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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焚烧之影

    时光转眼间飞逝如梭。

    奥斯卡望着空无一人的宽敞私室,这样想着。

    自他加冕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六年。长女菲斯托莉亚今年二十岁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直到最近都还觉得她是个小孩子。

    此外──缇娜夏已经去世四年了。

    她是法尔萨斯的王妃,在结婚二十一年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她在调解国内民族纠纷时,被一名忌恨魔女的老妇刺杀身亡。

    她是身经百战的魔法师,却还是遭到老妇偷袭,意味着她早已习惯了平静的生活……因此,奥斯卡这四年来一直后悔不已。妻子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自己拜托她去城外执行任务。当奥斯卡接到报告赶到时,她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目睹那个模样,触摸到冰冷的脸颊,他至今依然无法形容当时受到的冲击。

    人们说,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实际上,他在理智上也明白这点。她是强大而有能力的人。这样的人不应该一生被关在鸟笼之中──即使知道这点,也依然无法停止后悔。他不愿让她比自己先死。

    也许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念想,曾几何时,他开始做一些不可思议的梦。

    那些梦境是不存在的历史。

    在梦中,她有时是魔女,有时是少女,有时是女王。

    在变换时代与地点的同时,他们经历了无数次相遇与离别。

    然后,到达一个不属于任何地方的灰色房间。

    『我其实还想再多看看你们呢。』

    他在梦境中与眼前的陌生男人对话。

    『你们就算死去,灵魂也不会像其他人类一样融入世界,只会作为超脱人类的异物继续漂流。』

    这是在重复的历史中不应存在的对话。奥斯卡做了这样的梦,想起这好似异物般的记忆。

    『那就挑战吧。继续挑战就行了。我和世界会赠予你们两人,足以继续战斗下去的变质。』

    无尽的旅程等待着他们两人。

    这个梦彷佛是自己所创造的愿望。有可能与失去的妻子再次相见。

    若是别人听到,肯定会嘲笑这是愚蠢的幻想吧。明明孩子们已经健康地长大成人,自己却依然对妻子无法忘怀。

    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忘记。应该说他不愿忘记。

    就算只是一缕希望,他也想继续做梦。再一次,与她──

    就在这样想着的某个月夜。

    奥斯卡从床上环视宽敞的私室,目光停在露台的窗户上。

    那是她过去常常敲打的窗户。奥斯卡感觉到窗外确实有个气息。

    这道熟悉的气息正在窥视着他。所以奥斯卡尽可能以温柔的声音对着窗外喊话。

    「怎么了?进来吧。」

    那声音似乎让某人吃了一惊。过了半饷,对方穿过玻璃窗户,怯生生地现身。

    漆黑的长发,像人偶般精致的五官,这位年幼的少女让他想起幼时的女儿。少女以好似夜幕的暗色眼眸看着他,用口齿不清的发音询问。

    「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因为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过来吧。」

    ──这一定不是梦。

    若是自己的愿望所创造的梦,妻子不会以这样年幼的姿态出现。

    「我还无法完全回想起以前的记忆。因为我才刚出生,什么都不知道。这个身体也是刚刚做出来的……」

    「你变成魔族了吗?」

    她的气息与人类稍有不同,能感知到的力量也非比寻常,未成形的魔力正在她体内盘旋。如果人类有着这样的力量,从出生起就不会被旁人坐视不管。

    此外,她的容貌与菲斯托莉亚过于相似。假如她只是普通人,不可能到这年龄还没有任何传闻传到法尔萨斯。

    少女困惑地歪着头。

    「因为魔族是能最快出生的……听说我是最高阶的那种。你害怕吗?」

    「不怕,过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脸。」

    奥斯卡再次说道之后,少女战战兢兢地靠近床边,以暗色的双眸仰望着他。

    看到那熟悉的眼神,奥斯卡露出微笑,将她抱到膝上。

    少女那惹人怜爱的美貌稍稍染上红晕,但依然直直地回望着他。

    「那个,我真的不知道原因……可是,我很想见你……」

    「我明白。欢迎回来。」

    听到这句话,她顿时笑逐颜开,伸出小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当然。我一直在等你。」

    即使那个梦境是现实,这里是非人者斗争的开始也无妨。因为自己早已在那不属于任何地方的灰色房间做出了选择。

    少女闭上眼眸,在纤瘦脆弱的手臂紧紧用力。

    「我爱你。」

    那份不变的爱,让奥斯卡的胸口感到一阵灼热。

    她给了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所以这次一定会好好守护她,无论将来得持续多么漫长的战斗,他也随时都会成为她的盾牌。

    奥斯卡低语,对自己许下誓言。

    「我也是。这份爱一定永远不会改变。」

    希望能将这份感情作为自己坚定不移的基点去战斗。

    他抱着回到自己身边的妻子,脑海想的并非时隔四年的那些逝去的记忆,而是开始思考他们的未来。

    为了将来,需要考虑该留下什么、带走什么。

    变成小魔族的缇娜夏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多次重塑身体,终于恢复成大人的模样并取回记忆。

    至于奥斯卡,去年他已将王剑传给长子威尔继承,如今仅是佩戴普通的魔法剑。由于他预计再过几年后就让出王位,这样做也是合情合理,但若要继续寻找咒具并持续抗争,这样实在不太放心。在向孩子们与未来的王家传授外部者的咒具知识的同时,他自己也必须保持随时能够战斗的状态。

    奥斯卡想到这点,决定带着妻子和孩子们来到城堡地下。

    在黑暗的洞窟中有一片宽广的地底湖。湖面无波无语,自法尔萨斯建国的七百多年来,这座湖始终在城堡地下保持沉默。能发现这座湖的存在,是因为一段已然走到尽头的重复历史。而那个走到尽头的历史如今也已经消失。

    他们之所以能来到这个没有任何通道的地底湖,是因为缇娜夏能运用已然消失的历史记忆,并从地面开启了转移门。

    「城堡地下有座湖,真令人惊讶。湿气不会导致地基松动吗?」

    环顾四周的长男威尔这样说道。他在奥斯卡的三个孩子之中最为稳重,有常识、有耐心。经常负责帮身为精灵术士的姊姊与弟弟调解不和。

    听到威尔的疑问,缇娜夏轻声笑道:

    「我以前也问过同样的事。意外的是这座湖在地下深处,似乎不要紧。」

    「母亲大人早就知道了吗?毕竟你还取得了转移座标。」

    小弟路易斯一脸疑惑地询问。想必他知道这地方并未记载于任何一本王家书籍之中。这时姊姊菲斯托莉亚戳了戳他。

    「所以说,她曾在另一个历史来过这里,母亲大人不是才刚刚说过吗?」

    「但这件事实在很难置信……这样也太违反魔法法则了吧。」

    「早已过世的母亲大人还出现在这里,就算违反法则了吧。」

    「这倒是……」

    路易斯和威尔面面相觑。他们三人的年纪从十五岁到二十岁,刚刚才从父王那里听说违反魔法法则的「世界外的咒具」。尽管奥斯卡的孩子们得知了与王剑一同继承的口传,两名儿子仍感到困惑。

    另一方面,菲斯托莉亚以平淡的态度向父亲确认。

    「简而言之,继承阿卡西亚的王家,若找到来自世界之外的咒具,就加以破坏就行了吧?因为一般手段是无法破坏的嘛。」

    「嗯,没错。」

    ──必须破坏世界之外送来的咒具。

    这是奥斯卡留给王家的口传。能对抗外部咒具的力量并不多,王剑阿卡西亚是其中一个手段。正因为如此,继承这把剑的直系王族,必须对自己负有排除这世界异物的责任有所自觉。

    「无言湖在城堡正下方就是最好的证据。初代王妃德亚特菈从湖中取出阿卡西亚,但她本身也是来自世界外的存在。这湖中仍然留有她的力量。」

    孩子们以百感交集的眼神望着湖面。特别是魔法师菲斯托莉亚和路易斯,他们似乎感应到封印魔力的湖水而一脸不悦。

    飘浮在空中的缇娜夏问丈夫道:

    「那么,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呢,奥斯卡?」

    他让孩子们见识建国神话中的无言湖,留下口传,但这只是保险手段。奥斯卡和他的魔女才是肩负使命与咒具战斗的主角,所以现在才会来到湖边。

    奥斯卡比妻子晚十五年以上才察觉到自己的变质。他对妻子笑道:

    「我们将来好像得永远战斗下去。所以在我退下王座之后,想要有一样东西来和你一起活下去。」

    「想要的东西?」

    见她匪夷所思地歪着头,奥斯卡在她旁边单膝跪下。

    接着,他将空着的右手伸入无言湖。

    在无色的湖水中溶解的,是来自世界之外的德亚特菈为对抗同伴带来的咒具,而留在这世界的力量。奥斯卡向法则之外的力量宣告。

    「来吧。跟随我,成为我的力量。作为阿卡西亚的正统主人,作为内部者德亚特菈的继承者,我在此保证会摧毁干涉之力。」

    响应他的话语,溶入湖中的力量凝聚,聚集于王的手中。

    就这样,奥斯卡从湖中取出另一把阿卡西亚。缇娜夏瞪大暗色的眼眸,沉醉地看着他。

    ──不留存于历史的故事,就此开始。

    ※

    从结束魔女时代的那场婚姻至今已过三十三年。

    创造了时代转折点的法尔萨斯第二十一代王的葬礼,遵从国家习俗在静默中举行。

    在大圣堂举办的葬礼仅有血亲与重臣参加,城中只传递了讯息。

    爱上魔女,并迎娶她的王,在法尔萨斯的历史上留下了史无前例的结果。民众各自怀着不同的感慨缅怀他。

    广阔国土上的各个城镇都在演奏古老的镇魂曲,这些音乐在晴朗的日子里格外清晰地传播开来。

    听到钟声随风从远处传来,在荒野中独自站立的年轻男子不禁露出苦笑。旁边的黑发女子注意到他的反应,歪着头问道:

    「怎么了?」

    「不,只是没想到连这种地方也能听到葬礼的钟声,明明已经在国外了。」

    「咦──我没听见啊,你的耳朵是不是太好了?是因为这里没有任何遮蔽物吗?」

    她说得没错,从这片空无一物的荒野到最近的城镇之间没有任何物体遮挡,但距离相当远。所以,这肯定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还有,这里已经不是国外了。虽然这块土地什么都没有。」

    两人所在之处,是曾经的法尔萨斯边境西部,矗立着蓝色高塔的荒野。

    很久以前,这里是古老的魔法大国统治的土地。那个国家灭亡后,就只剩下魔女的塔耸立于此。此乃魔女承诺会「实现登上塔顶者一个愿望」的试炼之塔。

    缇娜夏站在高耸于天际的淡蓝色高塔前,低垂着眼帘露出微笑。

    「好了,所有东西都已经搬出来了,也该拆了这座塔吧?」

    「塔突然消失的话,大家想必会很惊讶吧。」

    「不好说呢,也许大家会接受这个事实吧。」

    大家都知道住在这塔中的『苍月魔女』嫁给了法尔萨斯的第二十一代国王,这件事非常出名。

    因此,这座塔自那以来就一直没有主人居住。在她十二年前去世后,这座塔也完全空置了。

    没有回到这里的魔女,只有被遗弃的塔。

    不过,若是塔随着王的逝世而消失,大家应该会觉得理所当然。魔女的塔随着她所爱的王殉身消失,这正恰好符合童话故事的结局。

    她笑了笑,对站在旁边的使魔下达命令。

    「好了,开始拆除吧,立特拉。」

    「遵命,主人。」

    化为孩童模样的使魔举起双手,塔便像从顶端被解开的丝线那样逐渐消失。

    理应是这次葬礼主角的奥斯卡,饶富兴致地望着这奇幻的景象。

    经过种种选择的结果,他成为了脱离人类的存在。

    这是无尽斗争的开始,但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就是幸福。

    虽说把塔拆了,但他们在大陆西部的深林中建造了一座宅邸代替,将那里作为自己的据点。虽然很大,但与城堡相比,这只是普通的宅邸。奥斯卡绕了一圈,对正在整理厨房的妻子发表感想。

    「有意思。像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经历,真开心。」

    「毕竟你一直住在城里嘛。不过对我和立特拉来说,有办法打理的范围就这么大,请你习惯吧。」

    「我也想尝试做点什么。」

    「好好好,我会慢慢安排一些事情给你的。」

    有别于活了好几百年的魔女,奥斯卡一直以王族的身分生活,对普通生活的事情意外地不熟悉。见丈夫因为这样对新生活充满期待,缇娜夏露出微笑。

    「不过,身体有哪里感觉不对劲吗?需要再调整一下年龄吗?」

    目前奥斯卡的肉体透过魔法操作,变成了二十五岁。

    他的实际年龄是五十四岁,官方纪录为病逝,随后他离开了城堡。后来缇娜夏调整了他的身体年龄,这是奥斯卡为了把重点放在「便于战斗」自己决定的。

    「正好。不会再继续长大了吗?」

    「现在是这样处理。不过,这是因为你目前的身体还是人类原本的肉体。」

    「抱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他坦率地提出疑问后,缇娜夏意识到自己解释得不够充分,重新说明了一次。

    「你现在还没有死过吧。所以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有人类的身体。」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们两人成为了脱离人类的存在,缇娜夏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奥斯卡伪装成病死的棺材是空的,但缇娜夏不同。她确实在十二年前去世过一次,遗体应该依然躺在城堡的灵庙。她以最高阶魔族的身分重新构建了自己,然后再逐渐恢复到现在的样子。

    与她同质的奥斯卡最终也将走上同样的命运。将来他死后也会经历一段岁月才回到世界。

    「下一个身体不需要用魔法停止成长,到一定年龄就会自然停止。像我就是二十岁左右。用你的话来说,这个岁数就是我们的战斗年龄吧。从那之后就和以前的我一样不再衰老,继续活下去。当然,虽然不老但并非不死,只是会在死后重生不断循环。」

    这显然不是人类能做到的。普通人死后灵魂会四散并融入世界,但他们两人不会这样。权能这个字眼是很好听,但正确来说,应该说是「不被世界所允许」才对。

    因此,他们的灵魂在死后直到获得新的肉体前会不断徘徊。然后重生,再次开始战斗,周而复始。

    「总而言之,我们现在的状况虽然不是像破坏的那个咒具那样『将时间回溯并重复历史』,但死后依然会有下一次。这个世界对我们的要求是『反覆挑战,设法处理掉外部咒具』。」

    「真想说别那么随便地把事情交给我们,但这也没办法。说我们适任也没错。」

    虽说这是偶然的结果,他们两人确实连续破坏了世界之外带来的咒具。既然灵魂因遭到破坏的咒具影响而变质,想必他们正是对抗咒具的合适人选。

    他们本来就是被称为当代最强的一对。一旦离开王座之后自然是更加自由。例如,寻找隐藏在世界各处的咒具。

    缇娜夏离开丈夫,耸了耸纤瘦的肩。

    「不过,找起来似乎得费一番工夫。毕竟也有可能散落在这个大陆之外的地方。」

    「你不知道这类魔法法则之外的东西吗?你应该有很多情报来源吧?」

    缇娜夏长年以来曾是塔的魔女。实际上,大陆上发生的离奇事件有许多都是她的杰作。那么其他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否也传入了她的耳中呢?

    但听到这个提问,缇娜夏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唔──魔法法则无法解释的东西,不一定都与外部咒具有关。例如『水之魔女』卡桑朵菈的『百发百中的占卜』,其真正能力八成是模糊的未来视。虽然不是魔法,但也不是经由外部者产生的异能。这类东西在这世界上不在少数,神秘事件基本上也都是这些异能所引起的。」

    「喔喔,原来如此。」

    的确,邻国冈杜那的女王奥蕾莉雅也有过去视的异能。要仅靠情报来区分异能和咒具,似乎颇有难度。

    「只能脚踏实地一个一个地确认了呢。但将来的路还很长,我们不需要太着急,慢慢绕去各种地方收集奇怪的故事吧。」

    「明白了。」

    奥斯卡走近妻子将她抱起。缇娜夏一瞬间瞪大眼眸,但随即开心地笑出了声。

    「怎么了?家里还没整理完呢。」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自由,感觉很有意思。反正偷溜出去也不会被责骂。」

    「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偷溜出去这种概念了呢。你要一个人外出时先把地点告诉我。如果有我在也没问题的话就一起去。」

    「一起去吧。我想试试当冒险者。」

    走遍城镇,接受委托,帮助人们,攻略遗迹。这些都是他曾经觉得若有另一种人生的话,想要尝试的事情。假如自己不是王族,可能会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

    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很幸运。缇娜夏瞭解丈夫深藏心底的愿望,不禁露出笑容,用纤瘦的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可以,不过等我先整理一下。否则也无法准备伙食。」

    魔女亲吻他的额头,随后飘浮起来开始整理靠近天花板的柜子。奥斯卡见状,笑着说:

    「那我先把东西搬到其他房间。等你这边告一段落再叫我。」

    「好~」

    堆满了整个房间的木箱是缇娜夏从塔里带来的家当。奥斯卡根据箱盖上标示的内容物逐一搬到各个房间。搬完后,他打开木箱整理物品。因为搬家在他的人生当中是种全新的体验,让他非常乐在其中。他没想到自己摆放东西布置空房间竟然会如此有趣。

    除了与缇娜夏的魔法相关的东西之外,奥斯卡开完了大部分箱子,这时缇娜夏过来露脸。

    「让你久等了。呃,你的动作真快。」

    「家具的摆设参照了你在塔里的房间,如果需要调整就告诉我。」

    「完美。」

    「你讲得这么肯定反而让我有点不安啊。」

    「因为我对家具摆设没什么强烈的坚持。」

    「嗯,那倒是……」

    不同于他,妻子曾经在大陆上四处漂泊,对搬家这种事早已习惯。

    魔女向他伸出白皙的手。

    「那么,你想去哪里呢,我的王?请告诉我你想做的一切,让我们今后一一实现吧。」

    ──听到这句话,奥斯卡想起塔中的情景。

    在无数次重复的历史当中,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时候。

    在蓝色高塔的塔顶,缇娜夏对着成功登塔的达成者奥斯卡笑着说道:

    『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当时他只能许下一个愿望。而现在却被告知可以实现「所有愿望」。

    这让奥斯卡觉得莫名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妻子见状,顿时露出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突然笑什么?」

    「没什么。你不用太宠我啦。」

    「真的要说的话,被宠的是应该我才对吧。」

    魔女不以为意地应了回去,主动扑过去执起奥斯卡的手。

    看到她那开心的表情,奥斯卡心想,她说不定也很享受这段时光。既然如此就再好不过了。毕竟现在两人已经踏上了永无止尽的旅途。

    缇娜夏打开了转移门,两人被吞没其中。

    随后,两人瞬间转移到了大陆东南部的一座城镇。

    ※

    ──它在追来。

    那个东西在追来。

    在夜晚的森林中,那个东西依旧穷追不舍。

    树木被折断的声音,树枝被踩碎的声音,响彻夜空。

    「为什么……明明已经死了啊……!」

    他在黑暗中不断奔跑,身体已经达到极限。气喘吁吁,汗水濡湿了全身。

    脚步不稳,没有灯光。直到现在都没有摔倒已经算是奇迹了。

    然而,无论如何逃跑都是徒劳。那个东西一定会追上来。

    尽管他明白这一点却依然要逃跑,是因为他「不想死」。

    不想死。即使知道不可能,也忍不住这样想。害怕,害怕,害怕。

    身后传来腥臭的呼吸声,低沉的咆哮声,震撼内脏的声音。

    不久,那副湿漉漉的獠牙就会咬碎自己的身体。光是想像这件事,就让人恐惧得要死。

    假如无法逃避死亡,起码希望能在没有痛苦的状况下于此刻死去。

    「唔,啊……!」

    正当他这样想时,突然被树根绊倒,直接摔在地上。

    会意到自己的失态,他在一瞬间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思考,什么都不想……

    追赶过来的轻盈脚步声在他旁边停下。

    在夜晚的森林之中,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那个东西的呼吸声。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森林中回荡着他悲痛欲绝的惨叫与撕裂肉体的声音。

    ※

    瓦卡尼镇位于大陆东南部,两条道路交汇的要冲。

    这座繁忙的城镇有往来频繁的商人与旅人,靠交易获得的收益缴纳了大量税收,从而从国家获得了半独立的自由。

    「虽然听说过,但实际造访后,发现这个城镇还真是杂乱啊。」

    奥斯卡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好奇地环顾四周。虽说是大街,但与大国的城市都不同,并未铺设石板,只是为了排水而让坡度从中央稍微倾向两侧。左右两边的建筑物杂乱无章,有些地方还挤满了木造的小房子。

    「这里如果发生火灾或下起大雨的话不会有问题吗?」

    「的确会有问题呢。」

    平静地回答他的是走在旁边的魔女。为了避免引来麻烦,缇娜夏用面纱遮住了脸,苦笑着说道:

    「这里和法尔萨斯城都的性质不同,并没有王的监督。这里的人几乎没有所谓的公益意识。若是遇到困难,谁遇到谁解决,是否协助全看个人意愿。」

    「……原来如此。」

    尽管街道上热闹非凡,但偶尔会在小巷看到衣衫褴褛的人坐在地上。他们的共通之处就是眼眸空洞无神,彷佛会这样终其一生。奥斯卡端正的五官微微皱起眉头。

    「要在这个城镇成功取决于运气与能力是吗?相当严苛啊。」

    「来这里的人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这里肯定不适合居住,但不可思议的是人潮络绎不绝。只是,我不久前来的时候这里还没那么多贫困人口。」

    「不久前?什么时候?」

    「大概两百年前吧。」

    「我早就猜到你说的范围大概在哪,完全不觉得意外。」

    根本就不算「不久前」。那可是足以让一个小村庄变成城镇的岁月。她能把一百年前的事当成昨天的事情谈起,这点必须留意一下。

    魔女不以为意,重新露出微笑说:

    「所以,这里的人为了自保,会呼朋引伴聚在一起签订互助契约。来,你看那个招牌。」

    缇娜夏所指的是一个小摊位的屋檐下挂着的招牌。招牌上以两个火焰为中心设计,下方写着「火之角」。

    「参加互助会的成员会像那样展示自己隶属的组织。不过,实际上会这样夸示自己隶属的通常都是大组织。」

    「自卫与自治啊,真有趣。大组织虽然能得到更多好处,但应该也会收取更多费用,加入的门槛也更高吧?」

    「完全正确。」

    缇娜夏在面纱下轻笑,澄澈的笑声让奥斯卡听了心情也愉快起来。他握住妻子的手。

    「可以逛逛这个城镇吗?我想看看各种东西。」

    「当然……对了,你最好找个地方买把剑带在身上,因为这样不容易卷入麻烦。」

    「嗯,就这么办。」

    现在的奥斯卡并没有佩剑。王剑阿卡西亚由现任国王威尔持有,后来用的魔法剑也留在城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没有武器,只是需要一把用于展示的武器,而且现在他的武器,并不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随便拔出的东西。

    「那我们去武器店……哦对,也该给你买些衣服。」

    「马上要换衣服吗!?明明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

    「这是我永远的兴趣,你就认了吧。」

    奥斯卡牵住她的手后,魔女不禁耸了耸细肩。

    随后,当他们要进入附近的一家服装店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旁边的小巷中飞奔而出。

    那个身穿外套、盖住眼睛的人物差点正面撞上缇娜夏,但奥斯卡及时将妻子的身体拉到一边。最后对方冲出街道,就这样消失在另一边的小巷。

    「还好吗,缇娜夏?」

    「谢、谢谢你。」

    突然被拉过来撞上他身体的缇娜夏摸着额头,同时回头看向人影消失的方向。

    「刚才那个人看起来有些隐情呢。」

    「毕竟他发出陈旧的血腥味。」

    「咦?」

    「缇娜夏,我们先买剑吧。」

    身穿外套的那名人物已经不见踪影,但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缇娜夏似乎相信他的直觉,默默地点了点头。

    街上并没有那么多店铺。他们走了一会儿,找到了一家卖武器的店。店门口挂着「火之角」的招牌,但他们刚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男子的声音。

    「抱歉,现在有点忙。」

    说话的是在店铺深处的店主,店里还有几个男子,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站在奥斯卡身后的缇娜夏看不见前方,于是拉了拉丈夫衣服的背部。

    「怎么了?」

    「看来店里现在没有在营业。」

    从气氛来看,双方似乎发生了纠纷。既然这样,也只有去其他店看看。缇娜夏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回应。

    「那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或者,干脆转移回宅邸取一把剑如何?我记得从塔里带来的行李中应该有一把。」

    「这也是个办法。」

    如果可以马上买到,他本想在当地购买,但再找一间店还不如拜托缇娜夏取回来比较快。

    然而,这句话在店里的男子们间引起小小的骚动。有人对奥斯卡问道:

    「你身边有能使用转移的魔法师吗?」

    「……是啊。」

    ──这下子事情麻烦了。

    能使用转移魔法的魔法师少之又少,因为这种魔法需要取得座标,并在遥远的地点之间连接,难度非常地高。拥有这种技术且是自由身的魔法师更是稀有。

    男子们将这个状况视为天上掉下来的礼物,顿时骚动起来。不过,奥斯卡当然不愿让妻子被人利用,他本想先和缇娜夏商量这件事,但缇娜夏先拉了拉他的衣服。

    「没关系,毕竟这也不须费什么劲。而且,我们本来不就是来找奇怪的事情的吗?」

    「说得也有道理。」

    奥斯卡打算等到取得武器之后再去搜集情报,寻找是否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话题或是令人伤脑筋的事情。既然事情都这样了,稍微改变顺序应该也不成问题。

    他表示理解这个想法之后,指向因为站在他后面而被众人忽略的缇娜夏。

    「她是我妻子。你们有什么事需要魔法师帮忙吗?」

    这句话令男子们鼓噪起来,他们的脸上掠过希望和算计,互相看了看彼此。

    「怎么办?」

    「这是个好机会,既然来了个厉害的魔法师,就应该请她帮忙。只靠我们实在无法进入那片森林。」

    「但就算时间紧迫,他们也是外来的人。」

    「不需要让他们进去太里面,死人在森林入口也会出现。只要能确认那东西确实又出现了,之后就能再像以前一样请求国家讨伐。」

    他们低语商量的内容略带危险气息,奥斯卡保持着冷静的表情听着这番话。身后的缇娜夏似乎没听见,她低声向丈夫问道:

    「怎么了?」

    「他们在争执,我想很快就会结束。」

    如奥斯卡所说,他们似乎商量完之后,店主抬起了头。

    「进来吧,这不是能公开讲的事情。」

    两人依言走进店内,关上了门。

    于是,他们开始听店主讲述最近一个月来持续发生的某个「异变」。

    「是森林里的野兽吗?」

    瓦卡尼镇南部是一片广大的森林,自古以来就被称为「魔物栖息之地」,人们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误入此地。

    只是约莫十年前,镇上一些不知情的新住户踏入了森林。

    ──结果,这些人在被发现时,已尽数成为死状甚惨的尸体。

    遭到杀害的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爪痕,其中有些尸体明显留下被食用过的痕迹。

    这个事实让人们感到颤栗,开始「为了讨伐魔兽」而组织人员。因为这座森林离瓦卡尼镇实在太近了。国家收到他们的申请,派遣了几名宫廷魔法师来到此地,随后组成大规模的讨伐队,在森林中进行狩猎。

    「后来讨伐成功,尽管出现死伤者,但那只引发问题的野兽确实在十年前死了。」

    「我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毕竟有段距离嘛。」

    虽说法尔萨斯是大陆上首屈一指的国家,但也不是就能搜集到所有情报。如果讨伐顺利完成,那他们就更不可能收到这则消息。

    「但问题在于,最近那只野兽又再度复活了。不知道是不是它的后代存活了下来。」

    一个月前,瓦卡尼之森再次出现死者。

    被发现的凄惨尸体与十年前的受害者如出一辙,身上有爪痕,内脏被食用。昨天,终于连「火之角」的成员也出现了死者,引起了他们对这个问题的重视。

    在细长的兽道上前行时,奥斯卡这样说:

    「首先,我们需要确认他们十年前是否真的杀死了那只野兽。」

    「他们说确实是杀死了,但毕竟是十年前的事呢。」

    首先要怀疑的是这一点。他们以为已经杀死,但说不定那只野兽的生命力顽强,幸存到了今天。

    「你认为那只野兽的真面目是什么?」

    「毫无疑问是魔物。既然从很久以前到十年前都还存在的话,代表它的寿命很长。不清楚是一般动物被瘴气影响而魔物化,或者天生就是魔物,但我认为是那类生物没错。」

    「如果那野兽没死,花了十年时间重新复活,这样想也不是不可能。」

    走在森林中的他们步伐轻盈,毫不紧张。虽说还是大白天,但仍太过不为所动。

    「火之角」希望他们能「确认从森林入口到中央的情况,看看那只野兽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有,请尽可能讨伐」。听说他们试图向其他城镇和国家求援,但都被拒绝了,理由是「必须先确定那只野兽是否存在」。所以,他们甚至考虑是否要雇用佣兵来确认状况。

    刚好这时出现的两人瞭解了整个情况,现在正前往最新的尸体发现现场。

    「目前为止,死者都是在夜晚出现的吗?已有六人死亡了吧。」

    「我认为应该停止进入森林才对啊。」

    「我也这么认为,但毕竟发生在城镇附近,我也能理解他们无法对这件事置之不理。」

    「也是。这件事并没有哪里奇怪,但既然都知道了就处理掉吧。」

    奥斯卡看到刻在树干上的十字记号,从该处踏入了无路的森林。他们循着脚下那些被踩断的树枝和草,继续在树木之间前进。

    就这样,他们没过五分钟便来到了发现尸体的现场。

    「就是这里。」

    缇娜夏之所以这样断言,是因为地上和草丛中仍残有血迹。

    从变黑的血迹来看,死者受了相当严重的伤。周围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他们决定分头调查。

    「我们走的是回收尸体的人走过的路。看样子死者是从更深处逃出来的。」

    「在这种地方逃跑,他生前一定相当努力了呢。如果是我早就被抓住了。」

    「别说这种令人生厌的话。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关键的野兽痕迹呢。」

    放眼望去,附近的树上没有爪痕,草丛中也没有留下足迹。人彷佛是被无形之物所杀。缇娜夏听到这句话后环顾四周,将双手扠在腰间。

    「这真的是野兽杀的吗?会不会是人类在杀了人之后才伪装的?」

    「原来如此?确实没有目击到那只野兽的人活下来,所以也有可能是伪装的。只是因为尸体的状况与十年前相同,所以他们才声称是野兽复活。」

    爪痕、牙齿的痕迹,以及被食用的内脏都与十年前一致。但他们两人并未见到当时的尸体,因为死状过于惨烈,在家属与互助会的同意下已经火化了。

    「虽然这也没办法,但还是希望能检查尸体呢。」

    然而,现今的他们只是过客,并非负责处理这类纠纷的城主。只能在给予的情报范围内行动。

    「那么接下来,去确认十年前埋葬那只野兽尸体的地方吧。」

    「说得也是。只要能弄清对方的真面目就更容易应对。」

    奥斯卡问起野兽的埋葬地点时,男子们虽然说「你们真是好奇啊」,但还是告诉了他。从他们当时的语气与表情中可以看出,那群人的确对那只野兽感到畏惧。

    那么,想必确实存在过一个足以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某种东西」。

    两人改变方向,朝指定的埋葬地点前进。那是一处相对靠近森林边缘,但位于小悬崖底下、无人踏入的隐蔽地点。他们用魔法降到悬崖下,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里也没什么特别的。」

    指定的位置是一片长满草的小空地。虽然没有树木,但草长得很高,已经到了缇娜夏的膝盖。中央放着一块约莫孩子大小的岩石作为标记。

    「嗯──好像没有什么东西从土里爬出来的痕迹。再不然就是埋了不久就从土里脱出,十年来一直沉睡在某个地方。」

    「这比在土里睡上十年更有可能。缇娜夏,你可以挖开来吗?」

    「好!交给我吧!」

    缇娜夏稍作思考,似乎决定了魔法的构成,开始咏唱。

    下一刻,位于中央的岩石浮起,移到空地边缘。接着,草与底下的土犹如受到波浪推挤般向外围移动。土壤发出沉重的声响缓缓移开,形成了一个钵状的大坑。奥斯卡原本一直凝视着中央,突然间举手示意。

    「先停一下,我看到什么东西了。」

    停止咏唱后,奥斯卡亲自下到坑里。坑已经深到连高个子的他也完全看不清楚,土壤弥漫着些许异臭。

    奥斯卡在坑洞中央发现了一些浅褐色的东西,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挖开,很快就把它拿了出来。

    「……这是骨头。」

    那是一块相当大的动物骨头,已经有些变色。

    奥斯卡将它拿起来展示给缇娜夏看后,她皱起了眉头。

    「咦──?这么说,十年前确实有这个东西存在啰。」

    「不,光凭这个还无法确定是什么生物。再挖深一点看看。」

    「我用魔法处理。麻烦你先把骨头拿上来。」

    缇娜夏从奥斯卡手中接过骨头,对它再次施展咏唱。

    不确定是哪个部分,那根微弯的粗大骨头在空中滑行,停在钵形坑的正上方。不久,其他骨头也好似被牵引般接二连三地从土中浮现。

    浮在空中的骨头凑齐后,缇娜夏停止咏唱。

    「这骨头相当大呢。我没有骨骼构成的相关知识,不过应该是四足动物吧。」

    「头很大且圆。可能是某种大到夸张的熊?」

    头盖骨的额头部分有个破洞,感觉像是被战槌正面击中。

    「打倒这玩意儿的人应该费了一番工夫吧。一个不小心连自己也会死。」

    「从角度来看可能是同时打中对方。不知道魔法师的防御结界是否有起到作用。」

    两人各自发表了看法,但事态丝毫没有进展。只是厘清了「十年前的野兽确实死了」的这个事实。

    缇娜夏用白皙的手指托住下巴。

    「嗯──这么说,现在造成损害的可能是另一只个体啰?」

    「你不认为是人类伪装的吗?」

    「这个骨头比想像中还要大了点,要伪装应该很困难。我更倾向是另一只类似的野兽所为。」

    「是这样吗?」

    的确,要用利器重现这道爪子造成的爪痕并不容易。加上尸体上还有被食用的痕迹。

    魔女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的骨头。

    「从依然残留着魔力来看,这应该是天生的魔族,大概能存活个几百年吧。这样存在已久也是合理的。只是……」

    缇娜夏歪了歪纤细的脖颈,思索了一下。

    「这类魔族没有生殖能力。所以现在的个体不可能是它的后代。」

    听了这句话,奥斯卡想起她给孩子们留下的高阶魔族。

    也就是与古老的魔法大国铎洱达尔缔结契约,并将契约转移到法尔萨斯的十二个高阶魔族。只要看过他们,就能明白高阶魔族明显是独立的个体,彼此没有血缘关系。魔纯度愈高的魔族似乎就愈是如此。那么,现在应该相信缇娜夏的判断比较妥当。

    「顺便问一下,有没有可能本来就有两只?」

    「嗯──这也不太可能。既然是这么强大的魔族,肯定不会诞生两个相同的存在。通常这种个体是力量偶然凝聚才形成的。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不会存在两个个体,而是一个更强的个体。再来,假如是由高阶魔族创造的魔族,确实也有过两个个体同时存在的例子,但从有骨骸这点来看,应该不是……因为被创造的魔族纯度高到一个程度,死后就不会留下尸体。」

    「……原来如此。」

    奥斯卡望向天空,天色已经逐渐接近日落。飘浮的骨骸正缓缓旋转着。

    「到头来,还是得讨伐过才能知道真相啊。天也快黑了,我们继续在森林里巡视吧。」

    「这样比较妥当。我先放出侦察。」

    缇娜夏弹了个响指,骨骸随即落回坑中,现场嘎啦作响。

    同时,一只发着白光的鼬鼠从空中出现,滑进树林之中。

    「我命令它绕整个森林一圈,若是发现魔物或魔族应该就会通知我们。」

    「有意思。顺便问一下,那会吸引到其他东西吗?」

    「其他东西?」

    奥斯卡回头望去。突然间,森林深处传来沙沙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惊慌地在草丛中移动,迅速远去。

    缇娜夏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丈夫。

    「刚才那个是什么?」

    「是人类。身影很小,可能是个孩子?就是在镇上撞到我们的那个人。我途中就看到他在跟踪我们。」

    「咦?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他应该很熟悉在森林中移动,也很擅长隐藏气息。」

    再来,就是感觉不到对方有敌意,这可能也是缇娜夏没有注意到的原因。魔女皱着眉头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树林之中。

    「在这个危险的时期,居然还有人敢独自走在森林里面啊。如果不是犯人,那实在也太大胆了。这样不是有可能会被杀掉吗?」

    「……是啊。」

    那些委托他们的人对进入森林充满了恐惧。在这种情况下还在森林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在监视他们?

    「在街上撞到时闻到的那股陈旧血腥味也让人有点在意。」

    奥斯卡一说出口,各种不对劲的感觉便逐渐具体化。虽说这起委托本就充满了不确定因素,但很明显地有情报遭到隐瞒。奥斯卡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头。

    「让我们从头整理一下吧。说起来,你认为原本在这里存在已久的魔物为什么会在十年前突然开始杀害人类?」

    「嗯──最简单的解释是人类侵入了它的领地。听说自古以来居民都小心避免进入森林,十年前的牺牲者是新来的居民对吧?」

    「那么,只要离开这里问题就解决了。事实上,这座森林明明如此靠近城镇,镇上却没有任何牺牲者。但是,委托我们的那群男人说『没有时间』。因为他们想尽快进入森林。」

    「啊……原来如此。」

    魔女的暗色眼眸在空中游移。闪烁于眼神之中的光芒,锋利到足以让胆小之徒光是看到就吓破胆。

    「也就是说,那些死去的人有着即使冒着危险,也不得不进入森林的理由。」

    「我怀疑有这个可能性。而且死了六个人后,他们依然没有达成目的,想再继续进入森林。所以他们这次才会再委托别人进行讨伐吧。」

    「呃──他们会是想寻宝吗?」

    「是想在森林里做些什么吧。也许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理由。」

    这部分若非当事人的话,无法判断事物的轻重缓急。毕竟每块土地都有其特殊状况。

    只是,在隐瞒这些的情况下提出委托,着实教人不太愉快。这个委托是对方看中了妻子身为魔法师的能力而提出的。这样她说不定会在不知道内情的状况下协助某些阴谋,也有可能因此遭遇到危险。

    缇娜夏「唔──」一声微微发出了烦恼的声音。

    「要不干脆把森林烧掉吧?就算有什么内幕,这样也能痛快地一次解决吧?」

    「只有景色和你会痛快而已。」

    「寻找外部者的咒具,搞不好真的是非常细致而反覆的工作呢……想想就觉得遥遥无期。」

    「你……我不在的时候可千万别太乱来啊。」

    必须先警告她一下,否则稍不留神她可能会做出惊人之举。但当事人缇娜夏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我会注意的」。这种个性在她还是王妃的时候就令人担心,最好还是时刻注意她的行动才好。

    骨头被放回坑洞后,缇娜夏开始回填泥土。

    「不过,要用魔法探知那种『可能有什么』的模糊线索实在不太可能。我们只能靠眼睛去找。」

    「再不然就是审问那些可能知道内情的人,是吗?」

    「回到刚才那家店,对所有人施加精神魔法怎么样?」

    「我刚刚才说别乱来啊。」

    「我觉得和审问没什么区别啊。」

    她把泥土连同草地一起移回原位,最后在中央放上一块石头。完成这一切后,缇娜夏吐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着丈夫,顽皮地笑了笑。

    「那么,我们走吧──去那片被警告『不要进入』的森林深处。」

    ※

    她跑向森林深处。

    对米莉来说,这座森林就如同她的后院。她一出生就在这里长大。所以即使路面凹凸不平也能穿梭自如。但此刻的她心脏狂跳,跑得汗流浃背。

    戴在头上的外套滑落,露出及肩的金发。米莉在返回森林时,总是会隐藏这头金发,因为这显眼的金色很容易引起关注。十五岁的米莉在镇上打零工,知道她来自森林的,只有包含店主在内的少数几人。她担心这件事如果被更多人知道,也许会被赶出店铺。因此,她每次出人都格外小心。

    镇上的人不喜欢居住在森林里的他们。十年前,米莉还只有五岁,对大人的事不甚瞭解,但她知道镇上没有他们家人的容身之地。

    城镇与森林虽然近在咫尺,但关系断绝得十分彻底。十年前的惨剧让米莉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要快点……人快来了。」

    人死得太多了。人们自然会踏入森林。

    米莉早就预料到这种结果。

    然而,事到如今她已无法阻止,也无法说出那样的事情是不对的。

    其实,一切都不对。打从一开始就全都错了,只是用错误掩盖了另一个错误而已。

    米莉看见树木深处的小屋,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爷爷!人来了!」

    「……又来啦。」

    嘶哑的嗓音中满是愤怒与憎恨。

    这是米莉熟悉的声音,因此并没有害怕。

    祖父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拿起手中的小匣子站了起来。日晒的肌肤与健壮的体格,说明了他在这座森林里生活的岁月。

    见祖父打算直接离开小屋,米莉扑向他。

    「别再这样了。这种事情没办法永远继续下去的。」

    「只要对方放弃就行了,这十年来我们一直都在忍耐。尽管出了『那种事』,我们也一直服从他们……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祖父紧握着一个小匣子。以白银金属制成的那个匣子,是米莉一个月前偶然获得的。她前往镇上采买时在小巷发现一具男性尸体,这种事并没有那么稀奇。

    但是,米莉捡起了从那个男人的手中落到地面的那个。而那并非普通的小匣子。它让本应已经逝去的过去,在米莉的面前短暂地呈现出来。

    发现这个小匣子可以用来「复仇」的,是她的祖父。

    「停手吧。这样一定不会结束的……那些人只会派其他人代替自己进入森林。现在也是如此。」

    在森林里的那对年轻男女似乎不知道十年前的事情。

    因此,他们挖掘了守护神的墓,试图揭开在森林中杀人的野兽的真面目。

    但即使杀了他们两人,肯定也只会陷入无止尽的泥沼而已。这样下去没有未来,很快就会无法生存下去。

    祖父转过身,脸上满是深邃的皱纹。

    「米莉,你什么也不用做。一切都由我来了结。」

    「爷爷!」

    米莉试图阻止他,但祖父甩开她的手,走出了小屋。

    外头已经接近黄昏,夕阳缓缓透了进来。

    森林在树木间显得更加昏暗。完全入夜后,就是守护神的时间了。对米莉来说,那个存在只是她的朋友,但它已经不在了。现在的它只是祖父复仇的武器。

    米莉环视着空荡荡的小屋,垂下了肩膀。

    但不久后,她紧握双拳,从敞开的门奔向外头。

    ※

    「森林深处啊。以逻辑来说就是那里吧。」

    夜晚的森林很容易就会迷失方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

    奥斯卡在魔法光芒的照耀下,提起疑惑的脚步往前走。

    制造出这光芒的魔女本人已经走得疲惫不堪,选择飘浮到半空中,从后面紧紧抱着奥斯卡的脖颈。奥斯卡引导着妻子,偶尔将左手绕到身后抚摸她的小脑袋。

    「讨伐委托中提到『确认森林入口到中央』,这条件有点奇怪。感觉他们并不是因为危险而担心我们。」

    「火之角」的那群男子虽然委托他们,但起初对让他们两个外部者进入森林有些抗拒。最后的妥协是「若从森林入口接近到中央附近就可以」,反过来说的话就是「不想让他们进入更深处」。

    「很明显对吧。不过,要我们对付那个造成多人死亡的魔族,竟然还隐瞒情报,真的是相当恶劣呢。」

    「这说明他们根本没把外部者放在心上吧。毕竟我们也不是互助关系,他们就只是要我们自保。」

    「自保是可以,但如果真相让我不满,我可以把那帮人也一起轰飞吗?」

    「在那之前至少先告诉我一声。」

    若是引起太大的骚动,把事情传到法尔萨斯那边就麻烦了。缇娜夏在孩子们面前是个好母亲、好王妃,但她本质上急躁又粗心。以往只是被身分约束了言行。

    不,仔细回想起来,感觉她并没有受到太多约束。这样的话,将来反而更需要针对这点多加留意才行。奥斯卡微微苦笑,迈出一步。

    就在那时──世界突然间微微摇晃了一下。

    「怎么回事?」

    「咦,发生了什么事?」

    「你刚刚是不是使用了短距离转移?」

    「没有啊……我一直是被你牵着走的。」

    刚才的感觉像是周围的景色在一瞬间晃了一下,但缇娜夏并没有察觉。这情况应该不是魔法造成的,也可能只是错觉。

    奥斯卡本打算这样回应──但随即抬起了头。

    「来了啊。」

    「来了呢。我们要活捉吗?」

    「如果无法沟通就杀掉吧。」

    没有声音。

    但能透过气息察觉到明确的杀意,凶暴的意志。

    缇娜夏离开奥斯卡,浮在空中。

    奥斯卡举起用来分开草丛的剑。在月光也照不进的森林之中,魔法光芒照亮了平凡的钢剑剑身。

    听得见缇娜夏的呼吸声。

    「我稍微……制造一些能战斗的空间,可以吗?」

    「拜托了。」

    地面不平,在来这里的途中还需要用剑砍开树枝强行前进,加上还有多处死角,在这样的森林对付人类还行,但不利于对付魔物。

    缇娜夏张开纤瘦的双手。

    「退去。犹如目睹黎明的夜晚。好似接受梦境终结的小鸟。扭曲,缠绕,向未知之处低下头颅。」

    随着口中的咏唱,脚下的草与树根顿时变得柔软并往下垂,有一半与土壤融为一体。树干缓缓倾斜,以两人所在之地为中心犹如花瓣般展开,开辟出一片空间。

    「真厉害,连这种事情也能做到?」

    「毕竟我以前是精灵术士。要是可以烧的话我就这么做了。」

    「能判断不该烧掉也很厉害。麻烦你保持这个状态吧。」

    「你是想用硬夸的方式教育我吗?我可不是孩子了。」

    「孩子会变,但你已经不会变了吧。知道你自己多少岁了吗?」

    「活着的期间总计起来,大概四百六十岁吧……」

    尽管这个回应很敷衍,不过这样一来就有了战斗的空间。

    苍白的月光洒在这片小空地。

    缇娜夏上升到空地上方更高的位置,避免进入奥斯卡的剑的攻击范围。

    头顶上是作为守护者的魔女,奥斯卡凝视着气息传来的方向。

    从倾斜的树干后面,可以听到低吼声与踩踏草地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随后现身的是──一只大约有三个成年男子高的漆黑野兽。

    最接近其外型的动物是巨熊,但这只四足兽的背部并没有毛,而是覆盖着犹如岩石般的坚硬外皮。爪子大而弯曲,锋利的两颗犬齿露在嘴巴外。

    普通人看见这种野兽,肯定会觉得必死无疑,但两人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对手。

    「确实存在呢。」

    「是啊。要讨伐这玩意儿起码要十个人吧?派两个人来也只会增加死亡人数罢了。」

    「要是在以前的法尔萨斯,感觉我会说『因为很麻烦,我直接去讨伐』。」

    「这样后进无法成长,你要负责指导啊。」

    在两人轻松聊天时,野兽慢慢朝着奥斯卡拉近距离。魔女询问自己的王:

    「需要防御结界吗?」

    在过去重复的历史中,奥斯卡身上总是张开着物理或魔法防御结界,但现在没有。单纯是因为奥斯卡的反应速度足以避开大部分攻击,要是施加那么坚固的结界也只会浪费缇娜夏的魔力。

    所以他们会根据当下的情况判断是否需要结界,但奥斯卡轻轻摇头。

    「不需要。我能应付。是说你千万不要被吃掉啊。」

    「那就采最低限度的防御吧,我不会降到地面的。」

    缇娜夏弹了个响指,一层薄薄的结界落在奥斯卡身上。

    剑士与魔法师配合的最佳方式是分成前卫与后卫,但如果魔法师是能够飞在空中战斗的高手,采用上下分工更能俯瞰整体战况,也不会被对手妨碍。

    奥斯卡全神贯注,盯着一步一步靠近的野兽。

    那双绿色的小小眼眸隐约发着光。

    然后──他们四目相对。

    这一瞬间,野兽朝着奥斯卡猛冲过来。

    「好快。」

    话语刚落,奥斯卡已经让野兽的牙齿扑了个空。他向右闪避对方的突进,同时利用这股势头发动攻击,将剑往上挥,斩向其左肩。然而,结果只是发出钝重的金属声,剑刃扭曲后被弹飞出去。

    「奥斯卡!」

    「没事,比想像中要硬。」

    想必剑的材质不够坚固是原因之一,但奥斯卡在斩击的瞬间便察觉到了对方的硬度,他是为了避免手腕被这股冲击伤到才选择放开剑。

    他回头看向野兽,心想它那样猛冲能停得下来吗?结果野兽意外地以轻巧的动作转向。它试图再次冲向奥斯卡。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魔法光芒击中了它的头部。

    「趴下。」

    这个魔法攻击瞄准了十年前那只野兽头盖骨上开的洞。

    刺眼的闪光将夜空染成了白色。

    但是,关键的魔法攻击却被岩石般的外皮弹开,散落在表面。

    「咦──!?明明没有毛啊!?」

    白色的飞沫猛烈地飞溅,缇娜夏的魔法四散开来。野兽瞪着悬浮于空中的缇娜夏,以粗壮的四肢狠狠地踏在地上。

    「缇娜夏!闪开!」

    黑色的巨体飞跃而起。

    靠着从那巨躯无法想像的跳跃力,野兽露出锐利的獠牙,试图咬向魔女纤瘦的身体。

    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身影当场消失。缇娜夏利用短距离转移移动到丈夫背后,并带着厌恶的表情看着刚才飞越过自己降落在另一头的野兽。

    「唔──魔法防御力比想像中还要高,而且身体能力也强。刚才开辟出这个空间反而可能对我们不利。」

    如果依然身在树木茂密的森林,野兽不可能有发挥出这等跳跃力的余地。或许是因为魔法攻击被挡下,缇娜夏显得有些不甘心。奥斯卡见妻子一脸不满,不禁露出苦笑。

    「没问题,这样我也比较好活动。」

    「如果可以连周围一同烧毁倒是没问题。我要提高魔法压力了,可以动手吗?」

    「不行,这样损害会扩大吧。」

    随意烧毁他国的森林可不是开玩笑的。奥斯卡轻轻挥了挥右手。

    「大致上已经摸清它的动作了,由我来应付,你退后吧。」

    「咦?可是你的武器怎么办?」

    「用我自己的。」

    听到这句话,魔女微微睁大漆黑的眼眸,点了点头,乖乖退到后方。

    这时,野兽无声地向奥斯卡扑来。

    其眼眸燃烧着憎恨,吃人的下腭张大到极限。

    看着意味着死亡的獠牙,奥斯卡张开了右手。

    「来吧。」

    他朝着自己的内侧下达命令。

    那是存在于他体内,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之一。从无言湖中继承而来的力量。

    掌心开始发热,剑柄在其中显现出来。

    ──王剑阿卡西亚。

    这把剑自法尔萨斯建国以来传承至今,是能够拒绝一切魔法的剑。

    同样的,也能拒绝来自世界之外的力量。

    奥斯卡握紧了熟悉的剑柄,轻吸一口气,停下动作。

    面对扑来的野兽,他主动往前踏出大步,以钻研到极限的斩速挥舞王剑。

    那镜面般的双刃捕捉住野兽的下腭,随后响起了清脆的响声。

    碎裂的是野兽的牙齿。

    阿卡西亚顺势劈开野兽的头部,没有让它留下临死的哀号。

    野兽依然试图用爪子撕裂奥斯卡,但他迅速拉回王剑,斩下了对方的手臂,接连飞溅而出的鲜血濡湿了他的衣服和地面。

    「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宣告的声音不带温度也不带冷意。

    摇摇欲坠的巨躯被王剑刺穿了心脏。受了能让魔力消散的一剑,野兽瞬间睁大眼眸,庞大的身躯在摇晃后应声倒下。

    奥斯卡挥动阿卡西亚,清除剑上的血迹。

    「大概就这样吧。」

    「漂亮。」

    缇娜夏快速地跑过来,跳上奥斯卡的背。她从丈夫的背后探出头,观察野兽的尸体。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砍断呢?新的阿卡西亚是不是变得更锋利了?」

    「跟以前一样。只是这家伙皮硬的部分只有身体上侧,瞄准不硬的地方砍就行了。」

    奥斯卡手持没有剑鞘的长剑,来回抚摸着妻子的头。

    他现在持有的阿卡西亚与他年轻时持有的不同。王剑已经传给了他的儿子,他自己则继承了残留在无言湖的力量。

    奥斯卡将这股力量具现成自己记忆中的「阿卡西亚」。所以原本世界上仅有一把的王剑现在又多了一把。

    不过要是被识货的人看到这把剑,立刻就会暴露他的身分,所以不能在人多的场合中随身携带。话虽如此,若是带着凑合用的便宜货,就会发生像刚才那样的情况,所以下次最好要仔细选一把剑。

    确认野兽完全丧命后,奥斯卡轻轻挥动阿卡西亚,剑顿时消失于自己的手中。缇娜夏整理了一下丈夫凌乱的头发。

    「这样任务就完成了吗?那么,接下来把它的腹部划开看看?被害者的遗留物可能还未被消化殆尽。」

    「也对,在调查森林深处之前先回去报告吧。」

    「我先把它的头砍下来带回去吧。」

    缇娜夏开始念起简短的咏唱。这时,奥斯卡突然感觉到有股视线盯着自己,转身看向其余的树丛。比刚才在墓地看到的那个人影更大一圈的黑影正好转身离开。

    「缇娜夏,那里有人,我去抓他。」

    「慢走~」

    留下正在用魔法解剖野兽的妻子,奥斯卡往前奔跑。当他从刚才制造的空地踏入扭曲的树木之间时──世界再次微微地晃动。

    这次的变化显而易见。

    景色发生了变化。

    扭曲的树木转眼间恢复了原状,融化的草与树枝都竖得笔直,轻轻摇摆着,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奥斯卡站在瞬间又变得郁郁葱葱的森林,环顾四周。

    「怎么回事?缇娜夏,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更重要的是,尸体也不见了。」

    「什么?」

    奥斯卡听到这话,转身一看。

    缇娜夏站在一片普通的森林之中。

    遭到解剖的野兽尸体、飞溅的血迹,刚才确实还在她周围的一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全搞不懂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他们两人的感想,而且人影也在他们困惑的时候趁机脱逃了。

    尽管脑中一头雾水,两人还是决定先回城镇,因为战斗结束后他们已迷失了方向。而且缇娜夏显得有些疲惫,毕竟他们今天一早把塔拆掉、盖了新的住处之后,随即便来到了这座城镇。当他们返回城镇时,时候也已经不早了。奥斯卡对于让妻子如此劳累感到自责。

    当事者缇娜夏以微微靠在餐桌上的姿势享用晚餐。

    「为何尸体旁边奇妙地没有留下野兽的痕迹,这个理由倒是知道了呢……」

    「因为痕迹完全消失了嘛。」

    两人在旅社一楼的餐厅吃饭。虽然也考虑过用转移魔法回到新住处,但今天才刚搬家,还有许多东西不完备。与其这样,奥斯卡认为在镇上住一晚对缇娜夏的负担更小一些。

    至于森林里发生的事,他们并没有向「火之角」报告,因为实在太过不可思议,很难向他们说明。

    「就算痕迹要消失,也应该有个限度吧。」

    奥斯卡将肉分到妻子的盘子里,举起自己的右手让她看。

    尽管他在斩杀野兽时确实被血溅了一身,他的袖口上却连一点血迹都没有。

    缇娜夏道谢后接过盘子,嘀咕了一下。

    「因为消失了所以没有痕迹,这一点倒能理解,但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消失呢……那把弯掉的剑倒是留了下来。」

    「也就是被袭击的我方留了下来呢。而且尸体也一样没消失。」

    「被吃掉的部分该怎么处理呢?没听委托人说有被咀嚼过的内脏被掉在森林里,是不是直接视为对方的血肉了?」

    缇娜夏边享用滴着肉汁的一片肉边说。

    现在是用餐时间,她并没有用面纱遮住脸庞,因此她那绝世的美貌吸引了店内不少人的目光。

    奥斯卡端起酒杯。

    「尸体消失不见是很让人在意,但森林回复原状又是怎么回事?」

    「完全没头绪。毕竟我感觉不到任何魔力,就像在看幻觉一样。」

    「但剑还是弯的,人也死了。」

    「就是这样呀──」

    魔女像是在表示投降般无奈地耸了耸肩,这时一名侍女拿走硬币,取而代之地放了一个小壶在她身边。缇娜夏喜欢的酒与丈夫不同,所以她为自己点了一瓶甜美的果酒,倒入自己的酒杯。

    「即使这是精神魔法,能让我们完全无法察觉到这种程度,是真的很厉害。不过,我有点不能理解是什么力量能做到这点。」

    缇娜夏闷闷不乐地说着,将木勺伸向送来的菜盘。

    菜盘里盛放的是嫩蔬新芽,只是蒸过再洒上盐而已。这是这个季节才能享用的在地美食,对喜欢这种微甜带苦口感的人来说相当受欢迎。奥斯卡对大陆东部特有的料理不太熟悉,但缇娜夏兴致勃勃地点了好几道菜。

    奥斯卡让她分了一些新芽,尝了一口后不禁微微皱眉。

    「草味好重。」

    「因为本来就是草嘛。」

    「说甜也算甜。」

    「毕竟你平常都吃好东西,味觉相当敏感呢。但是法尔萨斯的料理辛香料太多了,所以你可能不太习惯这种朴素的味道。」

    缇娜夏出身于铎洱达尔,那里的菜肴调味与法尔萨斯相较之下较为淡雅。她自己也曾有过在大陆各地旅行的经验,口味范围自然也很广。

    缇娜夏啜了一口果酒,奥斯卡看着妻子,问出了心中在意的问题。

    「……缇娜夏,你能使用艾尔特利亚的力量吗?」

    他们两人分别继承了外部者的咒具之力。那个被称为「艾尔特利亚」的咒具,能够让世界的时间回溯。不过,虽说是分为两部分继承,实际上那股力量的大半都传承给了缇娜夏。这是因为在破坏艾尔特利亚之前,缇娜夏就已经是被咒具选中的当家,她的灵魂与咒具紧密相连。

    因此,若是要说谁能够使用那股力量,那肯定是缇娜夏。奥斯卡则是继承了与艾尔特利亚相反的阿卡西亚之力。实际上让时间回溯的力量肯定对奥斯卡不管用。

    缇娜夏也明白这一点。她「嗯──」一声发出小小的沉吟。

    「要说谁能使用的话,的确是我没错,但刚才让森林恢复原状的不是我。老实说,我不太懂得如何运用那力量,就算是下意识的,假如真的是我体内的力量在运作,我应该也会察觉到。」

    「嗯,也对。不过这样一来就不晓得原因了。」

    「说不定我们刚起步就中大奖了呢。」

    妻子的话让奥斯卡茅塞顿开。

    寻找外部者的咒具,并加以摧毁的旅程。也许他们一开始就遇上了咒具。

    若真是这样,说不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如果抓住当时逃跑的那个人或许会知道些什么。明天中午再去森林调查一次吧。」

    「是啊……既然野兽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就用探测人类的魔法找找看吧。」

    由于野兽的尸体没有留下,这样或许拿不到报酬,但他们并不为钱所苦,所以这点倒是不成问题。只要能解开这个奇怪的现象就行了。

    两人得出这个结论后,继续享受剩下的晚餐。

    奥斯卡在用完餐后起身,向妻子伸出手。

    「缇娜夏,你能自己走吗?」

    「嗯……」

    缇娜夏半趴在桌子上,以朦胧的眼神抬头看着丈夫。她虽然没有大口灌酒,但也许是因为疲劳,酒意来得比平常更快。她直到刚才还能正常对话,但现在连站起来都有问题。奥斯卡为自己察觉得太晚感到后悔。

    「你可以先睡,我抱你回去。」

    他轻轻抱起妻子的身体。缇娜夏闭着眼眸咯咯笑着。在被抱上二楼的途中,她一直笑个不停,不知道在笑什么。

    「你有喝这么多吗?」

    进入房间后,奥斯卡将妻子放在床上,却感到一丝的不协调感。

    月光照在妻子的脸上。她那暗色的眼眸看起来有些空洞。尽管她依旧在笑,但眼神没有焦点,瞳孔微微放大。

    「缇娜夏?」

    直到刚才还什么事都没有,吃饭时也没有什么异状。

    但此刻的她明显不对劲。奥斯卡察觉到她纤瘦的身体正散发出魔力,急忙抓住她的手臂。

    「缇娜夏,抑制你的魔力。你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在说话的同时轻轻在手中使力,让体内的阿卡西亚之力具现在掌上,像封饰具那般抑制她的魔力。

    然而,即使魔力遭到封印,缇娜夏依旧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见那双眼眸中透露出的意志如此薄弱,奥斯卡感到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般的恐惧。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直没有移开目光,应该什么事都没发生。还是说在森林中战斗时被施加了什么迟发性的效果吗?

    她的呼吸愈来愈浅。摸了脖颈之后,发现她的脉搏跳动得异常快速。面对这再明显不过的异状,奥斯卡对无能为力的自己感到颤栗。

    苍色的月光,照亮了站在原地茫然自失的他。

    ※

    在法尔萨斯西北部的深林中,有一间房子。

    那是个人迹罕至的封闭之地,数百年来始终不变,这里总是充满了与外界隔绝的平静。直到深夜,有一名男子闯了进来之前。

    「露克芮札!你在吗!?」

    听到自己或许从未听过的慌乱声音,正在里面的寝室喝茶的魔女顿时挑了眉毛。

    「什么事啦,真吵。」

    她的朋友缇娜夏偶尔会像这样冲进来,但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丈夫这么吵。

    露克芮札嘀咕着「这对夫妻还真是一个样……」,披上外套走出去迎接。

    眼前的男子正抱着沉睡中的朋友。露克芮札睁大双眼,看着这个应该不是魔法师的男子。

    「哎呀,你会使用转移魔法了?」

    「缇娜夏教我的。先别说这个,快帮她看看,我不晓得这是什么原因。」

    「咦?」

    露克芮札走过去,仔细检查了失去意识的朋友的脸。

    『封闭之森魔女』的美丽容貌瞬间因为不愉快而扭曲起来。

    「──这不是魔法。」

    露克芮札让缇娜夏躺在床上,检查了一番后得出结论。

    奥斯卡看着沉睡中的妻子。

    「不是魔法?我们白天曾和奇怪的对手战斗,是那个引起的吗?」

    「奇怪的对手?虽然原因暂时还不清楚,但这孩子呢,是急性药物中毒。不是魔法药。现在这个时代除了魔法药以外几乎没有其他药物出现在市面上,所以她才大意了吧。」

    露克芮札的话一针见血。缇娜夏由于体质关系,会自动分解魔法药,所以平常根本不担心这类攻击。然而,在这块广大的大陆上仍然存在着不含魔力的毒药与药物。奥斯卡也曾经领教过一种叫「亚尔卡其亚」的毒的威力。

    「这是被称为『特利萨』的药草,能在大陆的东部寻获。放到干燥后研磨成粉末,摄取之后会暂时让精神呈现亢奋状态,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苦,快感还会倍增。一般来说,大多数国家禁止使用,但非法娼馆或是恶质的刺客会使用这玩意儿。你不知道?」

    「……是听说过。」

    知道是知道,但在法尔萨斯国内禁止使用特利萨。若带进来时被发现就会直接扔掉,持有者则会被驱逐出境。

    这是因为约莫二百年前,东部的小村庄曾被人口贩子组织用这种药物完全控制。幸运的是,由于各国对其问题的重视,特利萨已被禁止生产,流通量随之减少,从此在法尔萨斯国内再也没有发生严重的问题。对于奥斯卡来说,这本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异物,直到它被用在了自己的妻子身上。

    露克芮札望向因魔法沉睡的缇娜夏,用手指轻弹她的额头。

    「我已经检查过她的身体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我猜应该是经口摄入的。这几个小时内你们吃过什么有嫌疑的东西吗?」

    「她和我吃一样的东西啊。」

    奥斯卡虽然这样说,但他很快就想起来。

    「不对……只有酒是不一样的。」

    缇娜夏点了自己喝的一小壶甜果酒,除此之外的料理都是两人一起分享的。如果是那壶酒被下了药,事情就说得通了。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对缇娜夏下这种药呢?

    露克芮札抬头看着沉默的奥斯卡,吁了口气。

    「看样子是没有生命危险,但要把药排出去大概需要一周左右。这段期间由我照顾这孩子。这样可以吗?」

    「我明白了。谢谢你。」

    「这段期间还请你安分一点。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可以吗?」

    「没问题。」

    继承魔女之血的奥斯卡本就有着强大魔力,再加上退位后缇娜夏要求他将许多必要的魔法构成记起来,转移魔法正是其中之一。她当初还说「你绝对会用到的!啊,我顺便也告诉你露克芮札家的座标吧」,就这样教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不过既然他们等于要永远活下去,自然必须做好最基本的准备。

    奥斯卡轻抚着沉睡中的妻子脸颊。她白皙滑嫩的肌肤有着无可动摇的温度,那是他熟悉的热度。

    见奥斯卡面无表情,露克芮札眯起琥珀色的双眼。

    「我虽然说要你别太乱来,不过你是第一次没有背负着任何地位吧。可别因为解除了枷锁就太张扬了。」

    「我明白。」

    虽说奥斯卡已经能使用一些基本的魔法,但他一直在法尔萨斯城生活,还有许多细节无法理解。所以,等缇娜夏恢复后再重新调查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懂这个道理,但他确实也无法忍受。

    奥斯卡松开了触摸缇娜夏的手,转身向门口走去。

    「明天我会再来看她。如果有什么事就通知我们宅邸的立特拉。」

    「真是的……记得别死啊。」

    「放心吧。」

    奥斯卡听着露克芮札无奈的叹息,在走出房间的瞬间立刻咏唱了转移魔法。

    当他回到旅社的房间时,瓦卡尼的街道依然灯火通明。

    奥斯卡回到餐厅,询问店里的男子。

    「刚才给我们上菜的女孩在哪?我有些事想问她。」

    「自己找找看吧。不在这里的话可能已经回家了。」

    或许是因为忙不过来,导致男子显得不耐烦。餐厅里高朋满座。附近桌上的一名男子以低俗的语气对奥斯卡说道:

    「刚才的女人怎么了?如果需要,我帮你介绍一个能高价卖出去的地方。」

    他调侃的话语引来同桌几名男子的笑声。

    然而,他们在奥斯卡冷冷的一瞥下屏住了呼吸。

    那双蓝眼蕴含着震慑他人的威压。眼见奥斯卡毫不隐瞒自身怒火,他们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奥斯卡走近他们的桌子,俯视着刚才发话的那名男子。

    「你知道哪里可以弄到特利萨吗?」

    「啊……」

    受到如同重击般的视线,男人顿时僵住。坐在同一张桌子的另一个男人取代他站了起来。没有事先警告,他直接朝奥斯卡的脸挥出一拳。

    但是,那拳头被轻易地接住,反而是男人因拳头被捏碎而发出惨叫。手一放开,男人便发出呻吟,跌坐在椅子上。

    最先开口的那人,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有些问题想知道。特利萨在这个城镇容易取得吗?」

    若取得途径有限,下药的人自然容易锁定。

    被询问的男子四下张望寻求帮助,但无论是其他客人还是他的同伴都没人愿意伸出援手。他以颤抖的声音说着:

    「特利萨……没办法轻易弄到。最、最近就更不用说了。」

    「那么,谁能弄到?」

    「有钱或有人脉的人……」

    这个答案对奥斯卡来说无异于「谁都可以弄到」。他准备换个问题,却察觉到周围的氛围。

    整个店里的空气紧绷,一半原因是感觉到奥斯卡的怒火,但另一半不同。是因为预感他试图揭开公开的秘密而屏住呼吸。

    奥斯卡察觉到紧张的气氛,对男人们说道:

    「几个人都行,换个地方谈。我会支付报酬。」

    「可、可是……」

    「这是这里的餐费和这家伙的治疗费。如果不介意手段,我可以对他施加治愈魔法。」

    奥斯卡把硬币作为酒钱放在害怕的男人们桌上,金额是所有餐费的十倍以上,比「火之角」承诺给他们两人的报酬还要多。看到这些钱,男人们的眼中闪过除了恐惧之外的情绪,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

    男子与同伴们互相交换了眼神,点了点头。

    「知、知道了,我们说。另外,如果你能治疗的话就麻烦你这么做吧。」

    「好吧,我第一次对自己和妻子以外的人使用魔法,这正好是个练习机会。」

    「什么!?」

    奥斯卡听着男人泫然欲泣的声音,环顾了一下店内。

    无论是客人还是店员,都没有人敢与他对视。奥斯卡冷冷地看了想置身事外的他们一眼,指示男子们离开店里。尽管可以在旅社房间里谈,但他不想给旅社添麻烦。于是,奥斯卡带着乖乖跟过来的四人来到店后无人通行的小巷。

    男子让奥斯卡用背起来的咏唱帮忙治疗后,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右手。

    「手好像莫名发烫……」

    「毕竟我知道的构成种类很少,刚才那是应对更严重伤势的构成。」

    尽管已经学会了魔法,但奥斯卡毕竟不是魔法师,无法面面俱到。他催促男子们开始谈正事后,男子们在小巷的箱子或墙边坐下,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

    「不久前,这座城镇的地下市场流通着大量的特利萨。这里受到国家的影响少,人流也多,甚至还有传出『想要特利萨就去瓦卡尼』这种话。」

    「是这样啊。」

    有些地方容易发生违禁品交易。有时候是因为背后有贵族等有力人士的支持,但这个城镇恰恰相反,是因为处于「任何势力都无法影响的空隙」才会如此方便。

    「不过,听说现在那些特利萨快要枯竭了,原本处理这些东西的家伙和客户都很伤脑筋……你也是来买特利萨的吗?」

    「谁需要那种东西。」

    听到奥斯卡撂下这句话,男子们纷纷吓了一跳。奥斯卡见他们的反应,发现自己表露出内心的情绪,便补充道:

    「刚才在餐厅有人在我妻子的酒下了特利萨。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出于什么目而这么做。」

    「啊啊……」

    男子们发出叹息。这一声不仅代表他们理解了奥斯卡的意图,也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一开始出言不逊的男人尴尬地开口说道:

    「我想……是你的妻子太漂亮了。就刚才看到的样子,那种美貌不管出再高价都会有买主。不过……这样的女人不能轻易成为商品吧?」

    「所以对方才下药的?」

    奥斯卡的声音低了一阶,男人急忙摇头否认。

    「不是我。特、特利萨是会让人上瘾没错,可是正常情况下很难弄到手。所以他们会先以低价卖给你,然后再慢慢提高价格。」

    「等到你付不起了,就把你卖掉,是吗?真是恶劣。」

    「不过,这种事情没那么容易做到。假如不是非常特别的对象根本赚不了钱。尤其现在特利萨又非常稀少。」

    那个「特别的对象」正是缇娜夏。她的美貌非比寻常,身为丈夫的奥斯卡最清楚这点。不过,她的外表其实也只是她特异之处的一鳞片甲。

    「真愚蠢。刚才这城镇可是差点从地图上消失了啊。」

    「咦……?」

    假如奥斯卡不在场,缇娜夏的魔力失控也许会引发严重的灾情。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无知注定会带来灾难。

    不过归功于这段不愉快的对话,奥斯卡可以稍微缩小嫌疑范围。

    「理由我明白了,但我妻子只在那家餐厅露过脸。若是在场有人能取得特利萨,那个人会是谁?」

    假如缇娜夏的外貌引起他们下药的动机,那么凶手绝对是在那家餐厅里面的人。男人们意识到话题重新回到他们身上,再度遭受怀疑,紧张地颤抖了一下。

    随后,他们立刻说道:

    「不、不知道啊。不过,如果现在能拿到特利萨,那一定是从『火之角』买来的。据说特利萨的主要供应商也是他们。只是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拿货的。」

    「……『火之角』啊。」

    在彷佛笼罩着雾气的景象之中,只有部分区域显得没有那么浓厚。

    然而,这些零散的部分逐渐连接,变得隐约清晰起来。

    男人们屏息窥视着陷入沉思的奥斯卡。

    ※

    ──只有灵魂在这个世界中漂泊。

    她隐约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失去了肉体。也知道本应四散并融入世界的灵魂正因世界赋予的权能而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她那悠久且令人怜爱的一生,是作为人类被赋予的最后一段旅程。

    如今这个旅程也颇有人类的风格,因为一次的死而结束。作为魔女经历了四百年岁月,后来成为王的妻子,度过了幸福的日子,最终完成了自己的人生。

    而接下来,她将迎来另一个人生。

    她继承咒具积蓄的所有纪录,甚至继承了咒具本身的力量,化为了异质。

    世界因其异质而赋予她变质,犹如熟透的果实剥了一层皮那般,她因为自己的死而完全逸脱了人类的范畴。

    ──我得快点回去。

    焦急的情绪动摇着她的灵魂。

    她今后拥有的时间几乎等同无限。

    然而,此刻她永远的伴侣却是孤身一人。而且,他尚未知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因此,她必须尽快回去告诉他,不论她接下来将经历多少次死亡,都不需要感到悲伤或是遗憾。

    她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一定会。

    「奥斯……卡……」

    她焦急地伸出的手,被一只大大的手执起。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

    「没事的,你可以继续睡。」

    听到这个声音,缇娜夏感到安心。

    他并没有悲伤,还在等待着她。

    ──所以,自己可以再睡一会儿,再更深一点。

    缇娜夏闭上微微张开的眼眸,深深吐出的气息逐渐变为平稳的鼾声。妻子刚才还受过去的梦魇折磨,此刻已露出安详的睡容,站在枕边的奥斯卡也稍稍松了口气。

    缇娜夏目前躺在露克芮札家中的客房。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斑驳地洒在房间。过了一夜后他来查看状况,发现缇娜夏的情况似乎稳定了许多。站在身后的露克芮札傲然地挺起胸膛。

    「恢复得很顺利。她吃下的特利萨纯度似乎不高,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只要好好休息身体就会恢复。虽然未来几天身体可能会因为后遗症而感到很吃力。」

    「多谢了,真的很感激你。」

    「你们两个才刚独立生活就这么教人担心,下次小心点。」

    露克芮札之所以这样叮嘱,是因为她是少数知晓两人「逸脱」特质的人之一。的确,才刚离开城堡就发生了这种事,遭到训斥也是应该的。露克芮札出苦笑的表情补充道:

    「姑且先提醒你一下,如果这孩子再死一次,可不会那么快就回来的。」

    「就算你这么说……」

    就算说能够再回来,奥斯卡也丝毫不打算让妻子死去。或许是因为他把内心想法表现在脸上,露克芮札夸张地吁了口气。

    「我说啊,像这孩子做的这种以最高阶魔族的身分重新构成自己的举动,会导致位阶间的力量平衡变得相当不稳定。因为每一个最高阶魔族都是维持概念存在阶的关键支柱。」

    这个世界由无数位阶构成。除了他们现在所处的人类位阶以外,还有魔力位阶、魔法法则阶、负之海等人类无法识别的多数位阶,这些位阶全部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奥斯卡从身为魔法师的妻子那里听过这件事。高阶魔族存在的地方是这类位阶中的其中一个概念存在阶,他们出现在人类位阶反而非常罕见。

    「但最高阶魔族之前不是有空缺吗?那家伙说过她递补了那个位子。」

    最高阶魔族总共有十二名,但缇娜夏还是人类时,因为与最高阶魔族特拉毕斯的纠纷扯上关系,杀害了一名最高阶魔族。她利用余波收下了那个空缺。

    「你在说什么啊。十二这个数字对这个世界来说当然是最稳定的,但那个空缺早已存在多年,而就在世界总算要开始重新平衡的时候,缇娜夏突然进入又突然离开,这就像是踢翻了力量的平衡一样吧。」

    「啊,原来是这样啊……」

    缇娜夏以最高阶魔族的身分作为孩子重新诞生,在短短一个月内恢复了记忆,并将自己的肉体重新构筑,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如果这就是所谓的「从最高阶脱离」,那确实是白白地扰乱了力量的平衡,就好像在天秤已经恢复稳定的时候再次摇晃。

    「如果不是她,想必也没办法做出这么乱来的举动。虽说她是因为想早点见到你才这么做的,但这的确会对世界造成不良影响。现在应该已经无法再这么做了。」

    「你说无法再这么做了,是你让它变成这样的吗?」

    「怎么可能。是世界的安全措施在运作了。我只是能感应到这些。」

    露克芮札的声音就像理所当然一样,让人无从怀疑她的话。

    奥斯卡很想问她为什么能如此确信,但对方是最古老的魔女,知道些奥斯卡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也不足为奇。简而言之,缇娜夏之前所做的魔族重生,会影响世界的自我保存意志,今后将会受到限制。

    「顺便问一下,如果是以人类身分重生的话需要花多少时间?」

    「嗯──不知道。大概是借用那些在怀孕期间,灵魂尚未形成或消失的胎儿身体吧,但那胎儿的身体需要有足够的天赋来承载你们的灵魂才行。若没有同时满足这样的条件是没办法的,所以要等的话应该会等很久吧。」

    「……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虽然自己依然不打算让妻子死去,但最好得先做个心理准备。奥斯卡诚实的回答让露克芮札终于放松了眉头。

    「那么,你回去旅社在那安分点吧。这孩子可能还要再睡一会儿。」

    「谢谢你这么照顾我们,抱歉啊。」

    「没关系。找到凶手后把他们全杀了也行,但不要惹上更多麻烦。」

    这番话听来彷佛她一直在观察着自己的行动,奥斯卡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然后他只说了句「我走了」,便离开了森林中的房子。

    「火之角」是大约在十二年前由仅仅五个商人所创立的。

    当时的瓦卡尼镇被两个大型公会掌控,不合他们意的人被迫进行不公平的商业买卖。为了打破这种局面,年轻的商人们决心创立「火之角」。

    但这个充满干劲的新公会并没有取得与其雄心匹配的成果。

    正如大多数人所预料的,「火之角」在不到一年内陷入困境……然而某一天,一个翻转局势的机会来了。他们不知从哪个管道取得了特利萨,并借此开始崭露头角。

    从那时起,「火之角」逐渐壮大,现在已成为瓦卡尼镇数一数二的公会。

    「但是,实际情况只有几个干部知道,是吗?调查了一下后只觉得更加可疑。」

    回到镇上的奥斯卡一边反思着调查结果一边走在街上。路过的人们都一脸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包裹。

    奥斯卡正前往昨日接受委托的武器店。对方交代有进展就去那里报告。奥斯卡依照指示,推开挂着「歇业中」标牌的门。

    今天店里包括坐在里面的店主共有六人。其中三人从打扮来看疑似是佣兵,或许刚才正在商量些什么吧。中年店主抬眼看着奥斯卡。

    「是你啊。怎么样了?」

    「那头野兽已经被我讨伐了。」

    「什么?」

    「你推荐的剑完全派不上用场就是了。」

    奥斯卡说着,解开带来的包裹给对方看。由皮革包裹的内容物是一把剑身已经严重弯曲的长剑。店主不禁露出尴尬的神情看着那把剑。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所以,你说讨伐野兽了?这把剑都变成这样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周围的男人们发出调笑的声音,并带着嘲讽的眼神看向奥斯卡。他们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奥斯卡平静地回答:

    「那把剑并不是我唯一的武器。」

    奥斯卡瞥了一眼自己腰间的剑。这是原本放在缇娜夏的塔里,他从宅邸带来的剑。大概是属于魔法剑那类的。

    「话说,那头野兽到底是什么?十年前的野兽依然被埋在墓里,但刚刚袭击我们的那头却在杀掉后就消失了。」

    「消失了?什么意思?这借口一点也不好笑。应该是没抓到被它逃了吧?」

    店主等人的反应明显在瞧不起奥斯卡,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说谎或是搪塞事实。换句话说,他们似乎并不知道那头野兽消失的理由。

    不过,这也并非奥斯卡来此的目的。

    「你们以为我在说谎也无所谓,我本来就不在乎报酬,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

    奥斯卡以冰冷的眼神睥睨着他们。

    「昨晚,有人对我妻子下了特利萨,你们有没有印象?」

    「…………」

    男人们顿时面无表情,取而代之的是猜疑和敌意。

    靠在墙边的一名佣兵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奥斯卡,看起来相当习惯打架。他歪着脸,从近距离瞪视着奥斯卡。

    「你想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他的拳头挥了过来,不容分说地先发制人。这一击想必曾让许多人的意志屈服。奥斯卡知道有人会用这种做法。

    所以他向后退了半步,让拳头挥空,并在对手失去平衡时扫过他的脚。

    男人发出短暂的尖叫声后便倒在地上。剩下的两名佣兵见状,脸色一变,没有撂下狠话就拔出了剑。奥斯卡也将手放在剑柄。

    在这狭小的室内,对手也无法尽情挥剑。就算先观察他们的动作也游刃有余。

    奥斯卡在千钧一发之际往左闪开了朝着自己肩头劈下来的刀刃。

    他并没有拔出剑,而是伸出左手抓住对方的衣领,顺势向下用力一拉。姿势失去平衡的男子随即转了一圈重摔在地。

    第三个男人喊着杂乱的骂声,挥剑砍向奥斯卡。这次,奥斯卡终于拔剑挡下对手的刀刃。那柄看似白银的剑身发出如钟声般清脆的声响。

    奥斯卡因手上的震动而微微皱眉。下一瞬间,对方的剑刃碎裂。

    「你、你干了什么!」

    「有趣。原来是这样的剑啊。」

    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机制,但这把魔法剑似乎能将震动传给交锋的对象,进而将其击碎。既然缇娜夏不是将这把武器放在城堡的宝物库,而是收在塔中,奥斯卡就猜到这把剑有些特别之处,想不到如此古怪。

    奥斯卡内心感到惊讶,将视线重新移回前方,发现那些男子正用交杂着恐惧与忿怒的眼神盯着他。捂着膝盖站起来的佣兵啧了一声。

    「你……该不会是被其他人雇来的吧?」

    「不是。就如我刚才所说的,我只是偶然接受了委托,然后妻子遭到特利萨毒害。我也确实讨伐了那头野兽,只是那头野兽的尸体消失了,原本扭曲的树木也恢复原状。如果是普通的佣兵,恐怕早就说什么『事情和原本说的不一样』向你们抱怨了吧。」

    「……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在说出现了怪物的幽灵吧?」

    「谁知道呢。那是你们的问题。我只想知道关于特利萨的事。」

    奥斯卡重新握紧了剑柄,冷静但压抑着情感的声音震慑了整个房间。

    「我绝不会原谅任何试图伤害我妻子的人。」

    锋利的战意让在场所有人惊恐地缩起身子,感觉有种脖子上架着利刃的错觉。一名佣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奥斯卡将白银之剑收回剑鞘。

    「我无意与你们周旋。如果你们不打算说,那我就自己去森林深处调查。」

    「等等……!」

    貌似商人的男子惊慌地大喊。但他立刻领悟到自己的反应是错的。奥斯卡斜眼看着听到「森林深处」就变了脸色的男子。

    店主一脸厌恶地咂嘴。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你妻子的事。特利萨的库存也没有余裕。我们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使用。要是有那种家伙,肯定不是我们这边的人。」

    「你能保证公会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目前是这样。特利萨无法带出去,只有一些存在共用金库里面。」

    ──从店主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没有说谎。

    既然这样,有可能的就是这段期间有人偷偷储备了特利萨,或者……

    「森林深处有人在看守吗?」

    「你……」

    店主面露苦色,或许是认为事到如今再敷衍也没意义,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有人在看守。现在没有人能进入森林深处,都是因为你讨伐的那头野兽。」

    「没有人?可是昨天我们在森林里看到了一个人影,打倒野兽之后那人就逃走了。」

    「什么?」

    男子们开始骚动起来,脸上渐渐露出怒色。

    「那个老头子果然跟这件事有关联。」

    「我就觉得奇怪,还以为当时他是第一个被怪物干掉的……」

    「这家伙竟敢忘了十年来的恩情……」

    责备的话语导致他们愈骂愈气。店主发现奥斯卡冷冷的视线后,站起身子。

    「看来你对我们的状况瞭解得挺透彻的。而且你显然比一般的佣兵还要厉害。既然你已经讨伐了森林里的怪物,那么我想拜托你另外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店主深吸一口气。

    「去森林深处,查看特利萨的栽培地现在的状况。」

    「火之角」在那之后花了两个小时,聚集成员做好出发的准备。

    即使如此,时间仍是正午过后。奥斯卡不发一语,默默地混在十五人的队伍中,与组织成员及佣兵一起出发前往森林深处。

    昨天,奥斯卡与妻子缇娜夏进入森林时走在尚未开垦的道路,但这次队伍沿着隐秘的小径前往森林深处。走在后面的武器店店主对走在队伍中间的奥斯卡说道:

    「你一开始就知道森林深处有特利萨了吗?」

    「不,稍微调查一下之后就知道了。『火之角』之所以逐渐壮大,是因为取得了特利萨。如今特利萨的流通骤减,而你们无论如何都想进入发生过命案的森林,所以既然你们告诉我们『不必进入森林深处』,就代表那里有栽培地吧。我有个擅长栽培药草的朋友告诉我,特利萨一开始是在这座森林再翻过一座山的地方发现的。这里与那个地方的气候及土壤相似,所以能采收到也很正常。」

    「你那朋友竟然知道这么久以前的事啊。那座山的另一边在老早以前就被烧光了,能种植特利萨的人少之又少。现在这一带就只剩下这里了。」

    奥斯卡心想「这里也该被烧光才对」,继续在狭窄的山野小径前行。

    「你对我看到的人影有头绪吗?」

    「有些人住在森林里,就类似栽培地的管理员。现在那里有个老头和一个孩子。不过我和那老头的关系不太好,一定是那家伙指使怪物袭击我们的。」

    「指使?他能做到那种事?」

    回应奥斯卡这句话的,只是声尴尬的咂舌。看样子他不愿回答。

    ──关键可能在十年前。

    「火之角」开始种植特利萨是在十多年前,后来经过约莫一年,野兽在造成损害后遭到讨伐。说不定当时栽培地的管理员和「火之角」之间发生了某种矛盾。刚才提到的「忘恩负义」和「关系不好」指的正是这些。但奥斯卡明白,像这种话在听取对方的说法前,无法妄下断言。他决定暂时保留判断,抬头望向树林间的天空。

    「来到很深的地方了……」

    「你真的杀了那只怪物?」

    「千真万确。不过,虽然感觉确实是解决它了,但没过多久尸体就消失了,周围那些因为战斗而被打坏的树木也恢复原状。所以我才以为那可能是某种奇特的存在。」

    「第一次听说。十年前那次可是造成了严重的灾情。不仅有人丧命,当时被折断的树木至今也依然是那样。你该不会是见到幽灵了吧?」

    「幽灵是不存在的。所以那可能是不同种的魔物吗?」

    或许是某种没有实体的魔物,在死后恢复了原状。然而这种说法仍让人感到不解。店主闻言后摇了摇头。

    「如果有这么多只怪物,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据说前次讨伐的那只,是在这座森林中栖息了数百年的森林之主。没想到十年后又出现了一只……」

    就在这时──周围突然沙沙作响。

    奥斯卡感觉左右的树木似乎「移动」了一下,顿时停下脚步。店主因此撞上了他的背。

    「你怎么了?」

    「这该不会是……」

    这种感觉类似短距离转移,正是他昨天才经历过的。店主捂着脸,无意中看向左边的森林,惊讶地喊出声来。

    「──咦?那棵树怎么会……十年前不是已经断了吗?」

    前方传来树叶晃动的声音,某种东西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奥斯卡握住剑柄,同时大喊。

    「退后!它来了!」

    「什么?突然是怎么了?」

    走在前头的男人不满地回头看。

    那股气息穿过森林的树木冲了过来。在他们意识到那究竟为何之前,奥斯卡已经冲上前,抓住前头佣兵的手臂将其拉倒,拔出长剑。

    断开茂盛的枝叶──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挥下利爪。

    奥斯卡用剑身迎击那锋利的爪子。

    钝重的破碎声在森林中回荡。奥斯卡在分散冲击的同时挥剑,粉碎了利爪。接着,野兽无视树木的阻挡,向后跳去。

    压低头部低声咆哮的野兽……与昨天杀死的那只一模一样。

    「第二只……?应该不是吧?」

    奥斯卡不认为这样的野兽会同时存在好几只。从昨天野兽消失的状况来看,在这里的野兽应该和昨天是同一只。

    奥斯卡迅速扫视四周,不由得啧了一声。

    十五个人一字排开,挤在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山野小径。一旦偏离小径,便是满布灌木与草丛的森林。与昨天缇娜夏用魔法开辟的空地相比,这里的地势完全有利于对方。

    「你、你不是说已经打倒了那只怪物吗!」

    「我是说过。这可能是会复活的类型吧。」

    奥斯卡暗自认为或许这就是尸体消失的理由。尽管实体可能存在于其他地方,但要是被眼前这头野兽伤到,事实上依然会负伤。

    绿色的双眼从野兽那漆黑的毛皮中瞪视奥斯卡。

    下一瞬间──巨大的身体猛然扑来。

    「离开小径!」

    在情急之下,能听从奥斯卡指示的人寥寥无几。

    随着压垮枝叶的声音,野兽的巨躯从上方压下。

    奥斯卡将身后的佣兵推进灌木丛,挥剑迎击袭来的利爪。

    破碎声被男子们惊恐的尖叫声掩盖。

    「咿──!」

    「救、救命啊……」

    发出悲痛惨叫的是被刚才的攻击波及的一名佣兵。那男人拖着有一半遭到压碎的右腿,试图用爬的逃离现场。奥斯卡在视野一隅瞥见这幕,但他不能将视线移开眼前的野兽。

    一道鲜血从奥斯卡的脸颊滑落。因为野兽飞扑过来时遭到击碎的爪片划过了他的脸。

    野兽在四肢猛然使力。

    下一瞬间,它的下腭露出锋利的牙齿朝他袭来。

    奥斯卡迅速沉下腰,让暴力化身的下腭扑了个空,然后他趁野兽跳过来时滑到它腹部下方,再瞄准腹部将长剑往上挥。

    然而,剑锋传来的不是斩裂皮肉的触感,而是钝重的冲击。

    「连腹部下面也这么硬吗?」

    奥斯卡将手靠在地上,迅速穿过野兽身下,在迅速转身的同时用剑使出横劈。野兽踹了树干反弹回来,以利爪与魔法剑的剑刃互击。

    手心传来破碎的震动。奥斯卡改变剑身的方向,将那股浊流般的力量挡下化解。

    即使想拉开距离,立足处也不稳。所以他只好进一步逼近对手,试图将剑刺入从两颗獠牙之间隐约可看到的口腔内。但那头野兽在最后一刻察觉,低头用额头挡住攻击。随后再次传来沉闷的破碎声,坚硬的外皮上开了个小洞,但连血都没流出来。

    野兽或许是根据这次攻击而开始警觉,闭上嘴巴挥爪攻击。见那副巨躯使出毫无间断的攻击,奥斯卡不得不陷入防守状态。

    目睹如此激烈的攻防,店主似乎吓得腿软,瘫坐在小路上大喊。

    「这……这是什么啊……」

    「你待在那里我很难战斗。」

    其余的人有的早已逃跑,有的无法动弹。脚被压坏的男子也是其中之一。

    ──在野兽的目标还是奥斯卡的时候还好,然而一旦它转移矛头,奥斯卡就无法保护好他们。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不解。

    「不对,其实我也不需要保护你们吧?毕竟你们还让特利萨在市场上流通。」

    这种行为若是发生在法尔萨斯国内,应被处以极刑或驱逐出境。听到他冷冷撂下的这番话,那群人顿时脸色大变。

    「这、这怎么行!我们可是你的雇主啊!」

    「我不是说过不需要报酬吗?你们掏空他人来满足私利,现在只是报应到了而已吧?」

    「他们会搞得倾家荡产只是因为他们太弱了!我们也得活下去啊!」

    奥斯卡听着店主的大喊,用剑击退扑来的爪子。

    自刚才起,传来的破碎冲击已经开始变弱。昨天虽然在对方尚未警戒之前用阿卡西亚将其砍倒,但现在已经过了不少时间。照这样下去,恐怕会是这把剑先到极限。

    奥斯卡犹豫着是否该趁现在换剑。他瞄准机会突刺,剑尖掠过野兽的左眼。野兽或许是警觉于速度比自己更快的对手,大幅后退拉开距离。

    「好啦,该怎么办呢。」

    稍有判断错误就会酿成大祸。他希望能在那之前解决,但目前看不到乐观的因素。

    而且──他从刚才就感到一股视线。

    奥斯卡朝野兽后方瞥了一眼,看到树林间有个身影,深深戴着兜帽。是昨天奥斯卡追踪失败的那个人。

    「只要抓住他,或许就能揭开野兽的真面目。」

    那么,即使有些勉强也必须硬着头皮上。

    奥斯卡这样判断后,准备放下手中的剑,具现出阿卡西亚。

    但就在他要松手的瞬间,他的脚被什么缠住了。

    「嗯?」

    他低头一看,发现在那里的是微微发着白光的鼬鼠。奥斯卡与从正下方仰望着自己的那只鼬鼠四目相接。

    「你是缇娜夏的……?」

    妻子用来探知而制造的使魔为何会在这里?

    正当他这样想时──周围的空气变了。

    魔力波纹席卷整片森林。野兽或许也察觉到异变的来源,全身颤抖地望向天空。

    奥斯卡见状,喃喃说道:

    「来了吗?」

    白色的光柱无声无息地由天空直落。那就好比一把巨大的长枪。

    降下的光柱蒸发了树木,想必会直接贯穿野兽的巨躯。然而,野兽敏捷地滑入树林之间,避开了光柱。

    光柱爆裂后,形成了一个圆柱形的空间。

    一名女子从中缓缓降落,漆黑的长发因魔法的热力摊开,与她纯白的魔法服相映成辉。她那双暗色的眼眸带着过于强烈的情感直视着奥斯卡。

    「我……迟到了……」

    「我吵醒你了吗?抱歉,要麻烦你了。」

    或许是因为昨晚与野兽战斗时设置的轻微防御结界,又或者是使魔鼬鼠通知缇娜夏这里发生异变。奥斯卡反省着自己唤醒了躺在床上休息的妻子,但也因为情况有所改变而感到安心。他重新握住快要放下的剑,对浮在空中的妻子说道:

    「那只野兽确实有实体,但应该不是本体。」

    「不是……本体……?」

    「它的动作和昨天一样,但似乎没有昨天的记忆。恐怕就算打倒了也会再次出现。」

    野兽勉强避开缇娜夏的攻击,满是敌意地观察着两人的动静。

    看到这一幕,奥斯卡心中确信了。

    ──如果这只野兽真的是昨天的那只,它应该会更警惕昨天开辟了森林的缇娜夏才对。

    但是,现在野兽对她的戒备只是对于未知的反应。奥斯卡想起刚刚才瞄准它的口中攻击一次,野兽立刻变得更加谨慎,借此注意到了一件事。如果具备这么强的学习能力,昨天那只从口内被砍倒而死去的野兽应该从一开始就对缇娜夏有所警惕。

    因此,应该要制伏的是那个人影。

    「缇娜夏,能阻止那只野兽吗?烧掉这座森林也没关系。」

    「可以杀掉它吗?」

    「没问题。」

    「明白了。」

    缇娜夏立刻开始咏唱。她的脸色苍白,显然身体状况并非万全,但对付这种已经见过的敌人,她应该能够巧妙地应付。

    奥斯卡将野兽交给妻子,自己冲进森林,向那个戴着兜帽的人影追去。对方显然没想到奥斯卡会放过野兽来追自己,惊慌地转身逃跑。但奥斯卡的速度更快。没过多久,他便追上了在树林间狼狈逃窜的人影。

    缇娜夏在背后施放的闪光照亮了整个森林。

    奥斯卡一把抓住比自己矮的对方肩膀。

    「咿!」

    见对方试图挣脱,奥斯卡抓着对方的手臂将斗篷扯下。斗篷底下的脸是个陌生的老人。老人有着晒得黝黑的皮肤,满是深邃皱纹的脸上带着憎恨瞪着奥斯卡。

    「你是那些家伙的手下吧!去死吧!」

    「我不是他们的手下…那只野兽是什么?」

    听到奥斯卡的问题,老人的脸上露出了阴森的笑容。他那闪烁着疯狂的眼眸,证明他已经有一半失去理智。看到那双眼中透出足以扭曲精神的憎恨,奥斯卡皱起端正的五官。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的关键应该就在那时。老人闻言,干裂的嘴唇顿时扭曲。

    「十年前,那些家伙杀了我的家人──」

    「果、果然是你!」

    带着惊恐的声音从奥斯卡身后传来。

    回头一看,店主正满脸通红,握紧拳头。奥斯卡虽然察觉到他跟了过来,但这似乎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店主跌跌撞撞地从奥斯卡旁边伸手,抓住老人的衣领。

    「事到如今还想干什么!这件事早就结束了吧!」

    「只有你们这么认为!我和米莉从未忘记十年前的事情。你们为了得到特利萨,拼命使唤我们家人,还杀了反抗你们的我儿子和媳妇!」

    「还敢说,你们也用那只怪物来对付我们吧!什么『森林的守护神』啊!」

    两人互相谩骂。看着这两个无力的人类充满憎恨地扭打在一起,奥斯卡露出了苦笑。不过拜此所赐,让他看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人和他的家人八成是店主所说的「栽培地的管理员」。这意味着他们是少数能种植特利萨的人。「火之角」透过他们取得了特利萨……但十年前,这家人唱了反调。「火之角」和他们决裂,双方都有死伤。

    当时,这家人为了对抗「火之角」所使用的,就是那只被埋葬起来的野兽。事情似乎就是这样。奥斯卡吁了口气,将两人分开。

    「我赶时间,希望能让大病初愈的妻子早点回去休息。我只问一个问题──现在那只野兽,到底是什么?」

    他在意的是这件事。那只野兽就算杀了,也会在消失后再度出现,实在令人费解。

    如果其真面目是他们正在寻找的东西,那就不能轻易放过。

    后方传来野兽的哀号声。奥斯卡转头看去,看到漆黑的巨躯被十多根光枪贯穿,显然已经濒临死亡。缇娜夏从上方冷冷地俯视着它。

    奥斯卡指着即将断气的野兽。

    「那个要怎么杀才会消失?它是仿造十年前的野兽做出来的吗?」

    老人没有魔力,那么背后应该有魔法师──或者是某种超越人类智慧的咒具。

    胸口被抓住的老人喘着气,说道:

    「无论杀多少次都没用……只要我们的记忆还在,守护神就会复活,向你们复仇。」

    「记忆还在?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奥斯卡这样追问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彷佛气压变化的不协调感。回头望去,缇娜夏刚才摧毁的树木又恢复了原状。

    而且──刚才被贯穿的野兽不见了。

    浮在空中的魔女只是和昨天一样瞪大了双眼。

    店主露出惊愕的表情看着恢复如初的森林。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幻觉?」

    「如果只是幻觉,人是不会死的。想必有问题的不仅是那只野兽。」

    野兽出现前,店主说「十年前断掉的树回来了」。那么,这座森林所产生的不协调感只有一个真相。

    「你把那只野兽和过去的森林一起显现出来了。无论你是用多么强大的魔法具做到这件事,只要摧毁那个魔法具,一切就结束了。」

    「那个小匣子是无法摧毁的。」

    老人低语的声音充满自信。

    他用龟裂的嘴唇笑了起来,随后嘴角突然溢出一道深红的鲜血。老人张嘴,大量鲜血便化为泡沫涌出。

    「是毒吗!」

    奥斯卡放手后,老人的身体顿时倒了下去。想必老人嘴里含着自杀用的毒药吧。从吐出的血量来看,明显已经没救了。

    老人以依然充满力量且锐利的眼眸看着店主。

    「永远恐惧下去吧……那晚……将会不断重现……来杀死你们……」

    临死前的诅咒,就宛如染红整张床的鲜血。

    店主脸色苍白,在他旁边的奥斯卡低头看着倒地的老人。

    浸泡着冰冷身体的血泊,无论过了多久都没有消失。

    ※

    「……好冷……奥斯卡……」

    「别担心,我在这里。」

    奥斯卡轻轻抱紧那纤瘦的身体,感受到缇娜夏的四肢逐渐放松。在旅社的小床上,她仍然为特利萨的后遗症所苦。

    见妻子在颤抖的同时泄出魔力,奥斯卡认为有压抑魔力的必要,陪伴她一起入睡。然而,她的身体却像着了火一样烫,大概是因为才刚大病初愈就使用大型魔法所致吧。让她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勉强自己,奥斯卡不禁深深反省。

    那名老人在森林里死去。调查遗体之后,并未发现任何魔法具一类的物品。只是根据缇娜夏的见解,他的身体好像已经从内部不自然地支离破碎。「脏器都彻底萎缩了呢。这样即使没喝毒药,他的性命也顶多撑到明天吧。」

    奥斯卡本想调查老人的住处与特利萨的栽培地,但被店主以一句「没什么可说的了」拒绝了。不过,奥斯卡也想让缇娜夏好好休息,于是就此作罢。他们用转移从森林回来后,已经与出发时经过了不少时间。

    缇娜夏从刚才就在浅眠与清醒之间徘徊,双手紧紧抱着奥斯卡,偶尔会使劲握紧,把指甲掐入他的皮肤。她那纤细的模样就像一名平凡的少女,让奥斯卡不禁涌起「必须保护她」的念头。

    「奥斯……卡……」

    「我在这。」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娇小脑袋。缇娜夏发烫的脚缠在他身上依偎着,这副脆弱又想撒娇的模样,奥斯卡从来没见过。自从当上母亲后,缇娜夏即使在私人时间也始终保持着凛然的姿态。对于这样的她而言,作为人类的死与随之而来的重生,也许意味着一种无所依靠的自由。

    比起为民赎罪的四百年,这样的人生更令她无所牵挂。因此,身为丈夫的奥斯卡一直想要尽可能地将她留在身边。毕竟在还是人类的时候,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向她求婚的。

    缇娜夏将脸埋在他胸前,喘着微弱的气息。看这个样子,她可能要到早上才会醒来,但或许应该找机会让她喝点水。奥斯卡确认放在枕边的喂食杯。

    就在这时,身体发烫的魔女从他的怀里滑了出去。

    她身穿被汗水濡湿的内衣,从床上挺起上半身,俯视着奥斯卡。奥斯卡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缇娜夏?」

    「奥斯卡……请追寻那个小匣子。」

    「小匣子?」

    那是老人提到的词语。

    奥斯卡原本并未怀疑是外部者的咒具作祟,他只是为了试探老人,才说「无论你用了什么魔法具,只要摧毁它就能结束」。老人当时反驳「那个小匣子是无法摧毁的」。因此,这其中肯定涉及到某种魔法具。

    听到这话的缇娜夏曾经表示「很可疑」,然后彷佛在思考些什么。

    现在,她似乎在浅眠的梦中得到了某种确信,用清澈响亮的声音对奥斯卡低语:

    「请追寻那个小匣子,奥斯卡。那个……那种事情不是魔法能做到的。那种现象恐怕是『将个人过去的记忆在一定时间内显现,并覆写在现实上面』。但那种能力本来是不可能达到杀人的强度的。」

    握紧床单的白皙手指在颤抖,想必她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在诉说。奥斯卡也坐了起来,用手抚上妻子的脸颊。

    「知道了,我去找。」

    听到这句话,她露出放心的神情,或许是一时放松,让她差点再次倒下。奥斯卡接住她,让她重新在床上躺好。

    「要不要先回宅邸或露克芮札的家?」

    「没关系……我会设下结界……」

    缇娜夏闭上眼眸,像是在忍受着痛苦那般,从濡湿的睫毛底下仰望着他。

    「要是感觉很困难的话,就请你别勉强自己,直接回来……因为我们不用急。」

    「好,我会谨记于心。」

    奥斯卡轻抚她的黑发,然后从床上起身。让缇娜夏喝了点水后,他披上上衣。

    「纳克,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奥斯卡呼唤名字后,放在窗边的行李蠢蠢欲动,娇小的红龙从里面探出头。只要放着不管,纳克就能睡上好几天,这是它来到这座城镇后第一次醒来。硕大的黑色眼睛看到床上的缇娜夏,扭动身体爬出袋子,移动到奥斯卡肩上。

    「乖孩子。毕竟对方来历不明,我们得小心点。」

    听到主人的话,纳克小声鸣叫表示同意。

    奥斯卡点头,却也还未佩剑。他打算要是有什么万一,就随时拔出阿卡西亚。

    他走出旅社的房间,窗外虽暗,但距离午夜还有些时间。一楼餐厅传来热闹的谈话声,奥斯卡在下楼时快速扫视了一眼店内。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后,他皱起了眉头。

    在柜台与餐厅人员交谈的似乎是那名店主,他满脸铁青地抬头看向楼梯。看那个样子,想必是来找奥斯卡的。

    奥斯卡穿过热闹的餐厅,走到店主面前,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

    「你不是说没什么可说了吗?」

    「情况有变……」

    店主这样说完,招手示意他到外面谈。两人走出餐厅,沿着潮湿的土路走去。

    外头只有月光,但十分明亮。然而店主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就像是要让视线离开那明亮的光芒。

    「……后来,我们调查了那位死去的老人周围与住家,没有找到魔法具那类的东西。」

    「是吗。」

    这在预料之中。那名老人早就领悟到自己的死期,却仍然坚信「复仇不会结束」。既然如此,那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他肯定藏得很隐秘,不会被轻易找到。

    既然确实什么也没发现的话,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的孙女失踪了。」

    「你是说和那位老人同住的女孩?」

    听到他的言外之意带有讽刺,店主露出苦涩的表情,设法挤出声音说道:

    「好像有人看到她傍晚离开了这座城镇。她只是个小女孩,应该走不远才对。我们愿意支付报酬,希望你也能加入搜索的行列。」

    「是怕野兽有可能再次出现吗?」

    即使击败了那只野兽,它仍会不断再次出现。如今太阳已经西下,没有人会愿意在夜里进入森林搜索。反而该称赞他们竟然有胆量去调查那位老人的家。

    然而,店主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因为你要找的人,就是那个女孩。」

    「什么?」

    「听说那个女孩……米莉就在那间餐厅担任服务生。年轻的女服务生只有她一个,而且她应该能取得特利萨。」

    缇娜夏自来到瓦卡尼镇后就一直遮住了脸。

    她除了在餐厅以外,就只有在森林里调查的时候露过脸。

    假如在他们挖掘野兽骨头的时候窥视两人的娇小人影,就是住在森林里的那个少女……而且帮缇娜夏端来果酒的女孩不是因为受人拜托,而是自愿这么做的话……

    「对你妻子下特利萨的──十之八九就是那个女孩。」

    ※

    奔跑。只是不停地奔跑。

    米莉不能搭共乘马车,那样很快就会被「火之角」的人掌握消息。

    她也不能回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对米莉来说,打从十年前就一直待的那个家已经不再是她的避风港。

    一切开始出问题的契机到底是什么,米莉也不晓得。

    要追溯源头的话,也许是她那个未曾谋面的曾祖父误杀了人,全家被流放到森林的时候。

    又或者是她那个曾是猎人的祖父发现自己用来止痛而栽培的药草,在外界有着极高价值的时候。

    不论如何,知道特利萨存在的「火之角」商人强迫米莉一家大量种植特利萨。这的确帮助了他们的生计……但很快就引发了矛盾。米莉的父母或许是因为被呼来唤去却只能领到微薄的报酬而感到不满,不然就是发现特利萨在外界的用途。总之,他们向「火之角」提出抗议,说「不能再继续做这种事」,双方因此发生了冲突。

    ──事态之所以变得更加复杂,是因为「森林守护神」的存在。

    对于米莉来说,守护神自她懂事以来就住在森林深处,只是不时与她一起玩耍的玩伴。它甚至没有名字,是只要去到那里就遇得到的存在,甚至从未想过它是什么。

    问题在于看到自己的父亲被斩杀时,米莉因震惊而大声哭喊后,守护神就出现了。

    接下来的事情她不太记得。

    就结果来说,双亲都被陷入恐慌的「火之角」杀害,而「火之角」也被守护神杀死。之后,「火之角」又屡次派人进入森林,导致更多人死亡,最终守护神也遭到讨伐。唯一留下的就是对米莉一家更为严重的偏见。

    米莉与祖父两个人相依为命后,不得不种植特利萨。她在帮助祖父的同时也在镇上工作,但仅靠这些收入依然不够,所以她偶尔会自己赚点小钱。

    在因缘际会之下,她得到了那个小匣子。能在现在唤起过去记忆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小匣子。

    「果然行不通不是吗,爷爷……」

    米莉在遍布着石块的悬崖边缘奔跑。

    背上的背包里面只有最基本的行李。祖父把小匣子交给她,要她「用这个继续复仇」,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能唤起的过去记忆是有时间限制的,她认为根本无法改变现在这个状况。再说,十年前还年幼的米莉当时的记忆已模糊不清。她无法将那个一起玩耍的温柔守护神以足以杀人的状态召唤出来。

    ──这样做是错的。果然是不对的。要是正面对抗,对方只会用更为强大的力量反击回来。为了让我们生存下去,应该找到一个更好的妥协点。

    但如今说这些已经太迟了。现在她只能尽可能远离这个城镇。

    悬崖下方的河流不断流淌。只要沿着这条河走,明天中午应该能抵达邻镇。

    她老早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腿也已经麻木。

    米莉只是半靠着惯性往前进。这是为了生存。除了这点,她什么都无法思考,无法感受。

    所幸今夜月光皎洁,照亮了她的脚下。她只需注意别被石头绊倒,尽可能踏出一步往前走。

    她这样心想,但身体的极限让她不禁抬起头时,头顶掠过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道黑影拍动沉重的翅膀飞翔,盘旋在米莉上空。这时,黑影中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米莉直到那东西落在她面前,才发现是个人。

    那是一个有着端整脸庞的高大男人。她认出对方是谁,不禁用手捂住嘴巴。

    是之前在森林里的男佣兵。他和女魔法师一起挖掘守护神的坟墓。

    男人提着已经出鞘的长剑,低头看着米莉这样询问:

    「小匣子在你身上吗?」

    那低沉的嗓音里蕴含着无法压抑的情感。

    那股强烈的情感让米莉不禁颤抖。那既像是愤怒,又不仅仅是愤怒的重量,是她一直以来逃避的东西。她捂住嘴,摇了摇头。

    米莉本以为男人会立刻砍了她,但对方只是换了个问题。

    「小匣子真的存在吗?那个能将过去覆写到现在的咒具。」

    米莉心想──啊,他果然知道。

    那个小匣子会连同周围的环境一起召唤。祖父召唤的记忆不仅是守护神,还有周围的森林。所以她知道总有一天会被发现。

    米莉一脸苍白,假如不回答的话肯定会被杀。嘴巴却好似干涸的石头般动弹不得。

    然而,男人并没有催促她,也没有显得烦躁。米莉过了一段感觉很漫长的时间后,终于回答他。

    「真、真的……存在……是我在镇上……捡到的……」

    「捡到的?那种东西会随便掉在路上吗?」

    「有个人,死、死在后巷……就掉在他旁边……」

    米莉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在后巷绕来绕去,寻找可以变卖的东西。为了生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自十年前的事件后,「火之角」开始低价收购特利萨,镇上打零工的收入也不足以维持她和祖父两个人的生活。所以捡拾死者的遗物也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男人皱起了秀丽的容貌。

    在月光的照耀下,米莉稍微觉得他的长相「很漂亮」。

    「你捡起来后,交给了祖父吗?」

    「因为我自己用的话……只会看到黑暗的夜晚……」

    她自己召唤出的记忆,都是漆黑的森林景象。眼前只会出现无言的尸体,而那些尸体也都被涂成黑色,无法辨认是谁。也许是因为她自己的记忆已经模糊,唤起的记忆也变得支离破碎吧。只感觉到一股令人极为厌恶的气息。

    「而且,要是用了那个小匣子,身体里面就会非常痛……所以我把它扔到河里了……」

    「河里?」

    米莉点了点头,看向崖下。从看不见的黑暗中,只能听到水声。

    「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丢的?」

    「到达河边的时候……已经过很久了。」

    虽然祖父强迫她带着,但她讨厌把那带在身上。所以等到四下无人,她就立刻狠狠地把它扔下了悬崖,也确实看见它掉进河里后溅起了水花。

    男子听了后陷入沉思。米莉战战兢兢地问了一直想知道的事。

    「那个……爷爷他怎么了……?」

    「死了。」

    米莉心想,果然是这样啊。祖父的身体已是风中残烛。即使如此,他还是优先考虑复仇。

    或许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比起悲伤,她选择接受了事实。身体疲惫不堪,情感无法顺利表达,喉咙好渴,想要就地坐下。

    这个佣兵想必会把自己捉起来带到「火之角」。她不想被杀。

    「你为什么要对我的妻子下特利萨?」

    米莉抬起头来。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意料。虽然觉得没必要回答,但因为害怕,她还是回答了。

    「……我以为,如果受雇的人身体状况不断恶化,『火之角』最后也会放弃……」

    「那么,如果对方因此中毒,或是长期受到后遗症的困扰,又要怎么办?」

    「可是,这样比死掉还好吧……?」

    比起死掉好多了。米莉也是抱着这个想法而活到现在。

    所以,她尽可能避免死亡,在这个范围内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在那个城镇也偶尔有即使这么做了,却依然死去的人,但那也是因为那些人处理不当或是运气不好。

    但男子似乎不这么认为。他用难以理解的表情俯视着米莉。

    「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你好像有时会直接把特利萨卖给旅人?」

    「那是因为他们想要。」

    这也是一种赚小钱的方法。如果作法太招摇就势必会引起大人的注意,所以只是偶尔卖一点。米莉从未强行卖给任何人过。

    「听说有好几个人因为不断从你这里购买特利萨,而没办法过着日常生活。他们住在小巷,即使是剩下的小钱也用来向你购买特利萨。也有几个人看到你站在死去的人面前,直接把他们的行李偷走。」

    「因为他们死了,我觉得那也是没办法的。」

    「你没有故意让他们衰弱?」

    「…………」

    的确是故意的。因为那也是赚钱的一种手段。

    不过对方应该也知道,若是过度沉迷于特利萨,他们会死。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想要那个。说穿了,米莉与他们的利害一致。

    「我只是不想死而已。」

    「……我想也是。」

    男子依然面露苦色。很显然地,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想要特利萨。这种人一看就能分辨。和米莉是不同类人。

    他的肩上停着一只类似大鸟的生物。米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不可思议的红色生物。

    「如果我还有以前那样的地位,我会告诉你就算是现在也还不迟,提供你其他选择。但现在的我没有这个义务,也没有这个权利。」

    在男子的蓝色眼眸之中,有一种情感肯定是愤怒。

    米莉心想,那也是没办法的。那位美丽的魔法师并非自愿想要特利萨。米莉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而行动,结果失败了而已。

    「即便你过去没有其他选择,你的所作所为也不可原谅。为了自己活命而利用无辜的人,这样只会形成连锁反应,让那些受害的人再去牺牲其他人。既然人类是群居生物,这类行为就非得受到抑制不可。」

    米莉心想──他说的话好难懂。

    不过大概能明白意思。这是在说米莉所做的事是错的,也许的确是这样。实际上,直到她像这样逃离森林与城镇,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能做到这种事」。

    然而,对错并不是最重要的。米莉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和祖父的生活不至于困苦。只不过是现在打算将那些画上句号而已。

    男人注意到米莉的表情,用平易近人的语气重新说道:

    「你为了保护自己重要的东西,伤害了我重要的东西。我不打算否认你的作法。但你现在要明白──这样的行为是会有报应的。」

    男人肩上的生物张开大嘴。

    米莉带着晕眩的感觉凝视着自它嘴中诞生的红色火焰。

    一直以来明明都那么地「不想死」,现在却并不害怕。

    只是觉得累了……想坐下来休息。

    ※

    穿过暗黑的森林后,就是那个地方。

    种植着与小孩身高差不多的草的地方。

    青翠的草地在风中摇曳,站在森林入口的缇娜夏环顾这样的景色。

    「这里相当宽敞呢,应该相当于大城镇的广场。要两个人管理这么大的地方感觉很辛苦啊。」

    「大部分似乎都是那个已故的祖父在管理的。不管怎么样,在祖父去世的当下就结束了。『火之角』只是想回收现有的部分。」

    「这道结界,普通的魔法师是破解不了的。」

    「那就好。」

    特利萨栽培地周围的结界是奥斯卡用魔法具设置的。经过反覆尝试,结果证明有效。

    在那之后,缇娜夏躺在床上休息了五天,现在终于能起床了。尽管身体状况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气色已经好多了。奥斯卡不禁觉得幸好没有那么严重。

    缇娜夏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

    「结果,还是没找到小匣子呢。」

    「是啊。」

    没找到米莉声称丢进河里的小匣子。水流很急,又是大河,可能已经被冲到相当下游的地方。缇娜夏醒来后用魔法进行了探查,但没有找到类似的东西。

    「虽然很可疑,但没有实物也无法确定……不过那个小匣子会造成诡异的举动。如果又有人使用,也许就能够找到。」

    「回到原本的时间时,好像会发动强制转移。」

    奥斯卡等人当时没有注意到,过去记忆的显现结束后,范围内的人会被转移到「记忆显现出来的地方」。第一次,他们会在野兽的尸体消失后迷路就是因为这样。「火之角」在老人死后立刻调查他的家,与其说是有勇气,更正确的说法是因为他们被转移到那个家附近。奥斯卡也因为在森林里分不清自己的位置,加上是透过转移回到镇上,所以没注意到。

    然而,若是这种情况在森林以外的地方发生,将会成为「离奇事件」,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在时间限制内让过去显现以及消失」、「结束后发动的强制转移」这两个特点非常明显。然而,如果那个小匣子真的去了人迹罕至的地方,那么就像其他咒具一样,可能有几百年都不会再现世,这也是无可奈何。

    奥斯卡回想这几天的事情。

    「……还真是不习惯没有地位的感觉啊。」

    「毕竟你几乎一生都是以公人的身分活着。失去了人生的八成以上,会感到不适应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比例占那么高吗?」

    「也许是九成吧。」

    前王妃语气平淡地说完,露出微笑看着无言的奥斯卡。他轻轻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毕竟我生长的环境得天独厚。所以看到那些选择不多,或者即使有选择也察觉不到的孩子就不免感到遗憾。这样的想法本身可能也是种傲慢吧。」

    「不论是谁,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喔。你也绝不是那种被赋予很多选择的人。」

    「但我很幸福。这都多亏了你。」

    「这是我的荣幸。」

    缇娜夏开心地抱住他的手臂。看着怜爱的妻子,奥斯卡也跟着微笑起来。

    「不过奥斯卡,我瞭解你的个性,不过最好不要与人太过深入地交往。尤其是现在的我们。」

    「我知道。」

    两人从人群中逸脱,虽然现在受到世界意志的支持,但依然属于异物。这样的存在如果过多地参与人事,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扭曲。缇娜夏曾经作为魔女远离人群生活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而且,我们不可能对所有人伸出援手。即使感到无奈,人类的问题依然该由人类自己来解决。缇娜夏带着些许寂寞微笑道:

    「假如过度干涉人类,你会疲惫不堪的。虽然你可能没问题就是了。」

    「我会留意的。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这种情况叫作多管闲事。」

    比他活过更漫长岁月的魔女,一路走来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她投向远方的眼神透出悠久的历史。

    「不过,人心这种东西……我认为是不可逆的。」

    她莞尔一笑,回头看向奥斯卡。

    「那么,可以了吗?」

    「嗯,拜托了。」

    奥斯卡语毕,正前方的草地便燃烧起来。

    火焰迅速蔓延,仔细地舔舐着青翠的田地。火焰在风中摇曳,但带着确切的意志焚烧着特利萨。

    热气没有传来。吸入就会出现幻觉的烟雾也没有飘来。这一切全都被结界隔绝,迳自升向天空。两人眺望着这壮观又静谧的景色。

     

    ※

    在新的生活中最常被耳提面命的是「学习」与「对自己及周围诚实」。

    我不喜欢念书。

    一天之中约五分之一是课堂时间,但我通常都无法理解上课的内容。不过,其他孩子似乎也有许多人不擅长念书,教师对这个状况以轻松的态度表示「不必强求跟别人步调一致」。

    另一方面,被指派的身边杂务和工作令人乐在其中。每一项都有成就感,周围的人会称赞也会认同,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扑向眼前的所有机会。虽然忙碌,但内心有了余裕。

    「──打扫完后,麻烦你把东西送到骑士那里。」

    「好的。」

    米莉手持扫帚,点头回应院长的话。

    这里是亚尔达国城都的孤儿院兼学校,据说是一名叫基希斯的男子投注一辈子积蓄的私产所建。他是前任宰相,但因对王家发起叛乱而被关押入狱。

    什么都不知道的米莉被男佣兵带到这里。男子和院长谈了很久之后,说「已经把你的所有事情都告诉院长了」,并将她留在这里。所谓的「所有」想必也包括米莉所犯的罪。院长只是说「慢慢来吧」,但米莉自己有时会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担心一起生活的其他孩子知道事情真相时会有什么反应,也曾因此感到害怕。

    然而,米莉会背负着这些继续活下去。

    「院长,如果那个人再来,请告诉他『我不要紧的』。」

    她知道把自己带来这里的男人偶尔会偷偷地过来看她。

    不过,自己肯定不要紧了。那个人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把米莉带到了另一条路上。光是这一点米莉就觉得已经足够了。

    院长稍微有些惊讶,但很快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嗯,我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米莉松了口气。因为她其实有点怕那个男人。她想要靠自己思考,自己活下去。

    虽然她依旧很在意自己扔掉的那个诡异的小匣子,但如今已无关紧要。小匣子沉入河底,肯定是一种救赎。所以她要忘记过去,思考未来。

    因为即使不牺牲他人也能活下去──是让人感到十分舒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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