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在校舍后头被烧掉了。第二天午休时分,我在教室里看书。
午休还有不到十分钟就结束,教室里几乎所有人都已吃完了便当。为了换气,我打开窗户,冬风一下子吹进教室,但今天意外的不甚寒冷。
小学的时候,学校会鼓励学生读书,因此闲暇时间读书的学生不在少数。尽管正经读书依旧会遭到部分同学嘲讽,但在小学教室里读书还算不上扎眼的举动。可到中学后一切就变了。如今在教室里拿出书本阅读无异于声称自己是个怪人。在中学这个空间里,不合群就容易招致祸端,因此读书可以说是极具挑战性的行为。但这一点在这所高中倒不成问题。谁在哪里读什么书,无人在意。
话虽如此,我依旧鲜少在午休时间拿出书本阅读。明明可以到其他地方读书,特意坐在教室里看书,总觉得有些显摆的意味。然而,今天我所读的并非小说,与其说读书,不如说是调查资料。换句话说,我其实更像是在学习,在教室里学习就是理所当然的举动了。
我翻过一页纸,忽然听到有人搭话。
“唷,堀川。”
我不用抬头也听得出这声音是谁。我慵懒地合上书本,抬头说:
“真稀奇啊,松仓,你居然会来教室找我。”
稀奇这个词其实不大准确,因为他应该从没来过我的教室。
松仓如往常一样露出略带讽刺的微笑。
“昨天真是够呛。”
我稍稍皱眉说:
“是啊。不过整件事算了结了,还好没怎么闹大。”
图书室的遗失物品被人毁坏这事说小不小,但说大么肯定也不算大,至少严重程度绝没有到惊天动地的程度。虽然没搞清楚濑野同学究竟为何要烧掉书签,可说心里话,我觉得再刨根问底下去会牵扯出更麻烦的事。
松仓并不认同我的看法。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中合上的书本。
“要真没什么大事的话,你现在在看什么书呢?”
这家伙眼真尖。我不再试图隐瞒,放下遮住书名的手。松仓读道:
“《简明易懂的生活毒物词典》。我们图书室里还有这本书吗?”
“偶尔看到的。”
“别骗人了。肯定是你特意去找来看的吧?别糊弄我了,你到底在查什么?”
我倒不是特意向对松仓隐瞒,合上书本只是出于条件反射。我翻到刚才那一页。
“乌头碱。”
我指着那行字让松仓默读。这行字有如下记载。
一旦摄取会迅速对神经以及心脏细胞产生作用,导致瞳孔放大、脉搏减弱、呼吸困难。乌头碱特有症状是口腔和喉咙内的灼烧感。它的致命性还在于会麻痹心脏和呼吸器官。中毒者
如果侥幸存活,大多数情况下乌头碱会通过肾脏排出体外,排出所需时间因人而异,从四小时至二十四小时不等。尚未有研究表明具体后遗症。
“唔。”
松仓默读一遍后小声说道:
“是剧毒。我们和这毒药是有点缘分,但至于这么感兴趣吗?”
“我确实很感兴趣,但不是单纯出于好奇心。你还记得濑野同学当时甩下的那句话吗?”
“啊,是的,她说‘你们给我记住’。”
不对。
“她当时说‘别把烟吸进去噢!烟一样有毒’。”
“什么啊,原来是这句。”
“我才应该问你什么啊,濑野同学哪里说过‘你们给我记住’这句话吗?”
“你刚才问我甩下的台词,我以为肯定是那句。”
真随便啊……
松仓再度看了眼那行字,点头赞同道:
“二米错,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阵烟雾真的有毒吗?如果烟雾的确有毒,那也就是说濑野……”
“濑野同学干坏事了。”
“说得更明白一些,是否该怀疑杀她有杀人未遂的可能……”
我点点头,随便翻了几页书。
“不过这上面没有说乌头碱燃烧后的烟雾也有毒。其他有毒植物倒是有类似记载,比如夹竹桃的烟雾就明确写着有毒。”
松仓抚摸下巴说道:
“那濑野就只是虚张声势?”
“有可能。但目前还不能断定乌头烟雾无毒。但凭我们图书室的藏书不能确定危险与否。如果濑野同学那番话并非出自亲身经验,那她就是虚张声势。”
松仓“切”了一声,表情略显欣喜。
“我们被她玩得团团转啊。”
“濑野同学脑袋转得很快呢。”
“连我都没怀疑她那句话。堀川,你真行。”
“但我没有在当天当场怀疑她,实在自豪不起来啊。”
我合上《简明易懂的生活毒物词典》。松仓耸耸肩。
“可书签已经烧光了,事到如今什么东西都查不到,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是啊……话说你有什么事?”
松仓绝对不会闲着没事跑来教室找我。松仓带着微妙表情点点头。
“既然你说完了,轮到我讲件小事吧。但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总之我想告诉你。”
“非要告诉我不可的话,还是希望能是令我开心的事。”
“让人心情不愉快的事情,我才不想一个人默默承受。”
用稍微礼貌的说法,我压根不相信他。松仓根本不是那么柔弱的人。他一定判断出了这则消息具有值得告知我的价值。
“昨天,濑野烧书签之后,我们不是立刻离校了吗?”
松仓直截了当地开口。
“是啊。”
“我们没有清理燃烧过后的现场。”
“反正下了雨就会冲掉,不清理也没事。”
我这个理由只能算半真半假,有部分原因是我打心底里不想触碰烧过的乌头。况且,我们没有理由帮濑野同学收拾她玩火的残局。
松仓一屁股坐在我的桌子上。
“就是这个。不止我们两个看到火焰和烟雾。有人在走廊看到烟雾。应该是某个一年级学生。”
“知道得真清楚啊。”
“有人传话传到我这里了。我班里有位同学就是那个一年级学生的社团前辈,听说那个学生向他抱怨来着。就在那个学生在燃烧书签旁边站着的时候,有老师来了。”
“啊,这种事倒是常见。”
“听说那个老师就把纵火的罪过推到了那个学生头上。”
我嘴里莫名生出一阵苦涩。
“太乱来了。”
“就是乱来啊。那个一年级学生连外套都没穿,那天就那么站在昏暗的校舍后头遭到老师一顿斥责。结果因此发烧,今天就没来上课。”
不管怎么说,到底还是二月寒冬。任谁站在冷风里都会倍感煎熬。
“不好意思,我岔开话题问一下,那位老师难道不觉得冷吗?”
“谁知道呢。大概穿了外套吧。”
我压低声音说:
“总觉得好像从哪儿听过类似的事,那个老师该不会是……”
松仓点点头。
“对,就是横濑。”
根据我的个人经验,这所学校没有那个老师的风评比横濑更差了。那位一年级同学遭到横濑蛮横的批评,想必会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惨痛回忆。大概这所学校都会变成令人讨厌的场所。
我茫然盯着手中那本《简明易懂的生活毒物词典》。
“……说实话,我有点同情横濑。”
“喔?”
松仓应了一声,用沉默示意我作出进一步解释。
“我们学校有超过一千个学生。一旦发生问题,又不存在专门负责调查的部门,所以不可能每次都能碰巧抓到现行犯。就算经验老道的审判员都有可能出现错判误判,要在五分钟或十分钟之内迅速找出作案的学生,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往往只能草草决断,毕竟学校这个环境也不允许慎重仔细调查事件。”
“那是过去的情况了,现在我不这么看。”
松仓插嘴道:
“我不赞成你的看法。说出来不怕你吓一跳,我其实已经上了十一年学。”
“真是奇遇,我也上了十一年呢。”
“小学和初中同样不存在调查机构或司法机构。可单凭主观臆测就给学生定罪显然不正常。这所学校,除了横濑,你还听过其他老师有类似情况吗?你现在只是无法直视横濑过分无理的做法,从而心生怯意,自我怀疑地问或许横濑也有理由可讲。但这只是在正当化横濑的不正当行为而已。”
我面容苦涩。
“好严厉啊,松仓。没想到你会这么义正词严,我有点不爽。”
“对不起。那个,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在想正当化横濑的不正当行为,或许他也有理由可讲这件事。”
松仓不禁笑了。接着,他不露声色地观察左右,潜声说道:
“我之所以要告诉你这件事,是想提醒你横濑也许知道那一天我们在场。本来我根本不在乎横濑怎么说。”
“那可未必。”
“但顺着这个话题,顺便说一下好了。我不是爱听八卦的人,只是碰巧听到一件事。我之前跟植田他哥哥聊天时,听说横濑多年前不是这样的,据说他以前是个很普通的老师。”
“植田的哥哥和我一样都是二年级吧?他怎么会知道多年前的事?”
“他打工的地方有我们学校毕业的学长,那个学长跟他说的……听说横濑性情大变是由于个人生活遇到了大不幸。”
刹时间,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确实是会大变。”
“听说他跟妻子感情破裂,妻子离家出走了。打那以后,横濑的猜疑心就……”
听到大不幸这三个字,我心里冒出的是孩子去世之类的事。不对,夫妻感情破裂也是不折不扣的不幸。
“松仓。你跟我说这个是打算要我作何感想呢?为横濑辩护?”
“怎么会?我只是想解释为什么横濑会变成这么不讲理的人。他之前还很正常,人变得不正常果然是都有理由的。”
我有些好奇地说:
“真的吗?这个故事会不会太凑巧?空口无凭,我很难相信这是真事。”
松仓口吻少许不满。
“你好谨慎哪。”
平日里松仓才是更谨慎的那一个。为什么谨慎的松仓会这么轻易相信这个导致横濑性情大变
的故事呢?多半是他对横濑没多大兴趣吧?我同样对横濑毫无兴趣。我们在乎的只是不要被牵扯进危险问题里。
“总而言之,多谢专程来提醒我,我会小心的。”
紧接着,我若有所思又添了句话。
“既然你跟我说了个八卦,我这边也有个八卦可以告诉你。”
松仓直接盘腿坐在我的课桌上。
“说吧。”
“第三课时是体育课,我去体育馆的途中见到了濑野同学。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又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最后挤出一句昨天你可真行啊。”
松仓仰天笑道:
“蹩脚的台词哪,堀川。真是蹩脚的台词。”
“我知道。”
我的脸此刻应该涨红了吧?
“总之我就这么说了。濑野同学回了句‘你指什么’。她那语气真就是听不懂我的话的感觉。”
“正常。要是埋乌头的人是我,我也会这么装傻。”
“可她的神情太过自然,我真的认为濑野同学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所以说那又如何?”
我略微前倾上身。
“莫非有两个濑野同学?”
“吼。”
“一个是埋乌头的濑野同学,一个是烧书签的濑野同学。今天来上学的是埋乌头的那个,所以听不懂我说昨天的事情。”
“真有意思,堀川。”
“之前你也说过这句话。”
松仓惊讶地问:
“嗯?什么?”
“真有意思这句话。口头禅?”
松仓伸手挡住嘴巴。
“我说这句话了?完全没意识到。你既然讨厌,我以后就不说了。”
“倒也不讨厌。”
“我以后姑且克制一下。那么,让我来修正一下你的假设吧。”
松仓窃笑着,双手撑在我的课桌上。
“你突然找埋乌头的濑野搭话,她怎么都该有点动摇才对吧?可她毫无反应,就证明还有第三个濑野。”
“好可怕。”
“既然都有三个濑野了,谁又能保证不是四个濑野呢?说不定除了你和我,这所学校全体学生都是濑野变装的。”
“太恐怖了。我们必须把世界从濑野同学手里拯救出来。”
胡说八道先把放一边。
“……假如不是这个原因,那就是濑野同学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比如,她是超级不擅长记人脸的那种人。”
松仓伸直双腿从我的课桌上跳下。我刚在心里吐槽他到底要坐到什么时候。
“这是一种可能性。不过我认为单纯只是濑野演技好、擅长撒谎、脑子灵光、胆子很大的缘故。还有别的八卦故事吗?”
我瞟了眼教室墙壁上的时钟。午休还剩下四分钟。
“没有了。”
松仓双手抱住后脑勺。
“那么书签的事到此就算真正算告一段落。打扰你午休了。”
我摆摆手,示意没有打扰到我。第五课时开始以前,我应该来得及去还书。忽然,远处传来一阵警笛声。是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不对劲,声音太近了。
……救护车的声音比我下意识预料得更接近。松仓皱着眉头看向窗外。
“怎么了?”
我和松仓一块朝外头看。教室里他同学也陆陆续续靠近窗户。其他教室想必亦是如此吧?要是有人站在校外朝学校看,准能看到几百个学生脑袋挤在窗边的景象。
救护车驶入校门,开到校舍门口停下。穿着水蓝色制服的救护人员有条不紊地从车里迅速走出。他们表情从容,动作却是极快。
我和松仓什么话也没说。是有人从楼梯上摔跤了吗?但愿伤势不要太严重。
没多久,上课铃打响。我错过了还书的时机。
午休时的救护车立刻成为放学后流言四起的源头。
有人说是中风了,也有人说是心肌梗塞了。
还有人说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更有人立刻反驳说还活着。我认为在这两则谣言之间,多半后者是真相。因为救护车驶出学校时仍在鸣笛,所以车上的人应当还没有死。我之前在哪本小说里读到过救护车不会运送尸体。
有人说救护车运送的是个女生。但好像是有个女生从救护车旁边经过被人误会了。到底是谁倒下了呢?诸多谣言最终收束到一个版本上。
被送上救护车的人似乎就是横濑。听说他午休时在学生辅导室倒下,然后自己跟周围人说快叫救护车。随后,教职员开会讨论如何安置已经倒地的横濑,午休快结束的时候才总算决定拨打急救电话。这个版本未免太过有趣,大概是谁编出来的吧?
我和松仓并没有谈论这场骚动。今天不用去图书室值班,因此打扫完卫生我就直接回家了。
周末,我仔细确认新闻报纸,没有任何关于高中教师的讣闻。
周一,天气很冷,比往年还要冷。我在教室里听到了横濑死亡的谣言。
真是荒诞至极的谣言。因为就在这天早上,我还跟横濑在走廊擦肩而过呢。
我记得松仓的忠告,擦肩而过时我控制自己不去看横濑。然而,仅仅那么一瞬间,我看到横濑脸色大变。怎么说呢,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一般,他的脸色极其凝重。
换种描述方式来说吧,横濑的神色很是无精打采。
死亡明摆着是不实谣言,我后来听说了一则更像模像样的谣言。那是在午休时,我听到那群聚集在我座位附近的女生里有个人说:
“好像是食物中毒。听说他刚吃下便当不一会儿就说自己很难受。”
“真的?”
“真的啦真的啦。我朋友说她看见了。”
横濑的确是在午休时倒下,吃便当后倒下这个说法倒也有一定说服力。然而我还是无法相信她说的话。食物中毒症状不大可能发作得那样快,况且现在是二月份,按理说冬天可不是容易食物中毒的季节。
总之,横濑没死真是太好了。尽管我没有在背后说他坏话,可是……刚刚在背后议论过他,他就死掉的话,这种余味就太糟糕了。
我在放学后的图书室和松仓聊起这件事。本以为松仓要么对横濑的生死嘲讽几句,要么就漠不关心,不料他却只是说:
“活着就好。自己认识的人死掉,总觉得很讨厌。”
图书室里依旧人数寥寥。阅览区域总共只有三个人在读书,其中有个人还早早离开了。还有一个人找到想要的书籍后也心满意足地走了。最后一个人始终注意着时钟,四点半刚过就离开图书室……市立图书馆里学习读书的学生满坑满谷,为什么学校图书室就没人来呢?究竟是什么原因?
今天图书室没什么工作需要处理,大概是午休值班的图书委员把事情都干完了吧。图书室人气虽说很惨淡,可像今天这样毫无工作可干的日子实在也算罕见。半晌,松仓叹道:
“好闲哪。”
“同感。”
“来玩书名游戏吧。轮流说包括季节的书名。首先是春天。”
“接受挑战。《沉寂的春天*》。”
(沉寂的春天:又译作寂静的春天,美国海洋生物学家雷切尔卡森所着关于滥用杀虫剂的危害的农业书籍。)
松仓紧跟着说:
“《多嘴的夏天》”
我稍作思考。
“《中世纪的秋天*》”
(中世纪的秋天:又译作中世纪的衰落,荷兰历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所着)
“《近代的冬天》”
“《春天与阿修罗*》”
(春天与阿修罗:宫泽贤治所着诗集)
“《夏天的恶魔》”
喂。
“不要随口胡诌了。”
“太伤心了,堀川,你看我会是那种人吗?”
“不看也知道你是会胡诌的人。那你把作者名字说出来啊。”
“不可试探他人,圣经里都这么写。”
“真的吗?”
“不对,圣经里写的好像是不可试探主*。”
(不可试探主:出自《马太福音4:7》)
图书室里应当只有我们两个人,忽然,响起了第三者的声音:
“你们两个平常都是这样子吗?”
从书架之间的幽暗里走出一个女生。
是濑野同学。
我少许吃惊。这间图书室尽管不是什么严密机构,但总共进出多少人还是会记得。从我放学后坐到图书室借书柜台内起总共进来三个人,而这三个人都离开了。濑野同学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没什么可琢磨的,想必她比我和松仓更早来吧。
松仓也一脸惊讶,但他比我反应更快,说:
“偶尔偶尔。辛苦你了,一直藏在那里。”
“我可没有一直藏起来,被别人听到可要传闲话的。我只是在等待走出来的时机罢了。”
“时机?”
我插嘴问道:
“是在等待其他学生都出去的时机吗?”
濑野同学还没回答,松仓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说:
“是不能给别人听到的话吗?”
濑野同学微笑着说:
“嗯,对。”
濑野同学双手摆在柜台上,说:
“有件事要问你们。”
松仓立刻断然道:
“我拒绝。”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濑野同学收回双手,睁大了那双细长眼睛。
“……至少先听完我的问题吧。”
“在此之前你还有该说的话没说吧?”
我理解松仓的心情,补充道:
“濑野同学用谎言夺走图书室的遗失物品,还把它烧掉了。做出这种事还要问我们问题。松仓说得对,在问问题之前,难道不该先说点别的吗?”
我和松仓其实对那枚被烧掉的书签并没有太多想法。只不过,做事情必须要讲道理。
濑野同学终于不再装傻。
“是吗?说的也是。”
她说完就稍稍站直身姿。站直后我才发觉她比我印象中还要高。她平时该不会是驼着背走路吧?濑野同学挺直腰板,低头说:
“对不起。”
我和松仓迅速交换一下眼神,松仓率先开口说:
“……那么,你有什么问题?”
我们既没有责备她,也没有要求她解释前些日的行为,濑野同学颇感意外,诧异的目光往上瞟。但仅仅一瞬过后,她立刻恢复平常的表情。
“请告诉我书签的主人。”
还不等我们回答,濑野同学再次加重语气:
“这位同学……是叫堀川对吧?你说看见书签主人了。”
我略一迟疑,回答道:
“之前我说的是看到背影而已。”
“怎样的背影?”
“怎样的背影……”
我沉吟片刻。其他图书委员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和松仓决心要保护各位使用图书室的学生的秘密。谁借了什么书,除非警方带着搜查命令来,否则跟谁都不能泄露。
可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濑野同学的问题不是书签主人“借了什么书”,而是谁把书签落在图书室。对于图书委员来说,这就不算违反准则。不过,我还是……
“我大概只有亲眼看到才能确认。”
描述不出来。
濑野同学眯起眼睛,她在判断我是否在说谎吗?我端详她的表情,忍不住问道:
“你又为什么……”
“喂。”
松仓敏锐地拦住我。他想说不要再深入追问了。可我的话已到嘴边,覆水难收。
“要烧那枚书签?还要寻找书签主人?”
我真正想问的还不是这些,而是……
“……话说那枚书签到底是什么东西?”
夹在《玫瑰之名》下卷里的那枚书签,虽说使用乌头制作而成,说到底仍旧是枚书签而已。这枚书签已经被执着的濑野同学给烧掉了。书签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可濑野同学还要寻找它的主人。濑野同学究竟想干什么?
濑野同学低头悄声对我说:
“你会问也很正常。”
然后她缓缓抬头。
“我回答完你的问题,你们就要帮我噢。”
松仓抢在我前头说:
“这我们无法保证,要视你的回答而定。”
濑野同学瞟了松仓一眼。
“唔,也行吧。那我就告诉你们,是这么一回事。”
她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图书室阅览区提议:
“站着说话不大方便,去那边坐下说吧?”
我们坐在柜台内侧,濑野同学就只能干站着,这么谈话确实不方便。我刚想站起来,松仓再次严峻地提醒道:
“我们还在值班呢,不能擅离职守。不好意思,请你就在这里说吧。”
松仓毫不掩饰自己露骨的反感。濑野同学终于把脸转向松仓,说:
“我说,见过书签主人的是堀川同学,我又没在问松仓你。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你从我手里把书签抢走了,怎么会没关系?都是因为你,害我变成了导致图书室遗失物品损毁的懒惰图书委员。就算我接受了你的道歉,但我被你牵扯进这件事的这个事实仍旧存在。”
我不想去管这两人的交锋。就在此时,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两个人或许不仅仅只是曾经当过同班同学,大概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吧?至于这关系是友善还是恶劣,我就猜不出来了。
濑野同学稍稍冷静一点后轻轻叹了口气,说:
“反正你不想让我掌握主动权,是这个意思吗?我懂了,那就站着说吧。”
松仓略带诙谐地说:
“我只是尽忠职守而已。”
我总算理解松仓为何拒绝到阅览区谈话的提议。如果听从濑野同学移动到阅览区,谈话主导权就会转移到濑野同学手中。松仓对此的警惕性很强,但我倒没有任何感觉。
濑野同学单手撑在柜台上,说:
“反正不会聊太久。正如你们所见,那枚鲜花书签的设计非常精致。”
如漩涡一般跃动的火焰,其中还藏着个英文字母。设计确实讲究。我点点头。
“那是我设计的。”
松仓轻声叫道:
“诶!”
濑野同学不去理会松仓,接着说:
“初二文化祭,我们班搞模拟咖啡厅。在开会决定以何为主题,最终大多数人表决要搞书屋咖啡店。”
我不假思索地说:
“真有品位。”
濑野同学的神情稍稍缓和。
“详细情况我记不大清,原本猫咖和女仆咖啡的票数更高,但都被老师否定了。”
那也是难免的事。
“于是为了配合书屋咖啡就决定制作书签当赠品。我们用了不同种类的干花制作了很多书签……事后我才意识到,我负责的干花里混进了乌头。”
“哎呀。”
“真的是哎呀的感觉。不过当时还没引起问题。毕竟不会有人吃书签,只要我自己不坦白,就不会有任何人来追责。”
视而不见吗?这个处理方法也无可厚非。
“我几乎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时隔多年那枚书签突然再次出现在我眼前,这让我震惊万分……还来不及等我细想,身体就擅自做出行动,所以我把它烧掉了。”
“大惊失色是我们才对吧。”
松仓双臂交叉。
“就算这样,我也不会选择烧掉它。”
“我也不会烧。”
濑野同学淡淡地说:
“那就是个人性格的差异了。”
是吗……
“曾经的过失多年后又出现在眼前,同时摆在面前还有补救的机会,那当然要出手咯。本以为这件事结束了,可事与愿违,它还远远没有结束。有人拿我设计的书签做坏事,让我感到很困扰。”
我和松仓立刻对视一眼。用书签做“坏事”,这件事你心中有数吗?我们用眼神如此问对方。松仓微微摇头,我便开口问道:
“什么坏事?”
濑野同学把手从柜台上撤走,冷冷地说:
“……你们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你们不是在装傻吧?”
“到底什么事?”
霎时间,濑野同学犹豫了。因为我们不知道,所以她觉得自己不该透露这么多吗……她在懊悔吗?还是在试探我们的反应?我莫名有种预感,说:
“难道说?”
松仓问道:
“怎么?堀川,你心里有数吗?”
“没有。只不过,我在想濑野同学不是应该知道症状吗?”
“症状?你在说什么……”
说到一半,松仓“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濑野同学略微点点头。
“有个女生碰巧就在救护车旁边。我听她说老师呼吸局促地说喉咙很热。急救人员还对无线电说‘脉博不齐,瞳孔扩张’。”
瞳孔扩张?就是放大吗。
“瞳孔放大、脉搏减弱、呼吸困难”。
“特有症状是口腔和喉咙内的灼烧感”。
松仓茫然道:
“是横濑……”
没想到从我口中也会冒出这样尖锐的话。
“濑野同学,你对急救人员说乌头中毒了吗?你明知道那是乌头症状。横濑没死,谢天谢地,要是再迟一些后果或许会不堪设想。”
濑野同学睁大双眼。
“我今天才知道这件事!要是我周五就知道的话,当然会告诉他们!”
接着,她长吁一口气,继续说道:
“乌头……准确来说是乌头碱。摄入乌头碱的人如果没死,自然就会把毒素排出体外。所以这件事已经不那么性命攸关了。”
她说的这个道理我也读到过。的确,毒素会在四小时到二十四小时之内被排出体外,也不会留有后遗症。
“由于我一时疏忽而存在于世间的乌头书签,多年后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本以为自己已经了结这件事,学校老师居然中毒倒下。我想弄清书签的来源。横濑老师是被人投毒了吗?毒药的源头是我们班当时制作的书签吗?我一定要查清楚。把书签落在图书室的女生大概和横濑老师事件有什么关联,我想这就是突破口。”
濑野老师顿了顿,凝视着我说:
“所以请你告诉我。落下书签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
只有三个人的图书室陡然间寂静无声。窗外是冬日黄昏,北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
我陷入沉思。
“怎样的人,就算你问我……”
要怎么描述呢?
“穿的是我们学校的水手服,我猜是女生,但也不能断言就一定不是男生。”
“你说看到的是背影。发型?”
“发型啊,应该不是特别短或者特别长。”
“发带或者发圈呢?有什么特征?”
“没有发带。发带我不知道。我记不清她是否扎头发了。”
“也是,我们学校不允许女生扎发带。”
那你问发带干嘛?
濑野同学连珠炮般继续追问道:
“她是几年级?徽章?室内鞋的颜色?”
很不巧,女生都把徽章别在胸口,室内鞋的鞋面上倒有表示学年的着色线条。
“我在背后看不到鞋子和徽章。”
“也是。那她身高多少?”
“不清楚……大概算矮的吧。”
松仓从旁焦虑插嘴道:
“靠这种线索可无法确定书签主人身份。”
“可我只是一瞬间看到背影而已。”
“我不是说你,我是在跟濑野同学说。你难道想用堀川这点目击情报,再去找别人问请问你丢了一枚乌头书签吗?”
濑野同学断言道:
“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松仓语气坚定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万一别人说不知道或者直接撒谎,你能看得穿吗?”
“那你说要怎么办?”
松仓看着我说:
“堀川。你说只要在看一遍书签主人的背影就能确定,对吗?”
我一面在脑海中回想那个背影,一面回答:
“不好说啊。”
“至少这比让濑野拿着你那点模糊的目击情报再找全校学生问个遍来更有可能成功,不是吗?”
“那或许是的吧。”
“书签主人是个会从图书室借玫瑰……那本书的爱书人。想必她大概率会再来借书,我们就在图书室监视。”
我微微吃惊。松仓这是打算帮濑野同学的意思吗?
濑野同学也满脸困惑。
“诶,什么意思?刚才你不还很生气吗?”
“我现在也很生气。”
松仓用勉强压抑怒意的口吻,扭过脸说:
“我和堀川本来是想警告书签主人乌头有毒。如你之前所说,没人会去吃书签,可凡事都有万一,一想到这个万一,我们就觉得寝食难安。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听你的意思,眼下似乎已经有人使用了乌头。那么我们无法再坐视不理,否则以后要死人了可怎么办?这就不是睡不睡得安稳的问题了。大家都是骑虎难下,那就索性查到底吧。”
松仓说着,看了我一眼。
“……说是这么说,不过实际负责监视的人只能是堀川。对不起,我打断你们了。”
我挠挠头。
“确实,只有我见过书签主人,辛苦的人只会是我。真想让松仓也辛苦一下呢。”
“让我?”
松仓伸手指了指自己,问道:
“我能做什么呢?”
“怎么?想不到吗?松仓。横濑倒下的原因现在还不能断言就是乌头中毒。你不觉得有必要确证一下事实吗?”
松仓讶异地扬起眉毛。
“你该不会要我潜入医院偷病历吧?”
“怎么可能?我是说现场。”
“……哦哦。”
松仓的思路似乎一下子钻进了死胡同,这才发出感叹的声音。
“说得对。确实该去看看现场,不过十之八九会什么都找不到。横濑是在哪里倒下的?”
“听说是学生辅导室。”
“嗯。”
松仓摸着下巴,抬头看天。
“那里已经打扫过两轮了,十之八九都说少了,应该是九成九会无功而返。”
“不过还是要去一趟。1”
“那就去吧。”
我和松仓齐刷刷转头看向濑野同学。濑野同学还没跟上我们的思路,一时间,表情露出少许呆滞。
“诶,那个,就是说……你们会帮我对吧?”
“如果非说成帮忙的话……”
我找不出更适合的词语,只好继续说:
“那就帮吧。”
倒是松仓斟酌出更确切的说法。
“不如说是相互协作。哪怕你拒绝我们参与,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寻找书签主人。既然我们的目的相同,为什么不分享线索情报呢?”
濑野同学修长的眉毛略一颦蹙,大拇指在嘴角摩挲。
“看见书签主人的只是堀川君吧,已经没有更多线索了,不是吗……我们除了协作,还有别的方案吗?”
我点点头。
“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从明天开始就在这间图书室找背影跟书签主人相像的女生。”
松仓跟着说:
“我姑且去学生辅导室看一下吧。不过大概是找不到什么线索。”
“我……”
濑野同学停顿了一下。
“我要做什么呢?”
濑野同学本打算向我打听目击情报,再根据线索去找书签主人。不过我和松仓决定要参与寻找书签主人,濑野同学的打算就失去了存在意义。而且不论我还是松仓都不知该安排濑野同学做什么才好。
“发现任何线索就马上来告诉我们。”
“好随便的感觉啊。”
濑野同学轻叹一口气。
“明白了。我想坦白一件事。”
濑野同学分别看了我和松仓一眼。
“我一个人的时候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想跟他人透露书签的事,也就不能跟其他人商量。说心里话,真的想不到松仓你们会帮我,明明对你们做出那样的事,做梦都想不到。”
濑野同学再度低头。她的举止毫无迟疑,仪态很是优雅美丽。一缕头发跟着她的脑袋低垂下来。
“能得到你们的帮助,我感到很欣慰。谢谢你们.”
天色已变暗了。差不多要开始准备收拾关门。今天气温相当低。虽然图书室设有空调,可学生没有任意使用的权利。漂浮在室内的冷空气令我微微打了个冷战。松仓不看濑野,说道:
“现在道谢还太早了点……对了,濑野。”
濑野同学抬起头,默然歪着她那小小的脑袋。松仓问道:
“书签设计图案里的‘R’代表什么含义?”
濑野同学宛如早就在等这个问题似的,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是‘Rest’的‘R’。我们班的咖啡店就叫做‘Rest’。”
松仓稍许点头,仅用一句话回答:
“是个好名字。”
传闻是从何处发源,又是怎样传播的呢?存在某个泄露信息的知情人士吗?还是说单纯只是无根也无叶、凭空诞生的风闻?
第二天,教室里就流传起关于横濑中毒的传闻。目前我所知道的事实有三点,“校舍后头种着乌头”、“横濑倒下的症状很像乌头中毒”、“至少存在一枚乌头书签”。比起那些纯粹的谣传,我离真相的距离也许更近吧。然而,说到底我和谈论谣言的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上午,有位说过话但算不上亲密的同学,好似分享大秘密一般地对我说:
“横濑是中毒,简直跟假的一样。”
要真是假的就好了。
我把书包放在教室,决定乘上课前跑一趟图书室。图书室本来就没啥人气,上课前想必更不会有学生在……在我当上图书委员之前的确这么想来着。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上课前可以算是图书室的旺季。因为一大早来把书还掉,这样就不必一整天继续保管那本书了。
上课前没有图书委员当值。司书老师也不在,是有教职员会议吗?图书室在无人看管状态时,还书人依旧只需要把书放进还书箱就行了。按理说,当柜台没人的时候,应该把还书箱放在走廊上,再把图书室锁起来更好……只不过从没有人对现状提出过异议。
空无一人的图书室,我拉出一张阅览区的椅子坐下,掰着手指细数眼下的问题。
首先,横濑送医急救,其倒下原因真的是乌头书签吗?如果是,又是谁令横濑吞下乌头?这或许就触及警方的领域了。
接下来,把书签夹在《玫瑰之名》下卷的人是谁?又要怎样找出这个人?
然后是最根本的问题,说一千道一万,那枚书签究竟是什么“东西”?按照濑野同学所说,那是她们初中文化祭时制作的赠品。她这个说法真的信得过吗?假设相信她的说法,那书签和栽培在校舍后的乌头就成了全无关联的不同存在。事实真的如此吗?
我在无人图书室里呢喃道:
“想不明白啊。”
就在我说出这句话之时,门开了。一名三年级男生朝还书箱里放进一本书。
总共有三个人趁上课前来还书。我听到上课预备铃后就返回教室。
班会上老师半句没提横濑送医急救的事,只是再次告诫我们要放学回家路上要注意交通安全,邻近城市发生了交通事故,最后提醒说校规禁止学生穿戴过分鲜艳的围巾。
第一课时结束后,我又去了图书室。
课间休息再要求图书委员到图书室值班就会影响图书委员认真上课了。因此,课间休息就由司书老师负责守在柜台……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可是当我走进图书室却发现委员长东谷同学坐在柜台内。
我小小吃了一惊,东谷同学大约也是吧?她睁大戴着眼镜的双眼盯着我,率先对我说:
“诶?你来干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了好一会儿,说道:
“单纯想来图书室而已……”
东谷同学稍作考量,她应该在想课间时分学生有来图书室的自由,伸手按着嘴角说了句:
“好吧。”
图书室没有其他人在。我刚想问她司书老师去哪儿,不料东谷同学先说道:
“可以耽搁你一下吗?我有件事想问。”
我知道东谷同学确实有事情想要找我确认。果然,她问出口的问题是:
“书签怎么样了?”
东谷同学知道我和松仓张贴告知寻找书签主人的事。但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的结局,也就是濑野同学把书签抢走后烧掉了。
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呢?我再三思量,决定把事情经过说出来。
“自称书签主人的人过来把它拿走了。”
“主人?”
东谷同学皱眉道:
“真的是主人吗?”
当然不是真的。可再说下去可就一时半会说不完了,该向她坦白毒花书签的由来吗?最后,我在尽力不暴露濑野同学的基础上,稍稍和东谷同学说了点书签的事。
第二课时借书,我依旧前往图书室。
从教室到图书室大约需要两分钟,上课又不能迟到,因此不管我再怎么想监视,总要在上课铃打响的两分钟之前离开图书室。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所以我在图书室最多只能待六分钟。虽然是我自己主动听从松仓的安排来图书室监视,但要是真给我碰到书签主人的话,不说别人,我自己恐怕都会有点惊讶。
在我坐在图书室阅览区思来想去之际,门开了,走进一位女士。是濑野同学。濑野同学轻轻挥一挥手,走到我面前。她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有什么发现吗?”
“你不用特意来看我,有发现的话,我会给你发简讯。”
我和松仓还有濑野同学都已交换过联系方式,约定好找到疑似书签主人的人就要给彼此发消息。饶是如此,她仍专程来图书室找我,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濑野同学拉张椅子坐下,说:
“我倒不是来问你成果,我是来……怎么说呢,给你加油?”
“加油?为什么?”
“想要寻找书签主人的人是我,你来帮我找,加油这点事还是要做的。”
我微笑道:
“你可真讲道义。”
“嗯。想不到吧?”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还真是意外。
“确实有点意外呢。”
濑野同学朝窗外看去,说:
“你认为我是放浪形骸的人吗?”
非要说的话,像濑野同学这种宛如从影视里走出来的美貌,确实会给人跟平凡学校生活格格不入的感觉。但要说放浪形骸,单凭长相还不足以构成自由奔放的理由。
“在学校里拿打火机烧书签的人,一般在他人眼里是会被贴上自由奔放的标签。”
濑野同学苦笑道:
“说的也是。那件事的确是我的错,对不起。”
濑野同学看了一圈图书室,试图想中止话题。刚才还在柜台内的司书老师此刻已不见了。图书室现在只剩下我和濑野同学。
“……是课间休息的原因吗?”
濑野同学说道:
“图书室竟会这样安静。太神奇了。”
“嗯,大概是课间休息的原因。”
“不管什么时候去书店,感觉总有客人在。我总觉得图书室也跟书店类似。有谁在课间休息来过吗?”
“只有濑野同学你。”
听到我的话,濑野同学的表情由晴转阴。
“那监视不是有点徒劳吗?”
“还不好说。我不这么想。”
我这么说并非嘴硬或者虚张声势。我和松仓熟知图书室平时的样子,早就料到所谓监视,大约只不过是死死盯着那扇鲜少打开的门罢了。
濑野同学感到少许不快,便话锋一转:
“堀川君也是图书委员吧?没想过要让图书室人气更旺一点吗?”
她应该没在开玩笑,但我却觉得好笑。濑野同学向我投来锐利的目光。
“我的话有什么不妥吗?”
我慌忙摆摆手。
“当然不是。只是以前图书委员会有人说过跟你刚才一模一样的话,我就觉得果然大家的思考都差不多,仅此而已。”
濑野同学“嗯”了一声,半信半疑地抿着嘴唇。我没有必要辩解,可到底还是不愿遭人误解,便添上一句:
“我是说真的。”
濑野同学似乎丧失兴趣般摆摆手。于是,我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
“……我当然有想过要让图书室人气更旺,但意愿并不强烈。大多数理由要么是觉得藏书没人看太浪费,要么是好不容易成立了图书委员会要更多发挥功能之类,都是些间接的侧面理由。”
“我懂不喜欢太清闲的心情。你说那都是间接侧面理由,那你直接的真心话是什么?”
为什么我非得跟濑野同学说真心话呢?我想不通这其中的逻辑,但终归还是开口对她说:
“大概,图书室有没有人来,我都无所谓。”
“因为你只是被动由班级选出来的图书委员?”
“也有这个原因。”
不,不仅是这样。我少许斟酌,继续说:
“可能……”
濑野同学举手托腮,满脸期待着我的下半句。
“可能?”
“可能,我想保护在图书室,或者说图书馆里诞生伟大的可能性。不是使用人数多寡的问题,而是存在与否的问题。”
“诞生伟大?谁?怎样伟大?”
“不管是谁都行,不管是怎样的伟大都可以。因此必须要有这些藏书,甚至还远远不够。”
手机发出震动,还有两分钟就要打铃了。
“我得回去了。”
濑野同学用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将挂在脸旁的一缕头发捋会肩膀后,说:
“你的回答很不错。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个回答。不过,要真想让这间图书室发挥从零到一的功能,那你考虑得还远远不够。”
我站起来,把椅子推回桌子下方,说:
“也许吧。”
“堀川君,没想到你还挺喜欢图书馆的呢。”
“会吗?不过当个图书委员罢了。”
为了上课不迟到,我们的交谈就此告一段落。
第三课时结束我仍去图书馆监视,只有一个男生来还书。
这次濑野同学也来了。她依旧和我面对而坐。濑野同学一边看手机,一遍露出苦涩的表情。
“松仓不来呢。我还以为他会来。”
“他大概是不会来的。”
毕竟只有我见过书签主人的背影,松仓就算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换做是我,恐怕也不会专门跑一趟就为看看情况。话是这么说,濑野同学却专程过来为我“加油”。当然,我对此并无微词。
濑野同学把手肘放在桌子上,盯着手机画面,说:
“你和松仓认识很久吗?”
什么啊,原来她不知道。
“去年四月当图书委员时才认识,十个月吧,硬要说久也行。”
真是波涛不断的十个月。严格意义上十个月不算久,但发生了太多事,体感上就觉得特别久。和松仓相识以来,我见过从未见过的事,听到从未听过的话,而这一切却仅仅只是十个月吗?
濑野同学抬起盯着手机屏幕的视线。
“诶,才十个月?”
“没错。”
“我还以为会更久一点。”
为什么会觉得更久呢?就算我这么问,她想必只会用一句“就莫名觉得”来搪塞吧?因此我换了个问题。
“濑野同学一年级跟松仓同班吗?”
“是的。”
“松仓在班里是什么样子?我只见过当图书委员的松仓。”
实际上,我多少还是见过图书委员以外的松仓。松仓在解开暗号、察觉到鸟的方向、找到死去前辈最后所读书籍等时候偶尔会说起过去的事。不过松仓在班级的样子,我的确是一无所知。
濑野同学眼神略带寒意。
“在背后打听别人的评价,这不大好呢。”
原来如此,她说得很对。
“那等下次松仓在的时候我再问你,松仓反对的话自然会出声阻止。”
忽然,她略带装傻地说:
“诶,你就这个级别?”
“还有其他级别吗?我不懂……”
“啊,算了,我说就是。”
濑野同学言语含糊,将手机盖在桌面上。
“班里有他的颜粉噢。但怎么说呢,那家伙待人冷淡,跟所有同学都保持距离。”
“冷淡吗……”
“松仓现在倒是帮我找书签主人了呢。”
“嗯。”
“我其实,有点……那个,感觉相当意外。我本以为松仓这个人是会为自己而行动。”
说着,濑野同学陷入沉思。
“不过,也许,也许这是我的偏见。一年级文化祭的时候,我们班表演白雪公主。松仓是猎人。”
“我听他说起过。濑野同学是皇后,对吗?”
话刚出口,我突然感到一丝微妙的不和谐感……但仅是微微一丝的感觉,转头便消散了。
濑野同学点头道:
“嗯。为了决定舞台导演、剧本、道具和服装负责人等主要演职人员,我们约定周日来学校开会。大部分演员都来了,松仓也在。要写剧本就得先读一遍原作,那个时候我们就派一个人就来这里找童话原作。”
濑野同学指一指地板。为了表演话剧而寻找原作,没有比这更正经的使用图书室的理由了。要是能听到濑野同学说他们平时就有使用图书室的习惯,那我会更加开心。但即便只是她刚才那番话,我或许已经心生喜悦了。
“只是找一本书而已,应该花不了多少工夫,一个男生就绰绰有余了。我们是这么想来着。可那个男生迟迟不见回来,我们上午开会,一直到吃午饭的时间仍不见他的踪影。大家就开始纳闷,他该不会离开学校回家了吧?因为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没法直接联络,我们就又派好几个人去找他。那个男生一看到我们就吼道根本找不到哇。”
“找不到白雪公主?难道不是灰姑娘吗?”
“绝对是白雪公主……灰姑娘很难找吗?”
“倒也不难找。灰姑娘这个故事最有名的应该是夏尔佩罗*的版本。白雪公主收录在格林童话,白雪公主比灰姑娘要容易找得多,因为格林兄弟比夏尔佩罗更有名。”
(夏尔佩罗:十七世纪法国诗人,着有《鹅妈妈故事集》)
格林童话也收录了灰姑娘这个故事,我看的版本就把“辛德瑞拉”称作“灰姑娘”。
濑野同学露出钦佩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我还一直以为灰姑娘更有名,找书原来还有这么多门道,真有意思。”
“只是穿凿附会的事而已。然后呢?”
我催她继续往下说。濑野同学露出少许阴沉的笑容。
“那个男生把图书室角落的书一本一本翻出来看,怎么都找不到标题为《白雪公主》的书。”
那想必是找不到。
“当时的图书委员在干什么呢?”
“因为是周日,没有图书委员。就算有图书委员,我想只要那个男生不问,图书委员也不会来帮忙。”
大概率会是这个结果吧?那个男生应该是去教职员办公室借来图书室钥匙。如果是我当值,肯定不会主动去问别人“你在找什么书”。
濑野同学忽然笑着正视我一眼。
“你别笑噢。一本一本翻出来看,在图书委员眼里肯定是特别蠢的行为吧?”
“我不觉得好笑,也不觉得有什么愚蠢之处。”
图书室藏书分类并不十分精细。连我初次踏入图书室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找书。十进制分类法也是当上图书委员之后才了解的事。所以我不会取笑不了解图书室使用方法的人。
濑野同学沉默片刻,说:
“我当时笑了,笑他好笨。我们把所有主要成员都叫来分头找书。我没怎么来过图书室,但仔细想一想,书籍应该是有某种排列顺序才对。不知道排列顺序,去找了解顺序的人问一问就行了。可我们没想着找人问,大家直接动手找书。”
“要是你当时说一句就好了。”
“就是说啊!”
她的语气里渗透着少许怒意。
“简而言之,我不想做显眼的事,不想引人注目。所以当时保持沉默了。”
不想引人注目。真想不到会是个脱掉袜子扔进垃圾桶,还抢走书签在校内狂奔的人所说的话。
然而,我能理解濑野同学的心情。提出减轻工作量的优秀方案未必就能令所有人感到轻松。许多人更乐意看到全员平等承受无意义的苦劳这种方案。
“松仓也什么都没说。”
濑野同学接着说:
“不过他应该用手机搜索着什么,随后就打开网页,跟我们说他找到了三分钟看懂格林童话。”
啊,确实像松仓会干的事。
“他的做法遭到大家的批评。主要成员不光批评松仓,还赞扬了那位从上午就在图书室找原作的男生。遭受批判的松仓一言不发,看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大概真的觉得无所谓吧。”
“我不认为他那副样子很帅。不论是谁,终究都要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中。我没有像松仓那样做。可是,说心底话,我很想做。”
说着,濑野同学拿起盖在桌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我的手机在同一时刻发出震动,还有两分钟就要打铃了。
濑野同学站起来留下一句话:
“松仓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这件事。”
最终,午休前课间休息来还书的只有那个男生。多亏濑野同学来看我,让我不用太无聊。但不得不承认这次监视徒劳无功。
我放弃在午休吃便当。我本来在午休时就会去一趟图书室,但很可惜那里禁止饮食。我只好空着肚子朝那边走去。
午休开始三分钟后,我来到图书室发现里头早有人在。东谷同学和濑野同学。东谷同学坐在柜台内测,濑野同学坐在窗边朝我看。我先走向东谷同学,说:
“诶,今天轮到你当值吗?”
东谷同学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调换轮班了。”
“植田呢?”
图书值班是两人一组,和东谷同学搭档的人就是一年级的植田。但植田并不在这里。东谷同学依旧表情苦涩,说:
“调换轮班就不必拖累植田君了吧。”
午休时分不会有太多人来,一个人也管得过来。
“要帮忙吗?”
尽管主动提议,但我估摸着东谷同学大概不会接受我的帮助。果然东谷同学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接着,我走向窗边的濑野同学。我打开窗户换气,让冬风灌满图书室。濑野同学似乎不觉得寒冷。
“来得好早,上午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濑野同学可能还觉得在强迫我帮她寻找书签主人吧。她对我道谢当然不是坏事,可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说,实在令我有些心累。
“还好啦。”
我含糊地答应道。
濑野同学在窗边能够看遍图书室全局,可却看不到入口。我姑且对她说:
“我去能看清入口的位置。”
濑野同学沉默着点头,跟我一道离开窗边。她有话对我说吗?我们仍旧坐在课间休息时所坐椅子上,濑野同学立即开口道:
“有人开始说下毒的事了。”
我迟疑片刻,说:
“我知道,早上有听说。”
“那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我以为你知道。”
是否听说传闻只是个概率问题。不过我在早上打铃前听说的事,濑野同学竟然到午休才知道,多少是有点耳目不灵便的感觉。莫非,濑野同学在班级里属于格格不入的人——应该不至于吧?
濑野同学表情有点懵,说:
“警方会来吗?”
我想了想。
“我想不会。”
“为什么?”
“横濑在医院接受过急救措施,如果医院怀疑横濑遭人下毒,又或者医院需要查明毒素品种的话,他们早就该派人过来问了。但并没有发生这些事。假设横濑死了,警方也许会对乌头展开严密调查,但横濑还活得好好的,我猜警方不会关注这件事。”
“太绝对了吧?对不起,我说话有点冲。那到底要怎样的状况,警方才会来呢?”
我再度陷入思考。我毕竟不是警官,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如果医院有个直觉超级敏感的医生,他猜到横濑是乌头碱中毒后把这件事告诉横濑,再由横濑自己向警方通报的话……警方大概就会来学校了。当然,横濑自己肯定心中有数。‘有人给我下了乌头’,只要他这么说,警方肯定会更快做出反应。横濑是在上周周五倒下,假如当时警方就立刻展开调查,那么大约早就查完了。”
濑野同学轻轻叹口气。我想那是安心的叹息。
“是吗?谢谢你。”
此时,有人拉开图书室的门。一个女生走了进来。濑野同学紧闭嘴巴期待着我的反应。我低声说“不是她”,濑野同学再次发出叹息。接着,她使劲盯着我说:
“说到警方,他们应该会重复询问很多次对吧?针对同一个问题不断地问,就会问出一开始想不起来的事了。”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印象?”
“电视里说的。”
原来如此。
“所以我想再问一次……书签主人是怎样的人?”
就算这么问我,我所知信息也极其有限,真的没有任何可补充的东西。我窘迫地仰头看天花板,然后怀着迷茫的目光发现柜台内侧的东谷同学也盯着天花板。她用手指抵着嘴巴,一脸惆怅。
“穿的是我们学校的水手服。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无法断言。”
“真的吗?”
濑野同学的瞳色很深,与她对视仿佛会被吸入那深邃的瞳仁。我忍住不去挪开视线,默然点头。不料濑野同学直愣愣盯着我,宛如要看穿我内心深处。我只好被迫继续回答:
“如果有很像书签主人的学生进来,我应该不会看漏。哪怕只有一丁点相似,我都会马上告诉你。我现在能做到的只有这件事了。”
濑野同学总算把视线往下挪。
“……好吧。但我无法接受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就算再怎么想帮忙,做不到的事还是做不到。”
“我很清楚自己只是在给你增添负担。”
可就是控制不住焦虑,对吗?看到这副样子的濑野同学,我忽然察觉到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濑野同学为何要如此焦虑呢?假设它就是濑野同学设计制成的毒花书签,假设它还留存世间,假设它正是横濑中毒倒下的原因。那确实会是值得忧虑的事态。自己过去挖掘的坑导致他人受伤,谁听了都不好受。但是——即便如此,有必要焦虑到这份上吗?
还有一个问题。由于仅仅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我当时把它抛掷脑后了。现在必须要直接问问濑野同学才行。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濑野的语气略显冷淡。
“为了公平起见,因为堀川君你没能回答我的问题,我本想接着问下一个来着。”
“你想问什么?”
“现在还想不出来。”
“那很抱歉,让我先问吧……请问燃烧乌头产生的烟雾真的有毒吗?”
濑野同学眨眨眼。
“什么意思?”
“你真的很擅长装傻呢,装傻装得我都以为你真忘了那件事。”
濑野同学恍然大悟地伸手拍打着额头。柜台内侧的东谷同学朝这边瞪了一眼。
紧接着,濑野同学稍稍低头说:
“对不起,我是真的忘了。你在说上周我逃跑时候的事情吧?我好像的确说过那样的话。那是我为了找机会逃走随口瞎说的。”
果然是瞎说的吗?
濑野同学耐人寻味地说:
“嗯,其实我也不懂。但我想烟雾不算剧毒,否则的话,即便是我也不会选择当面烧掉吧?”
“真的吗?”
“你觉得我这人怎样?”
“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可能你还真没说错呢。给你们添麻烦了,很对不起。”
说老实话,我们倒也没多害怕。我又追问道:
“为什么你不觉得是剧毒?明明有好几种有毒植物哪怕烧了也有毒。”
濑野同学用纤细手指顶住额头,貌似在努力回溯记忆。
“……制作书签的时候,我把做完剩下的花烧掉了。当时乌头就掺杂在里头,但我没有感觉人任何异样。”
好不靠谱的论据。濑野同学着重说道:
“我知道这算不上很有力的保证。所以仍旧提醒你们不要深呼吸乌头燃烧产生的烟雾。万一有毒就不好了。”
……算了,我并非那么在意中毒这件事,只是临时起意问一下罢了。
午休时间还很长。想问的问题同样还有很多。
“你怎么知道校舍后头有花坛?”
濑野同学眼神往上一瞟。
“你还真敢问。刚才我的话你忘记了吗?这次轮到我来问你。你又是怎么知道?”
“我看到贴在保健室旁的照片。照片上有乌头,就去摄影部问拍照片的地点。”
“那你跟我的行动几乎一致,我也是这么做的。”
我隐约已经猜到就是这么回事,果然不出所料。松仓当时不赞同我所说冈地同学被问了两次相同问题的推测,看来他的判断出错了。
这则情报的重要性值得拱手让出吗?濑野同学仿佛在心下盘算这些事,伸手托腮继续说:
“你听说那座花坛为何变成那副模样了吗?”
我想起风化严重的混凝土块和锈迹斑斑的单手铲,摇头否定。
“我问过校内环境委员会的女生,这所学校以前曾废弃过。后来为了使废校重新振作,校长决定种植花草,就在校内各个角落打造花坛。”
“……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
“不知道。三十年?四十年?我不清楚。时过境迁,埋头求学备考的学生们不再有空余时间打理花草,鲜花就逐渐枯萎消失了。大部分花坛都被拆除,只剩下校舍后头的花坛因为无人光顾才幸免于难。”
她说的是真的吗?传说意味未免太强了点,我一时间无法判断。不过我听出很重要的一点。
“也就是说,种植乌头的人不是校内环境委员?”
“当然。”
“那究竟是谁呢?”
该不会是濑野同学你吧?我心中忍不住如此怀疑。可濑野同学什么都没说。
有人拉开图书室的门。
濑野同学立刻情绪紧张,但随即便发出轻声叹息。因为进来的人正是松仓诗门。松仓开玩笑般朝我们举手敬了个很不标准的礼。
“哟,监视辛苦了。我来问问成果。”
既然他诚心诚意地发问,那我就满足他吧。
“五个人。”
“唔?”
“只有五个人。早上第一节课之前我就来了,排除濑野同学和图书委员,图书室只来过五个学生。”
松仓认真地说:
“太少了点吧。这间图书室的严重程度或许远超我们想象。”
“严重什么?又不会破产。”
“必须开展措施填补赤字。卖煎饼怎么样?”
“为什么要卖煎饼啊?”
“话说为什么濑野同学会在这里?”
濑野同学神情露出一丝不满,回答道:
“这件事只能交给堀川君做,我就来给他加油。你又来干什么?”
与濑野同学的神情呈鲜明对比,松仓微笑道:
“Negotiate。”
我说:
“来搞破坏?”
“那是Sabotage,蠢货。我说的是交涉。”
松仓想必在用松仓的方式调查。松仓敛起笑容,脸色平静地说:
“我跟人交换了放学后的打扫工作,我替他打扫学生辅导室,以此为理由得以进入学生辅导室。堀川,抱歉让你连续监视这么久。放学跟我一块去吧。”
“你是怕一个人去学生辅导室引人怀疑吧?行。”
我点点头。松仓又转头对濑野说:
“你要一起来吗?不来也行,随你。”
濑野同学这次生气地说:
“为什么我要陪你去啊?”
于是,我们决定在放学后潜入横濑倒下的现场。
傍晚的班会有种诡谲气氛。
具体到底哪里诡异,我说不上来。只是班主任似乎很焦躁。老师只是低头读着讲台上记事簿的注意事项,期间一次都没有抬起头。
中毒传闻忽然仿佛断了线,再没有人谈论了。当然,我没有很积极主动去收集八卦,说不定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想不到风闻谣传竟会在短时间消失。
横濑办事不公,心存不满的学生大有人在。多数人都把横濑倒下视作大快人心之事。下毒传闻成为了平凡日常中穿插的非日常,令学生们谈论起来就心潮澎湃。本以为大家会越聊越起兴,越传越广。但也许大家逐渐意识到这件事的严肃程度超越了玩笑的范畴。即便这件事打破了无聊日常,可毒药终究不是个能拿来谈笑风生的话题……大约在我看不到地方,人们仍在静悄悄地讨论吧?
班会结束后就是打扫时间,而我要潜入学生辅导室。我真想高呼一声“世事难预料”。我只是区区一介图书委员,碰巧在当值那天见到一枚书签而已。居然因此要伪装成清洁人员调查犯罪现场——假如横濑倒下的原因真的是乌头中毒,那毫无疑问就是犯罪现场——真的让我除了“世事难预料”之外再说不出第二句话。潜入行动要是暴露了,我要怎么办呢?表面来看,我只是跟别人交换了打扫任务,应该不至于闹到退学地步吧?还是说我太乐观了?
学生辅导室在二楼。我们约好到楼梯口汇合,但等我赶到楼梯口却只见到松仓一个人。我们俩靠在墙壁上。我问道:
“濑野同学呢?”
“没来。她们班会拖堂了吧?”
我决定灵活运用这段等待时间。
“’R’的事情调查了吗?”
松仓皱眉道:
“不要突然搞得这么像间谍啦。你在说啥?”
“我不是故意装间谍。唔,就是那个……”
“‘Rest’的‘R’。”
“对,就是它。”
这不明知故问吗?
之前松仓询问濑野同学藏在书签里的那个“R”是何含义。濑野同学回答说代表文化祭时模拟咖啡店的店名“Rest”。
当时我的直觉告诉我松仓并不相信濑野同学的话。所以我猜松仓应当会寻找跟濑野同学同一所初中出身的人查证事实。
松仓不耐烦地说:
“没怎么查,你要是查了可以告诉我。”
“我又没怀疑濑野同学。”
“你就是这种人。与其说不怀疑,更像是不在乎他人说谎与否。”
我不是这种人……吧?
松仓莫名其妙微微一笑。
“算了。我查到了濑野的初中,也问过她初中同学。她们学校确实有个初二班级在文化祭搞过书屋咖啡厅。但我没打听到具体店名。我问她是不是叫‘Rest’,对方说好像不是。至于濑野是不是那个班的人以及那个班级是否制作了书签赠品,对方就不记得了。”
我歪着脑袋细细思考。松仓把手揣进口袋。
“你是不是有点不满意。从昨天到现在,我竟然只查到这么一点信息。”
“当然没有不满,反而有点惊讶,你查东西效率好高。只是濑野同学所说并非真相这件事令我有点‘啊,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么说还为时尚早。说不定等找到跟濑野同过班的人,也许就会听到‘啊,没错。确实就叫‘Rest’,赠品就是鲜花书签’这样的回答了,但我得问得婉转些,不能太直接。”
“为什么?”
“你好天真哪。像濑野这么声名远播的人,我使劲调查她的过去,很快就会有八卦传出去了。”
松仓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到确实如此。我问道:
“那么,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松仓当即回答:
“濑野在说谎,我不知道她确切想隐瞒什么,总之濑野说谎了。”
然后他怀着讽刺的笑意反问我:
“你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
“唔……一半一半吧。”
“你是指对濑野所说的话半信半疑?还是说她在谎言里混入真实,半真半假?”
“非要这么说的话,我大概偏向于濑野同学的谎言半真半假。”
“那就叫做谎言。”
不论是谁都多多少少说过谎,只要掺杂一丁点假话就算作谎言吗?我不这么看。否则的话,世界上一切都是谎言了。而且那样的话,就连松仓自己都……不对,松仓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才对。我们只不过在用不同的名字称呼同一个东西而已。
我们只是在咬文嚼字。我会变得这么饶舌大约是为了平复心中的不安吧?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就隐约看出松仓他或许亦是心怀不安。
濑野同学走下楼梯。她眼神盯着某个擦肩而过的学生看。我们没有向她开口搭话。
“先说一下打扫的顺序。”
濑野同学站在我身边后,松仓开口说道。
“打扫时会有个老师留在房间监督我们。打扫值班是一个班级四个人,但实际上两个人就绰绰有余。打扫只有一条规矩,就是不能动桌上的东西。打扫顺序先是开窗换气。一个人负责拖地,一个人负责擦水池和泡茶,也可以去窗边挂毛巾。最后再把垃圾捡到垃圾袋里。”
我稍稍举手,松仓用食指指着我,开玩笑地说:
“堀川君,请说。”
“拖地、捡垃圾、挂毛巾这些我都懂,为什么要泡茶?”
“为什么?老师这么说的。”
“让学生泡茶?老师还能做这种事?”
“我也觉得不妥,但打扫时你可别这么说哦。不然交换值日的事情就会戳穿了。”
濑野同学好像误以为我们之间有发言前要先举手的规矩,她也举起了手。这次松仓没有伸手指她。
“请说。”
“……话说回来,你怎么办到跟别人交换值日?”
松仓挠挠头。
“有个值日生是我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很诚恳地拜托他。”
“诚恳?有多诚恳?”
“我跟他直说想看看横濑倒下的现场,不会给他添麻烦。”
濑野同学的担心不无道理。尽管我不清楚濑野同学的具体理由,但她想必不愿让更多人知晓毒花书签的事。因此她肯定想知道松仓跟外人描述这件事的具体语句。
“就这样?”
濑野同学追问道。松仓稍稍挪开视线。
“我说想近距离看看横濑的苍白脸色。他立刻会心一笑,说能理解我的心情,接下去的事就好谈了。他说会帮我跟另一位值日生打招呼。”
濑野同学默然用上瞟的眼神看着松仓。
“……这样做大家会觉得你性格很好吧。”
“也许吧。”
“对不起,为了我让你说谎了。”
松仓罕见地略微加重语气说道:
“这种程度你应该也能轻松做到。自己去做就没问题,别人做了却要道歉,这是干嘛?”
“你发什么火?”
“我没有发火。说谎也好,不在乎他人目光也好,这些都不是你的专利,好吗?与其浪费时间讲这些事,不如快点决定角色分配。两个人拖地,一个人清理水池和泡茶。很抱歉,我不会泡日本茶。你们谁泡过?”
我和濑野同学同时回答“我”。松仓毫不犹豫地说:
“那就拜托你了,堀川。”
话音刚落,濑野同学神情困惑地问:
“不好意思我又要打断了,为什么不让我泡茶?”
“濑野,你这句话说得真好。居然能押到‘泡茶’和‘插嘴’的韵*。”
(押韵:濑野在这里用多音字说了个双关语,’茶々を入れる’和“茶を淹れる”)
“我没这个意思……”
濑野同学脸颊冒出红晕,小声说道。松仓的回答毫不含蓄:
“横濑要真是乌头中毒,茶壶就是第一可疑的凶器。绝对不能看漏。我很清楚堀川的观察力,在你和堀川之间,我更信赖他。”
濑野同学瞟了我一眼,没有再提出异议。
“我明白了。”
“好。为防万一,原本当值的四个学生叫石川、宫田、冈村、北林。石川和宫田是男生,另外两个人是女生。北林昨天和今天都没来上课……你觉得我们需要冒充他们吗?”
松仓最后一句话仿佛冲着我在说。我稍作思考,说:
“我觉得不用吧。学生辅导室的老师要是记得值日生的名字和长相,那不等于自讨苦吃。我们还是尽量避免称呼彼此,这样就够了吧?”
松仓点点头。
“那样也好。打扫工具放在楼梯转角处的柜子里,过去拿吧。”
事已至此,再怎么不安也没必要操心了。
这是我对本次作战能否顺利真的全无自信。虽然松仓凭借他的人脉和高超交涉手段成功争取到打扫现场的机会,假如在学生辅导室监督值日生的老师说一句“诶?怎么跟昨天的人不一样”然后逼问,我们要怎么回答呢?万一监督老师就是横濑,那就更糟糕了。尽管我们与横濑并无瓜葛,可烧书签一事令一年级学生蒙冤,尽可能的话,我和松仓不想接近横濑。更别提在横濑旁边打扫卫生了,简直是深入虎穴。入虎穴能否得虎子?我心中着实惴惴不安。
松仓和濑野同学手拿拖把,我则两手空空。
学生辅导室在二楼角落。我敲敲拉门,不等里头回声就直接拉开门。室内只有一位上年纪的老师,不是横濑。这位老师叫……诶……什么来着,实在想不起来。他应该不会怀疑我吧?我说明来意。
“我们来打扫卫生。”
上年纪的老师略微看了我们一眼。
“嗯。”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经过松仓和濑野同学身边,径直走出学生辅导室。松仓和濑野同学随后进门。我转身对松仓耸耸肩,说:
“怎么监督老师不留下来吗?”
“我听别人说会留下来才对……”
松仓苦笑道:
“没什么好抱怨的,事情进展很顺利。”
“倒也是,那就开始吧。”
我环视一圈房间,立刻心生嫌意。
房间不算大,各有两张桌子拼在一块,总共四张桌子。墙壁边有一高一低两台文件柜,后者顶上挂着一面白板。白板之上还有一面时钟。
桌子上放眼望去都是纸。装在信封里的厚厚文件,授课使用的教材,还有看不清内容的层层叠得的纸,四张桌子上的纸张仿佛层峦起伏的山脉,我花了好大功夫才分清到底哪张是哪张。墙边明明有文件柜,有必要全堆在桌上吗?桌子都快被淹没了。明明是学生辅导室,却没有可供老师和学生对谈的空间。
我不禁自言自语。
“好乱。”
松仓和濑野同学也露出赞同的表情。松仓开口说:
“如果要仔细调查,那就要用纸箱把这些东西分门归类才行。”
“纸箱上要不要写警视厅三个字。”
“那不成欺诈了?不太好吧,有可能会引火上身。就写图书馆警察吧。”
“你是哪来的国王吗?”
“让我看看是哪个坏孩子欠书不还。”
“那不成生剥鬼*了”
(生剥鬼:秋田县民俗传说,生剥鬼的目标是小孩,它的形象有点像圣诞老人,不同的是它们不会奖励好孩子,而是要惩罚坏孩子)
这里东西实在太杂乱,我觉得一时半会很难找出“横濑乌头中毒的证据”——话说回来,真的存在所谓的证据吗?但假如我心中并没有怀着能找到线索的期待,那不就成了单纯跟别人交换值班过来打扫卫生了?
濑野同学一脚踢飞拖把的柄,说:
“别玩了,开始吧。”
她说得没错。
正对拉门的是一扇窗户,窗帘没有拉上。窗前有个小水池,水池旁摆着过滤用铁丝和海绵以及洗洁精。有块不锈钢工作区,那里放置着茶壶和一个看上去装茶叶的金属罐。我先打开窗户通风,确认电热水壶里的水量,然后打开陶瓷茶壶的盖。
说心里话,我其实莫名有种乐观预感。倒不是说我觉得此行必有成果,只是说不定比想象中更顺利呢?说不定我一打开茶壶盖就看到里头残留周五所泡的茶叶,说不定一眼就在茶叶残渣里看到那极具特征的花色呢……然而事实上我低头一看茶壶,自己那份天真幻想就被打碎了。茶壶里只有绿茶茶包。我打开金属罐确认,果然罐子里也都是茶包。
茶壶里看来是找不到线索了,那么就进行照常值日工作吧。茶壶里还剩将近一半茶水,我起初觉得就这样倒掉再泡新茶未免浪费。转念又想这茶水大概放置很久了吧?茶色浓郁,茶包应该泡了相当一段时间。我拎出茶包放在水池旁,这就算把茶水倒掉。以后有需要的话,还可以拿这袋茶包给鉴证人员检验,不至于酿成追悔莫及的大祸。毕竟横濑倒下已经过去四天了,事到如今,我这么做不至于被指责破坏现场吧?
此时,我突然意识到喝茶并不一定要用到茶壶。我走回四张桌子,发现其中一张桌子上有个茶杯。松仓就在这张桌子边上,我问道:
“松仓。这张桌子是谁的?”
松仓暂且中止拖地,看了眼桌面。
“……是横濑的。文件上有他的名字。”
“这里只有这一个茶杯。”
松仓目光忽地锐利起来。
“这可是大发现。”
“我推测……”
松仓摆摆手止住我的话,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等会儿再说。”
松仓看了一圈房间,小声说:
“只有一个垃圾桶。”
松仓脚边就是垃圾桶,体积比我们教室里的垃圾桶要小很多。我也确认了一遍,的确只有这一个垃圾桶。
“四个人公用一个垃圾桶?”
“我没听说过老师有专用垃圾桶,应该是四人公用吧。”
说完,松仓拿出一次性手套。濑野同学看到后吃惊地说:
“诶?你从哪里拿出来的?”
松仓微笑不语。松仓当然不是从学生制服内侧和皮带之间无中生有地变出一次性手套,而是他事先早有准备。松仓今天才跟别人交涉成功,取得打扫学生辅导室的机会。也就是说,他在早上出门上学前就已经做好了交涉成功的准备。
松仓拿起垃圾箱,把包裹在垃圾箱上的报纸摊开。垃圾桶里几乎只有用过的纸巾。我仔细察看是否有茶包。松仓跪在地上,扯一下手套,开始分拣垃圾。我不禁说:
“好认真啊。”
松仓很严肃地回答:
“既然决定要做就做彻底一点。垃圾桶交给我吧。你要手套吗?”
“啊,那就给我一副吧。”
“好。”
松仓跪在地上,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双手套递给我。我接过手套,回到水池边。
我戴上手套,将洗手池排水口的黑色橡胶取下,里面有个装杂物垃圾的金属制小框。
既然有手套,我毫无顾忌地将小框里的垃圾扒出来看。不止是平时打扫卫生的人很热心,还是这个水池不怎么使用的缘故,小框内部基本没有粘液和黑斑,相当干净。当然也没有枝叶根茎之类的东西。保险起见,我把橡胶盖翻过来看底部,但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根本什么都没有。简直跟抛光过一样干净。”
我自语道。但没有一个人搭腔。房间十分安静,只有风刮动纸张发出的声响。
为了不给原本的值日生添麻烦,我将橡胶盖和小框放回原位,脱掉手套,把茶包从茶壶里拿出来。我用不会挤破茶包的适当力道挤干水分,放置在工作台上。再拿起洗洁精和海绵,小心清洗茶壶内外。清洗之前,我仔细看了看海绵,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轻轻甩手,转身和濑野同学对视。她问道:
“怎么了?”
“啊,找不到抹布和毛巾,茶壶湿漉漉得擦不干。”
“没有抹布?”
“我以为洗手池旁边至少会放块毛巾,居然没有……”
濑野同学纳闷地说:
“觉得有点可疑?”
我稍作思考。
“还好。目前还不能说可不可疑。”
濑野同学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
“用这个吧。”
我接过纸巾表示感谢。松仓和濑野同学各自都做了万全的准备。只有我一个人真是两手空空。我用纸巾擦干茶壶,再拿新的茶包,重新注水。金属罐上写着冲泡茶包的手续,大约浸泡一分钟就可以拎起来了。因为无事可干,我不由得开始在心里默数六十秒。
忽然,松仓说道:
“不行啊。”
我和濑野同学同时朝他看去。松仓将摊在报纸上的垃圾重新捡回垃圾桶。
“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确实有想过可能找不到任何线索,但说心里话,我还是期待能找到一些来着。”
他所说正是我的想法。松仓接着说道:
“这个垃圾桶垃圾很少,可能昨天或者周五有人扔过一次。水池很干净,垃圾又很少。打扫卫生的人很细心,真希望他们别这么认真呐……”
我打断他,说:
“我懂你的意思,但这些话等我们做完再抱怨吧。”
松仓维持跪姿,抬头朝我看了看,嘟囔道:
“说得也是。”
茶包泡多久了呢?我已经忘记自己数到几秒。差不多三十秒吧?正想着重新开始计数,我瞟一眼墙上时钟,打扫时间只剩下两分钟左右。话说我为什么不用那个时钟计时一分钟呢?
松仓脱掉手套放在报纸上。
“堀川,手套不用的话就一起扔掉吧。”
“噢,麻烦你了。”
我将手套翻转,摆在松仓手套旁边。松仓将报纸折了四折再卷成棒状,刚要扔进垃圾桶,突然又停住了,说:
“……扔在这里好吗?”
只是扔张报纸不至于会暴露我们假装打扫的事情吧?但有可能会被老师认为我们带垃圾来扔。
“还是算了吧。”
“嗯,确实。”
松仓啧舌,轻轻挥舞卷成棒状的报纸。他拿起垃圾桶正要放回原位。
就在这一瞬间,猛然响起尖锐的声音。
“等一下!有个东西掉下来。”
说话的人是濑野同学。松仓此时位置正好处于四张桌子之间。她的手指所指方向是垃圾桶。松仓怔在原地,我看着他拿起的垃圾桶周围。但什么都没有看到……
“掉到桌子下面去了!”
为防动作太大引发吹飞,松仓轻悄悄放下垃圾桶,再次跪在地上。接着他双手撑地,整个人趴下来朝横濑桌子底下看。
“什么都没有啊。”
“但我真的看到……也许只是垃圾吧。”
“既然是垃圾桶里掉出来的东西,大概率就是垃圾吧……等一下,这是什么?”
松仓使劲伸直手臂,从桌子下面夹出一块小小的塑料。我和濑野同学赶紧走上前查看。
这是块透明塑料,仿佛是电影胶片,形状呈长方形。更准确地说,应该更像绳状,因为它非常细长。长边约三厘米,短边不到一厘米。
松仓把弄着这块塑料片,耐人寻味地说:
“感觉像是中空胶片的碎块。”
濑野同学眯起双眼,凝视道:
“你看角上是不是有点黑?”
“是吗?”
松仓半信半疑,将胶片平放在掌心。我端详片刻,说:
“的确,好像是有图案。就像是把胶片画面切掉一角。”
松仓歪着脑袋说:
“不必这么保守,你不妨把话说得再清楚一点。”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
“就像之前那枚书签的一角。黑色部分正是濑野同学的设计图案。”
明明是松仓让我直说,不料他反而摆出一张难以置信的脸。
“竟然会有这种事?”
难以置信固然也很正常。如果这就是书签一角,那就证明有人在这学生辅导室里将毒花书签剪开了。为何要剪开书签?当然是为了取出夹在书签中的花,也就是乌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那么……
松仓深呼吸一口气,说:
“真的有人给横濑下毒。”
“不要太快下结论,还需要跟书签设计图案比对一下。你有照片的吧?”
松仓宛若回过神来似的,有点感觉被人瞧不起的样子,愤慨地说:
“那当然了。”
“那就快跟照片比对一下。”
我看了眼时钟,打扫时间只剩下一分钟。
“老师马上要回来了,我们先打扫卫生吧。”
松仓和濑野同学不约而同点点头。松仓将垃圾桶复位,濑野同学手脚利索地继续拖地。我看到放置在不锈钢工作台的茶壶,暗叫一声不妙。我忘记把茶包拎出来了。
我的注意力全放在刚才的大发现上,竟然忘记茶包的事。忽然,我转念一想,莫非上一个泡茶的人也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所以导致那袋茶包扔留存在茶壶里吗?
我们三人坐在放学后图书室阅览区域一张桌子旁。我和松仓对面而坐,濑野同学坐在我身旁。濑野同学在桌子上摊开一张纸巾,纸巾上则是那枚塑料片。
今天在图书室当值的人是东谷图书委员长和植田。身为图书委员,我很清楚图书委员不会喜欢有人在图书室闲谈。东谷同学的眼神极其冷淡。非常抱歉,今天是特殊情况,请你原谅我们。
松仓打开手机,我们三个将塑料片和屏幕画面进行比对。那好似火焰、又似漩涡的图案下端跟我们在学生辅导室找到的塑料片完全一致。
终于可以得出结论了。我说道:
“一样。这块塑料片和那枚书签设计相同。”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松仓把手机放回口袋,叹息道:
“……目前能确定的只是有人在学生辅导室剪断书签。至于这枚书签里头夹着的是乌头还是别的无毒鲜花,就不知道了。”
我正视松仓,说:
“这可不像松仓你说的话。不是乌头的概率等同于奇迹吧?”
松仓的神态和往日不同,少许腼腆地苦笑道:
“当现实令人难以接受,人就会仰赖于奇迹。你的意思我懂。”
我瞟了一眼濑野同学,只见她嘴唇紧抿,脸色苍白如纸。
“堀川。之前找到茶杯的时候,你想跟我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我的兴致有些阑珊,可既然他主动催促我说,那我便坦然道:
“只有横濑桌上有茶杯,大概只有横濑喝了学生泡的茶。”
“这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吗?”
自己心知肚明还要让我说,因为这是在背后说人坏话吗?
“代表只有横濑一个人喝了放进毒花的茶。事件在周五中午发生,那一天放学后负责打扫的学生就有充裕时间回收毒花。”
松仓默然将双臂架在胸前。这次轮到我提问了。
“之前你调查垃圾桶以后也有什么话想说,现在也请说出来吧?”
估计早猜到我会反问,松仓表情愈发凝重。
“垃圾桶里的垃圾太少了,你说水池又像抛光一样干净?也就是说有人进行了相当彻底的打扫工作……简直如同在消灭证据。”
松仓或许想得太多——不过,即便事实正如他所料也不算意外。吹毛求疵的话,那么……
“可果真是那样,为什么垃圾桶上还会沾着塑料片这个证据呢?这岂不是太粗心大意了?”
我只能做出这种程度的驳斥。松仓耸耸肩,说:
“这就是所谓世事无常吧。再怎么小心谨慎,再三确认,也可能因为一点点小纰漏就前功尽弃。”
“像是人生格言一样。”
“大约是感同身受的亲身经历吧?”
我和松仓对彼此报以干瘪的笑声。濑野同学仍保持沉默,仿佛对我们愉快的交谈充耳不闻。
我们按顺序各自做出推理……接下来该谈的就是眼前这岿然不动的铁证了。
松仓曾问过我是否怀疑濑野同学。我当时回答半真半假。濑野同学确实撒了谎,但我深知她本就是会撒点小谎的人。因此当我们真的在学生辅导室找到证据时,我就在心下考量这会不会是濑野同学设下的伪证。我不清楚濑野同学究竟有何目的,但她一定怀有不能被我们知晓的动机,这一点我还是猜得出。可找到这块塑料片的时候,濑野同学和松仓之间尚且隔着一段距离。先说出有东西掉在桌子底下的人的确是濑野同学,捡起那东西的人是松仓。相隔那么远,濑野同学捏造证据再设法让松仓找到,这个我想很难办到吧?
这么想来,果然没有能够否定以这项证据进行推理的理由。于是,我不得不说:
“其他事先放一边,先来总结一下目前得出的结论——当天值日的某人将书签里的乌头放进学生辅导室的茶壶,并让横濑喝下去了。”
说着,我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的重大意义。
松仓大概和我在想同一件事,他用微妙语气补充道:
“负责打扫那里的某个学生从周一开始就没来上学。如果我是警方,首先会怀疑这个人。”
“很合理。那,我们接下去该做什么?”
“你在问要不要报警吗?不好说啊。我是不想报警,如果你想的话……”
他目光低垂,声音变小了。此时,濑野同学忽然插嘴说;
“不要。”
我和松仓转头看向濑野同学,等待她的下一句话。不料濑野同学却死死盯着桌面上的塑料片,好像根本忘记自己刚刚说过话一般,再度陷入沉默。
松仓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对濑野同学说:
“……乌头书签至少有两枚。濑野你烧掉一枚,还有一枚由某个人精心保存,如今用在了横濑身上。没有人能确保不会出现第三枚、第四枚。更没有人能保证这次横濑平安无恙,下一个人就也没有性命之攸。明知道这些情况,你却让我们不要报警。濑野,你可不要假装忘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啊。”
濑野同学的脸色越发惨白,白到发青。我感到自己快要被她的表情给摄走心魄,赶紧将目光朝窗外看去。外头天色变暗,已近黄昏。
濑野同学仍是一言不发。松仓伸出右手摆在桌上,身形稍稍向濑野同学靠近。
“你说自己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你们班在文化祭上开办名为‘Rest’的书屋咖啡厅。制作赠品书签时,你不慎将乌头混入鲜花。你觉得我们难道不会去确证你这番话吗?我们已经知道咖啡店的名字不叫‘Rest’。为什么要撒谎?你的话里究竟还有多少谎言?”
松仓现在说的这番话同样是谎言。松仓确实去调查濑野同学班级开展书屋咖啡厅的名称,但还没有查到确切结果。然而,他的谎言具备极强说服力。濑野同学微微一颤。松仓步步紧逼道:
“你究竟为何要寻找书签主人?你说是为了要确认由于自己的疏忽才作出的毒花书签去向。当时我就不太相信你的说辞,如今更加不信了。你到底为了什么而寻找书签主人?”
濑野同学仍是保持沉默。我没有制止松仓。遭到松仓追问,濑野同学的模样令我心生怜意。但是我不想出声制止。
似乎想给濑野同学一点犹豫的空间,松仓暂且不再说话。图书室寂静无声。我们,以及坐在稍远一点的柜台的东谷同学,还有植田,没有人发出声音。
不久,松仓叹了口气。
“把我卷进这起事件,自己却行使缄默权吗?好吧,无所谓,那就随我处理了。”
说完,松仓出乎意料地转身面向借书柜台,举起一只手,少许抬高音量:
“东谷。能过来一下吗?”
东谷同学皱眉道:
“我还在值班。”
“我知道。不会耽搁你太久。”
东谷同学举起抓着支笔的右手,示意她在做正经事。
“我在做图书室的工作。”
“真的一下子就完事了噢。”
东谷同学表现出露骨的厌恶,可仍是拗不过松仓的执着。“啪”地一声,东谷同学把笔摔在柜台上,转头对植田说了几句话,接着走出柜台。她走到桌旁,很不耐烦地对我们说:
“什么事?”
“没什么,想跟你介绍这位濑野。”
“濑野同学?”
东谷同学和濑野同学双双露出困惑神情。松仓先伸手示意濑野同学。
“这家伙就是濑野。一年级跟我同班。话说你名字叫什么?”
“诶?干嘛?突然介绍我?”
濑野同学总算开口说话了。紧接着,松仓又伸手示意东谷同学。
“濑野,这位就是东谷。图书委员长。我平日里承蒙她的关照。”
介绍完双方,等濑野同学和东谷同学跟彼此略一寒暄,松仓继续说:
“然后,她就是你在寻找的书签主人。”
濑野同学霎时间冻住了。东谷同学不由得倒退一步。松仓看了我一眼,满脸可怜地说:
“你可真不擅长撒谎唷,堀川。”
上周周一放学后,我独自一人在图书室值班。不知道松仓来没来学校,代替他跟我搭档的植田又没出现。我埋头写催还通知。为通风换气,我没有关上图书室的门,因此听不到人进出的声音。
借书就需要到柜台来填手续,但还书只用将书放进还书箱即可。我注意到有人还书的动静,随后抬起头来,却只看到某人的背影。
尽管只有一瞬间,可我依然很清楚那人就是东谷同学。正如松仓所说,我的观察力不容小觑。况且,东谷同学借走《玫瑰之名》下卷的那天,值班图书委员就是我。
没错,松仓说得对。书签主人正是东谷同学。我面向松仓,稍稍举高双手表示投降。
东谷同学怒目相视。
“你跟他说了?”
我还没说话,松仓抢先道:
“堀川什么都没有说。这只是我的推测,并没有确凿证据。没想到虚张声势的效果远超我的预期呢。你先坐下吧,一个人站着算怎么回事。”
松仓劝说东谷同学就坐,不过东谷同学不为所动,呆若木鸡地站着。
“为什么……”
她喃喃自语。松仓摇摇头,说:
“还有必要解释吗?那我长话短说吧。我们在告示板张贴寻找书签主人的告示,可迟迟没有人响应。当时我没想太多,但现在事件性质发生了变化。书签主人早知那朵花有毒……甚至可以这么说,很可能正因为知道那朵花有毒,书签主人才会一直保存着那枚书签。”
松仓用词模糊,所谓“事件”想必指的就是我们在学生辅导室发现了书签碎片。在学生辅导室剪断书签的人,就是使用书签内部材质下毒的人。既然如此,那枚失物书签的主人有可能怀着同样的目的。
“假如把书签视作凶器,那么书签主人肯定极力避免他人知道自己手里有书签。所以书签主人绝对不会现身来讨要失物。但是,失物难道就不管了吗?放任那枚书签一直保存在我们手里?”
不对,不可能是那样。我已猜到松仓接下去要说什么。
“书签主人不可能这么轻易死心。她必定会想出一个不用直接跟图书委员……也就是我们两个发生接触便能拿回书签的方法。事实上,确实存在这么一个人,这个人让我们将保管的那枚书签放进不论谁都可以动的失物招领处。东谷,这个人就是你。”
东谷同学紧咬嘴唇。
濑野同学突然看着我说:
“那么,堀川君,你早就知道书签主人是谁,这几天一直故意不说吗?而且还骗我说你不知道?”
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
“是的。”
“为什么!”
就算我说了理由,估计她也不会相信。要怎么跟她解释呢?
在我彷徨之时,松仓苦着脸替我说话:
“不要太苛责他了。堀川是图书委员,他不愿泄露谁借了什么书而已。”
“我问的是书签主人是谁,至于这个人借了什么书,我一句话都没问过。”
“不是跟你泄露。”
松仓看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是我。他想隐瞒的人是我……可真够倔的,堀川。”
一点不错。不愧是松仓,说得分毫不差。
只是跟濑野同学说书签主人是东谷同学,那确实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濑野同学问我书签主人是谁之时,松仓就在我身旁。松仓知道书签夹在《玫瑰之名》下卷。在松仓面前说出书签主人的名字,他立马就会想到借《玫瑰之名》这本书是谁了。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谁借了什么书,跟任何人都不能说——哪怕对方也是图书委员。这就是我和松仓共同保护的最低限度。
话是这么说,可我并非没有想过能否在不对松仓泄密的情况下将事实告知濑野同学。今天第一课时后,我来到图书室碰到东谷同学——如今想来,她当时应该是在找书签吧?
那时我和东谷同学短暂聊过几句书签的事。具体来说,我告诉她书签被烧了,还问她我能否告诉第三者书签主人的身份。可东谷同学拒绝了。她让我绝对不能把书签主人就是她这件事说出口。不仅如此,她在午休时还坐在柜台内监视我和濑野同学。当我跟她四目相交时,她就用食指抵住嘴巴,那当然是暗示我“不准说”。
我没有义务遵照东谷同学的吩咐,不过也不想公然无视她的态度。可是,当我们在学生辅导室发现书签碎片后,事情性质就变了。我当然希望贯彻自己身为图书委员的坚持。然而在我眼皮底下,这所学校发生了不折不扣的刑事案件。到这个地步,难道我还要继续三缄其口吗?我感到极其彷徨。
因此,我发自肺腑地对松仓说:
“谢谢你救了我,松仓。要是你不戳穿真相,再保持沉默可就太痛苦了。”
松仓神色瞬时变得凝重,随后他短短叹了口气,讶然笑道:
“这次算你欠我一次人情啊。”
欠松仓诗门一次人情。好,我会记住的。
——陡然间,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场面立刻安静到不自然。
放学后的图书室,松仓和濑野同学还有我坐在椅子上,东谷同学仍旧站在一旁。我们四个相互之间距离并不算远,却顿生一股异样的氛围。图书室拉门紧闭,自打我们进来后,还没有人打开过。二月份的寒气穿过窗户潜入整个房间。
“我的解释足够充分了吗?”
松仓说道:
“东谷……不,还是濑野?请你们告诉我,那书签究竟是什么东西?”
先回答的人是濑野同学。
“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找。我也想找人来问啊。”
说着,濑野同学半睁着眼注视东谷同学。
“你叫东谷是吧?为什么你手里会有书签?”
东谷同学此时已经恢复镇定,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濑野同学。
“我凭什么要跟你说这个呢?又不是你的东西。”
濑野同学咬牙切齿地说:
“那就是我的东西。我们的东西。不是你的,更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你的?”
东谷同学“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濑野同学。
“但看你的样子好像不需要那东西吧?”
“单凭外表就决定吗?是啊,我最懂你这种人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濑野同学的语气冰冷若霜,极其吓人。刹时间,东谷同学哑然失色,但很快就恢复平静,虚张声势地说:
“……你在看不起我吗?”
“谁知道?也许我就是看不起你呢。你以为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东谷同学欲言又止,用中指推推眼镜,双手紧握,缓缓说道:
“那是王牌。”
松仓不禁问道:
“王牌?”
“对。”
“什么的王牌?”
“……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懂。”
松仓露出往日那般讽刺的微笑,但笑容转眼即逝。
“真的吗?能让我猜猜看吗?”
东谷同学眼神少许游离,双臂抱胸,仿佛想保护自己免遭松仓话语攻击一般。
“我不想听。”
濑野同学亲切笑道:
“既然你不想听,那我只问这一句,你是从谁手中得到那东西?”
“我绝对不会告诉你。”
“感谢你跟我透露重要信息。也就是说,制作书签的人并不是你。因为你说不会告诉我从谁手中得到。”
东谷同学低头紧咬下唇。她的拳头由于攥得太紧,皮肤已经发白。东谷同学像终于憋不住似的,倾诉道:
“没错!一人一枚。蠢得要死。我没话跟你们说,你们已经烧掉了我的书签,我也就没必要再理会你们了。”
紧接着,东谷同学就转过身去,背向我们。
坦白说,我还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那枚书签原本是濑野同学的吗?东谷同学从某个人手中得到了书签?而这个人给书签的条件是一人一枚?她说书签是王牌?
是谁,对谁,又是为了什么而分发可作为王牌的书签呢?书签总共有几枚?完全摸不着头脑。东谷同学应该知道事情全貌。濑野同学则是一知半解的样子。松仓好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只有我是真的一头雾水。
但不管怎么说,不能让东谷同学就这么一走了之。
“东谷同学。”
我出声叫住她。她转头朝我看。
一头雾水归一头雾水,我这么问应当没事吧?尽管心中有些犹豫,我还是问出了口:
“我不清楚你口中王牌是怎么回事。但多半有人因那书签而差点死掉。说不定下次受害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明知道有可能会变成这样,你仍不愿意说出所知道的一切,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过意不去吗?”
东谷同学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回答:
“完全没有。”
……我从东谷同学的话语里感受到某种强大力量。但我并不认为她这是打心眼里说出的实话。但也许,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东谷同学没有走向柜台,而是门口。植田孤零零留在柜台内,他抬起手臂,徒劳地试图喊住东谷同学。
“学姐!”
但东谷同学没有回应植田悲痛的叫音,默然走了出去。植田放下手臂,向我们投来求助的眼神。松仓朝他耸肩,植田一脸无奈地说:
“我听不清你们在聊什么,是吵架了吗?”
“啊,差不多。”
“这样子不大好吧?我知道东谷学姐和松仓学长你们本来就意见不合,可这样不就变成剩我一个人当值了。这下我要怎么办才好?”
植田的抱怨自然很合理。毕竟他是受到波及的无辜者。
我看一眼时钟,不知不觉,已经超过图书室关门时间好几分钟了。我说:
“我们来关门收尾就好,你放心走就是。”
植田依次看了看我们三人。只有我和松仓两个姑且没事,再加上濑野同学就未免有些可疑了。但植田没有继续抱怨。
“那么,就拜托了,辛苦学长了,再见。”
“你也辛苦。”
植田一脸微妙表情离开图书室。我暂且走出图书室,将门上的牌子翻到“关门”那一侧。
走回阅览区域,松仓他们仍坐在原位。桌面纸巾上还静静躺着那块书签碎片。我没有坐回濑野同学身旁,而拉开松仓旁边的椅子,和她面对而坐。为防万一,我决定再确认一下:
“不去追东谷同学?她不是你苦苦追寻的书签主人吗?”
濑野同学神情有些沮丧,苦笑道:
“其实我还没考虑过真找到这个人以后要怎么办。她不愿意透露实情,我又不能把她绑起来严刑逼供。”
“确实。”
“再说我想问的基本都问完了。”
松仓把手臂放在桌上,说:
“如果我说错,请纠正我。毒花书签原本属于你吗?”
濑野同学微微颔首。
“嗯。”
“好像不止一枚书签,是不是?”
“是的。”
“你说自己在初二时制作书签,这是真的吗?”
“时间是真的。”
“书签被他人剽窃后广为传播……是这样吗?”
濑野同学沉默了。松仓和我只能等待她开口。一会儿,濑野同学被迫说出一句满是自嘲的回答:
“看起来就是这样。你们不相信吧?”
我心里有诸多问题,但最先问出口的是这样一件事:
“乌头这东西莫非随处可见吗?”
濑野同学被我这个问题问了个措不及防,莞尔一笑,说:
“竟然先问这个?好吧。”
她的笑声打消了紧张感,濑野同学表情少许柔和。
“我家附近有座老房子,小学时候那里就被拆为平地了。不知道为什么,空地周围尽管有铁丝网,可始终没有建造任何建筑物。那块空地就生长着乌头。”
“你钻进这块空地了?”
濑野同学只是微笑不语。我瞬间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松仓稍显惊讶,问道:
“你怎么先问乌头长在哪里。当然,你这个问题确实我也有好奇过,我对这种古怪知识很感兴趣。但现在有更关键的事情要问吧?”
“比如说?”
“比如说,首先要问的是,简而言之……”
松仓盯着濑野同学,盯得濑野同学表情有些僵硬。松仓用有些骇人的语气说:
“这个问题我这是问第三遍了。这次请你问答我……那个书签到底是什么?”
“……”
“我们听了你的请求,找到书签主人。尽管堀川从一开始就知道书签主人是谁,你非要说我们违反约定,我也说不出二话。但是,我们的的确确完成了你的请求。请至少把事件原委告知我们。”
濑野同学眉头一皱,固执地说:
“……要是我不愿意呢?”
“那我在道义上就没有帮你的理由了。我们立刻会给警方打电话,将目前所知信息全部告诉他们,然后就可以全身心准备考试去了。”
“你没有证据。”
濑野同学话语甫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能够作为证据的书签碎片就摆在桌面上,而松仓的手距离书签碎片更近。之前松仓被濑野同学从手里抢走过书签,他显然不打算重蹈覆辙。
不过松仓并没有伸手去拿书签碎片,而是进一步追问濑野同学:
“即便没有证据也不会影响警方开展搜查。明天警方来了,你还能说没有证据、不知道这种话吗?”
濑野同学的眼神闪烁着凶光,但松仓丝毫不为其所惧。
我赞成松仓的话。都到这个时候了,濑野同学也该说点实话了吧。我虽未开口,向松仓示意自己亦有同感。
我们三人一言不发,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濑野同学会不会压根不作回应,直接离校回家呢?正如濑野同学适才所说,我们也不能把她绑起来严刑拷问。不过濑野同学始终没有站起来,还坐在椅子上这件事就代表着她的态度。没过多久,濑野同学终于开口:
“我明白了。”
冬季入夜很快,窗外天色已黑,远处亮起街灯。
“我没有必须保持沉默的理由,单纯不想说罢了。”
濑野同学就此娓娓道来:
“那个鲜花书签是我和一位朋友共同制作的。初二,正好乌头盛开的时节,我和朋友就……一下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比较好……发生了很多事,总之,我们当时需要武器。”
我只箱闭上嘴巴静静听她讲述来龙去脉,但这个不寻常的词汇使我不禁发问:
“武器?”
“对,武器。我朋友把它叫做‘王牌’。”
说到这,濑野同学微微一笑。
“我……其实不需要武器,也不需要什么王牌。我碰到的事情真的只是鸡毛蒜皮而已。但是我的朋友却非常需要。”
濑野同学仰头望着天花板,感触颇深地说:
“该怎么说呢?她当时说的明明那么动人。你们想必听不懂吧?抱歉,我说得糊里糊涂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谁身上碰到了什么事,为了做到共生共存,我们必须要有王牌。”
松仓面无表情地把目光投向桌上的书签碎片,说:
“也许你会觉得我在说风凉话,对不起。但是,我理解你们。”
濑野同学带着满是怀疑的眼神,微笑道:
“男生也能理解吗?唔,人的性格确实千奇百态。”
“我也想要‘护身符’呢。抱歉,我打断你了,请继续。”
我知道松仓口中“护身符”的含义。松仓最后究竟是否成功入手了呢?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濑野同学轻轻摆手表示自己没有怪罪松仓打断她,接着继续说道:
“然后我们就发现了乌头,认为可以把这拿来当作王牌。我提出制成干花,这样就能随身携带。朋友她则说不如做成书签,那样更好看。我负责设计图案,她负责塑封。”
濑野同学“扑哧”笑出声来,笑声里尽是怀念。
“朋友很喜欢一位叫斯蒂文米尔豪瑟*的作家,尤其喜欢一篇叫《夜之姐妹团》的短篇小说。她读过很多很多遍,你们知道吗?”
(斯蒂文米尔豪瑟:美国作家,曾获1997年普利策奖)
图书室确有收藏斯蒂芬米尔豪塞的作品,可惜我未曾拜读。松仓也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濑野同学点头道:
“据说是通篇白描、没有对话的小说。她说读起来非常优美,但我却觉得这种小说有点恐怖。我们分别拿着一枚书签,朋友说这就是姐妹团的证明。我说我们可不是夜之姐妹团,朋友她就羞涩地笑着说那我们就只做姐妹团。很初中生吧?”
濑野同学嘴角含笑,可我们却没有笑。松仓催促道:
“然后呢?”
濑野同学将上半身深深靠住椅背,说:
“没了。事情本该以一人一枚书签告终。我们约定不再制作第三枚书签。可是那位图书委员长,还有学生辅导室的某人,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有书签。但是……”
濑野同学的语气蒙上一层阴霾。
“我多少能理解使用那枚书签的人的心情。”
“横濑……”
松仓欲言又止。大概松仓想说的是他也理解那个人想杀横濑的心情。濑野同学没有接松仓的话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堀川君你刚才说这个人是周五打扫卫生的值日生,可以立即回收茶壶里的毒花。我认为你的推测很对。不过我还想到一点,这个人在打扫时间回收毒花,那么他是在何时把花放入茶壶的呢?”
冷不防被她点名,我稍作犹豫。
“应该是前一天的打扫时间段吧?”
“前一天泡的茶,第二天午休时还会喝吗?虽然是有这种不拘小节的人啦……”
经她这么一提,确实大部分人都是在饭前泡茶。这么说事情就很奇怪了。
“对啊。如果在午休吃便当之前泡茶,那泡茶的应该是横濑自己。所以,是自杀未遂……”
听到我话,松仓用挖苦的语气插嘴道:
“那怎么可能?可恶,事情变麻烦了。”
我很快也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对劲之处。假如把花放入茶壶的人不是横濑,那会是谁呢?会不会是他在午休时间把当天负责打扫卫生的女生叫到了学生辅导室?
濑野同学淡然道:
“唔,午休时,大多数老师都去食堂吃饭,说不定只有横濑一个人留在学生辅导室。假设他把值日生叫来泡茶,也许在二人独处时发生了什么事令这个女生心生毒杀横濑的念头。”
“好吧。那她为什么要选乌头?自然毒素很不稳定,选择砒霜之类的更放心吧?”
松仓不耐烦地抬高音量,可濑野同学没有让步。
“她起了杀心,但又不是真的想杀人。使用那枚书签最符合她的心境……这就是我们当年制作书签的目的。”
既然目的相同,那么濑野同学理应猜到那位复制书签的人的身份才对。
“分发书签的人该不会就是濑野同学的朋友吧?”
濑野同学乍然双颊泛红。
“绝对不可能!”
“可是……”
“不可能!绝对!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冬风撞击玻璃发出巨大响声。
……但等一下。这跟之前她所说吻合吗?我不得不鼓起勇气打破社交辞令的禁忌,追问道:
“不在了……是那个,英年早逝的意思吗?”
濑野同学皱眉道:
“早逝?你说什么啊?”
“就是说……你那位朋友。”
濑野同学神色惊讶,她的眼神仿佛在说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片刻后,她“啊”地一声,拍手笑道:
“你是问她是不是死了?不是不是!她搬家了,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太好了。
“很远有多远?横滨?名古屋?”
“再远一点。长崎。”
松仓双臂交叉。
“距离上确实很远,但世上存在邮局这个东西。知道你的书签设计和制作书签目的的人,真的只有她一个吗?”
“嗯。”
濑野同学有点丧失自信地添了一句:
“按理说只有她一个。”
按理?这就麻烦了。我说:
“知道书签的人只有濑野同学和你那位朋友。既然濑野同学没有分发书签,那就只能是那位朋友了。这是很简单的算术题。”
“不对。”
濑野同学冷冰冰地否定。
“为什么?”
可能一瞬间不知如何开口,濑野同学沉重地说:
“她离开这座城市时跟我说要忘记这里的一切。我……也觉得忘掉比较好。而且我们把彼此的联系方式都删掉了。所以,她究竟是不是住在长崎,我都无从确认。你们可能无法理解,但我不承认她回到这座城市散播书签这个可能性,这几乎彻底否定了……我和她所付出的牺牲。”
仅仅一刹那,我察觉到濑野的情绪消失了。和朋友断绝关系给她造成的伤痕至今仍没有愈合,
因此谈起那段事时,她就将心里感情冷冻起来。她冷若冰霜的表情此时正在对我说这件事。
濑野同学的否定并非出于逻辑上的判断。然而,我决定接受她的话,暂且假定散播书签的人不是她朋友吧。
我想到一件事,说:
“或许有人碰巧看到了书签,又或许你的朋友不慎遗失书签被人捡到拿去复制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又或者濑野同学的朋友跟某个关系要好的人说了姐妹团的事?”
松仓问道:
“这不合情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东谷同学说那枚书签是‘王牌’。”
松仓表情懊悔,咋舌道:
“……啊,原来如此。”
把毒花书签称为“武器”不算奇怪,但称作“王牌”就很独特了。我认为这绝非偶然。东谷同学想必不是在单纯模仿那位分发书签的人,她一定对书签诞生以及姐妹团的理念有着充分认知。
濑野同学反驳道:
“不过我觉得她不会跟任何人透露姐妹团的事。她只有我这个朋友,她的家人……”
说到这里,濑野同学突然停住。大概是不愿说朋友家人的事情吧。
“可照这么说,不就不存在制作书签的人了?”
“我知道。我也想不通这件事。”
濑野同学双眼无神,说:
“……我一开始就怀疑有人模仿并散播我们做的书签。在你们的帮助下,我终于确定了。”
她确认自己怀疑非虚。
“只能当面找人来问才行。”
濑野同学的声音小到几乎只有她能听清。松仓说:
“这可就难了。毕竟我们不能把东谷绑起来拷打。”
“如果……事情真闹到那个地步,我会干得出来。”
濑野同学是不择手段的人。假如经她判断,有绑人的必要,她真会去绑人。濑野同学继续说:
“不过我想不至于弄到那个地步。”
“我想也是。”
松仓看了我一眼,说:
“堀川,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有人在分发致命毒花。通知警方,然后我们就可以收手了。”
“的确,按常理来说,这是最妥当的做法。但是,按照堀川次郎的个人意见呢?”
“我们只是帮助濑野同学的外部人员。这件事如何处理,我想应该依照她的判断。话说真要跟警方说东谷同学的事吗?我有点担忧。松仓呢,你怎么考虑?”
“我吗?”
松仓双臂交叉,凝视天花板。
“法律的手应当还碰不到给横濑下毒的人,说心里话,我不是很想报警。我之前跟濑野说的话只是虚张声势,我想警方大约不会展开搜查。毕竟,我们不是被害者。”
“有道理。”
“所以,我们就老老实实放弃,回去当个好学生,努力备考怎么样?”
我直截了当地说:
“这我可不同意。”
“噢?听听你的?”
“我们都跟到这一步,在这里说以后就是濑野同学的私人问题了然后就此撤退,我不能接受。我想继续追查,至少要追查到某个单靠我们无法抵挡的对象。”
松仓嘀咕道:
“……唔,确实,要是突然发现濑野以后再没来过学校,那我的心情也会很糟糕。”
濑野同学露出厌恶的表情,说:
“说什么呢?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你才是说什么呢?你觉得不存在这种可能吗?横濑是侥幸捡回一命。下一个如果是你,能那么幸运吗?”
“要这么说的话,你们不是同样危险?”
“所以我们三个人继续协作,总好过单打独斗。”
松仓叹了口气,继续说:
“不过堀川说得很对,这是属于你的故事。如果你觉得我们走到这里就足够了,我们就不再插手。”
濑野同学看看我,又看看松仓,僵硬的表情忽地释然了,低头说:
“我想找到散播书签的人。请你们再帮我一会儿吧。”
我们二人纷纷点头。松仓说:
“我明白了。那么,我要问一个问题。请问你的朋友叫什么?”
濑野同学的表情立刻又僵硬起来。她大概非常不情愿透露朋友姓名。如果是昨天,濑野同学肯定死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但此刻她主动拜托我们帮他,再扭扭捏捏不说实话就有违道义了。松仓是早就看准这个时机吗?还是出于偶然发问呢?濑野同学用微弱的声音答道:
“栉冢奈奈美。”
“哪几个汉字?”
“木字旁的栉,一里冢的冢,奈良的奈,带个叠字符的美。”
我在脑海里比划出栉冢奈奈美五个字。
我问道:
“那请问字母‘R’的真正含义是什么?”
这次濑野同学的回答不再犹豫。宛若重复确认字母喻意一般,濑野同学用强有力的声音,缓缓说出:
“‘Resist’。‘Refuse’……’Rebel‘。”
抵抗、拒绝以及反叛。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