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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

    (插图06)

    1

    自从开始写小说以后,我对于《铿铿锵锵》的看法产生了改变。

    那并非是一封读者与小说家之间的对话信件,而是小说家与小说家之间的互相交流书信。信件中描述了一名男子打算写小说,但遭遇挫折的窘境。

    「我在思索,小说的结尾应该要写得像《叶甫盖尼•奥涅金》那样,绚丽且悲伤的结束?还是应该要像尼古拉•果戈里(Gogol)所写的那样,『唇枪舌战』般地绝望呢?然而,就当我欢欣雀跃地抬头仰望那颗挂在浴室天花板上裸露的电灯泡所发出的灯光时,我突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锤子不断敲打的声响,『铿铿锵锵』。」不仅如此,信件的末端还提及了:「这封信我甚至还没有写到一半,我就已经从远处听到了那『铿铿锵锵』的声响,写这样的信件内容,实在是太过无聊。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仍然坚持不懈,勉勉强强地写到了这里。由于实在是太过无聊,在那之后,我开始自暴自弃地在信件里撒了无数的谎言。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名为花江的女人,我也从未目睹过什么示威游行。信件中所提及的其他事情,也大多都是假象。然而,唯独那传入耳中的『铿铿锵锵』声响是千真万确的。这封信我不会再重新审视,就这样原封不动地寄送给您。」

    不知为何,这篇文章的背后隐约流露出了一股作者「想要写小说」的欲望。透过谎言,他将这封信变成了一篇小说。接着采用了书信的形式,充满创意地将自己的小说,悄然地拿给专业的小说家阅读。然而,看穿这一点的小说家则是这样答覆。

    『《马太福音》第十章二十八节:「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

    这句话宛如一道晴天霹雳,深刻触及到那些打算写小说,却又写不出来的人的内心。写作不仅需要考虑到读者的视角,但也不能过于拘泥细节。

    于是我效法萧邦及太宰治两位大师,又重新开始写了一部新的小说。

    并且在完成作品以后,我将那部小说拿去投稿了出版社所举办的新人赏。那是十一月的事情了。

    小说新人赏通常会收到大量的参赛作品,因此审查一方的工作也相当繁重。

    一般来说,投稿到结果出炉,需要等上半年左右的时间。然而,我所投稿的那届新人赏,是以分批的方式审查,短短的两个月内,我就收到了通知结果。

    遗憾的是我没能入选———

    虽然我的拙作得到了最高的评价,但最终我还是没能获奖。

    不过,我得到了一个与审查的编辑直接对话的机会。

    2

    我坐上了夜行巴士,前往东京。

    我紧张到无法入睡。总感觉有什么事情终于要向前迈进了。尽管甲子园球场的位置位于兵库县比东京要来得近,不过我却觉得比当时去甲子园还要更远。

    即将与我会面的编辑,貌似相当有名,甚至还能用手机在维基百科上查到他的资料。我再次感到忐忑不安,他所负责的作品列表中赫然罗列着一大串知名作品的名字。有好几位知名的得奖作家也是由他担任编辑……

    我买了一本他担任编辑的电子书,通宵彻夜地把书给全部看完。

    ———其实我并不喜欢东京。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让我恶心。如同「采女祭」的时候那样,资讯不断大量涌现。出于某种原因,我看见了太多东西,听到了太多声音。

    见面的地点是一家距离新宿车站稍微有点远的咖啡厅。

    下午两点,我走进了那家咖啡厅,到处寻找着编辑古田先生的身影。

    当我踏入店内时,我非常惊讶,这里的空间比我想像得还要再宽敞三倍,靠窗的座位充溢着明亮且开放的氛围,不靠窗的座位则是洋溢着暖色调的灯光。地板铺有一片胭脂色的绒毛地毯。由黑檀木所制成的桌椅设计,匠心独具。让人不禁联想起电影《教父》那种带有另类别致的氛围感。

    见我四处张望,一位坐在角落深处的人,轻轻地举起了手,向我示意。

    这人还挺妙的。他的身材高挑,穿着一件鲜红色的皮夹克。圆圆的脸上,居然配戴着一副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镜,明显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这就好比漫威里的漫画人物,不小心乱入了《教父》的电影拍摄片场。他的年纪看起来落在四十岁左右。

    他是———?这人和我所想像的简直是判若两人,我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双眼。说不定真正的古田就躲藏在某个角落里。我一边环顾四周,慢慢地朝他走去。

    「你好,敝姓古田———」

    他居然真的是古田。我们在握过手以后,坐到了桌子的一旁。突然古田朝着我说了一句。

    「你……还挺有气场的呢!」

    「唉?……啊,是吗……?」

    「我能从你身上感觉到某种才能!对!」

    古田乍看是个非常认真的人,但我却有一种颈椎骨突然被他弄弯了的感觉,很不自在。心想,他果然是个怪人。然后,我们开始了闲聊。

    总之,古田相当健谈,脑袋也转得特别快,话题如同连珠炮那样一个接一个,尽管我们的聊天内容跳跃,但不可思议的是古田却意外地专注。他在说话时,略带独特的语调,时不时会夹带着「对吧」或是「的呢~」的女性用语,这个特征让谈话间增添了一股韵律感,引人入胜。但他并非是刻意这么做,而是与生就具备了能言善道的才能。当我注意到时,不知不觉间,时间已过去了四个小时,我赶紧回过神来,话题内容尚未提到我的作品,再这样下去,我千里迢迢来到东京,不就只是在陪他闲聊,然后荒谬的结束这一天?

    「……那个……您觉得……我的小说怎么样呢……?」

    这时,古田瞬间愣了一下。

    「啊!对啦!没错。今天我就是要和你聊那个故事的!」

    我在心里大喊着「喂喂!」然而,古田却突然摆出了一副很帅气的表情,对我说道。

    「简单来说———你写的小说『太过艰涩』。」

    「『太过艰涩』———是指?」

    「虽然故事本身还挺有趣的———不过内容太过深奥、复杂过头。我觉得,一般人可能会跟不上你的思路,感觉很难卖出去。」

    古田把一颗方糖轻轻地丢进了杯里,然后啜饮了一口咖啡,像是在吃糖果那样,用舌头舔拭着。大脑要保持灵活,就必须要补充糖分,他继续说了下去。

    「至于你的文笔可真是妙笔生花,字里行间的那些细致入微的比喻手法,你处理得相当嫺熟。确实会令人不禁赞叹,真的很不错———不过,小说的味道还是太浓了。喝上一口就已经腻到不行。给人一种太过认真或是用力过猛的感觉。」

    我实在是毫无头绪。明明我已经尽力去模仿了一般人的感觉,但是小说却仍然偏离了主题,这简直让我瞠目结舌。

    「……可是,我是认真地想这样写。我根本无法在一般小说中得到满足,如果不是呕心沥血在撰写作品的话,自己就会无法认同。」

    于是古田把第二颗方糖放进了嘴里,继续说道。

    「面对作者很认真写出来的作品,读者们也必须以认真的态度去阅读才行。不过当今社会,现代人就已经在现实世界忙得不可开交了,疲于奔命。所以你这样的作品,恐怕会很难卖出去。我认为像你这样的人,是属于少数派的一方。」

    ……果然是这样吗?我沉默不语。或许花朵还远远不够,我还需要更多的花朵,将大炮给覆盖,隐匿起来才行———

    「这是我的联络方式———」古田从钱包里取出了一张名片。「一旦你完成了新作,就寄电子邮件给我吧,到时候我会仔细阅读的,拭目以待哦。」

    随即,古田拿起了帐单,结完帐之后就走掉了。我就这样一脸茫然地坐在椅子上,思索着他刚才所说的那番话———这时,古田突然再次掉头返回。

    「啊……我忘了说,你还是换个笔名会比较好,因为你的那个笔名,实在是有够土的!」

    说完,他就这么掉头走掉了。他就是为了对我说这番话,所以才又掉头返回的吗……我不禁思索了一番。

    不过,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改掉了自己的笔名。

    3

    升学考试的季节来临,不过我并不打算去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而是独自一人默默地在写小说。

    当时我的班导非常的执着,无论如何都想逼我去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虽然我很能体会他的心情,不过那段日子里,我总是一直躲着他。至今仍然记忆犹新,高一的我曾经在走廊上与班导擦肩而过的情景。宛如竹竿一般身材纤瘦高挑的隅田老师,在走廊的中间突然停下了脚步。

    「八云~你的身体还是感到不适吗~?」

    我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回道。

    「……有比之前还要好一点了。」

    于是老师对我浅浅一笑———

    「那就好~」

    看来,人生中即便只是擦肩而过的邂逅,还是有人会为你担忧。

    我也向父亲传了讯息,告诉他自己并不打算去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

    『这样啊。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写小说。』

    经过短暂的时光。

    『是吗,那你要好好加油哦!』

    即便时隔三年,两人之间的对话也只是以三行字句就草草结束。

    就这样,我顺利地从高中毕业了。

    4

    父亲送了我一台MacBook。相较于Windows电脑的作业系统,MacBook的文字更加漂亮,也比以前更容易写作。于是我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写小说生活。

    关于那段日子,我的记忆里几乎完全空白。书桌及MacBook,成为了我的整个世界。

    每天,我都会阅读书籍或是观看电影,以及咀嚼网路上的特定文章,然后再将内容打在自己的小说。我几乎变得不爱出门,以至于脸色苍白了不少。就连去一趟附近的超市,也如同一次远征,再加上我本来就对食物不怎么挑剔,身体也就一点一点地日渐消瘦。

    ———我花了两个月完成了一部新作。我自认为小说的味道已经变得相当地单薄。我立刻透过电子邮件将这部作品寄给了古田。

    仅仅过了一个小时,我就收到了回覆。

    『太过艰涩!』

    ……唉?结论就这样?我赌上了整整两个月的人生所写出来的小说,就这么被古田的短短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了,以至于我失去了平常心,漫无目的地出去逛了一趟超市,找到了一根形状非常情色的白萝卜,手中还拿了一瓶茶,贴标上还写着『香醇浓郁,回味无穷』的字样。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又完成了一部新作。这次的写作速度,整整翻了一倍。浓度也是毫无疑问地减了一半。

    我又将小说寄给了古田,两个小时后,我收到了他的回覆。

    『还是太过艰涩!』

    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明明这部作品的内容难度,只有当时与古田见面时作品的四分之一,但古田还是觉得太过艰涩……明明我那么费尽心思地将内容难易度给减半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古田多花了一倍的时间仔细阅读了我的小说,才导致我产生了自己煞费苦心地把浓度稀释的举动都是徒劳无功的错觉。

    我想是不是因为我阅读的那些书籍及网路上的特定文章,本身就有问题。于是我开始尝试去阅读各式各样浅简易懂的作品。尽管这些作品完全不符合我的个人喜好,不过这些作品确实有趣,也挺好分析的。

    我尝试汲取了那些作品的轻盈,之后又花了两个月写出了一部新作。

    这样如何,古田!

    『不是吧……这已经不是作品了,希望你不要降低作品本身的内容品质。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自己现在写得比以前还要无聊吗?』

    ……这是要叫我怎么办才好!不要降低作品本身的内容品质是什么意思啊!古田到底是想要我写出什么样的小说内容!我对古田恨之入骨,还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他,但却遭到他的无视。

    我几乎是一蹶不振,躺在床上将近了一个月左右———

    5

    我就这样一事无成,而秋天悄然造访。可是我却连夏天的开始与结束都无法辨别。房间里的空气,透过空调保持在一定的温度。

    我和清水一直都保持着联系。他搬到相马市,成为了一名渔夫。住在离小林暦很近的地方。不过在风评被害的影响下,导致福岛的渔获乏人问津,清水的生活过得很辛苦。

    「即便是在同一个海域所捕到的鲣鱼,但因为卸货的港口通常会被视作产地,所以必须大老远地跑到宫城县气仙沼市的渔港去卸货。仅仅因为产地是福岛就会滞销,真像个傻瓜。」

    对清水而言,这已经算是相当严厉的措辞了。他肯定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九月下旬,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与我联系。

    那是来自摇月所传来的消息。

    『去申办护照。现在马上就去办理。』

    这三年多以来,毫无音讯,就这么突然的对我传来这一句。不管是父亲、古田,甚至是摇月,他们是不是都被限制了跟我联系只能输入一定的字数呢?

    不过除了写小说以外,我实在是不太想写出其他的文字,我的心境依然如此。于是我只回覆了两个字『明白』。接着我就真的按照摇月所说的指示,去填写出国需要具备的文件,并且出门去办理护照。

    我久违地踏出了户外,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明明身在故乡,却感觉自己是个异乡人。甚至我早已忘记了正常的行为举止,开始担心自己的行为,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

    我在郡山市合署办公大楼的护照办理窗口提交了文件。面对眼前的这位女性公务人员,我感到困惑不已。

    我竟然忘了该如何开口讲话。

    6

    十月中旬左右,摇月又再次与我联系。

    『准备一下你的行李!』

    『好的。』

    我只能对她言听计从。尤其是我又不具备什么特别的身份,能够反驳她,只是一个除了写小说,无所事事的闲暇人士。然而,五天之后,十月十三日早上六点收到的那则讯息,简直让我看傻了眼。

    『你来华沙一趟,我的演出日期是在十月十六日!』

    这实在是让我愣住了———不对,我似乎比摇月所想像得还要更加愚蠢。因为有很多人都在时时刻刻地关注她的动向……

    摇月正在挑战的是萧邦国际钢琴大赛。

    东京国际艺术协会的网站上是这样介绍这个比赛的:

    『这场赛事每五年举办一次,地点位于萧邦的故乡———波兰的首都华沙,为了吊念萧邦的忌日,比赛期间为十月十七日的前后三周。这是一场国际知名且现存最为古老的音乐赛事,获奖者便能成为享誉世界级别的知名音乐家。比赛曲目仅限定萧邦的作品,涵盖了练习曲、奏鸣曲、幻想曲、华尔滋、夜曲、协奏曲等多种曲目。萧邦国际钢琴大赛誉为世界上最具有权威性的钢琴大赛之一,与伊莉莎白皇后国际音乐大赛、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大赛,并称为世界最顶级的三大古典音乐赛事。是世界各地的钢琴家们,走向世界舞台、鲤跃龙门的大赛。』

    我不禁喃喃自语。回想起了与摇月初次相遇的那天,摇月放了那张毛利齐奥•波利尼的CD给我听。年仅十八岁的波利尼,于一九六○年第六届萧邦国际钢琴大赛中夺下了了冠军。然而,在与摇月相处的过程中,我也自然而然地接触到了许多的钢琴家们———阿胥肯纳吉、玛塔•阿格丽希,以及田中希代子老师等人,他们都曾经在同一个比赛中获奖。

    在第十七届的比赛中,摇月以跟波利尼相同的年纪夺下冠军,当时年仅十八岁。

    宛如命运一般———

    我进一步调查,发现摇月貌似在通过第二轮评选后,就向我传来讯息『来华沙找我!』并吩咐我立刻出发,这样就能赶上她参加第三轮的评选。

    于是我立马预订了机票,从郡山车站搭乘钝行列车,一共花了四个小时才到达东京。然后再从东京赶往松町,乘坐单轨列车前往羽田机场。在迷路与人群中晕头转向。当晚九点,我总算登上了飞机。

    『我已经搭上飞机了。』我向摇月传了这则讯息。

    『真了不起,谢谢你。你什么时候会抵达?』

    『预计下午六点抵达华沙机场。』

    『我知道了,那我去机场接你。』

    飞机首先飞往关西国际机场,然后在那边转机,经过了十个半小时的飞行,我抵达了芬兰的赫尔辛基• 万塔机场。再度转机之后,我终于抵达了华沙萧邦机场。

    7

    刚下飞机,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好冷啊!」

    福岛十月的平均气温落在十五度左右,而华沙的平均气温则是落在八度左右。我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气候的因素,只穿着原本的衣衫就跑来了。

    总觉得有点丢脸,我在瑟瑟发抖中朝着登机门走去。

    一想到能时隔三年与摇月再度重逢———我就兴奋地无以复加。

    我穿越了登机门,走在我前方的金发男子紧紧地抱住了一位红发女子,两人热情地拥吻,看起来像是等待已久的一对恋人。我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着摇月———

    瞬间,宛如一股电流窜过我的全身似的。

    我发现到了摇月的身影。

    仅此一瞬间,我的目光就被她所掳获。

    摇月变得好美。

    那如瀑布般垂落的黑色秀发,还是依旧乌黑明亮,脸上化着淡妆,清秀的脸庞显得比以往更加美丽动人。脸型的轮廓也变得更加尖锐,杏仁形状般的水灵双眼,美得摄人心魂,樱花色的小巧唇瓣,也变得妩媚迷人,耳边的耳环闪耀着璀璨光芒。摇月穿着一件横条纹的针织上衣,再搭配着雪白色的外套,颈肩上还披着一条鲜艳的嫩叶色披肩,下半身则是搭配着一条修身的黑色长裤,以及黑色高跟鞋。

    摇月给我一种非常成熟且充满气质的印象。而与之相对,我只能用悲惨来形容自己。

    起初,摇月看见我时,对我面带微笑,但是一靠近我之后,她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哇啊!你居然穿得这么少就来了?话说,你的脸色也太差了吧!」

    这是我们时隔三年半以来所说的第一句话,总觉得心情搞得一团糟。

    ———久别重逢,我和摇月一边热情的聊天,一边在机场内并肩同行。

    机场内的某处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那里摆放着一台平台式钢琴。一位满脸胡碴,体格壮硕的像健美选手一般的男子,正在弹奏着萧邦的《降D大调第十三号圆舞曲》。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他所演奏的钢琴音色既华丽又优美,与他的外表并不搭调。

    「啊———!」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只带了日圆过来,得去找个地方换钱才行。」

    波兰的通用货币是使用兹罗提(Zlotys),当时的汇率大约是一比三十一日圆。摇月接着说道:

    「机场的汇率并不划算,还是到城里的兑换所去换钱会比较好。总之,钱我先帮你代垫,之后你再一起还给我就好了。」

    后来我查了一下,按照机场的汇率,居然要四十日圆才能换到一兹罗提。

    我和摇月走进了机场内的一间服饰店,她帮我挑选了一件适合我的外套。她说,因为暗色系看起来会更加凸显脸型的消瘦,所以我穿灰色调的衣服会比较好看。看到摇月拿着信用卡结帐的画面,我对缺乏社会经历的自己无比的羞愧。

    我们终于离开了机场,搭上了计程车。这时,我才发现摇月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

    「我的演奏如何?」

    摇月对我如此询问。我歪着头,有些疑惑。

    「演奏?什么演奏?」

    「唉!难道你没看YouTube上所发布的影片吗?」

    看来,第十七届萧邦国际钢琴大赛,似乎是将参赛者们现场演奏的画面,透过实况转播的方式在网路上播出,观众不但能在脸书上分享这场赛事盛况,还能发表着自己的评论。在我深居无人岛的这段期间,世界通讯的手段,貌似有了显著的发展。

    「我连比赛录影都没看过。话说,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参加了这场比赛。」

    「……那么,你是在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仅仅只是因为收到了讯息就立马赶来?」

    「看来是这样呢。」

    摇月的表情满满的惊讶。

    「你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才会变成如此德行啊?」

    于是我简单扼要地向摇月讲述了自己高中毕业之后的生活。话虽如此,我本来就一直过着简单的生活。原以为像我这种颓废不堪的生活方式,会遭到摇月的一番训斥———然而,摇月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一直认为你迟早会成为一名小说家。」

    「唉?是这样吗?」

    「倒不如说,我觉得你除了写小说,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为什么?」

    「只要稍微与你相处过一段时间,任何人都能够明白的。」

    我不是很懂摇月的意思,不过或许就如同她所说的那样。我之所以会开始写小说,也是因为清水给我的建议。或许摇月也和清水一样,有着同样的想法。

    我看向计程车的窗外,夜幕即将降临,华沙的夜景缓缓地在我眼前掠过。尽管机场的周遭还算是寂静,但越接近市中心以后,窗外的街景也逐渐变得熙熙攘攘。

    8

    位于德国与白俄罗斯之间,被誉为「欧洲心脏」的波兰,坐落在欧洲的中心地带。而这个心脏的核心位置,更是落在波兰的首都华沙。

    波兰最长的维斯瓦河全长一○四七公里,发源于波兰南部的贝斯基迪山脉,将整个华沙一分为二。

    我们的行动范围全都局限在河畔的左岸,从未跨足至右岸一步。

    载着我们的计程车,停在了一间饭店门口。这间饭店的地点,就位于作为比赛会场的波兰国家音乐厅与萧邦音乐大学之间。外观几乎跟日本的饭店大同小异———但是内部的装潢设计,巧夺天工,到处都是充满独特风格的创意时尚。

    住宿一晚大概要花两百兹罗提,恰好摇月住的房间旁边也有空房。于是我便入住了这里。等到我把行李安置好后,窗外早已一片漆黑。

    摇月来到了我的房间,坐在我的床上,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芳香。我坐在蓝色的皮革沙发上———顿时感到一股疲惫及睡意席卷而来。从福岛出发,飞到华沙的旅程,整整花了二十七个小时。这时,手表的指针指向半夜三点,我往回调了八个小时,将时间调整到晚间七点。

    「……对了,兰子阿姨和宗助先生呢?他们没来为你加油吗?」

    摇月微微低下了头,然后说道。

    「他们好像有来,但我都没有和他们见面。我怕见面后会影响到演出。」

    看来,她与兰子阿姨之间,似乎还存在着矛盾。

    我和摇月在饭店的餐厅内一同共进晚餐,品尝了波兰的传统料理。有名为Pierogi的饺子、罗宋汤、被称作chleb的乡村面包,以及其他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料理,在餐桌上琳琅满目……每一样品尝起来都相当美味,不过由于飞机上那摇晃的感觉依旧没有消退,我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另一方面,摇月倒是没有因为紧张而导致食欲不振,反而是大快朵颐一番。

    我们彼此谈起过去的生活,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虽然我还想与她继续聊下去,但为了做好明天的准备,我们还是提早结束,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寝。

    而我的床上还残存着摇月的香味,那是小苍兰的芬芳。

    9

    十月十五日———我们在饭店的餐厅里享用早餐。我一边喝着柳橙汁,侧目而视在面包上涂抹着蜂蜜的摇月,她的妆容似乎比昨天还要再淡一些。不过摇月本来就长得很漂亮,感觉她根本就没必要化妆。

    「摇月,明天是你上场演出的日子吗?要不要在萧邦音乐大学里面,借用一下钢琴来练习?」

    「到中午之前我就是这样打算的,然后中午我们一起吃个午饭,之后再去参观一下华沙历史中心吧!」

    明明我千里迢迢来到波兰,可是我却一直待在饭店的房间里写小说。于是我重新调查了一番,有关「华沙旧城」的资料。

    等到摇月回来之后,我们便一起在附近的餐厅吃午餐,之后再沿着克拉科夫郊区街,一路向北走去。那是一条由石板铺成且古色古香的康庄大道。街道的两旁,文艺复兴及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鳞次栉比,路灯的形状宛如铃兰花一般。我们一同在波兰科学院前看到了尼古拉(Mikołaj)•哥白尼(Kopernik)的纪念像,找到了坐落在总统府前的约瑟夫(Jozef)•波尼亚托夫斯基(Poniatowski)雕像。虽然我还想看鼎鼎大名的萧邦雕像,但它貌似坐落在反方向。

    步行了约莫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华沙历史中心———这个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地方,实际上则是一个崭新的旧城区。

    这里曾经一度要从世上消失,如今又再度重生。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德国及其同盟国———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国,入侵了波兰领土。在那之后,九月三日,波兰及其同盟国———英、法两国,对德国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此爆发。而曾与德国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苏联,也一同于九月十七日入侵波兰,并于同年的十月六日占领了整个波兰领土。

    然而,到了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二日———苏联红军在白俄罗斯对德军发起了最大的反击作战———巴格拉基昂行动。德军开始屡屡败退,这时,苏联已然成为了德国的敌人,将德军一路反推回去,并占领波兰东部地区一带,同时呼吁波兰的抵抗组织,发起反抗行动。

    之后,八月一日的下午五点钟———波兰家乡军,以及包括妇女、孩子在内的华沙市民,发动了武装暴动,起身反抗德军,故为华沙起义。

    然而,促成华沙起义的苏联红军,却背叛了他们,没有援护华沙的市民。尽管身处极度不利的情况下,华沙市民仍然誓死抵抗,坚持不懈地作战了六十三天,最终还是战败。据说,在这场战役中,遭到屠杀的华沙市民,从原本的十八万人,上升至二十五万人不等。

    起义的失败,导致德军发起了报复性的攻击,下令要将华沙给摧毁殆尽。

    那是一段弥漫死亡气息的黑暗历史———

    二战后,苏联取代了德国,统治波兰,并计画将华沙改建成一个基于社会主义的苏维埃风格城市。得知此事的华沙市民,团结一致,反对了苏联的做法。他们秉持「有意、有目的性,被摧毁的城市;必须要有意、有目的性地去复兴」的信念,并坚持「复兴失去之物,本应是对未来负责」的理念,华沙市民还是选择了被摧毁前、维持原貌的旧城做复兴运动。

    这项浩大的工程是由全体华沙市民一同齐心协力完成的,而重建费用,也完全是由他们自发性募款筹集而成。

    他们以十八世纪的宫廷画家———贝纳多(Bernardo)•贝洛托(Bellotto),以及华沙理工大学的学生们所留下多达三万五千张的建筑图纸做为重建的基石———一九三九年,一名教师成功预言了纳粹德国将会占领华沙,他与学生们齐心协力,一起绘制且记录下华沙的面貌,并不惜性命也要守护着这些珍贵的资料。

    基于这些努力,他们以「就连墙壁上的每一道裂痕,也都忠实还原」,将华沙的真实面貌,风华再现。

    之后,华沙旧城于一九八○年,以「从残垣断壁到修复,以及维护而努力不懈的人类行为」为由,评选为世界文化遗产。

    10

    我与摇月一同悠悠漫步在复兴之后的中世纪优美的城市街道上。从哥德式风格到新古典主义,各式各样的暖色系建筑林立成一片。

    在一边漫步的过程中,一股强烈的感动顿时涌上心头。我不得不感叹波兰人是多么地了不起啊。波兰的历史一波三折,屡次遭受别国侵略,很多人因此而丧命,失去了国土。不过波兰每一次都如同凤凰一般从涅盘重生。

    街道的墙壁上弹痕累累,四处都能发现当时遗留下的痕迹。在重建街道时,原本来自建筑的断瓦残垣,都尽可能地以最大程度做二次利用,因此战火的痕迹,至今为止都保留了下来。

    我不禁停下脚步,轻轻地抚摸着那些伤痕,就在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

    那是铅笔轻轻滑过纸张、绘制出三万五千张建筑图纸的声音。每每想起那些波兰人气愤填膺的心情时,我的心中更是悲愤不已,那是故乡即将遭到摧毁的悲伤与无奈下,对华沙的深厚之情。三万五千张建筑图纸翻腾起落,数百万、数千万的砖块,一一积攒出的声音……宛如数不胜数的花束一般,温柔地覆盖住了那些骇人听闻的枪声,以及死难者哀伤的脸庞。

    因此,当我看见那些弹痕累累所产生的「空白」时,我所感受到的并非是痛苦。如同地震之后,我看见摇月一跃而下那阿武隈川的时候一样,那是一种让我感到十分羞愧,满溢而出的爱意。

    华沙的石板路上,弥漫着一股源自于那痛入心脾的黑暗过往所散发出的哀愁。但更重要的是,那是当下献给波兰人民的璀璨光芒。正因如此,萧邦那「隐匿在花丛之中的大炮」,唯独在这座城市的湛蓝天空之中,才能响彻这样的天籁之音吧———

    我凝望着墙上的弹孔,就这么伫立在那里,不知何时,我不禁潸然泪下。透过写小说,我能明白正常人不会在这种地方掉眼泪,而我也明白,动不动就哭的家伙,会遭到人们的唾弃。不过,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八云,你还是没变呢。」

    摇月对我如此说道,轻轻地依偎在我身旁。

    11

    十月十六日,上午十点,我们位于华沙国家爱乐厅。

    摇月是当天的第一位演奏者。我坐在一楼的观众席上,二楼的座位理论上应该全都坐着本次赛事的评审,世界顶尖的钢琴家们(甚至那位大名鼎鼎的玛塔•阿格丽希也坐在那儿!)不过由于角度问题,我坐的位置实在是无法看到他们。

    透过英语及波兰语,比赛的曲目等内容以广播的方式通知大众。

    摇月在木质地板的舞台登场———她身穿一袭亮丽的红礼服,光彩夺目的黑发与洁白的肌肤交相辉映,形成了美丽的对比。众人们以雷鸣般的掌声欢迎她的登场。经过前面两轮的评审之后,摇月得到了大家的热切关注与支持。

    摇月嫣然一笑,举止优雅地向观众行礼,然后坐到了钢琴面前。

    摇月比赛时所使用的钢琴,是YAMAHA CFX系列演奏型平台钢琴。所有的参赛者都可以事先在 「YAMAHA」、「KAWAI」、「Steinway」、「Fazioli」四种品牌中,选择自己心目中所喜爱的钢琴来上场演奏,这也意味着各种品牌方与调音师们之间的龙争虎斗。

    刹那间,整个会场一片寂静———

    摇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紧张感顿时涌上了心头。

    摇月的指尖,开始在黑白的琴键上跳动———

    《萧邦:作品59三首马祖卡舞曲》

    一提到波兰的民族舞曲,主要区分波罗乃兹(polonez),以及马祖卡(Mazurka)这两种。波罗乃兹在贵族阶级中广为流传,而马祖卡则是深受普通百姓的爱戴。据说,萧邦平日里如同写日记一般在创作马祖卡舞曲。

    《萧邦:作品59号三首马祖卡舞曲》,创作于一八四四年至一八四五年间。当时,萧邦的身体依旧不适,再加上与恋人乔治(George)•桑(Sand)的儿子莫里斯(Maurice Sand),两人之间的矛盾,也让他苦不堪言。

    第一乐章以凄美的旋律拉开了序幕,第二乐章则是活泼有活力,节奏明快,第三乐章一开始表现出愤怒般慷慨激昂的情感,随后便缓缓地转向柔和的旋律,最终以积极乐观的印象结束全曲———

    萧邦逝世前的这四年,在这首马祖卡舞曲之中,蕴藏着一股死亡的颤栗。

    我已经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没有聆听过摇月的现场演奏。

    音乐传入耳朵的瞬间,我顿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摇月的钢琴演奏有了天翻地覆的进步———

    就像继承了田中希代子老师所弹奏的那种精美绝伦、浑厚有力、澄澈透亮的音符之美,同时还增添了一抹属于她自己独特的丰富情感及缤纷色彩。那阵音色彷佛在绘制着多采多姿的生活一般。如同生活瞬息万变,作品59号也随着摇月的演奏,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丰富的音色。摇月将这种丰富的情感变化,表现得淋漓尽致,甚至在那音色之中,还散发出了一股上等红酒的香醇芳香。这大概就是摇月之前所说的成熟韵味。于是我开始思考着摇月在义大利所度过的那段生活,毫无疑问,她肯定是过着每天充实的生活。那些日积月累的辛苦成果,如今在她所弹奏的音色之中,嫺熟地演绎出来。这让一些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悄然复苏。宛如季节时光倒转一般,落在那地面上的樱花花瓣,又再度飞奔回空中翩翩起舞。不过与此同时,总感觉有一股难以概括、无比珍贵、如同绀蓝珍珠一般的情感,在我的心中渐渐地凝聚起来。

    『ZAL』———摇月充分将其出色地表现了出来。

    ———将近六十分钟的演奏结束之后,会场震耳欲聋般的掌声,响彻四方。

    摇月面带微笑,缓缓地从椅子上起了身,向观众行上一礼,便消失在舞台的侧翼之中。

    她的演奏得到了压倒性的好评。

    12

    十月十七日———这一天,是萧邦的忌日。

    上午发表了一则公告,宣布摇月将在最终决赛中登场。发表结果一结束后,摇月就被前来采访的记者媒体给团团包围,而我只能站在远处默默地观望着她,不禁感叹,我与摇月果然不是在同一个世界。

    摇月深信自己会毫无悬念地获奖。这肯定意味着她即将与那些一直以来当作目标的一流钢琴家们,一起并肩同行。并且,成千上万的人们会来聆听摇月的演奏———这可真是一大喜事。

    我们参加了于圣十字教堂所举办「萧邦:莫札特安魂曲」的追思音乐会。这是为了追悼萧邦所举办的音乐会。晚间八点,封存有萧邦心脏的石柱面前,鲜花簇拥。萧邦至死都未能回到自己的祖国,在他过世以后,他的姊姊悄悄地将心脏给带回了华沙。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萧邦的心脏在人们的保护之下,得以永久封存在这座圣十字教会内。尽管圣十字教堂在华沙起义时遭受摧毁,不过后来也同样得以重建。

    石柱上雕刻着《马太福音》第六章二十一节的一句话:『因为你的财宝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往上一看,则是写着:『你们不要为自己在地上积蓄财宝,地上有虫蛀,会锈蚀,也有盗贼钻进来偷窃;而要为自己在天上积蓄财宝:天上既没有虫蛀,也不会锈蚀,也没有盗贼钻进来偷窃。』

    我想,萧邦的心或许早已属于故乡的天上。据说,在他生命的尽头,曾经留下了这段遗言:「希望在我的葬礼上演奏莫扎特《安魂曲》。」

    此刻,莫扎特《安魂曲》在圣十字教堂那高耸的天花板上余音袅袅———

    由于我们的座位安排得不太妥当,因此只能侧耳倾听着那精美绝伦的天籁演奏。摇月设身处地,以「我们身为日本人,坐在比波兰人还要好的座位上有失礼数」为由,拒绝了主办方所安排的前排座位。

    蕴含悲切庄严的一阵歌声与音乐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

    那可是悲惨地落泪之日,

    罪人复活起自尘埃,

    负罪之身等待审判。

    天主啊!求您予以赦免。

    至慈耶稣我主,

    求您赐予他们永恒的安息,阿门。

    祭坛前的管弦乐团沐浴在华灯的照明下,显得十分耀眼。后方的听众则是笼罩于昏暗之中。人们悲怆地闭幕垂帘,甚至有人不禁潸然泪下,芸芸众生的样貌,宛如伦勃朗(Rembrandt)的一幅名画之作。

    摇月那长长的睫毛也一同低垂,静静肃立,为萧邦默默地悼念。

    13

    十月十八日起,萧邦国际钢琴大赛的最终决赛终于开始。

    我有时与摇月一起,有时会自己独自聆听与欣赏大家的演奏。比赛曲目为《萧邦:第一号钢琴协奏曲,作品11》,要不就是《萧邦:第二号钢琴协奏曲,作品21》。华沙国家爱乐乐团也会与决赛的选手们一同合奏。指挥由雅切克(Jacek)•卡斯普契克(Kaspszyk)担任重要一职。基本上,大多数的决赛选手们都会选择第一首曲目做为比赛用曲,因此我只能一直重复听着同样的音乐。不过,正是因为这些进到最终决赛的选手们,各个都是来自世界各地在这场赛事之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他们的比赛表现,实在是令我相当惊艳,全曲约莫四十分钟的演奏时间,我也还是听得如痴如醉。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在会场偶然遇到了玛塔•阿格丽希本人,并且拿到了她的签名。

    「Thank you!」

    我怀着忐忑又兴奋的心情对她如此说道。玛塔•阿格丽希朝着我浅浅一笑。

    大部分的时间,摇月都在独处,貌似在提升自己的专注力。

    十月二十日,晚间七点五十分———心心念念的最终决赛终于到了,摇月做为最后一名参赛选手,登上了舞台。

    她依旧身穿那一袭红色礼服,观众以雷霆般的掌声,迎接着摇月的登场。她分别与乐团首席,以及一旁的第二小提琴手握手致敬之后,向观众行了一礼,然后再坐到钢琴面前。

    随后———摇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与指挥相互对视,轻轻地向他点头示意。

    演奏开始———

    摇月也与其他的决赛选手一样,同样以《萧邦:第一号钢琴协奏曲,作品11》做为比赛曲目———开头的部分,由管弦乐团来演奏,钢琴的音色暂时还不会加入。摇月沉沉地垂下双眼,静静地凝视着钢琴上的黑白琴键。就连台下的我,也跟着她紧张了起来。大约过了四分半钟左右的时间,她终于奏响了钢琴的第一个音符。

    鲜明无比及深刻的强力和弦———

    从那刻起,就已经是摇月的世界了。深沉浑厚的低音,以及那如同玻璃珠般澄澈透亮的高音,她将萧邦的诗情画意,完美地逐步呈现。此时摇月的表情、指尖上的舞蹈、一上一下的踩踏板动作,至臻完美的演奏,以及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深深地吸引了台下观众的目光———我甚至产生了一种管弦乐团被她冷冷抛在身后,沦为背景的错觉。

    乐韵悠扬的旋律,在缓缓流淌。

    这时,钢琴坦然地放声高歌———

    我能感觉到,摇月与钢琴大概是难分难舍,紧密地融为了一体。

    宛如一场甜美的梦乡,以音乐的方式奏鸣。

    命运也同样在奏鸣着———

    如同当初我与摇月相遇的那天一样。不对,甚至比相遇那天的感觉还要再更加强烈。不知为何,我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摇月的演奏实在是太精采了。毫无疑问她肯定会夺下冠军。

    ———大约再过四分钟左右,第一乐章即将进入尾声。

    宛如从高坡上,一气呵成、飞奔而下,又宛如那不断积攒一切的高塔,轰然崩塌,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一般,相继倒下,就在奏出那戏剧性般的优美动人乐章之时。

    钢琴声戛然而止———

    顿时整个会场响起了一阵阵哗然之声,人们的惊声尖叫也随之传来。管弦乐团的伴奏也霎时间停止,打断了摇月的演出。

    我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摇月瞪大了那杏仁形状般的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地凝望着自己的手。

    她的左手,那无名指———

    第一关节及第二关节之间的部分,断裂成两截,摔落在那黑白的琴键上,无情地滚动了起来。

    起初,她一脸茫然,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不久后,她的脸色如同死者一般心如死灰,那秀丽的脸蛋,也如同产生了裂痕一般,扭曲不堪。

    摇月当场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指挥立即反应了过来,他将掉在琴键上的手指,放进了胸前的口袋中,轻轻地抱住了摇月的肩膀,把她给带回了舞台的侧翼之中。

    整个会场开始掀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变得一片混乱,甚至还有人捂住了嘴,哭了出来。而我却连眼睛都忘了怎么眨,只是虚脱一般,一脸茫然地瘫坐在座位上。

    仅此一瞬间,我便看见摇月那无名指的截面。

    ———雪白如盐。

    那意味着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

    摇月也患上了盐化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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