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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章 叛乱 Mutiny

    统一历一九二八年一月十四日 东部

    联邦军的攻势战略黎明,着眼于极力谢绝与帝国军纠缠。立案主导人库图兹上将表示:「既然帝国人那么爱开宴会,就到墓地去开吧。我们要静肃,要团结。」

    在统驭黎明上,联邦军执着于彻底的组织化。

    联邦军执着于团结,不仅是共产主义适合「团结与胜利」这样的口号与其造成的意识形态,主要是为了更实际的理由。

    说是「杰图亚诡计多端,惯于迂回侧击,或以超群的战术能力一一拆招,颠覆局势。所以只能用不会被他搅乱的紧密组织力量辗压他」。

    换言之,库图兹上将的结论便是帝国人只会耍小伎俩,走正中路线用人数辗过去就对了。

    想笑他平凡,得先知此道中的真髓。

    库图兹上将有言:「在哪里打,由联邦来定;怎么打,也是联邦来定;打到何时,同样由联邦说了算。一切都是我们来决定,毫无他人置喙的余地。」

    而联邦军彻底执行了这一点。

    他们决心要让自军始终掌握主导权,将一切安排妥当,为达成战略目标忠实执行党意。

    共产党很聪明,只下了一道指令。

    党要求军队「找出一击终战的方法」。联邦和党都很清楚这场战争再拖下去,得付出怎样的代价。

    因此,他们将一切押在「黎明」上,要彻底结束战争。

    他们是无神论者,不会向神祈祷。不听天命,却仍会尽人事。层层堆积万全的筹备就是他们的祈祷。唯有不懂这暴力装置如何运作的人,才会嘲笑人海战术无脑。

    在现实中,神大多站在万全大队多的这方。

    了解黎明的全貌后,专家们只有一个看法──太精彩了。对此,库图兹上将也发表过简明的看法。

    他语调平静,宛如疲倦的平凡老人般耸耸肩,并以表现出木讷性格的口吻逐字慢慢地说:

    「如果杰图亚上将真如传闻中那么聪明,能看透我们的计划,也会为自己无计可施而陷入绝望。」

    集结大军,直接了当地揍过去。

    库图兹上将与其身边的每个人都对此有恰当的了解,是以在莫斯科最高司令部下令进攻的那刻,库图兹上将接到报告后简短低语了一声,许多人为其有力地小幅颔首。

    「我们就来证明帝国这个问题,一样能靠铁和血解决吧。」

    这小小的低语,竟轰轰烈烈地撼动了世界。

    序曲是由一整排重炮和无数火箭炮奏响的。那是针对帝国全纵深的彻底预先攻击。

    炮兵是神,炮兵是无上的主宰者。

    因此恰当的炮火将颠覆世界。

    但凡「炮兵清场,步兵踏平」这基本战术还能成立,地表上便没有突破不了的防线。

    战训已经残酷地说明了这点。

    神的道理十分单纯。

    而黎明即是忠实地呈现了这份单纯,而且是将其升华到极限的样式。

    第一──

    活用空优,调整炮兵的攻击范围,将敌军防御阵地的第一线,甚至第二第三抵抗线都盖过去,用全部火力摧毁「范围内所有敌方设施」。

    第二──

    以多波方式派出比步兵火力更强、速度更快、续战力更高的部队,使攻势尽可能涵盖敌阵,亦即利用机械化部队进行突破。

    他们将一切都奉献给了这两个样式。

    人海战术无脑?

    绝对不是。

    这是贯彻暴力洪流,完全奉献给整体计划,军事智慧的发显,也是近代残酷暴力装置的彻底运用,更是魔鬼藏在细节里的缜密计划,唯有战争专家才办得到的军事合理性之极致。

    库图兹上将,以及联邦共产党等并非军事天才的凡人组织,要凭借所累积的一切向世界宣告,一旦他们强推自身意志,贯彻自己的路线,便会用滔天的火焰旋风,将敌人的防备、兵力、预备阵地、交通路线等任何抵抗的手段,烧得连根都不剩。

    钢铁用量完全没在客气。长达一百公里的整条战线同时往敌阵击出弹雨,不给对方耍花招的余地,残酷地粉碎反炮兵战之流的抵抗手段。

    当然,既然要彻底投射火力,所需火炮的数量自是非比寻常。

    筹措起来非常困难,且光是事前的预备就是恶梦一场,但也仅是困难而已。一旦完成,神的制裁之锤便要降临战场。

    在钢铁之神面前,人类这般无力的肉块只能乞求垂怜。

    完全是场危机。

    然而……

    或者说正因如此……

    面临危机时,组织会按照组织文化来行动,帝国的东部方面军也不例外。他们一听闻「联邦军反击了」就反射性地展开行动,承袭过去的成功案例,「以据点阻止敌方攻击,续以机动部队反击」。

    无须上级命令,现地人员以「这样就没问题了」的共识下判断,各级指挥官同样以此为前提来行动。

    这在过去是正确答案,所以他们认为这次也行得通,就只是这样。如此帝国式战争准则的窠臼,却在这刻龇牙反扑了。

    因为帝国军就是这样彻底教育他们的士官,要他们在这般局面做出近似值内的判断。

    即使在下级军官、中级指挥官都十分短缺的总体战之中,帝国军仍在光靠参谋将校就能维持水准上不惜一切地努力。

    所有都源自同一个思考样式──将内线战略化为现实。

    即使四面皆敌,一旦能看出胜算,便会追求最彻底的内线之利,再微小的机会也不放过,各士官积极行动,不需要上级司令部统驭也会下意识地追求互相配合。因此,他们从士官学校时期开始,就不停被灌输在内线战略中,必须进行迟滞防御直到主力部队来援的思想。

    正所谓三岁定终生。

    各部队间互相配合抵挡敌方攻势并见机转守为攻,是他们的基本功,也是诅咒。「因为要这样而不能后撤」是下意识箝制他们思考的大前提。

    当然,仍会出现诱敌作用的战术性后撤。这同样是他们的常用选项之一,利用时空间的交换来弹性调整防御态势,甚至被视为基本战术。

    对帝国军将士来说,以空间换取时间的想法一点都不足为奇。

    尽管如此,说白了,身为集团一分子的他们「还是会犯错」。

    帝国、帝国军是将士官教育成内线战略的轴心。对这些帝国军人而言,该守护的莱希并没有几百公里的纵深。

    是以即使他们在「战术层面」上有选择后撤的自由,在「战略层面」上却连后撤的概念都不会有。

    只会思考如何看出主攻点,将其摧毁。

    问题是,在联邦的攻势战略「黎明」里,整条战线都是主攻点。

    帝国军的将士对此浑然不觉。同时也因为无知,在各地遭受猛烈炮轰的帝国军部队,仍以过去的经验法则单纯地思考。

    认为「自己的负责区域就是敌人的主攻点,所以我们必须挺住。只要我们守住据点,友军就会开始反击」。

    但他们作梦也想不到,自己的邻队、邻邻队乃至整条战线,都遭到了全面性的炮轰。

    毕竟即使是莱茵战线那样恢弘的壕沟战,都有轴心主攻,找出主攻点即是司令部的职责所在。每个人都以自己所知的道理假定眼前事物,猛烈炮火造成的断讯与混乱又使状况更难掌握。

    因此,所有人都误解了……

    以为「这里就是我们身为军人必须死守的要塞。但凡撑住,友军支援就会到来,再来就是决战」。

    帝国军将士会遵从他们信奉的思考样式。

    毕竟那是他们在危机中的依靠,也因为他们都是这么挺过来的。

    对于在杰图亚上将麾下一次次累积胜利经验的将士来说,甚至有不必多言的自信。所以在完全击退敌方步兵,或组成有力反应部队开始反击之前,帝国军每一个部队都下定决心死守「自己的阵地」。

    亦即扎实守下自己的阵地。纵使遭到包围,也相信友军不久就会来收拾干净,什么都不用担心。

    基本上,这在前线已经是一贯流程了。

    每个人都因此根据「现地裁量」选择死守,本身其实值得肯定。

    然而没有一个人想得到「在遭受打击的全体正面,大半野战部队都被困在原地」,完全是一场悲剧。

    「敌人来了!我们受到敌方炮火轰炸!」「全体就战斗位置!」「什么状况?我们受到集中炮火,敌军主力往我们这边来了吗?」「32区紧急呼叫,我们全区都受到敌方炮火──」「紧急呼叫,23区全区受到敌方炮火──」「紧急呼叫司令部,19区全区受到敌方炮火──」「第十一野战航空司令部呼叫方面军司令部,敌方航空战力──」

    这一天,这一刻,帝国东方军司令部的通讯员无不被急报洪流冲得晕头转向。值勤军官吓得面无血色,劈哩啪啦地向司令部报告紧急状况,东方军司令部也很快就明白大战爆发。

    不会错,敌人全面进攻了。

    东方军司令部却已然乱成一团,「连这些报告」都不得不搁置。

    因为上前线视察的司令本人失联了。

    「劳顿阁下被炸死了?」「劳顿阁下平安无事……!」「劳顿上将等参谋连受到了联邦军的攻击!」「太多报告自相矛盾!快点复查!还联络不上副官吗?」「依然行踪不明!」「护卫都在混吗!」「军医小队正在待命了,总之快点弄清楚状况……!」「需要现地的最新报告,动作快!」

    可恶!混乱之中有人咒骂。

    严重混乱下,司令部再难发挥功能。

    状况就是这么糟。

    这样还想做出有组织的应对,迅速找出「敌人主攻点」,简直是痴人说梦。

    尽管如此,劳顿上将安排的留守参谋仍尽最大的努力处理了。他们不断搜集报告,尝试分析情势……最后为难以回天而摔笔。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整条战线都受到敌人的主攻吗!」

    某位高级参谋莫名其妙地大叫怎么可能,但事实还真是如此。

    选择与集中──

    帝国所知的攻势作战,就只有将主力灌注于一点来突破防线而已。这对他们来说无非是世界级的初体验。

    谁会知道呢?

    这次不是点的突破,而是面的辗压。

    并非帝国擅长的一枝独秀,反倒是组织力为追求系统性的稳固胜利,所产生的极致战争艺术。

    联邦军发动黎明攻势的这一刻,也缔造了世上第一次的全纵深同时攻击。

    「预备炮兵阵地被轰了?怎么会!你知道那里离前线有几公里吗──」「第、第七军团炮兵队没有答复!」「紧急状况!紧急状况!列车炮遭到游击队突袭──」「第四装甲机团请求紧急支援!」「三一步兵师司令部失联!」「一四三骑兵师司令部遭到敌方炮火──」

    当通讯员面面相觑,想像着究竟出了什么事,被骇人巨变吓得说不出话时,战斗正面宽逾百公里的联邦军炮兵队,仍不断往整个十余公里深的射程圈倾注淫威。

    状况甚至愈来愈严重。

    「唔!警报!敌方飞行部队急速接近?」「游击队警报!紧急呼叫司令部!第十五野战指挥所请求仅级支援!支援、支援!」「第、第二轻装甲师司令部遭受攻击?」

    就连远在后方,理应安全的后方预备部队都遭受攻击。在他们面前,无数报告愈堆愈高。

    遭炮兵蹂躏的讯文。

    一一断绝的前线通讯。

    友军航空基地遭到彻底攻击的报告等。

    因此,东方军司令部迅速理解到最坏情况──敌军远快于预期的攻势已经发生,并基于这番理解,尝试以「预定的防卫计划」作处置。

    就某方面而言,他们做得没错。

    没错,联邦军全面进攻了。

    本来就该为全面进攻准备防卫计划。而帝国军已经数度挺过联邦军的攻势,对此颇为自负。

    东方军司令部可不是傻子。

    集中炮火过后,联邦军摆明会大军压境。代表炮火支援一过,敌人便会进犯。总是如此。

    是以他们也按照惯例,依循相同模式,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在阵地撑住,然后反击」。

    如此「固守阵地」的防卫计划的确十分合理,对联邦军、对其战略家来说更是「他们想要的反应」,但帝国军没有一个知道他们被算计了。

    ……除了谭雅•冯•提古雷查夫中校以外。

    同日 东部方面/沙罗曼达战斗群指挥所

    沙罗曼达战斗群的指挥统驭功能经过特别强化,拥有溢出其人员规模,达师团司令部等级的通讯设备。即使因为政治因素或组织人考量,部署于要垮不垮的村落,在破旧民宅里暂设司令部也一样。

    他们具有伪装成民宅烟囱的天线等长距离通讯设备,但凡有需求,是真能统驭师团单位的部队。

    也就是耳朵够灵。而战斗群指挥官谭雅•冯•提古雷查夫中校抵在无线电上的耳朵听见的,全是绝望的消息。

    「……劳顿阁下偏偏在这个时候『失踪』?」

    拦截到的友军通讯使谭雅皱眉低语。

    简直像是在说己方指挥系统遭到敌方全面攻势「麻痹」,令人毛骨耸然。

    究竟是脑袋被摘而陷入混乱,还是单纯人云亦云,也只能自己猜了。总之无人指挥的东方军司令部就要下达最糟的决定。

    「……死守阵地?」

    这种方针是那么地不恰当──如此事实使谭雅昂首问苍天。

    「糟透了。」

    就连这么短的牢骚都让她烦躁得不得了。

    大浪来了。

    滔天巨浪来了。

    帝国军以为撑过去就能反击的敌人,不过是「第一波」而已。

    绞尽力气站稳双腿的帝国军,还来不及在第一波退去时欢欣鼓舞,便要被接下来的巨浪不由分说地淹过去了吧。

    这次撑得住吗?没有援军的困守能撑多久?

    唯一知道后续历史的谭雅能够正确预见。

    预见,并如库图兹上将所预言般「恐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谭雅手按太阳穴抑制呕意,拥抱糟到极点的现况。

    现在的危机程度显而易见。

    从情况证据来看,肯定是敌人全面进攻了。

    战斗正面高达一百公里,不是正式进攻还会是什么?更别说敌人在这个冬天仍在行动,光是想像「事前准备程度」的差距就令人发毛。

    她赶走指挥所无线电旁的部下,独自胆寒。

    「……我们不仅没预期到这种事,还在关键的早期应对上犯错?」

    当然,大家都知道联邦正式反攻是迟早的事。

    相信劳顿上将所率领的东方军司令部也在努力筹备军容。

    但帝国军是在「最快春季,夏季机率最高,起码有几个月的缓冲期」的前提下,重建东部方面防线。

    甚或杰图亚上将自己都认同这样的预估,代表连他那样的人都误判了。谭雅点点头,随即抱头苦思。

    「糟了,这下糟了……实在太糟了……!」

    预估失准,主导权完全落入敌人手里。

    仅仅如此,便昭然说明联邦军彻底执行欺瞒与隐匿,要对帝国来场战略性的奇袭。

    没让部下看到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她话说得都快哭了。

    「这场攻击规模这么大……」

    敌军的正面攻势……足以让她预期最坏的状况。

    谭雅•冯•提古雷查夫知道地球──与这世界十分相似的另一个世界的历史,知道红军曾经缔造与这十分雷同的历史事实。

    在战史上谁也无法否定的伟业。

    红军所达成的可怕纵深突破。

    啊,为实现不间断进击的连续作战理论啊。

    全纵深同时打击,接着机动作战群杀进来──

    想到这里,谭雅不禁咒骂。

    「啊,就因为是现在吗!所以是这样吗!」

    冬季攻势太冒进?先看看自己脚下吧!

    没有春季的泥泞。

    现在的路面应该还是结冻的,只要不畏严寒,就能机动作战。联邦和帝国哪边比较不怕冷这种事,还需要问吗?

    不用说,联邦军也会受到严寒的折磨。

    然而、然而、然而……

    这里是联邦人的母国,他们自幼与严寒共处。而且「交通路线」不是早就恢复了吗!泥泞期还没来,再加上帝国努力的成果,后方交通网愈臻完备。成功扫荡游击队,让帝国能以自己的力量逐渐恢复道路功能。

    当然,那原本都是联邦的交通路线。

    既然知道敌人更熟悉此处地形,若完全使用游击队的网络,或许会被敌人拿来反攻。

    不过先前劳顿上将恐遭遇不测的混乱报告,让谭雅忍不住想说「难道中计了」。

    「……该不会是刻意让我们重建后方交通网,好在这个局面斩司令部的头?」

    真是如此的话,也没什么好说了吧。

    着实是终结的肇始。整个战斗正面的部队都被炮兵炸得稀烂,就连预备部队和后方司令部都成了攻击对象。

    此时,谭雅忽然发现自己的部队并未遭受攻击。

    「……幸好刚过年就来部署。」

    像谭雅他们这样最近才到的部队,还没被敌人「掌握」到。

    应该是这样吧?反过来说,进入过冬状态的大部分友军位置很可能都被敌人摸透了,才会遭到彻底攻击。

    准备过冬,在各地零星驻扎的部队,现在都动弹不得。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在这时候!下死守阵地命令!」

    东方军司令部的心思未免太明显了。

    企图撑过这一波,趁对方喘气时瞄准主力反击。

    这是对杰图亚上将多次在东部成功进行机动防御战的信赖吗?去年夏天那场漂亮的胜仗令人印象太深刻了吗?但那样的过信禁不起考验啊。

    首先,敌方的全面攻势根本不是这点防线挡得住的。

    冷战期间,欧洲倾尽全力,再加上驻欧美军参战,都不太可能攻破苏联军的波形装甲攻击了。

    「……而帝国已经疲惫不堪,毫无外援,东部战线又坑坑洞洞,有可能撑住吗?别傻了,无疑是自杀行为。」

    帝国至今还能击退联邦军,但那不过是点的胜利。即使是杰图亚上将本人,也不曾对战以面辗压而来的联邦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谭雅忍不住笑了。

    原来如此,难怪帝国人会以为「打得过」联邦。

    因为他们在打跑联邦军一小撮战力时,疏忽了对方正一步步地充实大军。

    「什么春天?什么敌人消耗严重?过冬?哈哈哈哈,错成这样也太离谱了。」

    完全是一厢情愿。

    而且是无可救药的一厢情愿。

    一旦用全部战线挡下敌方攻势,就能抓住胜机?差得远了。

    光是敌军的第一波,就会把帝国的防线冲得七零八落,在前线坚守防御据点的兵力大半都将遭到包围,被围殴至第一梯团喘不过气,使推进告一段落为止。

    但即使第一波终于停下,随之而来的仍非希望。

    假如敌军只有一波,坚守前线防御据点的各个部队或许还能截断敌方联络网,但联邦人应该早就知道那是帝国人的惯用伎俩了。

    他们当然会准备能够稳稳包围那些据点的部队。那么紧跟在第一梯团后头的,便是将以万全状态杀过来的第二梯团了。

    就算有空降部队深入后方也不足为奇。

    倘若在野战部队主力受困的情况下后退重建防线,那野战部队就等不到救援了吧。且就算割舍野战部队,仅凭剩余兵力退到后方建设防线,恐怕也守不住强大的第二梯团。

    防得住吗?该在哪个位置拉防线?不,连能否挤出时间架设都是问题了吧?这问题的答案十分明显。

    「……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面对将能火速推进的第二梯团,怎么想都是被转眼辗平的画面。不给人时间重整的压路机就要来了。

    推到最后,便是压得又平又实的血红赤化!

    「……妈的。」

    话说回来,又该拿第一梯团怎么办?即使战线上每一公里就架一百座炮门去轰他们,八成也吓不退。野战部队主力关在阵地里去抵抗那种东西,等于是牺牲机动的余地,去拖慢第一梯团与其预备兵力一、两步而已。

    就连杰图亚上将成功那次,也是在常保机动余地的状况下引诱敌人才得以反击。当主导权握在敌人手里时,顺我方之便来作机动简直作梦。纵然知道大事不妙而后撤,也不知道能撤多远。

    就当作全军大胆收回防线,构筑最后防线以准备收容撤来的友军好了。即使能勉强挡下敌方的第一梯团,未来也只会被保留了战力的第二梯团全部辗平。

    结论不会改变。帝国军无法正面抵挡联邦。

    做这种事,只会被撞个魂飞魄散。

    唯一的希望是以距离为墙。

    只能用空间尽可能吸收冲击,因为现在对帝国而言,「还有」抛弃占领地这么一个可以容许的缓冲。

    「现在就……现在就得让全军后撤。」

    快撤退。

    想避免全灭,便必须立刻采取战略性撤退,发散敌方攻势的冲击力,然后尽可能空地一体战到底。彻底攻击联络路线,扰乱其后方,让攻击无法连续,削减冲击力。

    这就是活路。

    推论到这里,谭雅的思绪却在想多进一步时僵住了。

    「……要怎么做?」

    问题诚如她本人所言。

    就连谭雅也不得不在「该怎么做」一点上绝望。

    参谋本部直属战斗群的头领是修毕参谋课程,受过银翼突击章的Named魔导师中校。

    啊,我还真是了不起。可是──谭雅承认自己有个致命缺点。

    那就是没有命令权。

    意见具申倒还行。只要透过雷鲁根上校等参谋本部的管道,再加上一点时间,或许干涉得了东方军司令部。

    然而……她却没有半点调动兵马的权限。

    能凭自身裁量权下判断的,唯有战斗群而已。如果想要更多,得先让上级接受她的意见,然后等上级发布命令才行。

    在这种非常时期没有这样绕路的闲工夫。尽管只要借用雷鲁根上校的名字,就几乎能以「追认」的形式达成──

    「……可是、可是现在规模差太多了!」

    雷鲁根上校的确是参谋本部的菁英,用他的名义并非不可能推动东方军司令部。再请乌卡上校帮个忙,哪怕是有点强人所难的要求都发得出去。

    可是──谭雅都想笑了。

    即使做出借用名义来动摇指挥系统的荒唐事,想下全军立刻后撤这么夸张的命令,力道还是不够。

    「居然这样还不够!」

    现在对东方军司令部意见具申来得及吗?如此自问的谭雅迅速整理现况。

    「东方军司令部对我……应该具备一定程度的信赖。」

    事实胜于雄辩。毕竟沙罗曼达战斗群背后就是杰图亚阁下。高级幕僚都知道她的老大是谁,会带来巨大的效果。

    十足能期待他们给予破格待遇。

    如果劳顿上将还在,直接与他对话会更实际。

    「但是……现在留守司令部乱成一团,他们敢临时把计划全部推翻吗?」

    想都不用想。

    不可能。

    实在是太不可能了。

    一介中校的进言不可能让他们做出那么大的改变。即使用威吓方式逼迫,依旧「太花时间」。哪怕雷鲁根上校愿意追认,借用其名义同样快不了多少。

    光是说服劳顿上将,期待他发挥领导力都很拼了。

    现在是分秒必争啊。

    失去劳顿上将的留守司令部能做出多少决定?

    不如透过杰图亚上将指挥东方军司令部算了?不巧的是,杰图亚远在帝都。

    现在透过组织管道申告,官僚机构以最快速度审理,待杰图亚上将了解情况,检讨必要命令,透过恰当管道发布,让东方军司令部动起来,需要耗费多少时间?

    届时前线还有多少余力和时间可以后退?

    「……啊、啊,可恶!天杀的!」

    谭雅忍不住对世界发泄怒气。

    不讲理?

    一点也没错。

    不然还能怎样?

    在谭雅提议,上级检讨、决定如何应对的过程中,便会失去无法挽回的宝贵时间。

    「这样来不及。一旦走正常程序,无论如何都来不及……」

    想避免雪崩式毁灭的唯一生路,就是立刻采取行动。

    不拖沓,不迟疑,全军坚决后撤。

    「但是该怎么做?」

    知道需要什么是一回事,该如何达成又是一回事。

    调动帝国军东部部队的权限,谭雅怎么会有?

    「要劝劝周边部队,让劝得动的先退吗?可是这样零散后退,没有组织性也危险……」

    有的部队后退,有的留在原地,还谈什么联系?不仅大混乱势不可免,还会撒下疑似被友军抛弃的纠纷种子,导致指挥系统失能,完全是便宜敌军的愚策。

    那么有办法跳过参谋本部,直接说服东方军司令部吗?

    「有多少胜算?况且劳顿上将失踪已经让他们乱成一团了。」

    再加上就算说服得了……谭雅低语。

    「那要花多少时间?……会晚多少?」

    即使杰图亚上将和劳顿上将都不在,但凡有个明确的负责人存在,就有希望说服上级吧。

    只要能获得负责人理解,组织便得以果断行动。然而若要说服组织改变既定事项,需要的时间有位数上的不同。

    在平时多花点时间让对方充分了解也不错,但在这种生死关头根本免谈,太「迂回」了。

    「可恶,我有这权限就好了!」

    谭雅咬牙忍下渴望与绝望交掺的吼叫,抱头咒骂。

    组织就是组织。组织有组织的优劣,更别说是军队了。权限、命令系统等的好与坏,全源自强调统驭。

    帝国军虽然重视战术必要性而允许专断独行,正规命令系统却特别繁重。遵守手续正当性的确很可贵,但被手续拖到没命就只能吞泪了。

    谭雅的分量不足以推动整个组织。当然,一旦透过参谋本部的「上级」,便可能影响东部方面军……

    这次危机性质特殊,在这里兜这种圈子着实浪费时间。

    「对杰图亚阁下发紧急警报,已经是正规路线可望的最短途径了……」

    谭雅十分不甘。

    「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吗?大规模战斗里,通讯肯定乱七八糟,需要尽可能避免玩传话游戏。万一参谋本部也乱透了,甚至有可能无法迅速传达……」

    明摆着就算顺利也很花时间,更别说在鸡飞狗跳下玩传话游戏有多恐怖了。意见具申的立意再怎么良善,一旦不能以正确且合时宜的方式上达天听,便很难保证有好下场。

    况且在混乱当中,连关乎死活的重要警告都有可能传到失踪。

    组织正是有这种弱点。

    即使「最前线」能往上传递恰当情报,「后方机构」也不一定能在出状况时妥善处理。

    这种事对谭雅这样重视道理的人来说完全是莫名其妙,血淋淋的经验谈却告诉她就是会发生那种事,否认不了。

    尽管无法接受,至少能理解概廓。

    可是──谭雅完全陷入了思考的死胡同。

    「所以要怎么做?」

    真要遵守规定,坐视毁灭?看旧大陆就此染红?

    「……那我到时候会怎样?」

    横竖都是毁灭……

    倒不如──

    拒绝毁灭,为追求更微小的可能而挣扎一下,有何不可?

    紧急避难。

    要说的话,人都溺水了。

    在抓木板时动作脱序了点又怎样?

    这场自救说不定还能救帝国一命,有什么好犹豫的?何必拘泥于正规手段呢?

    「……好,很好。」

    倘若救命是正当行为……

    那么忽略手续正当性,不正是那一百零一、唯一、独一无二的解答吗?

    「快想、快想、快想……」

    谭雅喃喃自语,列出凌乱的思绪,试图将它们拼凑成完整图形。

    「还有活路,应该有才对。主要就是让军队……让东部方面军别死守,先后退就行了……」

    忽视命令系统是调不了兵的。

    道理就是如此。

    然而现在必须要求命令系统退下。即使没有权限,也非得让调不动的军队动起来不可。

    「如果是权限问题,假造权限就行了。」

    亦即伪造命令。装成高层下令调动军队,事后请本人追认,行吗?

    哈哈。谭雅为自己的妄想苦笑。急到做出如此荒唐之事,也只是往零上添了那么点胜算而已。的确没错,如此一来,成功续命的机率并不是零。

    只要做得好就不是零。

    但是──谭雅在此注意到第一个难关。

    「要怎样才能骗过东方军司令部?再怎么说,军司令部还是不太容易随假命令起舞吧?要是劳顿上将没事怎么办?这样搞不好反而会让友军更乱……」

    如果对象是现地层级,照理说很有机会。

    在混乱的战场上若真的有需要,伪造命令或扩大解释这类情事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达到重整秩序之效的。

    一定程度上。

    没错,不管怎么说,都只有一定程度。

    东方军司令部并未失联,也没有失去统驭能力。

    在这样的状况下,假命令有办法让整个战域的部队后撤吗?

    「……实在不太可能。」

    即使混乱,军队仍是军队,不太可能只凭一道假命令就让司令部立刻后撤全军。

    「所以这样也不行吗?」

    谭雅双手环胸,拼凑妄想。不如闯进东方军司令部,借由物理方式强制「排除」幕僚以下人员,再以东方军司令部的名义下令算了。

    「……别傻了,这更不行。」

    强占司令部发假命令,甚至可能在危机当中诱发自军互击的事。

    事后也难以仅凭好意和结果正当化自己的行径。

    据谭雅所知,军队的组织文化,甚至会想把布鲁斯•麦肯德雷斯那样的例外送上法庭。

    解说

    【布鲁斯·麦肯德雷斯】

    Bruce McCandless,美国海军通讯士官。由于舰队司令、旗舰舰长与幕僚被炮弹轰掉一大半,布鲁斯便以「阵亡的司令名义」下令,总算撑了过去。原先有「这样违法吧?」的疑虑,恐怕要上军事法庭,却因为「仔细想想,这样做是对的吧?」而获颁荣誉勋章。

    就连拯救了整个司令部都那样了。

    要是灭了整个司令部,便更没得开脱了。

    即使能让杰图亚阁下理解绝对有必要下令后退,但排除整个司令部──

    「等等?」

    经过整理的思绪,又给谭雅带来头绪。

    「杰图亚阁下会因为有必要而将其认为是必要,可以期待他有这种自知之明。」

    他是极致的务实主义者。

    尽管扰乱统驭并不好,但若能把必要的专断独行抑制在追认范围里,应该还能容许吧?

    「所以用杰图亚上将的名义下令,他也会笑着原谅我吧?」

    一个中校也敢假冒上将,一般是要枪毙的。但在战时的紧急情况下,可以期待参谋本部会放过有效的脱序创意。

    这当然不是百分之百肯定。

    但多少有达到合理的期待值才对。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会让他们『误认』为真的是杰图亚阁下发出的后撤命,且找回秩序?」

    有什么办法吗?

    渴望可能的谭雅,硬是将深埋在记忆里,当时当玩笑话听听就算了的闲聊给拖出来。

    那是卢提鲁德夫仍在人世时的事。

    是怎么说的来着?

    啊,对了。谭雅拖出深埋的记忆。

    她知道杰图亚阁下将几个东部防卫计划扔进了保险箱。那只是笔记程度的预备计划,重点在于杰图亚阁下将亲手写的笔记扔进「东部方面军保险箱」的事实。

    ……其中有个草案是关于全面后撤的。亦即在某种程度上,他同样预设过会有今天这样的事,粗略写下了必要措施。

    那确实是杰图亚阁下的亲笔笔记。

    如果能让东方军司令部相信上级命令他们照草案行动;如果能编出劳顿上将即使存活,也只会「怀疑」的程序。

    啊,程序。玩笑也好,我需要完整的程序。什么都好。如此焦急的谭雅从脑里挤出的,是杰图亚上将近乎玩笑的一段话。

    那天,长官的确是这么说的。

    『……如果贵官说想做,我能帮你准备位置喔?只要你有意愿,至少能安插一个首席参谋的位置。』

    而那天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照理说是拒绝了。

    但长官曾暗示过其检阅官的身分。

    而且可以肯定是十分故意的暗示。

    当长官表示「我非常看好你,你自视也不低吧」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啊,对了。

    不就是觉得东部没搞头,回答「除了下达放弃东部的指示外,下官还能有什么作用」吗?

    她是这样说的没错。

    那么──

    坚称自己有这资格的余地并不为零。而既然不为零,便能大声强推。这是在组织中横行的基本功。

    「啊……」

    谭雅抬起头。

    「路就在这吗?」

    可说是条细小的险径。

    以杰图亚上将的笔记为支点,透过暧昧的权限,假称杰图亚上将之名义要求撤军。想以这种暴行闯出生天,指望低得可怜,却也无路可走了。谭雅自嘲不已,但至少看见了光明。

    然而──她又摇摇头。

    「还是不够。还没完。」

    请杰图亚上将追认的事还久得很。问题在于此时此刻,该如何以杰图亚阁下的权限下令?

    「预借怎么样?利用资金杠杆,当期货那样……」

    也就是日后还他人情……

    「话说回来,我没有资金杠杆可以用啊。」

    唉……谭雅承认自己走进了死路。

    为顾全命令系统,军队在这方面特别仔细。一旦谭雅声称是杰图亚上将的命令,对方必然会去查核。

    这代表谭雅连假造命令的权限都没有。

    捻不出个开端,就只能放弃了。帝国军的组织统驭力,可没愚蠢到能只因直属参谋本部,就得以假冒杰图亚上将的名义下令,到底该怎么预借呢?

    「真是的,成也管制,败也管制。」

    命令一定经过某种处理,可以明确识别,一眼便能分辨其正当性。没人想被敌军利用假通讯或假命令干扰作战及造成混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假称是杰图亚上将的命令,一旦对方要求根据,谭雅当场就没戏唱了。

    因此眼下只能咒骂苍天,埋怨现在这状况……

    「嗯?」

    这时有某件事挑动了谭雅的神经。

    「『现在』是什么意思?」

    不是现在?

    若是过去──谭雅想到这里,脑里灵光一闪。在殷盼与绝望间青着一张脸,冲出自己房间,直往事务室里塞满大队机密文件的保险柜狂奔。

    赶走房中卫兵后,她独自翻找小小的保险柜。

    翻出目标物的瞬间,谭雅笑得像是嘴角痉挛。

    「不就在这吗……」

    那东西还在。

    「杰图亚阁下护卫部队的专用密码。」

    实质上是杰图亚阁下的专用密码。

    就连谭雅接到以杰图亚阁下名义所发出的这种加密电报,八成也会因为「只有相关人士知道这密码」而信以为真。

    这样的东西还在手上。

    「……这种抛弃式的东西,要用过才会更新。而我部队是作正规护卫部队那时才刚在义鲁朵雅领过而已。」

    义鲁朵雅那时,谭雅他们曾「转播」过杰图亚上将的命令。

    基于杰图亚上将亲上火线指挥时的习惯。

    当时是预设需要谭雅他们在杰图亚上将与司令部之间转接通讯,正式获得了通讯权能。格兰兹中尉的部队,持有「杰图亚上将直属护卫部队」的最新权限。

    东部方面会更新相关密码吗?

    抛弃式密码的编码原理遭解读的风险极低,会在发布后没事找事地汰换吗?况且文件还没有主动收回?

    综合以上状况,足以相信这份密码依然有效。

    更进一步地说……雷鲁根上校的名字单独用起来不够强,却仍是十分有效的「补强材料」,是成功伪造参谋本部命令的关键。

    「……真的可以吗?真的会成功吗?」

    这次真的有可能伪装「杰图亚上将命令」,强迫东部方面军「全面撤退」,以空间转嫁敌军冲击。

    也就是说──

    「……如此一来就可以用杰图亚阁下的名义,发出抛弃式的高强度密码,还能以雷鲁根上校的名义加强可信度。」

    啊。谭雅瞪大双眼。

    「虽然只有一次机会,但这次真的能调动军队啊……!」

    即使只能这样,一旦做得好──

    「说不定、说不定就……」

    但凡一切顺利,做好每一件事,或许就能让帝国军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联邦军毁灭的撕咬?

    这算是寄望吗?一点也没错。却是有可能实现的愿望。

    谭雅承认──

    这仍是一把大赌。

    同时也肯定──

    这是一把有价值的赌。

    沸腾的脑袋里,确实有着避开凄惨歼灭战的把握,也是希望的灯火。一旦有象征反击的辉煌光明,帝国就能面对不停逼来的绝望。

    不过推论到这里,谭雅僵住了。

    「行得通」是一回事。

    「行得通所以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假冒长官名义,假造命令,因一己之念欺骗方面军司令部调动部署,还偏偏选在敌人全面进攻的节骨眼?

    「枪毙定了,毫无议论空间啊。」

    无论任谁听、任谁想,都没有辩解的余地。

    但是很有机会成功。

    这并非正当手段。

    无疑是违反良知的行为。但至少──

    现在在谭雅能选的路里──

    「虽然糟到不行,却也只有这条能走了。」

    这是组织人的禁招。只要具有一般善良公民的价值观,没人不会为此恐惧。

    「我?」

    为何是我?谭雅心想。

    心里满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嗟叹。

    「要我?假造命令?」

    此时此刻,做得到的只有自己。一旦失败就等着被枪毙。

    要是不抵抗,一样会死在敌人枪下,但为了抵抗而欺瞒自军,自军同样会宰了她。抵抗是为了生存,不过抵抗的结果也极其危险。

    在正规军队中,扰乱指挥系统的处罚就是那么重。

    即使一切顺利,仍不太可能毫无处分。

    「要由我……由我来做这件事?」

    谭雅曾当这是紧急避难而接受,可是真到了知道它能够化为现实而认真检讨之际,却又想起这是一连串脱序行为。身为善良的组织人,岂有不踌躇、纠结、苦恼的道理?

    脑袋整理不出个所以然。即使明知去想是否有其他办法是件没意义的蠢事,她却仍不停地这么做。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为何如此脚踏实地、善良公正的自己会遇到这种事?这样的她得不到福报,会是因为存在X从中作梗吗?

    「非常有可能……存在X那混帐很有可能做这种事。」

    或者该说那种恶意满满的超常存在,不干那种事的可能还比较小。

    「把人推进充满恶意的世界,还拿人的不幸当快乐,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

    谭雅可没说不准拿别人的不幸当快乐。

    说到底,那是个人自由。

    谭雅重视自由,却不会赞颂「恶意之物纯为折磨人而创造的环境」,人格与被虐狂和错乱的浪漫八竿子打不着,所以才会迷惘、愤慨,思绪在矛盾下前后动摇,使她不惜跨越平时定会坚守的道德标准。

    「既然没有其他选择可以考虑,那不就是正当吗?」

    如同对命令的自我诠释,这只是稍微跨出了辩解能被接受的范围。

    「伪造命令……其实对我的升迁也有帮助吧?」

    洁身自爱,把部下当肉盾,身为理性的善良信徒又讲求信用的谭雅,终于做好与军律正面对决的觉悟。

    迟疑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但是、但是……举棋不定的同时,她也没忘了这是与时间的战斗,自己每晚一秒作决定,损害就会扩大一分。

    几天的拖迟,将使数十万将士变成肉酱,更会断送自己的未来,她说什么也无法接受。

    我不要赤化。

    说什么都不能赤化。

    在极权主义中的极权主义铁幕下,歌颂党绝不会错的恶梦。

    我死也不要。

    若什么也不做,就是等着败战,生命财产都岌岌可危,就算活下来也是活在铁幕底下。能流亡吗?能流亡当然要流亡,离压抑的极权主义国家政权愈远愈好。

    但那只是愿望。

    006

    只是但愿能实现的愿望。

    这么一来,首先要做的就是活下来。为此……应该拿出利他精神,遵行自由意志,做个热爱自由的自由意志主义者,进行紧急避难。谭雅如此告诉自己。

    「现在我非做不可。就是非做不可。」

    为什么?怎会如此?莫名其妙!

    这些问题,谭雅都不管了。

    她猛抓自己的头,面对正直善良没有回报的事实,再一次确信公平世界假说全是放屁这宇宙真理,抛弃最后一丝犹豫,决心为美好的自我救济坚决自立自强。

    「哈哈哈,只能横下心硬干了。」

    美好的人权。

    璀璨的法律秩序。

    高贵的公正世界。

    她就这么被活生生地移出如此适合自己的世界,送到存在X所造的,只有恶意,仕途总是被战争破坏,蛮不讲理的这个世界。

    尽管如此,谭雅身为一名善良的近代人,对「自省」与「自制」有着极高的自负。

    在谭雅的主观中,那同样源自她善良的弱点。

    「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存在X。」

    好,我承认──

    我这个人就是太乖顺了。

    「我就是人太好了。虽然不是不知道,但现在我真的好恨自己。」

    她总是循规蹈矩。

    对极为善良、正直且文明的自己深感骄傲。

    打从心底重视信用,热爱市场,自认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但这样的作风,不过是「以人类史而言极其稀有的低暴力时代」世界所培养出的「过度正确」态度。

    谭雅认同自己在紧急状况下,会有专属于紧急状况的答案,也认同这样的调整是「针对现地世界的最佳化」。

    「我一定会保护这个世界,保护我自己的权力……!」

    格兰兹中尉已是个资深军官。

    指挥所「紧急」呼叫?摆明不会有好事。对此,他可说是心知肚明。况且在战地待久了,自然会去注意友军的无线电。

    原本还悠悠哉哉的,满满都是蠢话。

    现在聊的全是战争!

    格兰兹中尉相信无论睡到再怎么恍神,在这种状况下都会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备战的同时顺便往尚未进入状况的战友屁股上踹一脚,早已像呼吸一样自然。

    然后便是遵从命令,到指挥所做该做的事。危机临头之际,不过就是挺身面对危机而已。格兰兹知道这是自身职责所在,也彻底相信长官。

    然而这天,他却表现得像刚到任一样无措,在指挥所里一片茫然,无法理解自己该怎么做。这实在无可厚非,因为指挥官谭雅•冯•提古雷查夫中校本人面色铁青,双眼却炯炯有神,不知有什么心事,在指挥所里直勾勾地盯着他,根本是想都没想过的状况。

    「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同时也要求你去做。」

    在格兰兹稠密的军旅生活中,就连……就连一次……一次也没见过长官露出那种不知怀藏着什么纠葛,痛苦荡漾却又明亮透彻的眼神。

    事情不太对劲。

    「希望你能理解,接下来要做的一切我会负责到底。听清楚了吗?」

    提古雷查夫中尉微笑着往他眼眸深处盯来的模样,使格兰兹中尉哑口无言。

    这是什么状况?

    他朝指挥所一瞥,查看同样在场的拜斯少校和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但他们也对他投来寻求解答的视线。

    最后格兰兹撑不下去,直接向提古雷查夫中校发问:

    「……中校,我不懂您的意思。」

    在前线各地爆发战斗的这一刻,居然发生这种事,让他觉得很奇怪。

    每次都是上级决定方针,下属拼命执行,究竟还要「商量」什么?格兰兹中尉压抑遍布全身的不适,言词里流渗出一丝疑心,自己也难以置信地对长官提出质疑。

    「您究竟想要商量什么?」

    「在那之前,我要确认一件事。」

    提古雷查夫中校的碧眼直视「啊?」地表示疑惑的格兰兹,仿佛带着求救的色彩问道:

    「格兰兹中尉,贵官曾指挥过杰图亚阁下的护卫中队吧。当时的密码表应该没更新过……还在你那吗?」

    「钥匙的话我有。只要没更新,效力应该还在。」

    「非常好。这样就能说下去了。」

    能说下去了。

    这么说着的提古雷查夫中校确实露出了微笑。

    微笑彼端的格兰兹中尉,心里却满是「所以要谈什么」。

    「中校?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事情没那么复杂。把这份命令书念一遍。」

    为何不是要副座拜斯少校念,而是叫我呢?即使抱着这样的疑问,格兰兹依旧接过了那张纸。

    笔墨在十分平凡的军方文件用纸上跃动,司空见惯。

    「命令书?」

    格兰兹正襟危坐,查看内容。

    受文者:东部检阅官首席参谋/东部方面军司令部

    发文者:参谋本部作战课长(雷鲁根上校)

    一、东部方面检阅官首席参谋,需根据预先命令,即时传达应变计划。

    二、东部方面军司令部需立刻以专用抛弃式密码,查核杰图亚上将首席参谋之命令。

    三、东部方面军司令部需将本件视为最高机密。拂晓当前,切勿大意。

    受文者:东部方面军司令部

    发文者:杰图亚东部检阅官首席参谋

    参谋本部谨奉卢提鲁德夫元帅及杰图亚上将于统一历一九二七年九月十日命令,指示本官对东部方面军首席参谋迳行宣达如下:

    谨奉杰图亚上将之命令,迳行宣达如下。

    •现况

    联邦军所发动之冬季攻势,是试图以复数梯团进行波形攻击贯通纵深,以期消灭我方野战部队。

    •对策

    立即要求全线进行战略性撤退,重建防线。各部队不得拘泥于现存防御阵地,需以保障通讯畅通为第一优先,尽可能抵挡敌方攻势。

    •命令

    第一,部署于东部方面之全体航空舰队,需尽全力占取空优。

    第二,立即开启第四防卫计划之缄封并执行之。

    第三,调拨雷鲁根战斗群下之参谋本部直属第二○三航空游击魔导大队,以此为核心组成沙罗曼达战斗群。东部方面之「全体航空魔导师」,立即以最高优先全力支援沙罗曼达战斗群。

    第四,禁止死守命令。各部队需暂时放弃基于战术需要判断进退之自由。

    第五,东部检阅官首席参谋需指挥沙罗曼达战斗群完成空战任务。

    命令书的内容似乎是以目前战局为出发点。

    格兰兹看得出来。

    看完之后,他又重新看了一遍。

    一字不漏地仔细查看,最后极为不甘地明白自己看不懂这道命令。

    「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统一历一九二七年九月十日命令?东部检阅官首席参谋?而且是……『雷鲁根战斗群』?」

    格兰兹不敢说自己对东方军或参谋本部的人事熟悉到哪里去。

    稍以俯瞰视角自我分析后,他知道自己是个将升迁欲深埋在战场角落的现地野战军官,和提古雷查夫中校与杰图亚阁下是不同人种。

    他知道自己是负责执行上级命令的现地人员。

    但这命令把「雷鲁根战斗群」都给搬出来,甚至提到听都没听过的东部检阅官首席参谋,以及「沙罗曼达战斗群」,怪得连一个小军官都不敢傻傻认为只要老实执行命令就行。

    「沙罗曼达战斗群就是我们,杰图亚阁下再怎么样都不会搞错这种事。再说阁下怎么会下这种命令?」

    雷鲁根战斗群是沙罗曼达战斗群部署于东部时用的假名,这种事格兰兹当然很清楚。

    沙罗曼达战斗群就在这里,根本无须重编,。

    于是格兰兹将这份莫名其妙的命令书递给身旁的拜斯少校,问道:

    「所以才把我们都叫来吗?每一条都很难置信,真的是参谋本部发来的?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不,不是那样。」

    格兰兹急着想知道在话语间稍作停顿的长官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禁以反驳语气询问: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

    他还以为长官会直接给出答案。

    即使时不时会测验下属,但提古雷查夫这名军官总会不厌其烦地解释清楚,更厉害的是能以不对部下讲明的方式,若无其事地透露状况的重点,能言善道。

    总之就是能挑必要的说。

    格兰兹知道谭雅是这样的长官。

    不。

    他甚至能肯定一旁的拜斯少校和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也都抱持着相同看法。

    可是怎么今天会变成这样?

    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候?

    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张这么莫名其妙的命令书……前面还提到杰图亚阁下的密码文?

    嗯?格兰兹的脑袋在此僵住。

    脑里警报大作。

    杰图亚阁下的……密、密码?密码文?

    他回想起长官说「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同时也要求你去做」、「希望你能理解,接下来要做的一切我会负责到底」的模样。

    直到先前为止,他还不懂那些话为的是什么。

    然而──格兰兹现在想到了。

    那张连拜斯少校也看得一头雾水的怪异纸张。

    提古雷查夫中校本人说她会为那莫名其妙的东西负责之类的,甚至以商量而非命令的形式开启对话。

    想到这里的瞬间,一阵恶心涌上喉头。渴望受到否定的格兰兹开口:

    「……请等一下,请先等一下。中校?」

    不会有那种事吧?

    在格兰兹浑身困惑,几近乞求的眼神注视下,长官轻轻点头,堂堂道出他企盼不已的回答──内容却与他所希望的一百八十度相反。

    「格兰兹中尉,看来贵官的想像力已然摸出了正解。我要你将后段宣达加密,用『杰图亚上将护卫中队之名』直接发给东方军司令部。」

    「「啊?」」

    拜斯少校和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头上不约而同地蹦出问号。换作在其他时候,格兰兹或许会笑着问他们连下巴掉下来的样子都一样,是不是故意的?

    然而受命的格兰兹根本笑不出来。

    「那个……中校……这是、这是……!」

    「嗯,是什么?」

    「这是伪造命令啊!甚至还冒用雷、雷鲁根上校的名义!」

    「这话不太正确。雷鲁根上校事先同意过了。」

    「……雷、雷鲁根上校伪造命令?喔不,雷鲁根上校『事先』同意?」

    「没错,命令是我伪造的。我要用杰图亚上将的名义发出这道命令,目前是在征求你们的看法。」

    格兰兹为这段毫无误会余地的明言愣在原地,同时拜斯少校也总算明白这番对话的意义,意识返回现实而惊慌大叫。

    「您、您伪造命令?」

    谭雅以视线把错愕大叫的拜斯少校逼回椅子上,一个接一个地与房中部下对视。

    拜斯少校脑里一团乱;格兰兹中尉在困惑之中逐渐进入状况,甚至有询问理由的余裕;至于谢列布理亚科夫中尉,则是掺杂着一点点犹疑和一丝丝理智。

    嗯。谭雅点点头。

    正经的拜斯少校无法理解;贴身服务过杰图亚上将的格兰兹中尉对这种事还有一点抵抗力;副官则是愿意信赖谭雅吧。

    超乎预期地好。

    自己这样诚恳踏实的人果然很有人望。光是能肯定有机会说服他们接受这件事的必要性,在危机中也值得骄傲。

    「听好。」谭雅谨慎地说。

    避免一味要求对方接受,乃说服之基本。引起共鸣才是关键。

    毕竟这与凭恃权限下令的性质不同。由于现况不适合视服从正当命令为理所当然,取得部下的同意便成了当务之急。

    所以,该怎么做?

    她使出初步谈判术的伎俩,刻意强调「为何非这么做不可」,稍微动摇他们的想法。

    「我军正濒临覆灭危机。」

    强调危机。

    在拜斯少校古板的脑袋也能明白这句话的时间点,谭雅像是要他们认知这个前提般重复道:

    「听清楚了,少校。我军就要全军覆灭了。」

    「覆、覆灭危机?」

    「没错,拜斯少校。事情一如你们听说的,联邦军发起了整条战线的攻势。之前还说最快也要春天,完全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呢,不是吗?」

    要让对方说出YES,再小都行。技巧就在这里。借由让对方认同自己的某些说法,人就会因为赞成过他人的说法,下意识往妥协前进一步。

    「是这样没错。但是……这跟伪造命令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有其必要。」

    谭雅直视拜斯少校,期盼自己下一句话强而有力,充满自信,足以让他们了解其必要性。

    「敌人的目标是歼灭我军。」

    谭雅再一次提出覆灭危机,要赢得他们认同「我军正遭受奇袭」这样的背景,接着指出敌人打算把他们赶尽杀绝。

    然后环视所有人,表示这是应该要知道的事。

    三名军官都是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竖耳听她解释的模样。为了让他们容易理解并接受,谭雅举出己方拿下伟大成功的案例,供他们想像凄惨的未来。

    「总之我方野战部队的状况,和莱茵战线那时被我们逐渐包围的法兰索瓦军大同小异。虽然还没证实,但劳顿上将很可能已经遇难。至少司令部乱成一团,代表失去了劳顿阁下的指挥。」

    「……这……」

    「对了,拜斯少校,贵官还记得吧?我们在莱茵就是这样做的。先砍掉敌人的首脑,再盖布袋打老鼠。」

    莱茵的旋转门。

    帝国军对法兰索瓦野战部队华丽展现的战争艺术。

    而那些共产分子──或者该说联邦军这个职能集团──正企图用完全属于另一系统的艺术,扎扎实实地辗碎部署于东部战线的帝国野战部队。

    「敌人就要用莱茵那时完全不能比的规模杀过来了。要是不立刻后撤,敌军的大嘴便会把我军吃干抹净。」

    谭雅手拍在地图上,继续说道:

    「看好喽,我军后方只有极少数留守部队……一旦主力没了,空间再大也防不了任何东西。」

    她希望接下来这句话能有足够的说服力。

    「想想失去野战部队后的共和国吧。」

    谭雅一个个与部下眼神交会,最后要格兰兹中尉回想似的说:

    「共和国军失去野战部队只在于一击的事,结果非常地惨痛。难道不是吗?」

    「这……」格兰兹中尉倒抽一口气,随即低语:

    「当时共和国失去主力部队以后,战线可说是雪崩式崩溃,没有任何存在能阻挡我军进入首都……」

    「没错。」谭雅对格兰兹中尉的回答用力颔首。

    「那是我们的光荣时刻,可是现在立场对换了。难道你们想在这世上扮演被消灭的角色吗?」

    所有人都会说NO吧。即使不是什么大决定,谭雅仍不时征求他们的同意。

    接着她以此为支点,先公布自己为何认为这次特别危险的原因。

    「『我们』在莱茵战线所缔造的胜利,全是建立在成功斩首司令部和摧毁野战部队上啊。拜斯少校,贵官不会不知道吧?」

    「这、这个……是。」

    拜斯少校、格兰兹中尉、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和谭雅自己,都是当事人。

    转动旋转门,包围法兰索瓦共和国主力,予以消灭。

    消灭。

    再来就是横渡空无一人的旷野。

    尽管残党自称自由共和国,固守殖民地持续抗争,但事实上,共和国这国体已经在那一次瓦解了。

    「没有野战部队,战争是打不下去的。」

    因此非得保留野战部队不可。最先领会这言下之意的,是她最亲近的副官。

    「……而帝国军东部方面军,其实也是帝国规模最大的部队。失去它以后,我军有办法在短时间内集结兵力吗?」

    「不可能,维夏。很遗憾,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军队是组织。

    一群手拿步枪的乌合之众,难以称为军队。没什么集团会像军队这样,以组织力坚若磐石为创立目标了。

    备齐军官与士官,重新训练征召来的预备军人,才终于能投入战斗。军官和士官也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培育出来的。

    更别说这是场世界大战了!

    经验丰富的将校与士官哗啦啦地化为有机物,向大地喷洒脏腑。剩余人员即使将背负庞大的劳苦,被量产成有点老兵样的速成将校和士官,依旧远称不上与真老兵同等。

    在这种状况下,一旦丧失散布于东部的野战部队,又要从哪里找人填补基干人员的缺呢?

    但凡能稍微补救一部分,就已经堪称奇迹了。

    「……下官认为提古雷查夫中校的说法有道理。」

    见到副官点头,副队长慌张大叫。

    「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怎么连你也疯啦?」

    「我军危险了。我们现在非得想办法救救我军不可。」

    「说什么傻话!伪造军令才会毒害军队啊!」

    两人的对话看得格兰兹中尉冷汗直流,但他似乎不打算介入。他在认同拜斯少校的同时,仍无法否定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所说的必要性。

    不知格兰兹中尉是否已经注意到,那证明了他正以第三者身分,认同谭雅那番必须伪造军令的惊天之语有足够合理性,值得倾听并考虑。

    说服得了他。

    当谭雅如此肯定的那一刻,拜斯少校像是跟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说不通似的,哭丧着脸乞求。

    「中校,请您三思啊!求求您了!」

    正直的副队长诚心诚意地将良善诉诸言语,向谭雅请愿。

    「这件事我会深藏在心里!就这么带进坟墓里去!所以拜托您,走正规路线吧!」

    情况不太妙。

    拜斯少校急切的样子,似乎引起了格兰兹的共鸣。

    「我、我也拜托您!」

    两名正经男子伙同一气地恳求起谭雅来了。即使方向错误,却毕竟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与善意,无法罔顾。

    「谢谢你,拜斯少校。格兰兹中校,也谢谢你。两位这么为我设想,我很高兴。」

    总之先肯定对方的意图。

    再以感谢、信赖与称赞为出发点,将道理往自己的方向诌。

    「如果哪天我要叛乱,一定会重用二位。」

    并高吊嘴角。

    故意夸张地微笑,试着让拜斯少校与格兰兹中尉的表情抽搐起来后,谭雅耸了耸肩。

    「可是我现在谈的事,跟叛乱或谋反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是紧急避难。

    要强调这只是紧急避难,不多也不少。

    「就只是邻家失火,所以我要拉水管出来救火罢了。事情正是这么简单。」

    「中校,您是认真的吗?这种事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我很正常,也很理智,单纯是知道现在非这么做不可而已。」

    谭雅以做好彻底觉悟的语气,对拜斯少校乞求的眼神中那苦恼与纠葛道出事实。

    「我再重复一次,如果不这么做,整个军队都将岌岌可危。帝国也恐怕就此毁灭。」

    没人回答。

    也没人反驳。

    谭雅乘胜追击,试着引导一旁深思的格兰兹中尉。

    「格兰兹中尉,贵官应该也看到了……那群暗中集结的联邦军是什么样子。」

    「的确看到了,不过……」

    即使话没说出口,中尉仍表明了这不表示他同意谭雅不择手段。以中尉阶级来说,已经是令人激赏地公正了吧。

    「倒也并非任何手段都能正当化,但你们要了解这是必须做的事。」

    「……真的有必要撤退吗?甚至不惜伪造命令?」

    「有。」谭雅用力颔首,答复格兰兹中尉的疑问。

    「很不幸地,现在司令部陷入混乱,失去判断能力。待他们恢复到能够分析情势,一切都回天乏术了。况且各部队在没有上级的指示下,肯定会固守阵地,天真地以为撑过敌军攻势后,便有机会把他们打回去吧。」

    现状让谭雅只能用力说声:「但是……」

    「敌方炮兵可是以长达一百公里的战斗正面,对前方几十公里深的范围持续进行面状压制。就连位在后方的师团司令部,都遭到敌方游击队和空中部队袭击,劳顿阁下失去音讯。唯有我们这种刚过来的部队躲过袭击。」

    意思是情况几乎被敌人摸透了。

    怎么看都是敌人已经对哪里有抵抗据点、哪里拉了防线、哪里有预备战力全都了若指掌。

    「敌人已经缜密规划很久了。要说他们是怀着一役定江山的决心,累积所有资源来打这一仗也不为过。」

    在这样的状况下固守据点……根本只是延后毁灭,或主动预约毁灭的愚行。

    因为不管怎么想,联邦的战略都是以帝国会固守据点为前提而制订的。

    帝国军各部队并非承受敌人攻击到最后而「选择死守据点」。

    现实只会是野战部队被联邦亲手「关进据点」。

    帝国军各部队以等待救援为前提死守,将导致错过撤退时机,为等待不会来的援军而步入毁灭。

    「因此──」谭雅说出简明结论。

    「我们得卸力,要撤退。面对毁灭,没有比这更好的处方了。」

    「中校,真的没别条路了吗?」

    对于想追问清楚的格兰兹中尉,谭雅抱持肯定态度回答:

    「没错。若想避开毁灭,唯一方法就是在还能组织性撤退之际,让军队撤退。」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连拿来劝说都可惜。

    「但即使如此,也该走正规管道啊!」

    拜斯少校依然执着于名正言顺不放。在正常情况下,这是正确且高尚的事。做人就应该如此。

    身为组织人,谭雅甚至尊敬起了这样的部下。

    然而话说回来,她也想苦劝拜斯少校两句,希望他能学会为必要而通融的弹性。

    「那样就来不及啦,少校。我同样感到相当遗憾,但现在非得决定不可。」

    没时间犹豫了。若是有时间,自己也乐于遵守规则。

    谭雅在心中自嘲。她真心认为这样破坏规则是万不得已的。完完全全是在万不得已的环境逼迫下所做的痛苦决定。

    「假如我们现在为了采取正当方法而耽搁了。那么你们听好──」

    谭雅手叉腰说:

    「两个月后,运气好的话,我军的最前线会从这里后退五百公里。而我们非常可能到那时候才会在帝国本土,后悔现在为什么没有做出正确的决定。」

    「五、五百公里!」

    拜斯少校一脸错愕地叫出那数字,表示他的地理观足以让他立即明白那数字的意义。

    很有概念呢。

    「我们正站在失去全部战略纵深,或是利用空间作缓冲的生死关头上。如果能确保五百公里的空间,我敢说我有义务在这里做点适度的自作主张。」

    「抱歉,五百公里不就……」

    这个距离,足够将自治议会这个帝国拿来作为缓冲地带,或是单纯为弥补人力不足而大力扶持的友好势力夷为平地。

    光看地图,也能明显看出那已经逼上了帝国边境。

    「我实在无法相信。简直像乱编的一样……」

    「这是有根据的。倘若一天要推进八~九公里,步兵用脚都走得到。一旦失去野战部队这道阻力,五百公里可说轻而易举。」

    「……不会吧。」

    谭雅在心里对错愕的拜斯少校低声道歉:「对不起,我骗了你。」同时订正。

    两个月五百公里,其实是骗他的。

    因为──谭雅暗叹。

    要是只有五百公里还算好的呢!

    在她所知的历史,另一个世界的地球上,苏联军……短短五星期就突破了七百公里。用最单纯的方式计算,每天平均二十公里。光是这样,威胁程度就超过一倍了。

    可是二十公里!二十公里说出来谁会信?十公里这数字就已经悲观到连自己的部下都半信半疑了!

    这个可恶的存在X乱搞出来的世界,不知道跟地球有多像。但无论如何,谭雅都认为事情会糟到极点。

    那个混帐东西绝不可能给出谭雅喜欢的结果。

    既然如此,事情就很单纯了。

    一旦主力部队粉碎,帝国便没辙了。旧大陆将全面赤化。

    而比这更惨的是,谭雅的资历将全被扔进垃圾桶,生命遭受威胁,连财产权都受侵犯。

    这种事说什么都不能让它发生。

    这个世界错了。

    有错,就应该改正!

    谭雅焦急得思绪开始失控,堪称狂飙的大失控。然而合理地崩溃的人,只会自以为是地坚信自己的想法合情合理,一发不可收拾地不停飞跃下去。

    「我确定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才无法接受东方军司令部既定的防卫计划。因此,重点又回到了一开始所提的伪造命令上。」

    谭雅为使部下理解而继续说下去。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牺牲空间,保留主力一途……只是很单纯的平衡问题,没有其他办法。」

    战略纵深正是这么回事。

    「义鲁朵雅人是利用本土作纵深的。而我们也非得以空间作纵深不可。」

    尽管那是出于帝国的逼迫,可是爱国心出了名地强的义鲁朵雅人都愿意用自国土地作纵深了,帝国实在没道理在战略纵深这战略资源上吝啬。

    即使错愕,拜斯少校仍对谭雅问出远称不上愚昧的疑问。

    「您是说,我们现在的处境就像义鲁朵雅,或以前的法兰索瓦那样?」

    等着战败吗?这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

    「一点也没错。」

    没有其他答案,那是难以避开的现实。谭雅双手环胸。

    但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

    帝国仍有战略纵深可用。

    尽管必须在「仍有」上再三画重点,总之有就是有。

    「所以──」伸出手的谭雅逐一向部下们请托,眼里是掸除一切杂念的觉悟。

    「希望你们帮帮我,这都是为了拯救帝国。」

    也是为了谭雅自己。

    不过她没道理说那么多,他们听不见这心声,自然也无须回答。

    反正一旦失败,她会扛下一切责任。

    因此对现在的谭雅而言,哪怕是平常再怎么疯也不会说的话,仍能若无其事地说出口。

    「各位不用怕,你们只要记住一句话就好。」

    要做,就该做个彻底。

    「我会扛下一切责任。」

    都要触犯枪毙等级的禁忌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责任。啊,可恨的责任!

    现在又算得了什么呢?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种东西的存在感不就比纸还薄了吗!

    「各位,这个命令、要求、指示,都完全是我──谭雅•冯•提古雷查夫中校的专断独行,各位一点责任也不用背。」

    负责人就是为负责而存在的。已在这点上做好准备的谭雅,完全不会在负责上小气。

    「如有必要,指称受到我威胁、欺骗或强迫都无所谓。不过也因为这样,我才没找维斯特曼中尉。我实在不忍心把他也牵扯进来。」

    或许离完全免责还差得远。

    但只要能在每个部下的心里留下「既然都说成这样了……」的疙瘩就行了。对了。谭雅这时以不至于太刻意的程度,试图煽动他们的爱国情操。

    「各位,我已经为帝国服毒了,再也无所畏惧。如有必要,连瓶子都肯吞下去。」

    她在这时开始请求。

    「各位可靠的战友,拜托了。为了拯救帝国,为了帮助帝国军避开毁灭,请助我一臂之力。各位,拜托了,这全是为了帝国。」

    率先呼应的,是格兰兹中尉。

    「……我就陪您一次吧。」

    「格兰兹中尉?」

    对于一脸「你在开玩笑吧?」的拜斯少校,格兰兹中尉这就把话说清楚了。

    「我自己也亲眼看见了敌人的一小部分。光是那样,规模就大得吓人了……我不认为中校的评估有错,只能放手一搏了。」

    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也同意他的话。

    「我也这么想。」

    光是这样──

    这短短的一句话,便重得足以推动拜斯少校了。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放弃挣扎似的挤出声音说:

    「……我知道了。中校,您是真的抱着必死决心吗?」

    「是。」

    「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我也只能全力支持了。就请带我一起上路吧。」

    谭雅咬住总算说服拜斯的喜悦,低下了头。

    到底是出于谢意?抑或歉意?难以分辨究竟是何者的情绪,使她自然而然低下了头。或许正因没有词汇可以同时表示这两者,才会用低头这种非语言的方式答复吧。说起来,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那现在嘛,光是做好觉悟或许还不够。格兰兹中尉……要麻烦你救救我们了。」

    「什么?」

    「倘若要在伪造军令、欺骗军队后还能留住幸福,我们需要杰图亚上将的追认作免罪牌。」

    失败就是枪毙。

    但若有辩解空间,便有机会开脱。

    已经有布鲁斯•麦肯德雷斯这个先例了。只要事后让上级认为合情合理,就能脱罪。

    谭雅打算坚称这次就是这种事件。

    「拜托了。」她对眼神已然理解的格兰兹中尉说:

    「一旦能面对面好好解释,阁下肯定会懂。他是很明事理的人。正因如此,我们不许失败。」

    所以你的角色真的非常非常重要。谭雅怀着这样的念想,和拜斯少校与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一起注视格兰兹中尉的双眼。

    「要请你立刻做一趟超长途飞行,也就是军官传令。权限我已经有了,这是正规管道。所以你要直飞参谋本部,对杰图亚阁下彻底解释一遍。」

    「……知道了,我立刻去!」

    谭雅对那毫不迟疑的回答点点头。

    「这张纸条,至少至少要交给雷鲁根上校或乌卡上校。」

    「这是?」

    「最起码得解释的事。绝对不能给其他人看见,要是真有危险,烧掉也可以。」

    交代重点后,谭雅再次叮嘱:

    「只能跟杰图亚阁下一个人解释,况且要尽快。如果拖久了,参谋本部开始想了解状况,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跟时间赛跑是吧?」

    格兰兹中尉这么说着,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感觉上跟平常没两样嘛。」

    「没错。」谭雅点点头,目送格兰兹中尉的背影离去。

    要只身进行长途飞行了。想必他将会急忙整装,尽最快速度起飞吧。

    谭雅脑里却将格兰兹中尉是否能平安抵达,扔进了想也没用的分类里。

    纵然是单独行动,但如果这样一个资深魔导军官也会在军官传令上失败,表示时运真的糟到极点。在这种局面下,谭雅恐怕再怎样也自身难保,多想也没用。

    现地人员该做的,唯有尽一切努力,设法活过这段时间。

    「原本我战斗群是应该全力应战的。」

    不巧的是,沙罗曼达战斗群是以春天才可能开战为前提来备战的。

    现在这一刻打不起来。

    托斯潘中尉有一大批新兵要训练。

    阿伦斯上尉的战车队还在后方维修场大修。

    只有梅贝特上尉的炮兵勉强可以应战,但速度太慢,再加上炮弹才刚开始储备,杯水车薪。

    怎么会这样?

    即使预设还有几个月才会开战,现在却没有一个环节是准备妥当的。更糟的是──谭雅暗自在心中补充。

    「其他部队恐怕也差不多。」

    倘若是特别谨慎的部队,或许会有最底限的储备。

    然而错误的根源实在太深,以为最糟的状况是联邦春天反攻。既然把这当成最糟,自然每个部队都会认为春天准备好就行了,现在却开战了,究竟有多少部队能够立即采取行动呢?

    就连直属于参谋本部而备受优待的沙罗曼达战斗群里,能立即行动的都偏偏只有一个魔导大队了啊!

    「混帐东西。」谭雅咒骂。

    想得愈深入,就愈能发现状况有多绝望,对精神卫生实在非常不好。

    直视不愉快的现实,是那么地教人难受。

    但经济学总是会给出合理答案。

    与其为回收既有投资而挹注更多投资,最后再来埋怨失去一切,不如适时停损,将伤害最小化。书上都有教嘛。

    谭雅哼地点点头,为不如意的现况做出最佳决定。

    「我现在宣布,除魔导大队外,整个战斗群的指挥权即刻起全部移交给梅贝特上尉。原则上不考虑东部方面军的任何请求,但若是劳顿上将下的令,便要立刻向我通报。否则我们一律保留战力,部署于东方军司令部周边,直到接到来自我或参谋本部的命令。」

    「是要准备撤退吗?」

    「不,是戒护。目标预设为直接袭击司令部的空降部队。不排除敌人可能会尝试魔导空降。」

    居然只想靠核心魔导大队来挡?听到这么洒脱的命令,拜斯少校苦笑回答:

    「这样好吗?虽然还在编队当中,但这样会变成魔导师自己的战争。」

    「只用魔导师,机动力会比较好。在这个无法打据点防卫战的状况下,不能冒险消耗战力。再说──」

    谭雅对拜斯少校低语。

    「我不认为友军能够有秩序地撤退……不希望自己人的混乱,影响到我们战斗群的地面战力。」

    「……中校,这样真的好吗?」

    「我了解贵官的顾虑。这个命令是有考虑过这点的,我军没有平白失去任何一个老兵的余地。再说──」

    戒护司令部,其实是要大多数人员留在原地的借口,同时却也不只是借口。

    「敌军空降部队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

    「未免太夸张了,这已经远超过战线后方喽。连我军东方军司令部都已经危险的话……」

    「毕竟我们都对联邦做了那么多次斩首行动了嘛。如果他们能更沉醉于意识形态就好了,但是扯上战争,他们清醒的速度其实很快。」

    也难怪拜斯少校会一副熟谙的样子。

    砍断敌人脑袋,再踢开无法动弹的身体。说白了,这可是帝国魔导部队的看家本领。

    敌人没有不还治其人之身的道理,毕竟他们尝过很多次这招的效果。

    因此可以防备。

    然而──谭雅小声叹息。

    「任何事都是准备愈多愈好。伸展不开实在是件难过的事。」

    「不好意思,中校您已经能预测敌方的行动了吧?还会有更糟糕的状况吗?」

    听了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的这个问题,谭雅一边对抗快抽搐起来的表情肌,一边佯装平静地说:

    「是有一个问题。」

    她的撤退计划是建立在联邦军有第一、第二梯团两波攻势上的。但老实说,光是第一梯团就已经够庞大了。

    若东部方面军急于对付第一梯团而弄得完全无法动弹,第二梯团随后又淹了过来就太可怕了,根本不堪一击。

    所以要撤退。在敌人拉长到极限时,再怎么艰难也要撑住。

    可是这个设想有个问题……

    「说不定、说不定敌人准备了三波攻势。」

    会不会在撤退重建防线之际,遭到第三梯团摧残呢?

    「届时该怎么办?」

    「很不巧,我也想不到该怎么办。」

    若是冷战时期的美国人,或许会说该动用核武了。

    为了世界和平,只能呼喊「动用核武」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只是现在的帝国就连用核武互相湮灭证据都做不到。

    核武威胁人类存亡的危险,还远在地平线另一头。那究竟是好是坏呢?老实说,现在仍无从判断。身为一个善良公民,谭雅不知该为人类的未来依然安全由衷喜悦,还是该为没有终极手段能阻止联邦军如WTO般逼来而悲叹。

    「立场这东西就是难搞啊。」

    「中校?」

    「没什么,总之现在做我们能做的事吧。」

    谭雅笑道:

    「来,让我们一起拯救帝国吧。现在绝望还嫌太早,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就仍有希望!」

    (《幼女战记⑬ Dum spiro, spero -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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