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娜夏能当个孩子的时期并不算长。
因为她的立场,以及周围的环境都不允许。
她也无法依赖或是信任周围的人。在成功破例即位的年幼女王的身边,只有畏惧她的人或是想要排除她的人。
她唯一的伙伴,就只有继承而来的十二位精灵。对缇娜夏来说,只有他们是值得信任的对象,认为他们既像是朋友,也像是家人。
「……好累。」
少女趴在宽敞的床上。
即位才几个月,十四岁的缇娜夏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吁了口气。担任她护卫随侍在侧的精灵森向年轻的主人说道:
「快睡吧,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
「待会就睡着了,没事的。如果我睡觉的时候有刺客来的话,就麻烦你杀了他。」
「不管对方是谁都能杀吗?」
「无所谓。」
少女回答得简明扼要。但看到森没有回应,她暗色的眼眸隐约渗出了泪光。
「……因为,要是我放过了谁或者对谁好的话,这些人之后就会被刺客利用。所以我必须平等地对待所有人。这样的话来的人就只有打算与我战斗的人。」
少女的低声细语被吸进枕头,这应该是前几天她的暗杀计画中牵扯了一名同龄女官的影响吧。如果表现出懦弱的一面,政敌就会见缝插针。铎洱达尔的王位并非以血统继承,只要废黜她,其他人就能登上王座。
森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头来还是重复了和刚才一样的话。
「快睡吧,你会君临王座直到老去。对你而言,想必这段时间会相当漫长。」
「……肯定不会那么漫长的。」
自己八成会在年迈前死去。无论有多么高的理想、多么强大的力量,在这样的时代下不会持久。总是有人欺骗谁、背叛谁。尽管人人都希望「快点结束」,却始终看不到出口。整块大陆都是如此。
所以缇娜夏心想,即使自己一直没有失利,也打算在老去前离开王座。如果好几十年一直靠着超乎常规的力量威慑周围,说不定自己也总有一天会无法保持理智。就算没有变成那样,一旦思考老化,或者是只追求自身的安稳,这样自然会对人民产生不利。所以靠这种方式统治的时间再长也顶多二十年吧。
缇娜夏心想「不过也很漫长啊」,抬起了头。
「如果要叫我休息的话,请你讲点什么给我听吧。」
「讲点什么?报告吗?」
「不是报告,是讲讲你的故事。上次显现的时候有什么状况?与初代缔结契约的时候又是怎样呢?」
听到她突然抛出的话题,精灵青年的神色为之困惑。但他看到缇娜夏眼中泛起了类似期望的好奇心,不禁苦笑了一下。为了回应主人与年龄相符的兴趣,他靠在墙上说道:
「以前我显现的时候还挺自由的。」
「现在的森也很自由啊。」
「或许吧。」
拥有一头明显非人类该有的青白色头发的青年闷声笑了笑。他的声音里渗透着一丝焦躁的情感。
「就像你无法忘记那个救了自己的男人一样……我以前也曾遇到过一个奇怪的女人。」
少女用手肘撑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精灵。很难得看到他这样谈论自己的事。他在十二位精灵中看起来也属于情感比较薄弱的那种魔族。
「她是个自由、反覆无常、却又充满慈爱的女人。会忽然消失,又忽然回来,每次我显现的时候都反覆做着这种事。」
「……她是魔族吗?」
在森每次作为王的精灵显现时都来见他,以普通人类的寿命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森从墙壁上起身后走近床,为主人纤细的身体盖上毛毯。缇娜夏此时才第一次注意到他戴在手上的戒指。
森那红色的双眼简直像人类一样带着安慰的神色眯了起来。
「如果你有一天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可以去拜访她。虽然她是个很让人伤脑筋的女人……但肯定会成为你很好的理解者。」
精灵用大手抚摸着缇娜夏的头,这代表的是第三次「快睡吧」的忠告。
少女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她感到心情多少轻松了一些,深深吸了口气。
──只有他们才是可以让她信任的家人,但他们……是王的一部分。
所谓王,就是强大的象征,是为了让人民生存下去,为了让国家运转的最为巨大齿轮。
王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人格。
只要依靠他人,就会产生懦弱。只要相信谁,就会露出破绽。
所以既然她拥有足够的力量,就算是一个人也无所谓。
就这样,缇娜夏从即位后的五年期间,一直如履薄冰地坐在王的宝座之上。
她从不迷茫,也不曾让人看过懦弱的表情。
作为一名王,她以傲然的、压倒性的力量战斗着。
──因为这也是与「他」定下的最后的约定。
※
俯视箱庭的暗色双眸,晃荡着些许感伤。
站在旁边的雷吉斯注意到这点,不禁望向女王。缇娜夏纹风不动,向另一旁的两个精灵说道:
「……我最近有点天真对吧。」
「虽说订婚后这种情况更加明显,但自从你来到这个时代后就一直很天真喔──?应该说变得很胆小。」
「说得这么直接,我反而觉得痛快多了。」
微笑着的她,并没有往常那种犹如花朵般的氛围。雷吉斯盯着她,感到些许不对劲。另一位精灵加尔开口说道:
「不过小姐你从以前就是这样的孩子。在四百年前即位以前,你就是个既坦率又温柔的好孩子,所以我当时还有点担心。」
「咦?什么意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说。不过,我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毕竟你是人类。反正在即位之后你也做得有声有色的,虽然这样也很令人担心就是了。」
「如果当上女王后还像小孩子一样,那可就头疼了喔。」
缇娜夏像是事不关己似地点了点头。
「总觉得对方能够预判我的想法,而且很不巧的,还是我作为私人方面的想法……吧。被对方趁隙而入的话可就麻烦了。」
瓦尔托可以明确地预判缇娜夏的思考。
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就感觉他好像隐隐约约地把自己摸透一样。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法,他能看穿的并非身为铎洱达尔女王的缇娜夏,而是身为个人的缇娜夏的感情。瓦尔托预判了她对奥斯卡的恋情,预判她为了帮助奥斯卡会如何行动,并基于这些设下了陷阱。
所以,他才能在缇娜夏与希米喇战斗后趁机抓住她,甚至是夺走艾尔特利亚。这实在是过于失态。泽菲利亚那次幸好是她还念在一丝情分,最后只是那种程度就了事,但一个弄不好,奥斯卡甚至有可能被杀。
但是,不能再让你继续称心如意了。
自己在身为个人之前──是王。
感情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以割舍,可以忘记。
只有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才能登上王座。
对于王来说必要的东西并非心灵,而是精神。
「稍微切换一下意识吧。」
在这个时代从未显露的,自己的另一面。瓦尔托想必也不晓得这件事。
冰冷的暗色眼眸睥睨着箱庭,光芒从女王的双眸中隐去。
身为大陆最强魔法师的她,安静地发出宣战布告。
「从现在开始──就由他所不瞭解的我来接下他的挑战。」
那简直就像是拉下窗帘般的变化。
虽然微乎其微,却是决定性的「某种」不同。
空气为之一变。
站在女王两侧的两位精灵深深地垂下了头。
「您请放手去做,我们的女王。」
缇娜夏傲然地点了点头,无声的压力甚至让人连呼吸都会忌惮。在僵住的雷吉斯面前,她用白皙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指向铎洱达尔国内的村落。
「首先是这三个村子,还有这两处地方,麻烦你安排了。」
「……遵命。」
「再来就是把关于玛葛达鲁西亚的所有资料都交给我。晚上前我会先过目一遍。」
「我帮您安排。」
雷吉斯低下头,确认着之后依旧不断下达的各个指令。
他无法抬头,因为有股让他犹豫是否该这样做的威慑感压在身上。
雷吉斯倾听着女王轻柔声音发出的指示。
至今为止,缇娜夏在表现自己冷彻的一面时,多少会残留一些自嘲和可爱的部分。
然而,现在这一切荡然无存。
──恐怕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传说中「毫不犹豫地处决任何人,对弄脏自己的手没有抗拒」的残酷女王。雷吉斯今天终于窥得其本质,但他只感到一阵寒意。
※
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在只存在着自己的黑暗中,缇娜夏开始整理累积的情报。同时,她开始触碰于各处张开的结界与监视构成,从中引出新的情报。
四百年前,她也总是在睡觉的时候像这样回顾当天的事,思考今后该怎么做,然后把其中的一部分写在日记上。要以什么为优先,又要割舍什么。想要审判什么,又或者要拯救什么。
王座之上的人,必须永远面对这些选择。其中没有私情,也没有自我。
缇娜夏将意识逐渐扩展,头脑的思绪变得清晰。她将四散的碎片整理分类,让多个思考开始并行,自身则在稍微远离思考群的地方俯瞰着它们。
──森依然是下落不明。
想到这一点她就感到心痛。因为每一个精灵都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四百年前的她虽然有理解者与支持者,却没有亲近的对象。
而与支持者们同样众多的敌对者,也在不断围剿着她。
既没有支持者也没有敌对者的这个时代,与奥斯卡相遇的这个时代,会被说变得很胆小也是情有可原。她没有为此生气,因为这是事实。
从她醒来直到现在,恐怕是一段漫长的休假吧。是给予一直持续奔跑至今的她,一段温柔快乐的时光。
然而这也就要结束了。她将放下只属于自己的幸福,往前迈进。
因为,任何人都不需要生锈不动的齿轮。
「……!」
缇娜夏感受到突然出现在近处的气息,反射性地组织构成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正准备把右手生成的构成击出时──看到了站在眼前的男人惊讶的表情。
「怎么了,吓我一跳。」
「啊,奥斯卡……因为我很集中精神,不小心就,抱歉。」
缇娜夏消去构成,低下了头。
不过奥斯卡也正准备避开构成移动到侧边,算是平分秋色。
他坐在床边,露出了傻眼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眉头都皱起来了。」
「很多事情。」
缇娜夏苦笑着站了起来,准备去拿酒瓶。途中,她的视线看到放在桌上的一本书。
「奥斯卡,你还记得『忘却之镜』的故事吗?」
「忘却之镜?啊,是童话故事吧。上次买来的资料里的那本。」
很久以前,有位公主生活在某个小国。
她受到大家的喜爱,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有一天,前往他国的国王夫妇被盗贼袭击而丧命,她因过于悲伤而卧床不起。在那之后的一年,尽管臣下们不断安慰公主,她再也没有从房间里出来。
然而某一天,一位旅行中的魔法师听说了她的故事,送给她一面古老的镜子。据说这面镜子能吸走他人的悲伤,她在看到那面镜子后便停止了哭泣,再次出现在大众面前。这是一个从黑暗时代初期流传下来的古老童话。
「这个忘却之镜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大陆,但内容根据地区的不同会有一些变化。有不仅能吸走悲伤,还能够吸走记忆的版本,也有版本提到有人不相信镜子的力量,结果整个精神都被吸入镜子陷入沉睡。」
「哦,还挺有趣的。」
「然后,大约一百年前,铎洱达尔有人在专门研究这个故事,我看了那篇论文,发现各地偶尔都会流传『遇到那面镜子』的传说。循着这些传说的线索,镜子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玛葛达鲁西亚。」
缇娜夏把酒杯递给奥斯卡,他微微瞠目结舌。
「你认为这个童话和玛葛达鲁西亚的魔女有关?」
「终究只是一种可能性,但如果封闭之森魔女想要窃取国家,为什么要等国王昏睡后才出现?以她的能耐与其让国王昏睡,直接操控他的精神会更轻松才对啊。现在正是因为这样做产生的时间差,才会让铎洱达尔知晓了这件事。」
「也就是说,是因为国王倒下,魔女才出现的?」
「我对这点存疑。是不是引发了某种不明原因的昏睡,进而叫来了魔女?我一一检视了各种可疑的传说,忘却之镜是有力的候补之一。」
缇娜夏说到这里,回到了床上,她仰卧躺下,用手臂遮着双眸。
她的态度好像在示意对话到此结束,奥斯卡从她散发的氛围中察觉到某种不同往常的东西,放下酒杯。
「缇娜夏?」
──法尔萨斯的艾尔特利亚被夺走后已经过了五天。
从那天起,奥斯卡就发现她的样子有些变化。
好像总是在思考些什么,就像是把感情放在别处一样。而且最关键的是她身上的锋芒明显增加了。
被叫到名字,缇娜夏回问:
「嗯,怎么了?」
「没什么,你在生气吗?」
「没有生气喔。」
缇娜夏出声笑了笑。但她的手臂依然置于双眸之上。
她没有看向他的眼睛,她的动作简直就像在表示没有这个必要。
这的确不是生气。奥斯卡感觉到她的心思似乎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三周后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但奥斯卡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
这几天他们每天都有好好见面,但每次他都会感觉到些许的不协调感,以及不可思议的既视感。所以他殷切地开口确认,现在却察觉到了其中决定性的变化。
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吗?奥斯卡伸手触摸她的脸。
「……发生了什么事?」
「咦?没事啊。」
缇娜夏把手挪开,但底下显露出的暗色双眸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她挺起身子,抱住自己的双膝。
「我还是想去玛葛达鲁西亚侦查一下。」
「啥?」
「趁现在潜入那里,掌握整体情报,根据状况也可以把魔女排除掉。」
听到她说得理所当然的内容,奥斯卡哑然失声。但他立刻回过神来。
「不行。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为什么要主动去惹麻烦?」
「除了我以外,没人能和封闭之森魔女战斗喔。」
听到这句话,奥斯卡感受到了比表面上更沉重的东西。他没能立刻回应她,是因为想起了菈碧妮亚信中的内容。
「如果继续让对方为所欲为,说不定事情会无法掌控。所以要在那之前就动手。」
「……就算这样,对方手中依然握有玛葛达鲁西亚的王权。假如以你的立场那样做,一个弄巧成拙很有可能会发展为战争。」
「所以就要等着对方攻过来吗?如果这样松懈下去,我们的损失会变得更大,也不知道何时会被她摆一道。」
「你啊,这样做──」
她说的话在某方面而言是正确的。如果把本国的安全放在第一的话,这是有效的手段。
但这样就是铎洱达尔对他国的攻击行为。而且还是数百年来史无前例,由强大的魔法师发动的先制攻击。万一这件事被搬到台面上,会让整个大陆的局势一口气产生变化。
也就是说──
「会让时代倒退的。」
以前,杜尔札曾使用禁咒攻打法尔萨斯。当时奥斯卡得到缇娜夏的协助击败了禁咒。自那以后列强间便签订了条约,禁止在战争中使用禁咒,但要是她这次继续独断行动的话,那份条约也将成为废纸。
但她却露出动人的微笑。
「那种事,总会有办法处理的。」
这句话充满自信,她的声音中,拥有让听者战栗的力量。
──四百年前立于王座的女人。
这就是她。原本她就是黑暗时代的女王。
奥斯卡并没有忘记这件事,他只是没能真正理解这个意义为何。
那是一个不战斗、不欺瞒的话,甚至无法生存下去的时代。她为了守护国家连魔女都击败了。而现在──她也打算做同样的事。
然而,对手是魔女,无法保证她这次依旧可以取胜。
奥斯卡抓住她白皙的手臂。
「别去。」
「你没有阻止我的权利。」
这句话和他曾经对她说过的一模一样。但出自她的口中,其中的含义就会截然不同。
奥斯卡有一瞬间犹豫该以对公的立场忠告她,还是以私人的身分制止她。
但无论选哪个,答案都是一样的。
「我是即将成为你丈夫的人。」
「是啊,我即将成为法尔萨斯王妃,自然会有应当的立场。」
她给出了公事公办的回答,黑色眼眸瞥了一眼被他抓住的手臂。
「但我们还没结婚。再说,你是别国的人。」
「缇娜夏……」
她的指责之所以让奥斯卡产生怒火翻涌的错觉,因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很清楚他们两人各自肩负着不同的国家。尽管如此,也因为他们一直互相扶持才能走到今天。那么她为何如今还要拒绝自己伸出的手?
「……你……不想活在这个时代吗?」
她不是为了和自己一起走下去,才越过四百年的时光来到这里的吗?
听到他的呢喃,缇娜夏微微睁大了黑色的双眼,她的眼中寄宿着平静的光芒。
「正因为是这样的时代,你和我才没有彼此敌对。」
这点对她来说算是一种希望吗?
事到如今,奥斯卡又想起了四百年前她退位时的经过。她击败魔女,赢得了与塔伊利的战争,却在国内因为「既然是杀死魔女的人,不也等同于魔女吗?」而引发问题,被迫退位。
而现在的她比四百年前更强。
奥斯卡凝视着理应再熟悉不过的女人。
恐怕──最佳的解决方法,就是夺走她的纯洁,借此削减她的力量。
她身为个人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以及过剩的战斗意志。照现在这样继续放任她非常危险。只要走错一步,就很有可能会成为整个大陆的灾难。
但是……这绝对不是爱着她的男人会做出的选择。
见奥斯卡无言地抓着她的手腕,缇娜夏露出了天真无邪的微笑。
「怎么了?如果想要削弱我的力量,其实也没关系喔。就算有些精灵魔法不能使用,我也不会输的。还是你干脆直接拘禁我?」
她的微笑中,有着不惜与他为敌的战意。
──好遥远。
非常遥远,触及不到。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奥斯卡甚至没察觉自己感到愕然,就这样放开了她的手。
「……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和平常一样。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种人。」
缇娜夏边说边伸出双手,顺势围住了奥斯卡的脖颈,像是在确认似地紧紧抱住他。
她的温度一如既往。然而她的思绪却不在此处,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奥斯卡心中涌起不小的感伤,闭上眼睛,回想起在她身上感受到的不可思议既视感的真面目。
那是他从前曾看到的,四百年前的日记中的她。
※
堆积如山的一叠叠纸张,随意地堆放在书斋的地板上。
这些是由过去的六十七位『当家』亲手留下的连绵不绝的手书──不,也有人拒绝此事而逃走,就像他上吊自杀的父亲一样。
「瓦尔托也写过这个吗?」
「写过几次,因为我有事情想传达给下一位。」
听到他这句话,拿着扫帚的蜜菈莉丝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见少女的眼神略带顾虑,瓦尔托立刻对她露出微笑。
「你不用摆出这样的表情,写这些东西的人,都是因为想写而写的。一旦时间回溯,写下来的东西也会消失。只不过,就算大家都记得自己活着的时候重复的记忆,也不知道除此之外的事情。至今为止发生了什么,重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如果想要把这些告诉之后的人,就只能用写的传达。」
究竟会拥有多少次人生的记忆,根据当家不同也有所区别。在瓦尔托之前有着各式各样的当家,这些纪录,就是他们无数人生中的一点点碎片。
「当然了,并非每个当家每次都会写。有人因为历经了太多次回溯而感到疲倦就不再写,也有人为了弥补这一点,补充写下自己曾经读过的过去的当家的纪录……总之有很多因素。」
庞大的资料代表了五花八门的人生。
但是,真正重要的东西,一定只存在于那个人心中。瓦尔托凝视着少女的侧脸。
第一次与她相遇,是在遥远的、教人厌恶的遥远记忆的尽头。
在从街道稍微走进森林不远的地方,瓦尔托救了受伤的她。现在的蜜菈莉丝并不记得那件事,但他不会忘记,因为那是非常重要的……充满后悔的记忆。
少女走近一叠纸。
「这里面也有关于苍月魔女的资料吧?」
「有喔,但是她鲜少从塔上下来。比起留下的那些资料,反而是我更瞭解她。因为我知道身为王妃时的她──」
这时,书斋的天花板剧烈晃动,蜜菈莉丝不禁发出惨叫。
「怎、怎么了!?」
「难道她把玛葛达鲁西亚丢在一边,直接过来这里了?」
从整个房子都发出凄惨悲鸣的状况来看,根本无须去想来的人究竟是谁。
「蜜菈莉丝,来这里!」
瓦尔托迅速跑到书斋角落,打开设置在地板上的隐藏门。他把少女推进从那里延伸的地下通道。蜜菈莉丝虽然很吃惊,但还是不发一语地听从了他的指示。随后瓦尔托自己也踏入地下通道,同时回头望向纸堆,迅速组织点火的构成,向纸堆丢了过去。
「瓦尔托!?」
「没关系,绝不能让那些留下来。」
瓦尔托的视线从燃烧的纸堆上移开,走进地下。他们在通往宅邸外围的地下通道中跑着,此时瓦尔托低声说道:
「真是的,现在应该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期吧,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比王妃还要棘手。」
她在无数的时间中都是「魔女」,有时也是「王妃」。瓦尔托所瞭解的也是那一边的她。活过悠久时间而散发的超然。喜欢人类,却与他们保持距离,既残酷却慈悲为怀,是个情感深沉却又孤独的人。
但现在的她和她们相似却不同。虽然在法尔萨斯王身边的时候,她依然散发着原本强烈的少女色彩,但她在这几天的行动比身为魔女时更加毫不留情。而且她精神上还很年轻,具有强烈的攻击性与决断力。这是瓦尔托也不知道的,身为黑暗时代统治者的她。
「虽然四百年前的纪录里有提到,但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夸张啊。」
瓦尔托冒着冷汗,于黑暗中延伸的道路里奔跑着。
此时,背后传来了什么东西崩塌的轰响。
在处理该做的事情时,甚至不会涌起悲伤。
这是缇娜夏在从前即位时便习得的精神统御之一。
所以她现在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悲伤。
「如果以为我只会专注在玛葛达鲁西亚,不会采取行动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女王冷淡地放话,脸上没有任何感情,身边的米菈问道:
「缇娜夏大人,这样真的好吗?」
「你指什么?」
「你和阿卡西亚的剑士吵架了吧。」
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中,缇娜夏听到飘浮在身边的精灵如此询问,不禁微微愣了一瞬。
但女王在下一瞬间便出声笑道: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意见不合而已。」
「都要结婚了,要是被他讨厌怎么办?」
「唔──这个嘛,那样的话也没办法了。」
听到主人若无其事的回答,米菈不禁瞪大双眼。
「这样好吗?」
「这也没办法,毕竟我现在还有事要做。而且就算没有成为王妃,也能留在那个人身边。我觉得对法尔萨斯来说这样可能还更容易接受一点。」
「容易接受?」
缇娜夏只是苦笑,没有回答。下一瞬间,她的手中开始组织起复杂的构成。
飘浮在上空的女王将下方的宅邸纳入视野。这座位于塔伊利乡镇郊外的宅邸,据说从五年前起就成了某位贵族的别墅。然而这也只是情报操作的结果。
这几天,缇娜夏在整个大陆覆盖了内含魔法的探知网路。这时她轻轻弹了响指。
「总算找到反应,花了我不少时间呢。不过这样一来就离胜利不远了。」
缇娜夏向精灵使了个眼色,米菈点了点头。
「那就赶快开始吧。因为待会还要参加冈杜那的典礼才行。」
女王再次弹响手指,随着信号发出,两人的构成化为巨大的牢笼,朝眼前的宅邸倾注而下。这个构成是一个禁止转移,同时能将范围内的事物压碎的魔法。
然而,它被覆盖在宅邸上的防御结界勉强抵挡住了。在旁的米菈轻轻吹了声口哨。
「真有一手,他张开了相当强的结界。」
「直接打穿好了。」
缇娜夏若无其事地说道,举起了纤细的右手──笔直往下一挥。随后,魔力所生成的锤子伴随着轰响,在宅邸的屋顶上穿了一个大洞,想必是直接贯穿到地板,彻底打碎了。防御结界因为核心被破坏,烟消云散。
两人从屋顶上的大洞降落,但米菈马上皱起了眉头。
「有烟冒出来,着火了吗?」
「也有可能……是对方点火的呢。以为这样能隐藏行踪吗?」
缇娜夏为她们两人张开防御结界,同时降落在宅邸中央。像是起居室的房间里已经充满了白烟。
缇娜夏边调整着空气流动边观察周围的情况。她在倒下的木椅对面,发现了一扇微微打开的房门。看样子烟雾是从那边涌出来的。米菈先进去探了情况,缇娜夏紧随其后,在那里她发现了被火焰包围的起火源头。
「……这是字条?」
一叠叠纸张正在燃烧。若是换算成书本的话大概将近百本。缇娜夏从最角落的地方拿起还没完全化为灰烬的几张纸,熄灭了燃烧的火焰,凝视着上面写了什么内容。
「这是……」
「缇娜夏大人,抱歉,被他逃掉了。」
米菈从角落地板上开着的洞穴里探出头如此说道。从这个样子看来,地下通道应该延伸到了禁止转移的范围之外。虽说这次攻得出其不意,但对方更为机敏。
然而现在最大的重点,就是缇娜夏看着手中纸张上的记述,深深皱起了美丽的脸庞。
※
一年一度,在大国冈杜那举办的建国纪念日庆典。
为了参加这个各国权力者都会聚集的活动,奥斯卡也来到了冈杜那城堡。他在工作人员准备好的房间里换上正装,忍住了内心的叹息。
尽管他向来都不喜欢参加典礼,但这次会显得如此郁闷有其缘由。
其中一点,就是那个恶心的魔族男人,也会作为名叫奥蕾莉雅的少女的监护人在场。
另外一点则是──今天应该也会出席的他的未婚妻。
缇娜夏虽然拒绝了他的制止,但到头来并没有去玛葛达鲁西亚。虽然问过她「你是在顾虑我吗?」,但她只是不发一语地笑了笑。从她的态度中依旧感受不到任何感情,尽管每天都在见面,但不知为何距离却愈来愈遥远,让奥斯卡十分困惑。
他还问过她「难道你变心了?」,但她参杂着苦笑否定,说自己并没讨厌他。但相对的,她拜托奥斯卡「希望暂时中断婚礼的准备」。理由是「以现在的状况,不知道情势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但就奥斯卡看来,这显然是因为她心目中对事物的优先顺序发生了变化。
「为什么那家伙总是这么捉摸不定啊……」
他照着镜子扣紧上衣的袖口。除了明显可以感受到不愉快的表情之外,没有任何问题。奥斯卡走出房间,与等在外面的亚尔斯一同进入会场。
他首先与身为主人的冈杜那王问候了一声,接着在会场里找了找,但缇娜夏还没来,反而是在大厅的另一侧看到奥蕾莉雅与她的男伴。男人注意到奥斯卡的视线,露出了和刚刚对周围的千金小姐投以的温柔微笑不同的坏心眼笑容。奥斯卡不禁板起了脸。
「……总觉得很不爽。」
他的嘟囔声轻到没人能听见,但似乎还是传进了站在身后的亚尔斯耳里。作为护卫跟在奥斯卡身边的他不禁露出苦笑。
「缇娜夏大人好像还没来呢。」
「毕竟她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嘛。」
奥斯卡不以为意地说道,此时话题中的人物走进了大厅。
缇娜夏身穿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礼裙,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扎了起来,但依然美得夺走所有人的目光。奥斯卡远远地看着她脸上带着外交微笑向冈杜那国王致礼。在她的身后,是难得穿着正装的红发精灵少女。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带着精灵出现在正式场合,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缇娜夏打完招呼后,视线就在会场内徘徊进行确认,发现奥斯卡与特拉毕斯的位置后,她便穿过人群来到奥斯卡身边。奥斯卡半傻眼地看着她与其他人简单打了招呼,走到自己身边。
「你打扮得还真是随性,而且还迟到了?」
「差点赶不上。我从早上就什么都没吃……今天真不走运。」
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以前熟悉的她,奥斯卡不禁笑了笑。他从附近的桌上拿起盘子。
「来,补充点糖分。」
「一开始就吃点心!?」
虽然嘴上这样说,她依然坦率地接过盘子,把涂满了奶油的点心放进嘴里。缇娜夏以优雅的姿势吃了起来,同时靠近奥斯卡一步,低声说道:
「我发现了有点麻烦的事,想和特拉毕斯确认一下。」
「……知道了。」
尽管他不是没有想要否决她的想法,但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说不定只会让两人的关系恶化,导致事态更加混乱。虽然与特拉毕斯交谈也可能更加混乱,但如果真的变成那样,到时再想办法就好。
奥斯卡点头同意,此时被米菈叫来的特拉毕斯与奥蕾莉雅正好来到他们身边。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听到对话的内容,缇娜夏张开了结界,礼仪性地问候完,特拉毕斯的口气就突然变了。
「干嘛叫我过来,这是要怎样?」
听到男人粗鲁提出的疑问,刚吃完第二份点心的缇娜夏把盘子放了回去。
「我就直接问了,你拥有重来前的记忆吗?」
在旁边听到这句话的奥斯卡皱起了眉头。他理解了她想问什么。她是在询问魔族之王,在这个已经被艾尔特利亚改写后的世界,他是否拥有改变之前的记忆。
奥蕾莉雅听了后露出了摸不着头绪的表情,特拉毕斯摸了摸她的头,哼笑一声。
「怎么,你想问这个啊?我没有记忆。因为那颗球是外部者的咒具。」
「外部者的咒具?那是什么?」
「啊?你不知道吗?」
特拉毕斯说着说着,朝奥斯卡瞥了一眼。奥斯卡见状后摇了摇头,他只好无奈地继续说道:
「简单来说,这是能产生在魔法法则底下不可能实现的效果的咒具总称。那些东西连我也会被牵连进去。没有例外。」
「真的?你有时的举动会很可疑哦。该说你知道未来吗,还是说你知道改变前的未来这样。」
「我不知道啦,真烦人。」
特拉毕斯一脸嫌麻烦地挥了挥手。看到他的反应,奥斯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说了我是这家伙的伴侣吧。」
奥斯卡与缇娜夏当时还没有订婚,甚至还不是一对恋人。这表示特拉毕斯应该知道「两人结了婚」这种之前的历史。
听到奥斯卡指出的问题,魔族之王的表情更显厌恶。
「你竟然记得这种多余的事啊……」
「一般来说是不会忘的。」
「干脆操作一下你的记忆如何?」
见两个男人快要爆发无聊的争论,缇娜夏插嘴道:
「特拉毕斯,请你老实告诉我们。我已经见过不复存在的历史的纪录了。」
缇娜夏的脸色有些苍白,特拉毕斯以不悦的语气反问。
「你看过那个了?哪个部分?」
「是关于赛扎鲁的记述,窜改前的赛扎鲁没有希米喇,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富裕大国而繁荣,也没有进攻法尔萨斯。」
在场众人陷入了沉默。
特拉毕斯沉思几秒后,拍了拍奥蕾莉雅的肩膀。
「你稍微去那边一会儿。」
「咦?可是……」
「听话,别跟着陌生人走掉喔。」
听到男人散发出不容分说的气场,少女点了点头。奥蕾莉雅离开会场时不断回头看了好几次。确认她离开后,特拉毕斯重新转向两人。
「先说啊,我真的没有记忆。高阶魔族基本上与外部者的咒具很不合拍,因为那些东西能无视位阶起到作用。不过,我刚好看过几次你看到的那种纪录。好像是叫时读一族来着吧,他们拥有那些记忆,还会书写那些重复过程中的庞大记忆加以传承。现任的当家……你们也认识吧?就是那个叫瓦尔托的男人。」
奥斯卡和缇娜夏同时倒抽一口气。
对他们两人发起的阴谋可谓十分周到。这一切原来是因为身为敌人的那个男人拥有着极其大量的纪录与记忆。虽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们多少猜到了这个事实,悚然心惊。
特拉毕斯很没劲地确认了一句。
「你看到的纪录只有关于赛扎鲁的吗?」
「没错。因为其他的部分全都被处理掉了,只有那个部分没被烧掉。」
「哦,应该算你好运吧?人类还是别看到那些东西比较好。」
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就算存在着纪录,也没有记忆。虽然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既然存活于现在的世界,那些早已不复存在的世界的纪录只会徒留感伤罢了。奥斯卡也不认为知晓那些算是好事。他向身边的缇娜夏进行确认。
「烧剩下的那些纪录,是瓦尔托的吗?」
「对。我一直在探查他的魔力,总算是找到他藏身在塔伊利偏远地区的一栋宅邸,来这里之前就直接攻了过去。不过被他靠着地下通道这种老土的手段逃掉了。」
「想必他会因此折寿不少吧。」
他刚刚还庆幸她没去玛葛达鲁西亚,没想到竟然做出了这种事。但瓦尔托确实拥有其中一个艾尔特利亚,就算不是最优先的目标,想必也是必须制伏的对象。
缇娜夏再次向特拉毕斯提问。
「关于外部者咒具,请你再告诉我详细一点。在魔法法则底下不可能实现的效果,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非得告诉你?自己想办法吧。」
「瓦尔托想要得到艾尔特利亚。」
特拉毕斯听到这句话后,第一次皱起了眉头,他的视线像是要探寻什么般徘徊在空中。
他依次看向奥斯卡和缇娜夏,小声咂舌。
「外部者的咒具有可能办到魔法无法实现的事。话虽如此,也不是用了什么尚未被发现的法则,而是违反了法则。这样的东西有好几个,基本上都是具有纪录性质的咒具,艾尔特利亚也是。」
「违反了法则,是吗?」
确实缇娜夏也说过很多次「基于魔法法则,时间是不可能回溯的」。奥斯卡还知道缇娜夏对一个地方给出了同样的评价。
「那么,那个满是茧的遗迹也是外部者的咒具?」
「嗯?啊,那个掳走人类制作复制品的地方啊。那个还挺有意思的。我以前曾看过那玩意儿吞没了一整个村子。」
「要是见过的话,请你在当时就做点什么啊!」
缇娜夏会这样呐喊也是情有可原,不过特拉毕斯回了句「关我什么事」,这也是他正常的反应。她像是放弃般深深吁了口气。
「不过为什么要把它们称为外部者的咒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
「当然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问题。知情的人也很难将其公开吧。毕竟都是从世界之外带来的东西。」
听到特拉毕斯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至少奥斯卡并不是那么吃惊。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怀疑,曾为此问过缇娜夏。缇娜夏想必也记得那些对话,只感觉得到她有些紧张。
「……真的存在着世界之外吗?」
「不如说你为什么觉得『没有』吧?你们人类甚至没办法好好地认知其他位阶。即使如此,你们也承认它们『存在着』位阶构造。因为有我们魔族或者那种负的显现存在──那既然外部者的咒具存在,为何还要怀疑世界之外?」
「这种说法太突兀了,要证明位阶还有许多其他的论据。」
「你真是个老古板啊。算了,要信不信就随便你吧。你就只把自己能认知的部分当作实际存在的一切就行了。毕竟你们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在世界外侧把鉴赏你们人类当作享受吧。」
这样说完,特拉毕斯笑了笑,似乎是觉得「反正和我无关」。
不,实际上他真的认为自己和这件事无关吧。毕竟他同样也鉴赏着人类的生存方式好几百年了。
缇娜夏发出了干笑声。
「换句话说,就是『书中的登场人物,无法认知到书外发生的事』吗?可是,假如对方的目的只是鉴赏,窜改过去的这种作法也太过头了吧。」
「选择改变的是你们人类自己吧。不过嘛,想要理解世界之外的人在思考些什么根本没有意义。我以前曾见过他们其中一人,那家伙也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听到特拉毕斯的话,缇娜夏猛地跳了起来。
「你见过吗!?好奸诈!这样不就等于提前知道了正确答案吗!」
「少啰唆──要怪就怪你们自己不知道。而且那家伙虽然是外部者,却又不是外部者。她选择站在人类这边,在人类之中活下去,最后死了。这是在你出生之前很久的事了。那种家伙就只有她一个,而且她和外部者的咒具没有关联。」
奥斯卡微微皱起眉头。
虽然他从刚才就只是一直听着特拉毕斯与缇娜夏之间的对话,此时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想起刚才特拉毕斯提到「你不知道外部者的咒具吗?」,当时他并不是看向缇娜夏,而是瞥了奥斯卡一眼。
「难道说──」
然而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一个男子快步穿过人群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安静却又带着浓厚的紧张神色走到缇娜夏面前,低下了头。奥斯卡也对这个男人有些眼熟,他是铎洱达尔的文官之一。
「陛下,有紧急联络……」
文官这样说着,看了看站在附近的两个男人,像是在犹豫是否该继续说下去。女王见状后命令他:
「没关系,你说吧。」
「是──刚才玛葛达鲁西亚军越过了国境,开始侵略行动。军队约三万人。大约再过三十分钟就会到铎洱达尔南部的村庄。」
「什么……?」
与不由得发出惊讶声的奥斯卡不同,缇娜夏只是轻轻地吁了口气。暗色的眼眸中带着冰冷的光芒,一瞬间她身上缠绕的氛围变得更加敏锐。
「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些。我知道了,你回去通知军队准备行动,我也会马上过去。」
「遵命。」
目送和来时一样匆忙离去的文官,缇娜夏抬头看向奥斯卡。
──她的眼神中有一瞬间闪过了寂寞的神色。
但很快就被无限下沉的冰冷夜色所取代。
她以嘴角露出微笑。
「事情就是这样,我先失陪了。也谢谢你,特拉毕斯。」
「嗯,下次见。」
漆黑的女王只说了这些就转过身子,奥斯卡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离开了这里。
奥斯卡捂住嘴角。
──终于出现了侵略铎洱达尔的国家。
它绝非大国,却是拥有魔女的国家。这很可能会变成一场与禁咒有关的战争,甚至会演变成更大规模的战争。从缇娜夏的样子来看,她应该早就知道玛葛达鲁西亚在进行战争准备,并根据这个情报,让自国的军队也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她之所以没有只身前往玛葛达鲁西亚,是因为她选择了国与国之间的冲突,而非直接击败魔女。
「总算回到以前的表情啦。我还以为她会一直像那样胆小下去。」
听到觉得事情变得有趣的声音,奥斯卡看向非人的男子。特拉毕斯注意到他的视线,转头看向法尔萨斯国王。
「你那什么表情?那家伙原本就是这种女人,只是自从到了这个时代后就松懈了。对了,感觉会很有意思,我就告诉你她和塔伊利战争时的事吧。」
特拉毕斯知晓四百年前所发生的事情,露出调侃的笑容。
「当时塔伊利的军队……我记得是五万吧。而铎洱达尔则是不到七百。」
「啥?那样应该没办法打场像样的战争吧。」
「会这样想对吧?不过这是事实。铎洱达尔是个与世隔绝的国家,相当不谙世。当时甚至没有像样的军队。毕竟是自她成为女王后才开始慢慢培育士兵,好像还把魔法师编成了战斗用的组织──但是,那家伙在城内的敌人才是最多的。所以就算是在塔伊利攻打过来的时候,她也无法离开城堡。」
「无法离开?」
「对。因为旧体制派本就反对与塔伊利战争,他们觉得反正赢不了,想不战而降,就是这么回事。」
「那家伙没有去战场啊……」
那个时代在王城内部有很多敌人也很正常。
而且缇娜夏以那个地位的人来说,是一位过于年轻的女王。如果女王在与塔伊利战斗时离开了城堡,旧体制派很可能会趁机篡夺国政,提出投降。她就是为了防止这点才留在城内。为了魔法师和铎洱达尔的未来,她没有选择退让。
缇娜夏虽然为人冷酷,但绝不喜欢奇策。可以的话她想必是希望与塔伊利准备同样人数或是更多的军队来迎击对方。但这是做不到的。
──所以她才研拟了奇策应对。
当时铎洱达尔国内有两千军队,她将其中千人派到杜尔札与法尔萨斯国境附近警备,三百人留在城内,只让剩余的七百人迎击塔伊利军。
那一天天气恶劣,塔伊利发现只有数百人的铎洱达尔军后,露出了尖牙想要直接屠杀他们。但铎洱达尔军一发现塔伊利的士兵便不战而逃。随后追逐逃兵的塔伊利军队拖得太长,导致队形产生混乱,不知不觉间就踏进了弥漫的雾气之中。
原本这个平原不可能出现如此厚的浓雾。
但他们简直就像迷失在恶梦中的孩子一样,徘徊在连前方人马都看不清的浓雾之中──然后在深深的雾气中,开始了前所未见的,惨烈的自相残杀。
一切都是铎洱达尔军的巧妙诱导,当塔伊利军意识到他们是在自相残杀时,这才发现雾气外围已经竖起了包围他们的巨大火焰之墙。而且还有不间断的魔法从另一边向他们轰击而来。幸存下来的塔伊利士兵后来说过,「那不是人类该面对的状况」。
他们完全没办法反击,只是不断被火焰与魔法击倒。
在九死一生的状况下好不容易突破包围网撤退的塔伊利军,交战的第一天就失去了三万士兵。
最可怕的是,指挥铎洱达尔全军的,竟然是留在城内的女王。
她与派去侦查的精灵们共享知觉,透过魔法与亲信进行联络。就这样,她虽然位在遥远的城内,却能指挥自军的魔法师们,颠覆了压倒性的不利状况。
接着在第二天,魔女出现在她面前。
奥斯卡咽下了叹息。
──他一直认为她曾是个优秀的女王。
从以前稍微看到的一些日记内容来看,想必她一直处于内外斗争的漩涡之中。
但他不曾想过她曾经经历过如此激烈的战斗,甚至还能随心所欲地操控战况。从她带有稚气的笑容中实在是无法想像到这点。
也就是说,现在的她是在孤独中一路战斗过来的,真正身为女王的她。
「所以她才有那种两面性啊……也太极端了吧。」
身为王族的他们拥有着公私两面。
奥斯卡身为公的部分更为强烈,为了不要彼此产生矛盾而统御着私的部分,但缇娜夏却同时表现出正好相反、极其明确的公私两面。
这一面并非在即位时或者与最高阶魔族战斗时,而是现在才表现出来──恐怕是因为现在正处于战争时期。
缇娜夏作为杀死魔女的女王,挺身站在再度出现的魔女面前。
「很有意思的往事对吧?所以,那家伙在战争的同时也在考虑排除内敌。因为战争时期那家伙身边没有精灵,处于几乎没有警备的状态。旧体制派打算趁机暗杀她,反而都被她逮住。其实只是故意露出破绽将他们一军而已。结果那些人全被一网打尽,不是处刑就是流放。」
「一网打尽?但是她在战后被迫退位也是来自旧体制派的压力吧。」
「现在好像是这样流传的吧。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当时旧体制派早就一个也不剩了。是那家伙为了安抚塔伊利的感情才自己决定『被迫退位』的。」
「这……」
如果缇娜夏是自己离开王座的话,那情况就大相迳庭了。
认为突出的力量就和魔女无异,因而排斥过于强大力量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王所需要的并不是强大的力量。』
这句话,在她来到这个时代后再三说了好几次。缇娜夏本人打从一开始便断定自己是「时代的异物」──尽管她明白这点,现在又再次选择踏上那条被忌避的道路。
而当这一切都结束之时,她又会从哪个角度排斥自己呢?
「那家伙……难道不打算当王妃了吗?」
足以只身杀死魔女的危险人物若是成为大国法尔萨斯的王妃,诸国恐怕会比现在更为忧心。所以缇娜夏肯定已经舍弃了「成为他正妃的未来」。中断婚礼的准备也是因为这样。
今后就算她来到他身边,立场上也顶多只是「被置于阿卡西亚主人监视下的人」。好一点是爱妾,差一点就是视为囚犯,但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再度出现在阳光之下。她正打算让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搞什么啊。」
即使变成那样,缇娜夏想必也会微笑着说「已经够幸福了」。
──真正觉得「难以忍受的」,其实是他自己。
奥斯卡回头对身后的亚尔斯说道:
「计画有变,回国。」
如果是现在的话,或许还可以趁着各国尚未知情私下处理这件事。铎洱达尔的下任国王雷吉斯肯定也不希望前任女王遭受这种不必要的偏见。所以要与雷吉斯联手影响其他各国,要在缇娜夏与魔女对峙的时候,以外交的措施调整状况。
幸运的是先攻打过来的是玛葛达鲁西亚,对手是人人畏惧的魔女。只要能得到主要国家的谅解,他就有自信能设法处理法尔萨斯国内的声音。再来就是与缇娜夏的磨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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