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传果然仍在水面之下掀起波澜。这波澜终于重新浮出水面,校内再度泛起涟漪。
星期二还只有部分人在悄声细语地讨论毒药八卦,到周三就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了。横濑招致学生忌恨因而被人下毒谋害,在众人口中几乎已成既定事实。流言内容与我们的调查结果几无二致,令我不禁怀疑会不会是松仓或濑野同学在散布流言呢?但等到星期四,传闻就变了。
“好像还有很多人有噢。”
我在教室里也听到有人在聊传闻。这位同学用很严肃的语气小声说:
“很多人持有毒药。”
我的当场反应很冷漠,只是回了句:
“是这样吗?”
乌头书签的实际散播了多少枚?五枚?十枚?还是上百枚?散播范围只在这个城区?还是整座都市?甚至全日本?抑或是仅局限于这所学校?目前对此一无所知。倒是有关毒药的流言静悄悄地越传越广。
根据传闻,这毒药……
偷偷下在憎恨对象的食物或饮料里。
无色也无味,混进去教人根本无法分辨。
中毒者生死概率对半开……
究竟有多少学生把这则流言当真了呢?最初,我们只把这传闻视为日常生活的趣味调剂。可任谁都远远未能看透,这则貌似玩笑的流言底下所潜藏的恐怖之处。
午休时间出奇得安静。仿佛被谁下命令必须保持沉默一般,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只是默默埋头吃便当。后来我才听说不仅是我们班,其他教室甚至包括食堂都是类似情况。一片寂静。校园里充斥着两拨情绪,一种是紧张感,一种是明明感到紧张却要逞强付之一笑。如果横濑遭人下毒……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可以说,我们反被这则传闻给吞噬了。
忽然,教室里有人说:
“味道好奇怪。”
说话的人是在文化祭担任核心职责的人气女生。
同学们顿时交头接耳起来。这个女孩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她伸手捂住胸膛,呼吸急促。立刻有人说:
“救护车!”
有人发出尖叫。这个女生周围的学生们宛如害怕被感染似的,一下跑得老远。紧接着,他们又好像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战战兢兢地靠近观察这位女生。然而,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我也只是在一旁看着,心里想着终于出现第二个人了吗?假如这个女生真是乌头碱中毒,我又能做什么呢?最多只能等急救人员赶到后再向他们说明中毒症状而已。
但救护车没有来。来的人是班主任和保健老师。他们看到倒下的女生,保健老师伸手按在女生的背上,说:
“冷静,试着平复一下呼吸。吸气……呼气……”
我这才明白他在指导女生做深呼吸。女生听从老师的指示调整呼吸,很快就恢复平静。保健老师接着问道:
“没事了吧?能站起来吗?去保健室休息一下吧。”
于是,两位老师搀扶着女生走出教室。而我听到了保健老师的声音:
“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教室里同学们尽管不再吵闹,却也没有人再吃下一口饭。
虽说我们班平时午休就挺安静,可还不至于安静到鸦雀无声的地步,不安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为了换气,我打开窗户,顿时响起延绵不绝的风声以及风触动窗帘所发的声音。我回到桌前开始看书。
就在这时,松仓来了。
上次他来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将书本盖上,但这次却没有这么做。松仓看了眼桌上的书,说:
“米尔豪瑟的《飞刀表演者》。你在读这本吗?”
“只是想确认一下。”
这本书里收录了短篇《夜之姐妹团》,也就是栉冢奈奈美读过的那个故事。松仓问道:
“有参考价值吗?”
“不知道。小说里没有分派员的身份提示。”
所谓分派员,就是指那位复制了濑野同学和栉冢奈奈美所制作书签并广为散播的人。把他称为“黑幕”未免太好笑,称为“制作并分发书签的人”又太长了。因此我们俩决定用“分派员”来称呼这个人。
松仓似乎很在意这本书,但他先问了句:
“怎么样?”
他的问题非常模糊,我一时间不知道他究竟想问什么。为了找到分发书签的人,我们决定分工协作。我去找东谷同学,松仓去找横濑。至于给横濑下毒的最大嫌疑人北林同学则由濑野同学负责。
“吃了个闭门羹。你那边呢?”
“那家伙今天休息,没来学校。”
东谷同学的态度仍是一以贯之的冷漠,她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给我。抽到横濑这个下下签的是松仓,但在获取情报的困难度上,我跟他亦不相上下。传闻越来越广,或许其他书签持有者就会暴露身份——眼下我只能徒然期待这个结果了。
用手机就能报告调查进展,没必要专程跑来我的教室。松仓之所以来这一趟,想必有其他不得不当面说的要事。我便开门见山说道:
“行了,你有什么事?”
松仓苦笑道:
“倒也没什么事,是关于栉冢奈奈美。”
“……啊。”
“都到这份上了,濑野应当不至于还在说谎。起初我是这么以为。”
濑野同学说她在初二跟一位名叫栉冢奈奈美的友人共同制作了第一枚乌头书签。我并不怀疑她这番话。
但看来松仓和我的想法不同。
“但我发现没有人认识这位栉冢奈奈美。”
“会不会是个存在感相当稀薄的女生?”
“我也是这么猜测,可毕业相册里也没找到她。”
……啊噢。
松仓问道:
“你怎么看?”
“她又撒谎了?”
我稍作思考,决定收回这句话。
“抱歉,目前言之尚早。栉冢同学有可能初中时就搬家去了长崎。”
“啊,那样的话确实就没有毕业照了。”
松仓琢磨着这个可能性,很自然地继续说道:
“根据濑野的话推测,濑野和栉冢奈奈美彼此都有必需书签的理由。”
“完全猜不出来呢。”
“我也猜不到。但她们两个无法过平稳的日常生活,这个画面倒也不难想象。生活中的麻烦大到了她们必须有‘王牌’的地步。我想导致栉冢奈奈美搬家的原因应该也是这个吧?”
说完,松仓发出自嘲的笑声:
“这只是没有根据的凭空瞎猜。或许,单纯由于双亲工作调动才搬家更自然呢。”
“确实没有根据。不过,我觉得你没猜错。”
松仓耸耸肩,是在回应我的评价吗?
接下去……
该轮到我问了。
“松仓你在怀疑栉冢奈奈美是否存在吗?”
“不好说哪。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存在的,但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如果这个人存在,那么其背后一定有什么濑野不愿言明的秘密。”
“你觉得这个秘密就是解开分派员身份的钥匙?”
“对。不管濑野怎么说,最靠近这个分派员的人既不是东谷,也不是北林。而是最初制作书签的濑野自己和栉冢奈奈美。”
“说不定是这样吧。”
松仓的口吻很直接,我对他的话没有更多异议。说到这里,还剩下一个问题。
“那么,关于这个没有人记得又没有拍毕业照的学生,我们要如何确认这个人存在与否呢?”
松仓坐在我的桌上说:
“就是这个!”
“你心里有胜算了?”
“就是因为心里没底才苦恼啊。这个事很难办哪。就算要我现在证明自己初二时在那所学校,我都很难立刻证明。”
调查走进死胡同了吗?我双手交叉,抱住后脑勺。
“花名册之类的东西应该很多吧?”
“名册、出席名单、座位表。想必有很多。可我又不是那所初中出身,想要得到三年前的名册怕是不容易。”
“就算能混进那所学校……”
松仓笑了。
“你这人尽说危险发言……唔,差不多就是那样。就算我们能混进学校,想在陌生校园里随随便便就找出三年前的初二学生名单,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确实。那也就是说……
“除了名册,还有其他办法吗?”
我伸手抵住桌子,松仓仰天望着天花板。
“我想了很多。像紧急联络号码之类,我们学校现在都是无纸化办公了。”
我努力试图回忆,说:
“我初中应该还有紧急联络电话,大家在一张纸上写下电话号码,全班相互传递。但其实大家平时都在网上联系,那张紧急联络表应该一次都没用过。”
“那张纸一直保存着吗?”
“怎么会?我倒不确切记得是什么时候扔掉的,总之,大概是扔掉了。”
“大概都是这样吧。”
松仓脸色有些为难。
“首先,就算找到了紧急联络表,一张联络表只会记载一个班级的学生。这就没用了。”
换句话说,我们要找的是记载整个年级学生姓名的名单,而且还不可思议地保存了三年之久,还得方便校外人士入手……这种东西压根就不存在吧?
我若有所思地说:
“不能问一问濑野同学吗?直接说我们怀疑栉冢奈奈美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请给出她确实存在的证明。”
“这想法不错。”
松仓嘴上这么说,口吻却丝毫不是夸赞的感觉。
“但我不想让濑野知道我在怀疑她。我想尽可能单方面调查这件事,若是濑野真说谎了,那么,清楚她说谎这件事本身就是我的一张牌。”
“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濑野同学呢。”
听到我这句话,松仓收敛起了笑容。
“相信她并不意味着就要停止思考。”
“……”
“濑野撒的谎太多了。没有足够的理由能说服我相信她这次说的就是真话。”
我想说的并非这个意思。只不过午休时间的教室不是能让我畅所欲言的场所。我只好点点头,说起另一件事。
“我初中二年级的秋天,学校举办了修学旅行。”
松仓恢复了那副讽刺的笑容,对于我猛然转移话题并未流露任何不满。
“我初中也是。大概市内所有初中都是如此吧?”
“这我倒没有一一调查过。修学旅行后,老师要求我们写文章抒发感想。”
“我们也是。”
“然后老师把所有人的文章汇集成文集,分发给全年级学生。”
松仓沉默片刻。
“……我初中没有这么做。所有学生的作文?”
“应该是这样没错。”
松仓突然朝空气狠狠踢了一脚。
“真好啊,喂。”
他难道在羡慕修学旅行文集吗?应该不是吧。
“全年级作文文集,每个人平均也就写五张稿纸吧?我们学校没有制作文集,可每个人至少要写十篇作文。我当年真是绞尽脑汁凑字数。”
那确实是闻者落泪。我的下一句话令松仓越发羡慕。
“没有五张。一张稿纸就登载了两到三人的作文,每个人平均一张都不到。”
“那岂不是写个旅游行程就没了?”
“唔……确实。”
松仓伸手盖住双眼,颓唐地摇摇脑袋。
“怎么会这样?明明是同一座城市的中学,课业负担的差异竟会这样大。平等教育机会的崇高理念丢到哪里去了啊!”
“作业量的差异和教育机会平等之间的关系也没那么大吧?”
“可悲啊,堀川。面对如此不平等的状况,你居然还说风凉话。”
虽然这跟初中二年级的作文长度无关,可他若是指责我对世间公平漠不关心的话,那确实没有说错。松仓表情忽然恢复正常。
“不知道濑野的学校有没有制作类似文集,假如有的话,一定还保存谁的手里。或许不是文集,而是某种修学旅行的‘书签’。”
这我就有点听不懂了。
“上面会写全年级同学的名字吗?”
“修学旅行想必要坐新干线或者飞机,那就一定有座位表。”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当时确实有写过所有学生的座位表。比起文集,找这东西的成功率更高。可与此同时,座位表比文集更容易被随手丢弃。松仓从我的桌子上跳下。
“终于有点希望了。我去打个电话。”
“校内禁止用手机打电话。”
“不用怕,今天横濑休息。”
问题不在于横濑。但不等我说话,松仓就走出来教室。看样子他不会再回来,我便打开桌上书本继续阅读。
教室很安静,不过似乎没有人在听我和松仓刚才的谈话。只有两个女生在稍远一点的座位用冷冷的目光看我。令人有些在意。毫无任何根据可言,我在头脑中不自觉地将那两个人视为“姐妹团”。
放学后,我四处都找不到东谷同学。看来是她为了躲我,早早离校回家了。也有部分原因是我们班的班会实在开得太久。
再待在学校也于事无济,我便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此时手机里收到松仓发来的讯息。
“好像能借到那个东西了。”
我立刻回信。
“厉害了。”
“约好五点在车站前见面通知结果。”
“上面要是没有名字怎么办?要如何证明身份?”
“确实。那可是最糟糕的情况。”
假如修学旅行文集上没有署名,那也有可能是因为濑野同学和栉冢奈奈美没有参加初中修学旅行。又或者是栉冢奈奈美在修学旅行之前就转校了。即便是因为身体不适或资金问题不参加修学旅行,同样不会在文集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眼下既然都找到了修学旅行文集类似的资料,那么……我稍作思考,回信道:
“我可以跟你一块去吗?”
我想看看松仓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得到濑野同学初中的情报。
松仓回信稍稍有点慢。就在我开始认为他有些抗拒我这个要求时,手机发出震动。
“行啊。在楼梯口碰面吧。”
于是我朝楼梯口走去。
但松仓并不在那儿。我掏出手机再一看,的确,他没有写碰面时间。
“你不在楼梯口吗?”
这次他立即回信了。
“我在守护人类的尊严。等一下。”
上厕所就写上厕所好吧。
没办法,我只好在楼梯口来回踱步打发时间。
放学回家的学生还有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都在换鞋。也有零零散散一些学生从外面走回校舍。虽称不上热闹活泼,但比起午休时的沉重来,放学后的氛围总归要轻松不少。两个结伴同行的女生相互说着“回家路上去买个可丽饼吧”“唔,算了”。她们心里大概仍残存着横濑事件导致的阴影吧。
松仓仍没有来,我便走远一点来到保健室门口。今天至少有三名学生被送来这里。我们班那个女生在第五课时正常回来上课,想必没有太大问题。另外两人大概也没什么大问题。像今天这种情形,明天多半仍会持续发生吧?
保健室旁边的告示板仍旧张贴着那张提名为“解放”的高中生数码摄像比赛获奖照片。照片里那位穿着我们学校制服的女生,此时依旧高高跳跃在半空中,平静的面容仿佛浑然不觉弥漫在这所学校的不安和怀疑。她握在手中的花正是乌头。没错,这张照片就是开端之一。就是为了确认这张照片拍摄地,我们才会去校舍后头,才会碰到濑野同学。
“学长。”
忽然有人向我搭话。我回头一看,看到植田那张幼稚的脸。他是图书委员会的学弟,但我很少在图书委员会以外的地方碰到他。我瞟了眼保健室的门,问道:
“你来保健室有事吗?”
“没有。我正要回家,却看到学长在这附近徘徊,心里纳闷就来问问。”
植田站在我身边看着“解放”。
“这张照片拍得真好。”
“是啊。”
说实话,这张照片到底是否值得获奖,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但我能明确感受到它的构图传达出了提名所述那种得以解放的能量爆发。不对,这种构图也许其实很常见吧?但,要是我对“这张照片拍得真好”这句话提出钻牛角尖的反问,那可就太不谨慎了。更何况……
“照片里的人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边看着照片边问。植田瞬间面红耳赤。
“怎么突然这么说?不是啊。”
“不是吗?”
“啊,这个……”
植田有些张皇失措。我不是有心要开他玩笑,心下有点过意不去。
转念一想,这下不碰巧是个良机吗?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的女朋友……”
我看着照片的文字框。
“是叫和泉同学吗?和泉同学有没有说过拍这张照片的经过?”
“诶?她只说整个过程很开心。”
“那很好啊。话说……”
不能随意泄露乌头的事,我小心斟酌用词。
“摄影师……冈地同学。冈地同学为什么要选在在这里拍呢?这张照片其实就是在校舍后头拍的哟。”
植田不解地说:
“不知道。我没怎么听她说过。不就是因为那边花开得很漂亮吗?”
“也许吧。她没有跟你提起过冈地同学吗?”
我这么一问,立刻察觉植田嘟囔了一声。在他这声嘟囔下似乎隐藏着什么,我随即着重追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
植田低头说:
“真服了学长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植田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左顾右盼地跟我说:
“冈地学姐在摄影部好像相当孤立的样子。部长和副部长正在交往,冈地学姐很明显遭到他们排挤了。”
这和我之前跟冈地同学见面时听到的说法不一样。
“我听说是三个人都参赛,结果只有冈地同学获奖,所以才会有些摩擦。”
“什么嘛,学长你不是也知道吗?”
植田语气有些沮丧。我回溯记忆,说:
“她跟我说这张照片确实是她自己拍的。现在想来,主动提这个确实有点奇怪。”
“就是说啊。”
突然,传来一个清凉又开朗的声音。
“小植!”
我和植田同时转头,只见站在我们身后的人正是照片里的女生。她正朝植田回挥手。真人的感觉果然和照片不同,我丝毫感觉不到什么爆发的能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一年级女生。我说:
“把‘植田’叫成‘小植’,会不会有点勉强*?”
(勉强:植田读作うえだ,这里小植读作うっちー,算是不大常见的昵称)
植田的耳根立刻又变得红彤彤。
“我也这么觉得。”
和泉同学毫不顾忌我,径直走到植田身旁,然后冲我一低头,说:
“你好,学长。我要把植田君带走咯。”
我本来并不在乎她就这样带走植田,可像这样跟和泉同学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实在幸运。我决定乘此机会多问几个问题。
“抱歉,请问这张照片里的人就是和泉同学你吗?”
和泉同学站在照片画框里的自己身前,神情困惑地说:
“是的……”
“我有一点事想请教你,不知可不可以?”
我实在不擅长套人话。和泉同学看看植田。植田皱着眉头一脸困惑,说:
“他是好的那个学长。”
植田用这句话替我声援。至于坏的那个学长,应该就是松仓了吧……
如果植田不在,恐怕和泉同学什么都不会回应我。植田在旁边给与了她极大的安心感,和泉同学总算点点头。
“可以噢。什么事?”
突然有人冒昧提问,和泉同学流露出醒目的警惕心也在所难免。我不想继续加深她的不安,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知道这张照片的拍摄场所是如何决定的吗?”
“不知道。”
一句话就把我的问题了断了。说来也是,摄影师在实际拍摄前花费了多少工夫准备,当然没必要一一告知被拍的模特。
“在那里种花的人是谁?你们没谈过之类的话题吗?”
和泉同学紧锁眉头。她大概觉得很麻烦吧?又或者是在细细回忆?
“……我想没有谈过。”
“那冈地同学带和泉同学你去那座花坛的时候,就只是跟你说在这个地方跳而已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那座花坛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校内环境委员会还不知道那里种植乌头。有人擅自播种或是栽培幼苗。不管哪一种都很可能是违反校规的行为。但我倒不觉得在校内擅自栽培植物算大问题。
“并没什么不对劲。”
话一出口,我立刻察觉自己这回答太糊弄了,于是迅速话锋一转。
“冈地同学曾对我强调说那张照片确实是她自己拍的,真是这样吗?”
如果她在这里说“不是”,那照片比赛就要闹出大丑闻了。万幸,和泉同学爽快地回了一句:
“是这样的。”
就在我心里轻呼一口气,以为风平浪静之际,和泉同学微微歪着脑袋又说:
“原来冈地学姐很在意这个啊。社团里好像有什么风言风语来着。”
“如果冈地同学的作品的确是她自己拍的,那不管被什么人说什么闲话,我想都不存在问题。”
听到我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和泉同学抛来可怜的表情,仿佛在可怜我的无知。
“不会。虽然我知道得不多,但照片这东西,构图不能跟他人过分相似。就是,类似著作权吧。说不定有别的照片构图跟这张照片相似。”
原来如此。我略微有些明白了。
“所以部长和副部长这对组合就苛责说这不是她自己设计出来的构图?这么想就很自然了。”
单纯只是用仰视角度拍模特,这么简单的构图想必早有无数人用过。就因为这种构图而被他人指责是剽窃作品,任谁都受不了。我能理解这份憋屈的心情。然而,这种根据构图相似的指控并非绝无道理可讲。虽说一张照片究竟是不是剽窃作品,只有法庭有资格裁决。但仅仅指控本身就已足够让社团内部对冈地同学产生偏见了。
和泉同学用食指抵住面颊。
“那个,虽然不算在抱怨啦,当时有人反对这张照片的命名。最开始这张照片的标题就只有一个英文字母,部长们都说这太晦涩难懂了,最终无奈之下才换成现在这个名字。”
一个英文字母?我感到一股紧张感爬遍整条背脊。
“这个字母该不会是R吧?”
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加重少许。和泉同学抽身退后,扭脸看着旁边说:
“我不知道。”
“就没有……听过其他候补标题吗?”
和泉同学靠近植田,微微冷笑道:
“不知道。可能是‘J’吧,简明了当。要么就是‘X’,什么意思都不表示。”
“是吗……”
“你问‘R’是有什么原因吗?”
我心里也没底。要是冈地同学真把它命名为“R”,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植田略带歉意地插嘴道:
“那个,学长,不好意思,我们差不多要走了。”
确实,他们一放学就被我拖到了现在。我对他们二人低头道歉:
“对不起。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
和泉同学总算松了口气,绽放出如同照片一般的开朗笑颜。
“不用谢。能帮上学长的忙就好。快走吧,小植!”
植田与和泉同学很快在楼梯口消失,与此相对的是,松仓朝我走近。他想来早就到了,但不愿打搅我们谈话,所以就一直藏在附近等待。松仓走到我身旁,开口就是一句:
“把‘植田’叫成‘小植’真是太勉强了。”
我看手机确认时间,已经四点半了。约定五点要在车站前见面,不必太着急,但也不能接着悠哉游哉晃下去。松仓和我一同走出校门,西方天空早已染成赤红。
从学校到车站有好几条道路,我会视当天心情更换路线。我们今天直接选择沿着铁轨的道路。中央线往东会走高架桥,但在这块区域是贴地前行。我和松仓并肩走在这条与中央线平行的道路上。
我问道:
“你吃午饭了吗?”
松仓稍显惊讶地回答:
“吃过没有呢?今天忘记了。”
“你白天没吃饭吗?”
“是啊。”
仔细回想,每每吃完午饭去图书室时,有好多次发现松仓早就到了。难道松仓时常不吃午饭,不仅限于今天?
松仓话锋一转,反问道:
“你跟植田在聊什么?”
我坦率说道:
“那张叫《解放》的照片。我问了几个问题。”
“啊……”
那东西还在呢?松仓的第一反应是这个意思吗?
“对哦。那张照片上就有乌头,那就是我们跟濑野接触的契机。”
“是的。我们在图书室发现书签后,没多久又看到了拍到乌头的照片……是偶然吗?”
松仓耸耸肩,又扭扭肩膀。
“……应该只是偶然。毕竟照片能不能拿奖,谁都无法掌控吧?总不至于摄影部的冈地就是分派员?”
“目前没有足以否定这个可能性的材料。冈地同学知道乌头花坛的事。”
“这确实是事实。”
又走了一会儿,松仓徐徐说道:
“只不过,我不大赞成这个想法。我猜冈地那台高价照相机是她花自己的钱买的。她既有钱,又有不阻止她把重金投入摄影爱好的监护人……这样的人会去分发堪称王牌的毒药吗?”
“必须王牌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理由吧?”
“当然,各人都有各人的烦恼,这话没错。我不是在否定冈地接受书签的可能性。我只是不能接受她会去分派书签。你忘了吗?冈地和我是同一所初中出身。濑野是另一所。”
说起来确实如此。松仓继续说道:
“问题不是冈地为什么要在那里拍照,而是为什么那里会长有乌头。”
濑野同学曾对我说过那座花坛的事。
“花坛三、四十年前种植过鲜花,当时是为了重振校园。濑野同学是这么说的。”
“那家伙调查得挺细致啊。也就是说,那里的乌头……”
“是有人特意栽培。”
“对。有人在那里种乌头……”
“用以制作书签。”
“大概就是这样。校舍后头人迹罕至。在那里种乌头不大会是为了观赏。一定是分派员在准备书签材料……但也许还有别的意义。”
我稍加思考,在校内种植乌头还会有什么含义呢?
“……为什么非得种在校内不可?总不至于校外的土地全都不适种乌头。种在花盆或自己家里都可以。假如分派员家里真的连一个盆栽都放不了,那么种在学校里还勉强算说得过去。”
“对吧?”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特殊含义。松仓呢?你怎么想的?”
松仓仰望长空,双臂交叉。
“挑衅。抑或是,挑战。”
“原来如此。”
在学校土地上培育致命的毒花。这确实够得上挑衅。分派员在校内种植乌头,宛如趾高气昂地说“怎样?谁都察觉不了吧”。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非要在那里种植不可的理由。濑野同学是把乌头都拔掉了,可我怀疑书签供给并不会这么轻易就断掉。”
松仓点点头。
“没错。只要有种子,栽种一株想来并非难事。”
“不好说吧?从种子到开花需要好几年呢。”
“不开花一样可以制作书签……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开往松本的下行列车从我们身侧的中央线飞驰而过。受列车的轰隆声影响,我们暂且中止交谈。乘交谈中断的空隙,我在心下犹豫。犹豫要不要把冈地同学起初将照片命名为一个英文字母的事告诉松仓。经过思考,我决定不把这件事说出来。这件事目前跟我们的调查关系还太单薄。调查方向过于繁多只会令调查陷入迷雾僵局。先把较薄弱的情报排除在外,把力量集中于一个方向比较好。
列车通过后,松仓就转变了话题。
“《夜之姐妹团》怎么样?”
我一时间词穷了。
“……难讲。”
“栉冢奈奈美说‘非常优美’,濑野却说‘有点恐怖’。你的意见呢?”
好难回答。我只能一五一十地直抒胸臆。
“令人生气。”
“什么?”
“不明白。感受更接近无法理解吧。光这么说还不够,虽然生气,但还不至于发怒到挥拳的地步……”
我努力寻找合适的字句。可如过去类似情形一样,我只能想到差强人意的用词。
“到底是怎样的小说啊?”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小说?”
我点点头。
“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却不折不扣是一篇小说。”
也许松仓未来会亲自阅读这篇小说,我便不再继续阐述。不知松仓是否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只听得松仓问道:
“小说内容我就不详细问了。但我想问一下,你觉得栉冢奈奈美和濑野她们的感想恰当吗?”
“濑野同学说‘有点恐怖’,这我理解。可是栉冢同学说‘优美’,这反而让我觉得有点恐怖。一定要说优美的话,那小说确实有优美的地方。可她感想如果只是优美,那只可能是将小说优美部分以外的内容全部排除在意识之外才说得出的感想……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但莫名又有那么点懂。”
又有一趟列车靠近。这次是往市中心方向的上行列车。我们再度中止交谈。
沿中央线道路旁摆放着花盆。应该是附近住民在照料它们吧?绿油油的根茎,白色花瓣,花瓣中心是鲜艳的黄色。约莫有十株盛开的花朵。
“松仓。”
我提醒他往那边看。松仓跟着我的视线转头看花,可兴致阑珊地回道:
“花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这里有花诶。”
“嗯,挺漂亮。”
“你认识这花吗?”
听到我的问题,松仓略一皱眉。
“花就是花。”
说着,他从口袋掏出手机确认时间。
“我们得快一点了。赏花就留给下次吧。”
我默然点点头。花盆里盛开的是水仙花,还会有下一次来看它们的机会吗?心中盘旋着这个问题,我加快了步伐。又一辆列车从身后飞驰而来,刹那间便超过了我们,并将我们远远甩开。
当我们赶到北八王子站时,天色已暗。
出入车站的人群有许多穿着学生制服、水手服的身影。现在正是放学回家的时间段,距离社会人下班尚有一段距离。站前广场铺设砖地,中央坐落着一座灯光喷水池。松仓走到喷水池旁等待。
“对方是什么人?”
我问道。松仓言语有些含糊。
“总之是认识的人,半生不熟啦。”
我们绕着喷水池走了一圈,可没有发现任何人在等待。看来是我们先到了。差不多马上五点的时候,伴随着轻快旋律,喷水池向天空射出高高水柱。
恐怕我们两个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件事。先说出口的人是松仓。
“约定地点没选好啊。”
不管怎么说,现在才二月份。应该没人想站在水边等待吧。我裹着围巾尚且还行,可松仓今天依旧没戴围巾。即便是他,脸色也多少有点难看了。
幸好我们没有继续太久。大约两分钟之后,有个女生直接朝我们走来。她穿着黄绿色的制服,和我们学校不同。松仓举起一只手。
“哟。”
但这个女生没有回应他的招呼。她快步走到松仓面前,唐突地递出一只白色纸袋。松仓接过纸袋,说:
“麻烦你了。”
说完,松仓就打开纸袋朝里看了一眼,接着点点头表示确认无误。整个过程中,女生一言不发。不过她朝站在松仓身旁的我微微低头,眼神闪烁着意外,开口问道:
“你跟他认识?”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的语气中透着微妙的讶然。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着点点头。女生突然哼了一声,撅着嘴巴说:
“跟这种人在一起没什么好事噢。”
说完这句话,女生就转身消失在夜晚街头。她从始至终没有跟松仓说一句话。
简直是来去一阵风。我呆呆地望着女生离去背影直到她混入人潮,随后向松仓问道:
“她是谁?”
“小学同学。”
“你做了什么?”
松仓耸耸肩。
“我吃了学校午饭的蜜柑。我以为没人要吃。”
原来如此,那的确算得上重罪,遭人记恨也在所难免。
在那个女生看来,松仓跟我要干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事。算了,她会这么想也很正常。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里面的东西确实是修学旅行文集。”
松仓从纸袋里拿出两本册子。
“我也跟她借了修学旅行的书签。”
这下就万无一失了。我为求保险,问道:
“刚才的女生应该不认识栉冢奈奈美吧?”
如果那个女生直接认识栉冢奈奈美,那就没必要借什么文集了。如我所料,松仓苦笑着摇摇头。
“她说不管班级还是社团里都不认识这个人。”
我点了点头,环顾四周。
“找家家庭餐厅坐一下吧。”
可松仓冷冷道:
“不必了。只是看一眼而已,就在这里看吧。”
“你不冷吗?”
“我没事。”
松仓穿着比我更单薄,既然他都这么说,那就没办法了。我也想尽快确认文集内容。借助喷水池的灯光,松仓打开修学旅行文集——《On the Road》——,我则去查看修学旅行行程表。
十月份举行修学旅行,目的地是京都和奈良。总共四个班级。第一天爬京都塔观赏京都全景。交通方式是新干线。
正如松仓所料,新干线座位表上用极小文字写着四个班级的学生名字。可惜只写了名,无法确凿证实栉冢奈奈美的存在。
就在我心下暗自遗憾时,松仓轻呼一声。
“找到了,二年C班。栉冢奈奈美。”
“找得很快啊。”
“因为有目录索引。你看这里。”
松仓翻开一页,上面确实有署名“栉冢奈奈美”的感想文章。
修学旅行结束了
第一天,坐电车到八王子站,再从八王子站坐电车到新横滨站。然后从新横滨站坐新干线到京都站。中午在新干线里吃便当。京都站下车,去京都塔。好好看了一遍京都城区。坐巴士去游览二条城。再坐巴士去看银阁寺。接着再坐巴士看金阁寺。第一天晚上住在与谢野屋旅馆。一个房间睡两个人。第二天去奈良。在东大寺看了大佛。很大。之后是班级自由活动时间。我们班去了春日大社。又去了奈良公园,看到好多鹿。晚上住在阿保尼*旅馆。睡在大通铺,所有人都睡一起。第三天回京都,坐新干线回到新横滨站,再换乘坐回八王子站。要是修学旅行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就好了。
(阿保尼旅馆:原文是アホニホテル,我找不到出处,随便选了三个汉字)
松仓喃喃自语道:
“这……该怎么说呢……好厉害……”
我亦有同感。松仓曾说过一张稿纸最多就只能写点旅游行程,但这篇作文居然真的只写了满满当当的行程,实在是厉害。我看着文章说:
“濑野同学说过栉冢同学喜欢读书。倒不是说喜欢读小说的人一定写作文就很拿手,但看到这篇文章,我还是感受到了某种冲击。”
松仓的看待视角与我不同。
“依我看,这篇文章并不代表她写作能力就很拙劣。拙劣的人写文章是没有脉络的。可这篇文章丝毫不见混乱。换句话说,她是将一篇不拙劣的文章削了又削、剔了又剔,最后形成这个状态。”
“你说得对。怎么形容呢……能读出作者在刻意抹杀主观感受。”
“要是没有最后一行字,估计她这篇文章会给老师打回去重写吧?”
尽管我不知道栉冢同学的班主任对作文完成度的要求是怎样,但估计情况应该就跟松仓所说差不多。
喷水池再次射出水柱。我稍稍走远一点,以免被水花溅到。松仓像捧花一般将文集抱在胸前。
“好了,文集内容怎样都行。栉冢奈奈美这个人确实存在。”
“也就是说濑野同学说的是真话。”
“大概吧。”
栉冢奈奈美同学和濑野同学曾就读同一所中学,这一点毫无疑问。二年级十月份时,她还在校,可三年级毕业时却不在了。另外,濑野同学和栉冢同学亟须王牌,并成功制作出了王牌。我嘟囔道:
“感觉调查进展挺多。”
“只是确认了最低限度的事实而已。”
“不止吧?我觉得弄清楚不少了。”
松仓讶异地扬起眉毛。是被水花飞溅的缘故吗,他对空气挥了挥手。
“……行吧,今天就这样了。肚子好饿,我要回去了。”
松仓把两本册子塞回纸袋,轻轻一摆手,然后转身离开。
今天,我确实知道了不少新东西,而且还确认了很久之前就在纳闷的事。比如说——松仓不认识水仙花。
从车站里传出快要发车的旋律。我踏上回家的道路。寒风凛冽,我裹紧围巾。
第二天早上班会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临时全校集会。校内广播让全校学生去体育馆集合。
召开全校集会时,为了避免交通堵塞,学生要按照班集体为单位进行移动。初中时,大家还会恪守这个原则,老老实实待在班里等待移动指令。可上了高中后就没太多人在乎了。全班同学都会随意走到走廊上,听着值日生的指示,零零散散地往体育馆走。
突发集会令人感到不安,况且眼下到处流传着有人持有毒药的谣言。走廊里熙熙攘攘,到处是身穿校服的男生女生。大家走向体育馆的脚步都很沉重,这绝非我的错觉。
体育馆里充盈着二月份的清冽寒气,我们以班级为单位并排站立。老师没有让我们坐下。校长率先走上讲坛说了一通要学生保持自觉态度的劝勉话语。特意召集全校学生想必不是为了说这种话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校长往后退,学生辅导老师站在麦克风前。他就是我们之前潜入学生辅导室时那位老师。
“唔,大家应该知道有一则奇怪谣言吧?”
这位老师开口说道。
“那是没有任何根据的谣言。你们都是高中生了,不要轻信这种无稽之谈。你们自己对事物也要有个基本的客观判断,否则就麻烦了。否则我们老师会非常担心你们的未来。将来你们走上社会就很难立足了。总而言之,校内居然流传这种毫无常识可言的谣言,老师感到非常震惊!”
他的话铿锵有力。然而,他终究没有说出“毒”这个字眼。不说出那个字就想要否定毒药传闻吗?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老师接下去继续说着车轱辘话,只是用不同表述反复强调“不要相信谣言”“要有常识”“这样出社会可不行”这三点。
“总之就是不要相信奇怪谣言,你们按照常识思考。就这样。”
这位老师说完了。假如某个学生压根不知道校内的毒药传闻,他可能听到最后仍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事情吧?
集会结束,我在走回教室的途中经过保健室。冈地同学的《解放》里那束乌头仍旧自豪地盛开着。
校方已经掌握了传闻。否定传闻就等于承认传闻存在。
我并不是在说学校下了一步臭棋。如果我是校方,可能也做不到视而不见吧。
那一天午休时的气氛比前一天更加紧张了。
我们教室里更是夸张,竟没有一个人吃便当。不少带便当来的学生受沉重氛围影响,着实提不起食欲。有人说面包可以吃,封在袋子里很安全。于是开始有同学吃起了面白。但那也不过只有三分之一的人。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发现了两枚书签。被濑野同学烧掉了一枚,那是东谷同学的书签。另一枚则是用来给横濑下毒的书签。不管再怎么乐观,我都无法相信书签只有两枚。这所学校一定还存在持有书签的学生——甚至是教师。在这寂静的午休期间,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呢?那位分派员又在想什么呢?是看到学校变成这副模样而拍手称快吗?当然,这只限于分派员就是这所学校学生的情况。
我同样属于不吃午饭的人。松仓对濑野同学说“下一个如果是你”这句话还在我耳边萦绕不绝。我们在探查书签源头这件事,恐怕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但这样事情就不对劲了。东谷同学有充分理由联络分派员。如果她已经联系过……说不定有人早在我的午饭里添加辣椒。
我们乘空闲时间在校舍角落的空教室集合。身为图书委员还是要避嫌,不能让别人认为我们把图书室视为私人空间。话说学校为什么不给空教室上锁呢?不管怎样,没上锁算是我们好运。
“话说北林……”
濑野同学开口先说:
“一直在请假。我以学校朋友的名义去过她家,但连转告一声的集会都没给我。”
空教室没人打扫,到处都布满灰尘。濑野同学极力避免碰触任何事物。松仓问道:
“她的学籍还保留着吗?”
“你是问她是不是已经退学?那我怎么知道。”
“话说回来……”
我同样抱有疑问。
“毒药流言传得这么大,可我没听到任何关于北林同学给横濑下毒的谣言。这是为什么呢?”
松仓回答道:
“那是因为横濑事件发生后,请假的不止一个人,有好几个人都请假了。大家自然猜不到北林身上。我班里有个同学也请假了。”
“我班里也有。”
濑野同学跟着说道。虽然我的班级没有一直请假的人,可我们三个人的班里有两个班级都出现请假的学生,恐怕全校请假学生不在少数,或许接近十位数吧。
我倒不认为北林同学一定会成为谣言对象,反倒在发现她并没有成为众矢之的之后感到了某种欣慰。我强调说:
“目前还没有实际证据能证明是北林同学下毒。一切都只是间接证据和推测。假如北林同学真是因为受伤或生病而请假,那么下毒的人可能现在还是照常在上学。”
“你觉得事情真的有那么凑巧吗?”
“可能性是不大。但北林同学下毒的说法到目前为止仍然只是假设,即便再有力也只是假设。我们在以北林同学为犯人的前提推理时,千万不能忘记这依旧只是假设。”
松仓叹了口气,说:
“……算了,你说得确实很正确。”
他的语气仿佛在说“现在说这种正论有什么意义”。
濑野同学说:
“我会继续尝试联系北林同学,但有她双亲挡驾,你们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我琢磨一会儿,说:
“我和松仓几乎不认识北林同学。希望你能跟我们分享情报。”
濑野同学惊讶地扬眉道:
“刚才那些情报还不够吗?”
“不够,不如说我们需要更基本的信息。我们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啊。”
濑野同学这才意识到自己没说过姓名,略显羞愧地用力拍了下额头,说:
“原来是这样。那确实应该告诉你们。二年五班,北林洋子。手机号码和住址……需要吗?”
一般来说,不该在未经本人许可的情况下向陌生人透露住址,但眼下毕竟情况特殊。松仓稍作犹豫,淡然道:
“不,不用了。”
濑野同学的目光里透着深深怀疑。
“诶,这么绅士啊。”
“抱歉,我不是绅士,只是就事论事。想知道她的住址和号码,我自己去问五班的人就可以了。”
什么嘛,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松仓挠挠头,继续说:
“不过,我不知道她的长相。有照片吗?”
“对哦,我有一张。”
濑野同学把手机屏幕转向我们。
“给。”
这是在文化祭拍的照片。纸花装饰的教室里有四个女生面向镜头。她们伸出双臂摆出“Peace”手势,每个人的仪态姿势各有不同。她们没戴名牌,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北林同学。我直接问道:
“哪个?”
濑野同学将屏幕放大。但她放大的部分不是四个女生,而是四个女生身后一位碰巧被拍进去、一脸“糟糕”的女生。
这个女生有点驼背,头发蓬松凌乱。可能由于表情扭曲的缘故,她的双眼大到不平衡。
濑野同学指着屏幕,说:
“她不是很显眼的女生。没什么积极性吧,本来请假就很频繁,所以一直请假也没人怀疑她。”
松仓盯着照片里的北林同学,说:
“……要说见过,我感觉自己见过她呢。你觉得呢?”
我摇摇头。
“不知道。也许在走廊擦肩而过吧。”
濑野同学收起手机,朝松仓问道:
“关于北林就是这样。松仓你去找横濑,有什么成果?”
松仓罕见地显露出沮丧,双肩耷拉下来,说:
“没有。很抱歉,我什么成果都没有。自周二起,横濑就没来过学校。”
“我以为老师不会一直请假。”
“可能只是单纯请假,但也可能是校方让他暂时在家里待命。我也有在查他的住址,但还没打听到。”
即便打听到横濑住址,我估计也问不出任何东西。松仓没有成果实在无可厚非。濑野同学多半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她毫无遗憾神情,转头对我问道:
“东谷同学这边呢?”
我摇摇头。
“非常遗憾,这边也没有查到什么结果,被她逃掉了。委员会有她的电话号码,但我没有给她打电话。”
松仓苦笑道:
“既然她选择避开我们,那我们就无计可施了。真想要逮捕权啊。”
“即便逮捕她,她坚持不开口,那状况还不是一样。因为大家都有沉默权啊。”
“果然只能这么做了,让她在针板上跪坐,再往她膝盖上放石头。”
那不就成拷问了吗?
濑野同学皱眉道:
“不要开恶趣味的玩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堀川君的方式有问题,也许因为你是男生,所以她才会打起十二分警惕。下次有机会的话,让我来跟她谈一谈,怎么样?”
她或许只是出于自尊心才这么说,不过既然她提出了另一种调查方式,那我自然求之不得。
“当然可以。”
松仓质疑道:
“她连堀川都要避开,有可能跟濑野你说话吗?束手无策,真是如此吗……”
濑野同学不动声色地说:
“你有什么线索吗?”
他是不是在思考设计圈套呢?
松仓转头看向窗外,把手揣进口袋,接着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双脚交叉。
“其实,我之前问你的时候就在想这件事,当时没仔细问下去。”
濑野同学指了指自己,说:
“你说我吗?好吧,我把事情大体都跟你们说过了。”
“我想问的事情和堀川一样,是更基本的要素。话说你们是如何制作书签的,跟印刷厂下单吗?”
濑野同学起初不知道松仓要问什么,满脸透着不安的情绪,听到问题后就安心道:
“我没说过吗?我只画出设计图案,实际制作书签的人是我朋友。”
“栉冢奈奈美吗?”
“对。”
“请问制作工序是怎样?”
濑野同学有些纳闷地说: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干花制作应该就是普通的方法。用报纸夹住,再用重石头压出水分。”
“设计图纹呢?”
“我记得她说把设计图案存入电脑。”
我插嘴道:
“大概是用扫描仪把濑野同学的设计扫描进去吧,然后在透明纸上打印出来。”
松仓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在透明纸上打印?一般打印机能做到吗?”
“我想应该有这种打印机吧。”
“就算能打印好了。但那样做出来的东西只是印着濑野设计的透明纸,并不是书签。”
濑野同学说:
“这个我知道。拿两片复合薄膜夹住干花,再用机械把它粘起来就行。”
“你居然不知道吗?真难为情。”
我补充道:
“就像焊接一样。塑封用的薄膜,其单面是融点很低的塑料。两片夹住干花然后稍微加热,就可以使低融点那一面发生融解,之后冷却就行了。”
“使这么回事吗?这是特殊机械吗?”
“这是很简单的工具,五千元都不用吧?要是不讲究品相的话,拿熨斗都可以做到。”
松仓沉吟道:
“唔。这么说,很难通过制作机械这条线索追溯卖工具的商店源头了啊。”
“还不能这么快决定。”
这次轮到我向濑野同学提问。
“我也有一件事想问。”
“还有问题吗?请问。”
“濑野同学的书签现在在哪儿?”
松仓点点头。
“没错。濑野你应该也持有书签才对。而且不是眼下流传的复制品,你手中的是原版书签。”
濑野同学的神情凝固了。
“我的?有关系吗?”
“没有,但亲眼见一下实物,也许对我们理解制作方法有帮助,不是吗?如果书签制作方法跟我们之前聊的不同,那就有通过制作工艺追溯源头的可能性。”
濑野同学低头不语,良久,才从牙缝挤出一句话:
“已经没了,烧掉了。”
松仓视线一下变得锋利无比。
“为什么?什么时候?”
“……奈奈美转学那一天,我觉得姐妹团已经结束了。”
松仓毫不掩饰他的怀疑,追问道:
“我无法理解。栉冢奈奈美既然转校了,你难道不会视那枚书签为充满回忆的留念吗?”
“我不觉得。我只想忘掉一切。”
“为什么?”
松仓步步紧逼。濑野同学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别问为什么了。再问就要见血了噢。”
面对这番威胁,松仓的态度越发僵硬。
“我的血吗?”
濑野同学仍在微笑。
“是我的血。你们能帮我,我很开心。但这不代表我什么都要告诉你们。”
这次犹豫的人是松仓。要继续逼问吗?我也替他拿不定主意。松仓大概是这么想的——他固然想知道烧书签的理由,可值得为此牺牲他与濑野同学的关系吗?
松仓最终没有得出结论。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是我的手机。
这道铃声拯救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使大家的情绪略微缓和。这道简讯来得真是太是时候了!我从口袋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的来信人名,顿时不禁发出一声呻吟。松仓忙问:
“是谁?”
我一面打开简讯,一面回答:
“东谷同学。”
我读出这道简讯:
“‘你能来一趟保健室吗’。我要去了。”
“我也要去。”
我早料到濑野同学会提议同行。剩下松仓一个人。他的脸色略有少许尴尬,说:
“我也一起去吧。”
走廊前方,有两个女生并排站在保健室外。
两个人都低着头靠着墙壁。看上去这两人似乎有事要进保健室,但不知为何谁都没有进门。我放缓脚步,对松仓说:
“你觉得那两个人在干嘛?”
松仓瞥了一眼十几米开外的女生。
“她们不是我们这个年纪,一个一年级,一个三年级。我猜应该在等人。”
“我也这么想。”
说着,我们走近保健室,一眼就看出这两个女生的样子不大寻常。她们脸色很差,整个身体显得很是无力,抵在墙壁上才勉强维持站姿。我怀着不好的预感经过这两个女生,打开保健室的门。
“打扰了。”
我打开房门。
二月份的狭小保健室竟会挤满了人。保健室只有两张床,每张床四周都拉起来帘子,这是为了保护生病学生的隐私。然而现在所有帘子都拉开了,病床一览无余。
离我最近的病床上坐着三个学生。另一边也坐了三个人。里头那张床则躺着一位女生。我立刻理解保健室外头那两个人想干什么了。她们是由于保健室已经满员,进不来而已。
在这七个人里有六个女生。我不认识她们,但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呼吸声相当沉重。松仓小声嘀咕道:
“这是怎么了?”
我们乘午饭间隙到空教室讨论下一步行动,因此没有注意到学校正在发生异变。原来在这次午休期间,有众多学生都产生了身体不适。
不过保健老师的神情丝毫看不出疲劳或焦躁,只是很干脆地问我们:
“你们怎么了?”
濑野同学回答:
“请问二年级的东谷同学在吗?”
老师还没说话,躺在里头那张床上的女生坐起上半身说:
“这里。”
东谷同学的脸色苍白如纸,显得眼底的黑眼圈越发醒目。她坐直后手臂仍在微微发颤,声音更是有气无力,整个人的状态非常糟糕。老师温柔地说:
“不要勉强自己。再多休息一会儿也可以。”
东谷同学从枕头旁拿起眼镜戴上,说:
“不用。一个人占整张床,很抱歉。”
之所以让她一个人占一张床,恐怕是因为东谷同学的状态比其他人更糟糕。我本想问她真的没事吗……但还是作罢,没有说出口。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东谷同学想必不愿意被我关心吧?
濑野同学靠近东谷同学,伸手想去搀她。
“能站起来吗?”
但东谷同学没有握濑野同学的手。
“没问题……你们三个都来了啊。”
说着,她用手撑床站起身来。东谷同学正要如往常一样迈步,忽然一阵头晕令她不得不弯腰扶住床栏。这一次,濑野同学没有伸出手。而保健室的老师也没有再要求她卧床休息。因为老师已经发觉保健室外头还有学生在等候病床。
我们走出保健室,东谷同学说:
“我想吹吹风。”
于是我们走向通往体育馆的没有墙壁的通道。迎面吹来二月凉风,我不禁感到少许寒意。我们四个人围成一圈。
东谷同学靠在走廊上对我说:
“来得真快。”
“因为有话想问你。”
东谷同学无力地笑了笑。
“有话要问吗?明明可以撒谎说是关心我才来看我呢。”
“你只说来保健室一趟,我不知道你身体状况会这么差。现在我确实很关心你。”
“谢谢你。我脸色真的很差吗?”
“很差。”
东谷同学微微低头,苦笑道:
“你好诚实,诚实得令人生气。”
“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虽然是她自己说要吹风,可看样子果然还是觉得寒冷。东谷同学双臂抱胸,说:
“我中午去买面包吃,一吃就觉得有点苦。可能想太多带来的错觉吧。但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倒下了。真是好蠢,我的意志太弱了。”
濑野同学双手叉腰,说: “人没事就好。你给堀川君发简讯了对吧?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没什么话。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想跟他说一句不要再来找我了。”
“那直接拉黑他不就成了?你应该是只想跟堀川君一个人说吧?我们这就消失。”
东谷同学的眼神游离,她在尽力躲闪濑野同学的目光。面对濑野同学,在图书委员会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东谷同学竟然成了防守的一方。东谷同学低头回答:
“无所谓,反正你们之间肯定要共享情报的吧?好吧。我想说的是我已经被移除群聊,所以我跟书签已经没有任何干系了。”
原来姐妹团是使用社交App进行联络的吗?尽管头回听说这件事,倒也不令人意外。濑野同学追问道:
“你为什么会被移出群?”
“你觉得他们会跟我说明理由吗?我不知道。可能因为我弄丢了书签吧。”
“书签是如何接收的?分派书签的方式是怎样?”
东谷同学柔弱地摇摇头。
“别开玩笑了。光是弄丢书签就会被移出群聊,再跟你们透露下去,我怕是要成为下一个目标了。”
“不至于吧?”
“我也想说‘不至于吧’。”
说着,东谷同学从水手服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这张纸片很小,估计是从笔记本上随手撕下的。
“有人往我的课桌里塞了这个。”
这张纸片上只写了一个字——R。
松仓露出厌恶的神情,笑道:
“这可不得了。《铁面无私*》啊!要是敢泄密就饶不了你。哈哈哈,的确令人不快。”
(铁面无私:1987年上映的美国电影,罗伯特德尼罗、肖恩康纳利、凯文科斯特纳主演的犯罪电影。)
话音刚落,松仓又一脸严肃地接着说道:
“东谷。不要为此苦恼。这是一帮胆小鬼才会干的事。肯定什么都不会发生。”
“都放在我桌子里了?”
“无非一片碎纸罢了。”
东谷同学傲然抬头,仰面死死盯着松仓。
“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这么说。”
“不知道什么?”
东谷同学犹豫了。松仓加重语气说道:
“这里只有我们几个。”
“我不相信你们。”
“好吧,那我也没办法了。”
东谷同学有气无力地左顾右盼,紧接着叹了口气。
“……我不是把书签夹在书里吗?那本书是图书室的书。”
我和松仓对视一眼。东谷同学继续说道:
“应该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才对,可分配书签的人却知道我是图书委员。那个人什么都知道。”
“没问题。”
松仓毫无根据地断言道。然而,东谷同学却对他这个回答充耳不闻。她接着泫然自白,话语夹杂着风声:
“当我把能够杀人的王牌拿到手之后才终于清楚这代表着什么。到手之前我以为自己会感到很痛快、很得意。但真拿在手里才发现自己压根不是那种人,只觉得恐怖……光是拿着书签就觉得害怕,可又不敢扔掉。一旦被组织发觉我扔掉了书签,那就等于背叛组织。她们一定会盯上我的。就像现在这样。”
不管持有书签还是丢弃书签都让她十分害怕。东谷同学最后如何处理了呢?
“所以我才会假装把书签落在书里。我把夹着书签的书放进了还书箱。等到那本书放回书架,迟早有一天,那枚书签会流转到另外的人手中去,那样我就解脱了。可是……堀川君竟会翻开还书一页页检查遗失物品,甚至还意识到了那枚书签的问题所在,这真让我万万没想到。”
意识到书签含义的人是松仓。再往前回溯一下,就连提醒我要检查还书里是否夹着遗失物品的人也是松仓。假如松仓那一天没有回来,乌头书签就会如东谷同学所愿,静静躺在《玫瑰之名》下卷,等待着下一个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发现它的人了。对东谷同学来说,松仓的回归到底是幸运还是大不幸呢?
不知是恐惧还是寒冷所致,东谷同学全身战栗。
“叫它王牌也好,杀人道具也好,反正我不想要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上课预备铃响起。午休还有五分钟就要结束。直到最后一刻,东谷同学也没有跟濑野同学四目相交,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开了。我不假思索地问道:
“你要去哪儿?”
东谷同学转过头来,一脸烦躁地说:
“教室。要上课了。”
就这样,东谷同学朝走廊前方离去。她走得相当吃力,时不时要用手撑住墙壁。可她的背影却仿佛在说自己不需要帮助,更不需要怜悯。
“令人不快啊。”
松仓再次说出同样的话。
我也有同感。保健室里有一大帮面无血色的学生,但他们并不知道王牌的存在。而东谷同学却是实实在在受到了威胁,她所感受到的恐惧绝非虚妄。这种状况着实令人不快。尽管提心吊胆,东谷同学还是和我们分享了情报。这足以证明她是个勇敢的人。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出来。
濑野同学边走边说:
“我也要回教室了,上课迟到就不好了。”
松仓“哦”了一声,跟着也要离去。我喊住他们二人:
“等一下,我还想说几句。”
二人立马驻足,转身看我。松仓带着些许惊讶说:
“午休就快结束了,之后再说吧。”
“不行,既然大家都在,就现在说了。”
松仓神情不免困惑,但转瞬便笑道:
“那这样好了。我们干脆第五课时翘课。”
“唔……要是能在翘课之前说完就最好。”
濑野同学扬起眉毛。
“还有不到三分钟了。”
突然,濑野同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严肃地说:
“是很重要的事吗?”
算是吧。
松仓笑了。
“堀川居然会接受翘课的提案呢,太意外了。好吧,就听听你要说什么。不过……在这里说也太冷了吧?”
的确,穿堂而过的冬风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剥夺我们的体温。我差不多快忍耐到极限了。
“既然决定要翘课,就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图书室怎么样?”
图书委员在上课期间占用图书室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尽管这是建立在我们无视了上课期间学生要去教室上课这个前提,但总归还有点道理可讲。
“好,去吧。”
濑野同学仰天长叹一句:
“啊,真受不了。”
几乎就在我们走进图书室的那一秒,第五课时的上课铃响起。
司书老师不在,图书室里空无一人。要不要锁门呢?松仓犹豫道:
“要是被人发现了,如果没锁门,我们就只是翘课偷懒。但如果锁上门,就有把图书室占为己有,公器私用的大罪了。我想还是不锁门比较好。”
我也觉得这话有理,便没有给门上锁。
我们三个围坐在阅览区域一张桌子旁。事不宜迟,松仓率先开口道:
“好了,你想说什么?可别跟我说你把我们拉来这里是想玩书名接龙啊。”
“玩接龙有什么不好呢。范围限定在日本文学,来玩吗?”
濑野同学拍案道:
“《少爷*》。行了,快说正事吧。”
(少爷:夏目漱石所着长篇小说,原文为坊っちゃん。日本的文字接龙游戏只要说出句尾带ん的词,游戏就结束了。这里濑野直接用带ん的书名打断闲谈)
明白了。
“其实,我想再找另一个人问问题。”
“噢。”
松仓发出愉快的笑声。
“反转我们的调查已经一筹莫展,这不挺好,又有一条新的道路了。让我来猜猜看,是不是摄影部的冈地?”
“不是。”
“不是吗?我还以为一定是她。那是谁?”
他应该早知我说的是谁,故意在装傻吗?我不知道自己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但正如松仓所言,不论如何,这都会是解决眼下胶着状态的办法。我对此深信不疑,答道:
“就是你,松仓。”
濑野同学立刻扭头盯着松仓。松仓脸上那股讽刺神情顿时消散。我继续说道:
“之前找乌头的时候,我曾将它比作黄莺花,你还记得吗?”
那是在我们搜索校舍后花坛的时候。我们只看过图鉴里乌头的图片,对其高矮大小缺乏清晰认知,我便打了个比方,说差不多黄莺花的一半。
“但这个比方当时没有起作用,你说你根本没概念……因为你不知道黄莺花是什么样。”
松仓一脸“那又如何”的表情,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这件事。
“是啊。”
“昨天,我们经过中央线看到路旁的花。那是水仙花。可你却认不出水仙花。”
濑野同学问道:
“你是想说松仓对植物不熟悉吗……这又怎么了呢?”
濑野同学不清楚我们发现书签时的情形,她自然看不透这两件事的重要性。
“看到书里夹着书签就说那是乌头的人,并不是我。”
“……”
“是松仓。”
听到这句话,濑野同学似乎心里一下子亮如明镜,眼神里带着怒火。我继续说:
“你只看一眼就能认出乌头,却不知道黄莺花长什么样,我当时就有点吃惊。但我转念一想,说不定松仓只是熟知有毒植物。对,一定是这样。然而松仓你连水仙花都不认识。水仙花明明也是有毒植物啊。”
松仓向我投来冰冷的目光
“是这样吗?我没注意。”
“这么说吧……你对植物根本就没有兴趣,可为什么偏偏就认识乌头呢?我只能想到一种解释……那就是你曾经见过乌头。”
“……”
“松仓,你早在那一天的图书室以前——就见过乌头书签了。”
松仓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我。
说起来还真是奇妙。松仓嘴上说着各种各样不情愿的话,唯独书签这件事,他从未放手不管。
这究竟是何缘故?
他一定有着自己的理由,必须追查书签的理由。要是我早点察觉到这件事就好了。
松仓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是时候还施彼身了。我说:
“我可以说一句吗?你可真不擅长说谎哟。”
图书室的空气僵硬了。
濑野同学看了眼我,又看看松仓,稍稍往后退了点距离。她对松仓的谎言感到了恐惧吗?还是准备要动手打人?我看不穿她的心思。松仓依旧保持沉默,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异常危险。
远方传来我没听过的旋律,有班级在上音乐课吗?
忽然,松仓轻叹一口气,晃晃脑袋,耸肩道:
“哎呀,输了输了,真是输给你了。真有你的啊。虽然我从没有小看过你,可还是……”
紧张的气氛略有缓解,我看到濑野同学的双肩少许卸力。松仓继续解释道:
“事先说好哦,我可没打算骗人,也没有说谎。只不过那是校外的事情,我不想把校外校内搅在一起。”
“我相信你。”
“真是谢谢你了。”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家伙。听了我的话,松仓嘲讽地笑了。
我摆手示意松仓继续说下去。松仓把手插进口袋,靠在椅子上仰望天花板,说: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
可我迟迟看不到松仓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这也难怪,他都保持沉默到现在这一步了,想必是绝对不想说出来的事。不过,我不能再任由他继续沉默下去了。
终于,松仓长叹一口气,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我会说的。也许你们不会相信我……算了,不相信就不相信吧。我打工的俱乐部来了个女生。”
他说得很痛快,可我不得不打断他。
“你说什么?”
“来了个女生。”
“哪里?”
“我打工的俱乐部。”
我愣了一下,不由自主说道:
“这不违反校规吗?”
在俱乐部打工大概率会做到深夜吧。我们学校规定打工必须经过学校批准,在深夜俱乐部里打工显然不可能得到校方同意……话说,未满十八岁的人能在那里打工吗?怕不是连法律都违反了?
松仓满不在乎地点点头。
“对。所以我才一直没说出来。这份兼职的报酬很高。我可以往下说了吗?”
“啊,当然。”
“那个女生总是哥特系打扮和妆容,我们叫她玛丽小姐。如果非要问这妆容适不适合她,我觉得挺适合的。她个子很小,算是很熟的常客了,几乎天天来。由于妆容很浓,我看不出她年龄多大。就是她给我看了书签。”
我看到濑野同学屏住了呼吸。如果松仓说的是真话——书签已经流传到了学校外面。松仓接着说道:
“她说这是别人给她的‘王牌’。我问她什么是王牌,她在让我保密的前提下,告诉我书签里头的花就是乌头。她问我认不认识乌头,还跟我说乌头含有剧毒。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非常开心。”
松仓停住话语,仿佛思索着要如何说下去。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不具名状的形容词,在空中摆了摆,总算琢磨出语言,继续说道:
“我当时没有把这番话当真。”
我很想告诉他大部分人都不会当真。可看松仓凝重的神情,恐怕不会接受我这句轻飘飘的宽慰。松仓把双手插回口袋。
“然后,玛丽小姐突然就再也不来了。明明每天都来的客人一下子不再出现。我便开始思考那枚书签的事该不会事真的吧?万一是真的,持有致命毒药的人突然改变日常习惯,并且从此消失。我无法不在意。”
我和濑野同学默默听着松仓的话。松仓露出自嘲的笑容,宛如在说他也知道自己这些话很离谱。
“俱乐部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玛丽小姐的真名,也不知道联络方式。我本以为不可能有调查途径了。没想到,竟让我碰到了一模一样的书签,而且还是在学校图书室里。真叫人不敢相信。”
的确,当松仓发现《玫瑰之名》下卷里夹着的书签时,他那副惊讶绝非伪装。至少,我不认为时伪装。松仓之所以会去翻《天然色日本植物图鉴》这本书确认,估计也是因为他想知道玛丽小姐所说是否正确。
“发现书签的时候,我没有说曾经见过,那是由于我不想暴露自己在俱乐部打工这件事。我当然不认为堀川你会去跟校方或劳动相关部门报告,也不觉得你是守不住秘密的人,单纯只是不想跟任何人说罢了。那份工作时薪真的很丰厚,我想一直做下去,可要是因此停学或退学就得不偿失了。对不起,我没坦白这件事。”
“不用在意。”
松仓没有直视我。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松仓也许是感到了自卑。这种复杂情绪想必不是我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能洗刷干净……我在心下暗想。
松仓转头对濑野同学说:
“图书室的书签和玛丽小姐的书签,设计图案相同,我想出处应该也相同。制作分发书签的人肯定跟玛丽小姐有过接触,那个人也许会知道玛丽小姐的联络方式。为此,我非要找到分派员不可。我想弄清楚玛丽小姐是否平安无恙。”
松仓可能在思考还有什么需要说,双手插在口袋里,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寻找分派员的理由其实和濑野一样。所以,我本以为没必要说出来。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已经毫无保留,没有其他秘密了。”
……在我们两个看水仙花之前,我就觉得松仓有什么不对劲了。
松仓异常积极地寻找书签主人,却极不情愿公开书签情报。满嘴说着不想陪我找书签主人,可又毫不犹豫地对濑野同学伸出援手。这种行为很不松仓诗门。
我不敢说自己非常了解松仓诗门这个人,甚至说我完全不了解这个人也不为过。人际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在他人眼前所流露情感只是非常微小的一部分而已。
但是,不论如何,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这样一句话。在面对危险或麻烦时,松仓会选择躲避。他不是那种会选择直面困难,搞到自己满身泥泞的类型。我虽不认为松仓算是个君子,但有句话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用这句话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松仓在这次事件里的表现过于积极。他偶尔说出的那些消极言论,大概是早就预料到我会反对而刻意做出的伪装。很显然,松仓发自内心想要追查书签主人的身份。此时此刻,我终于了解他的理由。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亦是松仓的事件。
不过,即便听了松仓的坦白,我仍没有感到彻底释然。濑野同学也露出怀疑的表情。
“总觉得不是很相信你呢。”
松仓淡然回应:
“也是。”
“我不知道你说这些想表达什么,我不是在全盘否定你的话,只是觉得细节处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比如……你说俱乐部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玛丽小姐的真名和联系方式。”
松仓没料到濑野同学会针对这一点提问,脸色有些许困惑。
“啊,我是说过。”
“俱乐部难道不会要求客人出示身份证明吗?”
我不禁问道:
“是这样吗?”
松仓和濑野同学异口同声回答:
“是的。”
原来是这样。
濑野同学接着说:
“店员怎么可能不知道玛丽小姐的真名呢?”
“嗯,按理来说,确实如此。”
“你是说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吗?”
松仓沉吟片刻,斟酌着要如何进行说明。
“……检查ID实际上检查的是客人的出生年月,最多再检查一下证件上照片和客人长相是否一致。很多客人讨厌暴露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多数人都会用手指挡住那两栏。我问过负责在俱乐部门口检查的店员,他说记不得了。再说玛丽小姐是常客,很久之前就检查过ID,直接刷脸就能进来。”
听完松仓的解释,濑野同学嘟囔道:
“唔,还有这种事啊……”
看来她没有继续深究的打算。
我一边听松仓和濑野同学,一遍思考松仓的话。尽管我说过相信他,可还是有个问题不吐不快。
“我觉得还不够。”
松仓纳闷道:
“……什么不够?”
“还缺了一环。持有乌头书签的玛丽小姐突然不再光顾俱乐部。你会担心这是人之常情。可是,为什么你会想到要通过寻找分派员来确定玛丽小姐的安危呢?这其中的逻辑还缺了一环……人若处于危险中,恐怕无暇顾及所有人的状况吧。”
我又加了一句:
“你说对吗?松仓。”
一瞬间,松仓皱起眉头苦笑道:
“是啊,你说得很对。”
为何松仓会特别留意玛丽小姐的事?究竟为什么?
濑野同学简单总结道:
“诶,玛丽小姐莫非是松仓的女友?”
松仓诧异道:
“那怎么可能?要真是我女友,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
“你被她甩了吧?”
“你别瞎猜了。”
松仓猛地摇摇头,叹息道:
“我是博爱主义者,想要拯救所有人……这么说,你们肯定不相信吧?”
没错,不相信。松仓嘴角上扬,自嘲地说: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俱乐部里做调酒师,玛丽小姐问我渴不渴。我当时确实有点渴就直说了。她拿出零钱请我喝了杯番茄汁。我跟她道谢后就喝了,然后她就说了这样一句话。要是她发生了什么意外,我要去帮助她,如果真的帮不了,至少也要担心她……我回答说我明白了。真是命运作祟啊。我非得去救玛丽小姐不可。”
我不认为松仓在说谎。如果他想说谎,一定会撒个更像样的谎言。一杯番茄汁的约定什么的,这要是谎言就太拙劣了。我说:
“该怎么说呢,松仓……”
“……”
“想不到,你真是个让人想不到的家伙。”
松仓耸耸肩。
“会吗?”
直到刚才,我还能冲回教室,假装上厕所回来也不至于被老师责骂迟到。可现在已经太迟了。说实话,我没想到自己这点话能拖这么久。本想赶回去上第五课时,可眼前的松仓与濑野同学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显然打算干脆翘掉整堂课。松仓说:
“我能说的事情就这么多。对不起,帮不上什么忙。”
确实,尽管这下弄清了松仓寻找书签出处的动机,可除此之外,曝光松仓的秘密
没有给我们带来更多收获。
“是啊,抱歉。唉,还是脚踏实地调查吧。”
要怎样脚踏实地调查呢?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只是我为了终止话题而刻意说的一句话。果然他们二人完全不为所动。濑野同学用手指抵住嘴唇,忽然向松仓问道:
“你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玛丽小姐从何时成为常客,又是从何时开始不再出现?”
松仓皱眉思索,似在努力追溯记忆。
“我两个月前开始在那里打工,那个时候玛丽小姐就是常客了。她不再光顾是在,两周以前吧。”
“玛丽小姐是从什么人手里得到书签,是通过什么方法呢?还是有通过第三人介绍?她说过吗?”
回答很简短。
“没说过。这不是废话吗?”
玛丽小姐要是说过这些,松仓不可能放过那些线索。濑野同学却仍是紧逼不放,追问道:
“其他店员呢?也没听说吗?按照你刚才所说,好像只问了工作人员知不知道玛丽小姐的真名和联系方式。”
“我把那些话都省略了。我直接问过他们有没有听玛丽小姐说过书签的事。所有人都说不知道……所有人其实只是经理、门卫和DJ三个人而已啦。”
包括松仓在内,只有四个工作人员的店吗……姑且问一下好了。
“请问经理是?”
“就是店长。”
那说店长不就好了吗?
濑野同学神色苦涩地歪着脑袋问:
“那我换个问题。玛丽小姐为什么只跟松仓说书签的事呢?”
“她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吧?”
“为什么她偏偏要选松仓你呢?你心里有数吗?”
“因为我是调酒师,比较容易搭话吧。”
“我认为玛丽小姐之所以跟松仓说这件事,是因为你们之间有特殊的关系。”
啊,所以濑野同学之前才会猜测玛丽小姐是松仓的女友。这个秘密能够让松仓始终保持沉默,她会想到二人在交往也不奇怪——尽管我没往这方面想,但她提出质疑时我同样觉得不无道理。但这个猜测被松仓断然否定了。那么,为何玛丽小姐要跟松仓说书签的事呢?
“你别误会,我不是非要往恋爱方向去扯,请先听我说完。玛丽小姐会不会对松仓有某种兴趣?”
松仓脸色困惑,但非常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
“……我不知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这样。”
“你觉得她找你聊天单纯只是因为调酒师这个职业比较容易搭话?”
“没错。”
“好吧,那我再问一下。”
我在旁静静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莫名兴奋了起来,仿佛终于抓住了什么关键要害。我感到在濑野同学的追问里隐藏着某个极其单纯又极容易忽视的东西。
“你应该不会每天都去打工吧?”
“当然不会。”
“但玛丽小姐是每天都来的常客”
“经理是这么说的。”
濑野同学顿了顿,问出新的问题。
“……松仓没去打工的日子,应该有其他调酒师顶班吧?”
图书室陡然陷入一片安静。
松仓好像受不了自己如此愚钝般咋舌道:
“原来是这样,可恶。我竟然连这一点都没想到!”
我同样没有想到这一点。经濑野同学这么一提,事情果然存在疑点。如果玛丽小姐只是因为松仓是调酒师就跟松仓说起书签的事,那她很有跟别的调酒师聊过天也不奇怪。那位调酒师说不定知道的内容跟松仓差不多,但说不定,他会知道其他松仓没听说的事。
濑野同学板着脸说:
“你大概觉得玛丽小姐只跟你说过心里话吧?”
松仓一脸凝重地回答:
“我可能要意志消沉两、三天了呢。”
随后,松仓转动了下脖颈。这是他调整情绪的标志动作。一套标志动作结束,他的嘴角再度挂上如往常一般的讽刺微笑。
“今天我没有排班,放学后我就去问。”
我赶紧说:
“我也去。”
濑野同学几乎跟我在同一时间说:
“我也要去。”
松仓眉头一皱。
“干嘛啊?我没说过吗?俱乐部就在八王子。”
濑野同学好像以为松仓没听懂她的言下之意,进一步解释说:
“这是目前我们手头唯一一条可能找到分派员的线索。我怎么能不去呢?”
我和濑野同学所见略同。不过我心里还藏着另一个动机……
想看一看松仓当调酒师的打工场所。我实在无法否认自己这份心情。
濑野同学第一个离开图书室。第五课时还有十五分钟就要下课了,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时间段返回教室,她的心灵真是太强大了。濑野同学没有半分犹豫,径直朝教室走去。
松仓倒是不慌不忙。他应该觉得就这样等待第五课时结束也没什么不好。图书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松仓问道:
“你不去教室吗?”
我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回教室比较好。尽管我现在已经无法避免被老师视作迟到,可哪怕只上十五分钟的课,我也许就不会被记上缺席一次了。如果老师问我去哪儿了,我也可以说自己去了一趟保健室。而且,我真的去过保健室,这不能算说谎。
在回教室之前,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松仓。”
松仓从堆积了许多还书的可移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一遍翻阅一遍回应我:
“嗯?”
“你觉得东谷同学为什么想要书签?”
东谷同学对我来说只是个热衷于扩大图书室影响力的热心图书委员。她为什么想要剧毒的王牌?又为什么在实际到手后感到害怕?我对真正的东谷同学可谓一无所知。
松仓似乎对手中的书全无兴致,意兴阑珊地把书本放回可移动书架。
“我怎么会知道。”
“……也是。”
“只不过,我只想到一点。”
松仓走到房门旁边的告示板边。这就是我们张贴那张“落下鲜花书签的人请来找图书委员松仓和堀川”告示的地方。此刻,上面贴着读后感征文比赛和新上架书籍列表的告示以及注意预防流感的海报。
“东谷把我们贴的告示撕掉了。”
“是啊。”
“但她撕掉的真的只是那一张吗?”
……不止一张吗?
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告示板当初的模样,努力回想着当时到底都贴了些什么。平常我基本不会去注意告示板的内容。看到我迟迟没有反应,松仓提示说:
“就是你贴的那张海报。”
想起来了。张贴书签告示的时候,我顺便还贴了一张海报。
“是奖学金应募的通知海报!”
“没错。”
“为什么她要撕掉那张……”
松仓面对告示板,说:
“我可能懂了。撕下海报,就不会有人看到海报,这是理所当然的。申请奖学金的学生也许就会随之减少。应募者减少的话……”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了。我抢在松仓之前说出那句话:
“对啊。自己当选的概率就会变大了。”
“是也许会变大。而东谷瞄准的就是这个‘也许’……那家伙怎么看都不是能乐呵呵享受高中生活的学生吧。至于这件事跟她想要书签有没有关系,我就不知道了。”
图书室再一次回归寂静。松仓耐人寻味地伸手敲着告示板,一次、两次、三次。
“……要回教室的话,最好快点走噢。”
他说的很对。然而,我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
“松仓。”
我叫了他一声。
“唔?”
松仓惊讶地回过头来。我说:
“你开始打工了啊。”
松仓有些疑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说什么。很快他脸上就浮现出讽刺的微笑。
“是啊。因为这份工薪水不错。”
仅这一句话便已足够。那个松仓很想要的“护身符”的下落,我已经了然于胸。
我向松仓伸出拳头。
松仓随即伸拳一撞。
这就够了。再也无需赘述。
一放学我就赶紧离开学校,独自走在我和松仓昨天走过的那条路上。映入眼帘的是黄昏下的街景,迎面吹来的是二月寒风。我把手插进口袋,把脸深深埋进围巾。我的目的地不是家,而是车站。身旁就是那天和松仓一起看过的水仙花,我一面侧目注视,一面默然朝前走去。
车站前综合大楼最顶部两层楼就是市立图书馆。多亏这座图书馆的闭馆时间很晚,放学后也赶得上。我走进开放式设计的大楼,一面通过电梯的玻璃窗俯视街道,一面上升至图书馆区域。随着电梯上升,天色一秒更暗似一秒,站前广场的喷水池进入了我的视野。水池周边零星站着几个人。昨天,为了确认究竟是否存在栉冢奈奈美这个人,我们曾跟人约定在喷水池边借用修学旅行文集。这几个人大约也是跟人约好在水池见面吧。
电梯停下,门开了。图书馆内空调功效不错,比外头稍稍暖和一些。我解下围巾,走进图书馆。窗外已近黑夜,但图书馆阅览区仍有不少人埋头读书。大概有三成的人穿着跟我一样的学生制服,他们是来这里自习的同校学生。剩下七成几乎都是老年人。
有人正在借书柜台旁借书。我来过好几次市立图书馆,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自己想找的资料,不需要询问工作人员。楼层正中央有段玻璃打造的台阶,通往大楼最顶层。我走上台阶来到新闻报纸区域,经得工作人员许可后,我坐在电脑前检索旧报纸。
“栉冢奈奈美”
搜索结果为零。这一点我早有预料,于是我删除几个关键字。
“栉冢”
共有四篇报道包含关键字。我浏览一会儿便发现这四篇都是同一起事故的报道。第一篇报道是这样的:
“9日晚10点,北八王子市西国道发生了一起轿车撞击电线杆的交通事故。驾驶员栉冢大登先生(36)死亡。事故现场没有障碍物,且为直线道路,北八王子署正在调查事故起因。”
我将这则报道打印出来,删除搜索记录后再打开网页浏览器。
目前我还不知道这则报道有何意义。三年前,濑野同学和栉冢奈奈美同学制作毒花书签。有个姓栉冢的人死了。会是巧合吗?我把打印出来的纸折了四折塞进学生制服的口袋,随后便离开了市立图书馆。
几小时后,我来到JR八王子站。
我们约定九点在车站北端的凌空走廊集合。我穿了件接近白色的浅绿色连帽衫,外头套件羽绒背心,下身是牛仔裤。我掏出手机看了眼,离九点还差两分钟。
我没来由地预感松仓和濑野同学会迟到。因此,当看到他们两个人早已等在那里之时,我感到少许惊讶。更惊讶的是,他们两个还背着个波纹状的谜之物件。
松仓浑身裹着件藏青色立领大衣。衣领间露着一点黑色领带。
濑野同学戴了顶针织帽,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炭灰色阔腿裤,还披了件黄褐色双排扣大衣。
往日里我不太会对他人穿着评头论足,可这两个人不一样。一个是平时见惯的松仓,另一个是最近频繁见面的濑野同学。猛然在夜晚看到这两个人的私服,心里忽地产生“啊,想不到这两个人是这种风格”的想法。他们两人的穿着本身就已足够潇洒,两个人站在一起散发出的魄力更是令人丝毫想不到他们竟是跟我同年的高二学生。这两个人早将所剩不多的未成年时间割舍,快步迈进成年人的阶段了吗?我低头看看身上的兜帽杉,不禁懊悔自己为何要选择穿这件衣服出门呢。
松仓也不废话,看到我来了,说:
“都到了,那走吧。”
说完他就迈步前行。濑野同学戴上巨大的黑色口罩,遮住整张脸的下半部分。我为了方便大家见面就没有遮住脸,但在夜晚出门果然还是该把脸部遮住。
松仓毫不犹豫走在前头,我和濑野同学自然就并肩跟在他身后。走下凌空走廊,我们转进有家醒目小酒馆的街角。周五晚上的街道比我想象得还要热闹。汉堡店、药妆店还有中华料理店里到处都是各式各样打扮的客人。
我注意到濑野同学的眼神异常锋利。濑野同学整张脸除了双眼,几乎都隐藏在口罩之下。但仅凭这双眼,濑野同学依旧向我传达了她不满的情绪。
“怎么了?”
我问道。濑野同学不改锐利眼神,反问我:
“什么怎么了?”
松仓走在前面离我们有段距离,这真是太好了。我进一步追问:
“你好像很生气。在我来之前,松仓跟你说什么了吗?”
“你在说什么?”
我一开始以为她在装傻,但转念一想,说不定她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濑野同学目光透着纳闷,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说:
“莫非你是在说我脸色恐怖?”
“脸色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你的眼神。”
听到我的话,濑野同学笑道:
“没事,我没有在生气。我跟松仓也没有说话。”
“那就好。”
“如果你觉得我的眼神恐怖,那是因为我很紧张。”
她的声音混杂在周末喧嚣中,令我有些听不大真切。
“……紧张?”
濑野同学微微点头。我能想象到她紧张的原因。
“毕竟这也许就是我们最后的线索了,会紧张也正常。”
濑野同学一时之间对我这句话不知该作何反应,沉默片刻,笑着摆手说:
“不是不是。那种事我早有心理准备。”
“那你在紧张什么?”
前方的拉面店里走出两个醉醺醺的人。二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濑野同学瞟了他们一眼后把目光挪向正前方。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间上街。有点害怕。”
我不禁吐槽:
“开玩笑的吧?”
濑野同学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说:
“为什么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啊,怎么说呢。”
我边看挺直背脊梁往前走的濑野同学,边说。
“你觉得我是个很有自信的人?”
“……是的吧?”
“觉得我是威风堂堂的人?”
濑野同学放声大笑:
“威风堂堂啊!真好啊,真想成为那样的人。”
“那我觉得你差不多已经成为那样的人了。”
“说不好啊。不随和与坦荡荡可是完全不同的状态。”
我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我虽不觉得濑野同学是个不随和或者浑身带刺的人,可濑野同学既然如此形容自己,我又觉得不能回复一句“确实是这样”。于是我想要斟酌别的表达方式,却一时半会琢磨不出这个“别的表达方式”。
濑野同学眼珠骨碌碌一转,看着我说:
“依我看,堀川君才是坦荡。”
我?
的确,我这不是第一次在夜晚外出,可光凭这一点怎么都称不上坦荡吧?濑野同学可能也是这么想,因此她耐人寻味地修正了自己上一句话:
“不是……坦荡。应该说是自然。你那件兜帽杉,我就觉得很好。要是在阳光明媚的天气,时尚感会很强哦。”
“你这是在夸奖我吗?”
“就是在夸奖你哟。”
此时,我回过神来发现我们两个已被松仓甩开相当一段距离。有一群大学生模样的人走在我们和松仓之间。松仓停下脚步,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我们:
“你们在干嘛?”
我和濑野同学赶紧快步小跑缩短距离。
“抱歉抱歉。”
我说道。松仓好像并不在意,伸手指了指餐饮一条街旁边的小巷。
“就是这里。”
这条巷子既窄又暗。如果不是松仓领着我们,我肯定不会贸然走进去。狭窄小巷甚至容不下两个人并排前进。松仓率先走进巷子,我退后一步,让濑野同学先走。
不知何处传来了笑声、歌声,还有怒号。空气中弥漫着烟味以及无法形容的恶心气味。这条巷子里虽比外头的街头幽暗许多,借助街灯和招牌的光线,我们至少不用担心脚下行差踏错。我一面眺望KTV、小酒吧、居酒屋等的看板,一面往前走。
不久后,松仓在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前驻足。楼梯外有块一不留神就会看漏的小小看板,上面写着“impostor syndrome”。楼梯旁还站着一个裹着冬季大衣的人,约莫二十岁的样子。松仓微微点头,冲对方举手示意。看来这段楼梯底下就是那个俱乐部,不知是他们在墙壁上装了吸音装置还是什么,反正我竖起耳朵都听不到底下发出任何声音。
濑野同学问道:
“就是这儿?”
“就是这里。”
“那我们下去吧。”
说着,濑野同学就要往下走。松仓猛然拦住了她。
“等等。你们不能进去。”
濑野同学立即激动道:
“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未成年人。”
好正当的理由……但濑野同学并没有就此让步。
“那松仓你为什么能进去?”
松仓挠挠头,似乎在忌惮我们的交谈会被那个穿大衣的男人听到,把我们从楼梯口拉走,压低嗓音说:
“多亏这里经理宽宏大量才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赖于给我介绍这份打工的人帮我说好话。他们冒巨大风险雇佣我,我不能随便滥用他们这份信任。你们不能进去,在这里等我吧。”
听了这番话后,濑野同学仍是愤愤不平,可终究不再坚持,说:
“你应该早点跟我们说。”
松仓没有答话,伸手解开立领大衣的扣子。他里面穿的是白衬衫和黑背心。松仓大概是想脱掉大衣,但又觉得让我们帮他拿大衣有点过意不去,最后干脆没有脱掉,敞着大衣就那么走向俱乐部。没走几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我们说:
“地下有信号,有什么事就用手机联系我。我有事也会联系你们。”
松仓走下台阶。地下那道门略微打开一条缝,应该是在迎接松仓。地底吵闹的动静顺着那条门缝泄漏到地面幽暗的小巷。
巷子里一丝风声都没有,空气仿佛停滞了,因而比起街道来没有那么寒冷。我和濑野同学只好站在原地等待松仓。
“他既然一开始就不打算带我们进店,为什么不早点说明白呢。”
濑野同学又一次抱怨道。我问道:
“如果他这么说了,你还会来吗?”
濑野同学想了想,说:
“……如果他这么说的话,唔,我可能还是会跟来吧。”
接着,我们就陷入沉默。
偶尔有二人组或三人组来到这家店。他们给穿大衣的男人展示身份证明后就走下楼梯。那个人就是松仓口中的门卫吧。他应该听到了松仓和我们的交谈,至少也听到了一部分,不过看他应该是打算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没有客人进出的时候,他就开始时不时朝我们瞟一眼。我正向提议要不要再走远一点,那个男人突然朝我们搭话说:
“喂。”
我先不回应,伸手指了指自己。充任门卫的男人惜字如金地说:
“喂。艺人?”
他不会是在说我吧?一定是说濑野同学。他会这么想也难怪。濑野同学不仅带着针织帽,还戴口罩遮住大半张脸,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而且还透着美丽。这是针对濑野同学的问题,由我出言否认恐怕不大妥当。于是我向濑野同学瞄了一眼,濑野同学点点头,她自己回答说道:
“不是。”
“哦,那是有演出?”
“也不是。”
“哦。”
门卫说完就很刻意地转头不再看我们。
不管怎样,我和濑野同学决定里这家店楼梯远一点为好。我们并排站到水泥墙下,脚边是柏油路的修补痕迹。松仓仍旧没有发来讯息。
巷子里没有风,可我们光是站着,还是能感到从地面窜上来的寒气。令我不禁蜷起身子。就在这时,濑野同学说:
“谢谢你陪我到这么晚。”
我笑了。
“好突然的道谢。”
濑野同学把手伸进双排扣大衣的口袋。原来她这件衣服有口袋吗?从外面压根看不出来。
“我想了一下。我有必须寻找分派员的理由。松仓也有。而堀川君你没有。你是纯粹出于善意才跟我们一起调查这么久。”
善意……吗?
“大家的便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人下毒。我讨厌这种情况,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是出于自卫。”
“但其实你并不认为有人会给自己的便当下毒吧?你更讨厌的是冷眼旁观。这我想就是善意的体现。”
是吗?她或许有点太高看我了。
“说心里话,我不是很在乎有什么人在使用书签。松仓估计也是这个态度吧。我是为了自己而行动,和你不一样。”
“你在说我为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吗?那你就错了。”
“但说到底你是在帮助松仓和我,我想跟你说声谢谢。”
说到这,濑野同学若有所思地问道:
“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同她说过吗?隔这么久才自我介绍,莫名感到有点害羞,我把脑袋扭向另一边,说:
“次郎。堀川次郎。”
“诶,我会记住的。”
濑野同学没有点评我的名字。不过我的名字本来就很普通,不大会让人产生感慨。既然说到这个话题,我突然想起自己也不知道濑野同学的名字。
“濑野同学的呢?”
“诶?”
“你的名字叫什么?”
一瞬间,空气沉默了,只剩下墙上换气扇发出的巨大噪音。”
濑野同学回答说:
“丽。”
“平假名?”
“不,是汉字。写作美丽的丽,濑野丽。”
“噢。”
濑野同学看着我说:
“……你想说什么?”
我答道:
“没什么。我会好好记住你的名字。”
濑野同学单脚抵在混凝土墙上,一边缓缓摇动身体,一边说:
“我经常被人说人如其名。”
“应该是吧。”
濑野同学的声音透着烦躁。
“你果然有什么话想说对吧?你这种反应我见得多了。”
我觉得不说出口就挺好,真希望她没有这么穷追不舍地逼问。但这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站在濑野同学的角度,她有什么不得不听的理由也说不定。都到这个地步,再固执不说反而会引起纠纷,于是我决定开口:
“我确实有想法,但并没有说出口的打算。”
“那就让我听听你的想法。”
“好吧,但事先说好,这不是我主动想说的哦。”
不知道事先说这样一句保险究竟有没有用,总之我说了。
“我在想濑野同学是不是讨厌自己的名字。”
我的回答大概很出乎濑野同学的意料,她霎时间怔住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在此之前你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
“你不也一样吗?因为没有问,所以没有说。”
她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
不过我还有一个理由。
“还有就是你没有演白雪公主。”
濑野同学本在摇晃的身体凝固了。我感到不妙,赶紧打断接下去本要说的话。
“我还是不说了吧。”
但濑野同学立刻拒绝道:
“请务必说下去。”
既然本人都如此希望,我就继续说吧。只是在说的时候,我将目光投向其他方向。
“……在本人面前这么说是有点奇怪,但濑野同学你长得很漂亮。”
她没有出声否定。当然,濑野同学应该也知道否定就等于假话。
“不知道这么说你会不会不高兴,你漂亮得都有些超凡脱俗了。”
说完这句,我有些担心地又添上一句:
“果然我还是不要说下去比较好。”
“说下去。”
我明白了。我深深吸一口小巷里那令人厌恶的空气。
“濑野同学你们班级在一年级文化祭上表演了白雪公主的话剧,对吧?松仓把这场戏批判得很过分。他说这出戏等同于恶搞胡闹,除了给高中时代增添一点回忆以外,什么意义都没有。”
“是很过分,但他说得很对。”
“然而,你们却到图书室来找白雪公主的原作。表演姑且不论,至少从故事大纲上,你们的版本应该和大众所熟知白雪公主相差不至于太大才对。”
濑野同学一言不发,点点头。我继续说道:
“我是不记得白雪公主里还有猎人这个角色了,但整个故事大体还是有点印象。比如王后会站在魔镜说‘魔镜魔镜’。”
谁是世上最美的人。
“分配角色的时候,我想班级应该会推举濑野同学你来演白雪公主吧。不说世上最美,全校最美不能算夸张吧。这纯粹只是我的想象,你们班级之所以会决定演白雪公主,恐怕就是因为濑野同学你吧。”
我顿了顿,等待着濑野同学的反驳,可她只说了句:
“然后呢?”
“然后,在这种情况下,濑野同学却没有出演白雪公主。难道是你对话剧不感兴趣,讨厌站在舞台上吗?可你明明又出演了王后,那就不是表演本身的问题了。那么……你讨厌的莫非是白雪公主?”
濑野同学没有回答,于是我继续说:
“你讨厌的不是白雪公主这个故事,而是白雪公主这个角色。如果是个原因,白雪公主和濑野同学就一定存在共通点。”
名为美丽的共通点。
“白雪公主因美丽而招致嫉妒,又因美丽而被人拯救。假如你讨厌的是这一点……”
我稍喘口气,继续说道:
“那你很有可能会讨厌自己的名字,丽。”
不知何处飘来KTV的歌声。
身穿大衣的门卫又迎接一批新客人进店。
或许是风向改变的缘故,巷子里陡然刮起一阵寒风。
对于我这通擅自想象的话,濑野同学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仍是用单脚踩住墙壁。
“我……”
她终于开口。
“从小就被教导要变漂亮。说我底子很好,要努力变漂亮。只要变漂亮了,很多其他事情都会变得顺遂。”
濑野同学一时无言,苦笑道: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变漂亮就会有好处。这是更聪明的生存方式。”
我沉默不语。门卫可能打开了俱乐部的门,我听到从里面传出微弱的音乐。
“知道吗?变漂亮其实相当麻烦哦。光是最基础的保湿就烦得要死。不能劳累、不能熬夜、不能吃巧克力、不能喝太热或太冷的饮料、不能吸二手烟,每天要吃两根黄瓜,不能跪坐,所以一切和风相关兴趣爱好也都不能做,泡澡水绝不能超过四十一度,泡澡时间不能过久也不能过快,只能吃全麦面包,绝对不能吃高筋面粉面包……不管有用没用,有没有科学依据,反正这些事他们全都说过。”
濑野同学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然后,我就变漂亮了。”
她的美貌确实无人可以否认。
濑野同学嘴角含笑,说:
“……父母还让我学钢琴,我就学了。他们觉得我什么都能做到,不过我确实有刻苦练习。他们经常让我练琴时要投入感情,现在想来,比起感情,我更希望他们能先教我弹琴技巧。”
“确实可能是这样。”
“后来,我比其他孩子更早被选为发表会成员,比同年龄的孩子更早站在了舞台上。我在舞台上没有怯场,弹奏完作品后,我自己都感受到了些许成就感。结果,你猜大家怎么说?”
我隐约已经猜到了她下一句话,不过仍是保持沉默。
“‘你那么漂亮,拍出来照片效果肯定很棒’。”
“……”
“‘长得漂亮果然有好处呢’。连我的父母都这么说。当时不止我一个人表演,还有其他孩子,可只要我在场,所有人就只会关注我。这些评价令我感到非常困扰。真的,很困扰。”
我问道:
“所以你就制作了书签?”
濑野同学稍显踌躇,不过终究点了点头。
“不全是这个原因。父母对我说希望你能更漂亮一点。或许是我的错觉,但当时我已经开始感受到了他人的嫉妒。我很害怕,更漂亮就更害怕。当周围人在说我长得漂亮所以事事顺利的时候,我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惧。”
濑野同学抬头仰望着夹在小巷之间的狭窄夜空,自嘲道:
“所以我才说,其实我并不需要什么书签。因为实际上不存在这么一个让我害怕到想下毒的人物。即便再怎么无法忍受长得好看这件事,也不存在下毒的对象。”
濑野同学停住话语,闭上了嘴巴。说实话,我本无意打探她这份心境。
因此,我决定换个话题。
“……栉冢同学又是如何呢?”
和濑野同学组成二人姐妹团的栉冢奈奈美,她想必在恐惧着某种事物吧?
“那个女孩……她确实需要书签。”
说完,濑野同学猛然看着我。
“我是不大懂啦,据说女生太漂亮反而令男生不敢接近,这是真的吗?”
我想了想,说;
“我也不大懂。”
“是吗?”
“但我觉得这句话不无道理吧……”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那位门卫显然很在意濑野同学,但只是问了句她是不是艺人。他肉眼可见地对濑野同学的美貌感到畏缩。
濑野同学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仿佛失去了兴致,说:
“这样啊。”
她调整一下口罩,又说:
“她……奈奈美不能说比我更漂亮,但非常可爱。”
濑野同学的声音越说越轻,几难听清。
“她真的从小时候就一直很可爱,可爱到有自称业内人士的人渣接近她,想在她身上敲一笔钱。奈奈美的母亲是个朴实天真的人,听信了人渣的话,认为自己的孩子将来一定能成为大明星,必须早早为进艺能界做准备。她的父亲倒是持反对意见,这件事引发矛盾越来越大,竟然导致父母离婚。后来,她的母亲就跟那个人渣再婚了……这个时候奈奈美明明可以选择放弃,但她却选择跟了母亲。从此她就再也没有了自我,自己的房间和时间都没了,连一元钱都没了,彻底沦为母亲和人渣用来赚钱的工具。”
所谓赚钱,具体来说是怎么赚的呢?这个问题我没有问出口。濑野同学的话里没有涉及到细节,即便我追问下去,恐怕她也不会回答吧。
“奈奈美说她一开始觉得很快乐。能讨母亲欢心,还能得到工作现场大家的表扬。逐渐她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即使她不喜欢这种生活也不能放弃。她说自从意识到这一点后,周围的人们就变得很可怕。她初中时总是低头。低着头,不看任何人的脸。唯一的朋友就是我。”
“……”
“然后,有一天,她在网上搜索自己的艺名,突然,心里紧绷的弦断了……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父母分开是自己的错吗……于是……”
这个“于是”未免省略了太多内容。我不禁暗想。
“于是我们就组成了姐妹团,制作书签。”
寂静无声,唯独换气扇的噪音回荡在狭窄的小巷。
濑野同学用双手盖着脸,说:
“……为什么我会跟你说这些呢。”
我也不知道。濑野同学透过手指缝隙窥视我。
“一定是打瞌睡的缘故。平时这个时间点,我早就睡下了。”
“可能是吧。”
濑野同学没有理会我这句敷衍的回应。我反客为主说道:
“濑野同学。刚才的话都是真的吗?”
濑野同学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凉。
“……真的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要按照你刚才所说,书签多半应该还未完工吧?”
濑野同学似乎没听懂我在质疑她,先是有些沮丧地说了句:
“什么?”
接着就皱眉道:
“你这是什么意……”
她下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因为有人从地下台阶走了上来。
走出来的人跟松仓穿着几乎相同。白衬衣、黑背心、黑领带,只有脚上不同,是一双旧球鞋。这人一头栗色的不对称鲍勃头发型,是个女人。里面应该空调开得很足吧?这个女人走出来一吹寒风就抱紧身体。她看了看我们,说:
“松仓说的人就是你们吧?”
我和濑野同学转头相视,不约而同冲女人点点头。
女人自称叫八木冈。我们也做了自我介绍,可八木冈小姐似乎没有认真听,大约她压根没打算记住我们的名字。
“好想抽根烟啊。”
慵懒地发了句牢骚后,八木冈小姐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正题。
“听说你们在找玛丽小姐?有话想问我?”
我们确实有话想问,可那难道不该是松仓的任务吗?
“那个……松仓在哪里?”
我问道。八木冈小姐忍俊不禁地笑道:
“周五晚上调酒师不在,店里怕不是要崩溃了。在我出来跟你们聊天的时候,松仓就要替我工作。尽管我跟他说就不能等我上完班再说吗……
八木冈小姐看了眼濑野同学,接着对我说:
“你怎么看都是未成年人,可能等不到闭店时间呢。话说你这个未成年人这么晚还在大街晃悠,这可不行啊。”
她应该不是在真心批评我吧?我和濑野同学面面相觑,濑野同学朝我点头示意接下来就由她来负责问话。
“那个,关于那位玛丽小姐,请问你有没有听她说起过书签的事?”
“书签吗?”
八木冈小姐无精打采地扭动脖颈。
“松仓好像也说起过这件事,从书签能找到玛丽小姐的住址?是吗?你们不用急着回答我。我对你们想干什么没兴趣。关于这个书签嘛,嗯,我确实听过。玛丽小姐拿出来跟我显摆过。”
濑野同学瞬时兴奋了起来。
“那、那,书签的事,她都说了什么?”
面对濑野同学的追问,八木冈小姐的回答似乎驴唇不对马嘴。
“说什么来着……啊,对了对了。她说了书。”
“书?”
“对。”
八木冈小姐伸手叉腰,叹息道:
“我记不大清楚。她说有人给了她武器,我还以为是枪,结果她说是有人让去借书。”
“谁说?”
“不知道。我没法闲聊太久,想早点回去工作。”
八木冈小姐似乎很讨厌被人打断,濑野同学赶忙低头道歉。
“对不起。请继续。”
八木冈小姐浅笑道:
“不用这么郑重道歉啦。我说到那儿来着?对,她拿出一本书的时候,我还以为玛丽小姐说的是学习就是武器这种老生常谈的论调,所以本想无视她。但我想了想,会不会像老电影那样在书里藏武器的桥段呢。玛丽小姐说她按照那人指示去借书,就发现书里夹着书签。她拿出书签给我看,说这东西很厉害哦。到底哪里厉害,我就不知道了。”
确认八木冈小姐的叙述已告一段落后,濑野同学问道:
“书里还夹着别的东西没有?”
“我听说的只是书签。”
恐怕玛丽小姐借的那本书里还夹着书签使用方法的便签之类的东西吧。否则不可能有人会把干花书签当作可怕的武器。玛丽小姐想必对八木冈小姐省略了部分细节。
濑野同学追问道:
“请问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八木冈小姐抬眼凝视半空,有些迷茫地说:
“唔,差不多一个月之前。玛丽小姐跟往常一样化着非常精致的妆容。”
忽然,八木冈小姐慌张地伸手在口袋摸索。我正疑惑她在找什么东西吗?只听她问道:
“我可以抽烟吗?”
濑野同学迟疑地点点头,随后八木冈小姐发出勉强的笑声,摆摆手说:
“开玩笑啦。这一片路上禁止吸烟。”
她一边焦躁地抖动手指,一边说:
“啊,对了。头先我说不知道叫她去借书的人,但现在我想起来了。好像是聊天群里的人。似乎是个专帮困难人群的聊天群,玛丽小姐跟我说过可以帮我介绍拉我进群。”
“你进群了吗?”
八木冈小姐苦笑着摇摇头。
“当然没有。”
为什么你不想入群?濑野同学并没有问这个问题,反而问了句:
“你知道那个聊天群叫什么吗?”
八木冈小姐这次很干脆地回答道:
“她说叫姐妹团。跟外人透露姐妹团的人会被踢出群聊,她请我务必保密。但我已经说出来了。”
“玛丽小姐是经谁介绍入群的呢?”
“不知道。她没有跟我说过。”
濑野同学的提问基本集中在书签,这也难怪。可松仓想知道的应该是玛丽小姐的住址。因此我开口问道:
“那个,八木冈小姐,不好意思。你知道玛丽小姐到底是什么人,住在哪里吗?”
八木冈小姐指着我说:
“对,对。我以为你们会问这个,结果尽问些全然无关的事情,我都在心里纳闷了。”
“你知道吗?”
“不知道。”
瞬间,我有种浩大的无力感。八木冈小姐盯着我,莫名用一种很奇怪的满足口吻说:
“我知道松仓很担心玛丽小姐,如果我知道什么线索就直接跟那个孩子说了。”
“这样吗……”
“其他我就不记得了……噢,我还记得夹着书签那本书的名字。”
我认为书名算不上太有用的线索。毕竟世上绝大部分的书都有重复印刷,汗牛充栋……虽然我不是很起劲,濑野同学却对这种琐碎情报极其敏感。
“请问是什么书?”
“《草叶集》。”
看到濑野同学一下语塞,八木冈小姐背诵道:
“哦,船长,我的船长!我们险恶的航程已经告终……就这本书。你不知道吗?”
我和濑野同学纷纷摇头。八木冈小姐并不惊讶,平静地说:
“沃尔特惠特曼*。好好读书啊,未成年人。至少这句诗要背得出来吧,这本书是学校的书吧。因为还贴着标签。”
(沃尔特惠特曼:美国文坛最伟大诗人之一,有自由诗之父的美誉)
我没有听漏她轻描淡的这句话。
“学校的标签吗?”
我着重问道。八木冈小姐不是很自信地回答:
“我觉得是。标签上好像写了学校的名字。”
“什么学校?”
“我只在一个月前瞟过一眼而已,太强人所难了吧?给我点提示。”
提示……难道说?我说出我们高中的名字。
八木冈小姐的眼神骤然放光。
“对,就是这个!不会错。哎呀,舒服了,谢谢你。”
说着,八木冈小姐抬手看一眼腕表。
“我该回去了,不能太麻烦松仓。你们还有什么话想问?”
我已想不到任何问题。濑野同学似乎也是一样。八木冈小姐说:
“没了吗?那再见了。希望你们能找到玛丽小姐。”
说完,她一面嘟囔着“好像抽根烟啊”,一面走下台阶。
八木冈小姐走下楼梯,一打开门便有音乐声从缝隙间飘出来。跟随音乐声一同从门内走上来的人是松仓。他脖子下紧紧系着黑色领带,手中提着那件藏青色立领大衣。因为在八木冈小姐出来与我们交谈期间,松仓必须替她的班,所以他才会穿成这样。松仓一脸痛苦地扭动脖子,松开领带后,单刀直入问道:
“怎么样?”
我和濑野同学在同一时间给出不同答复。濑野同学说的是“不怎么样”,而我说的是“关键大发现”。松仓分别看了我们俩一眼,从眼神判断出我们并非开玩笑,略一颔首道:
“详细说来听听。”
巷子里卷起刺骨的寒风。有对男女不知什么时候经过我们身旁,检查完ID后,他们走下楼梯进入俱乐部。开门时。我听到什么东西摔碎了的声音。松仓迅速转身看了一圈,说:
“不能站在这里聊天,会被人训导的。原本这家店门口就禁止有人停留。快走吧。”
他说得很对,可我们要走去哪里呢?我思索片刻,说:
“回刚才那条大街,那里有家家庭餐厅。”
松仓微微皱眉道:
“那里经常有人站岗巡逻,专抓夜晚逛街的学生。危险程度跟这里不相上下。”
“那你觉得我们去哪儿呢?”
“这个嘛……”
松仓松开领带,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提议道:
“灯光昏暗,会开到深夜,而且不会太吵闹。附近有家咖啡店很不错。去那里怎么样?”
我没有异议,同时余光瞟到濑野同学也微微点头认可。松仓一边伸手穿大衣,一边说:
“那就这样决定了,跟我走。”
松仓朝巷子深处走去。我示意让濑野同学先走,自己留在最后。松仓走的道路很窄很偏僻,如若不是事先知道的话,万万察觉不到这里居然还能走。我们在羊肠小道走出几步,道路少许宽敞了些,可马上又走进了另一条更窄的巷子。经过一家赠品交换所*后,我们转进摆放着自动售货机的拐角,又路过一家在店外摆着桌椅的居酒屋……饶是我对方向感很有自信,这下也晕头转向了,单凭自己是断然无法原路返回,更找不到车站在哪里。莫非松仓是特意带我们走复杂路线?就在我冒出这个念头之际,松仓停下脚步,说:
(赠品交换所:能柏青哥店里赠品换成现金的店铺,通常就开在柏青哥店的隔壁)
“就是这儿。”
面前是一栋小型楼房的一楼,看板上写着“盐味拉面”。店外没有挂门帘,店内更是毫无光亮。
“这不是咖啡厅,是盐味拉面店啊。而且根本都关门了,不是吗!”
我老老实实吐槽道。松仓有些许吃惊地伸出食指指天。我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二楼确实还亮着灯。
“在二楼就直接说二楼行吗?”
“在二楼。”
我明白了。
这栋楼房的楼梯也很隐蔽,要是没有松仓带路,我自己大概找不到上楼的途径。我们走上二楼,木门上嵌有玻璃,透着橙色光芒。我想看看这家店到底叫什么,可看来看去也没找到店名。
松仓毫不犹豫推开店门走了进去。濑野同学跟在他身后正要走进,一瞬间又停住了。我一下就明白了她驻足的原因。店内云雾缭绕,充斥着香烟气味。看到濑野同学迟迟不动,松仓转身问道:
“怎么了?”
濑野同学不答。经过考量,我认为这个理由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就在她背后对松仓做出抽烟的手势。不愧是松仓,霎时间便理解了眼下的情形。
“啊,你受不了烟味对吧?那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或者,边走边说也行。”
然而,濑野同学毅然决然地说:
“没关系。”
“不用勉强噢。”
“没事,没关系。”
濑野同学说完就擦着松仓的肩膀往店里走去。此时,站在柜台内侧的中年店员才开口迎接我们:
“欢迎光临。”
松仓之前说这家咖啡厅“昏暗”,要我说他真该把前头那个“薄”字删掉,因为店内光线远比昏暗更暗。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几个客人在,烟民比例估摸着有一半。缕缕烟丝在微弱橘色灯光的照耀下袅袅摇摆。柜台内陈列着各种酒瓶,看起来这家店本质上是卖酒为主。我望着柜台,下意识地说道:
(薄:昏暗的日文为薄暗い。)
“这不是间酒吧吗?”
松仓坦然驳斥道:
“不,是咖啡厅。”
“可是……”
“也有卖酒的咖啡厅。”
似乎被他给骗了。
店里摆放着圆桌,我们各自间隔一段距离围坐在桌边。濑野同学尽管讨厌烟味,可一旦下定决心后,她脸上便不再露出任何一丝厌恶。她看着菜单说:
“我要葡萄汁。”
我本想跟着也说葡萄汁,可又觉得还是别跟濑野同学点重复比较好,就说:
“那我要橙汁。”
濑野同学放下菜单。松仓拿起来端详一会儿,冲柜台举起手。那位中年店员走过来给我们下单,松仓点了混合咖啡、葡萄汁和橙汁。
“八木冈小姐说……”
我刚开口,松仓就微微一笑,说:
“你先别急。说到一半,饮料端上来不还是要打断了吗?等饮料上齐再说吧。”
他说得有点道理,我点点头。
可这样我们三人均沉默不语,氛围实在压抑。既然还有时间,我必须要跟松仓分享那件事。
“那关于八木冈小姐的回答等会儿再说,有件别的事想告诉你。”
松仓没料到我会调转话题,稍显惊讶地说:
“什么事?”
我转头对正无聊得耷拉着脑袋的濑野同学说:
“之前那些事情,可以跟松仓也说一遍吗?”
她的反应比我想象得更快。
“诶,不要。”
她断然拒绝我的提议,我知道自己不该勉强她,可是……我郑重地对她说明意图:
“有个地方我很在意,但也许只是我想错了。我希望能让松仓听一遍,确认一下我到底有没有想错。”
濑野同学沉吟片刻,声明道:
“不愿说的事,我是不会说的。”
她这是许可的意思吗?我点点头。
“好吧,首先……”
濑野同学拉了拉口罩,似乎想要遮蔽烟味,接着开口说道:
“奈奈美……栉冢奈奈美经常被人说很可爱。”
濑野同学直接跳过关于自己名字的部分,把后面内容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
我确实有想要征求松仓看法的意思,但我真正的目标是濑野同学。我想要看看濑野同学所讲故事会不会产生动摇。我在意的细节极其微妙,很可能受濑野同学叙述的语气用词所影响。但假如濑野同学两次都说了同样的话,我就能确定那不是我的错觉。
本想用这段话填补饮料送上来之前的空白,结果还没等濑野同学说完,饮料就来了。濑野同学只好暂时打断讲述。松仓接过咖啡,再把橙汁和葡萄汁分别放在我和濑野同学面前。
濑野同学收尾道:
“于是,我们就组成姐妹团,制作书签。我说完了。”
结果,濑野同学只讲了栉冢奈奈美的事情。不过我想确认的点就集中在后半段,因此没有任何问题。我问松仓:
“有何想法?”
松仓略显犹豫地说:
“不知道我在意的点和你一不一样……”
忽然,他又思索了一小会儿,应该是在琢磨濑野同学这番话。接着,松仓说:
“……书签是不是没做好啊?”
我瞬间就精神了。
“就是这个。”
我猛然探出上本身,差点撞倒橙汁和葡萄汁。我赶忙退回原位,说:
“就是这一点。”
按照濑野同学的说法,栉冢奈奈美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更没有属于自己的金钱。这应该是濑野同学从栉冢同学那儿听说的,也许有栉冢同学刻意夸张的成分,不能百分百相信。濑野同学似乎仍没听懂我们的意思,我继续说道:
“之前你说过是你设计了那个字母R书签的图纹,对吧?”
濑野同学不安地点点头。我进一步问道:
“濑野同学把设计交给栉冢同学以后,栉冢同学再把设计图案输入电脑,然后用打印机在透明纸上印出来,最后再用两片塑封膜夹住塑封起来,做出书签。”
“我没有亲眼看到过程,但应该就是这样。”
说着,濑野同学仿佛终于察觉到这段描述中的不对劲之处。
“诶,奇怪?可是,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对吧?稍微一推敲就很奇怪。”
濑野同学神色顿时变得焦躁。
“嗯,是很奇怪。没错,很奇怪。”
这下我们三个人都在琢磨同一个疑问,松仓总结道:
“听了濑野你刚才所说,实在想象不出栉冢奈奈美会拥有电脑、还有打印机、甚至塑封机。”
栉冢同学没有自己的房间和时间,也就是说她的一切行动都由双亲控制。这样的人能有机会制作乌头书签吗?能有机会接触制作书签的机器吗?
看濑野同学的表情就清楚了,答案显然是“否定”。濑野同学掩饰不住心中动摇,悄声道:
“可那真是我们两个做的书签啊。”
松仓双臂交叉摆在胸前,说:
“我相信是你们两个人商量制作书签。可光凭你们两个无法完成书签。一定存在某个负责具体制作的第三人。”
我不假思索地说:
“是栉冢同学拜托其他人了吧?她还有别的朋友吗?”
濑野同学呆若木鸡,怔怔自语道:
“奈奈美说只有我一个朋友,原来是骗我的吗……”
随后她便陷入沉默。松仓和我都不去喝饮料,静静等待濑野同学的结论。不久,濑野同学断言道:
“我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我直觉算很敏锐,丝毫感觉不到她在说谎。或许我还有其他朋友,但她没有。她没有说谎。”
可这样事情就说不通了。
不过我相信濑野同学。只有她一个人认识栉冢同学。此刻,我选择相信濑野同学的观察力。
栉冢奈奈美的朋友唯独濑野同学一人。那么,至少她不存在第二个可以托付书签的朋友。如果是这样,那么书签就无法完工了。依照濑野同学的描述,栉冢同学的双亲怎么看都不会帮女儿制作书签。在这个濑野同学和栉冢同学的故事里,理应还有一个登场人物。
松仓不知在想什么。他追问道:
“还有一点令我颇为在意,也许只是无关痛痒的点,不过,堀川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松仓用眼神询问我是否该把这一点疑问说出口。我叼着习惯,挥手示意他说出来。
松仓便说了:
“濑野,刚才你说栉冢‘那个孩子选择了母亲’。”
濑野同学困惑地说: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说了。”
“就算我说了这句话,又怎么样呢?”
松仓把手放在桌上,说:
“这句话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栉冢奈奈美选择了母亲的意思吗?还是说……也有孩子选择了父亲?”
濑野同学从口罩下方含住吸管,杯中果汁水位少许下降。她的双眼应该早已习惯这家店昏暗的照明,可瞳孔涣散宛如失焦。
“……我不是故意说得这么晦涩,不过,我的意思就是奈奈美选择跟了母亲。怎么了?”
原来如此。
说实话,我压根没注意到松仓现在提出的这一点疑问。但一旦考虑到制作书签需要第三个人的话,松仓所纠结的这句话就立马变得意义重大起来。
仔细一想,问题就简单了。第三个人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双亲,那还会是谁呢?我说:
“也就是说……栉冢同学是有兄弟姐妹的吗?”
但濑野同学轻轻摇了摇头,说:
“我没见过奈奈美有兄弟,也没听她提过。”
“她有没有说过自己的姐妹?”
“我想没有。”
说着,濑野同学的语气忽然含糊起来。她吸了口果汁,又说:
“……不过,我当时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劲,就是聊到取名字的时候。”
为了避免干扰濑野同学回溯记忆,我和松仓在一旁乖乖闭上嘴巴等待。濑野同学支吾道:
“取名字……我们聊起要取个什么名字才好……不对,不是。是聊到自己讨厌怎样的名字。假如有朝一日组成家庭,我说……我不想取像自己这样的名字。”
我觉得濑野同学的名字很好,即便不用人如其名这种夸奖方式,我依然觉得那是个很棒的名字。但我不能否定濑野同学厌恶这个名字的理由。
“然后,奈奈美……说什么来着。原话我可能想不起来了……反正是大概意思是这样。如果是我的话,不会用游戏心态来起名字。”
濑野同学似乎终于回忆起具体场景了。她伸手按住额头,说:
“……如果是我,不会拿孩子的名字玩游戏。不对,是……不会拿孩子们的名字玩游戏。”
我忍不住插嘴道:
“孩子们的名字玩游戏?这是什么意思?”
濑野同学的回答透着无力感。
“我不懂奈奈美到底想说什么。但……我问她是不是类似给孩子起押韵的名字,她说没错。”
押韵的名字……
“像太郎和叶郎这种?”
“我不清楚,应该就是这种吧。”
“右近君和左近君?”
“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松仓突然冷言道:
“我倒不觉得这是在拿孩子的名字玩耍。”
濑野同学有些吃惊,不过我理解松仓的想法。松仓的名字叫诗门,他的弟弟叫礼门。尽管松仓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他不讨厌兄弟俩名字相互呼应这件事。
跟着,松仓阐述道:
“即便栉冢的确有兄弟或姐妹,那也只能确定这个人跟最早那两枚书签有关。没有证据能表明这个人和眼下满大街的书签以及分派员有关。”
我即刻反驳道:
“可除了濑野同学、栉冢同学,能够复制书签图案的人现在又多出了个栉冢同学的兄弟姐妹。这个人难道不可疑吗?”
“我知道。可是现在我们没有任何手段找到这个人。我想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过分纠结这个无法调查的人也于事无补。不要忘了我们今晚出来的原因,堀川。”
松仓很冷静。没错,我们今晚出门是为了寻找玛丽小姐的线索。和濑野同学的看法不同,我认为与八木冈小姐交谈带给我们不小的收获。
我稍稍举起双手,为自己把话题带跑偏表示道歉。松仓直截了当问出早该问出的问题,强行切换了话题:
“告诉我吧。有关玛丽小姐,八木冈小姐都说了什么?”
我和濑野同学对视一眼,彼此都纳闷该由谁先说呢。只见濑野同学摆摆手催我先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先开口道:
“我先说吧,要是有什么说错或者说漏的地方,再让濑野同学补充。”
濑野同学伸出右手大拇指表示OK。
我边回忆边说:
“松仓进去以后,八木冈小姐就走了出来……我记得她最先说的话是——好想抽根烟啊。”
松仓皱眉道:
“适当挑重点讲。”
我对松仓的要求充耳不闻,巨细无遗地把八木冈小姐的话尽量一五一十复述一遍。
玛丽小姐听人说起王牌的时候,那个人先说的东西是书。
一开始玛丽小姐以为那人要劝诫她去读书,所以玛丽小姐一开始无视这张王牌。
没想到书里夹着书签。
玛丽小姐说这枚书签很厉害,但没说具体怎么个厉害法。
让她去借书的人就是那个“会给有困难的人提供帮助”群聊里的人。
玛丽小姐邀请八木冈小姐入群,但八木冈小姐拒绝了。
玛丽小姐说群聊的名字叫“姐妹团”。对外人透露这个群的事情,会被提出群聊。
这件事发生时间大约在一个月前。
店内能隐约听到换气扇的噪音,松仓纹丝不动。万幸,我的记忆没有模糊之处,濑野同学也没有出声纠正。
最后,我说:
“八木冈小姐说完,我就问八木冈小姐她所看到玛丽小姐借的书,到底是本什么书。回答是惠特尼休斯顿*的《草叶集》。”
(惠特尼休斯顿:已故美国歌手)
濑野同学头一回打断了我,纠正道:
“是沃尔特惠特曼。”
我只说对了惠特两个字吗?松仓有些疑惑地问:
“《草叶集》?好像听说过。”
“哦,船长,我的船长!好好读书啊,未成年人。”
“这是八木冈说的吧,然后呢?”
我想稍微营造点效果。
“然后,那本书是学校图书室的藏书。”
松仓估计已经猜到我接下去要说的话,预先问道:
“哪个学校?”
“我们学校。”
松仓架起胳膊,深深靠在椅背上。
“……原来如此,的确是关键发现。”
说着,他的嘴角扬起讽刺的角度。
“我能先说一件事吗?”
“不要说一件,多少件都要说。”
“这件事要先说……玛丽小姐该不会是未成年人吧?”
啊,也对,对松仓而言,首当其冲的问题是这个。松仓不满地责骂道:
“负责看门的人到底在干什么?检查体制形同虚设嘛!”
他的怒火应当远远不止如此,可松仓转瞬之间又恢复讽刺笑容。
“算了,这种事在所难免。她在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只要拿别人的ID蒙混过关就行,门卫多半不会阻拦。再说玛丽小姐总化妆,就算跟别人ID的素颜照片对比也没有多大意义。”
松仓看似在为门卫说话,其实也是在给自己辩解。想到这一点,我就问道:
“玛丽小姐如果是未成年,那很可能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说不定我们跟她甚至在走廊擦肩而过,可松仓你也没有察觉到呢。”
松仓神色凝重地说:
“是啊。”
濑野同学一口饮尽葡萄汁,问道:
“你们就这么肯定玛丽小姐是我们学校学生吗?”
松仓重振精神,答道:
“我想是的。”
他手肘抵住圆桌,伸出食指,说:
“我是在八王子的俱乐部见到玛丽小姐,误以为书签是在校外甚至市外传播,在学校图书室里见到书签那一刻,我还以为是纯粹的偶然。你怎么想?”
松仓转动食指指向濑野同学。濑野同学喉头咽了咽,略一点头,说:
“对啊。我也以为书签是自校外扩散到校内,明明看到校舍后头有栽种乌头呢。”
“你会产生误解也无可厚非。对你来说,书签确实产生于校外……因为那就是你初中时制作的东西。”
不过,现在一切都变了。
持有书签的人有东谷图书委员长、打扫学生辅导室的值日生北林同学(目前这位只是我们的推测)以及玛丽小姐,这三人都是我们学校的高中生。另外,至少东谷同学和玛丽小姐都是通过学校图书室藏书这个媒介,从分派员手中接受书签。而我和松仓正是图书室的图书委员。
东谷同学之所以会觉得分派员神通广大,觉得分派员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逃不过分派员的眼皮,恐怕就是因为分派员用图书途径交给她书签这件事吧?东谷同学自己就是图书委员,而分派员居然用学校图书室藏书这种手段发给她书签,这令她感到自己的生活习惯都被看穿了。可如果玛丽小姐也是通过学校图书室接收书签的话,这件事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东谷同学的感受就是碰巧产生的误解。
换言之,姐妹团压根不是以这条街、或东京都、或者日本乃至世界某个地方为据点的神秘组织。它根本是以我们学校图书室为舞台的小规模社团。这才是眼下最合理的推断。
松仓抿了口咖啡,说:
“藏木于林,藏书签于书,这就是那位分派员的行事方法。堀川,有人跟分派员做过相同的事哦。”
有吗?
……啊,有啊。没错,是有这样的人。濑野同学探出身子问道:
“等等,那人是谁?”
松仓再次伸直食指。我也跟他一样伸出食指。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在同一秒抬手指着对方。
“就是我们。我们把书签藏在书里。”
“周围全都是书,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这只是我们的一句戏言。
可濑野同学似乎很认真地低语重复了一遍:
“周围都是书,自然的想法……”
说出戏言的人是我。但陡然间,濑野同学这句话仿佛在我心底泛起波澜。
“我开玩笑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说把书签藏在书里,不算特别罕见的创意。我不是在说谜语提示。”
松仓握拳抵在嘴角边,轻声说:
“不……说不定,还真可能是那样。东谷被姐妹团踢出群聊了。她本人说是因为她弄丢了书签。我当时就觉得有点纳闷。怎么可能有人那么快就知道东谷弄丢书签了呢?东谷为什么会被踢出姐妹团——分派员究竟是通过什么手段得知必须把东谷踢出群?显然不是东谷自己说出口,因为那家伙明显对自己被踢出群这件事感到恐惧。”
东谷同学被踢出群聊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今天午休时,我们在空教室互相汇报调查进展。东谷同学就是在这个时候给我发讯息。
不,不会。东谷同学被踢出群肯定要比她给我发讯息的时间还要再早一点。
再早一点的话,我们和东谷同学在周二放学后见过面。就是松仓揭晓把书签落在《玫瑰之名》下卷里的人究竟是谁的那一天。也是我被松仓评价不擅长撒谎的那一天。
我说:
“东谷同学是在跟我们三个说话那一天之后被踢出群的,也就是周二。”
松仓跟着说:
“是放学后那次,在图书室里。”
濑野同学补充道:
“就在那天放学后,我们才知道把书签弄丢的人是东谷同学。那个时候,除了我们,图书室里还有别人吗?”
松仓微微一笑。
“我们学校图书室人气很差。那天放学后,至少在我们谈话期间,没有其他学生来借书看书。”
原来如此。这下总算明白了。我叹了口气,说:
“我被姐妹团这个名字给误导了,再加上《夜之姐妹团》。”
松仓点点头。
“是啊。我们先入为主把它想成了女性组织。”
那一天,图书室里有松仓、濑野同学、东谷同学、我以及另一个人。放学后当值的图书委员基本为两人一组,和东谷同学搭档值班的那个人是谁?
濑野同学喃喃道:
“那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我和松仓异口同声回答:
“植田。”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