话,植田的眼神有些游离。
“啊,对,我也知道。”
这边也在撒谎呢。植田撒谎也太拙劣了点,我忍不住拆穿他:
“你没检查吧?”
“啊,诶,对。”
“真拿你没辙。你还记得自己放回去哪本书吗?”
“唔,这个我还记得。”
“说不定有人会夹钞票在里头,去检查一下吧。”
植田垂头丧气地从柜台向书架走去。我走进柜台内侧,松仓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咯咯咯地笑。
“真是热情。好学长哟。”
“热情就是好学长了吗?”
说完,我好奇问道:
“话说植田今天跟谁搭档来着?”
放学后的图书值班应当是两人一组。不过由于图书室门可罗雀,实际上一个人完全足够了。我在前天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松仓皱眉道:
“我怎么会知道,应该是个一年级吧?”
他会这么想很正常,可图书值班的轮班次序没那么简单。有些委员的家离学校很远,他们就没法值班,还有委员在固定日子要去上补习班,也有人参加其他社团活动,总之有各种各样不能当值的理由。因此轮班次序没有特定规律,并不是按照年纪或性别来排。我努力回想,说:
“好像是叫东谷。”
“你明明知道,干嘛还问我?”
松仓也略作思考。
“……这样一来就有点奇怪了。如果是东谷,她不可能忘记检查书本内侧。”
东谷理奈和我们同样都是二年级,而且是图书委员会的委员长。东谷跟我们俩称不上多熟,尽管都隶属图书委员会,却几乎不怎么聊天。
我们和东谷的关系之所以如此冷淡,其中内有隐情。学长们引退后,东谷就升任图书委员长。为了提高图书出借频次,她主张进行校内活动。具体来说就是给同学们发借书积分卡,积分攒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兑换奖品。当然,奖品价值都在预算允许范畴之内。
其他委员都支支吾吾、模棱两可,一副办不办都可以的态度。只有我和松仓站出来正面反对东谷的提议。我说自己不赞成盲目提高图书室借出数的想法。想提高借出数量只要引进流行漫画就会立竿见影,可这样就和学校开办图书室的宗旨相违背了。
松仓的意见更加直接。
“如果是我的话,会利用课后时间不断借出借书上限的书再立刻还书来重复刷积分。”
于是,东谷的提案遭到多数人否决。
我不后悔自己反对东谷的提案。只是,看着如今只有寥寥数人的图书室,姑且不论方法如何,东谷主张让同学们多利用图书室这个想法本身确实不算大错。或许我们当时除了反驳她的提案,应该设计个折衷的方案,寻找双方的妥协点比较好。然而当时我一味想着直抒胸臆,丝毫没想到中和妥协的事。大约东谷当时也是如此吧。
算了,委员会里的人也没必要全员亲善。话是这么说,东谷毫无疑问是个热心的图书委员。今天当值的人要是东谷的话,绝对不会偷懒不检查书本内侧。松仓说完全没错,事情有点奇怪。
这时,我听到有人说:
“对不起噢。”
说曹操曹操到,东谷就站在松仓身后。椭圆形脸蛋,身材略矮小,总是戴着副镜片硕大的眼镜。我赶紧从柜台内的椅子上站起来。
“原来你在啊?”
“在啊,轮到我值班嘛。”
“抱歉我擅自走进来,马上就出去。”
东谷颦蹙道:
“不用在意。”
她这个当值的人既然回来了,我就没有理由继续霸占座位了。我就把椅子让给东谷。
松仓问道:
“你刚才去哪儿了?我都没看到你。”
“我在书架那边。我看到松仓你进来。”
看到却不过来搭话,看来是没话说的意思吗?松仓稍显语塞,神情中露出一丁点不快。
“书架?你在做什么?”
东谷盯了松仓一眼,意思是跟你有关系吗?不过她似乎改变了主意,叹息道:
“有社团要排练儿童剧,拜托我找一下拇指姑娘的原作。我看电脑上显示在架,结果没找到。”
松仓惊讶地扬起眉毛,说:
“拇指姑娘是格林童话吧?图书室里肯定有吧?”
我小声说:
“是安徒生。”
“拇指姑娘是安徒生吧?那图书室里肯定也有吧?”
东谷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松仓,很认真地说:
“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们俩到底有没有认真干活。”
紧接着,她有些不耐烦地拿手指敲柜台。
“我听到你们说的话了,乘我找书的时候,植田偷懒了,对吧?不过也是我自己工作有疏忽。”
松仓语气有些烦躁。
“没那回事。说到安徒生童话,会不会混进别的书架里去了?”
“大概吧,谢谢你。”
说完,东谷伸手从还书箱里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她不是真心想读书,而是暗示不愿再跟我们俩说话了。我和松仓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离开柜台。
既然没有学生前来找书签,那么我们也没有理由继续呆在图书室里。我可以直接回家,但还是跟植田打声招呼比较好。我们穿过阅览区域走向书架,途中我问松仓:
“安徒生是‘9’吗?”
十进制分类法里“9”代表文学。松仓略微琢磨了一会儿。
“我想是的。不过我常看到书本被收入完全不同领域的书架上。’3’是什么来着?”
我记得“3”是社会科学。松仓这么一提,我想起来又很多放在文学书架上的民间故事集更应该放在社会科学才对。虽然记不大清,格林童话是民间故事集,安徒生则是文学创作才对。那安徒生果然还是应该在“9”,但“3”的可能性也不能忽视。我本想提醒东谷这件事,还是算了吧,没这个必要。东谷在电脑上看到在架记录,她应该对分类号码更有把握。
我们来到书架。对于学校图书室来说,这间图书室的藏书并不算特别多,可书架却很高,书架和书架之间空袭也很窄。灯光被藏书所挡住,书架之间总显得有些昏暗。
植田站在自然科学书架前。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所站位置正是前天我们翻阅过的那本《天然色日本植物图鉴》前面。而且植田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是女生。长相明媚、头发很长,看起来像一年级的女生正在和植田交谈。看起来他们似乎聊完了,又或是女生注意到我们后主动中断了谈话呢?我听不清他们二人在说什么。植田转身对我们说:
“啊,学长。”
女生察觉到了我们和植田的关系,马上低头行礼,随后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植田目送女生离去的背影,接着转头冲我们微笑。他的微笑在我眼里总感觉有点勉强。
植田说:
“有什么事吗?我检查了,归还的书没有夹东西。”
我说:
“没什么事。只不过我们好像惹东谷生气了,我怕你等会儿被她念叨,来提醒你一下。”
“这样子啊?”
植田吃惊道:
“谢谢你。东谷学姐为人严格,但她会很仔细教我图书委员会的工作,我很感激她。”
“那就好。那辛苦你了,再见。”
我本想就这么结束话题,松仓忽然开口道:
“刚才那个女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这太不像松仓平时说的话了,我不假思索地追问:
“在哪里?”
“我就是想不起来了。应该就在今天。在哪儿呢?我这人很擅长记别人长相。”
植田有点难以启齿地说:
“会不会是照片?就是贴在保健室隔壁的照片。”
松仓“噢”地恍然大悟。
“对,对。我在去体育馆的路上看到的。好像是什么很厉害的照片。”
接着他不怀好意地笑道:
“植田,多亏了你。好了,告诉我那女生是谁吧?”
植田眼神游离,只说了句:
“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
植田果然很不会说谎。怎么看他们都不是一般朋友,不过我对挖掘学弟人际关系这件事并没有兴趣,又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
“辛苦你了,再见。”
松仓貌似还要继续追究下去,我拉着他的衣袖走出图书室。冬天日照时间短暂,窗外早就天黑了。
松仓带来书包来图书室,可我的书包还留在教室。我不想跟他说等我回去拿书包,但话说回来,我们原本也没有一起放学回家的习惯。因此走出图书室,我和松仓就分开了。
我回教室取包。走到一楼楼梯口,我突然想去看看那张获奖照片。
那张照片应该贴在保健室旁边。保健室靠近去往体育馆的路,所以松仓才会在去体育馆途中偶然看到照片。
要是照片旁人头攒动的话,我就会干脆不去看了。幸好人不多,非但不多,不如说根本没有人去看。窗外寒冷冬风呼啸而入,在“勤洗手”“多漱口”的海报旁边装饰着一张纵长大约一米的照片。
我不禁“啊”了一声,真是张艳丽的照片。
女生穿着我们学校的水手服,手捧鲜花跳跃在半空中。看来是奇迹瞬间的抓拍照片,但看这个女孩的背部弯曲程度如此之大,这张照片拍摄后的下一个瞬间她多半就狠狠摔在地上了吧?离心力的关系,女生一头长发被甩往后背中间,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在宇宙漂流。画面里没有地面,给照片平添一份跃动感和力量感,然而女孩的表情却很平静,让人神清气爽。
照片的标题栏写道:
《解放》
JE2C高中生数码摄像比赛获奖作品
摄影 冈地惠(本校二年三班)
模特 和泉乃乃花(本校一年一班)
只有这么几行字,关于作品本身并无更多解说。我心想为什么不再多说一点呢?但转念又觉得确实什么说明都没有的效果可能更好。“解放”这个标题令我不大理解,可同时又能感觉到这个命名的确是恰如其分。照片里的女孩浑身所散发的确确实实是解放的喜悦。
照片只拍出模特侧脸,但能看出这不是她平日里会做出的表情。松仓只瞟了这张照片一眼就记住了模特长相,在书架之间那么昏暗的空间里还一眼就认出了当模特的女生,这么看来他确实该为自己记人脸的特长感到骄傲。我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个特长。
话说这张照片显然是在配合女孩跳起瞬间的抓拍。数码摄像比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比赛呢?人为摆出适合拍照的姿势再拿摆拍照片参赛原来也可以吗?我有点震惊。这不是有点“作假”的感觉吗?女孩手中的鲜花想必也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可爱道具吧?紫色的花、形状像小小头巾……
“嗯?”
我走近半步,仔细端详。
继续凝视照片,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眼手机,我点开通讯录翻到松仓诗门的号码。本想寄封邮件,但转瞬便决定还是直接拨打电话更好。穿校服拨打手机是违反校规的行为,不过反正不会有人看到。
响了几声后,松仓接起电话。
“堀川啊?吓我一跳。”
吓一跳也不奇怪。尽管我早知道松仓的号码,这还是头一回给他打电话。
“对不起,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你已经回去了吗?”
“我刚走出校门。你说快点,横濑在我旁边。”
横濑是负责训导的老师。借用松仓曾经说过的话,训导老师往往不受学生待见,可即便抛开这个身份,横濑这个人多多少少也有点问题。他经常在没有详加调查的情况下就判定学生有错,植田的大哥就曾被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植田自己也因此遭到他的不公对待。此刻松仓应该穿着校服,那么打电话就是违反校规了。松仓担心自己被横濑盯上,催我快点说也理所应当。
我就如他所愿,长话短说吧。
“保健室旁边贴着的获奖照片。”
“哦,照片怎么了?”
“模特手里拿着乌头。”
电话那头沉默了。松仓沉着嗓子说:
“马上就来。”
松仓果然背着学校定制的书包来了。
黄昏的风依旧没脱离冬季的掌心,没穿御寒衣物的话还真有点冷。可松仓校服外什么都没披,连围巾都没戴。我之前曾和他在秋夜一同外出,记得他当时也只穿了件薄外套来着。莫非松仓这人很耐冻?
我和松仓相对无言,彼此都点了点头,并肩站在“解放”面前。
松仓怔怔看了一会儿才开口:
“确实是乌头。我明明看过这张照片,竟会没注意到。”
“你只是去体育馆时瞟了一眼吧?能记得模特长相就已经很厉害了。”
松仓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继续盯着照片看。
照片背景是根茎很长的紫色鲜花。那些当然也都是乌头。也就是说,“解放”这张照片是手捧乌头的模特在盛开的乌头之前跳跃。我不禁自言自语:
“居然叫‘解放’,真是讽刺。”
松仓微微一笑。
“我倒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前天是书签,今天是照片。乌头是这么随处可见的植物吗?”
“图鉴上写人类会为了观赏栽培乌头,不能算是稀有植物。可是,突然一下子频繁碰到就有点耐人寻味啊。”
我纳闷道:
“……不说的话很难察觉到,可一旦意识到以后就觉得到处都是这个东西,不是有这种现象吗?”
“有是有啦。”
“这回也是这个原因吗?”
“不知道。或许吧。”
松仓冷淡回答道。他应该在想这个原因说不通。的确,我也觉得说不通。
我再度审视照片。
“这张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呢?”
照片没有拍到地面,实在无从判断拍摄地点。背景里是有好几束乌头,但究竟是种在花坛里还是花盆里也不知道,可能是山里长得野花也说不定,一点线索都没有。不过背景能看到砖墙,多半不会是人迹罕至的深山。松仓凝视照片良久,思索道:
“……看不出来。没有特征建筑物,着实毫无头绪。还有,唔,这么说也许不大好……”
他沉吟半响,坚定地说:
“没有证据表明这张照片和那枚书签有关联,万一二者压根没关系的话,那我们就没必要在乎了。野草野花要长在哪个地方,那都是野草野花的自由。我这样讲你可能有点不舒服,但我们并不是毒草管理员。堀川,你看到这照片后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松仓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到底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呢?
“没什么。我单纯只是太吃惊了,想把这件事告诉你而已。”
“是吗?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么有趣的照片。”
眼看松仓打算就这样结束话题。有几个前往体育馆的学生好奇地看着我俩呆立在照片前。寒风凛冽,我把走廊的窗户关上。
可我转念一想,果然这件事不能像松仓说的那样草草了事。松仓或许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但我还是要坦然告知他我的想法。
“可是松仓,假如说道路上有个洞,怎么办?”
松仓有些迷惑,可仍然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个嘛,避开吧。”
“如果路上还有其他行人呢?”
松仓可能已经察觉到我想说什么了,正色说:
“给相关部门或警方打电话,在负责人员来以前,我自己在洞穴旁站着,保证不会有行人掉下去……你想听我这么回答吗?”
“我没预想过你的回答。但,是我的话,大概就会选择这么做。”
松仓默然,没多久,他无奈地耸耸肩。
“算了,老实说,我也不想看到明天冒出条‘北八王子市幼稚园儿童误食乌头中毒身亡’的头条新闻。只要弄清拍摄地点,就算是我也会想要跟有关部门报告。”
“那你刚才那一大段借口算什么?”
“同样是真心话。刚才是真话,现在也是真话。毕竟光是弄清摄影地点就很费事了。”
轻描淡写说着,松仓确认了照片的标题栏。
“拍照的人是三班的冈地吗?跟我们同一所中学,应该很容易搭话。”
这可真是太走运了。摄影的人必定会知道摄影场所在哪里。我问道:
“冈地同学的名字怎么读?”
好像是个“惠”字单名。松仓稍稍迟疑。
“我想就叫めぐみ吧?”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说:
“拜托植田怎么样?让他去问问照片模特。”
松仓立刻宛如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僵硬地笑道:
“这样会不会太折腾植田了?我们今天都骗过他了。”
“会吗?只不过是拜托他替我们问个问题而已。”
“他太可怜了。还是先去找冈地吧,反正跟我们同年纪。”
既然松仓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再反对。
尽管不知道究竟能否派上用场,总之我们二人都拿手机对“解放”拍照,拍了张照片的照片。
我不认识叫冈地的学生。“冈地惠”这个名字可以是男生,也可以是女生。照片既然获奖了,那这位同学多半是摄影部的吧?推理虽说很薄弱,姑且还是去摄影部问问吧。
“话说我们学校有摄影部社团?”
松仓问道。我想了想,说:
“一定有。”
“那就拜托你去找了噢。”
“交给我吧。”
我们学校的校舍分为综合楼和理科楼,文化系社团基本都在理科大楼,我们就朝那里走去。
经过两栋楼之间的通道,我看到一位同班男生。我不知道他加没加入社团,不过他会出现在放学后的理科大楼,想必是加入了吧?心想着要不问问他知不知道摄影部在哪里,我便走上前去开口提问。
“摄影部就在那边冲洗室边上。”
他伸手指给我看,果然有个叫“冲洗室”的房间。这所学校居然还有这种设施,而我居然直到高二冬天才看到。不过这下我总算可以对松仓扬眉吐气了。但松仓却没有表露丝毫赞许。
冲洗室隔壁有个没挂名牌的房间,想来就是摄影部的活动教室。我把门打开。
这间不具名的教室里有三个学生。靠近房门的一男一女正在说笑,离门稍远还有一个女生正用一块很柔软的布擦拭镜头。我们学校不同年级的室内鞋配色不同,能通过看脚上颜色来判断该如何称呼不认识的同学。这三人和我们一样都是二年级。
我问那名男生问道: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有位姓冈地的同学?”
男生表情瞬间凝固了,但片刻后他就露出微妙的笑容,转头朝正在擦镜头的女生说:
“喂,冈地,有人找你。你可真有人气啊!”
冈地同学一言不发放下布和镜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冲我们挥挥手,说:
“你们好,我就是冈地。哦呀,你是叫松仓吧?这位是?”
她的声音透着爽朗。我自我介绍道:
“我是二班的堀川。”
“嗯。”
对方主动打招呼,这样谈话就轻松多了。松仓抢先说:
“抱歉,冈地,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冈地同学少许惊讶地微笑说:
“可以。去走廊吧。”
冈地同学气势很强,我们简直像是被她赶到了走廊。冈地同学最后走出教室,反手就将教室门关上。
“你们有什么事?”
这里就交给松仓吧,他好像和冈地同学见过面。我使了个眼神,松仓点点头,说:
“其实有件事想请教你……不过在此之前,刚才房间里那古怪氛围是怎么回事?”
我没想松仓会先问这个,反问他:
“你说什么氛围?”
松仓吃惊地盯着我。
“你难道没感觉出来吗?”
他一说我才意识到那一男一女离冈地同学距离很远,而且两个人聊得火热,有种刻意把冈地同学排除在外的气息。但是这最多只能说是吹毛求疵的看法。松仓真有那么敏感吗?还是说,我太迟钝了?
冈地同学神色淡然。
“我们三个都参加那个摄影比赛了,但只有我一个得奖。你们想打听什么事?”
松仓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唔……好吧。”
“说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总不至于是在打听摄影部内部消息的吧?”
“当然不是。”
松仓重新振作,切入主题。
“我们看了你的获奖照片。”
“谢谢。”
“拍得很棒。女孩跳到半空,感觉永远都不会落地似的。”
“好奇怪的感想,不过,多谢夸奖。”
“请问那幅获奖照,那个,是在哪儿拍的?”
本以为冈地同学会反问一句为什么要问这个,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就在校舍后头。”
松仓随即说:
“祝贺你得奖。打扰了。”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我也跟在后头。从我们身后传来冈地同学的声音:
“我事先说一下哦。”
我们转头一看,发现冈地同学皱着眉头,似有隐情。
“是那两个人的事吗?”
松仓用目光示意房门,问道。冈地同学的语气有些焦躁。
“就算你们听到什么古怪谣言,也请不要相信噢。那张照片的的确确是我拍的。”
我和松仓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自上高中以来,我大概还从未来过校舍后头。
因为没必要来。学校四面被住宅区所包围,校舍后头虽然也算学校土地,学生可以随意进出。但因为没有设置后门,所有学生都从正门出入。体育馆也好,体育用品仓库也好,都建在校舍前面,还是没有任何必要去校舍后头。这所学校后头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不对,说不定有,只是直到今天以前我还从未去看过罢了。
松仓和我班级不同,平时走的楼梯口也不同,因此我们分头去换鞋。换完鞋汇合后,松仓表情严肃地说:
“走吧,去看看社会阴暗面到底是如何藏污纳垢的。”
他这句话倒也没说错,毕竟学校也是社会的一部分。我也板着脸点点头,说:
“一路上务必小心,带武器了吗?”
“我带了笔。”
“笔比剑更锋利”
我们两人一同前往校舍后。离校回家的学生们纷纷侧目看着我俩绕过校舍。
途中,我对松仓说:
“你不觉得摄影部有点奇怪吗?”
松仓含糊回答:
“是啊。”
“你之前也说氛围古怪。”
“我是说过。”
“不好奇吗?”
松仓苦笑了一声,把手揣起口袋。
“我才不想被牵扯进陌生人的麻烦里。冈地的照片到底是不是原创作品,既然会有这种谣言,总是无风不起浪。”
“反了。冈地同学说的是就算听到这种谣言,也让我们不要相信。”
松仓的笑容消失了,他小声说:
“你相信她的话吗?”
我没有作答。我没打算仅仅由于松仓对摄影部纷争不报兴趣就指责他冷血。
冬天太阳下山很早,周遭渐渐开始变黑。再过不到一小时夜晚就要来了。我裹上围巾,仰望校舍,楼里仍有几间教室星星点点亮着灯。
校舍后头就是杂草丛生的泥土地,比我想象中要干净许多。地面没有什么醒目的东西,落叶也很少。这里是有某个班级在负责打扫吗?我和松仓边走边找花。
一阵风吹来,我缩了缩脑袋。
“要是事先问问她具体在校舍后头哪里就好了。”
松仓转动脖子,好像在感受风吹来的方向。
“是啊。校舍后头还真是大。”
“我们要找的花应该是……”
“根茎高越一米。”
“那就是差不多黄莺花一半高度。”
松仓双目微瞠。
“你那什么比方啊?根本想象不出来好吗?”
可是我想不出其他根茎有那么高的植物了。
这里几乎看不到花。松仓说:
“堀川。我突然在想乌头的花期是什么时候?之前读到过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前天那本《天然色日本植物图鉴》上记载了丰富信息。按道理会写开花季节,我努力回想。
“好像是……秋天。”
“是啊。我也隐约想到了。”
说着,松仓掏出手机点开图鉴照片。没想到他之前非常细心地拍下了图鉴的照片。
“确实是秋天。”
有照片的话,还问我干什么?
现在是冬天。二月份的白天还算暖和,可入了夜依旧很是寒冷。我说:
“花期早就过了。说不定都枯萎了。”
松仓略显沮丧地说:
“也就是说,它已经是野草、枯草了吗……说不定我们已经看漏了。好麻烦啊,放弃吧。”
“来都来了,再找找吧。”
松仓耸耸肩,没有回我话,但也没有转身回家。
傍晚,天色昏暗,我已经看不大清花草了。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在放学后留下来呢?我和松仓一面左顾右盼,一面缓步朝前走。实在找不到类似的植物。我心里甚至有种只要能在这里找到根茎高一米的植物,哪怕不是毒草也可以算作成功了。冈地同学该不会对我们说谎了吧——正当我这么想的一瞬间,松仓抓住了我的手。
“堀川。”
我顺着松仓的视线看去。
只见前方有位女生。她背向校舍蹲在角落。角落有个混凝土砖块围成的四方形,是花坛。
我们和她之间距离尚远,她应该听不见我们讲话。然而女孩忽然抬起头朝我们这边看。接着她慢慢站起来。
当我和她眼神相交时,我莫名感到了退缩。
她人很高、长发披至后背、没有刘海,额头有些宽,鼻子略圆。长相可能称不上完美周正,可或许正因如此,女孩才会散发出一股令人退缩的美感。细长的双眼在朱红色的天空下透着幽暗,她的眼眸应该算是三白眼吗?在她的眼神中,我感到了某种寸步不让的强烈光芒。她的双手紧紧握拳。
我在学校走廊多次见过这位同学,但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松仓好像知道。松仓应当也被这位女士给震慑住了吧,不过他佯装轻松地说:
“噢,濑野。你在这儿干什么?”
濑野。原来她就是濑野。
我早听说过关于她的八卦。以前松仓野曾对我说过她的轶事。据说她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可性格却很恶劣。然而松仓跟我说的轶事和这些无关。松仓跟我说有一次训导老师批评她穿的袜子违反校规,结果她立刻当着老师面把袜子脱掉,然后一言不发地扔进垃圾箱。
濑野同学双眼眯作一条缝。她是想借助黄昏微光看清我们的脸吗?终于,她口齿清晰地开口道:
“原来是松仓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找花。”
刹那间,濑野同学的目光迸发出怒火。松仓倒是很坦然,继续说:
“我先说一句,跟你没关系噢。”
“那就好。要是跟你们打架,我可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但还是会打的意思吗?濑野同学把视线从松仓身上挪到我身上。
“他是谁?”
松仓回答:
“二班的堀川,也是图书委员。”
“图书委员?”
濑野同学发出嘲讽的笑声。
“有人把书落在校舍后头了吗?”
“没有。倒是你,濑野,你掉了什么东西吗?”
松仓替我回答。濑野同学低头看了眼脚边的花坛。
“没有。我是在挖……”
“什么?”
“挖坟墓。”
松仓笑了。
“真好笑。”
“是吗?”
说完这句话,濑野同学似乎陡然丧失兴致,朝我们这边迈步走来。我和松仓赶紧分别让到一边,给她让出正中央一条路。
不知不觉,天空已变成深青色。松仓晃过神来望向花坛。我也转头朝那边看。
说是花坛,更像个小土包,上头还摆着小石子。莫非,真是坟墓?我不禁嘟囔道:
“刚才她是什么意思?”
松仓叹了口气。
“她就是一班的濑野。”
“这我已经知道了。”
除了小土包,花坛再无他物。不对,还有一把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锈迹斑斑的铲子。
我蹲下去拿铲子。松仓在我头顶喊道:
“喂,你想干嘛?”
我不去理会他,抄起铲子插进土包。松仓立马就慌了,非常罕见地嚷道:
“堀川!”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情非常笃定。没有错,我很确信。濑野同学之所以要握拳,就是因为这个。
她的掌心都是泥土污渍。
濑野同学说她在挖坟墓。
挖坟掘墓当然会弄得两手污渍,如果她没有任何隐瞒,又何必双手紧握呢?
也就是说——她在撒谎。
我一开始挖土就立刻感觉到土壤很松,铲子插进去感觉到不太多阻力,显然是不久前刚动过土。
稍稍浅挖个洞,我们就伸头往洞里瞧。
松仓倒吸一口气。
濑野同学所说坟墓里横卧着几株被折断的枯草,以及它们身旁小小的红褐色新芽。
埋在地下的究竟是什么植物?
植物已经枯萎,我们看不出品种。
松仓打开图鉴照片和新芽两相对比,指着新芽根部类似芋头形状的东西,断言说:
“这就是乌头,那就是乌头的根部。”
弄清楚这一点,埋在坟墓里的乌头越发令我感到不寒而栗。
松仓回校舍去拿垃圾袋装乌头,这次期间就由我负责看守花坛。要是有人过来责问我干什么的话,我要如何回答呢?我一边思考搪塞的话,一边看着挖开的坟墓。
花坛本身很老很旧,风化现象磨圆了混凝土砖角,约二叠大小见方……不过我家没有铺榻榻米的房间,叠对我而言只是个单纯的计量单位,没有实感,究竟猜的准不准也不好说。
花坛除了墓里的乌头,再无其他植物。是季节的缘故吗?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濑野同学应使用过这把铲子,我用单手拎起铲子细看。铲子把手的红色涂料已经剥落,露出斑驳的铁锈。这把铲子放在这里没有两年也有三年,否则不会锈成这副模样。那么,是有人长年在这里种植大片乌头吗?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松仓还没回来,我就稍稍转了转,确认此处果然就是那张“解放”的拍摄地点。花坛后面有砖墙,墙上有极具特征的雨渍,想必冈地同学就是在这里拍照。她的拍摄角度应当要略微再低一点,模特在乌头之前跳跃……会是偶然吗?寻找合适的拍摄场所,碰巧看到可爱的紫花就决定在这里拍照?还是说冈地同学为了创造绝佳拍摄条件,在这里种植乌头呢?
这时,松仓回来了。他手中垃圾袋里还装着垃圾。应该是拿了图书室里的垃圾袋吧。松仓忿忿不平地说:
“为什么我们要帮濑野收尾啊?”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回答道:
“找到濑野同学,跟她说句‘垃圾还是该丢进垃圾箱’,我觉得这样就最好了。”
“我好像有濑野的联络方式。”
松仓把垃圾袋递给我,掏出手机。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并没打算真的打电话把濑野同学叫回来,默不作声把枯萎的乌头和生出新芽和根块都收拾进垃圾袋。一会儿,松仓啧舌道:
“没有,通讯录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话说刚才濑野同学好像认识松仓的样子……我问道: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我们一年级时同班。”
“没交换联系方式吗?”
“因为文化祭的关系,我跟濑野有点交流,那时听她说过联系方式。”
但是没有存进手机的意思吗?
松仓继续查看手机,我已经把乌头统统放进了垃圾袋。校内垃圾要先进行分类再扔到校内垃圾点才行。可燃垃圾必须扔进专门垃圾箱,之后会统一拉到市内垃圾焚烧炉。
我和松仓一同离校回家。
松仓仍然没穿御寒衣物,真亏他在二月夜晚的冷风里还能神色自若。我们没有逗留的打算,直奔车站。站前商店街有座拱廊,去那里可以稍稍避寒。
我几乎从未和松仓一起离校。想想还挺意外的。因为我和松仓曾经受学姐之托去开保险箱,也曾结伴去理发店,还曾在深夜的街道寻宝。明明一起干了那么多事,却从不一起离校。
记忆中,我们为数不多共同离校那次是为了植田大哥遭受怀疑的事件。植田曾被卷入无妄之灾,我和松仓一边讨论事件一边离开学校。今天的情形和那一天也有几分相似。
街灯照亮了夜空,金星挂在天边闪闪发光。我知道金星也叫做启明星,但还不知道它的光芒竟会那么亮,心中莫名有些感动。我开口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松仓踢了一脚尘土,说:
“什么怎么回事?”
他真是明知故问。
“就是濑野同学啊。她为什么要埋乌头?”
“可我们并没有目睹她埋乌头,并不能确定是她埋的吧?”
“你是认真的吗?”
“不是。”
松仓语气坦然,双手插进口袋。看来他还是怕冷呢。
我着重强调道:
“濑野同学拔掉校舍后头花坛里乌头,再把它们埋掉。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并没有期待松仓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就算松仓再怎么聪明,这种令人一头雾水的行为,恐怕连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料松仓却说:
“现在能猜到的只有她埋乌头的理由。”
“诶?快告诉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濑野今天才发现校舍后头长着乌头,她就把它们处理掉了。”
“为什么?”
松仓懒洋洋地仰天说: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能猜到‘埋乌头的理由’。”
确实。
“抱歉,你继续说。”
松仓没有任何不快,但也没有仔细思考,仿佛心不在焉地继续说道:
“……没什么可继续说的了。濑野的想法或处境大概和你一样吧,要换做是你的话,除了埋掉还有其他处理选择吗?”
我稍作思考。换做是我,要怎么处理呢?——话说我们现在不正在处理吗?
“对,需要找只袋子。”
松仓看着我微笑道:
“没错。关键就在于袋子。”
今天才发现校舍后有种植乌头,她决定当日就要把这些乌头处理掉,首先要做的就是拔掉那些乌头。空手碰触乌头想必令人厌恶,撕张纸当垫布或者用脚拔都可以,有很多不必与乌头产生肌肤接触的方法。花坛旁也有日晒雨淋的铲子,她应该就是用的铲子。
然而,拔掉乌头后却没有运输乌头的方法。她不能把沾满泥土的毒草就那么放进书包,正常人都不愿弄脏自己的包吧?必须找个袋子才行,可她今天才发现这里有乌头,没可能事先准备道具。
我喃喃道:
“对啊,所以摄影部的人才会说那句话。”
“摄影部?”
松仓眉毛一扬。
“摄影部怎么了?”
“你没想到吗?濑野同学为什么今天才知道乌头的存在?她一定跟我们一样是看到了那张获奖照片。我们去找冈地同学的时候,摄影部的男生对冈地同学说了句‘真有人气啊’。为什么他会说那句话,那是因为在我们去之前,濑野同学已经去找过冈地同学了。”
松仓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我看冈地不像是被问过两次重复问题的样子。算了,你说的是对是错,现在还什么都说不准。”
我并不是个对自己理论十分执着的人,只不过从濑野同学今天才知道乌头存在这一点出发进行思考罢了。
再仔细想想,我感觉自己和松仓把这个问题给复杂化了。
“等一下,等一下,这样很奇怪啊。濑野同学有必要隐瞒自己拔掉乌头这个事实吗?大大方法拔起来走出去,就算有人来质问她,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回答校舍后头长了有毒植物,扔进校内垃圾箱就可以了吧?再不济也可以像你一样,回校舍找只垃圾袋啊?”
松仓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叹了口气。
“哎呀……你是这么想的吗?”
干嘛?怎么有种瞧不起人的口吻。
松仓用一种宛如同小孩子讲话的语气说:
“听好了,不管濑野是否察觉到了乌头的存在,总之她去处理了。接着,她在现场碰到了我们两个,然后临场撒谎说自己在挖坟。她的理由目前还不明朗,但可以看出来濑野想要隐瞒自己和乌头有关系。那么她当然不可能双手捧着乌头走在校园里,垃圾袋自然也不在考虑范畴以内了。”
因为垃圾袋是半透明的,一眼就可以看到袋子里的乌头。其实把枯萎的乌头装进半透明垃圾袋里,外人多半看不大清楚才对。但或许她警惕性很高吧?
松仓继续说:
“濑野需要找到一个不让别人看到乌头的道具,而且是弄脏了也不会心疼的东西……比如纸袋。但这个校内就很难找到了,所以情急之下,她就选择把乌头拔掉埋进土里。”
我点了点头,说:
“明天再处理不行吗?今晚准备只纸袋,明天早上第一个来学校拔掉乌头再装进纸袋。随便找个地方把纸袋藏起来,甚至旷课把纸袋带回家也行。假如她实在不愿翘课的话,那就起个大早,拔掉乌头装进纸袋带回家,然后再上学。”
松仓边听我说边默然思考,最后有点不服地说:
“……确实。如果是我就会选择这么做。但濑野没有选择这么做,为什么?”
“因为哪怕早一分一秒,她也要尽快处理掉乌头。”
“什么嘛,你在自问自答啊。”
“我自己刚才说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等我说完,松仓突然停下脚步。他盯着路边的自动贩卖机,若有所思。未曾想松仓魄力十足地说:
“好冷啊。”
“你也会觉得冷吗?那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因为我有意志。”
“你这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的意志啊?”
“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
“发音真流畅,喂!”
松仓走向自动贩卖机,看了眼饮品,从口袋里掏出零钱。不出一会儿,机器吱呀作响。松仓从机器里拿出饮品,得意洋洋地对我说:
“看,堀川,这可是稀罕物!”
确实是稀罕物。松仓手里易拉罐上写着“热西班牙冻汤”,还有行大字是广告语“炖汤界的大革命”!
“……西班牙冻汤不该是冷汤吗?”
“所以热了以后就成为大革命了。”
像是自己促成了这革命一般,松仓露出沾沾自喜的神色。我稍微想了想,尽量斟酌不会伤害松仓自尊的话语。
“松仓。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西班牙冻汤加热以后,按理说,那个,其实就变成普通的西红柿汤了,对吧……”
松仓的表情明显能看出他大受冲击。他看了眼易拉罐,又看看我,再看看易拉罐。
“不,不可能是这样。不会有人特意卖这种汤。西红柿汤什么的。一定是它和普通西红柿汤划清了界限,才足以称之为大革命。”
松仓兴冲冲地拉开易拉罐喝了口汤。我琢磨着他的脸色,问道:
“怎么样?”
松仓一句话也没说,沉默着,又喝了一口汤。
手捧热西班牙冻汤,松仓再度迈步前行。我并肩跟上他。街道前方就是拱廊,再往前就能看到车站环岛。脚下柏油路的交通标识变成彩色方块和线条。
我说:
“理由还搞不清楚,但我推测濑野同学一定想尽快处理掉乌头。不过想要尽快处理毒草本身没有坏处。只不过松仓……那枚书签和校舍后的乌头以及濑野同学,你认为这三者之间有关系吗?”
松仓双手捧着热汤取暖。
“比起这个来,堀川,西红柿汤很好喝,跟冬天更配哦,你不觉得吗?”
“别糊弄我了。”
摇晃着热西班牙冻汤,松仓说:
“说实话,我还没有任何看法。我只能说假如濑野是今天才知道校舍后头长着乌头,那么制作那枚书签的人就不会是濑野……不对,还不能这么断定。”
没错,濑野同学也有从校外入手乌头的可能性。乌头并非罕见少有的植物。
我脚边有块别人吐掉的口香糖。我往左走,松仓往右走,我们避开口香糖后又并肩前行。我时刻注意着脚边的东西,问道:
“……话说濑野同学是怎样的人?”
“你很在意吗?”
“会拔掉乌头再挖坟墓把它埋掉的人,一般人都会在意吧?”
“说的也是。”
松仓假装踢了一脚地砖。
“我跟她不算多亲近,只是文化祭一起登过台而已。”
“头先你也说过文化祭的事。”
一年级的时候,我还不认识松仓。我不记得自己有在文化祭看过舞台剧。毕竟当时我们班决定要在教室制作巨大迷宫,我一直在修迷宫。
“你们表演了什么节目?”
“白雪公主。”
噢哟噢哟。
“演出成功吗?”
话音未落,松仓就咧嘴大笑。
“应该说是恶搞还是闹着玩呢?反正是除了给我的高中生活增添一页回忆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的舞台剧。”
“评价太毒舌了吧?你写的剧本不至于那么难看吧。”
“你觉得是我负责编剧吗……难道你想让我跟班里多数人为敌,写一出正经戏码吗?”
他说的很对。在大多数人只想胡闹的情形下,作为低级别成员,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劳力才能提出异议。这一点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因为我自己也没有积极站出来反对那些把图书室当作私人财产的学长。我没有资格批判松仓。忽然,我想到了另一件事,问道:
“濑野同学是白雪公主吗?”
松仓又要摇了摇易拉罐,好像搅拌药物似的。
“……不是,她是王后。”
我略感意外。
“诶?你说你也上台了,演的谁?”
“猎人。”
“白雪公主里有猎人吗?”
“连白雪公主的故事都不清楚吗,太丢脸了,图书委员唷。就是王后派去暗杀白雪公主的人。”
似乎是有这么个人物。
“猎人违背王后命令,放了白雪公主一命,对吧?”
“对。”
“……猎人后来被王后杀掉了吗?”
松仓陷入思考,很认真地回答:
“经你这么一提,确实如此。王后发现猎人背叛了她,猎人后来就被王后制裁了。但我们没这么演。”
“角色太肤浅了。你怕是当不上劳伦斯奥利维尔*了。”
(劳伦斯奥利维尔:这里原文是ローレンス.オリビエ,怀疑是米泽老师笔误。不管我用英文还是日文,都查不到劳伦斯奥利维尔和白雪公主的关系,只能认为这里堀川是在揶揄松仓。)
“我还会努力成长的。”
马上要走到巴士环岛了。松仓仰天望着夜空,将易拉罐里的西班牙冻汤一饮而尽。
“濑野的事情先放一边。至于那枚书签的主人,我们只能祈祷他早一点出现了……”
松仓握着空罐,轻描淡写地说。
“要说的话就这些了吗?那再见了。”
“噢,再见。”
松仓转身走进车站,留我独自站在原地。
我心想松仓多半并不会直接坐电车回家。松仓家应该位于步行距离内,之所以会跟我来车站,是他不想让我猜到他家住址。这番推测尽管毫无根据可言,但我心中却有无比自信。
因为我就是这么做的。
我并不是有意要隐瞒什么。他多半也不是。这只是单纯的距离感问题。我转身朝商店街的拱廊返回。
第二天,上午班会和第一节课之间的短暂间隙,我的手机受到一则短讯。打开一看,是松仓,文字很简练。
“告示没了。”
看到简讯的一瞬间,我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仰头看着教室天花板,我总算懂了他的意思。
“失物招领那张告示?”
“对。”
就是我撕下笔记本一页贴在图书室告示板的那张告示。“落下鲜花书签的人请来找图书委员松仓和堀川”。
“是掉了吗?”
我刚摁下发信按钮,上课铃响了,老师走进教室。松仓没有再回信。等到第一堂课数学B下课后,松仓才回信。
“来图书室。”
那就去图书室吧。
幸好第二堂课不需要换教室,课间十分钟足够我来回了。我离开教室前往图书室,图书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司书老师也不在。话说回来,司书老师本身很忙,几乎不来图书室。
百无聊赖的我就去看告示板。果然发现我亲笔所写告示不见了。
“……真的啊。”
“本来就是真的。”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但我早听到了松仓的脚步声,所以并没被吓一跳。
松仓站在我身旁,双臂交叉胸前。
“书签主人迟迟不现身,我还以为是这张告示不够显眼,跑来一看就发现居然不见了。”
贴告示的位置突兀空出来一块。我指着这块空白说:
“不像是自然掉落的样子。”
假如只是碰巧掉落,告示板上应该会留着图钉或者纸张一角。但现在只是空白一片。
“有人很仔细地把它撕下来了。”
“确实。”
“怎么办?”
松仓脸色略显为难。
“……总觉得有点瘆人啊。有人在捣鬼。不过,我们没必要改变对策。”
我的想法和他相同。
“重新贴一张告示吧。等这张又被撕掉的时候再想对策。”
“嗯,现在贴吗?”
课间休息只剩五分钟,但应该足够我们写告示、找图钉。可是我们手边没有白纸。即便是图书委员也不能随意使用打印用纸,之前那张告示还是我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
“下个课间我来贴吧。”
松仓苦笑道:
“麻烦你了。”
第二节课是英语会话Ⅱ,平平淡淡上完课,我又去了趟图书室。我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用签字笔写上“落下鲜花书签的人请来找图书委员松仓和堀川”。再取出四枚图钉,将这张告示贴在告示板。上次我只在纸张顶部用了两枚图钉,这次为了不让人撕得那么轻松,刻意在四个角都用了图钉。我用大拇指狠狠按图钉。松仓没有来。张贴告示不需要两个人来干,他没必要来。
第四堂课结束后就是午休。
这所学校虽然有食堂,可老师们也会去那里吃饭,学生们就不大乐意去。很多学生选择在教室里吃午饭。我留在教室吃便当。
午休时,聊得好的同学会挤到同一张课桌旁吃饭,真正独自一人吃饭的学生其实很少。当然了,不管怎么说,总归会有独自吃饭的人。但当那些挤在一块儿吃饭的学生注意到独自吃饭的人后,他们心里就莫名产生了隐约的罪恶感,因此会主动邀请那些学生一起来吃。最终结果就是这间教室里不存在孤零零吃饭的学生。不过这么说未免有些武断了。说不定有些讨厌跟别人一块儿吃饭的同学跑到教室外头去吃了,我也不可能把握全体同学的动向。
我细嚼慢咽吃便当吃到一半,松仓传来简讯。
“好像要被撕掉了。”
被撕掉了我明白,好像要被撕掉了算怎么个意思?难道图书室里突然刮起狂风了?
我放下吃了一半的便当,回了封简讯。
“正在吃饭,要我现在过来吗?”
“我去拦了,你慢慢吃”
他拦什么了?我弄不懂,但还是感谢他能体贴我还在吃饭。我拿起筷子继续进食,可心理还是挂念松仓的话,实在没法慢慢吃了。
匆忙收拾好便当盒后我就赶往图书室。
尽管这所学校的学生普遍不大爱光临图书室,午休时还是有人会去借书看书。四脚长桌旁坐着一两个人,还有学生在书架间来回浏览。值班图书委员在借书柜台内处理日常事务。告示板前站着两个人,松仓和东谷同学。
明明自己说让我慢慢吃,但松仓看我的眼神显然很焦急。
“好慢啊。”
他说道。
亲自来这里看一眼,我立马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发生这样的事倒也不奇怪。图书委员长东谷同学在指责我们随意张贴告示。
松仓在简讯里说“去拦了”,他确实说到做到。除了读后感征文告示、新书上架列表、注意流感海报,我写的那张纸依然留在告示板上。那张纸的四角皆打着图钉,可已是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欲坠。
东谷同学指着这张纸。
“你说让我等堀川来了再说。现在堀川来了,快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我和松仓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犹豫该让谁来说呢?
我们还没开口,东谷同学摆了摆手。
“对不起,当我没说。一望便知的事情没必要再解释了,是我态度不好。反正是有人落下书签了,对吧?我不能理解的点在于为什么你们要擅自寻找失主?有人落了东西就把那东西扔进失物招领处就行了吧。”
她说的一点没错,我们毫无辩解余地。
关于书签的事,松仓昨天说谎了。不管我现在如何回答都会暴露他的谎言。一时之间,我沉默了。
松仓挠挠头。
“植田没跟你说吗?我们在书里发现了一枚书签,透明雕刻薄板,非常精美,看上去很脆。虽然我们叫那个失物招领处,其实只不过是曲奇饼干罐而已,连卷笔刀都会扔进去,书签放在里面很可能受损。万一毁坏就不好了,所以我们决定暂且替主人保管那枚书签。”
“保管?真找到那么珍贵的书签,应该要交给老师才对,你们应该懂这个规矩吧?”
“对不起,我只知道找到现金要交给老师。从没听说过其他东西也要。再说,我不认为张贴失物招领告示是错误行为。”
“是没有错。但为什么只有那枚书签要特别对待?要是没有特殊对待的必要理由,我希望你们别再擅作主张行事了。这块告示板毕竟是学校设备,就算你们是图书委员也不能随便想干嘛就干嘛。”
“委员会每个月会开两次会,能不能等开会时再聊这件事?”
“至少你们应该先把这件事跟我报告再做处理,不是吗?事先跟我说一声,我也就不会再过问了。”
松仓很善于当面扯谎,头脑又灵光。可即便是他,此刻也不免结舌。东谷同学的话显然是堂堂正论。松仓苦于找不到借口,拼命想转移话题。
东谷同学叹了口气。
“话说那枚书签到底是谁的?你说夹在书里。那本书又是谁借的?你们查清楚了吗?”
松仓立即回答。
“就算查清也不会跟你说,你自己也知道的吧?”
谁借了什么书是秘密。图书委员不能对他人泄密。即便对方同为图书委员也不行。
气氛瞬时僵住了。此时,松仓令人意外地耸耸肩。
“……让我们把原则问题先放一边。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天我迟到了,事情经过堀川更清楚。”
竟在这里把皮球踢给我?东谷同学瞄了我一眼,不解释不行了。
“是别人放进还书箱的书,把书放回书架时要检查书本,那个时候就找到那枚书签。我不知道书签主人是谁。”
“你没看到还书的人吗?”
我稍作思考,回答道:
“没有看到。”
东谷同学毫不遮掩眼神中的怀疑,但终究深深叹了口气,放弃追问,说:
“是吗?不知道就没办法了。总而言之,你们擅自张贴告示,挨老师批的人可是我。”
松仓真诚地说:
“我们没打算给你惹麻烦,真对不起。”
“算了。把书签放进失物招领处,跟其他人说小心别把书签弄坏。用纸巾包住再放进去,应该就行了吧?”
“我明白,就这么办吧。”
听到松仓的回答,东谷同学点点头。
“明白了就把这张告示拿掉吧。我也不想撕第二遍。”
东谷同学转身正准备离去,忽然我问道: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诶?”
东谷同学扭头对我皱眉说:
“……啊,你问我什么时候撕的吗?前天。”
“是吗,谢谢。”
东谷同学神情略显困惑,但她没有深究,就这么走出图书室。我和松仓面面相觑,一会儿后,松仓伸手指了指告示板。
“是你贴的告示,就让我来撕吧。”
明明只要一使劲就能把纸张撕下来了。可松仓却打算将四个图钉一个个拔起来,小心翼翼地对待我写的告示。
他一边用指甲去扣图钉,一边发牢骚。
“难办呐,东谷说得很对。把书签放进失物招领吧。”
“但那枚书签并没有透明雕刻,东谷同学会发现你说谎的。”
“无所谓,发现就发现了。我跟她又不存在珍贵的信赖关系,说谎暴露也没事。”
我学不会松仓这种态度。
他拔掉了两枚图钉后,问道:
“还有件事。不用跟书签主人警告乌头有毒了吗?”
松仓伸手去拔第三枚图钉。他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只好放弃蛮力,转而旋转图钉后再拔。
“我一开始就觉得没必要非得警告书签主人。现在遵从图书委员长的命令也没啥不好。”
“……呐,松仓。”
这个问题埋藏在我心中良久,始终想问又始终问不出口。在松仓和东谷同学谈话时,不对,是更久之前,我就总觉得惴惴不安。然而松仓已经将四个图钉统统拔掉,揭下告示递给我。
“拿去……放学后我们再来把书签放进失物招领,现在人太多了。而且,我还没吃午饭呢。”
“好。”
“那放学后见。”
说完,松仓一路小跑离开了图书室。我失去了问出口的机会,失去了将现今悬浮在空气中的那个问题问出口的机会……
我想问的是这句话——松仓,为什么不能告诉东谷同学真相?“那枚书签使用了具有致命性的毒草,为了不闹出流言以及给书签主人造成困扰,因此选择低调处理”,为什么不这么说?不需要刻意隐瞒,只要说出真相,我相信东谷同学大概也会认同这种处理方式。原本我们私自扣下有毒书签,是因为觉得书签主人应该很快就会出现。那么既然东谷同学开口问了,有什么理由要对她隐瞒呢?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于隐瞒事实?
我看了眼手中纸张。纸上是我那不十分美观的字迹,“落下鲜花书签的人请来找图书委员松仓和堀川”。松仓究竟在考虑什么?竟连我都要瞒住。到底是什么?
又或者,他还撒了其他谎言吗?
我想不通,双手不禁暗暗攥住告示。猛然一阵刺痛,原来是图钉刺破了皮肤。我摊开手掌,万幸,掌心并无血迹。
宣告下午班会结束的钟声响起,放学时刻到了。
打扫校园由上完一天课的值日学生负责。我所属班级负责打扫的是教室外头的走廊。我平时打扫卫生并不十分仔细,最多在负责区域来回拖两遍就完事。大约每两个礼拜轮到一次值日。
扫除结束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很多人会持续参加社团活动直到三年级春天,也有人打一开始就不加入社团,放学后就去私塾。当然也有人什么都不参加,放学直接回家。我把打扫卫生工具放回原位,在卫生间洗完手就向图书室走去。
我在图书室门口和松仓不期而遇。
“呀。”
“噢。”
简单打声招呼,我们一道进入图书室。那枚书签就藏在图书室。只要把那枚书签投入失物招领,我们两个人所共同持有的围绕那枚书签的秘密就从此告一段落。
放学后的图书室果然还是没什么人。柜台里当值的图书委员是两个一年级女生。她们看到我们后就发出怯生生的问候。在她们眼里,我们俩的形象应该是胆敢忤逆图书委员长的恐怖学长吧?她们想对我们敬而远之也是无可厚非。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其中一位女性小声对我说:
“那个,学长。”
我和松仓并肩站在她面前,可她明显在对我说话。不过我懂她的心理。松仓看起来确实不像那么容易搭话的人。我爽快地回应道:
“嗯,怎么了?”
“有人来找过学长你还有松仓学长。”
我和松仓看了彼此一眼。来找我们的想必是书签的主人。可这怎么可能呢?告示明明已经被撕掉了啊?
松仓警觉地反问:
“找我们?是谁?”
这位一年级女生露出优点可怜的神情,战战兢兢地说:
“那个,她没有留下姓名,不过她长得超级好看。刚才她应该还在那边桌子旁等来着……”
但现在桌子旁没有人。
我和松仓看了一圈图书室。图书室不大,死角却很多。阅览区域的学生一览无余,可书架那边就看不见了。松仓低声说:
“找找看吧。”
我点点头,对一年级女生道了声谢。
我们觉得没必要分头寻找,一起穿行于书架和书架之间。经过百科全书和乡土资料,又经过哲学和历史、法律书籍和植物学、医学书籍,再经过养蚕书籍和印象派画集前面。没有一个人。最后,我们看了眼窗户和书架间的通道。
有个女生站在通道里看书。冬日暖阳透过窗帘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用略带忧郁的眼神注视着手中的文库本,那是康奈尔伍里奇*的《幻之女》。当值的一年级女生说“长得超级好看”的时候,我隐约就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站在我眼前的人正是濑野同学。
(康奈尔伍里奇:笔名为William Irish的美国推理作家)
我们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可濑野同学立马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她的瞳孔中瞬间渗透出坚韧的意志力。濑野同学仿佛对自己正在读《幻之女》感到有些羞涩,小心翼翼地把书本放回书架,冷冷地说:
“来了啊,我在找你们。”
松仓立刻反唇相讥:
“看你不想是在找人的样子啊。”
“我找烦了就看书消磨时间。”
接着,刹那间,两边同时沉默。率先打破沉默的还是濑野同学。
“松仓,还有堀川。鲜花书签在你们手中吗?”
我直率地回答。
“没错。”
濑野同学满意地点点头,双手叉腰。
“那枚书签是我的,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松仓稍显惊讶地说:
“是你的?”
濑野同学毫无惧色地点头。松仓摸着下巴说:
“真亏你能打听到那枚书签在我们手中呢。”
“你什么意思?”
濑野同学的语气多少有些不耐烦。
“不是你们自己张贴告示出来的吗?想必是在你们手中,所以失主才要来找松仓和堀川,不是吗?”
“……话是没错,你看到那张告知了?”
“看到了唷。你可别说那张告示是什么不能被人看到的东西。”
“这下可有意思了,濑野。”
“是吗?行了,快把东西还给我。”
该怎么办?松仓向我投来疑问的目光。
我无法做出任何判断。该说什么话才好呢?我连语言都组织不起来。看我闭嘴不答,松仓不知在琢磨什么,他转身对对濑野同学说:
“当然会还给你。只不过,万一搞错就不好了。请问你遗失的书签尺寸多大?”
“是在测试我吗?”
“算是吧。”
濑野同学微微一笑。
“好吧。我的书签是……”
她的嗓音宛如歌声。
“干花书签。紫色的花,根茎很细,枝叶呈锯齿状,塑封过。塑封上有复杂的花纹,类似火焰。”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枚书签的模样。没错,她说的确实是那枚书签。
濑野同学最后说了一句:
“花纹里还藏了个英文字母……R。”
“R?”
松仓转头问我。
“你记得吗?那上面有R吗?”
我默默摇了摇头。
“你也不记得吧?毕竟我们没有那么仔细观察过书签。那么。”
松仓语气轻松说完这句话,忽地又摆出严肃表情。
“……请问昨天的坟墓和这枚书签有关系吗?”
胆子真大!濑野同学脸色流露出少许困惑,困惑得非常自然,仿佛真的没听懂松仓的问题一般。
“坟墓?和书签的关系?”
“喂,别这么一本正经地打马虎眼啊。”
“可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话说回来,图书委员会把失物还给失主难道还要设置条件不成?不回答你的问题,我就拿不到自己的东西吗?”
气氛陡然变得很紧张。
幸好这份紧张感没有维持太久。松仓连声叹气,无力地说:
“不是,当然没这回事。书签肯定会还给你,跟我们来吧。”
松仓带头走出通道,濑野同学紧随其后。最后是我跟在二人身后,离得稍稍远一点。
松仓朝不可借出书籍的书架走去,那里摆放的都是不能从图书室带出去的书籍。松仓走到《北八王子市通史》一角停下脚步,伸手捧下第三卷。濑野同学惊讶地说:
“你在干什么?我只是想拿回书签。”
“稍安勿躁。”
《北八王子市通史》收藏在外盒里。大多数情况下,图书室会把书籍的外盒给扔掉,但这本书是例外。松把书从外盒里取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放外盒。我在他身后说:
“给我吧。”
“好,麻烦你了。”
我接过外盒,松仓开始翻书。紫花书签就夹在城市厚重历史最中央那一页。
濑野同学吃惊地说:
“为什么要藏在这里头?”
松仓拿出书签,合上书。我接过书本,慎重地放进外盒。松仓拎着书签说:
“你也很清楚才对,这枚书签有毒。堀川他为了不跟其他图书委员泄露这件事,着实琢磨了很久该怎样保管。我也不愿意把这枚书签有毒这件事闹大。只好把它偷偷藏起来,等候失主现身。那么要藏一枚书签,自然是书籍最合适,不是吗?”
我和松仓其实想找一本这几天都不会有人翻阅的书,不料这比想象中要难找得多。一旦产生了这个想法就会感觉每一本书都有可能在明天被人借走。最初我们把书签夹在《神曲》里,后来又换成《社会契约论》,接着又换到《病毒浩劫》,还放进过《苏菲的世界》,最终我们才选择了《北八王子市通史》。
濑野同学嘟囔道:
“你们可真是煞费苦心。”
说完,她就伸出右手。她当然不是要跟我们握手,而是要求松仓把书签还给她。松仓用一只手拦住濑野同学,凝视另一只手中的书签。
“等一下。你说书签里藏着英文字母R,对吗?”
我越过松仓肩膀看了眼书签。紫花和锯齿状叶子都和濑野同学所描述相同。
书签底部是具有跃动感的黑色火焰,也很像一股漩涡。但我确实没看到英文字母。松仓盯了一会儿,说:
“……是这个吗?”
他瞪着花纹的一部分。我仔细看,的确隐隐约约有英文字母R的形状。一旦看出来R的纹路就再也没法看不到了,简直令我好奇自己之前为何迟迟看不到。我不禁赞叹:
“好细致的做工。”
尽管只是瞬间的事,濑野同学确实冲我笑了一下。这是她头一次主动露出笑容。
“有的吧?”
“这书签是濑野同学做的吗!?”
我问道。濑野同学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耐烦。
“别问那么多问题了。快,还给我吧。”
松仓终于无法摸索出拒绝交还书签的理由。
——万般无奈之下,我做出了最终决断。
从濑野同学说那枚书签是她的东西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做思想斗争。要出手干预吗?还是静观其变?心里犯难的我只能默默旁听松仓和濑野同学的对话。或许让松仓把书签就这么交给濑野同学也没什么不好。这个念头也曾在我心头滑过。
可是,我果然还是做不到。不能这样做。我咬牙说道:
“松仓,抱歉。”
我伸手拦住松仓,他看着我。
“怎么了?弄坏书了?”
松仓首先担心的是刚才把书放回外盒时是否损坏了书籍。这不正是他从没懈怠过图书委员职责的最佳证明吗?
我摇摇头。
“不是……其实,我说谎了。”
“说谎?”
我深呼吸一口气,不敢直视松仓和濑野同学的目光,只好勉强盯着松仓手中的书签,说:
“那天我虽然只看到了还书人的背影。”
好像在等待我说出下半句,我感到他们二人都摒住了呼吸,
“但那个人并不是濑野同学。”
松仓转头看向濑野同学。濑野同学依旧面无表情,和松仓四目相交,突然迅速做出动作。
濑野同学突然动手从松仓手中夺过书签,松仓措手不及,反应慢了一拍。
下一个瞬间,濑野同学转身飞也似地朝阅览区域跑去。
尽管我早做好了将要发生什么的心理准备,可怎么也料不到事情会是这种发展。松仓喊道:
“骗人的吧?喂!”
所有人都在骗人,只有当下情形无论如何都不是骗人。濑野同学抢走乌头书签逃之夭夭了!
在图书室保持安静是常识,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耽搁了一会儿。我往前走几步后转头对松仓说:
“快追!”
但松仓的起步速度比我还要慢。他抬起一条腿,对我挥挥手,似乎在说让我先走。我一下就理解了他的窘迫。原来松仓是用踩鞋后跟的穿法在穿室内鞋,所以一时半会儿跑不了步。
我便不再等待松仓,快步追赶濑野同学。借书柜台的一年级图书委员张着嘴巴发呆。濑野同学已经夺门而出,飞奔到图书室外的走廊上了。好快!等我跑到走廊,濑野同学一闪身跑进图书室附近的楼梯,身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一言不发继续追赶。放学后的走廊有不少学生,我只能贴着墙壁跑。
濑野同学到底是上楼还是下楼呢?我侧耳聆听她的脚步声。是下楼!我趴在楼梯朝下看,只见濑野同学刚经过楼梯转角。
这所学校的图书室在二楼。只要她跑到一楼就可以逃到校外去。我只好几步并作一步,一口气跳下数段台阶。着地时的冲击力令全身剧烈摇晃,就在踉跄欲坠的关头,我赶紧再踏出一大步,这才稳住身形。
转过拐角,我在一楼走廊看到了濑野同学的背影。从上方传来喊声。
“堀川!”
是松仓。我抬头叫道:
“下面!”
一楼有教职员办公室。濑野同学走的是办公室相反方向。她跑步的姿态很是美丽。我一时半会还追不上她,但总算不至于被甩开。濑野同学跑过楼梯口,向保健室方向跑去。我也朝冈地同学拍摄的《解放》跑去。再往前就是连接校舍和体育馆的走廊。体育馆里人数想必不少,排球部和篮球部应该正在练习。
就在这时,濑野同学突然从连接走廊跳了出去。连接走廊没有墙壁,很轻易就能跳出去。我在走廊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跟她一块儿跳出去。
松仓在我身后喊道:
“在哪儿?”
我指着走廊外头,回头冲松仓说:
“跳到外面去了!”
“不会吧?那家伙想干嘛?”
我之所以会心生犹豫,是由于脚上穿着室内鞋。濑野同学和我一样穿着室内鞋,但她跳出去的时候却没有半点迟疑。跟她一比,我的觉悟就太低了。要让她这样逃掉了吗?
我心下一横,这点犹豫算什么?弄脏室内鞋又怎么样?洗干净不就好了吗?我居然会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而犹豫,太丢脸了。我跳出走廊,松仓跟在我后头跳了出来。
濑野同学并没跑向体育馆,而是校舍后头。因为我一瞬间的犹豫导致距离被拉长,但校舍后头可是没有岔路的平坦直线,不管被拉开多少远,我都不会跟丢她。
濑野同学脚程好快,早已跑出了几十米开外。我不得不使劲加速,只要不跟丢她,接下去就是比拼体力了。我的呼吸越发急促,可脚步却已无法再加快一分一毫,但我
不会停下来。只要不停下来,只要继续跑,差距总会缩小。濑野同学的跑步姿态肉眼可见地变得迟缓,或许马上就能追上她了。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濑野同学一个踉跄,室内鞋飞到空中转了几个圈,她自己也在地上滚了两圈。
我和松仓低头看着摔倒在地的濑野同学。我的肩膀随着杂乱呼吸上下抖动。濑野同学单手撑地,坐起上半身,耷拉着脑袋喘粗气。
令我感到很不爽的是松仓呼吸平稳,毫无狼狈样子。
“你到底想干嘛?”
濑野同学抬起头。校舍后头都是黄土地,她的制服上、脸上、头发上全都沾满了尘土。濑野同学缓缓站起来,裙子上和跑丢室内鞋的那只脚上也都是泥土。她的右手仍紧紧握着那枚书签。我仔细确认她身上没有摔破流血,松了口气。
“还好你没有摔伤。”
松仓伸出右手。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打算,但那枚书签不是你的东西,还给我吧。”
等濑野同学捋顺呼吸后,我问道:
“为什么要跑?”
濑野同学笑了,反问道:
“……你问我为什么要跑?”
濑野同学神左手在百褶裙间摸索。原来百褶裙有口袋吗?紧接着,她掏出一件小物件。到底是什么呢……
“因为,我不怎么去图书室,但那里想必……严禁明火吧?”
是打火机!
濑野同学左手点燃火焰。手中明晃晃握着不小的煤油打火机。打火机蹿出一团高高的火焰,我不禁吓了一跳。我们俩震惊得无话可说,只见濑野同学的双手逐渐靠近,火苗眼看就要吞噬书签。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松仓出声阻止,可火焰已经碰触到了书签。火苗碰到书签后迅速产生扭曲,没多久就连带书签一块儿燃烧起来。
濑野同学把书签扔到地上,升起腾腾烟雾。
她语带笑意地说:
“别把烟吸进去噢!烟一样有毒!”
我和松仓双双向后退。就在我俩退后的一瞬间,濑野同学“啪”地一下再次飞奔出去。她一只脚穿着室内鞋,一只脚穿着袜子,我远远看到她那只袜子脚底脏成乌黑一片。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喝止濑野同学,只是各自用学生制服袖口遮住口鼻。
书签经过塑封加工。虽说塑料薄膜很难迅速燃烧殆尽,可火势太大,短时间同样很难熄灭。我们屏住呼吸静静看着鲜花书签烧光。
隔了好久,我们才张口深呼吸。濑野同学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她那只孤零零的室内鞋。
就这样,乌头书签沦为灰烬。
学生落在图书室的遗失物品竟被烧掉了,或许我们俩该为此承担责任吧?然而,说心里话,我却有种放下肩头重担的释然感。
松仓低头盯着烧成灰的书签喃喃自语。而我对他所说表示赞同。松仓说的是这样一句话:
“算了……说不定这样也好。”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