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细密的雨丝濡湿了头发,沉甸甸地垂在额前。
我从祠堂探出头,俯瞰着后区。蓄水池一片污浊的暗沉,杳无人迹。小镇静得出奇,仿佛先前直至破晓的喧嚣都只是一场幻梦。
「米罗,差不多要来了。」
藤冈回过头来,低声说道。他架起望远镜,朝天空望去,隔着口罩也能听见他粗重的鼻息。
我们藏身于乌蓝山腰的一座破败祠堂中。这里是当地民众口中的镇守之森,平日无人敢涉足。这座名为祠堂的简陋小屋,据说是为祭祀火神迦具土而建,除了乌蓝神社的宫司之外,严禁任何人参拜。四周草木葱茏,郁郁苍苍,将这里与居民的生活彻底隔绝。
湿润的风拂过枝头,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将雨衣的兜帽拉得更低了些,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温吞的雨滴滑过脸颊。
灰色的天幕上,一个孤单的黑影缓缓浮现。
那黑影毫不停歇地逼近。起初像只小虫,但随着距离拉近,渐渐能看清四肢,以及向后飘散、如同扫帚般蓬乱的头发。
那是一个人的形状,但轮廓比成人圆润,是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孩子。
「来了!」
藤冈指着头顶大喊。转瞬间,黑影已近在咫尺。湿漉漉的黑发、纤细的手脚、柔和的轮廓。在距离我们仅有数十公尺时,终于能清楚地辨认出,那是一个少女。
「看,我没说谎吧?后区真的会有女孩从天而降。」
藤冈兴奋得手舞足蹈。
少女落在后区的西边。凝视着被雾雨笼罩的小镇,那里大概是一片休耕的田地。
「要去看一下吗?」
「那可是在田中央,留下脚印会暴露行踪的。」
「啊,也对。」
藤冈垂头丧气,看来是真心想去捕捉那个少女。
「刚才那个,死了吗?」
「那当然。」藤冈指着天空。「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哪有人能活?」
「难道就没有例外吗?」
「啊,来了一大群!」
藤冈惊呼一声,连忙再次举起望远镜。
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从云层深处,不断有少女接二连三地坠落。这景象前所未见。少女们的头发如同蒲公英的绒毛般向后飘散,笔直地向地面坠落。
俯瞰村落,到处都是少女的尸体。有的头部栽进了茅草屋顶,有的像被车辗过一般,扁平地摊在路上,还有的被防野猪的栅栏从头顶刺穿。每个少女的头颅都已破碎,血肉模糊,脑浆四溢。
光是那撞击声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但村民们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
「那些还活着的人都躲到哪里去了?」
「都喝得烂醉,在家里蒙头大睡呢。」
「这种时候?」
「总比待在外面要安全得多。啊!」
藤冈猛地抬头大叫。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黑影近在咫尺,不是朝村落坠去,而是笔直地往这个方向落下来。即使是个孩子,也是一团有血有肉的骨肉之躯。要是被正面砸中,后果不堪设想。
「快跑!」
拉着藤冈的手臂,一头冲进了祠堂。紧接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随后是树叶沙沙的摩擦声。应该是落在了附近。
「在哪里?」
藤冈率先冲出祠堂,慌忙跟着他跑出去。四下张望,却不见少女的踪影。
「是那边吗?」
藤冈一头扎进了树丛中。他竟然如此敏捷,着实令人吃惊。
「找到了!」
他突然停下脚步,大声喊道。崖壁的斜坡上,斑斑血迹清晰可见。视线下移,只见灌木丛中横卧着一具像猴子尸体的东西。缓缓靠近。
「太棒了,太棒了,米罗!是女孩子的尸体!」
藤冈兴奋得手舞足蹈。看来他对女人的身体真是朝思暮想。
一具赤裸的女尸被匍匐在地的偃松枝条缠绕着,仰面朝天。似乎是脸部撞上了崖壁,从额头到下颚都已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脸颊裂开一道骇人的伤口,露出了玉米粒般的前排牙齿。从面部涌出的鲜血与雨水混杂在一起,浸透了全身。
「咦?」藤冈的声音泄了气。「有阴毛耶,这个人不是小孩子。」
经他这么一说,的确注意到她下体生着浓密的黑毛。乳房也像成熟的茄子般饱满鼓胀,与先前坠落村中的少女们年龄明显不同。
「你更喜欢小女孩?」
「嗯。」藤冈叹了口气。「我不擅长应付成年女性,还是小孩子比较好。」
「看来你爸爸的血统在你身上还真是根深柢固啊——」
忽然间,好像看到她的乳房微微颤动了一下。
风已经停了,乳房不可能自己动,那一定是胸腔在起伏。这女人,还在呼吸?
拨开偃松的枝桠,将手伸向她的身体,掌心渗出了冷汗。触碰到她的手腕,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脉搏。
「怎么了,米罗?」
「她还活着。」
难以置信。面部已经损毁成这般模样,人竟然还能活着?米罗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的吗?好,杀了她!」
藤冈撸起袖子就要去掐她的脖子,我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他的肩膀。
「疯了吗?杀了她干什么?」
「咦?」藤冈瞪大眼睛。「不打算闻吗?不杀了她可闻不到。」
「去镇上叫医生来。」
「内海医生?叫他来做什么?」
「要救活她啊。你难道不想知道她究竟是谁吗?」
「我更在意她屁股的味道。」
「少废话,快去!」
朝他的屁股踢了一脚,藤冈这才慌慌张张地跑下了山坡。
心脏怦怦直跳。确认藤冈的身影消失后,我仔细打量着被偃松缠绕的躯体。除了右臂有些微肿胀,颈部以下几乎没有外伤。脸部虽然已经扭曲变形,但唯有睫毛,即使在雨中也依旧挺立着。
「别死啊。」
米罗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伸手轻轻触碰她的睫毛,触感冰凉,如同寒冰。
1
倚靠着巴士的座椅,眺望着窗外的山毛榉林。
前面座位的老妇人下车后,时间已悄然流逝了三十分钟。除了米罗,车上空无一人。
「这位客人,要去哪里?」
司机顶着一张活像黑道电影里营造厂老大的脸孔,声音在车厢内回荡道。
「后区。」
「喔。」
司机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听母亲说,从小白川市到盂兰盆村,即便再怎么赶路,开车也得一个半小时。巴士驶上一条没有标识的山路,一路上连辆对向的车都没遇见。只有云朵与树木交织而成的单调景色,无休无止地延展开来。
手支着脸颊,缓缓闭上双眼,视野骤然一暗。应该是驶入了隧道。下意识地低头看表,指针却几乎停滞不前,看来还得再耗上一个小时。
暑假结束前的这一个月,米罗将在盂兰盆村的后区度过。寄宿在阿姨家。这是母亲强行拜托的结果。
米罗用力地揉了揉眉心。为何老是遇到这种麻烦事呢?
一切的开端,是盛夏午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七年前的夏天,箕国家居住的独栋住宅燃起大火。
当时,家中住着双亲、米罗,以及爷爷奶奶,共五人。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护士,夫妇二人在同一家医疗法人旗下的医院工作。
火灾发生那天,双亲都在医院值班。两人因此逃过一劫,爷爷奶奶却全身遭受严重烧伤,米罗也因吸入浓烟而被救护车紧急送医。起火的原因,是嗜烟如命的爷爷错将牙刷当成香烟,试图点燃。据说,当消防员将他抬出时,爷爷还一脸茫然地衔着那把已经融化的牙刷。
「喂,米罗,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母亲那略带欣喜的声音在耳畔回荡。火灾后的第二天,当米罗恢复意识时,已将过往的记忆悉数遗忘。
「我是谁知道吗?我是箕国桃代,是妈妈。太不可思议了,居然真的忘得一干二净。」
母亲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父亲则在病房的洗手间里,焦躁不安地搓洗双手。
「这是心因性逆行性失忆症,就是电视剧和漫画里常出现的那种。」
一位长相酷似被阉割的海狗、神情慵懒的医生,一边挠着屁股一边解释道。
「哎呀,自己的孩子居然失忆了。还记得怎么尿尿吗?可得把内裤脱下来才行。」
「如何如厕这类程序性记忆还是存在的,缺失的是与自身经历相关的情节记忆。」
「这样啊?」
不知为何,母亲的嘴唇微微噘了起来。
「由于脑部没有受损,应该过段时间就会康复。」
海狗医生当时是这么说的,然而遗憾的是,七年过去了,米罗的记忆依旧没有恢复的迹象。就连火灾的经过,也只是从父母那里听来的,并非亲眼所见。
「琪琪是个聪明的孩子,早晚会想起来的。」
说这话时还面带微笑的奶奶,在火灾发生六天后便撒手人寰了。奶奶的脑子也和爷爷一样有些糊涂,只要醒着,嘴里念叨的几乎都是六十年前从高等女校毕业时的往事。琪琪,好像是她以前一位友人的名字。
火灾后,她还兴致勃勃地回忆着当年学艺会上的趣事,可到了下周的早晨,却突然就这么去了。据说是气管上的烧伤引发肿胀,导致窒息而亡。听说深度烧伤有时会在被遗忘的角落里悄然恶化。
与奶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烧伤最为严重的爷爷,却在鬼门关前徘徊不去。
「当初消防车要是再晚点来就好了。」
曾听见母亲一边替爷爷更换尿布,一边这样嘟囔着。
米罗出院时,爷爷孤零零地躺在公寓最里间的屋子里。那是一间没有窗户、仅有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里面除了一张床,就只剩下一盆侥幸存活下来的盆栽。被褥散发出腐鱼般的恶臭。
仰卧着的爷爷,不过是一具仅能呼吸与排泄的行尸走肉。溃烂的皮肤如同风干的泡菜。鼻孔和耳道里,塞满了黑乎乎的污垢。
火灾过后的三年里,双亲一直照料着爷爷。爷爷的肚脐上方插着一根吸管似的管子,每天必须往胃里灌注两次泥浆般的混浊液体。排便自然是无法自理。双亲的争吵日益频繁,爷爷的意识却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
「要不要试试这个?」
三年前的春天,母亲盯着电视,突然开口说道。
米罗嘴里叼着牙刷,将视线转向电视。在一个凌乱的摄影棚里,一位神情严肃的艺人正在播报新闻。据说,就在这一天,日本首部安乐死法正式生效。根据法案,仅限于植物人状态持续两年以上的患者,医师才被允许注射超过致死剂量的麻醉剂。
「唉,我们也试试吧。反正再怎么照顾下去,他也不可能醒来了,根本毫无意义。」
「这不可能。」父亲一边擦手一边说道。「要想获得审查委员会的批准,家属必须提供证据,证明患者失去意识的时间已经超过两年。除非在床边架设摄影机不间断地录影,否则根本无法证明。」
「这规定未免太过严苛了吧?」
「稍有不慎,医生就可能沦为杀人凶手。」
「呦,你懂得还真不少。特地去查过了吧?」
母亲冷嘲热讽地说道。
「这不过是连中学生都知道的常识罢了。」
「是吗?我倒是觉得未尝不可行呢。」
母亲面无表情地靠向椅背。父亲还在不停地搓洗着双手。
一个月后,一位系着领带、形似泥塑人偶的男子造访了公寓。他和母亲一同走进最里间的那间四叠半小屋,对着电脑萤幕上的画面商议着什么。
直到半年后,爷爷的床被回收业者收走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位男子竟是安乐死审查委员会的委员。母亲早已向审查委员会提出申请,并且成功地取得了安乐死的核准。
火灾四年后的盛夏,爷爷在医院的病榻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主治医生海狗翻开爷爷的眼睑,用笔形手电桶照了照。母亲确认了爷爷手腕上的脉搏后,如释重负地轻抚着胸口。
「总算是死了。」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然而,恶性循环并未就此终止。爷爷安乐死六天后,父亲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据说,大约半年前,父亲的状况就已出现异常。手术期间,他会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迟迟不出来;诊察时,又会突然抽泣起来。
那天,父亲一回到家,便死死掐住了米罗的脖子。
「这孩子是谁?我根本不认识!」
父亲双目圆睁,声嘶力竭。母亲费尽力气才将他拉开,他却像婴儿般嚎啕大哭起来。
从第二天起,父亲便不再去医院上班。他时而像从前一样平静,时而又如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彻夜颤抖,有时又会毫无征兆地暴跳如雷,怒吼连连。每当进入爷爷生前卧室时,他总会以「空气污浊」为由,戴上如同手术时使用的那种口罩。母亲曾试图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父亲却像一尊石像般,死活不肯挪动半步,拒绝离开公寓。
「算了。我们搬出去吧。」在爷爷过世三年后的夏天,母亲下定了离婚的决心。她没有将父亲赶出家门,而是选择自己带着米罗离开,或许是出于内心深处的那一丝愧疚。父亲仅是微微垂下了肩膀,始终沉默不语。
「最终还是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呢。」
母亲一边往休旅车里塞行李,一边喃喃自语。她大概是回想起过去箕国家五口人同住的热闹光景吧。
隔天,两人搬进了医院宿舍。
那是栋以年轻职员为主的热闹公寓,住了约五十人。打开窗户,就能听见孩子们的嬉闹声。幸运地刚好有空房,所以很快就办理入住了。
搬完行李的隔天早上,两人正吃着炒青菜便当,门铃突然响起。开门一看,一个顶着花椰菜头的管理员,畏缩地站在门口。
「哎呀,我一时疏忽了,我们宿舍规定只能住未成年子女。」
管理员苦笑着说。
「那孩子十九岁啊。」
「合约书上登记的是二十一岁,真不好意思。」
两人争论了一阵子,但管理员始终不肯点头。
翌日,母亲甚至亲自去找了院长,但最终还是没能获准亲子一同入住。米罗只好在离宿舍五公里外的一间破旧小旅馆暂且落脚,勉强遮风避雨。
「虽然可以从爸爸那边拿点钱,但没时间找房子。而且因为有纵火前科,房仲也对我们很冷淡。」
下班后,母亲一手拿着啤酒罐,一边抱怨着,眼眶周围布满了黑眼圈。
「其实我一个人住也没问题的。」
「不行啊,傻孩子,这边有点问题啊。」
母亲说着,用啤酒罐底敲了敲太阳穴。她大概是不放心让有记忆障碍的孩子独自生活吧。
米罗要到盂兰盆村生活的事,是在那之后一周才决定的。
「先去天代那里住一个月吧。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不用担心。虽然是个啃老米虫,而且在乡下待久了,想再出去也难了,总之就是个没出息的笨女儿啦。」
母亲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听说天代阿姨在后区的诊所当护士。
就这样,米罗孤零零地坐上巴士,一路摇晃,前往那人烟稀少的偏远山村小镇。
2
睁开眼睛时,窗外依旧一片漆黑。看来还在隧道里。
可以看见隧道石砌的墙上长满了青苔。从窗缝钻进来的风,带着一股不合时节的寒意,冷得让人打了个哆嗦。
出了这个隧道,或许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世界了——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清了清喉咙,靠回座位上。看来是真的累了。如果可以不用回到一成不变的日常,对自己来说反而是求之不得。
阳光猛然从窗外射入,刺得让人睁不开眼。窗外展开一片苍翠的山毛榉林。
米罗才刚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一团火球就从天而降,正中挡风玻璃。
「哇!」
司机吓得嘴里叼着的烟都掉了。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车身向左猛烈旋转。车身猛烈摇晃,米罗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火球在引擎盖上滚来滚去,最后掉到地上。巴士冲进对向车道,在护栏边缘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啊?」
司机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地下了车。烟雾在窗外飘动,可以听见火焰劈啪作响的声音。
米罗也顾不得其他,想冲出去,结果在车门口的阶梯上和司机撞了个满怀。一股浓烈的煤油味直冲鼻腔。
「灭火器!」
司机推开米罗,从座位下取出灭火器。他慌乱地拉扯着黄色的插销。
跟着司机出到马路上,不禁吓得脸色发白。
那团火焰竟像伸长了出来似地,长出了两条手臂。
揉揉眼睛再看一次。那是一具被火焰吞噬的人体,只有两条手臂没有燃烧,因此看起来,就像是火焰中伸出了一双手的怪物。那东西一边颤抖一边在地上打滚。
「我来救你了!」
司机把喷嘴对准地面,握紧灭火器的把手。灭火剂猛力喷出。四周瞬间被白烟笼罩。我屏住呼吸,僵立在那里,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大约过了三十秒,灭火剂终于喷完了。白烟逐渐消散,碎石地上出现一个浑身沾满粉末的男人。司机扔下灭火器,大步走向男人。
「没事吧?」
司机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同时拍掉男人皮肤上的粉末,露出红肿溃烂的皮肤。
「谢、谢谢你。多亏你救了我。」
男人拍掉脸上的粉末,双手合十。血液和淋巴液混合的黏液覆盖着他的脸,圆圆的鱼眼睛诡异地眨了眨。
「原来是你啊。真失策,不小心救了你。」
司机的语气变得厌恶。他像吐痰一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哇啊,还活着啊。没死真是太好了。」
「你去死吧!现在死还来得及!去死!给我滚去死!」
司机毫不留情地踹向男人的肚子。男人被踹得翻了个底朝天,吐了一地。司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转向这边。
「喂,给我回车上去。」
「不。」米罗指着男人。「难道不用救他吗?」
「不是盂兰盆村的人吧?」
司机扭曲着嘴角。
「不是。」
「来这里干什么?」
「因为一些情况,要在亲戚家暂住。」
「我知道了,是要去天代那里的吧?」
司机露出淡淡的微笑。看来米罗要来的事已经传遍小镇了。
「这么说,也不知道咩咩咩的事吧?」
「……咩咩咩?」
米罗像鹦鹉般重复问道。那是什么?
「果然是外地人啊。关于咩咩咩的事去问天代吧。这家伙叫藤冈,是个披着人皮的瘟神。看到他就要立刻赶走,不然会遭殃的。」
「哪有这种事。藤冈是人类喔。」
满脸是血的男人噘起嘴。他捡起司机掉的烟蒂,喊着「好烫」就丢进草丛里。
「看吧,这家伙脑袋坏掉了。满嘴谎言,脑子都发霉了。别理他,快回车上。」
「就这样把受伤的人丢在这里不管吗?他可能会死掉啊。」
米罗压低声音说道。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被讨厌,但见死不救感觉很糟。
「不行不行,救这种人会害坚山被小镇赶出去的。」
「那我要报警了。」
米罗从口袋掏出手机。司机咕噜地吞了口口水。
「最好想清楚,后果我可不管啊。」
「没关系,反正我只会在这里待一个月。」
米罗加重语气。司机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来帮忙。」
司机托住藤冈的腋下,拖着他的身体开始走。米罗到后面抬起他的脚。仔细一看才发现,藤冈身上插着许多针。
两人并肩爬上阶梯,把藤冈的身体放在走道上。
「脏死了,别给我坐到椅子上。」
司机嫌恶地说道,还吐了一口痰。
「谢谢你。谢谢你。」
藤冈像只啄木鸟似地摇着头,露出天真的笑容。
巴士刚一起步,藤冈就痛苦地呻吟起来。看来每当巴士摇晃时伤口就会疼痛,大约过了五分钟左右,他就昏了过去。
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很难相信他会自己在身上插针、点火,然后又跑到巴士前面来。肯定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看来真是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米罗沮丧地垂下肩膀,擦了擦手上的血。
3
当太阳即将沉入蜿蜒山峦的另一端时,巴士终于抵达了后区的小镇。
在一个被群山环抱的盆地中,散落着一间间简陋的木屋。田地和池塘交错分布,大约各占一半的面积吧。山脚下耸立着一座高大的鸟居。
沿着田埂前进,来到似乎是小镇中心的商店街。这里的人比想像中还多。一群佝偻着身躯的老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各家屋檐下,闲话家常。
「那里就是诊所。要是敢说出坚山帮忙的事,就死定了。」
司机眉头深锁地说道。看来他称呼自己为坚山。
背着藤冈走下巴士,沿着田埂走向诊疗所。藤冈身上的针,不时刺痛着背脊。
推开诊所的门,大约六叠大的候诊室排列着椅子。一位正在打瞌睡的老婆婆,一看到浑身是血的藤冈,吓得嘴巴张得老大。
「哎呀,米罗。怎么在这里?」
天代阿姨从诊察室探出头来。与性格强悍的母亲不同,天代阿姨长着一张像小老鼠般温柔婉约的脸庞。就算是慌张的表情也带着几分亲切。
「刚好遇到伤患。你看。」
米罗指着身后说道。即使看到一个宛如僵尸般的男人,天代的表情依旧平静。看来,藤冈被人打伤送来这里,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箕国,先去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向诊察室的医生这么交代后,天代把藤冈带进处置室。箕国应该是指天代阿姨,而不是在叫米罗。看来这个小镇的人,习惯用姓氏来称呼自己。
把藤冈安置在处置室的病床上后,天代熟练地拔出针头,涂上消毒液和药膏。从伤口流出的血和药膏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发霉的红色起司。随着水泡破裂,一些稀薄的液体流了出来。
「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被讨厌呢?」
米罗坐在旁边的病床上。
「唉,不过就是欺负弱小罢了。」
「但总该有个原因吧?」
米罗追问道,天代轻轻叹了口气。
「山脚下不是有座神社吗?那就是乌蓝神社,藤冈先生就是那里的继承人。」
米罗歪着头。在后区这种以农业为主的村落,神官通常都是受到村民敬重的。实在想不透他为什么会被大家排挤。
「他怎么会落得这种下场?」
「九年前,这个地区发生了一起令人发指的案件。两年后,凶手终于落网,但那人竟然是乌蓝神社的神主——也就是藤冈先生的父亲。从那之后,藤冈先生就饱受村民的凌虐。」
天代厌恶地说道。
再次仔细观察藤冈的身体,发现他身上的针伤有两种不同的类型。腹部和四肢的针孔排列整齐,但背部和臀部的针孔却散乱无章。由此可见,袭击藤冈的凶手至少有两人。
米罗试图询问九年前的事件,但天代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肯说。
4
八月六日,在后区迎来的第一个早晨。
原本笼罩着天空的云雾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片透彻的晴空。炙热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
「睡得还好吗?蟋蟀叫个不停,一定很吵吧?」
天代脸上带着笑容问道。米罗正和天代围着餐桌。
「还行。」
米罗含糊地点头。毕竟亲眼目睹了人活生生被烧成焦炭的惨状,实在让人难以安心入眠。
「天代阿姨,你知道咩咩咩吗?」
一边啜饮着鸭肉汤,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天代夹菜的手停了下来。
「是听谁说的?」
「盂兰盆交通公司的巴士司机。」
「是坚山先生啊。」
天代放下装鸭汤的碗。那个活像个营造厂老大的男人,也是盂兰盆村的人吗?
「这里把盂兰盆节过后的十六日称为咩咩咩之日。坚山先生说的应该是这个。」
这个说法含糊不清,让人感觉欲言又止。
「十六日是下周五对吧?」
「是啊。」
「那天会发生什么事吗?」
天代沉默了一会儿后,把筷子放在碗上。
「这个小镇有严格的戒律,就是绝对不能把秘密泄露给山外的人。曾经有人因为违反这个戒律,连房子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看来这个地区的居民很喜欢纵火。
「这个秘密,村民们已经守护了数百年之久。」
「这个秘密和咩咩咩之日有关系吗?」
「是的,所以我不能说。因为村民中有人把米罗当外人。」
原来如此,要是因为告诉米罗秘密害房子被烧,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个秘密,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在我们搬到后区之前,桃代就已经离开家了。」
天代摇摇头。桃代是妈妈的名字。
「这么说来,我住在这里,村民们应该不太欢迎吧?」
「或许会有些人感到不安吧。但不用担心,大家都很敬重外婆的。」
天代说着露出了笑容。
米罗的外婆——也就是天代和桃代的母亲,是位内科医生。她在届满六十岁前,便辞去了在综合医院多年服务的职务,并在这个小镇创办了「后区医院」这间诊所。听说居民们长期饱受慢性农药中毒所苦,而许多患者都曾受惠于外婆的医治。
外婆于六年前过世后,后区医院仍持续营运,并由外婆的后辈,内海医师接掌。天代目前也在这间后区医院担任护士。
「这么说,我就不用担心会被丢石头了吧?」
「当然。这里虽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但大家都很善良的。」
天代望着窗外的小镇,露出微笑。
5
天代用过早餐后,就前往后区医院上班了。听说她大概六点左右回来。
打开电视,正在播放一个从没看过的地方新闻节目。一个长得像国中生的记者,正在采访乡下的夏日祭典。电视画面里尽是些满脸皱纹的老人家。关掉电视,翻了翻书架上的书,但蝉鸣实在太吵,根本看不下去。
这种日子还要过一个月?无聊得要发疯了。
米罗踩着拖鞋出门。平房后面有座小山丘,沿着石阶往上爬,大约三分钟就到了山顶。树荫下吹来的风非常舒服。
从山顶俯瞰后区,只见四周群山环抱,东西两边各有一间神社,神社的鸟居像两位门神,守护着这个小村落。村落以商店街为中心,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三十来户人家,其他都是农田和池塘。挂着半钟的消防瞭望台,这种东西大概只有在古装剧里才看得到吧。
他顺着燕子的身影,望向借住的平房,后院里并排着三棵怪树,树干顶端长着像绿藻球一样的叶子,整棵树看起来好像一根挖耳棒。三棵树高矮不一,就像三兄弟在比身高。
米罗对这种树有点印象,爷爷躺着的那间四叠半小屋里,也摆着一模一样的树。他还记得爸爸以前经常靠在盆栽旁哭泣,这树,或许跟箕国家有什么渊源吧。
米罗正在回忆着,突然,平房那边传来一阵叫喊声。
「喂——米罗。喂——」
是藤冈的声音。心头一惊,赶紧跑下石阶。昨天的事还是别让村里人知道的好,可不想因为一时热心,反而变成下一个被欺负的对象。
气喘吁吁地跑回平房,看到藤冈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口,两腋夹着拐杖,身上包着纱布和绷带,活像个大了一号的木乃伊。脸上还戴着粉红色的口罩。
「干什么?一大早鬼叫鬼叫的。」
「我是来道谢的。昨天多谢救了我。」
藤冈深深地鞠躬,光秃秃的脑袋上冒着几颗黄色水泡。米罗脑中立刻浮现出他涂满厚厚一层药膏,油腻得像奶油一样的背部。
「先进来吧。」
米罗打开门。就算他是个被全村排挤的边缘人,也应该知道一些村里的内情。藤冈睁大了眼睛,像条金鱼。
「真的吗?谢谢。」
藤冈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他汗湿的绷带散发出一股烂葱般的臭味。
米罗扶他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倒了杯麦茶给他。
「我叫箕国米罗,请多指教。」
「我早就知道了,护士小姐的亲戚嘛。她身上总是很香呢!」
藤冈把粉红口罩拉到下巴,眉飞色舞地说着,口水都快喷出来了。
「你感冒了吗?」
「才不是呢!在盂兰盆村,不戴口罩会被我妈骂。」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米罗突然想起父亲以前在公寓里戴着医疗口罩的模样。
「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啦,我习惯了。」
「烧伤要特别注意,尤其是深层的,有时过很久还会肿起来。」
米罗一边说,脑中浮现出奶奶的遗体。奶奶是火灾发生后第六天过世的。
「谢谢,米罗真是好人。」
「先别说这个,我问你,对你施暴的人是谁?」
米罗压低了嗓音。
「是青年会的那些人啦,名字不能说,我不想把外人也卷进来。」
「不只一个人吧?」
「嗯,怎么知道的?」
「看你身上针孔的种类就知道。有报警过吗?」
「没有。」
「为什么?这样下去,你搞不好会被杀掉的。」
「没用的啦,上次我被他们从悬崖上推下去,去报警也没人理我。警察就是这样,不出人命不会管的。」
「可以找人权团体或法院啊,看到你身上这么恶心的伤,谁都会看不下去的。」
「不行啦,青年会的人被抓,后区就完了,我爸会骂我的。」
藤冈紧紧握着双手。看来他有个脑袋不太正常的父亲。
「听说你爸是个罪犯?」
「对啊。」
「他犯了什么罪?」
「诱拐未成年少女、非法监禁、伤害致死,还有强奸致死。」
「什么?」
「他把和服店的女儿拐走,关在寺庙的客房里。那女孩超可爱的,我超喜欢的。」
这个全身绷带的男人鼻孔张得老大。
藤冈得意洋洋地说着,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九年前的冬天,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突然失踪了。少女名叫合津聪子,左半边身体天生带有红色的胎记。她从盂兰盆中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家里的和服店帮忙。她个性开朗讨喜,深受村里的人们喜爱。据说,她那天去杂货店买东西,之后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出现。
或许是因为后区四周环山的关系,自古以来,这里就经常发生孩童被「神隐」的事件。村民们相信山里住着山神,并且认为山火和神隐都是火神在作祟。只是,近二十年来,似乎没有再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这起事件让村里的人们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位于后区东西两侧的两间神社的神官,也各自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乌蓝神社的藤冈宫司认为,神隐是火神对村民们失去对乌蓝山信仰的警告;而婆那神社的藤卷宫司则认为,这是一起诱拐事件,应该报警处理。
村民们各有拥护,意见纷纭。村里到处都吵得沸沸扬扬,但最后还是乌蓝神社的藤冈宫司占了上风。据说,当时后区未成年卖淫和非法滥用农地的情况十分猖獗,许多居民都害怕警方介入调查。婆那神社的藤卷宫司也因此多次受到村人威胁,不得不打消报警的念头。
然而,两年后的春天,情势却突然急转直下。藤卷宫司前往乌蓝神社,为了夏日祭典的事宜与藤冈宫司商议,却在寺院的厢房里发现了遭到监禁的合津聪子。一直声称「神隐」是火神所为的藤冈宫司,竟然就是诱拐少女的凶手。
藤卷宫司立刻报警,藤冈宫司也被宫城县警逮捕。只是,当时似乎仍有不少村民相信藤冈宫司是清白的。
一周后,警方公布了一项令人震惊的事实:合津聪子的右手被切断了。藤冈宫司砍下了少女没有胎记的那只手臂,并且将其烤熟后吃掉了。村民们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唾弃藤冈宫司的兽行。
「聪子妹妹一度恢复健康,但两个月后就因急性肺炎过世了。从那之后,我就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去杂货店会被人群殴,躺在拜殿里还会被丢汽油弹。甚至还被带到马房,被迫帮公马口交……我妈也因此精神崩溃,跑去加入奇怪的宗教,现在在京都的机构里,每天对着太阳念念有词呢。」
藤冈说到这里,咕噜咕噜地喝光了杯中的麦茶。
「乌蓝神社现在只剩你一个人了吗?」
「是啊,其他人都受不了鸟兽散了。」
「你也快逃吧。」
「不行啦,我爸交代我一定要守护神社。」
藤冈得意洋洋地说道。他爸的话对他来说,简直比圣旨还灵。
「你这样下去,会在你爸爸服刑结束前就死掉喔。」
「哈哈哈,没事啦。对了说到这个,藤冈知道一件超劲爆的事喔。」
藤冈兴奋地往前倾身。
「监禁聪子妹妹的,不只我爸一个人喔!」
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警察还在调查的时候,我去后区医院拿药膏的处方笺。那天,天代小姐身上还是一样香喷喷的。我在候诊室等药的时候,刚好听到窗外有几个刑警在聊天。其中一个刑警说,他之前在医院问过聪子妹妹,关于她被救出来之后的生活情况。当问到她和那些绑匪相处的情形时,聪子妹妹好像说:『不只那个人……除了那个人以外,还有好多人……』」
藤冈学着少女虚弱的语气,有气无力地说着。
「这么小的小镇,竟然有这么多变态?你是说,你爸一个人把所有的罪都扛下来了?」
「我猜是这样,但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警察为什么不抓其他共犯?」
「听说刑警问她其他人的名字时,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真可疑……她该不会是在耍警察吧?」
「是真的啦!我听到他们讲话,那个警察发现我偷听之后,脸都绿掉了。」
藤冈得意地挺起胸膛。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就表示这个小镇里,还有其他变态在外面游荡。
「聪子不是被关在乌蓝神社的厢房里吗?就算有其他共犯,他们进出神社,难道都不会被发现?」
「嗯——详细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啦。总之,我爸那么努力,我怎么可以丢下神社不管呢!」
藤冈一本正经地说道。看来他还是很有担当的。
米罗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时间还多得很。或许,查一查这桩监禁事件的真相也挺有趣的。
「对了,」米罗再次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咩咩咩之日』是什么吗?」
「嗯,就是下礼拜十六日吧。」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吧?快告诉我!」
「哎唷,这不能说啦!」
藤冈苦笑着。看来,即使是像他这么爱八卦的人,对于「咩咩咩之日」的秘密也还是有所顾忌。由此可见,村里的规矩有多么严格。
「我可是后区医院护士的亲戚,如假包换的后区人。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米罗故意提高了音量。
「说得也是。」
藤冈耸耸肩,笑了笑。
「所谓『咩咩咩之日』,就是女孩子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日子喔!」
「……啥?」
「到了八月十六日的早上,后区就会有很多女孩子从天上掉下来。」
藤冈张开双臂,像鸟一样拍着,笑得非常开心。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6
寄住的第九天下午,米罗来到了小白川市的医院。
「虽然只看到轻微的瘀青,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做个核磁共振检查吧。」
瓜子脸的女医生头也不抬,盯着病历说道。她的牙齿黄得像劣质塑胶,看来她自己也没怎么在保养牙齿。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医者不自医」吧。
女医生简单说明了检查流程后,向两位监护人点点头,就离开了病房。
「这孩子该不会又失忆了吧?」妈妈坐在床沿,担心地问。
「放心啦,我记得妈妈你叫桃代,上厕所前记得脱裤子。」
「真是无趣。我倒是很想失忆,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辞掉工作——」
「米罗,检查结果没事就好。」
天代及时打断了姐姐的话。
「谢谢。不过妈妈的气色反而最差呢。」
「少啰嗦!我刚下夜班,当然累啊!」
妈妈不耐烦地咂了咂嘴,故意打了个呵欠。
米罗他们现在位于小白川市综合医院,距离盂兰盆村大约四十公里。米罗的外婆和内海医生以前都在这家医院工作过。医院的内部装潢和后区医院非常相似,让米罗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后区。听说内海医生会把病情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病患转诊到这里。
今天中午,米罗在散步时发生了意外。一台故障的收割机突然冲上田埂,直接迎头撞上。听说是附近的农家主人发现米罗昏倒在地,赶紧把人送到后区医院。米罗很快就恢复了意识,但内海医生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建议带到小白川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于是天代便开着厢型车出发。
「我工作还没忙完,得先回后区了。桃代,这边就麻烦你照顾了。」
天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也累了,等等要回去。有事再打电话给我。」
妈妈也随意地挥了挥手,便离开了病房。
米罗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虽然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但百叶窗挡住了外面的景色,什么也看不到。
回想起这九天来在后区的经历,仿佛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境。从穿过山间隧道那一刻起,就觉得自己像置身于虚幻之中。监禁事件也好,咩咩咩也罢,都像是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情节。或许,这一切只是村民们联合起来开的一个玩笑吧?
听着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连思考都觉得懒了。
米罗拉起棉被,闭上了眼睛。
「米罗,醒醒、醒醒。」
一只粗糙的手正摇晃着他的肩膀。米罗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全身缠满绷带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探病的啊。米罗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耶!」
藤冈眯起眼睛,笑嘻嘻地说道。他身上依旧缠满绷带,而且看起来比米罗的伤势还严重。
「你怎么来的?」
「搭盂兰盆交通的巴士来的啊。我看到护士们上了厢型车,就赶紧跟了上来。藤冈也是这家医院的常客呢。」
「喔,是喔。那还真是多谢你了。」
米罗撑起上半身坐着,喝了口宝特瓶里的水。这个姿势正好可以清楚看到窗外的景色。小白川市不像盂兰盆村,这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中层住宅。
「我听说是在田埂上被耕耘机辗过去了,真的吗?」
「胡说八道。」
「不是吗?我听说是婆那神社前面的田埂耶!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藤冈说话时,口水四处飞溅。米罗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自己之所以去婆那神社,其实是想亲眼看看藤卷宫司。自从乌蓝神社的藤冈宫司被逮捕后,婆那神社在后区的地位可说是如日中天。如果监禁事件背后还有其他隐情,那么藤卷宫司绝对有嫌疑。
但米罗并不打算将内心的想法告诉藤冈这个大嘴巴。
「想去哪里是我的自由。你回去吧。」
「对不起啦,对不起。不过说起来,我在想该怎么报恩的时候,想到一个超棒的主意!米罗以前有闻过女孩子屁股的味道吗?」
藤冈一脸正经地问。
「啊?」
「一定没有闻过吧?藤冈当然也没有。不过,我终于找到可以闻到屁股味道的方法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后天就是咩咩咩之日了吧?那天早上会有很多女孩子从天上掉下来喔!我们可以抓其中一个,然后带到没人的小屋里……接着,就可以让她张开腿,闻她下面的味道啦!我当然是第二个闻啦!」
「给我闭嘴。」
米罗从床上跳下来,一脚踹在藤冈的屁股上。藤冈发出「啊」的一声。
米罗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虽然对闻女孩子那种味道没什么兴趣,但如果能跟女孩子发生关系,倒也是很想试试看。活到现在都还没有碰过女孩子。
「咩咩咩之日那天,真的会有人从天上掉下来吗?」
「真的啊。」
「就照字面上的意思?」
「对啊。」
「这根本不可能吧,用常识来判断也知道不可能啊。」
「嗯,这就是超自然现象嘛。」
「闻人家屁股的味道,不怕被火神大人诅咒吗?」
「安啦,没事啦。我之前看过掉在田里的,就跟一般的女孩子一样,大概十四岁左右吧。」
「怎么掉下来的?」
「就像下雨一样,从云里面扑通扑通掉下来。」
「不会摔死吗?」
「会啊,头朝下掉下来,脸都摔烂了。想闻新鲜的味道,动作就要快一点才行。」
「会掉下来几个人?」
「二十一个。每年都一样。因为里面混了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所以年轻女生只有二十个。」
「年纪大一点的?什么意思?」
「以前只有二十个年轻女生掉下来,但自从合津聪子过世那年开始,就多了一个人。变成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也会一起掉下来,很诡异吧?」
藤冈夸张地歪了歪头。
「聪子过世的时候几岁?」
「二十岁。」
「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年长女人呢?」
「好像也差不多是那个年纪。」
藤冈睁大了眼睛,拍打着床沿的扶手。从天上掉下来的少女们,难道和过去在后区不幸丧生的少女们有什么关联?
「都是些什么样的孩子?体型应该都不一样吧?」
「除了年纪最大的那个,其他都一样喔。之前内海医生验血的时候发现,这二十一个人的DNA竟然完全一致,超神奇的!」
竟然有二十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从天而降?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掉落的地点是固定的吗?」
「只知道会掉在后区的某个地方。」
「这样要怎么抓啊?」
「没那么难啦。咩咩咩之日的前一天晚上,婆那神社都会举办盆踊大会,大家都会喝到天亮,所以早上街上几乎没有人。而且从乌蓝山上去的话,可以很快就找到女孩们掉在哪里。」
「乌蓝山?」
「对啊,就是我们神社后面的那座山,那里是镇守之森,一般村民不会进去。山上有一间供奉火神大人的祠堂,可以俯瞰整个村落。我们到时候就去那里吧!」
藤冈像机关枪一样喋喋不休,看来他对少女的「那里」真是情有独钟。
「事情真会这么顺利吗?」
「保证万无一失!我会带上我爸的望远镜。咩咩咩之日那天早上,在我家神社境内集合,就这么说定啰!」
藤冈兴奋地探出身子,笑得合不拢嘴。
7
隔天傍晚,米罗做完核磁共振检查后,搭着天代的厢型车返回盂兰盆村。
「要多休息喔!我已经跟姐姐说,要她赶紧帮忙找住的地方。」
天代坐在驾驶座上,神情有些忧虑,眼角的皱纹似乎比上周更深了。
回到后区时,已经超过六点了。空气中带着湿气,看来刚刚下过一场雨。米罗在后区医院的停车场下了车,远远就听到盆踊的喧嚣声,不少穿着浴衣的孩子们正沿着田埂走着,婆那神社也亮起了点点灯火。
「夏天的祭典,一直都是在婆那神社举办的吗?」米罗随口问道。
「以前都是乌蓝神社和婆那神社轮流举办的,但自从乌蓝神社的宫司被抓之后,就只剩婆那神社办了。」
天代一面收起车钥匙,一面回答。
米罗和天代一同走进后区医院,向内海医生道谢后,便离开了诊间。天代似乎还有工作要忙,米罗往候诊间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眼熟的老婆婆正打着瞌睡。
走出后区医院,婆那神社方向传来阵阵鼓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米罗决定去凑凑热闹,看看夏日祭典。
顺着人群沿着田埂走,大约走了十分钟左右,就来到了婆那神社的院子。院内灯火通明,犹如白昼,大约有三、 四十位村民围着高台,随着音乐起舞,其中大多是超过六十岁的长者,而拜殿前则有一群脸红脖子粗的中年男子,正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听说被收割机辗到了?你们城里人就是娇生惯养,一点用都没有!」
突然,肩膀被人戳了一下。米罗转头一看,是巴士司机坚山,他正咧着嘴笑,嘴里还叼着那根烟。
「你消息还真灵通啊。」
「小镇就这么小嘛。看来瘟神终于出手了。」
「瘟神?」
「就是乌蓝神社那个小鬼头啦!我早就说过了吧?」
坚山喘着粗气,他那湿淋淋的浴衣散发出一股臭水沟的味道。
「我得回去了。」
「不行!不喝几杯怎么对得起火神大人?不喝的话,就要把烟插进屁眼里!」
坚山一把抱住米罗的腰,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米罗试图挣脱,却不小心滑了一跤,身体撞到了篝火。
「好烫!」
几点火星溅到了右肘上,赶紧跳开。
「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被瘟神给诅咒了!」
坚山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从昨天开始,自己只要一出门,就会遇到各种倒楣事。看来,还是安分一点待在家里比较好。
米罗穿过鸟居,头也不回地沿着田埂走去。
第二天,八月十六日清晨。
少女们如同雨点般,降临在后区。
8
「简直难以置信。」
内海医生摸了摸沾满雨水和泥污的手腕,喃喃自语。
乌蓝山弥漫着浓厚的雾气。藤冈带着内海医生和天代赶回来时,少女的脉搏已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了。
「竟然有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能活命?」
内海医生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其他人。他似乎已经接受了少女从天而降的诡异现象,但仍然无法相信眼前的少女竟然还活着。米罗像咳嗽一样吐出一口气。
「看来是偃松当了缓冲垫呢。」
「凭这种东西怎么可能避免脑部受损。简直像在开玩笑。」
内海医生一边摇头,一边抚摸着深绿色的偃松叶子。
「有可能恢复意识吗?」
天代轻声问道。内海激动地点头。
「如果她的语言中枢没有受损,我们就能从她口中得知真相!就算她不懂得我们语言,也可以慢慢教导。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能解开咩咩咩之谜了!我们就能知道这些孩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内海医生两眼放光,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他立刻拿起天代带来的巨大纱布,用力按在少女的脸上。纱布很快就被染红了一大片。用胶带固定好纱布后,少女的脸看起来肿胀得像个怪物。
「她的体温正在快速下降!你们两个,立刻把她抬到后区医院!天代,你负责联系小白川医院的急诊室,我们需要输血!可能还需要开颅手术!一定要救活她!一定要救活她!快!都给我快点!」
内海医生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声嘶力竭地喊道。他现在的状态,简直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任何人都不敢靠近。米罗当然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和藤冈小心地将少女的身体抬上担架,用安全带固定好肩部和腰部,然后两人合力,慢慢地抬起担架。山上吹来一阵阵带着热气的风,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担架的平衡,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将少女抬下了乌蓝山。
十一点过后,小白川医院完成了一场紧急手术。
听说是内海强行要求医院挪出手术时间。由外科医生五味执刀,进行血肿清除和凹陷头颅骨的复位手术。
「这下变成大事了。」
在小白川医院的候诊室里,藤冈长长地叹了口气。
挂钟指着下午六点,夕阳从窗外射入,将沙发染成橘色。
「真没想到会有女人从天而降。」
「嗯。」藤冈深深地点头。「米罗感觉也累了呢。声音比平常沙哑。」
「还不是因为太兴奋喊太大声了。你也很可惜没闻到屁股的味道吧。」
「是啊。不过闻到了很多天代小姐的汗味。本来也想闻咩咩子的说。」
「咩咩子?」
「就是那个女人啊。因为在咩咩咩之日掉下来的,所以叫咩咩子。不错吧?」
藤冈得意地张大了鼻孔。
在候诊室消磨时间时,外科医生五味从走廊走了出来。他叫住正在门口讲电话的天代,两人简短交谈后,便一同走向住院病房。
「发生什么事了呢?」藤冈语气兴奋地说:「咩咩子该不会快死了?」
「去看看吧。」
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候诊室,放轻脚步跟在五味他们后面。
他们从侧门穿过走廊,前往住院病房。途中遇到一位护士,她看到藤冈溃烂的脸,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爬上三楼,五味他们走进了走廊尽头的病房。
「这里是米罗住院的同一间房间呢。」
藤冈指着门牌,小声地说。
两人蹲在门前屏住呼吸,从通风口传来房内的对话声。
「——那么,DNA呢?」
「和去年采集的纪录一致。从医学角度来说,是和去年样本同一个人。」
是内海和五味的声音,前者口齿不清,后者语气沉稳。
「她们都拥有相同的基因型。」
「是的。」
「还是老样子,一点都不科学——喂。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内海的声音变大了。像在哄小孩一样,他正在跟床上的病人说话。
「我是医生。我想帮助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米罗的呼吸声。
「喂,听得见我的声音——」
「是的。」
传来像老人般沙哑的声音。不禁把耳朵贴在门上。
「你、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对吧?」
内海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的。」
「看得见我的脸吗?」
「是的。」
「呼吸会不会不舒服?」
「是的。」
「身体有哪里痛吗?」
「……头和胸部。」
房内传来骚动声。米罗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已经打了止痛针。很快就会好转。话说回来——」
「是的。」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你们是从哪里——」
碰的一声巨响。
门嘎吱作响地向内开启。藤冈似乎重心不稳,头撞到了门上。我和内海、五味、天代四目相对。感到脸色瞬间苍白。
「偷听吗?真是没教养的家伙。」
内海尖声说道。
「对、对不起。」
「给我老实站好。」
内海瞪着这里,深吸一口气,将视线转回病床。不禁跟着看向病床,差点窒息。她正笔直地盯着米罗。
「请看着这边。我要继续问问题。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不记得。」
「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
「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不知道。是后区以外的某个地方。」
颤抖的声音回荡着。虽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似乎记得后区这个地名。
内海说到这里,便靠在墙上,垂下了肩膀。显然是对这些模糊的回答感到失望。米罗默默地观察着房间的一切。
「如果想起什么请告诉我。天代小姐,带着那两个人回后区吧。五味医生,如果她想起什么请务必联络我。」
内海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完,转身背对着躺在病床上的病人。
当我们搭着轻型货车回到后区时,整个村落寂静得仿佛时间停止一般。
商店街空荡荡的,仿佛昨天那场骚动从未发生过。只有婆那神社境内灯火通明,与周围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在烧尸体喔。从天上掉下来的女孩子们,规定要由宫司火化。」
藤冈脸颊贴在车窗上,喃喃自语。不知何时,他已经戴上了粉红色的口罩。看来很认真地遵守母亲的嘱咐。
把车停在后区医院的停车场后,大家各自踏上归途。只有内海系着领带往婆那神社走去。似乎是要向藤卷宫司报告经过。
「米罗,脸色很差喔。没事吧?」
在回平房的路上,天代眉头深锁,忧心忡忡地问道。
「没事。」
「才刚出院而已,别太勉强自己。」
天代不安地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
八月十七日,清晨。
微弱的晨光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来。五味躺在床上,凝视着休息室肮脏的天花板。
据内海所说,后区每年都会发现大量基因型相同的尸体。诡异的是,这些尸体的基因型竟然完全一致。植物和海葵的无性生殖另当别论,但人类绝不可能出现这种现象。但DNA鉴定的结果,却证实了内海的话。
如果将此事写成论文发表,肯定会是世界级的发现吧。但……这种论文大概连正经的科学期刊都不会刊登。顶多只能登上灵异杂志的三版新闻吧——
「不是这样的。」
五味翻了个身。早在和内海通电话时,五味就已经直觉地意识到这点。咩咩咩绝非逻辑和科学所能解释的现象。这正是灵异杂志的专业领域——也就是,怪异。
「该怎么办呢?」
就在五味再次翻身时,走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有人直直朝这里接近。是病人的情况有变化吗?
起身戴上眼镜,房门随即开启,护士走了进来。
「对、对不起。」
一位三十多岁的护士,牙齿喀喀作响地说。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怎么了?」
「后区医院来的病人,手臂不见了。」
「手臂?」
他疑惑地反问。她在说什么?
「手臂。」护士指着右手臂。「总之请到病房来。」
有种不祥的预感,病房发生了什么事?迅速披上白袍,冲出休息室,一次跨两阶地冲上楼梯。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刺鼻的酒精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点滴架倒在一旁,床铺被鲜血染红。
「这是怎么回事?」
心脏仿佛要从喉咙跳出来。
病人的脖子缠着管子,右手臂完全消失了。
※※※
被天代的说话声吵醒。
看了看挂钟,还不到七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从毛毯里钻出来,擦了擦身上的汗,就往客厅走去。
「——好的,我马上过去。」
穿着睡衣的天代放下话桶。手指微微颤抖。
「怎么了?」
天代吓得肩膀微微一颤。转过身来,气喘吁吁地开口说道。
「昨天那个人,死了。」
「是手术失败了吗?」
「不是。」天代摇摇头。「好像是被杀的。她被切断右手臂死了。」
9
天代离开去小白川医院一小时后,门铃响了。
打开门,只见坚山肩膀耸起,一副气冲冲的样子,胸前的名牌在光线下闪烁。
「喔,天代不在吗?」
「她出门了。」
「藤卷宫司有话要我转告,等一下会有刑警来问话,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是什么事?」
「要是敢装傻就死定了,是咩咩咩的事。」
坚山用粗哑的声音恐吓道,额头冒出大颗汗珠。
「我知道了。不过请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要这样守护秘密?」
「啊?」坚山发出沙哑的声音。「因为宫司希望这样做啊。」
「好好研究的话,应该能查明少女掉下来的原因,也能救很多少女的性命喔。」
「外人什么都不懂。」
坚山停顿了一下,望着被晨雾笼罩的小镇。
「知道聪子的事件吧?从那个混帐宫司被逮捕的那年开始,女人的数量就多了一个。咩咩咩是对村民犯下恶行的惩罚。端正态度接受这一切,才是对火神大人的敬意。研究这种事想都别想。」
坚山脸色难看,像吃了苦药一样说道。
不到一小时,门铃又响了。
打开门,只见田埂边停着一辆宫城县警的巡逻车,一个脸色像烂马铃薯一样难看的刑警站在那里。
「你是箕国米罗吧。关于这起事件,你应该知道吧。可以耽误一点时间吗?」
刑警语气强硬地说道。身上散发着汗水和咖啡混杂的难闻气味。
「请这边走。」
按照他的指示上了巡逻车,目的地是后区医院。
在一位年轻刑警的带领下走进了候诊室。长椅上坐着天代和藤冈。看来他们正在一起接受调查。
「米罗,变成大事了呢。」
藤冈兴奋地说。那个马铃薯刑警用冷冷的眼神看着我。
「别吵,白痴。」
瞪着藤冈坐下。忽然低头一看,藤冈的拖鞋脏得发黑。脚趾间沾满泥巴。
「好脏。怎么回事?」
「因为在清理火灾的残局,所以弄脏了。」
「火灾?」
「嗯,我们的拜殿被人纵火了。」
藤冈若无其事地说。似乎因为被烧太多次,已经麻木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昨天晚上。因为壁钟停在三点多,我猜应该是那个时候。」
「你还是多提防一点吧,真的会死人的。」
「嗯。我会小心的。」
藤冈不知为何露出害羞的笑容。
相关人士被反复叫到诊察室,向那个马铃薯刑警说明事情的经过。刑警们似乎因为无法确认被害者身份而感到焦躁,毫不掩饰其傲慢的态度。
从马铃薯刑警那里听到的内容,大致整理如下:
尸体是今早六点左右发现的。最先发现病房异状的是值夜班的护士。护士跑到休息室,把正在小睡的五味医生叫醒。五味赶到病房时,发现一名断臂女子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气息。
尸体不仅被点滴管勒住脖子,右臂还被利器砍断。从伤口没有任何反应来看,可以判断手臂是在死后才被切断的。右臂至今尚未寻获。
推估死亡时间在今天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虽然病房有警卫驻守,但侧门和急诊室却没有人看管,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
发现尸体的病房,就是米罗住过的同一间房。房间内的指纹被仔细擦拭过,甚至连毛发都没有留下。这起案件虽然充满猎奇色彩,但凶手的行动却异常冷静。
「那具尸体到底是谁啊?」
刑警虽然多次提高音量,但他们不能透露。与其得罪婆那神社的宫司,不如默默地熬过这段追查时期。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问话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和藤冈一起摇摇晃晃地走出后区医院。干燥的山风让人感到舒服。
「老哥,你觉得那个女人为什么会被杀?」
「什么意思?」
从商店街传来几个年轻男子的谈话声。看来这起事件已经在小镇里传开了。
「人被杀通常都有原因的吧。像是仇恨、灭口或是为了遗产之类的。但那个女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和我们根本没有任何瓜葛。杀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好处?」
「确实。很奇怪呢。」
「而且凶手还切断了那个女人的手臂。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可能是脑子有问题吧。」
「听说凶手把所有的指纹都擦掉了。这么谨慎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砍断别人的手臂。」
「嗯,说不定右手有什么秘密?」
「就算是这样,现在才隐藏也没用吧。那个女人已经在医院做过检查了。」
「确实。真是奇怪啊。」
两人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便沉默了下来。一旁也在偷听的藤冈,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看起来很困呢。」
「因为火灾的关系,没什么睡。」
藤冈有气无力地说道。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厚厚的云层密布,仿佛要将盂兰盆村完全吞噬。
10
半夜过后,被激烈的钟声吵醒。
村子里传来嘈杂的叫喊声。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时针指向两点多。
走出卧室,看见天代正在玄关系运动鞋的鞋带。
「怎么了?」
「神社起火了。我去看看,可能有人受伤。」
天代匆匆地说完,脸色凝重地离开了家。
喧闹声越来越大。拉开窗帘,但因为院子里那些像棉花棒一样的树木挡住视线,什么也看不到。披上衬衫开门,温热的湿气包覆着皮肤。
「肯定是火神大人的惩罚。」
风中传来村民恐惧的声音。
跑上平房后面的小山丘,在石阶中途就看到神社燃烧着熊熊大火。从拜殿升起的火焰逼近本殿,境内聚集了一群人。
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看来不是藤冈出事,而是婆那神社着火了。
望向小镇,看来是凑热闹的人影纷纷朝婆那神社走去。天代应该也在其中吧。
「————」
凝视着田埂,突然屏住了呼吸。
只有一个人影朝反方向的乌蓝神社走去。那个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是那个男人放火烧婆那神社的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跑下石阶。选择了一条僻静的田埂小路,朝乌蓝神社的方向跑去。虽然有好几次都差点滑倒,但还是拼命地跑着。身后的喧闹声渐渐远去。
穿过倾斜的鸟居,可以看到拜殿的屋顶被烧黑了一角,应该是昨晚火灾的痕迹。在灯笼那边看见男人的身影。
「站住。」
转过身的男人,脸上满是泪水。
「米、米罗?」
「是你放火烧了婆那神社?」
藤冈停在原地,含糊地摇头。平时在后区总是戴着的口罩,这时却不见踪影。
「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啊。藤冈没有做过的记忆。但是,大家一定会认为是藤冈做的。」
藤冈一边呕吐一边喊着,双手抱着头。
「冷静点,笨蛋。你在说什么啊?」
「我想起刚才在商店街听到的对话。一般的杀人通常都有理由,但是咩咩子没有被杀的理由。杀死刚从天上掉下来的人,谁都得不到好处。但我发现了,只有藤冈有杀咩咩子的动机。」
「那是什么意思?」
「是警察啊。从悬崖被推下去时都不肯帮忙的警察,一有死人就立刻冲来了对吧。藤冈是为了让警察调查后区,所以才杀了咩咩子。」
这是第一次看到藤冈如此认真的表情。风中传来婆那神社的骚动声。
「我还是听不懂。为什么要让警察介入?」
「为了让他们调查聪子的监禁事件啊。警察明明知道犯人不只是爸爸一个,但为了快点结束调查,他们无视了聪子的证词。如果出现新的尸体,再怎么样他们也不能置之不理了吧?」
「会有人为了这种事特地杀人吗?」
「一般来说是不会。但这里是后区。咩咩子在掉进小镇时就注定要死了,所以晚一天杀也不会感到罪恶感。
砍断手臂是为了暗示和监禁事件有关。因为聪子也被砍掉手臂嘛。对警察行动迟缓感到愤怒的藤冈,就放火烧了婆那神社。」
「为什么是婆那神社?」
「为了让他们调查境内啊。如果除了爸爸还有其他犯人的话,向警察透露聪子被监禁地点的藤卷宫司就很可疑。如果婆那神社烧掉的话,警察也不得不勘验现场吧?」
藤冈快速说完,哭着瘫倒在地。肩膀不停颤抖。
「你哭什么啊?」
「因为,是藤冈杀了咩咩子——」
「冷静点。你没有杀咩咩子的记忆吧,你不是凶手。」
「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凶手只可能是藤冈啊。」
「不对。就算你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变态,你袭击的对象也不是咩咩子。」
「咦?」藤冈露出困惑的表情。「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这里的拜殿发生火灾对吧。如果你是杀咩咩子的凶手,就表示你在死亡推定时间的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曾经去过小白川医院。从这里到小白川市,就算开车狂飙也要一个半小时。就算你在两点整杀了咩咩子,回到这里也已经是三点半过后了。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办法在三点多的小火灾发生时,同时身处乌蓝神社。这就构成了你的不在场证明。你没有杀害咩咩子。」
「为什么?藤冈不一定在火灾时在乌蓝神社啊。」
「不对。你在三点过后确实在乌蓝神社。因为放火的就是你。」
时间仿佛停止般的沉默。不知何时藤冈已经不再颤抖。
「……你在说什么?放火的不是藤冈啊。」
「不,就是你。在身上插针、淋上煤油变成火球,全都是你自导自演的。」
「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这是事实。你做的每件事都很奇怪。当你变成火球从山上掉下来时,只有躯干烧得很旺,两只手臂却几乎没烧到。如果是被人淋煤油的话,不应该会那样烧。全身赤裸被淋煤油的话,一定会反射性地用手遮脸。不管怎样手臂都会沾到煤油。但那时候,你的手臂上没有煤油。因为是你自己拿着塑胶桶,往身上淋煤油。」
「……说不定只是刚好没烧到?」
「不对。在你身上喷灭火剂后,坚山把香烟丢在地上吧。你捡起那个正在燃烧的烟蒂,手指却完全没有被点燃。这就是你手掌上没有沾到煤油的证据。
你身上的伤也很奇怪。你全身都插满针像只海胆。但仔细看的话,肚子和手脚上的针排列得很整齐,背部和臀部的针却散布得很凌乱。如果是你自己插针的话就说得通了。肚子这边可以一边看一边插,背部只能透过镜子看,所以才会插得不整齐。」
「为、为什么藤冈非得这么做?」
「我不知道,但是我能想像。你被父亲要求守护乌蓝神社,但你也看到了,没有参拜者的神社已经荒废成什么样子。照这样下去就没办法遵守对父亲的约定。着急的你,不知不觉开始幻想出一个故事。一个你英勇地从后区暴徒手中守护神社的伟大剧本。为了将这个理想的故事付诸现实,才不断伤害自己的身体。」
境内陷入一片静默。藤冈蹲在地上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太懂,但既然是米罗说的,那就一定没错。藤冈没有杀咩咩子呢,太好了太好了。」
看来似乎真的很担心,藤冈瘫坐在地上。不禁叹了口气。
抬头一看,西边的天空像晚霞一样被染红。浓浓的黑烟不断冒出,婆那神社的大火似乎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我有个请求,可以再带我去火神大人的祠堂吗?」
「可以是可以,但为什么?」
藤冈困惑地歪着头。
「我知道是谁杀了咩咩子。」
温热的风吹过,拜殿的铃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11
乌蓝山笼罩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月光被树木遮挡,没有手电桶的话,连眼前一公尺都看不见。
高耸的树木在山风中摇曳,宛如波浪。爬山爬得气喘吁吁,而且这里似乎弥漫着瘴气,让人不敢深呼吸。只有钟声回荡在深山之中。
「在那里。」
藤冈指着前方。在几棵高大的山毛榉树的掩映下,一座像山中小屋的祠堂孤零零地伫立着。后面的悬崖上残留着血迹,两扇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回头一看,夜空依然被染成红色。悬挂在瞭望台上的半钟,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还要再往上。」
「咦?」
藤冈发出不安的声音。
「跟着来就是了。」
拨开草木,朝斜坡上方前进。后面传来藤冈的呼吸声。钟声渐渐远去。
「米罗,我们要去哪里?」
「内殿。」
「……有这种地方吗?」
「有。」停下脚步回答。「刚才的祠堂没有神体。那不是本殿。」
听见藤冈吞口水的声音。确认了小镇的方向,然后再次走向树林。
走了大约十分钟,在山毛榉树林后面隐约有灯光。
「你看。」
「真的耶。」藤冈挑了挑眉。「怎么知道这里的?」
「等一下再告诉你。」
把手电桶照向前方,只见一辆被弃置的轻型卡车后面,耸立着一座比刚才的祠堂更加气派的庄严神社。它的切妻式屋顶上有着像兔子耳朵一般的装饰,周围的草木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纸门透出微弱的光芒。
两人像被吸引般拨开灌木,爬上石阶。门上挂着一把挂锁。捡起一块合适的石头,朝门上的锁扣砸去。
「哇啊!」
无视发出怪声的藤冈,直接砸坏了右边的铜板,接着推开年久失修的门。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
「找到了。」
穿着鞋子跨过门槛,每踩一步地板都发出诡异的嘎吱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怀旧气味。藤冈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打开拉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约十五坪大的房间。
「……这是什么?」
藤冈语气平淡地说道。
房间里没有看到神坛,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几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正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打鼾。借着烛台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矮桌、电视、梳妆台、毛毯等日常用品散乱地堆放在各个角落。
「是、是鬼吗?」
「是活生生的人类。要不要闻闻屁股?」
从笼子外面用手电桶照着其中一个女人。她面色苍白,像只卷起来的西瓜虫。手脚细得像树枝一样。鼻子凹陷,凹凸不平的额头向前突出。
「这是什么?这些人是谁?」
藤冈困惑地比较着女人们的脸。
「这还看不出来吗?她们和咩咩子是同一类人。这些人也都被监禁了。」
「监禁?爸爸不是在监狱里吗?这是怎么回事?」
「冷静点。我好好解释给你听。」
「好奇怪喔。这些人,脸长得——」
「要解开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关键就在于合津聪子的证词。她因急性肺炎过世前,在被问到与犯人一同生活的情况时,不是说过这句话吗?『不只那个人。除了那个人以外,还有很多人。』」
「这些女人是监禁的犯人吗?」
「不对啦。你们误解了聪子的证词。被刑警问到犯人的名字时,她不是说不出来吗?如果犯人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她应该知道名字才对。如果认为还有其他监禁犯,那就怎么也说不通。警察误解了聪子说的话。
那么聪子想传达什么呢?这个小镇有用姓氏称呼自己的习惯。合津聪子也一定是用姓氏——也就是『合津(AITSU)』来称呼自己。『不只是那个人』中的『那个人(AITSU)』,指的不是犯人而是聪子自己。」
「是有很多个聪子吗?」
藤冈更加一脸困惑。
「不对。是指和她遭遇相同命运的人——也就是说,有很多受害者的意思。这些人全都是你爸爸引发的监禁事件的受害者。」
「但还是很奇怪啊。」藤冈看了看脚边的女人,立刻抬起头。「爸爸七年前就被抓了,但这些人还活着。人不吃饭不是会死掉吗?」
「你爸被逮捕后,有人在照顾她们。那个人为了某个目的在利用她们。」
「某个目的?」
「在那之前,先把她们的真实身份说清楚。你觉得她们是从哪里被带来的?」
「不是后区吗?」
「这二十年来,这里只有聪子一个人失踪。就算治安再差,这么多女人消失也一定会有人注意到。很难想像她们是后区的居民。
那么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不是地面,就只剩天空了。她们是在从天上掉下来时被抓住的。脸部受损就是最好的证据。」
藤冈双手抱胸,眉头皱得乱七八糟。
「从天上掉下来的女孩子,应该都在神社火化了才对啊。」
「少女的人数多了一人。早在监禁事件被揭发之前,掉到后区的少女就是二十一人。」
「为什么大家都没发现?」
「因为掉的地方是镇守之森。你前天早上也看到小孩掉在乌蓝山吧。这里是村民不会靠近的地方,就算有少女倒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内殿本来是祭祀火神大人神体的地方。你爸当时是乌蓝神社的宫司,他在前往内殿的途中,发现了一位倒在路边的少女。幸好她掉落在长满偃松的斜坡上,所以还有一口气。你爸便把她带到这里,囚禁起来。
从那以后每年,到了咩咩咩之日,你爸就把少女运到这里。他利用了村民误以为只有二十个少女的认知。这里其实是你爸的收藏室。」
「爸爸真的很喜欢女孩子呢。」
「色鬼宫司可不是浪得虚名啊。不过就像你说的,你爸只照顾她们到七年前。你爸被逮捕后,有人在负责喂饱她们。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
「那个人利用这些女人,杀了一个老人。」
「一个老人?那是什么意思——」
背后传来喇叭声。
那一瞬间,广场变得像白天一样明亮。伴随着轰隆声,身体被抛到空中。飘浮感持续数秒后,剧痛贯穿全身。
战战兢兢地坐起身,刚才还站着的地方突然冲进一辆轻型卡车。看来被弹飞到石阶那里。门柱弯成ㄑ字形,卡车的玻璃碎得一塌糊涂。
「没事吧……」
仔细一看,藤冈被引擎盖压扁了。脸上沾满血,像西瓜被压烂一样。
「撞到了吗?」
从驾驶座传来女人的声音。
「什么啊,还活着吗?」
刺眼的光芒刺进瞳孔。似乎是在用手电桶照这边。
「……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这样说话?我可是刚下夜班,累死了。唉,又得杀小鬼了吗?」
箕国桃代打开卡车车门,轻轻咂了下舌。
12
裹着毛毯的女人们在蠕动。到处传来呻吟声。看来是被撞车的震动吵醒了。
抬起头,桃代慵懒地望着这边。
「咦,结束了?快点继续说啊。是谁杀了老人?」
「是你啊。」
「唉?别说得那么难听嘛。那是法律认可的安乐死喔。」
手电桶的光左右摇晃,似乎是边拍手边笑着。
「不对,就是单纯的谋杀。三年前,你受够了照顾公公,开始想办法不弄脏自己的手就能杀死他。你随意浏览新闻时,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只要能证明植物人状态持续两年以上,就能合法地让公公安乐死。你费尽心思,想着要怎么客观地证明公公两年都没有恢复意识。」
「说得好像亲眼看到一样。」桃代一脸无奈地说。「然后呢?」
「在策划这件事之前,你就知道妹妹不寻常的发现。七年前,藤冈在后区医院偷听刑警谈话时,天代也在场。天代从『不只是那家伙』这句话察觉到除了聪子还有其他受害者,探索乌蓝山后,找到了这栋建筑物。
她们除了年龄相差一岁,长相完全一样。因为每年同一天都会掉下同样年纪的少女,所以只要每年绑架一个,就能组成一个年龄逐年递增的群体。你想到要利用她们。
让天代带路来到这里后,你选了三个少女。选那些年纪相近、脸部伤势较轻的最合适。把她们全塞进厢型车,带回自己家。当然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应该是让天代帮忙一起做的吧。」
「天代可是把外婆的遗产全拿走了。帮忙搬点东西也是应该的吧。」
桃代若无其事地笑着。藤冈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回到公寓后,你每隔几天就录制一段影片。首先是最年轻的少女和公公在一起的影片。花几天时间拍摄长镜头影片,就能证明那个时候公公没有意识。然后换成大一岁的小鬼,拍摄类似的影片。接着再换一个。这样累积拍摄三段影片,就能证明小鬼长大了两岁,而老人依然没有恢复意识。你用这个取得安乐死审查会的许可,成功安乐死了那个垂死的老人。」
「说得倒是简单。」桃代夸张地咂了咂舌。「道具可不只这些。天代家的院子有棵奇怪的针叶树。刚好三棵高度都不同,所以我就把它们拔起来带走了。当室内观叶植物摆着,从矮的换到高的,看起来就像经过两年生长了吧。准备了三个盆栽,每次拍摄的时候就更换。很费工夫吧?」
「你还真是只顾自己啊。」
「我承认那时候对这个点子有点得意忘形了。其实把公寓一起烧掉伪装成火灾会比较轻松呢。」
桃代吐出的唾液画出一道弧线,落在藤冈胸口附近。
「说穿了终究是外行人的不在场证明。警察一调查就会露馅。只要报警你就完蛋了。」
「不可能不可能。如果被发现没看出证据资料是假的,不只安乐死审查会的成员,连参与制定安乐死法的政治家都会被追究责任。那些大人物一定会压下来的。」
桃代愉快地大笑起来。
「你还杀了另一个人。这个可没办法狡辩了吧。」
「谁啊?」
「在小白川医院被杀的那个女人。」
桃代沉默了。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就是藤冈叫她咩咩子的那个女人。」
「哼哼。那她为什么被切掉手臂的原因知道吗?」
「那还用说。」毫不犹豫地回答。「首先,得先搞清楚咩咩子到底是谁。线索就在她的话里。当内海问她在哪里时,咩咩子回答『在后区以外的某个地方』。
咩咩子从天上掉下来,坠落时就失去意识。接受紧急手术后,醒来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为什么她知道自己在后区外面?」
「难道不是护士告诉她的吗?」
「内海问她在哪里的时候,是咩咩子刚醒来没多久。」
「她看了窗外吧。小白川市比后区繁荣,景色完全不同。」
「那时候咩咩子还躺在床上。窗户的百叶窗是拉下来的,不坐起来根本看不到外面。这可是跟她同病房的人说的,绝对错不了。」
「直接说结论,别再玩这种无聊的哑谜了。」
「好吧。当时咩咩子能理解自己在哪里,是因为藤冈没戴口罩。」
「啊?」桃代发出怪异的声音。「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母亲那个怪异宗教的关系,藤冈在盂兰盆村时总是戴着口罩。病房门打开时,咩咩子看到了藤冈。因为藤冈没戴口罩,咩咩子才知道这里不是后区。」
「搞什么啊。谁知道这种事。」
「没错。如果咩咩子真的刚从天上掉下来,不可能知道藤冈戴口罩的习惯。她不是咩咩子,而是变成了别人。那么她是谁?和咩咩子长得一样,又知道藤冈戴口罩习惯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米罗。咩咩子的真实身份就是米罗。」
「真是有够拐弯抹角的解释。」
沉默数秒后,桃代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还不是因为你想了这么复杂的计谋。」
「那还真是抱歉了。米罗和咩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得一样的?」
「在米罗来到这个小镇之前就是了。追根究柢,要制作假影片让公公安乐死,影片里的小鬼就必须跟米罗长得一样才行。提交给安乐死审查会的证据影片里,要是出现别的小孩不是很奇怪吗?所以说,米罗也一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原来如此。」桃代做作地拍了拍手。「答对了。我年轻时做过人工流产。结果因为并发症无法生育。没办法,只好拜托天代给我一个孩子。趁着火灾的混乱说是我女儿,连她本人也轻易就相信了。不过没想到竟然能用来杀死老头子。」
「杀了公公后,觉得女儿碍事就把她杀了吗?」
「不只是这样。她知道得太多了。你知道米罗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吧?」
「嗯。为什么寄住在天代家的米罗,会跟从天上掉下来的女人互换身份。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就在你那假影片的问题上。」
「哦?那是什么?」
「就是公公死后少女还继续掉到乌蓝山这件事。以前是藤冈的爸爸去绑架少女,但他被逮捕之后,就没人去管那些掉下来的少女了。万一她活着下山的话,后区就会大乱。要是被人发现米罗和那些少女长得一模一样,搞不好连杀死公公的诡计都会循线被揭穿。所以你们每到咩咩咩之日,就不得不进入镇守之森绑架少女。」
「说得太夸张了。不过是搬运些半死不活的小鬼。」
「重点不是这个。问题是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你监禁的女人会越来越多。光是准备吃的就很麻烦吧。要是每年都杀掉埋在山上,三十年后这附近就会全是尸体,被发现的话就是自取灭亡。
所以你想出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方法来弃尸。假装又有一个女人从天上掉下来。你从乌蓝山的悬崖扔下女人,制造出像是从天上坠落而压扁的尸体。把她丢在小镇里,就能让人以为尸体是和其他少女一起掉下来的。咩咩咩之日的早上几乎没人,偷偷运尸体也不容易被发现。七年前开始会掉下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就是这个原因。其实你大概希望能一次解决两个,但你判断,如果要跟聪子的监禁事件扯上关系,最多只能多加一具尸体。
但今年你犯了错。在本该没人进入的乌蓝山,我和藤冈突然出现,你慌了吧。慌了手脚的你,把从悬崖推下去、半死不活的女人随便一扔就逃了。这时候,你没注意到那个女人还活着。
多亏内海和五味拼命抢救,咩咩子才捡回一条命。这样下去,她可能会不小心说出你们的真面目。你想杀她灭口。」
「但是,那个女人已经和米罗换过了不是吗?」
「没错。就米罗说的,她去乌蓝神社纯属偶然。咩咩咩之日的前一晚,在婆那神社的夏日祭典被巴士司机纠缠,不想再知道小镇的秘密了。为了拒绝藤冈的邀请来到乌蓝神社,却发现你在准备隔天的事。米罗趁你不注意下到宿坊的地板下,打开了奇怪的麻袋。里面的就是我。我立刻抓住她的后颈,把她塞进麻袋里。」
那时米罗茫然若失的表情至今仍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被一个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袭击,没吓疯就算很了不起了。
我从这大厅被搬到宿坊,大约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被天代淋上井水,剪了头发,还被强迫吃下大量的食物。目的是要让我跟其他掉下来的少女外表一致。从过去的经验我知道,下个咩咩咩之日我就会被杀。
我把米罗塞进麻袋后,向她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从天上掉下来的少女一开始就多了一个人、藤冈宫司把幸存的少女们养起来、宫司被捕后,天代接替了照顾她们的工作,还有米罗也是被抓来的少女之一。但我隐瞒了最重要的事实——七年前开始掉下来的年长女子的真实身份。
米罗一脸失魂落魄。虽然一直觉得失去七年前的记忆很奇怪,但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但眼睁睁看着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从麻袋里钻出来,想不接受现实都不行。
——拜托你。只要和我换一天就好。
我低头向米罗恳求。
我是这样想的。多年来,我一直从深山里的神社眺望着村落,从格子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消防瞭望台。用那边看到的半钟大小和角度当线索,应该就能找到隐藏在乌蓝山深处的内殿。接下来只要有一样工具,就能把她们救出来。
但有一个障碍,就是天代。天代每天都会来宿坊一次查看情况。如果麻布袋空了,她一定会在我找到内殿之前就先下手杀了我。如果有米罗代替我在麻布袋里,我就能假扮成米罗,趁天代不注意时探索乌蓝山。计划败露的风险应该会降到最低。
经过大约半小时的说服,米罗终于点头答应。或许她也对自己是唯一在优渥环境下长大这件事感到内疚吧。米罗不只同意计划,还详细说明了来到宿坊前发生的事。如果不先记住这两周发生的事,就无法自然对话,可能会被天代识破身份。
特别是米罗女扮男装这件事,要不是当时先听她说了,之后恐怕会送命。表面上的理由是不想让好色的乡下人起歹念——但看来也不是刻意在装男人。或许是因为基因相同,我也能理解米罗的感觉。
——回家的路可以问藤冈。
米罗说完,指着拜殿说道。听到这个姓氏时,我记得背脊不禁发凉。
——你是怕他是宫司的儿子吗?那家伙把我当成基督一样崇拜。跟他说迷路了,他一定会毕恭毕敬地帮你带路。
米罗安抚似地说着,解释了藤冈的长相和奇怪的行为。听她说完,很明显藤冈有自残的倾向。
——谢谢。我一定会来救你。
——我相信你。
就算在我离开宿坊时,米罗的声音还是很冷静。如果知道几小时后会被桃代从悬崖推下,大概不会露出这种表情吧。我把揉成一团的抹布塞进米罗的嘴里,绑紧了麻布袋。虽然良心不安得胸口快裂开,但也无能为力。
我换上米罗的衣服离开宿坊。在本殿摇响了铃,藤冈马上就出现了。我的脸色应该比米罗差,但他并没有发现异状。或许是因为米罗刚出院的关系吧。藤冈似乎很乐意被人依靠,一边傻笑一边带我到天代家。
隔天早上爬上乌蓝山,一方面也是为了勘查内殿的位置。还记得看到一个接一个掉进小镇的少女时,吓得心都凉了。紧接着,我就撞见了奄奄一息的米罗。
那时叫内海来也是个赌博。如果米罗复苏,我的真实身份就会被天代发现。但看到米罗痛苦地喘息,我实在无法见死不救。在米罗恢复意识前,先找到内殿就好——我这样告诉自己。
米罗在小白川医院醒来时,我一方面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却又忐忑不安。我不清楚米罗那时是真的失忆了,还是为了我才守口如瓶。
不管怎样,我还是太天真了。没想到桃代会这么快就来灭米罗的口。
「真是给我添了麻烦。」
桃代挥舞着手电桶抱怨。
「倒是你,为什么要让米罗来这个小镇?」
「没办法啊。因为老公的脑袋变得不正常,没办法一起住了。米罗没有户籍,一个人租房子也很困难。只能托付给知道真相的天代。」
「还不是因为你把从天上掉下来的孩子当成女儿。」
「啰嗦。快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切断米罗的右手?」
「当然是为了隐瞒两人互换的事。米罗的右手有烧伤痕迹。似乎是去看祭典时跌倒,被火星溅到。你在病房看到这个伤口,发现那个女人和米罗互换了。
因为你的婆婆死于火灾,所以你知道烧伤有时候会在事后很久才肿起来。刚从天上掉下来的少女有烧伤就很奇怪。所以你必须要藏起右手。」
「哦,真厉害。答对了。从天上摔下来也没摔坏脑子嘛。」
手电桶的光直直照来。
我反射性地举手遮挡,就听见桃代踢地板的声音。糟了。正要往后逃时,脖子一阵刺痛。
「你以为头脑好就能活下去吗?」
耳边传来桃代的声音。
我捂着喉咙蹲下,手掌滑腻腻的。
「既然和米罗换过了,赶快逃走不就好了。真是个蠢货。」
伴随着破空声,背部也传来痛楚。身体渐渐失去力气。
「……愚蠢的是你。」
「啊?」
桃代发出怪腔怪调的声音,视线摇摇晃晃。
「你心里打什么算盘,连从天上掉下来的白痴都看得出来。」
「别逞强了。你也害怕离开这个小镇吧。这种人迟早会死的。」
桃代的声音变得格外冰冷。
「临死前告诉我。结果,你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语塞了。完全不记得掉到乌蓝山之前的事。从拥有一般的知识和语言能力来看,应该和其他人一样过着正常的生活。只是每当我试图回想具体的记忆,脑海中就只浮现出模糊不清、令人窒息的画面,什么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吗?跟米罗一样呢,真无趣。」
传来桃代吐气的声音。抬头一看,一把血淋淋的菜刀正对着我。桃代举起右手,我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
传来噗滋一声,温热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
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桃代面前站着藤冈。在分不清楚哪边是眼睛、哪边是鼻子的脸上,菜刀深深地刺了进去。
「……爸爸,我终于做到了。」
藤冈用开朗的声音说道。桃代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扭曲着脸颊。
我立即站起身,朝轻型卡车的车门撞了过去。车门的角撞上了桃代的喉咙,让她失去平衡。我从藤冈脸上拔出菜刀,朝桃代的胸口刺去。
「好痛!」
尖叫声响起。我跨坐在仰躺的桃代身上,疯狂地刺她的脸。从眼睛、鼻子、脸颊、嘴巴喷出大量鲜血。她的脸变得像雨天的泥水洼。她的手脚剧烈地颤抖了一会儿后,桃代突然就没了动静。
「……做到了,爸爸。」
藤冈的呻吟声让我回过神来。
回头一看,藤冈仰面倒在地上。他的脸也满是鲜血,但因为本来就破破烂烂的所以看不出异样。
「等着,我去叫医生。」
藤冈睁大通红的眼睛。
「……不用了。」
「别说蠢话。会死的。」
「嗯。没关系。」
藤冈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你是在嫉妒聪子吗?」
「不知道。」他的舌头颤抖着。「不过,这样就好了。」
藤冈脸上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
从石阶俯瞰小镇。示警火灾的钟声已经停了,看来火势终于平息了。
我回到大厅,从扭曲变形的铁栏杆之间钻了进去。多亏桃代,省去了破坏铁笼的麻烦。
女人们屏住呼吸,直直地看着这边。我从大厅的梳妆台上拿出一块布,紧紧地缠在脖子的伤口上。
「大家都明白吧?」
我环视了大厅一圈。和女人们四目相接。虽然年龄各不相同,但都长着相同的脸。七个人都脸颊凹陷,身上多处骨头都变了形。
「你是怎么回来的?」
一个少女问道。是去年被带来的新人,脸颊上有个圆形血肿。
「有同伴帮我。」
「……同伴?」
「对。不过死了。」
「你该不会被骗了吧?」
独眼女人插嘴道。脸的左半边烂得一塌糊涂,她是明年该被杀的人。
「没事的,相信我。」
这句话有一半是对自己说的。米罗痛苦地躺在床上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知道了。」
独眼女人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其他六人也陆续站起。她们每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但只有眼神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走出社殿时,朝阳从山峦那端射来。石阶上躺着桃代和藤冈的尸体。在稍远的岩石阴影处,看见一个血迹斑斑的麻袋。应该是桃代把掉在祠堂附近的第二十一个少女搬来了。往里面看,一个眼球突出的少女仰望着天空。
「让一切结束吧。」
独眼女人在我背后不甘心地说道。
俯瞰着小镇,我不禁吞了口口水。要是被后区的居民发现就死定了,只能翻山到小白川市了。
我知道这很鲁莽。我受了重伤,其他人也都是饿得半死的人,根本不觉得能到达邻镇。最好的结果大概也就是半路倒下吧。
「————」
但我们别无选择。为了在这片土地上丧生的数千名同伴,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我呼了口气,踏进草丛。脚步踉跄的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跟在后面。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怪物。但是不能回头。
绝不能死在这里。
被山风吹起的落叶掠过脸颊,飞向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