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
感觉听见这样的低语,少女抬起了头。
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冰冷如水的黑暗无限扩散。
她蹲在黑暗中央,以暗色的眼眸环视四周。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无形的声音对独自留在这里的她细语。
『你想回到哪里?』
──想回去。想从这里回去。但是,要回哪里?
『会照你所选的时刻,重新构筑世界。』
她不明白这话中的含意。
在这黑暗中的少女,还是十三岁时的模样。
为了让她选择其他道路,而被留在这里。
『从你无数的人生记忆中,选择最安全的时刻吧。』
──安全、的。
『或者是,幸福的。』
──幸福的。
『来,选吧。』
选择。她只有一个选择。那个人的身旁。有那个人在的地方。
最靠近那个人的地方。能安心睡着的时候。
不可能迷惘。无须犹豫。
少女挺起身子,捡起脚边的球。
『跑吧。去吧。』
她向前奔驰。
选择的前方亮起光芒。世界逐渐从那里被创造。
她没有回头看向黑暗。娇小的身体开始变化。转变成大人的身躯。
她朝着被创造出来的世界跑去。
『这次就在你的灵魂里,刻下新的纪录吧。』
她已经听不见那道声音。只是向着自己想待的地方、想待的时刻,不顾一切地跑去。
『尽管挑战吧。无论多少次,只要你们期望,都可以不停挑战。』
奔跑。湖水的黑暗逐渐远去。
她每跑一步,世界便被创造而出。被重新构筑。
『挑战吧。挑战吧挑战吧。直到抵达想实现的结局为止。』
就这样,她冲进了纯白色的光芒之中。
就算没有我。
你也应该会爱上别的谁吧。
没有人是无可替代的。无论生还是死都没有意义。
只是,人思念着别人。当人爱上那份生命,珍视其相遇时,就会有人被拯救。
如同奇迹的一瞬间,像是雷光般闪烁的感伤。
这时,我在其中找到了意义。
※
缇娜夏从床上弹起身。
黑暗、陌生的房间。窗外已是深夜,房间里没有任何照明,只有苍白的月光照耀宽阔的地板。
她调整着急促的呼吸,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吓了一跳。因为她什么都没穿。她不由得抱紧洁白裸露的膝盖与头。
「为、为什么……」
「怎么了?」
身边传来男人的声音,她差点吓得跳了起来。
卧在那里睡觉的男人抬起脸看向她。
他有着像是太阳刚下山时的天空那样的蓝色眼眸。
她应该非常熟悉这个男人,却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
明显处于同衾共枕的情况,自己却想不起男人的名字,这实在太不正常了。想到这里,缇娜夏终于意识到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
她差点就因此怅然自失,但也不能这样下去。她拉起床单遮住身体,向男人问道:
「你是谁?我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听到她的问题,男人露出了明显傻眼的神情。他起身后靠着枕头,告诉她答案。
「还想你怎么突然醒了,是睡迷糊了吗?我是你的丈夫,法尔萨斯的国王。你是我的王妃、魔女、旧铎洱达尔的继承者。还有呢,这里是法尔萨斯王宫的寝室,需要我把名字也报上来吗?」
「啊……」
听他这么一说,记忆总算涌上脑袋。
缇娜夏生于四百年前,在国家灭亡的同时成为魔女。后来经历一番迂回曲折,成为了他的妻子。虽然她起床气一直很差,但不晓得怎么连这些事情都忘了。
缇娜夏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睡迷糊了。」
「看来是这样。现在还是半夜呢。」
奥斯卡露出苦笑。他的笑容让缇娜夏感到无比怀念,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也从全身消散。他伸手抚摸妻子的头,缇娜夏对这个动作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总觉得……好像做了个不是现在的梦……花了非常多的时间才来到这里。」
「是以前的梦吗?毕竟你活了有我二十倍久嘛。」
奥斯卡苦笑一下,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你很努力了。」
温柔的声音。这份温暖是慰劳妻子走过的漫长岁月,也是缇娜夏在孤独的尽头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她想把自己剩余的一生都献给这份温度、这份爱情。
缇娜夏感受着内心的喜悦,以恶作剧的口吻回话:
「我倒是不觉得我比你成熟了二十倍呢。」
「早就到极限了吧。你不仅没耐性,又不擅长与人交往。不过我倒是无所谓。」
「请不要用那种看孩子的眼神看我!」
她这样大喊,脸上也露出笑容。
活过悠长的岁月,选择离群索居,断定自己是一种异质。
这就是魔女。在魔女之中她也是最为强大的,还是个对从前的祖国抱有妄执的人。
然而,面对这样扭曲的她,奥斯卡既没有否定她魔女的身分,也没有抛弃自己的任何东西,就这样将她招来了身边。
和他相遇后的每一天,是她活到现在最为满足的日子。
所以缇娜夏今后想作为爱着他的妻子,作为他所驾驭的力量,继续活下去。
「我现在非常幸福。能来到你身边,真是太好了。」
──这里是最能让她幸福、最能让她安心的居所。
没有任何担忧与不安。只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缇娜夏的笑容中没有一丝阴霾。但奥斯卡看到她的脸,却显得一脸疑惑。
「怎么了?」
「咦?什么怎么了?」
缇娜夏说着,才发现自己的视野正在濡湿。
「咦?」
她用手指按了眼角。是因为突然从梦中惊醒,情绪变得有些不对劲吗?
──她有种自己不知在何时何地经历了一场少女般恋爱的错觉。很想穿上婚纱。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自己应该已经嫁给奥斯卡了。她并非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也不是那个冰之女王,而是以魔女的身分,怀抱着四百年的倦怠感与他相遇。
但她还是感受到一种不可思议且微弱的不协调感。有种对已经结束的梦的惋惜,像余香一样在自己的内心飘荡。缇娜夏隔着床单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呢?总觉得有种……没能和你结婚的感觉。」
「你真的没事吗……?」
他的眼神并非无奈,而是带着更多的担心看向妻子。这也是应该的吧。毕竟那与眼前的现实相差太大。她的记忆有些混浊。
那是不可能存在的,已经消失的──
然而,缇娜夏还是咽下了席卷自己的那份感情。
「没事了。」
「那就好。不用勉强醒着,快睡吧。这样下去早上更难爬起来了。」
丈夫的声音很温柔,他伸出双手搂住了妻子纤细的手臂与腰肢。
可是,缇娜夏不知为何因这个动作吓了一跳。
「等、等一下!」
她反射性地喊出声,但已经来不及避开。缇娜夏被他拉回身边,直接肌肤相亲的触感让她有种难以抹去的不协调感。她下意识地挣扎,想要从他手里逃开。
「这样好像……!」
见妻子的反应有些夸张,奥斯卡皱起眉头。
「怎么了?为什么要逃?」
「这、这种感觉果然很奇怪耶!?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没做过这种事!」
「你这话倒是挺有意思的嘛……」
奥斯卡闻言,也不禁按了按太阳穴。缇娜夏在这期间拼命挣扎,想要逃开他的怀抱,但经过千锤百炼的国王的手并不允许她这么做。
「你要是还没睡醒,就让我叫醒你吧。」
奥斯卡说着便把脸凑近想要逃跑的妻子,吻了她白皙的脖颈。缇娜夏随即发出了像猫一样的惨叫。
「请等一下!感觉有点奇怪啦!」
「是你奇怪吧。也坏得太彻底了。」
「我们先商量一下!请放开我啦!」
「我拒绝。」
被奥斯卡按住的缇娜夏挥着手脚大吵大闹。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慌张,但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她的脚尖突然踢到了冰凉的东西。感受到床中不应存在的硬质触感,缇娜夏不禁皱起眉头。
「等等……好像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
奥斯卡听到妻子的话后抬起头。她从丈夫身下扭动着自己的身体伸出手,连同床单把那个东西拉到身边。
接着,她将那个拿了起来。
「这是……」
两人眼前所盯着的,是一个表面刻有纹样的蓝色球体。
──自己知道它,她在记忆的深处如此低喃。
「唔,啊……!」
突然间,无数的记忆在缇娜夏脑海中涌出。
那是足以让人意识远去的庞大纪录,重复的人生。
其中也有没能成为魔女,与国家一起逝去的记忆。
也有在更小的时候就被杀的记忆。也有成为魔女之后死了的记忆。
也有没能与他相遇的记忆。也有没有被任何人选择的记忆。
没能完成赎罪就死去的次数堆积如山。还有在全部结束之后,于偶然的危机中丧命的记忆。
在这无数不同的命运之中,她依然来到了他的怀里,这是难以形容的一切积累的尽头,只能称之为奇迹。
简直是梦一般的记忆……正因为如此,才会如此幸福,如此令人爱怜。
──让她觉得无论身在何处,还是想回到这里。
缇娜夏用左手捂住脸。
看到妻子突然开始哽咽啜泣,奥斯卡瞪大双眼,抱紧她柔软的身体。
他用手指抵着妻子的下巴并往上抬,凝视她暗色的双眸。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奥斯卡……」
缇娜夏缓缓眨了眨眼,好似珍珠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悲伤的微笑。
「我经历了一个非常漫长的旅途……你愿意听我说吗?」
让人感觉弱不禁风的美丽笑容。
总觉得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的表情,还有她的眼泪。
奥斯卡轻轻地吻了她娇小的嘴唇。
「说吧。」
接下来,他便听到了围绕着艾尔特利亚所发生的,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历史的故事。
※
听过一遍后,奥斯卡长长地吁了口气。
「真是惊人的故事,难以置信。」
「我想也是。」
听到丈夫的感想,缇娜夏不禁露出苦笑。随后她看向放在床边的艾尔特利亚。
这是蓝色的,换句话说,是本应封藏于铎洱达尔的那颗。
「铎洱达尔啊……我也想看看呢。」
丈夫不经意的感想让缇娜夏的胸口隐隐作痛。她的祖国,以及她爱着、想要守护的那些的人都已不复存在。在现在这个世界,那个国家已经在四百年前毁灭了。
在无数次的重复当中,铎洱达尔得以继续存续的,仅有那一次。
但那也已经消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那次历史被快要破裂的艾尔特利亚判定为「尽头」,所以才会发动回溯。
「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守护住铎洱达尔。」
缇娜夏按住紧闭的眼睑。
后悔化为泪水滴落。她脑海中浮现了最后一次见面时雷吉斯的微笑。
那是个如梦似幻的国家。或许也是她曾几何时梦想中的国家。
但它不是幻想,也不是什么其他东西。即使那个国家现在已不复存在,即使窜改被再次修正,那个国家、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也确实存在过。然而那些日子,还有街上灯火通明的美景,如今只有自己记得了。
他们究竟算得上幸福吗?就算想要为这个问题给出答案,想必也不过是慰借罢了。
──所有人都能幸福的世界并不存在。只要帮助了某人,就会有人代为牺牲。
悲剧与救赎就像恋人般交织在一起,在世界上扩散。无法拯救一切。总会有人在某处悲叹。就好比一度与祖国共同生存下来的缇娜夏,现在又再次只剩独自一人。
缇娜夏晃荡着被泪水濡湿的睫毛。奥斯卡用手指轻轻拭去了她的眼泪。
「是个好国家吗?」
「……是的,非常棒。」
要消化对再次失去的祖国的思念,想必还需要一段时间。
而因为她所说的故事,得知围绕着艾尔特利亚的各种事迹的奥斯卡也一样需要消化。缇娜夏犹豫了半晌,还是告诉丈夫关于他母亲去世的真相。
他面露惊愕的表情听完这件事,但并没有感到混乱,只是微微吁了口气。
「其实有时我的脑中也会闪过从未见过的景象。那大概是……被封印的记忆的残渣吧。你之前就发现我继承了魔女的血脉吗?」
「嗯,是的。因为我好像认识这种魔力……抱歉,瞒着你。」
「没关系,反而是我让你费心了。」
奥斯卡摸了摸妻子的头。缇娜夏看着他的侧脸,回顾起自身的记忆。
──感觉很不可思议。
不是身为魔女的现在的自己,而是另一个更脆弱,却又非常拼命的另一个自己,仍确实存在于她的精神之中。从历史遭到窜改的分歧过去了短短七年。在魔女看来那样的岁月犹如泡沫,但成为女王的缇娜夏是在苦恼之中活过了那段岁月。
然后,现在的自己就位于那个尽头。
奥斯卡回望妻子湿润的双眼。
「那么,既然你拥有那些应该已经消失的记忆……」
「是的──现在是由我担任时读的当家。」
现在这个时刻,瓦尔托和蜜菈莉丝都已经不在了,原本应该是当家的空白期间。
但与艾尔特利亚接触过的她,代替他们成了新一任当家。
「你拥有所有重复里的记忆,是吗?虽说只有自己那部分的记忆,但依你活过的岁月来看,量应该相当惊人吧。」
「是啊。如果不自己稍加控制的话,会很难受的。」
毕竟光是四百年的岁月就足以让精神感到疲劳,更遑论至今为止蓄积的无数次重复了。这让缇娜夏连直视自己的记忆都难以承受。
再加上还得考虑其他的问题。当家的位置基本上是透过血脉继承的。这样下去缇娜夏所生的孩子就会成为下一任当家。
「不过这次选定当家的过程,应该是例外中的例外。艾尔特利亚在湖中差点被破坏,它为了逃离那里,进行了世界的解体和重新构成──它选择距离最近的我担任当家,以我的记忆和存在作为锚点,重新构成了世界。」
「也就是说?」
「这个世界是我刚才醒过来的时候才被创造出来的。」
缇娜夏这么说完,奥斯卡不禁瞪大了眼睛。毕竟他本身没有自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这个时刻,是艾尔特利亚从无数被覆写的过去中选出并重新构筑的世界。虽然这种事情很令人难以相信,但身为当家的缇娜夏明白这就是事实。
奥斯卡试图搞懂妻子所的话,将手靠在下巴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原来如此。因为差点被破坏,所以才采取了紧急避难是吗?你在湖中曾打算破坏它吗?」
「那果然还是没办法。因为那个湖水和阿卡西亚拥有同样的效果。虽说只要强行提高魔力的压力推开湖水就能使用魔法,但也只能用简单的。要用高输出的攻击魔法是不可能的。」
「无言湖?城堡的地下竟然有那种东西。」
「毕竟也只有在那个历史发现它。特拉毕斯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或许是因为被人发现他才知道的。如果你想看一下的话,大概可以转移过去喔。」
「这个嘛……不,算了。反正大致的情况我也猜到了。」
「什么猜到了?」
她的丈夫似乎已经理解了这样荒唐无稽的故事,轻轻把手放在缇娜夏头上。缇娜夏用手撑着下巴俯卧在床上,像只猫一样歪了歪头。
奥斯卡吻了妻子的额头。
「所谓外部者的咒具,都拥有在魔法法则底下不可能实现的力量吧?但是你在遇到那些东西之前,应该还知道另一个『搞不清楚原理的东西』。」
「唉?」
听到他突然这么说,她也不知道指的是哪件事。毕竟她活了悠久的时间,看过千奇百怪的东西。但是,如果仅限于奥斯卡也知道的东西的话,范围就会缩小许多。
见缇娜夏开始认真思考,奥斯卡不禁露出苦笑。
「不用想那么多──是阿卡西亚。」
「啊……!」
拥有绝对的魔法抗性,大陆仅此一把的王剑。
它的效果极大,却不晓得其中原理,是一把从法尔萨斯建国时代就流传下来的不朽之剑。
「据说阿卡西亚是非人者从无言湖中拔出来的。换句话说,那把剑应该也是来自于世界之外吧?听你的说法,特拉毕斯把无言湖称为『内部者的湖』对吧?」
「被、被你这么一说……」
特拉毕斯曾经说过「那家伙虽然是外部者,却又不是外部者。她选择站在人类这边,在人类之中活下去,最后死了」。假如那个人就是创造阿卡西亚的人──
「法尔萨斯初代王妃……德亚特菈?」
「初代王妃?她的名字没有流传下来啊。」
「四百年前这个名字还透过法尔萨斯王族口耳相传。话虽如此,我也是在即位女王之后才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故事的内容是她以自己的力量为代价,将阿卡西亚赠予了建国王。不过也因此无法回到故乡。」
从湖中取出这把剑的非人者,以及法尔萨斯初代王妃。如果两者是同一个人的话,特拉毕斯那时说着「你不知道外部者的咒具吗?」,却是看了奥斯卡的理由也很清楚了。因为他以为关于初代王妃的真相,应该和王剑一起传承于法尔萨斯王家。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代表我身上继承了世界之外的血脉?」
「都是二十代以前的事了,再怎么样也变得非常稀薄了吧。」
就算以魔法的角度来看,他也没有任何非人的要素。而且说到法尔萨斯建国,都已经是七百年前的事情了。
缇娜夏感慨地仰望丈夫。
「哇,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现在已经习惯阿卡西亚那么奇怪了,所以才没注意到。」
「毕竟你虽然不擅长应付王剑,但还是很习惯它的存在嘛。不过这样一想,为什么艾尔特利亚会差点在湖中损坏也就合乎逻辑了。」
「……对。」
从外部观察的存在,以及站在人类这边,并嫁给人类的存在。
德亚特菈选择了这个世界,并且留下了能将同胞们送来的咒具予以排除的力量。掉进湖里时,缇娜夏感觉所有的湖水都朝着艾尔特利亚涌来,看来那并不是错觉。
「原来艾尔特利亚是为了逃离无言湖啊。」
──那个历史之所以遭到废弃,应该就是因为无言湖被发现了。
为了擒住没能成为魔女的缇娜夏,时读的当家潜入宝物库,结果让地下迷宫被建造了出来。这些初次发生的事逐渐积累起来,把艾尔特利亚逼到了绝境。
「……我在犹豫要把艾尔特利亚封印在哪里时,还想过干脆把它沉入无言湖里面。毕竟只要放在那里面,几乎所有人都无法对它出手。」
「如果你真那么做了,八成会更早变成现在这样吧。」
缇娜夏不知第几次叹气。
要是瓦尔托也知道这些细节,或许就会采取其他手段了。
还是说,就算那样他也会接触缇娜夏呢?
──瓦尔托•霍格尼斯•加兹•克罗诺斯。
同样身为当家,缇娜夏从纪录上看到了两代之前的当家,也是她曾经臣下的本名。但他究竟抱有什么想法,又珍视着什么而活,现在已经没人能接触到他的内心了。结果,他一次都不曾向缇娜夏坦承全部的真相。
魔女的叹息落在床单上。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情况呢。我也能理解瓦尔托想要破坏它的心情──这个时代回溯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因为它流转于许多人的手中,是吗?现在的历史是刚刚消失的那个的前一次吗?」
「正确来说,应该是无限接近那次的吧。」
现在的历史是以缇娜夏为锚点重新构成的。是奥斯卡没有回到四百年前的情况下一路持续下来的时光。但既然是重新创造的,说不定在哪个部分存在着差异。
「是我选择了这个历史。」
「你?」
「是的。因为要发动艾尔特利亚需要人的愿望。它问我要重新构成哪个历史,我就选择了现在……因为在我拥有的记忆中,现在是最幸福的时光。」
──想要回到他身边,她如此祈愿。在他身边的时候才是最幸福的。
所以,她才会在现在这个时刻醒来。
听到这番话,奥斯卡不禁露出了笑容。
「那我还真是荣幸呢。」
「你对还是孩子的我说过『如果能跨越四百年再次相遇,我一定会让你幸福』,这句话千真万确。」
「这样啊。」
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脸颊。缇娜夏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眼眸中映出的自己。
他没有这些重复的记忆。但现在沉淀在两人之间的东西是悠久的。她积累下来的这些时间的分量,与他倾注而来的巨大念想交会于此,让这里变成了永恒。
虽然是永恒──却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
不能让法尔萨斯王家成为时读的当家。她会尝试将当家的灵魂与艾尔特利亚分离,但如果不行,就再选新的妃子吧。缇娜夏必须再次停止自己肉体的成长,然后尽可能地永远作为时读当家独自活下去。为了不再让其他人被这个咒具所囚禁。
奥斯卡或许会反对她放下正妃的地位,但反正她也准备在他死之前都留在这座城里。
而她只要能拥有这么多回忆,就能永远活下去。
她伏下眼眸陷入沉思,此时突然察觉到奥斯卡的视线而抬起头。一直注视着妻子的王露出了略显苦涩的微笑。
「缇娜夏。」
「是。」
当她还在等着下一句话,奥斯卡就把脸靠了过来,在妻子的眼睑上吻了一下。
他下床后穿上衣服,如此说道:
「走吧,把衣服穿上。」
「咦?要走去哪里……」
「还有一颗对吧?在宝物库里面。把那颗也小心点一起带上。」
他指着蓝色的艾尔特利亚,自己则拿起阿卡西亚。
精悍的站姿,她认为奥斯卡这种没有迷惘的地方非常有魅力。
缇娜夏在丈夫身上看到坚定的意志,但她依然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看到国王夫妇突然要在半夜前往宝物库,看守的士兵们惊讶地低下了头。
两人婉拒他们的陪同,进入了宝物库。缇娜夏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小箱子。
「就是这个。」
「嗯。」
缇娜夏清理了杂乱地放着东西的台座,在空出来的地方摆上了两颗艾尔特利亚。
红色与蓝色。
相同的纹样,成对的存在。
奥斯卡歪了歪脸看向它们。
「必须两颗同时破坏?」
「是的……唉?你打算破坏吗?」
「当然了。」
「唉唉!?」
听到男子不以为意地这样说道,缇娜夏张大了嘴。
奥斯卡回望瞪大了双眼的妻子,随即苦笑着说道: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不,应该说和瓦尔托对峙的你的想法吧。虽然不清楚现在你是怎么想的,但如果你肯定即使窜改过去也想帮助别人的想法,也有着自己的人生或许会因此遭到窜改的觉悟的话──那我就会理解你的觉悟,期望破坏它们。」
因为艾尔特利亚,带来了无数次的反覆窜改。
这些一定都是对命运的挑战。在历史的背后,人们就是反覆进行着这种挑战。
而最后一次的挑战,就是现在。
破坏艾尔特利亚,把交错的命运全部改写成原本应有的面貌。
假如这也算是一种窜改的话,想必是至今为止最大的一次吧。
最初得到艾尔特利亚的母亲没能救活孩子,时读一族也就此消失。
瓦尔托不会出生,也不会遇见蜜菈莉丝。
不仅如此,应该还会改变现在很多人的命运。就如同在遭魔物袭击时,被母亲所救的奥斯卡一样。
「你……」
缇娜夏咽下了想说的话。
──他明白自己有可能因此而死吗?
魔女直直地盯着男子蓝色的眼睛。他看到妻子用视线向自己倾诉,不禁莞尔一笑。
「正因为我被这东西救过,好像也因此救过别人,所以才会这么说。听你说了详情之后,我依旧认为窜改过去是一种倒退的行为,与人们前进的道路相反。不管多么后悔,也应该承受这样的感情。能将过去改写成现在的东西……是不应该存在的。」
他的大手粗暴地抚摸着她的头。
「而且,如果知道可以改变过去的话,面对现在时就会过得有点马虎吧?」
面对像是在训诫孩子的奥斯卡,缇娜夏露出了悲伤的微笑。
──他说的是正确的。
但正因为是他才说得出口,这是强者的意见。
究竟叠加了多少人们的愿望和窜改,才造就了现在这个世界呢?
小小的愿望就会扭曲世界,而扭曲一旦扩大,就会成为新的基础。
这是错的。她很清楚这一点。但如果问她是否有办法舍弃,缇娜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她觉得这也是人类的一面。
但是──奥斯卡不同。
「如果你有这种觉悟,那就在这里结束吧。虽然不知道外部者是什么来头,但他们这种拿人们的悔恨取乐的作法让我很不愉快。被鉴赏、被记录什么的,都已经够了。」
如果他自己在当时被询问是否要回到过去的话,应该会给出否定的答案。
只是因为突然回到过去,奥斯卡就救了她。他是个强大的人。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迈出步伐继续前进的人。
「无论是什么样的悲剧,只要跨过去就行了。我认为所有的人类都拥有这样的力量。」
沉静的宣言。
缇娜夏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微微点了头。
他的骄傲就是人类的尊严。
这个世界并不是箱庭,人类也不是玩具。
否定观察者,否定他们的意志。
不容命运被人支配。
要想起一个人诞生于世界上,作为独立的个体站起来时被赋予的骄傲。
奥斯卡目不转睛地盯着妻子。
伏下的暗色双眸中忽地渗出泪水。看到她的表情,奥斯卡有些心痛,但没把感情流露出来。因为那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缇娜夏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你总是很快就下定决心,真让我惊讶。」
「是吗?我想到头来还是会得到这个结论。」
「你的话确实会这样呢。」
缇娜夏张开纤细的手臂抱了过来,奥斯卡抱住了她的背。
世界的窜改与重新构成。
就算这是由世界之外的法则引起的,但既然会给世界带来不小的负担,总有一天会达到极限。实际上历史已经几乎快走到尽头了。那在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或许这种崩坏总有一天会以更为显著的形式出现。
那么,在一切被破坏殆尽之前,必须有人将其斩断。阿卡西亚一定就是为此而传承下来的剑。
奥斯卡温柔地抚摸妻子的长发。
「而且要是不破坏这个,你八成又会说什么不生孩子之类的话吧。那样我会很困扰的。」
「怎么这样讲啦……」
混杂着泪水,缇娜夏露出了笑容。
想必她已经察觉了,别说孩子,他们两人更有可能无法再次相遇。
艾尔特利亚带来的空白期。那是距今一千年以上的事了。
要从那时开始,推翻一切重新来过。连他们是否会出生都很难说。就算出生了,也可能无法长大成人。就像奥斯卡会像这样长大成人,也是因为他的母亲使用了艾尔特利亚救了他。一旦回归原本的历史,他就会死在那时。
但如果把这些想法表现在脸上,缇娜夏肯定会止步不前。
所以他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即便有一点点欺瞒,奥斯卡也希望她不要因此悲叹。
奥斯卡向怀中的她轻声说道:
「没事的,不需要由你一个人承担一切。」
要是留下艾尔特利亚,身为当家的她肯定会选择封住咒具,一个人活下去吧。
但这样什么都不会改变。就像瓦尔托那样,只是换了一个人被束缚而已。
所以要在这里划下句点。把一切赌在还没看过的历史上。因为人类原本就应该这样。
他听见缇娜夏深深吸了口气的声音。
「什么事情都被你看穿了呢。」
她抬起头,露出了犹如月下之花的笑容,在抱住他的双手使了力。
「奥斯卡……就算历史改变,就算一切都恢复原样,就算没有任何人留下记忆,就算我没有出生……我也爱你。你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唯一。」
充满确信的坚强话语。
诉说着深情的声音。
她是不可多得的女人。能与她相遇就是一种幸运。
能爱上她,也为她所爱就是奇迹。值得他牺牲自己。
「这话真是让我荣幸。我也一样,我爱你。」
她在无数的记忆中选择来到自己身边,这样的她十分惹人爱怜。她在知晓了犹如浊流般的历史之后,仍旧爱着自己,奥斯卡对此感到很开心。
就算这个世界是刚刚才被创造出来的,在她心中依然有着和自己一起生活的记忆。哪怕会变成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这份记忆也绝非毫无价值。
这份记忆必定会撑起那一瞬间的决断。
奥斯卡疼惜地抚摸着妻子白皙的脸颊。泪水顺着纤长的睫毛滑下,沾湿了他的手。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能再次过上幸福的一生。
就算不能与自己相遇也不要紧,只要等待着她的,不再是被孤独与痛苦折磨的一生就好。
不过,若是将来有一天,仰望那座蓝色高塔的日子有幸再度来临的话,为了见到她,无论何时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迈出步伐。然后又会给她惹麻烦,但两人仍然会在一起,最终共度一生……就是这么一个平淡无奇,却注定无法实现的梦。
只是,至少此时此刻,他还想试着相信这个幸福的梦。
见妻子微微颤抖,奥斯卡轻声说道:
「别担心,我没打算放你走。这只不过是经过点,不要迷惘。不管你是女王还是魔女都无所谓,要好好来到我身边。要是一直不来,我可是会直接杀过去喔。」
「历历在目呢。」
缇娜夏微笑着,满是泪水的笑容很美。
奥斯卡抱着她娇小的头,听见了她在胸前啜泣的声音。但她很快咬住嘴唇,止住了呜咽。接着她踮起脚尖,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脖颈。缇娜夏把自己纤瘦的身躯靠在丈夫身上。
「我的王啊,我会永远思慕着你。我的力量、精神以及所有一切,都是为你而存在。」
魔女的祝福无比坚定。
她就是倾注了如此强烈的念想。被那份坚强所拯救的,肯定是自己。
既冷酷又鲜明,笨拙却又深爱着人类的魔女。
奥斯卡明白她为了人民、为了丈夫,不顾己身的奉献之情。
正因为与她一起,他才能踏出这一步。
奥斯卡感受着渗入心灵的温度,听到了毫无迷惘的誓言。
「所以请你务必等我。我一定会穿越时间,出现在你面前。到时候,就让我们再一次相恋吧。」
「……听起来真令人期待。」
奥斯卡破颜微笑。他梦想着这种小小的喜悦,即将在这里改变世界。
他轻轻拍了拍她瘦弱的后背,缇娜夏松开手。
近在咫尺的两人互望彼此的脸,将额头相触。
暗色的双眸,以及比夜空更明亮的蓝色双眸中映出了对方的身影。
他们确认着彼此的鼻梁、脸颊、嘴唇,就这样贴了上去,最后深深地给对方一吻。
他们两人一定是不可能相交的命运接触点。
所以才能来到这个终点。
为了以人的身分,挑战干涉。
缇娜夏执起他的左手,奥斯卡点了点头,拔出阿卡西亚。
他重新面向那个吸收人们的念想而闪耀的咒具。
「玩弄别人很开心是吧?别瞧不起人了。你的乐子到此为止。」
犹如镜面的双刃剑闪耀着光芒,奥斯卡将其举起,如此宣言:
「──我拒绝干涉。你就化为尘土消失吧!」
阿卡西亚应声挥下。
剑刃同时接触到两颗球。
白色的光芒将世界燃烧殆尽。
清脆的破碎声响起,随后他的全身感到一阵刺痛。
「缇娜夏!」
奥斯卡反射性地把身边的妻子搂在怀里。
足以将世界解体的力量,刮起漩涡失控狂啸。
什么也看不见,不明白现在的状况。
刺入身体的艾尔特利亚的碎片,以及追着它蜂拥而至的阿卡西亚的力量,使灵魂产生了变质。
灌注其中的,是来自于世界之外的力量。足以让人脱离常轨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缇娜夏发出了悲鸣。
奥斯卡紧紧抱住妻子纤瘦的身体。一切都被彻底燃成纯白色。
随后,他们被扔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Unnamed Memory -Act.2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