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二章

    (插图02)

    1

    一大早,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那是关于母亲去世的一通电话。

    八月二日———暑假才刚刚过了一半。那天的天气热到彷佛能够将人给融化一般。在湛蓝的天空中,厚重的积雨云层层叠起,像是在安达太良山的对岸落下了一枚巨大的炸弹。在这万籁俱寂的世界终结之日仅剩蝉鸣声……我的心早已空无一物,这样的想像在我心中萦绕不去。

    尽管心在空转,那不停旋转的脚踏车轮也还是牢牢地抓住了地面。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来到了医院。停好车之后,我一边擦拭早已完全湿透的T恤,一边走进凉爽的医院大厅内,前往访客登记处。

    在那之后的记忆,坦白说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那位总是坐在房客登记处的接待护士,当时究竟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也许是大吃一惊、瞪大双眼,大概是对我意外平静的态度感到困惑不已吧。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太平间与母亲「见面」了。

    使用「见面」这一词汇,我感觉有些不自然。因为母亲早已不再具有人的形态。太平间里那张狭长的灵床上,孤零零地摆放着一个像是巨大宝石一般的玻璃花瓶,里面装满雪白的盐。那是我平日摘完花后用来插花的花瓶。那恐怕是母亲为了自己日后化成盐而准备的东西,可是因为我突然拿着花过去,她便急中生智,仓促地拿来当作花瓶给我使用。她就是这么温柔的人。

    母亲似乎是在午夜时分,像是睡梦般安静地咽下了那口气,然后一夜之间完全化成盐的样子。盐化症的患者,一旦在生命消逝之后,盐化的过程会急剧地加速。

    我站在那个花瓶面前,才终于意识到「啊啊、妈妈已经去世了」的感觉。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难以置信。或许这只是个谎言,又或者这只是个玩笑。可能等魔术师拉开帷幕以后,恢复手脚的母亲便会朝着我露出一抹恶作剧般的微笑。

    当时的我还只是个孩子。

    母亲的死化成难以忍受的伤痛,使我心如刀割。我抱着那个冰冷的花瓶,声泪俱下。不过与此同时,我也感到一丝安慰。

    母亲能从痛苦之中得到解脱真是太好了。

    随着盐化症不断恶化,人的体内也会逐渐地化成盐。包裹着内脏的浆膜在化成盐以后,内脏之间的相互摩擦会引发剧烈地疼痛。哪怕只是稍微挪动一下身体都会痛到咬牙切齿,到了末期甚至要用上吗啡来止痛。

    面对如此撕心裂肺的痛苦,母亲却还是一直说:「不想离开人世。」她不想抛下我一个人离世。这让我感到十分愧疚且煎熬,彷佛是因为我的存在,才会让母亲如此难受,我甚至想要就此消失。

    愿母亲的灵魂能够在一个没有任何伤痛、风轻日暖的地方得到安息。猫咪们会自然地聚集在一起,慵懒悠闲地躺在那里晒太阳。那里会有一张舒服的躺椅,旁边的橘子树上结实累累。世界上最有趣的小说总是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沁人心脾的微风阵阵吹拂———

    我希望在那阳光普照的地方,能够救赎母亲的灵魂。

    2

    由于母亲没有任何的亲戚,因此父亲便简单地为她举行了家葬。祭坛前,一位和尚正在诵经祈祷。当我偶然瞥向一旁的父亲时,他正在哭泣。仅剩的一只眼睛正怆然泪下。复杂的情感顿时涌上我心头。

    明明之前让母亲吃了那么多苦,事到如今,他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哭泣。

    然而,他的那些眼泪却看起来无比真挚,甚至能够在其中感觉到一丝丝爱意,连我都忍不住想原谅他了,只好匆忙地用理性压制住自己的感性。

    葬礼结束后,我坐上父亲开来的那辆黑色宾士,前往磐城市。

    那是我和影子的双人旅程。父亲一直在说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题。

    「你知道为什么外国人的个子都这么高吗?」

    我心不在焉地眺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父亲没有理会我的沉默,继续说道。

    「那是因为他们的脸部轮廓比较深邃。」

    我不禁发出了质疑的声音,像是一条彻底上钩的鱼。

    「为什么轮廓比较深邃就会个子高啊?」

    父亲咧嘴一笑。

    「脸部轮廓深邃的话,就会因为额头上的骨头比较突出而看不清楚上面了对吧?如此一来,就会难以招架来自上方的攻击。可是如果个子比较高的话,就能居高临下地攻击敌人,敌人也很难从上方攻击。也就是说个子高的人,生存机率比较高,最后透过大自然的淘汰,让个子高的人因此存活下来。」

    「咦……原来是这样啊……」

    坦白说,我非常吃惊。看到我的反应,父亲又笑了。

    「才不是呢,小鬼,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尽管我被他挑起了情绪,但又感觉如果发火我就输了,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片刻过后,我看见了大海。

    一下车,我便感觉到这里比郡山市还要凉爽。在这略带温和的夏日暑气中,海面闪耀着柔和的光芒。我们走向一个杳无人烟的码头尽头,从包裹中取出了母亲化成的盐。

    「本来是不允许随意地抛撒骨灰的。」父亲说道。「不过是盐的话,应该就没问题。」

    母亲的遗愿是希望我能在她化成盐以后,将她撒向大海。父亲和我温柔地将盐放在手心里,一点一点地撒向茫茫大海。在温和的海风不断吹拂之下,盐晶体如同宝石一般闪闪发光。之后我将摘来的花朵也一起抛进大海。花朵像是不断旋转的降落伞,缓缓地飘落。如同色彩缤纷的莲花绽放在海面上,鲜艳娇媚。不久后,那些花朵全都被浪花给悉数带走。但愿那些花朵能够抵达母亲的身边。我想她一定会将那些花朵全都安放在一个崭新的花瓶。

    我和父亲眺望着遥远的彼方,时间缓缓流逝。感觉我们好像聊了一些正常父子之间会聊的话题,就像是闲话家常。

    太阳下山之后,父亲又渐渐变回了影子,变回那令人难以捉摸、一点都不可靠的影子……这个影子向我问道。

    「小鬼,今后你要跟我一起生活吗?」

    我的心如同那些远离视线范围的花朵一般地摇摆不定。但我仍然心存抗拒地向他询问。

    「为什么当初你要跟妈妈离婚?」

    父亲沉默片刻,然后解释说道。

    「以前我曾经告诉过你,为什么我的右眼会不见对吧?那都是真的。」

    我屏住呼吸后说:「可是,那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因为很碍眼。虽然没有人会相信我,但是自从某一天起,我的右眼就变得如此碍眼,让我无法忍受。我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只是觉得自己的右眼就是那么碍眼,碍眼到不行。于是我就把它给抠了出来,可是我又觉得这样做很对不起死去的父母,所以就把它给吃掉了。」

    这是个让我不愿意去想像的话题。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彷佛现实被扭曲的漩涡当中。

    「不可思议的是我失去了那只眼睛以后,突然就拥有了文采。那些我未曾瞭解的事物,顿时变得豁然开朗;而那些让我感到扑朔迷离的事物,刹那间也变得一清二楚。因此,我成为了一名小说家。」

    我仔细思索着父亲这番不可思议的言论,再次问他。

    「这跟离婚有什么关系?」

    父亲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

    「其实我很爱你妈妈的……但是那个时候,就连你妈妈也都变得如此碍眼,让我无法忍受。甚至碍眼到让我无法写出小说。为了生活,我才逼不得已跟她离婚。」

    我不禁哑然失色,突然间丢失了所有的情感。我那空无一物的内心深处,一点一点地开始沸腾了起来,简直让我火冒三丈。

    「……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

    我的声音颤抖着。不过父亲依旧不动声色,继续说道。

    「……对不起。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残缺不全的人类。」

    「……别开玩笑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妈妈因为你有多么痛苦啊?」

    「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但是我的努力还不够。」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努不努力的问题……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还是下地狱去吧。」

    父亲的表情非常受伤。而我则是猛然抓起母亲的花瓶,朝着陆地的方向奔去。就这样,我一直朝着郡山市前进。夜幕降临时,我形单影只地边走边哭。怀里那个大花瓶所带来的「空白」,一直刻骨铭心地刺痛着我。当我走到再也无法迈出一步时,我坐在公车站牌的长板凳上度过了夜晚。隔天清早,麻雀吱吱喳喳地把我叫醒。于是我又再次留着泪水,缓步前行。

    结果当我抵达公寓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那是一趟超过二十个小时的伤痛之旅。

    3

    至今我仍然记忆犹新,那是一个明明气温很高,可是冷到像是要把我给冻结的夏天。

    母亲永远不会出现在房间所产生的「空白」,化成了一种剧烈的伤痛,不断折磨着我。原本每天都会处理的家务和其他一切事务全都戛然而止。为了缓解伤痛,我本来应该去摘花,可是我却完全动不了。

    明明在发烧却流不出一滴汗,我不停地瑟瑟发抖,蜷缩在毯子里,无法离开被窝一步。有时候我的眼泪还会像雪人融化一般夺眶而出。我早已分不清自己是否正在悲伤。任何一点微小的声响都会使我感到忐忑不安,脑袋乱成一团。

    我大概有五天没有进食,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可能会死。宛如燃烧殆尽的蜡烛,只留下一缕青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玄关处的门铃突然响起。

    我完全动不了,就像是一只躲在毯子里的松鼠,等待暴风雨过去,祈求着那位客人能够早点离开。然而,那个人却非常执着,一直按着我家的门铃。

    「八云同学,这不是在家嘛———!」

    那是摇月的声音。我在惊讶中迅速地恢复了意识,从床上挣扎地爬起来。当我艰难地站起身时,我感到头晕目眩。整副身体彷佛像是由沉重的黏土所制成的物品。尽管我想发出声音,也只能勉强地让空气轻轻地掠过喉咙。

    我搀扶着墙壁,勉勉强强地走到了玄关,打开门锁,门马上就被摇月用力推开了。久违的绚烂阳光很刺眼,使我眯起了眼睛。摇月看见我这副模样,被吓了一跳。

    「八云……你还活着吗?」

    或许她只是在开玩笑,但我却完全笑不出来。

    摇月什么都没有过问,只是暂时离开了一会。回来时,她手里提着购物袋,为我买来了布丁。尽管我早已因为过度饥饿而失去了食欲,但她还是把布丁硬塞进了我的嘴里,心情感觉有变好一点。显然我的血糖过低。

    而摇月站在厨房,我听到一阵富有节奏感地切菜声,就像是时间重新开始在转动一般的声音,摇月为我熬了一锅粥,里面还放了鸭儿芹及磨碎的梅子,样子看起来很吸引人,我顿时食指大动。

    等到我把那锅粥吃得一干二净时,陶锅的底部只残留着那一瓢眼泪。

    4

    我向摇月说了我母亲的死讯。

    她和我一同为母亲哭泣,她说,如果能跟我母亲见上一面就好了,哪怕只是一次也好。

    从那天起,摇月只要一有空就会来我家。她会帮我打扫房间,为我做好吃的料理。她把黑色的秀发扎成了一束,系上一条鲜红色的围裙做起了家务。她看起来是多么地成熟,让我心动不已。不过那件围裙的图案居然是面包超人,流露出了一种不协调的稚气。

    「……你为什么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当我向摇月询问这句话时,她一边发出了切菜的声音,一边对着我说:

    「因为如果我不来照顾你,你就会像一条金鱼那样死掉吧?」

    确实有可能会变成那样。不过会不会像金鱼那样,我就无从得知了。

    我和摇月共同度过了那一个漫长的夏日。

    她经常会带CD来我家,跟我一起听音乐。

    摇月非常喜欢一位名叫田中希代子的钢琴家。在一九五五年第五届萧邦国际钢琴大赛中,她成为了首位获奖的日本女性,名次是第十名。当时的评审委员———米凯兰杰利(Artur Benedetti Michelangeli)对这个名次非常不满,主张阿胥肯纳吉(Vladimir Ashkenazy)应该是第一名,田中希代子则是排名第二。最终他拒绝签署认定书,愤而离席。

    当时的录音技术并不那么发达,用于音频记录的储存装置主要是唱片,因此音质可以说是无法尽如人意。然而,田中希代子的演奏,听起来还是如此动听,令人惊艳。彷佛像是会让婴儿无法自拔地想要将手给含在嘴里,那是多么优美且醇厚的音符。

    「她弹奏钢琴时,彷佛像是在祈祷一般———」摇月如此说道,她对田中希代子老师的钢琴演奏赞叹不已。「宛如没有夹杂着任何一点私欲、祈祷澄澈透亮,直接转化成音乐正在奏鸣着那样。」

    对于摇月所说的这番话,我似懂非懂地向她询问。

    「『祈祷』是指向什么东西『祈愿』对吧?既然『祈愿』无法和个人的私欲分离,那么『祈祷』不是也无法和个人的私欲分离吗?」

    这时摇月感到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如此说道。

    「你不是曾经做出不参杂私欲的『祈祷』?」

    「什么时候?」

    「为了你妈妈而搜集花朵的时候。」

    我感到非常震惊———但是思绪就在此刻又绕了一大圈。

    「我只不过是为了要消除自己心中的伤痛罢了,终究还是个人的私欲吧。」

    「但我并不觉得是那样喔———」摇月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说道:「我觉得那也是为了你妈妈,比方说,如果你一直坚持祈祷个千年,那么你的身体早就化作尘埃了对吧?化作那没有带点任何私欲的尘埃。但是你那份坚定的祈祷,肯定会延续千年,就像是田中希代子老师所演奏的钢琴声,传到了我们所在的五十年后那样,你那份坚定的祈祷,早就已经超越了个人的私欲,宛如富士山的冰雪融水,被大地给磨砺得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样。祈祷也会随着时间的磨练化作澄澈纯净的涓流,流芳百世。」

    我感到瞠目结舌。即便是现在正在撰写这篇故事的我,在回想起这句话时,也不由得感到惊呼。说到底,那绝对不会是八岁少女所能到达的境界。感觉眼前这位少女的心中,似乎存在着天使或是佛祖也说不定。

    田中希代子老师所弹奏的钢琴声,在我的耳朵中竟然转变成另一副模样。彷佛富士山的融雪与身体融为一体,怀旧的情感在我心中也开始渲染。那祈祷之声是如此澄澈透亮。

    5

    夏天结束了。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新学期开始了。

    世界终结的那个夏天,我感觉自己好像永远被遗弃在那儿。不知不觉间,我只是在时间的无情推动下,不知廉耻地活下去罢了。宛如一根随风飘荡的菸蒂。我就像夏日祭典上的金鱼,住在充溢着樱花花瓣的泳池。不久后,红叶便会化作他们的屋顶,而那潭水也会被染成翠绿且混浊。

    我在摇月的钢琴声里,感觉到了一丝痛楚。

    刚开始那只是一种微妙的违和感罢了,就像是吃到藏在蛤蜊肉里的一粒沙。我向摇月指出哪里不对劲,她自己还是未能察觉,这让我感到非常奇妙。即便我指出沙粒藏在哪一个音符,但摇月却始终歪着头表示不解。

    沙子正一点一点地侵蚀着摇月的谱面,有如沙漠般宽广的寂寞掩盖住了她的音乐。

    「最近,妈妈也开始对我说出同样的话。但究竟是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晓得……」

    摇月感到有些难过,低下头对我如此说道。一滴眼泪从她的左眼滑落,而那个位置上有个青紫色的瘀青,那正是兰子阿姨所留下的伤痕。

    我担心摇月的钢琴声会变得越来越混浊,某个周六,我透过她家的那扇双层窗,窥视着隔音室里面的一切———摇月和兰子阿姨都在里面。兰子阿姨宛如狂风怒吼的台风一般,揪住摇月的头发,朝着摇月赏了一记巴掌,试图纠正摇月本来弹奏的音乐却未能成功,反而恼羞成怒。就像试图将调色板上的肮脏颜色调和回去,不断增添新颜料。可是,颜色只是变得越来越混浊,最终变黑,一点也不美。这样做根本就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会让摇月伤痕累累,无济于事。倒不如说,不就正是兰子阿姨把摇月所弹奏的钢琴,搞得如此浑浊?一想到这,我就无比烦躁,看着摇月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是无法忍受,不自觉地一拳打在窗户上。窗户顿时发出了「啪啦———!」的清澈声响,没想到窗户会突然裂开。

    我立即回过神来,就在兰子阿姨即将转过身时,我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匆忙地绕到摇月家的左侧。兰子阿姨打开了那扇双层窗,并且从那扇窗探出身子,开始左顾右盼。

    「真是奇怪……」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扑通扑通地疯狂跳动。随后,又听见了那扇窗被关上的声响……看来摇月又得继续练习着钢琴。这时,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仰望天际。

    我整个人被冻结在原地。此时居然有人从二楼的阳台上俯视着我。

    那正是摇月的父亲———宗助叔叔,他的两只手臂撑在二楼的栏杆上,探出身子,俯瞰着我。而直觉告诉我,他一定看到了这一切。当时,太阳高高挂在正中央,光线映照在他的身上,正好背着光,使我无法分辨出他的表情。

    我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子,宗助叔叔的脸庞,渐渐变得清晰可见。他露出出乎意料的表情,在那之中却未曾带有一丝丝愤怒,有的只是那深深的悲切情感。

    就这样,宗助叔叔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匆忙地逃离了现场,内心深处的那块黑色阴影,一直浮现出宗助叔叔那样的表情,久久无法散去,宛如冬天的寒空中,浮现出一轮苍白之月。

    6

    十月中旬,我捡到了一只室内鞋。它孤零零地落在校舍与校舍的夹缝间。

    上面写着:『五十岚摇月。』

    我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它递还给摇月。而摇月也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向我道谢。

    「真是谢谢你,不小心被我弄丢了,还挺困扰的。」

    我还不至于完全相信她所说的这番话,傻到认为:「嗯……原来是这样啊!」

    「摇月,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接着摇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比起悲伤,更让人感觉像是身体深处不断堆积所产生的疲累感,那是一声心如死灰一般的深深感叹。

    「……应该说,是我让她们欺负我的。」

    「让她们欺负你?」

    我感到困惑不已,而摇月却轻轻地牵起了我的手。

    「我们去秘密基地里面谈好吗?」

    于是我们从小学稍微往东方走了一段,映入眼帘的是早已被稻田所占据的地方,就连民宅也变得寥寥无几。一座小山挡在了我们面前,而山脚下却是一些不知为何遭到废弃的老旧建筑物,林立成一片。在那些废弃的建筑物中,有一座小小的废弃工厂,穿过铁丝网上的破洞可以进去里面。

    那座废弃工厂空旷得令人发寒。没有玻璃的窗户在夏天为我们截取了一小部分湛蓝的天空,清凉到令人身心舒爽。

    我们的秘密基地是一辆不知为何被放置在建筑用地上的废弃巴士。铁蓝色的车身,早已铁锈斑斑,看起来就像是锡制玩具一般。圆滚滚的外观,让我感到有些可爱。车头灯掉了一边,那呆萌的模样真是讨人喜欢。我非常喜欢这辆巴士的外观。

    我们踏入车内,在驾驶座的后方,左右两边各摆放着一个独立的单人座位。再往里面走,有一张面对面的长椅,最末端则是有着一把向前的大椅子。椅子的绿色外皮,到处都是破损,就连海绵也都露了出来。走在巴士的木质地板上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旷神怡。

    车内根本就不会给人有一种废弃巴士的感觉,这都要归功于摇月定期打扫这里,所以里面非常干净。她还在那张长椅上放置软垫,上方铺着一块橙色几何图形的布套,让人可以舒服地躺下来。

    似乎很久以前,这个地方就成为了摇月的秘密基地。

    她大概需要有一个兰子阿姨无法触及、可以独享的个人空间。

    由于不想和摇月面对面的坐着,我们选择坐在彼此相邻的长椅上,沉默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起初是上音乐课的时候———」摇月突然低声嘟囔了一句:「老师请我在大家面前弹钢琴。从那之后,坂本同学和相田同学就开始主动和我聊天。我摆出一脸不屑的样子也很奇怪嘛。于是我就很正常地和他们聊天……」

    「所以就被班上的女生嫉妒了是吗?因为他们两个挺受欢迎的。」

    说起坂本,大概是在四月左右,他去招惹了小林暦,结果差点被摇月揪掉鼻子。但是现在,他却突然转而对摇月产生兴趣,给摇月添了不少麻烦,一想到这里,我就一肚子火。

    「谁欺负你,你就去捏那个家伙的鼻子啊。」

    「可是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欺负我啊。不知不觉,我的室内鞋和铅笔盒就莫名其妙地被人偷走,遭人恶作剧。而班上的女生全都保持着沉默。因为如果有人告密的话,就会被视为叛徒,成为下一个目标。」

    「……我,最讨厌那种事了。那小林暦呢?她不是和你站在同一边的吗?」

    「小暦也是身不由己,只能假装没看见。但是,她很聪明又很温柔,所以对自己产生了自我厌恶,因此感到内疚。该怎么说呢,光是这样,我就感觉自己能够原谅她了。」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跟上摇月的思考回路,她就是那么敏锐,而且心思细腻、心胸宽大、心地善良。我压根儿就不觉得她与我是同龄之人。

    「最近———」摇月以略高的声音,对我说道:「我也能够理解那些恋爱中女孩的感受,开始懂得什么叫做『嫉妒』。一旦这么想,我便会觉得原来人类就是如此脆弱。所以,我决定原谅那些欺负我的人,让她们来欺负我。因为我相信,大家其实本质上都还是很善良的,或许过一段时间,她们就会停下来了。」

    「……那如果她们没有呢?」

    「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去捏她们的鼻子。」

    摇月微微一笑地如此说道,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随即,她便躺了下来,把头放在了我的大腿上,然后以有些寂寞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很厉害对吧?」

    面对摇月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我感到困惑不已,不过我还是觉得她非常可爱。

    「摇月真的很厉害呢。」

    「……那么,你摸摸我的头。一边摸一边说:『很厉害、很厉害哦!』」

    「唉……?」

    我稍作犹豫,不过还是把手放到了摇月的头上。而摇月的肩膀也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轻轻地抚摸着摇月的头,她的秀发竟是如此柔软且滑顺。

    那是如同进入梦乡一般,摇月安详的呼吸声。

    7

    然而,摇月所遭遇的霸凌情况,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

    宛如在和一群不可饶恕的山贼一起度过学校生活,那些人把摇月所有的私人物品偷走、扔掉、冲走,甚至烧毁。

    不过摇月并没有去捏她们的鼻子。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注定要输。就像是恋爱关系中,谁先喜欢上对方,谁就输了一般;被霸凌时,保持温柔,也会输得一败涂地。

    某天,放学的路上,我听见了三班的女生哈哈大笑地胡乱批评着摇月。

    「摇月可真是活该,不就只是稍微会弹点钢琴,有什么好骄傲的?」

    那是一场恶言相向大赛,由于碰巧回家的道路和她们是同一条,我只能没完没了地一直听她们说下去。

    「只是在大赛中又不知道得到了什么第一名,那种水平的钢琴声,弹得比她好的人可多得是。我只要稍微练习一下,也能轻易地超越她。」

    「哪有那么简单———」

    我不禁发出了声音,三人则是吓了一跳,一起转过身来看着我。

    「摇月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她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弹奏钢琴,你们也不会晓得。摇月究竟有多厉害,你们这群笨蛋根本就无法理解!」

    三人顿时哑口无言,脸色发青。其中一人说出了「我们走吧」,便把其他两人给拉到了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我还能够听见她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家伙是谁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啊……那个嘛……就是最近总是和摇月黏在一起的跟屁虫、像个影子一般的家伙……」

    对于用「影子」来形容我这件事,不知为何,我竟然会感到如此气愤。本想大声斥责她们,但却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空虚,于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知不觉,我的身体也好像变得空空荡荡。

    8

    摇月凭借着那依旧浑浊的钢琴音色,在亚洲萧邦国际钢琴大赛中,以压倒性的第一名成绩,轻松通关。只要实力超群,无论状态如何,都不会这么轻易地输掉比赛。全国大赛将于一月举行,只要她在那场比赛中留下好成绩,那么接下来就是亚洲大赛※。

    注3:日亚洲萧邦国际钢琴大赛的简称。

    然而,摇月却完全不弹奏钢琴。

    十二月初旬,不再积攒的雪纷纷落下。

    我们沉浸在秘密基地里面。至今我还记得,尽管当时外面的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但是巴士内的温度,却是不可思议的温暖。我穿着厚重的防寒衣,与摇月一同裹在那厚厚的毛毯里,两人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而摇月则是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外套,戴着毛帽,围着一条鲜红色的围巾。

    这段时间里,摇月似乎有逃避现实的嫌疑。她远离了钢琴、疏远了班级、逃离了她的母亲,甚至开始抗拒来我家。对摇月而言,似乎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上这辆废弃巴士。那里化成她温柔的避风港。唯有在这废墟中,她才能保持着善良,寻求安慰。

    秘密基地里面的书籍和漫画,根本堆积如山,而摇月也一直都在阅读。虽然我也带了一些,不过大部分都是她的东西。

    「你可真有钱啊。」

    有天我突然这样说,不过摇月丝毫没有抬起头,而是继续看着她新买来的漫画。

    「因为爸爸会不断给我钱。」

    「他会不断给你钱是指『什么』———?」

    「他大概是想要缴罚金吧。」

    我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的含意,但是摇月所说的这句话,听上去却是莫名地悲伤。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宗助叔叔在阳台俯视着我,脸上那副苍白如月的表情。

    罚金———那是针对什么的惩罚?

    我想到的是父亲也会一如既往地汇给我生活费。或许那也是某种形式上的罚金吧。

    转眼间,夕阳渐渐西下。冬天的日落来得特别快。夜晚正打算把我们给赶出那个秘密基地。不过摇月却告诉我说,她不想回家。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家,我也不想去上学了,钢琴我也不要弹了,什么事情我都不想做。八云,我们要永远地待在这里,和我一起待在这里吧……」

    在黄昏与夜晚相间的深紫色氛围下,我呼出了那一口白色的雾气。

    「……这样做是不行的。」

    当我准备要起身时,摇月却紧紧地揪住了我的胳膊,用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左手。而她的手就如同钢琴上的琴键一般,冷若冰霜。

    我怦然心动,摇月则是把她的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在她的身上弥漫着一股甘甜的芳香。

    感觉似乎经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光,不过天色依旧没有变化。彷佛在一刻,我们被永远遗留在那白天与黑夜交错的夹缝间。而摇月轻声细语地向我开口问道。

    「……呐,八云……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感觉到此时此刻,心脏正在扑通扑通地疯狂跳动,脸颊想必是红透了。

    「……该怎么说呢。」

    「不能告诉我是吗?」

    「不能告诉你。」

    「……你可能有喜欢的人,也可能没有……那么,如果你真的有喜欢的人,那她会是除了我以外的谁呢?」

    摇月那冷若冰霜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温暖起来。我向摇月说道。

    「……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那只会是摇月,不可能会是其他人。」

    于是摇月微微一笑,并向我如此说道。

    「我也是……如果我真的有喜欢的人,那也只会是八云哦。」

    我不禁看向摇月,而她也同时看向了我,露出一抹调皮且邪魅般的笑容。即便在那微弱的阴暗中,我也能够清楚得知,她那白皙的脸颊在微微泛红。

    9

    隔天,我的大脑一直处在恍惚的状态。

    昨天晚上我彻夜未眠。上课时也是心不在焉,脑海里全都充溢着昨晚的画面———在昨天回去的路上,摇月是这么对我说道。

    「……呐,八云,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首先我们先去猪苗代湖,然后再随心所欲地尽可能走得越远越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共同度过好几个月。」

    我很惊讶,并回答她说:

    「那是不可能的。首先,我们没有钱。」

    「别担心,我会偷来的。」

    我一脸吃惊地看向摇月。不过那时夜幕早已降临,使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爸爸在衣橱里藏了钱,大概有一百五十万日圆。每当我说希望可以给我钱时,爸爸就会从里面拿出一张钞票,然后递给我……所以我想那只是在缴罚金。就算我把那些钱给全部拿走,爸爸也应该不会生气的。」

    「一百五十万日圆吗……?」

    如果有那么多钱的话,应该可以暂时一起生活一段时间。摇月对我如此说道。

    「就算我们没办法逃走,那也没关系。真的,哪怕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也好,我只是想要逃离这一切罢了……拜托,和我一起走好吗?明天我会在秘密基地等你的———」

    摇月挥了挥手向我告别,然后就这样走进了她家。我想她肯定会因为太晚回家而被兰子阿姨给臭骂一顿吧。

    ———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件事。我应该要和摇月一起远走高飞吗?如果我们真的从生活中逃离了好几个月,那么恐怕会引发很多问题。更重要的是,摇月将会无法参加钢琴比赛。这样做真的好吗?迄今为止所付诸的所有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午休的时候,我一脸茫然地四处徘徊,在不经意间碰上了摇月。

    她睁大了那杏仁般形状的双眼,那双深邃的瞳孔中,彷佛能将我吸入其中。

    而摇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与我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她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的手,我吓了一跳,不禁转过身,但是摇月却没有回头。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坂本一脸愕然,就这么伫立在那儿,而我只好别过脸,匆忙地离开现场。

    ———一下子就到了放学的时候,我迅速地回到家中,开始准备旅行所具备的东西。我将换洗衣物、牙刷牙膏,全都给塞进背包内。不过,在一边准备行李的同时,我感到迷茫,内心也越来越不安。明明我很清楚「离家出走」对摇月来说有多么地重要,但是我的情绪依然陷入那迷宫之中,被一种难以捉摸的黑暗情感所捕获。我觉得自己好像要将摇月拖曳到不好的方向,试图毁掉她的人生。就在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三班女生的窃窃私语。

    『最近总是和摇月黏在一起的跟屁虫,像个影子一般的家伙……』

    到头来,我终究只是摇月身后的一个影子罢了。试图将摇月从璀璨光芒的聚光灯下,拖曳到舞台左右两侧的黑暗中。

    我的身上,一半是父亲,另一半是母亲。

    一半是影子,另一半是盐。

    我想我永远都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人。或许我会像父亲一样觉得别人很碍眼,为他人带来不幸。

    那肯定是我不够努力。我压根儿就没有资格与摇月远走高飞。

    满脑子陷入在这种负面情绪中,但这并不合理。不过当时的我,却未能冷静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思考。宛如黑洞将周围的空间给扭曲了一般,我的心中也敞开了一个漆黑的洞口,将我所有的思绪给全数扭曲。

    我茫然地看向背包,瘫坐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任凭时间白白地流逝。

    黄昏渐渐地变得昏暗,夜幕降临,窗外的雪花也在纷纷飘散。

    摇月还在等我吗?

    她是否形单影只,正在饱受酷寒?

    我不断迷茫,到头来我还是未能前往那个与摇月约定好了的地方。

    我彻夜难眠,宛如一座石像僵在原地,直到天亮。

    10

    不过摇月并没有因此而责怪我。不仅如此,她甚至完全没有提起过「离家出走」这样的话题。彷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发生过。

    然而,我和摇月之间产生了一种决定性的变化。那是一种微妙却极其明显的改变,就像是从○变成了一那样,冷酷且确切。

    而摇月也不再当着我的面弹奏钢琴,甚至不去上学,把自己给关在家里,独自一人不断练习,直到比赛来临的那天。又或者说,陪伴她的只有兰子阿姨的怒吼声。我在平日里扮演着让她发泄情绪的对象,她会和我闲聊大约一个小时的无聊话题。为了让摇月能够发泄情绪,必须要有一个类似「洞口」 一般的角色,由「影子」来扮演,实在是太适合不过了。但那只是我一厢情愿所选择的位置罢了。

    当然,摇月毫无疑问地称霸了日本。紧接着迎来了亚洲大赛———她以亮眼的成绩,在小学中年级组中,拿下了第一名。而在亚洲萧邦国际钢琴大赛中,发售了一张收录了所有第一名获奖者演奏的纪念专辑。收录摇月所演奏的那张专辑,一直到了九月才发售。

    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摇月的钢琴演奏。于是我雀跃不已地播放着那张专辑。自从发生了「离家出走」事件以后,摇月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弹奏过钢琴。

    音响中流露出摇月的演奏,她弹奏的是萧邦的《船歌》。

    ———我惊讶得不得了,因为她那无比浑浊的音色,如今却像是水晶一般澄澈透亮。那是有着深切哀愁的动人旋律。听到那种水准的钢琴演奏,大概不会有人想到演奏者只是一位小学三年级的少女吧。

    然而,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不是属于摇月该有的音色。

    钢琴声里有船、也有海———但是这一次,却没有了那片湛蓝的天空。摇月的演奏再也无法到达天堂。

    那是已经放弃祈祷的声音。
推荐小说: 轻小说少女执利兵于手,相战于交织希望的乐园战场免费阅读 与幼小的你一起,将声音传到远方有几卷 噬神之天机神铠的小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360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