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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签与谎

    植田就是分派员吗?至少,植田肯定是遵照分派员命令行事的部下。我们终于查到了这一步。

    这个结论倒也不至于令人难以置信。要说为什么,因为我们对植田其实并无太多了解。植田是一年级图书委员。植田有个哥哥是同一所学校的二年级问题学生。由于受到这位哥哥牵连,植田曾被横濑恶意相向过。植田家在公寓二楼,我记得他们家还有台电子琴……

    即便知道这么多信息,可对于植田这个人,我还是知之甚少。一切都不过是表面文章。分发乌头书签之人会是植田吗?眼下我找不出否定理由。

    接下去该怎么办?松仓一口饮尽马克杯所剩咖啡,斩钉截铁地说:

    “我知道植田家住哪儿,走吧。”

    我和松仓曾经接受植田之托去过他所住公寓。我们知道他家住址。

    可濑野同学却犹豫道:

    “我是想去啦……但已经过零点了哦。”

    我立马看了看手机。十二点十九分。不知不觉间,我们竟在外头待到了这么晚。

    但松仓仍是满不在乎地说:

    “零点也好,四点也好,又怎么样?书签里头可有致命毒药,你们忘了吗?没有调查头绪的时候只好等待,可一旦找到线索,有什么理由要继续多等一天呢?如果就这样等到天亮,结果晨间新闻播出找到玛丽小姐之类的话,我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松仓所言句句在理。不过,目前仍有其他选项。

    “我们应该有植田的电话号码,打个电话怎么样?”

    松仓露出瞬间的迷茫,随即猛然摇摇头。

    “不成。不能给他留逃跑的余地,还是直接当面诘问的好。”

    “都这个时间点了,直接冲到人家家门口算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要一面敲门一面大吼‘植田,滚出来’吗?他会报警的吧?”

    松仓多半想的是就算这样也无所谓。但他深呼吸一口气,看着我们说:

    “我明白了。那我们就先去植田家附近。在他家附近给他打电话,把他叫出来。如果他不出来,我们就联络植田的哥哥,拜托他哥哥就算用拽的也要把他拉出来。这样如何?”

    这个法子的确比较妥当。我点点头。濑野同学也赞同道:

    “我想了下,松仓,你说的没错。刚才是我打瞌睡说胡话了。我们走吧。”

    讨论到此结束,我们不约而同站起身来。

    结完账后离开咖啡厅,濑野同学扯下口罩深深吸进一口夜晚的凉气,又长长呼出一口气。看来她忍耐二手烟已经到极限了。松仓二话不说迈步朝前走,我们紧随其后。

    我加快步伐跟松仓并肩,说:

    “不过,植田家离这儿可有一段距离呢。”

    我们所在位置是八王子站前的繁华街道,而植田家在一个车站距离之外的八王子市站。步行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是大约需要耗费四、五十分钟。此时已是深夜,我们三个在街头徘徊,很容易被人抓住盘问。松仓和濑野同学姑且不论,今晚我可没有骑自行车。

    松仓语带苦涩。

    “只能打车了,唉,真是噩梦。”

    “三个人分摊车费还行吧。”

    “太不划算了,真希望有人能报销这笔经费。”

    “玛丽小姐要是平安无事的话,找她商量商量看看。”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算了……反正我有打工。”

    我们两个人并排快步走在夜晚的街,时不时回头确认濑野同学是否跟在身后。

    走出小巷,我发现自己又回来了车站前的饮食一条街。来的时候这条街上人潮汹涌,不过毕竟现在已是凌晨,街上人影寥寥。一旦走到这里,不用松仓领路,我也能辨明方向。

    “要去哪里打车?”

    美食街路宽狭窄,出租车无法驶入。松仓迅速回答:

    “车站。那里应该会有几辆车等候。”

    原来如此。从这里已能看到八王子站。

    悬空走廊底下有十个左右看起来品行不那么端正的男人正在大声播放音乐。我们尽量跟那群人保持着距离。

    到车站就能找到出租车,这个想法虽然合理。可具体是要走到车站哪个位置呢?松仓巡视一圈,伸手一指走廊,说:

    “那边。示意图有说过……”

    的确,那里有块蓝底白字的四角示意图。图上写着“出租车上车点”。我明明来过这座车站很多次,却直到此刻才想起那里有块显眼的示意图。人果然会自动过滤掉不必要的信息呢!这一点令我警醒。

    在旁人眼里,我们的走路速度或许快到有些可疑吧。总之我们赶紧往上车点赶去。那里没有等待的乘客,我们三个面前并排停着两辆车。

    松仓刚迈出半步,忽然驻足转身问道:

    “话说出租车要怎么坐?需要登陆用户账户什么的吗?”

    濑野同学被他问得有点措手不及,回答道:

    “你是认真的吗?”

    濑野同学仿佛征求同意般望着我。我挣扎着说:

    “我想大概是坐完车再付钱吧。”

    濑野同学双手一摊,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耷拉着肩膀,说:

    “不会打车吗?那交给我好了。那个叫植田的男生家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

    被她这么说可就麻烦了。我和松仓面面相觑。濑野同学的表情几乎全藏在口罩底下,但她那双眼睛透着惊讶。

    “你们这样要怎么打车啊?他家在什么位置,先告诉我吧。”

    我和松仓努力试图描述植田家的地址,从学校出发沿国道走到大概位置,附近有家便利店。我们把各种各样含糊不清的情报一股脑儿都说了出去。听别人说一堆陌生地点的话,我本本以为濑野同学会一筹莫展,不料她意外地点了点头,目光流露出不同凡响的冷静。

    “我懂了,我想大概就是那里。”

    她冲我问道。

    “你知道?”

    “与其说知道,不如说离我家很近。不仅很近,连方向都一样……大致方位我已经知道了,走吧。”

    我们跟随濑野同学的脚步朝上车点走去。出租车开门后,我们就坐进后座。第一个进车的是濑野同学,接着是我,最后是松仓。松仓和濑野同学尚且说得过去,但我不管怎么看外表都只可能是个高中生。幸好司机什么话也没说,很快就发动了引擎。

    “为了客人您的安全,请您系好安全带。Please fasten your seatbelt。”

    我们遵照提示系上安全带后,司机问道:

    “请问去哪儿?”

    濑野同学回答道:

    “麻烦到北八王子市旧官舍,谢谢。”

    我起初还担心这个地址司机听不懂,但他只说了声“好”后便开起车来。

    出租车在夜晚街头奔驰。日期已经从周五来到周六。稍稍驶离车站一店距离就会发现整座城市早已陷入熟睡。

    在我右侧是濑野同学,左边是松仓,两人都转头望着车窗外。而我不管朝哪一侧看都有点不方便,直视前方又实在无聊,便干脆闭上双眼。

    自从那一天放学后东谷同学来图书室还《玫瑰之名》下卷,经过多少天了呢?濑野同学抢走遗失物品书签,跑到校舍后头一把火烧掉。之后横濑因为另一枚书签而被送医急救。学校开始流传关于毒药的谣言风闻,引起群体恐慌,保健室人满为患。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濑野同学在三年前和栉冢奈奈美共同制作的书签。有个人复刻了她们设计打造的书签并四处传播。这个分派员通过网络讯息的聊天群召集需要书签的人,再以学校图书室为途径分发书签。一年级图书委员植田和分派员很熟。

    我们终于查到了这一步。如不出意外,今晚松仓就能达成他最初的调查目的。松仓诗门仅是为了确认自己打工的“impostor syndrome”俱乐部那位名叫玛丽小姐的熟客的安危,才会紧紧追查书签疑团直到现在。但濑野同学……

    濑野同学又是为了什么呢?濑野同学曾亲口拜托我们要彻查分派员的身份,因而我们现在才会坐进同一辆出租车。假如真的跟分派员面对面,濑野同学会说什么?她到底在追求什么结果?

    我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濑野同学覆盖在口罩之下的脸庞。只见青色灯光打在她的侧脸,原来是濑野同学手中的手机屏幕亮了。

    车内响起微弱的震动声。我没有顾虑自己这么做是否算多管闲事,低声对濑野同学说:

    “手机响了哦。”

    濑野同学看也不看,说:

    “我知道。”

    “不接好吗?”

    “是不大好。”

    手机继续震动。濑野同学叹息道:

    “是我爸妈。他们肯定察觉到我不在家了。”

    看来濑野同学深夜出门并没有经过双亲许可。

    濑野同学既不接电话,也不拒接,只是任由手机在她的掌心持续震动着。她只是在拖延吗?可直到最后,濑野同学依然没有接电话,反问我:

    “你呢?父母同意了?”

    “大概不同意吧。不过,我想他们不会察觉到我出门了。”

    “哈,你也是偷偷溜出家门吗?说不定你比我更厉害呢。”

    “可能只是彼此父母对孩子的关心程度有差别而已。”

    “也可能是信任程度。”

    她的手机又响了,濑野同学继续说道:

    “不是有个词叫愤死吗?生气到极点结果就气死了。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去了俱乐部,肯定会愤死。”

    “愤死啊,意思很可怕,念起来还蛮可爱的。”

    濑野同学不禁发笑道: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呢。”

    “老老实实跟父母说真话不行吗?”

    “说我去俱乐部了?”

    这可不是真话,因为我们俩被松仓挡在了门外。真话是……

    “去俱乐部门口。”

    濑野同学干笑两声已示回应。

    手机震动再次停止,濑野同学的侧脸重新变暗。但仅仅过来十秒钟左右,她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了。

    手机震动很难说是悦耳声音。毕竟这个动静的设计理念就是要引起人注意,当然不该悦耳。不过松仓始终没有说把它静音之类的话。我同样没有抱怨。

    “我之前……”

    濑野同学忽然开口道:

    “跟你说过的吧。松仓应该也知道。”

    我一言不发,用表情暗示自己洗耳恭听。

    “就是白雪公主的事。我演的是王后。”

    “是听你说起过。”

    “我不想演白雪公主。”

    “嗯。”

    “那你觉得演白雪公主的女生会怎么想?”

    听到这里,我才发觉自己从未意识过这个问题。如果是大家公认最美的王后面对镜子问道“魔镜魔镜,谁是世上最美的人”。镜子理当回答没有比濑野同学更美的人,你就是世上最美的人。

    我没有说话。濑野同学一边望着车窗,一边喃喃自语:

    “我当时根本没想到大家会怎么看待饰演白雪公主的女生,那个女生自己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着抗拒自己无法接受的要求。为了抗争……我不得不令演白雪公主的那个女孩忍受屈辱。”

    松仓与濑野同学同班,当时的情形他想必也曾亲眼目睹。那个时候,松仓会说什么呢……不对,既然是松仓,他应该什么都不会说。

    “不管那个女孩如何哭泣、如何生气,不论周围同学怎样安抚那个孩子,我都声称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在坚守自己的阵地,坚持做自己罢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可……说到底,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错。”

    就算我在这里否定,恐怕濑野同学也不会相信我。

    街灯照亮濑野同学的侧脸,随后很快就被出租车抛在身后。

    “我想跟自己和解。所以……不再需要书签了。”

    说完这句话,濑野同学陷入沉默。

    出租车停在高层住宅区一角。

    这片住宅区本身就很不寻常。黑黝黝的巨型建筑矗立在夜空中,宛如厚切蛋糕似的立方体。几百扇窗户尽是漆黑,没有一点光亮。如此巨大的建筑物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人类气息,仿佛某种怪物。

    住宅区周边区域就是停车场。空旷的停车场竟然没有一辆车。住宅区四周围着橙色铜丝网,铜丝外还插着好几块牌子。走近一看,发现上面写着“禁止入内 24小时监视 财务省”。

    这座城市竟有这样一处古怪所在。我还真不知道。我怎么都想不到这里会离植田家很近。松仓大概也想不到吧?他目送出租车离开后,转身对濑野同学说:

    “植田家真的离这里很近吗?”

    濑野同学没有丝毫不安,回答道:

    “嗯。你们说的那个便利店跟这里就隔了一条街。”

    “我还不知道这里居然有这么一块住宅区。”

    我也有同感。我在这块土地生活了十几年,这么一片诡异的区域连听都没听说过。这条路上路灯稀少,极其昏暗。濑野同学边走边说:

    “如果你们描述无误,那我应该能带你们走到他家附近位置。”

    我们三个迎着冬天寒冷的晚风前行。我把兜帽杉的帽子拉出来裹着脑袋。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道路两侧有一些楼间穿插的羊肠小道,濑野同学一概忽视,她只选择有路灯的大路。我们一路没有碰到任何行人,甚至连汽车或摩托车都没有。漆黑的住宅区,万籁俱寂。

    转过一个弯,我们来到一处有小小神社的十字路口。再转一个弯,松仓顿时“噢”地一声叫了出来。

    “这里我认识,接下去的路我知道怎么走了。”

    我其实没认出这条路,但也做出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跟在松仓身后。最后这段路不算长,不到一分钟,松仓就停下脚步,说:

    “到了。”

    早已习惯黑夜的双眼终于领略到了一点色彩。映入眼帘的是略微褪色的粉色屋顶和淡黄色墙壁。走到这里,我总算才看到自己曾经走过的地方。这就是植田所住的二层公寓。

    我们站在公寓外的路上。路灯闪耀着影影绰绰的光芒,使人心中平添几分不安。路中央有条白线,但道路两侧并无表示路肩的线条。

    我说:

    “打电话吧。”

    可松仓没有立即行动。

    “等等。要是打电话的一瞬间,他就决定逃跑,那可麻烦了。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说完,松仓就朝公寓走去。我掏出手机查找植田的号码,没多久,松仓就回来了。

    “没有后门。想离开公寓只能通过这条路。”

    听他说完,我点点头,少许踌躇之后,我摁下手机按键。

    等待接听的声音响起,一次、两次、三次……等到十次的时候,我已经不知该焦躁还是无奈了。

    等到超过二十次,我挂断电话,说:

    “他手机有电,但没人接听。”

    松仓立刻采取下一步行动。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给植田的哥哥打电话。植田哥哥倒是立刻接起了电话。松仓没有打开手机扬声器,直接说道:

    “喂,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不是,其实不是找你。我有事找你弟弟。他在吗?”

    顿了一顿,松仓继续说:

    “不是啦,是图书委员的事情。有关图书室的遗失物品,植田……就是你弟弟可能知道一些情况……真的吗?”

    松仓的声音透着紧张。

    “……不知道啊。是吗?啊,植田毕竟是高中生了,偶尔也会有这种事。这么晚打扰你,很抱歉。”

    松仓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一脸凝重地说:

    “植田不在家。他说植田早些时候突然离开家门,到现在也没回家。植田哥哥反而还问我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

    根据松仓刚才打电话时的反应也能猜出一二——植田毕竟是高中生了,偶尔也会有这种事。

    “植田往常不会在夜里出门吧。”

    松仓神色严肃地点点头。

    这就是说……我说:

    “他逃了。”

    松仓啧舌道:

    “那家伙还拿着书签呢。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松仓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忽然咽下话语,转头看了看左右。身旁两侧只有夜光下的住宅街和往远处延申的昏暗街道。

    “站在这里说话会扰邻。我们去刚才转角处那座神社吧。”

    我没有意见。只不过时间实在太晚了,我对濑野同学说:

    “你还是回去比较好吧。你父母现在肯定非常担心。”

    濑野同学早已把手机关机。她用凌厉的眼神射向我:

    “你想挨揍?”

    “不想。”

    “都跟到这一步了,你觉得我有可能把事情交给你们,自己安心回家睡觉吗?”

    的确,濑野同学说得没错。不过打人终归还是免了吧。我向她道歉:

    “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松仓有些着急出言打断我们:

    “行了,快走吧。”

    步行数十秒,我们来到那座小小的神社。我所处的城市居然会有这么一个远离都市喧嚣的空间,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这里供奉的似乎是稻荷神,因为此处雕像不是狛犬,而是狐狸。神社境内区域尽管狭小,植被颇为茂盛。由于夜深人静,四下无人,难免有股莫名的恐怖感。但比起神社的恐怖,我们眼下更害怕的是来不及亡羊补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几乎有种已经赶不上的预感。松仓和濑野同学多半也是被这样一股直觉在推着走吧?

    濑野同学估计是觉得这里不再需要口罩了,便一把扯下口罩。口罩内侧飞腾出一股白气,飘到空中后顿时消失了。我不假思索地将目光从濑野同学身上挪开。每次面对濑野同学时,我都会这么做。濑野同学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如果我不刻意告诉自己应该挪开视线,就会忍不住去看她。但濑野同学之前已明确告诉过我这种态度令她感到受伤。我赶忙又抽回适才挪开的视线,只见濑野同学脸上带着清冷的笑容。

    转换了地点,在这里聊天就不会扰民了。我抖擞精神,问道:

    “植田逃到哪儿去了呢?”

    身处阴影里的松仓架起胳膊,说:

    “那家伙的行踪谁知道啊?”

    对于植田这个人,我们能够确切掌握的只有“一年级”和“图书委员”这两则信息而已。最多再加上“住址”和“有个同校的哥哥”。其余真是一无所知。

    “你有没有听他说起过什么……”

    以前我们帮植田忙的时候,他说过家里房间布局和他们兄弟关系。除此之蛙,我们还知道些什么吗?

    “……植田的父亲好像不跟他们住一起。会不会逃到父亲家去了?”

    刹那间,松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转瞬即逝,很快他眉间又浮现出疑云。

    “从自己家逃到父亲家?会有这种事吗?”

    “不好说啊,不过……”

    我又想起一件植田父亲的事情。

    “我记得他父亲应该在田无*住院。”

    (田无:位于东京都中部)

    “好像是。可都经过这么长时间了,可能早就出院了吧?但不管怎么说,他父亲家应该就在那附近。”

    濑野同学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

    “这个时间电车早就没了。”

    植田离家是在晚饭后,当时还有通往田无的电车。然而,我却怎么都琢磨不透。我们刚才推论是植田逃了。即便植田不是毒花书签分派员,身为手下因为事情败露而逃跑。怎么会跑到不跟他住一起的父亲家呢?松仓说得对,我也不能认同这一点。话说回来,植田跟父亲的关系应该很差才对。

    我将自己的结论推翻,提出新的假设:

    “学校怎么样……”

    濑野同学当即反驳:

    “深夜一点?”

    我犹豫了。天气冷成这样,空气仿佛要凝固一般。在这么个大冷天的夜里,植田会跑到学校周边冻一夜?实在难以想象。

    松仓开口将我这个假设彻底粉碎:

    “学校晚上有保安公司的人负责看守。我不认为植田熟知他们的安保漏洞。”

    濑野同学好像想到了什么,跟着说道:

    “对了。去年夏天,有人在半夜打破学校窗户玻璃。打那以后,我听说学校就加强了安保。”

    松仓神色凝重。

    既不是分居两地的父亲家,也不是学校,这个图书委员学弟还能去哪儿呢?

    我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会是便利店吗?又或者是家庭餐厅?要么就是某座神社的前殿?植田蜷缩在前殿里瑟瑟发抖等待天亮也说不定。没有线索就无计可施,我不禁沮丧道:

    “想不出来。话说我根本不知道植田在图书室之外到底是什么样。我们跟植田的交集只有图书委员而已。”

    哪个同学在学校外头做了什么,本来就无从了解。我连松仓在俱乐部打工的事都不知道。松仓估计甚至都不知道我家住哪儿。我们和植田的交往仅仅基于图书委员会这一点,从这一点进行推测,无论如何材料都太少了。没有材料就不可能有结论。我接着说:

    “我只知道植田在图书室里是个挺认真的图书委员,至于其他就……”

    说到这里,我猛然惊觉一件事。植田是个认真的图书委员——真是如此吗?

    松仓似乎跟我想到了同一件事。他双臂交叉,细细思索道:

    “……不对,有件事。植田在图书室里做过一件跟图书委员工作无关的事。”

    若能用语言描述出具体疑问,那答案也就不难呼之欲出。我追溯着记忆,说:

    “他跟女朋友聊天来着。”

    松仓“啊”了一声。

    “对。就是这件事。”

    “他跑到女朋友家去了。”

    “在这个时间点?”

    乍听之下觉得极不可能,但松仓没有仓促否定这个可能性,而是说:

    “……这世上有各种形态的家庭,也就存在各种形态的常识。比起植田逃到田无亲生父亲的家,我反而觉得他逃到女友家更现实一点。”

    话是这么说,可是……

    “不管怎样,我们并不知道他女友家在哪儿。”

    “是啊。我觉得植田哥哥也不知道。”

    濑野同学问道:

    “这个叫植田的男生有女友?是谁?”

    要问她是谁可就难回答了。我记得是个感觉很开朗的长发女生。

    不对不对,不用回忆。有个很简单的方法能告诉她植田的女友是谁。

    “保健室旁边不是有张摄影部的照片吗?你记得吗?”

    “唔,有个跳起来女生的照片?”

    我点点头。那是摄影部冈地同学拍摄的获奖作品。

    “照片上的女生就是植田的女友。”

    濑野同学皱眉道:

    “那个女生手里拿着乌头呢。当时看到我大吃一惊……”

    大吃一惊后就去摄影部打听拍那张照片的人是谁,然后知道了拍摄地点后就去校舍后头破坏乌头花坛。现在还不到我们把这些事视作笑谈的时候。濑野同学摇摇头,说:

    “但我只记得乌头,她长什么样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

    松仓掏出手机,说:

    “等一下,我有拍照片。”

    松仓迅速打开手机,翻到那张获奖照片。照片名为“解放”,我还记得当时我们俩看照片的情形。

    濑野同学眯起眼镜端详屏幕。

    “标题栏有写名字,能放大一点吗?”

    松仓二话不说,用手指在屏幕上放大图片。

    《解放》

    JE2C高中生数码摄像比赛获奖作品

    摄影 冈地惠(本校二年三班)

    模特 和泉乃乃花(本校一年一班)

    我将名字读出来:

    “和泉乃乃花。”

    为了方便我们仔细观察,松仓一直举着手臂,表情有些吃力地说:

    “名字是知道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电话号码。可惜电话簿上不会记载个人住址。”

    问题只有一个。

    “现在还有电话簿吗?”

    “啊!”

    松仓突然大叫一声,随即怔住了。

    接着,我发现濑野同学的神情也很是古怪。她凝视松仓手机屏幕里的照片文字,喃喃自语:

    “乃乃花……乃乃花……难道说……”

    我想起来了。濑野同学说当时她和栉冢同学的那段对话。

    (如果是我,不会拿孩子的名字玩游戏)

    (押韵的名字)

    栉冢奈奈美。和泉乃乃花。

    奈奈美和乃乃花。

    这两个名字绝不押韵。可押韵本身只是濑野同学所举例子罢了。在栉冢同学看来,这不正是用语感相近的姐妹名字玩文字游戏吗?

    松仓兴奋地说:

    “噢,该不会?”

    濑野同学没有作声。我替她回答:

    “对啊。我们竟然看漏了这一点。这张照片怎么可能和书签还有分派员毫无关系呢!”

    “这张照片是在乌头前面拍摄?”

    松仓的语气仿佛在说光凭这个就决定三者有关还是太草率。

    然而,此时此刻,我找到了这张照片与书签的另一层关联。

    “书签上有字母‘R’,对吧?”

    松仓没有好奇为何我要突然提起这件事,说:

    “我当然记得。”

    关于书签的这个“R”,濑野同学曾如此说过——“Resist”、“Refuse”、“Rebel”。

    “而这张照片是《解放》。”

    松仓表情一阵扭曲。

    解放即《Release》——“R”。

    这个和植田交往的叫和泉乃乃花的女生,正是与濑野同学共同制作原始书签的栉冢奈奈美的妹妹。

    没有一个人把这个结论说出口,但也不需要说出口了,大家都已心下了然。松仓把手机塞回口袋,脸上非常明显地流露出为自己不够明理而气恼的苦涩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摄影部冈地的态度那么奇怪。冈地当时那番话让我一直很纳闷。”

    拍摄《解放》这张照片的冈地同学刻意跟我们强调说“那张照片的的确确是我拍的”。明明没有怀疑过她,她自己却主动强调,让我们很是惊讶。松仓继续说道:

    “在乌头花坛前手持乌头跳跃。如果照片里那位模特就是分派员,那提供拍摄地点和照片构图的人想来就是那位模特。正因为冈地自知这幅作品并非百分之百的原创,她才会忙不迭地主动辩解。”

    我点头说:

    “但从冈地同学那里想必打听不出任何线索了。她和濑野同学不是同一所初中,和姐妹团应该也没有交集。”

    “没有深究冈地看来确实是正解,比起摄影师,模特才是真正的目标。”

    在我们交谈期间,濑野同学嘴里念念有词,宛若在浣洗褪色的记忆。没过一会儿,她肃然道:

    “分派员如果是奈奈美的妹妹……我想我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松仓和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月亮钻出乌云,街道透出光亮,两厢合力稍将神社境内从彻头彻尾的黑暗间救出来少许。

    “我和奈奈美有个密约地点。我们就是在那里商讨王牌。”

    话音刚落,濑野同学的声调忽然渗透着一股不安,语气也变得期期艾艾。

    “……但,竟会有这样的巧合?我家、植田君的家,我和奈奈美的密约地点……三者距离如此之近!”

    为了打消濑野同学的疑虑,松仓说:

    “你家和你们那个密约地址相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想必会在自己家附近寻找秘密地点。根据你之前所说,和泉应该是栉冢奈奈美父亲的姓氏。你和栉冢奈奈美相熟,多半就是因为你们俩住得很近吧?植田家住得近就纯粹只是偶然而已,不是所有事情都有隐藏含义。”

    濑野同学并不去看松仓,嘟囔道:

    “……这么一说,是啊。我和奈奈美是一起放学回家才……”

    “一切的源头就是你和栉冢奈奈美。你们家距离近是很自然的事。”

    濑野同学微微颔首。

    “对……你说得对。”

    她抬起头,依次望了松仓和我一眼。

    “跟我走吧。”

    我们穿过神社鸟居,再度走上夜色街头。不知是否神社境内植物在庇佑我们,刚踏出神社,我立刻感到一股寒风迎面拂来。

    濑野同学领我们走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刚才下出租车所走的原路。经过连个转弯,我们眼前又是那片黑漆漆的住宅区。

    濑野同学说:

    “这里原本是国家公务员的居住地。不知从何起不再使用,就成了废墟。在我有记忆以来它已经是遗迹了。”

    松仓很自然地问道:

    “为什么还把建筑物保留在原地?”

    “我怎么可能知道。”

    这同样是很自然的回复。这个回复不足以解答困惑,濑野同学简短补充道:

    “他们应该是打算卖掉,但听说卖不出去。至于为什么卖不出去就不知道了。”

    住宅区四周围着铜丝网,还挂着“禁止入内 24小时监视 财务省”的牌子。濑野同学敲了敲牌子。

    我们一路走来依然没有碰到任何行人。濑野同学沿着铜丝网又走了几步,敲了下禁止入内的牌子,说:

    “二。”

    冬夜,冷风习习。我们沿着铜丝网缓步前行。濑野同学一边走一边伸手敲响禁止入内的牌子,一边敲一遍数数。三、四、五……万籁俱寂,夜空中唯独回荡着濑野同学敲击告示牌的响声。

    终于,濑野同学站在第六块牌子前面说:

    “这就是第六块……”

    这次濑野同学伸手不是去敲牌子,而是去抓铜丝网。乍一眼看固定死的铜丝却被濑野同学不费吹灰之力地挪开了。

    “这里能挪开。”

    我不假思索地问道:

    “上面写着禁止入内,还说24小时监视。”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监视,但是从来没人来管过我。”

    “你三年前就是这么做的吗?”

    濑野同学非常可爱地点点头,说:

    “嗯。你不想进来吗?”

    松仓把手搭我的肩膀上,意思是我不愿进去就让开。我耸耸肩,说:

    “随口问问罢了。”

    我从铜丝间缝隙穿过。松仓什么也没说,毫不犹豫地跟在我后面。

    空无人烟的住宅区并排伫立着两栋楼。松仓眼尖,指着二楼一个房间说:

    “看,那里有光。”

    顺着他手指方向,果然看到有扇窗子隐约漏出光亮。从窗户位置判断,这个房间应该是靠住宅区内侧一面。因此站在外面道路上就看不到。

    濑野同学早有所料般点点头。

    “那就是我们的房间。二零七号室。”

    “钥匙哪儿来的?”

    “别人掉的。其实捡到钥匙后,我就一间一间房地试过去,最终打开的就是那间房。”

    松仓摇头道:

    “你也太有活力了吧,我服了。”

    “好开心,我也有被人夸赞活力的一天。”

    我姑且问一句:

    “钥匙只有一把吗?”

    濑野同学思索片刻,回答道:

    “我们找锁匠复制过钥匙。原始钥匙一把,我一把还有奈奈美一把,总共三把钥匙。但我自己那把早就扔掉了。”

    此时,待在那间房里的人……恐怕就是和泉乃乃花。她从栉冢奈奈美手中接过钥匙,多半自行又找人进行了复制。

    时值寒冬不知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由于气候寒冷,住宅区里杂草荒芜,即便四下皆是黑洞洞的,我们也不需要担心脚下有什么危险,大可以放心朝前走。我们来到窗户正下方,窗户里头似乎摆着东西,阻挡了我们一窥房内模样的视线。

    我刚拿出手机,松仓就察觉到我想要干什么,点头赞许:

    “妙计。”

    我摁下手机按键,给植田打电话。手机喇叭传出等待接听的提示音。

    突然,手机的默认铃声响彻在夜风徐徐的这片废墟之中。植田的手机就在那个房间里。

    植田没有关闭手机电源。为什么他不关手机?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他是故意引我们来。”

    铃声陡然中断,我手机里的提示音也随之消失。回过神来,刚刚还亮着灯光的那扇窗子已是漆黑。那道光其实是向我们发出的邀请吧?濑野同学表情稍显阴沉,说:

    “我能理解东谷同学为什么那么害怕了。他怎么会知道我们要来?”

    植田不可能知道我们今晚的行动。我们在第五课时的图书室里决定今晚展开行动,当时图书室里除了我们三个,没有任何人在。植田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预判到我们要来呢?

    我发觉答案只有一个,很显然。

    “有人说谎了。”

    “谁?”

    “八木冈小姐。她加入姐妹团了。”

    八木冈小姐受到姐妹团的加入邀请。她说自己没有加入,但我们凭什么相信她呢?再说邀请她加入的人是店内熟客玛丽小姐,即便只是社交辞令,她也该敷衍几句看看情况才对。但八木冈小姐对姐妹团并无兴趣,所以她把姐妹团的事告诉了我们。可她同样把我们的行动告诉给了姐妹团,因为八木冈小姐同样不需要对我们承担道义。只有这个可能,否则植田或分派员不会引诱我们来这里。

    松仓苦笑道:

    “上去吧。虽说事情真相都查得差不多了。好……”

    松仓仰视二零七室,语气很是轻松,释然道:

    “恭敬不如从命。”

    我们开始爬住宅楼梯。要是二零七室房门紧锁要怎么办呢?我压根没考虑这个问题。毕竟是对方邀请我们在先,岂会不开房门?

    果然不出所料。

    这不是我第一次走进废弃房屋。小学暑假的时候,我就曾偷偷溜进附近的空置房屋。还有初中的时候,亲戚有栋闲置房屋要拆了,我也有去帮忙搬运家具、财产。因此,我知道无人居住的房子会散发出独特的气味。尘埃……草香……换言之,那是只有排除人味的空间才会产生的味道。

    然而,这个废弃住宅区的二零七室里却没有这种气味。锈迹斑斑的铁门,地面渗出湿气,墙纸斑驳脱落,可是这间狼借的二零七室里的的确确有人类的气息。况且,房里头还隐约透着光亮。

    玄关很窄,松仓率先进门,濑野同学其次,最后是我。尽管玄关内外都是混凝土,松仓还是转过身来,稍稍抬起右脚,伸手指了指。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问我们需不需要脱鞋。

    我稍作思考,抬手一指里头房间,意思是别脱鞋了,还是先进去吧。这里虽说并非拆迁房屋,可谁又能保证地面没有碎玻璃或铁钉呢。再说分派员就在里头,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万一她要是逃跑,我们还得穿鞋去追,那就未免太碍事了。松仓点头表示同意,抬脚踏入玄关。

    房屋很黑,看不清具体房间格局。玄关后头不是走廊,大概是厨房兼餐桌的区域,而光亮在更深处。没有房门,看样子更像拉门。松仓摸索着拉门拉手,再次回头看了我和濑野同学一眼,我们俩点点头。松仓倒也没有一鼓作气的感觉,只是平淡自然地一把拉开拉门。

    我眼前立刻出现一张圆桌和一盏便携提灯。应该是电池提灯吧。狭小的房间,昏暗的白光。墙壁好像是日式建筑的砂墙,但年久失修,到处都有墙体剥离的迹象。地上铺着榻榻米,榻榻米上躺着一个人。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松仓。他跑到这个人身旁跪下,摸了摸他的脖子,又探探鼻息,说:

    “是植田,还活着。”

    我望着提灯另一端,那里有个身穿黑色羽绒服、裹着灰色围巾的女生。从我所站位置看不太真切,这个女生似乎坐在椅子上。只听她用清澈的嗓音说道:

    “晚上好。我们之前见过面呢,学长。”

    一头长发,修长舒展的四肢。她就是《解放》这张照片的主角,也是一年二班植田的交往对象,以及栉冢奈奈美的妹妹——和泉乃乃花。

    松仓没有回应,反问道:

    “你叫救护车了吗?”

    植田一动不动倒在地上。和泉乃乃花对自己的问候没有得到松仓回应似乎感到少许不满,稍稍耸肩,说:

    “只是安眠药罢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是他在旁边,会妨碍到我们说话吧。”

    和泉乃乃花淡淡地说着,朝濑野同学微微一笑。

    “你也觉得男生在不大方便吧?我们两个单独聊聊怎么样?”

    濑野同学断然道:

    “我拒绝。他们俩一直在帮助我。我怎么能在最后关头跟他们撇清关系?而且……”

    濑野同学低头看了眼躺倒在地的植田,刹那间,露出厌恶的表情。

    “我不想跟你单独相处。”

    和泉乃乃花按住胸口说:

    “好过分!我可是那么期待跟学姐见面的说。”

    “我不认识植田君,但我猜他肯定为了帮你才来的吧?你还真忍心把他放倒在地。”

    “这不是没办法嘛。这里又没有床,也没有被子。”

    这回答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和泉乃乃花开心地笑道:

    “小植……植田君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但终究是个男生吧,力气比我大多了。这里的桌子椅子都是他搬来的。不过居然可以那么简单就让一个男生陷入熟睡,药物这东西可真是厉害啊。”

    我们三个都没有说话。我担心有人偷偷走到我们背后,将松仓打开的拉门再次合上。和泉乃乃花用不合时宜的明快口吻说:

    “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到底是谁,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奈奈美的妹妹。”

    濑野同学答道。和泉乃乃花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

    “没错。初次见面,早就从姐姐那里听说了,你就是和姐姐一起制作最初的书签的那位学姐。请问该如何称呼学姐?”

    濑野同学稍作犹豫,随后堂而皇之地回答:

    “濑野。”

    “原来是濑野学姐。请坐吧。”

    隔着圆桌还有一张小圆凳,正好与和泉乃乃花分出桌子两端。濑野同学便坐下问道:

    “奈奈美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姓名吗?”

    “没有。她只说是个长得超级漂亮的人。确实……”

    借助昏暗的灯光,和泉乃乃花眯起眼睛。

    “漂亮呢。真的漂亮。”

    听到这句话,濑野同学茫然呢喃道:

    “奈奈美说我是长得漂亮的人……”

    “是的呢。姐姐算是长得很好看了,可还是比不上学姐你啊。”

    说着,和泉乃乃花翘起二郎腿。

    “……但其实我跟学姐不是初次见面噢。在姐姐家……就是栉冢家门前,我们曾经擦肩而过。还记得吗?对我而言,那真是极具冲击力的一瞬间。”

    濑野同学没有回答。和泉乃乃花似乎很是享受,继续说道:

    “冈地学姐的获奖照片在走廊展示的时候,我就在想要学姐你在这所学校的话,说不定会看到照片来找我呢?结果你没有来找我。毕竟你根本不知道我这个人存在。”

    濑野同学双臂交叉,仿佛在抵挡和泉乃乃花的笑声。

    “是啊,抱歉。”

    “这也难怪啦,因为学姐那个时候只关注我姐姐。”

    幽暗灯光下,濑野同学面如死水。和泉乃乃花凝视濑野同学,说:

    “但最终你还是来了。好开心。”

    松仓一直在观察植田的状态,忽然低声道:

    “回忆聊完了吗?这么晚来打扰你,很抱歉,可我还有正事要问。”

    和泉乃乃花好像此刻才意识到松仓的存在,睁大眼睛说:

    “你是……松仓学长吧?我听小植提起过你。”

    “那个,小植这个称呼还是免了吧。你知道我的名字,但你应该不知道我来这里的理由吧?我和濑野的目的可不一样。”

    和泉乃乃花的面容掠过一丝不快。确实,松仓在第五课时才在图书室里向我们坦白他追查书签的真正理由。如果她的情报来源是植田,那她就不可能知道松仓的理由。乘和泉乃乃花沉默之际,松仓加重语气说:

    “有人拿到书签后就杳无音讯了。这个女生是从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拿到书签,自称玛丽小姐。请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和联系方式。”

    和泉乃乃花听完松仓的话,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看来她认为这件事还处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吗?

    “这个嘛,未经本人许可,不能随便透露吧。”

    “那你就现在联系那个人,没关系。我只是为了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

    和泉乃乃花的情绪和刚才同濑野同学对话时全然不同,一字一句都透着冷淡,说:

    “等我说完,你再说。”

    这种程度的威压不可能拦得住松仓。不过,松仓大约判断出现在没有强行询问情报的条件。

    “好吧,等你说完。”

    无奈之下,松仓仍没有忘记定下承诺。

    和泉乃乃花将目光移回濑野同学身上,她的表情立刻变得柔和许多。

    “松仓学长为什么会来,我已经知道了。那么,濑野学姐为什么来找我呢?”

    “……因为有人偷走了属于我和奈奈美的秘密。”

    濑野同学的语气平稳,但能感觉到这句话底下压抑着的激情。

    “知道书签的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会广为传播?到底是谁,到底是哪个白痴又为了什么要做这种事?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

    和泉乃乃花笑得更加放肆了。

    “仅仅是因为这个吗?”

    “……”

    “学姐,你其实是想再见我姐姐一面吧?所以才会沿着书签一直追查到这里。”

    濑野同学纹丝不动。

    “我确实有想过是不是奈奈美回来了,但并非因为想见她而追查书签。”

    濑野同学的眼神寄宿着某种凶光。

    “如果是奈奈美在散播书签,哪怕要揍她一顿,我也要阻止她。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理由。”

    “为什么要阻止?”

    “我倒想反问你这个问题,为什么要散播书签?”

    听到这个问题,和泉乃乃花张开双手,在剥落的墙壁上投射出大大的阴影。

    “因为这个想法很棒啊,不是吗?一人一枚王牌。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谁碰到了什么事,即便是弱小无力的我们,只要有这张王牌就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事实上,我姐姐的确因此变得更加幸福了。”

    突然,和泉乃乃花一改笑颜,正色盯着濑野同学。

    “我很尊敬学姐。我认为学姐这个方法非常好。”

    濑野同学双臂交叉挡在胸前,仿佛在凝聚力量。

    “所以,你是说自己是继承者吗?”

    “是的。”

    “学校里那座花坛是谁种的?我们可没干过那种事。”

    和泉乃乃花好像被人发现了精心打造手工作品的小孩子一般羞涩地说:

    “是我在简单打理。乌头书签是弱小我们的王牌,它盛开的地方就代表着这里没有人会受欺负。有种向世界献花的感觉呢。”

    和泉乃乃花越说越兴奋,可濑野同学却如扑克脸一般毫无感触。她换了个问题,问道

    “然后呢,总共发了多少枚书签?”

    一看濑野同学并不接自己的话头,和泉乃乃花也许感到很失望,脸上漂浮着不快神色。

    “这就要保密了。不过……既然是学姐,告诉你应该没关系。总共十一枚。我本想再多做几枚,可一共就开了那么些花。”

    “……这其中使用了多少枚?”

    和泉乃乃花再次嘴角含笑,说:

    “不知道,我猜不止一枚呢。”

    莫非,莫非已经有人死了?我们太迟了吗?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不对,和泉乃乃花的口吻显得很轻松、诙谐,甚至游刃有余。她会不会在装模做样呢?自打横濑送医急救,学校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氛围沉重压抑至极。假如真的已经有人因书签而死,至少和泉乃乃花的态度一定不会这样轻松……虽说这是毫无根据的乐观看法,我从心底里选择相信它。

    濑野同学死死盯着和泉乃乃花,微微摇头道:

    “我和奈奈美是为了我们自己而制作书签。不是为了其他人。这样无差别散播书签,你就没想过后果吗?因为你的书签,学校陷入了大混乱。好几个人倒下了,你知道吗?”

    和泉乃乃花浅笑道:

    “果然是我所尊敬的学姐。你没有用那个差点死掉的老师来责怪我,而是其他倒下的学生。明明那名老师才是实际遭受书签下毒的人。”

    “……我不是在说对横濑使用书签就可以接受。”

    “我没有说这有什么不对。学姐,你认识那些倒下的学生吗?”

    濑野同学沉默了。我们没有调查过那些因恐慌而倒下的学生。和泉乃乃花似乎对我们的反应早有预料,不怀好意地张大眼睛说:

    “原来没有调查过吗?好意外。”

    “……”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吧。被送往保健室的人,有个叫女生叫朝村美海,二年五班。吹奏乐部的副部长,很受顾问老师喜欢。她说被老师批评过的人就要加倍练习,上午还有放学后都有人被她逼着练习。她的口头禅是‘没有干劲就退部好了’和‘不要拖整体的后腿’。因此有些人想退部又生怕被大家责怪。因为她,有个人都不来上学了。”

    和泉乃乃花的话语里莫名透着喜悦,继续说道:

    “还有个人,一年一班,田城瑠绯。小学的时候,她所在小团体会霸凌其他人。有个被她们盯上的孩子至今还躲在家里,成了拒学一族。怎么样?学姐。这些欺凌他人的人一想到下一个遭到暗算的有可能会是自己,竟然担惊受怕到纷纷倒下。你不觉得这正是散播书签的意义所在吗?”

    “其他人呢?再举几个例子啊。”

    濑野同学立刻质疑道。和泉乃乃花稍显犹豫,濑野同学没有看漏机会,接着厉声道:

    “让我猜猜看。符合你的设想,威慑心怀负罪感的人,只有这两个人吧?除了这两个,还有别的例子吗?你举不出来。因为我就认识两名倒下的学生。一个人是认真负责的图书委员长。她害怕的是只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另一个是我班级里一个很容易受惊吓,有点神经质……但非常普通的柔弱女生。”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几个进不去保健室的学生的身影,还有东谷同学苍白的面容,以及坐在同一张床上休息的六个学生。

    濑野同学松开双臂,单手置于圆桌上,说:

    “不能给你当例子的那些人,他们各自的平静生活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你没想过这件事吗?”

    和泉乃乃花不答。濑野同学继续说道:

    “你要是想说那些都是无可奈何的牺牲……那么,我想下一个最应该中毒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

    二零七号室穿过一阵冰冷刺骨的风。

    松仓脱下大衣,给一动不动的植田披上。

    濑野同学用平缓语调,静静地,却仿佛不可阻挡般继续说道:

    “你说想跟我见面。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刚才我还不理解。想见我的话,直接到教室来找我不就行了。就算不知道我的名字,我的长相你总还记得吧?虽然那样会有点无聊,一下子就能找到我了。你为什么要选择在这种地方营造初次见面?我无法理解……不过,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

    濑野同学将双眼眯作一条线,嘲笑道:

    “想见我什么的,都是谎言。”

    “……”

    “你知道奈奈美和我制作书签的事,你一定在想要是自己的话,肯定会做得更好。姐姐是大白痴,才会只制作两枚书签。像自己这么聪明,稍加改良,一定能干出更加惊天动地的事。真是可爱的一年级大小姐,既然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就察觉到了吧?你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模仿犯,是拷贝、复制、劣化。和我见面后你不可能意识不到。你绝对不会想见我。都是谎言。”

    和泉乃乃花的瞳孔中散发着某种幽暗光芒。

    “我喜欢姐姐,从来不会把姐姐当作白痴。”

    “那你就是讨厌我咯?讨厌我把你姐姐从你身边抢走?觉得只要自己做得比我更棒,奈奈美就会关注你?”

    和泉乃乃花轻轻低下头,冷静地回答道:

    “……不是。不是这样。我没有说谎。”

    她抬起头,双颊泛红。

    “我很憧憬学姐。你不知道吗?”

    和泉乃乃花的语气和之前相比似乎有了某种说不上来的变化。

    “我说想和学姐见面,是真的。起初,我是真心想要传播姐姐和学姐的想法。然而,我逐渐产生了自己是主宰者的念头。”

    和泉乃乃花撤下二郎腿,端正姿态。

    “学姐说得一点不错。我只是个模仿犯,学姐才是正主。如果是学姐,想必能把书签用在更加正当的事情上。而且,我……主宰者不应该是像我这样普通的女生,应该是更特别的人。比如像学姐这样,这样漂亮的人。”

    和泉乃乃花低头说:

    “如果学姐有这个意思,我会将一切物归原主。请你接受我的姐妹团吧。”

    ——一声高亢如笛子般的风鸣呼啸而过。

    大风撞击废墟住宅区的窗户和塑料板。要是玻璃窗破碎就会危及周围。塑料板被风吹得呼啦作响,让人听着心里发慌。

    风里还夹杂着鸟叫……是鸟叫吗?还是谁的尖叫呢?天光尚未大亮,鸟儿鸣唱是否还太早了点?身处二零七号室的我无从分辨。

    濑野同学没有当场拒绝和泉乃乃花的请求,只是低头注视自己摆在圆桌上的那只手。我和松仓在旁一言不发。提灯的光亮只够将桌旁二人笼罩起来。

    感觉足足经过了数分钟之久,实际上大概只有数十秒吧。濑野同学开口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一瞬间,我看到和泉乃乃花笑了。

    “我就做学姐的助手。”

    “我不需要助手。”

    濑野同学言辞凌厉,但很沉稳。

    “你剽窃了我和奈奈美的想法。你必须退出群聊,能接受吗?”

    我和松仓同时喊道:

    “喂!”

    “濑野同学!”

    濑野同学头也不转地说:

    “你们闭嘴。”

    这次轮到和泉乃乃花纠结了。她一边啃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一边露出苦恼模样。可濑野同学没有给她太多思考时间。

    “不要再假装思考了。你其实早有结论,不是吗?快,快点决定。”

    再三催促之下,和泉乃乃花叹了口气,令人意外地淡然答道:

    “我明白了。我会主动退群。”

    “这样最好。来把事情交代一下吧。”

    濑野同学与和泉乃乃花分别掏出手机。姐妹团不存在实体,是依托于网络的虚拟社群。和泉乃乃花先向濑野同学发出群组邀请,之后自己退出群组。然后和泉乃乃花将所有成员的联络方式一并传给濑野同学,再将自己手机里这些数据全部删除。当然,和泉乃乃花说不定有数据备份,所以删除只是个仪式而已。但毕竟是仪式,她们操作手机的仪态非常庄重。

    线上数据转移完毕,濑野同学继而要求和泉乃乃花在线下也要退出。

    “把这个房间的钥匙给我,还有你的书签。”

    和泉乃乃花默然从榻榻米上的手提包离拿出钥匙和书签放在圆桌上。濑野同学却不伸手去拿,而是加重语气命令道:

    “全部!”

    和泉乃乃花紧咬嘴唇,挣扎片刻,终究还是又拿出了两枚书签。濑野同学瞪着和泉乃乃花,仿佛要看穿她身上的谎言尽数看穿。最后,濑野同学估摸着和泉乃乃花不再有所隐瞒,伸手一指通往玄关的拉门,说:

    “这里是我和奈奈美的地方。请你出去。”

    和泉乃乃花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恍然惊觉地上还躺着个人似的,俯视植田说:

    “植田君呢……”

    松仓始终跪在植田身边,头也不抬,回答了和泉乃乃花的问题。

    “我会照顾他。”

    濑野同学简直像是在处理公务,冷漠地说:

    “你的东西,日后会转交给你。这盏灯是你的吗?”

    “植田君的。”

    “是吗,那就好。让你拿着灯上路也挺麻烦的。”

    说着,濑野同学站起来打开拉门。门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濑野同学的语气稍有缓和:

    “说了很多不客气的话,不过能见到你太好了。”

    和泉乃乃花的表情舒展了。

    “我也是……学姐,请你去最初和姐姐一起找到乌头的地方看一看。”

    和泉乃乃花向她伸出手,当然,濑野同学并没有握。和泉乃乃花拎起手提包,经过濑野同学离开房间。那一刻,我看到了和泉乃乃花的侧脸。

    她笑了。那是一切都如计划进行的笑容,是压抑不住想要放声疾呼正中下怀的笑。狂妄的,充满邪意的笑。

    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开门声,随后发出关上的响声。如此,分派员离开了。

    铁门关上后的余音依然没有散去。松仓说:

    “这样好吗?就这么让她逃掉。”

    濑野同学轻描淡写地说:

    “没事。”

    “我姑且还是说一句噢,那家伙是在害怕。不知何时就会有人使用书签,一旦真的用了就有可能惊动警方,警方就有可能追查到姐妹团。她在害怕随时会被警方找上门,所以才把危险推到你头上。”

    “我知道。”

    濑野同学狠狠伸了个懒腰,转动脖子咯吱作响,然后一边操作手机一边说:

    “……虽然只是跟她短短聊了几句,但我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个浅薄的人。不光剽窃了我们的王牌,还大肆传播。稍稍取得一点成绩就在学校里种植乌头花坛,还拍摄象征胜利的纪念照。还说什么给世界献花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根本动机还是自我满足。她和奈奈美没有丁点相似之处,只是个既可怜又愚蠢的高一女孩。既然她那么害怕,那么想要从这件事中抽身离开,我也不妨顺水推舟陪她演完这出戏。况且,现在她认为自己赢了我,日后我们就不必担心她会报复了。”

    濑野同学将手机画面递给松仓看。

    “给,这就是玛丽小姐的联络方式。”

    “噢。”

    松仓似乎早有预料,平静地盯着手机。他从口袋掏出自己的手机抄写联系方式,可打字打到一半,忽然皱眉道:

    “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号码,错觉吗?”

    松仓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手机上,摁了几下,数秒后他茅塞顿开般大声叫道:

    “这不是北林吗?”

    玛丽小姐和北林同学的联络方式一模一样。

    “北林同学就是玛丽小姐?”

    “应该是吧。怪不得她不再来俱乐部了。因为就是她给老师下毒!”

    玛丽小姐,或者说北林同学不再现身俱乐部的时间点应该是在横濑送医急救事件之前。非要深究的话,我认为她不是因为要给老师下毒才不去俱乐部,而是由于她在纠结要不要真的下毒才不去俱乐部的。逻辑顺序应该是这样。但这种程度的推理,松仓想必心里早已有数。松仓记下联络方式,发牢骚道:

    “玛丽小姐就是北林,北林这些天虽然没来上学,但总归是平安无事。等到天亮以后再去探望她吧。”

    我突然想到一个单纯的问题。

    “为什么她要化名玛丽小姐?”

    松仓用简短的话回答了我的问题。

    “大概是她叫北林洋子吧。”

    “洋子?”

    “名字不是有羊子*两个字吗?三点水则是敬称小姐。”

    (羊子:十九世纪美国有首根据诗人莎拉黑尔的诗歌改编的儿歌《Mary Had a Little Lamb》,经过作词家高田三九三翻译填词后传遍大街小巷,算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儿歌。其旋律朗朗上口,许多车站广播、电视广告都采用过这首歌。具体到北林洋子这个字谜,下文没有继续阐述。个人推测是这样:洋子二字拆开就是子+三点水+羊,正好分儿歌的日本歌名《メリーさんのひつじ》里的メリー+さん+ひつじ。)

    原来如此。

    濑野同学和松仓收起手机。我提案道:

    “要去和泉同学临走前说的那个地方看看吗?你们最初找到花的地方。”

    那个地方应当是只属于她们二人的场所,我本以为濑野同学会表示反感。不料濑野同学满不在乎地说:

    “行啊。”

    接着,她看了眼仍在酣睡的植田,说:

    “植田君怎么办?”

    我和松仓纷纷开口。

    “让他继续睡吧。”

    “让他躺这儿就成。”

    濑野同学看着我们,评价道:

    “你们可真是冷漠的学长呐。”

    漫长的一夜。尽管这冬夜如此之漫长,终究仍要迎来东方将白的时刻。

    不过楼梯间仍十分幽暗,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松仓略带不满地说:

    “有件事我还是很在意……你之前不是跟我们说你和栉冢奈奈美是在一块空地发现了乌头吗?这里怎么看都不是空地吧?”

    濑野同学随口承认道:

    “哦,那是我在说谎。”

    “又说谎,你这家伙……”

    “当时我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值不值得完全信任。所以就布置了个小小的烟雾弹。”

    松仓哭笑不得,只能苦笑一声,说:

    “真是输给你了。竟能那么轻而易举地扯谎,真教人看不穿。”

    这时,我认为向濑野同学问那件事的时机已经到了:

    “那么,你也差不多该跟我们说实话了吧?”

    “什么?”

    “你究竟为什么要找分派员?总不会只是为了从她手里抢过主宰者的位置吧?”

    鉴于事件性质,濑野同学领导下的姐妹团会不会使事态进一步扩大呢?学校会再次笼罩在人心惶惶的恐怖氛围中吗?这当然引起过我的担忧。不过,我的真实想法是即便那样也无所谓。

    濑野同学意兴阑珊地回了句:

    “是啊。”

    紧接着,她说道:

    “反正那个女孩刚才都说了,我再隐瞒也没有意义。制作书签后,奈奈美的生活状况确实得到了改善。这个……就是因为,唔……”

    继续保持沉默就太不坦率了,于是我主动将濑野同学下半句的空白补完:

    “我看过那个叫栉冢的男人的新闻报道。他死了,对吗?”

    濑野同学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不过转瞬间就消失了。她轻呼一口气,笑道:

    “真是一点都不能对你放松警惕啊。”

    我们走出楼房,天空开始隐约发亮,已经无法在空中看清城市的灯火和一闪一闪的星光。

    濑野同学再度发出叹息,说:

    “没错,三年前,奈奈美的继父死了,奈奈美的生活状况也就随之改变。这么说对逝者可能有些过分,但至少站在奈奈美的角度,他死得很好。”

    濑野同学已经打定了主意,坚定地继续说道:

    “我当时料想奈奈美肯定使用了书签。我并不打算责备她。不使用王牌自然最好,可若是到了不用不行的地步,那当然还是要用。可是,奈奈美却对我说不是她干的。她想动手来着,可那人在她动手前就死了。”

    “你不相信她吗?”

    “相信。我相信她。我一直相信她。奈奈美是被神……假如没有神,那就是被巧合所拯救。她的生活也从此幸福了。”

    谎言。

    濑野同学其实一直在怀疑栉冢同学用乌头书签杀死了继父。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让自己相信朋友,可始终无法打消心头疑虑。这才是她坚持寻找分派员的理由。分派员再这样持续分发书签,总有一天会闹出人命。一旦闹出人命,警方就会介入。如果警方查到姐妹团,不用多久就能顺藤摸瓜查到源头。最终导致三年前的那起“交通意外”浮出水面……栉冢奈奈美的幸福或许就将随之戛然而止。

    濑野同学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因此她必须阻止书签继续传播。一切都是为了那位我们至今未曾见过的栉冢奈奈美同学。

    这个谎言,我想就不必说破了。但我仍有一个问题。

    “濑野同学……你为什么要这样保护栉冢同学?”

    回答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因为是朋友。”

    我们来到废墟一角,这里原本应该是花坛吧。乍一眼看去是杂草丛生的角落,实际却有人在精心护理。一种植物茂盛地生长着。唯独这一种植物。乌头的新芽覆盖了整座花坛。

    “最初明明只有一朵花。”

    我们听到濑野同学小声地自言自语。

    天要亮了。花季早已过去,乌头带着枯萎的茎叶捱过寒冬,又迸发出翘首盼春至的新芽。

    松仓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

    “走吧,堀川。我们的任务结束了。”

    从这往后就是濑野同学需要考虑的问题了。濑野同学大概会根据刚才得到的姐妹团名单开始依次回收书签吧。拿到书签的共有十一人,濑野同学必须查清其中有多少人还没使用书签,再通过各种软磨硬泡的手段从那些人手里取回书签。拿到书签后,她也许还会跑到校舍后头一把火烧掉吧。但这全都是濑野同学的故事。与我们无关。

    我向松仓回应道:

    “好,走吧。”

    濑野同学仍站在原地,我们转身离她而去。不知道植田会不会着凉感冒呢?真要感冒了也只能怪他自己。但我想还是该跟植田哥哥打个电话好让他安心。

    ——然后,天亮了。

    至于濑野同学如何处理那一片毒花,我们就不知道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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