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03)
1
我们升上了中学。小学的那些同学也都原封不动地成为了中学同学。
摇月在小学四年级时,拿下亚洲萧邦国际钢琴大赛协奏曲B组第一名,这个组别没有任何的年龄限制———也就是说,她是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隔年,她又拿下了协奏曲C组第一名,再次刷新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年龄纪录。年仅十一岁的她以古典音乐钢琴家的身份正式出道。
『奇迹般的天才美少女钢琴家』成为了摇月的宣传标语。这种「极度令人作呕」的名号贴在摇月的身上,促使她越发频繁地上电视节目。由于摇月天资聪颖又富有胆识,她也开始接受了那些与钢琴无关的节目邀约,甚至聘请了一位经纪人,帮忙她安排行程及打理其他事务。
那位经纪人名叫北条崇,是个鼻梁高挺、戴着一副银色细框眼镜的帅哥。他像是对待公主一般地照顾着摇月,竭尽所能地为她打开了所有的机会之门。为了能以清新的口气与摇月交谈,他随身携带口腔清新喷雾。他的脸上永远带着一抹自信般的笑容,彷佛站在摇月身旁的自己就像是白马王子一般。
他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台看起来很重的相机,一有空便会不停地拿起来拍照,将来透过某种形式,把摄影变成工作是这个男人的梦想。
我的手边正好有一张他所拍摄的照片。上面是我和摇月站在一起的画面。我的脸上带着不悦,因为我很讨厌北条。每当北条用那台相机拍摄摇月的时候,那种目酣神醉、令人作呕的表情,都会让我感到恶心。
而我很清楚,那是夹带着一丝崇拜及爱慕之情。这是因为多数的男人都会对摇月投以类似的目光。
摇月则是长得越来越亭亭玉立,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即使在那无聊透顶的教室里,只要有她在,彷佛点缀了一朵白花,耀眼夺目。而其他班级和高年级的男生们,常常会聚集在她的教室门口,只为了看她一眼。有时候甚至还会有其他学校的学生混入其中。但是摇月总是眯起那双杏仁般形状的双眼,对那些男生投以绝对零度的冰冷目光。她还是一如既往,不爱出锋头,也不会沾沾自喜。
2
樱之下中学规定每个学生都必须参加一个社团活动。
百般无奈之下,我加入了棒球社,因为清水也在那里。
虽然清水整个人看起来大剌剌的,但是他在棒球方面有着卓越的才能。听说他在小学时,就是第四棒兼任投手,无论是打击还是投球,他都表现出惊人的水准。年仅一年级,身高接近一八○公分的他,就已经比包括三年级在内的同学都要来得高大。眨眼间,他就超越了那些三年级的同学,成为了正式队员———一般来说,这么引人注目很容易招人嫉妒。实际上却恰好相反,清水被大家视为一个可爱的存在。在他身上散发着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深受大家的爱戴。
清水总是面带笑容,性格开朗、憨厚老实、待人亲切,而且还有点少根筋。即便如此,他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他热爱棒球,总是满心期待地训练。仅仅只是看着这样的他,我就会感到一丝愉悦,而看他大显身手的模样,更是让我感到无比畅快。每个人都无法抗拒清水的魅力。而且多亏有清水的人格魅力,今年棒球社的一年级成员,比以往还要多了将近一倍。只要有他在,绝对不会发生被同伴排挤的问题,令人安心。每当清水开心地练习着棒球时,就连我也会变得欢欣雀跃,彷佛练习的一切艰辛,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清水就如同太阳一般闪烁着光芒,为何那样的他会对如影子一般的我如此在意?不过,多亏有他,我也不用担心交友上的问题。社团活动一结束,我们这群人便会有说有笑地一起走回家。当清水头一次考试不及格,正要面临留校辅导的危机时,棒球社的一年级全体成员都一窝蜂地涌入他家,帮他临时恶补。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每天能过得如此的开心,实在是愧不敢当。
与此同时,我和摇月之间的距离开始渐行渐远。不过我们本来就是在不同的班级,而她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像是参加演奏会,或者上电视节目之类的行程活动。明明行程已经密集到令人眼花缭乱,但她还是努力不懈,依旧在练习着钢琴,几乎没有闲暇之余,能够与我见面。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不是这些原因,我和摇月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很微妙。自从上次「离家出走」事件以后,她便化成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一个存在。明明摇月就在我的身边,与我一同欢笑,但我感觉她的心早已离我远去,明明看起来触手可及,却又无限遥远。当我以为快要触碰到她的时候,她又突然间烟消云散,化成那一抹湖面上的摇曳月色。
然而当时的我还是大意了。我天真地以为就如同我将摇月视作特别的存在一般,摇月也会对我抱持着相同的感情,我对此深信不疑。
七月的某天傍晚,我一如既往地和棒球社的伙伴有说有笑地走回家,突然相田发出了相当惊讶的声音,我朝着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看去,当场愣在了原地。
摇月居然和棒球社的队长走在一起。
两人微微低着头,营造出一股又酸又甜、不明所以的暧昧气息。而相田备受打击,不禁发出一阵撕裂般地惨叫声,彷佛胸口被人刺了那样,然后说:
「五十岚在和队长交往吗……?」
这么说来,造成摇月被欺负的罪魁祸首正是相田。他大概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到现在还喜欢着摇月。他紧紧地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嘶吼声,甚至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他们已经接过吻了吗……难道说连色色的事情也做了……?」
在女生中相当受欢迎的相田,居然会如此纯情。而这样的画面,在我现在看来还挺有趣的,但是当时的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就像头部突然被人用球棒给狠狠攻击一般,深受打击。
原来我比自己想像中还要更加喜欢摇月。
3
棒球社的队长叫做六本木聪。
我开始不时地观察他,那是一种出于视察敌情的心理。而我越是观察他,就越发焦虑,因为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好男人。个子高、长得帅,不但棒球打得好,就连学业成绩也很优秀。
『我下个月的目标,是努力成长到千本木!』
他散发出一种只要一说笑,就会把大家逗得开怀大笑的服务精神。
『我会拿出一百六十七倍的实力!』
他还会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聪明地把小数点给四舍五入。
当大家都被他给逗得哈哈大笑时,只有相田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的嫉妒心。
「什么千本木呀,看我把你给砍成三本木……!」
相田尽是说出一些愚蠢的话,但是其实我也和相田一样愚蠢,在我心里早已把六本木学长夷平成平原学长,那是毫不留情地森林破坏。我为了要打倒六本木学长,开始疯狂地练习着棒球。郡山车站前的东购物中心,三年前新开了一家ROUND1,我在那里透过自动发球机,不断磨练自己的球技,手上也长满了茧。
在这段时间,我亲眼目睹了好几次六本木学长与摇月一起走回家的画面。与此同时,每次相田都会发出那莫名的惨叫声。
经过了这两个礼拜的艰苦特训,我也终于迎来了和六本木学长一决高下的好机会。明明只是训练,但我却表现得异常认真,我用尽全力挥舞着球棒,打出了两次界外球,迎来了两好三坏。但我还是把那颗绝佳的外角球,狠狠地打了回去———一垒安打。虽然我很想摆出胜利的手势,但我始终表现得一副很镇定的模样。这就是青春期啊。
接下来,迎来相田的上场打击。他一站上打击区,便露出了凶神恶煞的表情,对坏球紧咬着不放。又是一次一垒安打。相田发出了一声响彻云霄的欢呼,像是一头兴奋的非洲象。
「一年级,真有你们的……」
六本木学长苦笑一番,一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紧接着,清水走上了打击区,他的身躯庞大到球棒握在他的手里,看起来就像是一支冰棒。清水游刃有余地开始摆动着身体。
我不由得心想他绝对能够击出一记漂亮的好球!
「锵———!」随着一声令人心情舒畅的清脆声响,球被清水打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
「哇哈哈哈———!」清水笑出来了。他有个习惯,每当确信自己能打出全垒打时,便会开始哈哈大笑。正是因为他总是发出那难以言喻、却又令人心情舒畅的笑声,因此被我们称作是「大魔神」。
由于我太过兴奋,所以也学着清水那样「哇哈哈哈———!」笑了出来。这时相田也跟着我们一同大笑。我们三人就这么一边发出那奇妙的笑声,一边心情舒畅地跑垒,最后踏上本垒。而六本木学长则是大吃一惊。
我沉浸在那胜利的余韵中,眺望着其他一年级同学的击球模样。
———随即,我渐渐冷静了下来。
就算棒球方面稍微赢了六本木学长一点,那又能证明什么……
看向一旁,相田还是一直在傻笑。
4
七月迎来了终结———毕业典礼在上午就结束了,从下午开始,则是自由活动时间。
不知为何,我心不在焉地在校舍的周围四处闲逛,耳边传来了管弦乐社的练习声响。这时,我想起了摇月,她现在在哪,又在做些什么呢……?
我走到了校舍的后面。
突然听见有人「啊」了一声。
我往里面一看,摇月的背就这么靠着校舍的墙壁坐在地上。
面对这突然其来的相遇,我顿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好、好久不见,那、那我先走了……」
「等等———」摇月紧紧地揪住了我的衣服下摆,「为什么你要那么快就走啊?既然我们这么久没见了,来聊聊吧。」
摇月让我坐在她的身边。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疯狂跳动。明明我们之前经常腻在一块,现在彷佛生疏得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我看着摇月的侧脸,她以前有这么漂亮吗?
「最近过得如何?」
我慌慌张张地回答:「———还不错啊。」
「有没有好好地吃饭?」
彷佛像是一个担心儿子独居的母亲会问出来的问题。
「你才是呢,看你好像很忙的样子,你还好吗?」
听到我这个问题,摇月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身子微微前倾,接着说道。
「八云同学要担心我还早了十年呢。」
「什么啊……」
我装作不满地别开了脸———但其实我只是不想被她看见我那红通通的脸颊,因为她的下裙隐隐约约地露出了白皙的大腿,再加上她那抹很可爱的笑容,让我害羞得不得了。
气氛一度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我还是忍不住向她询问自己心中一直感到疑惑的问题。
「摇月,你是不是在跟六本木学长交往啊?」
摇月狡黠地笑了。那是充满优越感、有如小恶魔一般的笑容。
「你很在意?」
「……没有,你误会了。」
「骗人,你很在意吧?」
我闭口不言。
黑色的树荫在夏日阳光里清晰可见,它在我视野的末端缓缓地摇摆着。
然而,摇月却心满意足地低声说道。
「明天开始就是暑假了呢。」
随即,她又再次凝视着我。
「那个,明天你有空吗?有一件事情我想拜托你……」
「拜托我?」
「明天,来我家玩吧。」
5
隔天,我来到了摇月家,在极度紧张中按下了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摇月像是一朵白花出现在我的眼前,她身穿一件雪白的洋装。
「欢迎———」她浅浅地笑着,迎接着我进屋内。我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来过她家了,多少感到有些怀念。
就在我沉浸在感慨中时,突然在客厅里遇见了一位出乎意料的人,真是令我作呕!对方貌似也是如此。摇月的经纪人北条,旁若无人地坐在客厅里休息。他在看见了我之后,鼻翼抽搐了一下,紧绷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唉呦,好久不见了啊,八云。」
摇月淡然地微笑着。看她这副表情,我便隐隐地有了直觉,或许摇月是因为今天迫于无奈必须跟这个男人独处,出于强烈的厌恶,所以才会拜托我过来她家。
尽管我在心里咒骂着:「你这家伙」,但我还是硬挤出一抹虚伪的笑容坐到了桌前。
「好难得遇到八云,我们来拍张纪念照吧。」
虽然我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好难得,但是北条已经把挂在脖子上的那台相机拿起来,准备帮我们拍照。反正那家伙之后会把我的部分给裁掉,然后将摇月身穿雪白洋装的照片拿去挂在墙壁上吧。
经过了一番闲聊,我们决定品尝北条买来的草莓蛋糕。当然,草莓蛋糕只有两块,所以摇月将蛋糕分给我一半。
「对了,八云,草莓也给你———」
就在那一瞬间,北条的鼻翼又抽搐了一下。
「那我把我的草莓给摇月吧。」
「啊,没有关系,今天我不怎么想吃草莓。」
「真巧呢,我也不怎么想吃草莓,所以摇月你不用顾虑我的感受,没有关系的。」
「唉,那就都给八云吧。」
于是那块小小不规则形状的蛋糕上,放了两颗草莓。我努力抑制住捧腹大笑的冲动,看着北条气得牙痒痒的模样,他彷佛在说「把我的草莓给还来!」
此时北条突然起身,走到旁边的房间。他打开音响,放了一张CD,摇月的演奏旋律缓缓地流淌而出。就在那一刻,摇月对我使了个眼色。北条的嘴角露出一抹看起来很聪明的笑容(恐怕他自己就是这么认为),从容不迫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然后,他便开始慢条斯理、气势汹汹地向我解说了摇月的钢琴演奏,究竟有多么出色。
摇月涨红了脸,北条斜睨一瞥,更加得意忘形,摇月的耳朵也涨红了起来。也许北条以为摇月是害羞了吧,实际上那是无比的愤怒。
我心想再这样下去摇月很有可能会把北条给痛骂一顿。于是我便急忙地站了起来。
我假装要去上厕所,实际上是透过另一条路,走到了放有音响的房间,趁着曲子在切换的间隙,悄然地换了一张CD。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了客厅。或许在我不在的时候,北条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此时此刻,摇月的怒火已达到了颠峰。
就在那一刻,曲子的旋律开始缓缓地流淌———
摇月的表情渐渐柔和了下来,她看向我,而我的嘴角只是微微上扬。
北条貌似完全没有察觉演奏者已经偷换成了别人,依旧和刚才一样,继续对着摇月赞美一番。
摇月不禁噗哧一笑,赶紧低下头来掩饰自己的笑意。
北条似乎对摇月的这番反应有所误会,更夸张地对她赞扬一番。
「这是只有摇月才能演奏出的美妙旋律啊!」
我拼命地强忍住笑意,对他说道。
「你说得对极了。」
摇月的嘴角又忍不住地笑了,假装自己打了个喷嚏掩饰过去。
每当北条在胡扯些什么时,我都感觉自己好像和摇月成为了共犯,我们充溢在一股不可思议般的甜蜜气氛中———在桌子底下,我的右手和摇月的左手小指不经意地触碰在一起。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偶然,还是她有意的触碰?
不过,我也无意去探寻真相。就这样保持着暧昧的关系,也是挺好的。
既不分离、也不互相纠缠,我们只是轻轻地让小指互相触碰在一起。
我由衷地感谢这位女钢琴家,代替摇月为我们献上如此精采的演奏。
谢谢你,玛塔(Martha)•阿格丽希(Argerich)。
6
从那天起,我和摇月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又拉得更近。
我经常会去摇月家玩,而摇月也会到我家玩。不过,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肯在我面前弹奏钢琴。
到了八月,我们决定一起去参加郡山车站前所举办的「采女祭」。
我在摇月的家门前苦苦等待。这时,玄关处的大门悄然开启。摇月出现在我眼前。
我不由得看呆了。摇月身穿着浴衣。那是一件蓝色正绢、印有长柄鸢尾花图案的浴衣———腰带则是鲜艳的红色。竖起的那一束黑色秀发,上面还斜插着一根小巧可爱的白色花簪。
我甚至觉得在摇月出现的那一瞬间,黯淡的四周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
摇月看着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如何?适合我吗?」
摇月在我面前转了个圈,对我展示她身上穿的浴衣。这时,木屐也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幽香,摇月朝着我迎面而来,害得我都不敢正面直视她。
就在这时,宗助叔叔也从前门走了出来。我感到很惊讶,自从上次那扇窗被我打破了以后,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他说了一句「我开车送你们到车站」,就这么从我身边穿过,走向了车库。而摇月则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我说「我们走吧!」,便也朝向车库的方向走去。虽然我感到有些困惑,不过还是跟了上去。
———一辆白色的双门跑车行驶在路上。城市的街景正在窗外缓缓地流动。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一直保持着沉默。而摇月也如同女儿节人偶一般,静静地坐在那儿。
这时,宗助叔叔突然开口。
「好久不见了啊,八云。我常常听摇月提起你呢。」
「……好久不见。」
我朝着摇月一瞥,她只是凝视着窗外。
「听说你加入了棒球社。」
我们便开始聊起了社团活动,而我也时不时地提到了六本木学长的话题,但摇月的脸上丝毫没有泛起一丝的涟漪。
「宗助叔叔在中学时,参加了什么样的社团活动呢?」
「我没有参加过任何的社团活动,反倒是一直在学钢琴。后来我上了音乐大学,在那里遇见了兰子……不过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放弃钢琴。所以摇月的才能完全是遗传到兰子,就连容貌也是,真不知道她到底哪里像我。」
宗助叔叔的口吻很落寞,彷佛在说「一点都不像他」,我不由得说道。
「或许是温柔这一点很像您吧。」
宗助叔叔露出了极为惊讶的表情。我们透过后照镜互相对视。我能感觉到他的瞳孔深处,彷佛闪烁着如同孩童般纯真的感情。然而,宗助叔叔很快地移开了视线,带着些许苦涩的声音,对我如此说道。
「……我可不是什么温柔的人啊……」
「爸爸可是很温柔的。」
摇月说出了这一句,她依旧凝望着窗外。宗助叔叔则是一直保持着直视前方的姿势,始终沉默不语。明明父女两人就坐在同一辆车上,但是他们却彷佛行驶在相反的车道上。
「罚金」———这个词汇突然在我的记忆深处逐渐复苏了起来。
宛如埋没在泥泞的一枚贝壳,是个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异物。
7
车站早已人声鼎沸。
我和摇月穿行在熙熙攘攘的摊贩街道上,吃着棉花糖、苹果糖、烤肉串之类的小吃美食。独自生活、必须维持生计的我,对于祭典上那些摊贩有如敲竹杠一般的高价,感到望而却步,不过,摇月则是接连不断买下去,看起来满心雀跃的模样,笑起来十分可爱。
山车游行的声响,不绝于耳。人群犹如平缓的河川一般,川流不息。他们迈开步伐或是突然变换方向的时机,在不经意之间和太鼓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女孩子们头上的发簪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金鱼在水中不停地兜兜转转。一切看似杂乱无章,但却富有韵律一般,正在缓缓地律动着。此起彼落的鲜明节奏宛如海浪一般,时而高涨、时而飘散。
我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好像被泼了一层油漆,每当我陷入在拥挤的人群中,总会如此想着。过多的讯息及情感流淌而入,使我感到头晕目眩。就像车子开到陌生的环境一般,因晕车而感到身体不适。这种感觉不禁涌上我心头。
跳舞的队伍在我们面前穿行而过———
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啊」的声响。我转身看向那个声音的方向。
是六本木学长,他似乎和两名三年级的学生一起出来逛逛。
不过他的样子显得有些不对劲。六本木学长顿时睁大了双眼,来回打量着我和摇月。
「啊,是五十岚———」六本木学长开口说道。这时,我们五人在人来人往的人潮正中央停下了脚步。路过的行人似乎有些不悦,避开了我们。他只好尴尬地用手指画了个圈,指向一旁。
「五十岚,你不是今天有事……?」
我看向摇月,她依旧泰然自若。
「对啊,所以这就是我所谓的『有事』。毕竟是八云先邀请我的。」
不过,在我的印象中,最一开始提出要来「采女祭」的人并非是我,那个人似乎是摇月。而六本木学长还不太能够理解这个状况,喃喃自语地说:「啊,原来如此……」
「那么,大家再见。八云,我们走吧。」
摇月的木屐发出了听起来很清脆悦耳的声响,快步离去,而我则是朝着依旧目瞪口呆的学长行上一礼,便也随着摇月一同离去。
「摇月———」我好不容易追上了她,并向她开口询问:「你不是在和六本木学长交往吗……?」
「我们并没有在交往。」摇月以一种斩钉截铁的口吻,对着我如此说道。
「是学长一直纠缠不休,约我放学一起走回家罢了。我觉得拒绝人家未免太过失礼,而且他人也挺好的。」
「……可是你这样做会让对方产生误会,不是反而对他更加残酷吗?」
听到我这句话,摇月立马转过身来。有些不悦地说道。
「那你是希望我跟六本木学长在一起啰?」
「我可没有说过那样子的话吧?」
摇月的眼角泛起了一抹黯淡的色彩,再次转过身,扬长而去。
8
我们坐上了开往船引方向的公车,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在水穴下车,走了大约五分钟的路程,我们两人终于抵达富久山烟火之梦的会场。阿武隈川的河畔上,迎来了人山人海的空前盛况。好位置早已被人占据,所以我们只能沿着河畔走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铺开塑胶垫就地而坐。距离施放烟火还有一段时间,但我们之间却因为六本木学长的事情,气氛显得有些凝重。就在此时,摇月突然向我开口:
「……呐,你知道关于『采女祭』的起源吗?」
于是摇月便对我讲述了那个「采女传说」。
———大约距今一千三百多年前,郡山市的前身———陆奥国的安积郡,由于连续遭受寒害,以至于无法向朝廷进贡。于是当地的居民就向来自平城京(现今日本奈良市)视察当地灾情的巡察使———葛城王诉苦,请求郡王能够开恩,免除进贡。然而,并没有得到他的同意。那晚,当地的居民便设宴款待葛城王。可是葛城王非常不满,认为当地人对自己的款待是敷衍了事。
就在此时,一位端庄美丽的女子———春姬现身了。
春姬右手持水,左手捧觞。迅速地下跪叩见葛城王,为郡王咏上了一曲:
『安积见山尽,波光相映深,此井虽浅水,流影湿衣襟。』※
注4:出自《万叶集》。原文:「安积山 影さへ见ゆる 山の井の 浅き心を 我が思はなくに」
这首和歌的意思是「所见安积山之影,深深地倒映在井水之中;这份心意虽然看似浅水一般薄情寡义,但我却是以如流水一般的真心在款待您。」春姬右手所持的水,意味着「山影」以及「浅心」;左手的觞,则是映入了「真心」。葛城王见此情景,便高兴地接过春姬所递上的一片「真心」,一饮而尽。痛快淋漓的葛城王,之后便将春姬做为采女,献给天皇,免除了安积郡三年的进贡。
春姬有一未婚夫,名为次郎。两人相濡以沫,可是最终他们还是含泪而别。
春姬在平城京受到了天皇的百般宠爱。然而,对次郎的爱慕之情,也随之与日俱增。寂寞难耐的她,在一个中秋的月圆之夜,混进人声鼎沸的宴会之中,并奔赴于猿泽池畔。之后将衣襟挂在了柳树枝上,假装投水自尽,实际上则是逃回到了故乡。
毫无疑问,那是个黯然伤神、寸步难行的路程。春姬身心疲惫,历经了千辛万苦,才终于抵达到她的故乡,然而,等待她的却是那令人悲痛欲绝的现实。因为次郎早已因为失去春姬心如刀割,纵身一跳,投奔于山井的清澈泉水之中。
不久后,春水初生,冰雪消融。山井的清澈泉水周遭,开满了那不知名的浅紫色且惹人怜爱的花朵。而那些花朵,也化成了两人爱的结晶,被誉为「安积的花胜见」———
这个「采女传说」也有以奈良一侧做为视角的版本。上述提到春姬是因为渐趋式微,不再受到天皇的百般宠爱,伤心欲绝之余,便于猿泽池投水自尽。
而摇月所讲述以郡山做为视角的凄美传说,甚至都被省略掉了。
「真是一段令人悲痛的故事。」
我如此说道。摇月稍作停歇,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认为我们可以从这个故事中得到什么教训呢?」
「教训———?」我暂且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出:「爱情很美好?」
「真是庸俗。」摇月有些惊讶地说道。又过了一会儿,她说:「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得到的教训是『女人必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因为女人太弱小了,如果不绞尽脑汁、竭尽一切手段的话,是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心愿的……哪怕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恋情。」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你是不会懂的。因为八云还只是个孩子———」
摇月的这番话听起来有些落寞。
这时,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硕然绽放,阿武隈川的河面也如同镜面一般,光芒迸发。
那是一个美不胜收的仲夏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