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我们还是弄到了中午过后才出发。
我们搭上洁丝操纵的龙翼船,两人一起前往南方。
天空是让人神清气爽的晴天,迎面而来的春风十分舒适。是个美好的天气。
我转头看向后方,试图观看根本看不见的星星。无论何时都会在北方夜空闪耀的祈愿星萨尔比亚(Salvia),即使在大气因为瑞利散射染成蓝色的现在,记得也应该位于北边才对。前往南方的旅程也就是背对着北边的祈愿星前进的旅程。
这趟旅程朝着跟愿望相反的方向前进。
「那一带就是十字架岩地吗?」
洁丝指着左边,她的手腕上牢牢地缠着有红褐色污渍的淡绿色领巾。我从洁丝的双脚之间伸展身体,俯视洁丝手指的方向。
在遥远的下方可以看到像锯齿一样异常尖锐的灰色岩地扩展开来。
「真令人怀念啊。这样的话,那边就是缪尼雷斯吗?」
「对。我想应该很快就能看见了。」
龙之翼因洁丝的操作而倾斜,船开始勾勒出平缓的曲线。
过没多久,南部最大级的商业都市缪尼雷斯便出现在前方。大型建筑物井然有序地并列,建筑物间有宽敞的道路笔直地通过。红色的三角屋顶与用白色灰泥涂抹的外墙形成美丽的对比。
我们的目的地是从那里更往南走,越过峡谷后的巴普萨斯。
飞行一阵子后,就可以看见阴暗的森林。巴普萨斯就在那森林里。
「……我要降低高度了。会在修道院遗址着陆喔。」
洁丝观察巴普萨斯的状况后,静静地这么说道,并操作龙翼船。
船体倾斜后,可以看见村庄的模样──原本是村庄的场所的模样。
被烧成黑炭的树木凄惨地倒落在地。原本房子栉比鳞次的场所只剩地基和墙壁的一部分。看来自从受到北部势力的袭击后,没有人回到巴普萨斯的样子。村庄会就这样消失无踪吧。
「洁丝进入王都后,好像没去过比缪尼雷斯更南边的地方是吗?」
「对。虽然我听说过巴普萨斯的事情,但没想到这么……」
「真的很惊人喔。晚上一醒来,转眼间就被火焰包围了。我跟瑟蕾丝和罗西还有萨农一起拼命地逃了出去。」
「姆……」
「怎么了?」
「我刚才在想像猪先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跟瑟蕾丝小姐做了什么。」
「愣静一点,别因为想像而生气啦。我发誓我跟瑟蕾丝什么都没做。」
虽然狗(四十几岁的男性)和黑猪(三十几岁的男性)疯狂用舌头把瑟蕾丝舔得黏答答的,但我是个绅士,所以没有做那种事。
「真的吗?」
「真的。」
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让瑟蕾丝戴上眼镜,叫我「哥哥」。
「您有做些什么呢……」
我战战兢兢地抬头仰望背后的洁丝,只见她用上下颠倒的冷淡表情瞪着我看。
着陆过程变得有点粗暴这件事,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修道院遗址位于在山腰整建出来的平地。因为还是初春,杂草并没有非常茂密,行走起来没什么问题。下了龙翼船后,我们笔直地前往修道院遗址。我紧贴在洁丝身后前进。
诺特把布蕾丝的遗骨藏在这里。
我们在曾经是修道院地板的地方寻找残留着项圈痕迹的石砖。上次寻找大概是五个月前的事了。委托人是瑟蕾丝。瑟蕾丝很想知道诺特偷偷藏起来的东西是什么,所以才向萨农和我撒了个可爱的小谎,让我们寻找──
「找到了。就是这个呢。」
洁丝在圆形的烧焦痕迹前停下脚步。那是银制项圈的形状在石砖上被火烧的痕迹。魔法的劫火虽然会将项圈的主人燃烧殆尽,但只有束缚少女的项圈因为受到魔法保护,不会被烧毁。
洁丝蹲下来默祷,以手指描画着烙在石头上的明亮圆形痕迹。简直像要召唤当时的记忆般。
「诺特先生的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呢。」
洁丝用美丽的眼眸看向我这边。
「这间修道院藏匿着应当前往王都的耶稣玛,结果在六年前被马奎斯大人烧毁……」
我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而且诺特的心上人伊丝也曾待在这里。虽然伊丝勉强逃了出去,却被耶稣玛狩猎者抓住,惨遭杀害。诺特用使用了伊丝骨头的剑不断燃起火焰。他拯救了伊丝的妹妹洁丝,讨伐了仇人的壮汉,杀掉了马奎斯,最终甚至打倒了王朝。」
「简直就像英雄谭呢。」
「无庸置疑是英雄谭啊。」
诺特改变了世界,创造了新时代。原本无依无靠,以小村庄为据点的孤儿,因为与我们相遇而离开村庄,甚至变成了跟最后一任国王决斗的存在。
我们只是待在他身旁而已。从诺特这个男人的伟大英雄谭来看,洁丝她──更遑论我了,都不过是小小的配角吧。
洁丝跟我的故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英雄谭。
「……打开看看吧。」
洁丝这么说着,将双手向前伸。
烙印着项圈痕迹的沉重石材违反重力轻飘飘地往上浮起。石材就那样横向平行移动,静静地重叠在旁边的砖块上。
砖块底下被挖了一个洞。洞里收纳着素烧的坛。
「这就是……」
洁丝将手伸向那个坛,然后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用手捞起附近的土。可以看见像是黑色灰烬的东西掺杂在土里面。
「猪先生之前看到的时候,项圈是放在坛上面的吗?」
「对,我记得是那样没错。」
「布蕾丝小姐的项圈已经风化了呢。」
洁丝将捞起的土放回原处。耶稣玛的项圈离开身体后,倘若那个耶稣玛仰慕的人不在附近,就会一边放出庞大的魔力,一边自行瓦解。黑色灰烬一定是风化的项圈吧。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才好呢?」
听到洁丝这么问,我烦恼起来。
「布蕾丝说她会在这里放个什么当标记。但没有具体说明会放什么……」
「要打开吗?」
洁丝指示着骨灰坛的盖子。
「能拜托你吗?」
洁丝用双手缓缓地抬起骨灰坛的盖子。只见里面──
窥探里面的东西后,我们两人都目瞪口呆。这可是在遗骨前。虽然我努力试着摆出严肃的态度,但几秒后洁丝跟我都忍不住喷笑了出来。
我没想到布蕾丝居然会这么幽默。
洁丝温柔地拎起轻轻放在遗骨上的东西。
「这真的是布蕾丝小姐放的?」
「应该不会错吧。」
因为我笑得实在太厉害了,洁丝有些生气地鼓起脸颊。
洁丝将那个放在手心上。
那是小巧可爱的紫色紫罗兰──原本在遗骨上绽放,没有凋谢也没有枯萎的花朵,在洁丝手中彷佛融入空气一般地消失无踪了。
「猪先生在梦里究竟跟布蕾丝小姐聊了些什么话题呢?」
「那是秘密。」
「姆……」
「你在生气吗?」
「我在闹别扭。」
(插图011)
「原来如此。因为你闹别扭的表情很可爱,我决定暂时不告诉你。」
「那我就不闹别扭了。」
「不管怎么看都是在闹别扭喔。」
洁丝似乎想要控制自己摆出没有在闹别扭的表情,但失败了。那样的表情也十分惹人怜爱,因此我得知了洁丝不管摆出什么表情都很可爱这件事。
我们双手合十祭拜遗骨后,将石砖恢复原状。
我察觉到自己在内心某处盼望着不会发现任何标记或证明。即使打开骨灰坛也什么都没有看到,那我们也只能无奈地回到王都。可能一边说着明天再来看看吧,一边吃些好吃的东西,然后即使隔天再次造访也是什么都没找到──我并非没有期待过这样的发展。
但是,布蕾丝回归到这里了。
我们早就过了不能回头点(Point of No Return)。故事只能继续前进。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机会难得,要不要到基尔多利看看呢?」
我们用走的回到停放龙翼船的地方时,洁丝这么说了。
「不错嘛。我想去看看。」
「就这么决定了呢。」
搭上船后,我一边将身体窝在洁丝的双脚中间,一边想着。
基尔多利是洁丝以耶稣玛身分生活过的城市,是我跟洁丝相遇的地方。虽然的确有想回去看看现况的心情,但总觉得内心变得沉重。
我们要回到最初的城市。这让人不禁有一种真的迈入「旅途终点」的感觉。
起飞的时候,我听见了洁丝在啜泣的声音。
龙翼船在逐渐倾斜的太阳照耀下通过阴暗的森林上空。
森林的名字就叫做「暗黑林地」。根据洁丝所说,从这里砍伐的木材作为建材和燃料支撑着梅斯特利亚南部的生活。洁丝似乎很好奇为何这样的森林名字会使用「暗黑」这种危险的词汇。据说就算到王宫图书馆调查,也还是不知道答案。
「这么说来,你还记得在这座森林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当作是闲聊这么询问洁丝,只见洁丝的脚抽动了一下,从左右两边用力夹住我的躯体。
「我……我不知道……!」
她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感到困惑。
「你说不知道……你该不会不记得了吧?」
「不,我是记得啦……」
「…………?」
「对,没错啦,是我坐在猪先生的背上,然后有一点色──」
洁丝话说到一半突然闭上了嘴。
原来如此,洁丝是想起了那个意外吗?
「不,抱歉,我本来是想说第一次看到赫库力彭时的事情……」
「……唔!」
洁丝的魔法乱了步调,龙翼船倾斜成危险的角度。
「喂!很危险喔,麻烦你集中精神驾驶。」
洁丝一脸不悦地沉默下来,让船恢复成稳定飞行状态。
我松了一口气。
在这座森林看到赫库力彭时,洁丝很开心似的告诉了我关于赫库力彭的事情。之后聊起了关于兴趣的话题、关于悬疑作品的话题、还有藏不住秘密的话题──这时洁丝才总算告诉我她在那之前一直隐瞒关于自己命运的事情。
我得知了耶稣玛残酷的命运,我发誓绝对不会对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洁丝,抱着一丝希望抓住救命猪的洁丝见死不救。
那时我下定决心要一直当洁丝可靠的伙伴。
我认为爱上只能依靠自己的少女是种卑鄙的行为,试图将我对洁丝的好感隐瞒到底。
但结果还是办不到。
不是因为洁丝实在太过可爱。
而是因为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那样温柔对待。
我对满脸通红的洁丝说道:
「明明发生了很多事,但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坐在我背上的事情呢。」
洁丝哼地一声将脸撇向一旁。
「真抱歉呢,我是个好色的女人。」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就在我们聊着这些话题时,渐渐可以看见基尔多利的街道。有大型广场与大圣堂,和以广场和圣堂为中心扩展开来的圆形街景。因为不能在正中央着陆,所以我们到郊外的小山丘降落。
「可以稍等一下吗?」
下船之后,洁丝突然从后面用双手遮住我的眼睛。
「……怎么了?」
「我想说试着改变一下氛围。」
从洁丝那边传来几个像是旗子随强风摆动的声响。
「好了。」
几秒钟后,我的双眼获得解放。
我抬起眼皮,转头看向洁丝。因为响起了生成布料的魔法声响,我大概可以料想到是她当场迅速换装了吧。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看入迷了。
「那是……」
「是我一开始踏上旅途时的打扮。」
水色连身裙。感觉随处可见的乡下少女的旅行装扮。
从第二次转移之后一次也没看过这身装扮,所以我差点都忘记她这副模样了。
「您的感想是?」
「……不错嘛,散发出一种纯朴的感觉。」
洁丝目不转睛地回看着我。
「您的意思是我平常没有散发出纯朴的感觉吗?」
「不是。该怎么说呢?对了,该说还没有王族风格吗?感觉就像个普通的女孩子。」
看到仍旧一脸不满的洁丝,我思考着该怎么说才好。为了争取时间,我这么询问:
「这套衣服袖子很短,你不会冷吗?」
「嗯,因为今天比较温暖。」
「这么说来,现在跟那时不同,没有项圈呢。」
「有项圈比较好吗?」
「不,绝对是没有比较好。」
洁丝点了点头──尽管如此,她还是一样看来很不满意。
这时我察觉到自己忘了说那句魔法的话语。
「很可爱呢。」
洁丝很快将脸撇向一旁,迈出步伐。
「我才不可爱。」
虽然看不见脸,但从她为了掩饰害羞而变低的声音,还有稍微放松下来的步伐来看,我理解到自己说中了正确答案。
洁丝的左手腕还是一样缠着领巾。颜色像是美丽浅水湖泊的布料因为渗入了我的血,色调变得有些混浊。倘若使用魔法,应该能清除干净才对,但洁丝似乎不想对那条领巾使用魔法。
我们把龙翼船藏在树丛里,往下走向城市。我们沿着泥土路的马车道前进一阵子后,没多久就变成石板路的街道,来往的人群也热闹起来。我们抵达了城市中心。
圆顶的大圣堂与大圣堂前面的大型广场。
「这里之前是祭典的会场呢。」
「是的。是猪先生在舞台上跳舞的地方。」
是哪里有趣呢?洁丝呵呵笑了。
「怎样啦,我的舞蹈很精采吧。」
「实在太精采了,大家都大爆笑呢。」
洁丝看来很开心似的边笑边前往圣堂。用黑色金属制成,看来十分沉重的正面大门朝着这边敞开。洁丝指着那里。
「要不要进去看看呢?我很想参观一次看看。」
「当然好。可是,你一次也没进去过吗?」
「对……因为耶稣玛以前是不能进去的。」
对了。以前身为耶稣玛的少女们不被允许进入一般人用来做礼拜的场所。
圣堂里十分干净整洁,只有木制的长椅规律地并排在平坦宽敞的大理石地板上。尽管如此,洁丝还是兴致勃勃地眺望着左右两边。是因为傍晚时分了吗?访客只有我们而已。
正面深处有座大型的大理石雕像。朝天空高高举起手,楚楚动人的女性。从敞开胸前顺着身体展现出优雅曲线的衣着缝隙间,可以窥见优美柔软的肢体。
「一旦知道本人是什么样的人,感受到的印象也会相差很多啊。」
「说得也是呢。看起来也像是想将自豪的肉体秀给许多人看。」
「拜托洁丝可别变成那样啊。」
「我不会变成那样的。我跟那些马上就想脱光的人不一样嘛。」
一站到大型的拜提丝像前,视线就会自然向上移。能看见高高的圆顶内侧描绘着美丽的湿壁画。许多人和动物对画得特别大的女王鞠躬行礼。壁画里的女王一丝不挂,大方展现曲线美。
「洁丝的体内也流着她的血统呢。」
「您边看着裸体图边对我这么说,让我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洁丝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走了起来。
「怎么了?」
「我曾听说这间圣堂的圆顶是可以爬上去的设计。」
「爬上屋顶吗……?」
「对。似乎是设计成双重构造……说不定是这边。」
墙壁有个小小的入口。往里面窥探就会发现有可以往上爬的楼梯。
「我想应该要爬很长的楼梯,要去看看吗?」
「机会难得嘛。爬上去看看吧。」
洁丝很开心似的露出微笑,然后意气风发地钻过入口。
楼梯十分狭窄且陡峭。我们暂时沿着螺旋楼梯转来转去往上爬。为了不离开走在前面的洁丝身旁,我也努力地跟了上去。
「……今天是白色啊。」
我边走边这么说,于是洁丝的步伐像是感到害羞似的稍微加快了。
「因为第一次见到您时也是这个颜色。」
「用不着这么忠实地重现吧……」
哎,但总比没穿好。
「顺便请问一下,猪先生喜欢什么颜色呢?」
「这问题还真难回答啊。」
陡峭的楼梯让洁丝跟我都爬得气喘吁吁,话也开始变少了。
「那洁丝喜欢什么颜色啊?」
「您是在说内裤的颜色吗?」
「不是……是说一般的颜色。」
「说得也是呢,我……」
洁丝暂时陷入思考,然后看向左手。
「我喜欢这条领巾的颜色。因为是猪先生帮我挑选的颜色。」
是因为楼梯实在太难爬了吧,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这样啊……我也喜欢那个颜色。」
「总觉得好像被敷衍了。」
「我没有敷衍你。」
「那么猪先生为什么喜欢这个颜色呢?」
「因为是洁丝说喜欢的颜色。」
我们完全喘不过气,变得一言不发。
爬完螺旋楼梯后,我们来到了楼梯平台。我们在那里稍微小憩。那里设计成可以从小窗户看到圆顶的内侧,我出于小小的好奇心,试着窥探了一下。
能够在近距离看见的湿壁画。正方形的小深凹窗限定了视野范围,是让人能够仔细看清楚拜提丝裸体的构造。不管怎么想,这都是计算过的设计。
「…………」
我一言不发地将脸拉回原位,于是洁丝也从小窗户眺望湿壁画。
「……………………」
看来拜提丝似乎真的是个暴露狂。
在王朝的历史上知道这个冲击真相的人应该寥寥无几吧。
「我们走吧。」
「说得也是。」
圆顶是双重构造的设计,内侧这层描绘着湿壁画,外侧那层则并列着赤陶瓦。像是要穿过这两层的中间一般,在小窗户前方建造着另一道楼梯。那楼梯不仅狭窄,墙壁又弯弯曲曲,洁丝看来难以行走的样子。身为猪的我也因为楼梯的倾斜度有不规则变化,偶尔会变得像悬崖一样陡峭,所以要前进相当吃力。
明明是春天却弄得满身大汗,才总算爬出了狭窄的楼梯。
来到外面后,只见我们人在圆顶的顶点上。
「好厉害!原来这么高呢!」
明明应该很疲惫,洁丝还是发出活泼的欢呼声。
这里能够三百六十度地环顾被夕阳照耀的基尔多利街道。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有类似的街景展开。可以清楚知道街道是以这间圣堂为中心设计的。
「实在高到有一点可怕啊。」
「不要紧的。就算猪先生掉下去,我也会用魔法接住您。」
「不是那个问题吧……」
我边使劲稳住不停颤抖的猪脚边俯瞰街道。能看见郊外平缓的山丘上那格外巨大的建筑物。
「那就是基尔多林家的宅邸对吧。」
「是的!真令人怀念呢。也能看见农场喔。」
洁丝指着在宅邸旁边拓展开来的牧草地。我躺过的猪圈还有我们把刀疤男关起来的仓库,排列的位置都跟记忆中一样。
开阔的农场竖立着一棵大树。
那是我跟洁丝约好在祭典后碰面的场所──
「从八岁到十六岁,我在基尔多利生活了八年,但从未像这样从上面俯瞰过。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样啊,洁丝你在这城市待了长达八年啊。」
「对……」
八年。洁丝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八年。
我思考起我跟洁丝自从相遇后,还没有经过一年的事实。要是只算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其实连半年都不到。
「对我而言──」
洁丝看着还残留着雪的岩山这么说了。
「比起没有猪先生在的八年,跟猪先生在一起的半年是更重要的存在。」
「……毕竟发生了很多事嘛。我们到了很多地方,也遇见了很多人。我们在国内四处游走,上天下地,见识到了比这个基尔多利还要广阔很多的世界。」
洁丝彷佛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一般,转头看向我。
「猪先生您呢?在猪先生的十九年里面,跟我一起度过的时光对您而言……」
洁丝像是发不出声音似的在这边停顿下来。
「就算要跟我剩余的所有人生相比,也比不上跟洁丝一起度过的时光。」
洁丝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将视线拉回岩山那边。太阳正准备沉入轮廓生硬的山脊。尖锐的黑色山影逐渐侵蚀圆形的夕阳。我心想明明太阳平常看起来甚至没在动的样子,为什么只有这种时候会迅速地沉落呢?
夜晚到来了。
我们决定在基尔多利的旅店住一晚。
我们在位于旅店一楼的餐厅用晚餐。旅店虽然狭窄又微暗,但打扫得相当仔细,是个干净整洁的地方。餐桌的桌脚处很暗,就算有猪在也不会引人注目这点很棒。
洁丝偷偷拿啤酒给我。她将马克杯递向我这边。
「这样会变成间接接吻,没关系吗?」
「事到如今,您在说什么呢?」
现在才说这些的确没什么意义啊。
「你知道我酒量很差吧。酒精会让我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喔。」
「不要紧的,请喝吧。」
听到她这么说,我将嘴凑近马克杯。淡淡的甜味与酵母的浓密香气填满了口腔。我咕噜一声喝了下去,是啤酒花吗?一种爽口的苦涩稍微残留在嘴里。
「味道如何呢?」
「……很好喝呢。我第一次喝啤酒。」
洁丝很开心似的笑了。
「我第一次喝酒时,是诺特先生陪我一起喝的。那时也是喝啤酒呢。」
即使不愿意也会想起来。当时诺特不知道我的内在是人类,邀洁丝一起吃晚餐,两人还一起喝了啤酒。而且之后──
「你提起了很令人怀念的往事啊。」
我自己也察觉到我这么说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看到这样的我,洁丝呵呵笑了。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闹别扭的猪先生很可爱呢。」
「我……我才没有闹别扭……」
「因为您平常总是让我闹别扭,这是回敬您。」
然后她喝了一口啤酒。
「果然猪先生那时也在生气呢。气我跟诺特先生两人单独喝酒这件事。」
「笨……笨蛋,我怎么可能生气。谁会嫉妒那种混帐处男啊。」
「但那时猪先生应该还不晓得诺特先生是混帐处男先生才对。」
我急忙寻找可以反驳的话。
「是洁丝你说那家伙很安全的。我相信你说的话。而且就算你跟其他男人喝酒,我也没资格嫉妒吧。」
「我也没有资格为了那时跟诺特先生一起喝酒的事情,对猪先生感到过意不去。」
洁丝笑着这么说了。
「但是,我还是感到过意不去。我想一定是因为我也是从那时开始,就跟猪先生抱持着同样的心情吧。」
我思考这番话的意思。我开始思考,但在途中作罢。
「再给我喝一口吧。我想多品尝一下。」
「好的,请您尽管喝。」
我们简直就像在逃避现实似的喝酒。不只啤酒,我还试着挑战了葡萄酒和白兰地之类的酒。神奇的是跟上次不同,我的酒量很明显变好了,也因此有余力去品尝酒的滋味。我心想早知如此,应该更早答应洁丝陪她喝酒就好了。
在洁丝起身去洗手间时,我们顺便结束了这顿晚餐。虽然洁丝顽固地拒绝,但我还是不离开洁丝身旁,跟到了洗手间外面。她似乎把我当成变态,相当生气地骂了我一顿。
虽然也可以直接回房间,但我们选择到外面散步。天气很好,能清楚地看见星星。
是因为喝了酒吗?感觉飘飘然的。我顺从冲动开口:
「洁丝。」
「是的。」
「这会是最后一个晚上。」
洁丝没有反应,我们沿着夜晚的石板路继续走了一阵子。
我也只能继续前进。
是过了几秒、几十秒,还是过了几分钟呢?洁丝看向我。
「……您的意思是想做些什么吗?」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我感到困惑。
「想做什么是指什么?」
「我在想跟我一起度过的最后一晚,猪先生是否想做些什么特别的事。」
她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坚毅,让我松了口气。好像还有开玩笑的余裕。
「说得也是,机会难得,我想跟洁丝──」
洁丝倒抽一口气。我继续说道:
「我想跟洁丝聊天聊一整晚。」
结果我们完全没睡,真的聊天聊了一整晚。
根本不可能吃得下东西。我们没吃早餐便离开旅店。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自觉地前往基尔多林家的宅邸那边。
洁丝经过她买了黑色立斯塔的基林斯宝石店前。是因为立斯塔的流通处于停滞状态吗?店长似乎改变了经营方针,甚至还有贩售宠物。面熟的年轻人们正在让猪向路人表演才艺。店长这么积极想扩大生意是很好,但这种平凡的猪只才艺终究敌不过我的舞蹈。不会跳舞的猪就只是只平凡的猪。
之前有刀疤男出没的可疑后巷已经没有任何人烟。王朝军与解放军的联盟铲除北部势力时,那些恶棍的流通网也被弄得七零八落了吧。已经不见企图压榨耶稣玛的男人们身影,也没有买不起立斯塔的少女。
抵达基尔多林家的农场后,我们首先前往的地方是猪圈。猪圈的样子完全没变。我倒在泥巴中时,那群疯狂践踏我的傲慢畜生还是一样看来很开心似的发出嚄嚄齁齁的叫声。
一棵大树独自竖立在农场中,我跟洁丝坐到了大树底下。接续昨天的好天气,今天也是个大晴天。春天的微风摇晃牧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洁丝了。
布蕾丝和兼人决定回到原本场所的事。
一方面也是为了活着回去,我必须在今天之内做出决定才行的事。
还有我已经下定决心的事。
洁丝一边看着农场对面的街道,同时伸手频频抚摸我的头。
「我有时会这么想。」
在这悠闲的时光中,洁丝述说起心事。
「假如我能以一个普通女性的身分,平凡地与猪先生相遇的话……如果猪先生也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男性,在这个世界生活的话──」
「……假如是那样,我们一定不会一起旅行,也不会变成这么亲密的关系吧。」
「是那样吗?」
「对。因为洁丝你戴着银制项圈,我是一只猪的模样,我们才会互相需要彼此,一起旅行,一起来到了这里。」
「或许的确是那样也说不定呢。」
风温柔地吹过。洁丝低下头,从膝盖之间看向地面。
「早知道会这样的话──」
洁丝说到一半,暂且把话吞了回去。但结果她还是把那些话吐了出来。
「早知道会这样的话,我们是否不要相遇就好了呢?」
「你这么认为吗?」
「因为……我们居住在不同世界,如果注定会分开的话……如果必须承受这么难过的心情,干脆从一开始──」
洁丝的话语颤抖起来,她在这边闭上了嘴。
我用力摇了摇头。
「我之前也说过,我觉得能跟洁丝相遇真是太好了。这样就足够了不是吗?」
「我当然也很庆幸能跟猪先生相遇,可是……」
因为没办法谈论未来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变成过去的话题。
就连像这样面对过去都感到难受,于是变成假设的事情。
但是,现在就连谈论假设的事情都令人难受。
「不过,我有时会想为什么是我呢?」
洁丝面向这边,疑惑地歪头。
「我这么想很正常吧。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力量,也不像路塔那样拥有可以探测契约之楔的能力。」
拜提丝对洁丝说的那番话,至今仍让我有些在意。
──老身跟汝皆凭借愿望获得了自身缺乏之力。以结果来论,老身创建了王朝,汝则是终结了王朝。
我并没有足以终结王朝的力量。我不像诺特那样会用剑,也不像修拉维斯那样能使用魔法,也没有像伊兹涅或约书那样继承了龙族的血统。我始终只是一只平凡的猪。有着猪模样的阿宅。
洁丝的愿望为何会将我召唤到这个世界呢?是因为吃了生猪肝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愚蠢男人灵魂碰巧在方便召唤的地方吗?
「我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拜提丝大人说的那些话喔。」
「是吗?」
「是的。猪先生教会了我提出任性要求的事。」
我无法立刻理解这番话的含意。任性──就只是这样?
「拜提丝大人也说过不是吗?她说会吵的孩子有糖吃。」
「可是,就只凭任性……」
「这是踏上赴都之旅时,我最缺乏的东西。」
听她这么一说,我可以理解了。
的确是那样也说不定。
洁丝被迫戴上压抑自我中心性的项圈,接受作为一个侍女的教育。
她没办法为了自己牺牲其他事物。
所以才会由我作为外接的自我中心性,为了洁丝选择牺牲其他事物的道路。
没有钱买立斯塔的时候,我说服她卖掉会表演才艺的猪。
我让优秀的护卫与洁丝同行,即便这样会拆散护卫跟仰慕他的少女。
在针之森遭到袭击时,我一直反覆劝告她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生命摆第一。
许多耶稣玛在抵达王都前就丧命,最大的理由一定不是因为她们很柔弱,或是肉体很值钱。
而是因为她们没办法任性妄为。
就连只是想活下去这样的任性要求,她们都不被允许提出。
「猪先生告诉了我就算任性也无妨,无论是谁都有向星星祈祷的自由。」
洁丝露出微笑。
「即使因为我的愿望而遭殃,仍然愿意对我说那么温柔的话──因为能遇见这样的人物,我才能够来到这里喔。」
「哎……既然你这么说,或许是那样吧。」
「就是这样。」
洁丝轻轻抬起右手摆在空中。彷佛喷雾器一般,有细微的水滴从她的手心喷出,沐浴着太阳的光辉闪耀七色光芒。
「所谓的魔法是将任性化为实体的力量。贯彻想这么做,希望变成这样的愿望,甚至改变现实世界的法则,这就是所谓的魔法。是猪先生教我的任性,让我变成了独当一面的魔法使。」
「该不会……我昨晚变得能喝酒也是因为这样吗?」
我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一开始相遇的时候,洁丝用立斯塔帮我治疗,让我顺利地适应原本不习惯的猪只身体。我不仅变得能够用四只脚走路,甚至可以辨认原本猪应该看不见的色彩,还能使用我完全不懂的梅斯特利亚的语言。跟这些事情相比之下,变得会喝酒这种小事……」
「是的。一定是因为我想和猪先生一起喝酒……因为有这样的任性想法,猪先生的身体才会产生了变化呢。」
「真厉害啊……」
该说不愧是继承了媲美神之力的王家后裔吗?
洁丝在魔法这方面拥有十足的天分。
为了生存下去,她缺乏的只有任性而已。
「可是,那为什么──」
我浮现一个疑问。
「为什么我无法变成人类呢?」
洁丝惊讶地眨了眨眼。
「既然要让我维持猪的模样变得能喝酒,干脆让我能变成人类不是更好吗?」
当然,前提是猪的模样也有一些无可替代的吸引力,例如能够合法偷窥饲主的裙底风光,或是被清纯的少女叫猪之类的。
但这些是对我而言的好处,并非对洁丝而言的好处。除非洁丝是暴露狂或超级虐待狂,那就不在此限……
「我……我才不是那种变态!」
洁丝慌张地对我的内心独白吐槽。
「……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消沉。
「我不明白自己的内心。倘若我打从心底盼望猪先生恢复成人类的模样,魔法应当会发挥作用,让您恢复人型才对。而且我应当是这么盼望的才对。倘若猪先生能变成人类的模样,明明也能做许多像是情侣的事情……」
「像是情侣的事情是什么啊?」
我刻意这么询问,于是洁丝别过脸去。
「请您自己想想。」
一定是牵手之类的事情没错。
洁丝暂时陷入沉思,然后她开口说道:
「……说不定是因为我觉得要是变回人类,猪先生就会消失不见的关系。」
这次换我陷入沉思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哎,猪的确是会消失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要是猪先生变成人类,您就会消失到某处的关系。」
「我──」
我本想说我哪里都不会去,但却说不出口。
但是,我的确是有不想去任何地方的想法。纵然变回人类也一样。
「猪先生从我面前消失了两次。」
洁丝加强了语气。
「抵达王都后,我在最后提出了一个任性要求,就是希望猪先生可以陪伴我,但那时猪先生听从伊维斯大人的指示回到了原本的世界。荷堤斯先生丧命后,我明明说了要寻找可以一直在一起的方法,猪先生却偷偷溜出寝室,为了回去原本的世界跳崖自杀了。」
我无话可回。
「猪先生总是会擅自消失。当然我不会因此责怪猪先生。因为我很清楚无论哪次决定,猪先生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打从心底为我着想才那么做的。」
她说得没错。
我有两次决定要离开洁丝身边。那是我流着血泪做出的判断,而且两次都是为了洁丝的幸福着想。但以结果来说,这两次我都让洁丝不幸了。
「所以我才会想要可以单方面挽留猪先生的锁炼也说不定。」
「你说锁炼……但模样根本没关系吧,不管是猪还是人。」
「猪先生是猪先生这件事,是我跟猪先生在一起的最初的理由。」
听她这么一说,感觉像是遥远往事的洁丝的告白在脑海中复苏。
一开始转移到梅斯特利亚的我会变成猪的真正理由
──假如猪先生是人类,猪先生也有不与我同行的选项。
──因为我的愿望让您变成猪先生的模样,而不是人类。
那实在过于坚强的愿望,让我陷入一种五脏六腑被紧紧勒住的感觉。
对洁丝而言,为了可以在一起,我必须是猪的模样。
因为我是猪,没有洁丝的帮忙就无法活下去,所以只能跟洁丝在一起。若是人类的模样,说不定会离开洁丝──或许打从最初那趟旅程开始,洁丝内心深处就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也说不定。
她是否认定我是猪这件事,是可以把我系在身边的唯一一条锁炼呢?
明明不可能是那样。
即使变成了人类的模样,我明明也不会离开洁丝身旁的。
在离别的日子必须想这些事情,实在让人非常难受。
「哎,不过我很庆幸一直是猪的模样呢。如果是原本的模样,实在不敢站在洁丝身旁。」
「没那回事。」
「你可别小看四眼田鸡瘦皮猴混帐处男喔。我原本的外表终究无法融入这种有剑与魔法的奇幻故事世界观。」
「我说过好几次,外表并没有关系。」
「你愿意这么说,我是很感激啦。」
再说还有其他令人担忧的事情。我也是个男人。假如我是人类的模样,有这种金发美少女一直对我示好的话,不晓得我的DT(处男)力场何时会被突破。
幸好洁丝似乎无法理解我这番内心独白的意思,她并没有吐槽。
「……可以在一起──我真的只是希望能在一起就好了。」
洁丝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这么说了。
(插图012)
「为什么只是这样单纯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呢?」
「为什么呢……」
洁丝的手一直抚摸着我的头。
时间不断流逝。
「让我说句话吧。」
「您要说什么呢?」
「跟洁丝在一起的时光,对我而言是无可替代的一辈子的回忆。」
「……是的。」
洁丝露出微笑。
「跟猪先生在一起的时光,对我而言也是一辈子的回忆。」
温暖的风吹抚着背后。
我们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两人一起睡着了。
一定是因为熬夜聊天的关系。即使我醒了过来,洁丝也依旧沉浸在梦乡。
第一次见面那晚,洁丝在这一棵大树下等待着我。
那时洁丝也在睡。是因为已经深夜,而且祭典的工作让她相当疲惫吧。因为那时被刀疤男追杀,我慌忙叫醒了洁丝。
这次我决定不要吵醒她。
我把洁丝留在当时约定的场所,转身离开现场。
我走下山丘,几乎是每走一步就转头看向洁丝。每当我转一次头,靠着树干睡觉的洁丝身影就愈变愈小。残酷的是这条道路一直笔直地延伸下去。直到那身影变成沙粒般的大小为止,我都能看见连身裙的水色。
我忍住眼泪。我还有该做的事情。
我必须让故事划上句点。
必须在这里确实地让故事划上不可逆的句点。
仔细一想,这个故事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其实在跟洁丝相遇,一起旅行,抵达王都,泪流满面地与洁丝道别时,这个猪与少女的恋爱故事就应该结束了。
但是,故事没有结束。
是萨农他们帮我找出了这个故事。他伸手问我要不要一起回梅斯特利亚。我毫不犹豫地点头了。因为我也不想让故事结束。
然后我跟洁丝重逢了。故事再次动了起来。
因为荷堤斯的死亡,世界看起来像是平静下来时,我又试图离开洁丝身旁。我以为那样故事就告一段落了。我认为如果要让故事结束,应该就是这个时候了。
但是故事没有结束。
这次是洁丝挽留了我。她触犯禁忌,不惜损耗自己的生命,也想继续这段跟我的故事。猪与少女的恋爱故事又继续发展下去。
就在这样的发展中,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我在内心某处开始相信这是个不会结束的故事。我以为跟洁丝一起相处的时光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并非如此。不可能有这种事。结果故事还是会像这样结束。
结果都要划上句点的话,延续下来的故事算是画蛇添足吗?
如果会变成这样,我是否不该回到梅斯特利亚呢?
洁丝是否不该挽留我呢?
如果是现在,我能断言没那回事。
这个世界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一开始离开梅斯特利亚时,结果还是没能改变的不讲理,在我们眼前确实终结了。
跟洁丝的回忆也增加了。仔细一算,最初的旅行只有一星期又多一点,但后来变成了好几个月。跟异世界少女展开赌命之旅的震撼经验,不知何时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每一天。
正因如此,要离开这里让人很难受。难受得不得了。
但是,都第三次了,这次一定要真正划上句点。
我来到铺设石板的道路。
我转头看向后方,发现早就看不见洁丝的身影了。
来到这边的话,修拉维斯一定会有所行动吧。
我想起昨天启程前跟修拉维斯的对话。我们在洁丝不在的地方决定的计画。
「在你的身体上施加位置魔法吗?」
「没错。还有希望你也对洁丝施加位置魔法。然后在我们开始分开的时候,想请你来接我一个人走。能拜托你吗?」
「当然没问题……但要对魔法使施加位置魔法相当困难。毕竟很容易被发现,而且如果施加在身体上,当事者可以轻易地解除。」
「这样啊,那你给我什么施加了位置魔法的东西吧。像是通话用的手炼之类的。」
「……我认真地回答你,那种东西有被拿下来的风险。父亲大人对奴莉丝设下位置魔法时,是施加在银制项圈上。对诺特设下魔法时则是施加在双剑的其中一把上。必须是那个人绝对不能拿掉,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东西──」
我想到有一个东西正好符合条件,因此我告诉了修拉维斯。
修拉维斯在那条淡绿色领巾上施加了位置魔法。
在那之后我就一直黏在洁丝身边。就连洁丝去上厕所时,我都在门外等她。
然后现在我总算来到了看不见洁丝身影的地方。
这是为了避免内心陷入迷惘,为了好好跟洁丝分别的计画。
因为不能被洁丝发现,我拜托修拉维斯尽可能早点来接我。他会从哪里出现呢?说不定会利用龙从天空过来。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有马蹄声靠近。是驾驶着两匹马,附带顶篷的黑色马车。车夫是我不认识的青年。
正好就在车门来到我眼前的位置时,马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
里面坐着出乎意料的人物。
「混帐处男先生,请搭上车吧。」
是瑟蕾丝。她一脸认真地呼唤我。
尽管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我仍在瑟蕾丝的协助下搭上马车。除了瑟蕾丝之外没有其他人。我在瑟蕾丝脚边坐下。车门关上后,马车很快地跑了起来。
「……修拉维斯人呢?」
「听说修拉维斯先生在监视洁丝小姐。」
原来如此。有什么万一时,可能有必要拦住洁丝。洁丝会使用强力的魔法,他应该是认为只有自己能够绊住洁丝吧。
「原来如此啊。那么,这辆马车会前往哪里?」
「会到隔壁城镇的港口。诺特先生他们应该会搭船到那里。只要一时刻应该就能抵达了。」
所谓的一时刻,在梅斯特利亚就是指一小时。不愧是修拉维斯,进行得很顺利。他去找直到前几天还打算互相厮杀的诺特帮忙,让诺特采取行动的执行力也让我惊讶不已。
不,说不定他是刻意这么做的。
我返回日本后,这个世界一定会恢复正常。修拉维斯说不定是想借由跟解放军一同处理这项工作,挽回一度坠落谷底的信赖关系,让双方变得更加团结。倘若是这样,这还真是了不起的政治力。如果是修拉维斯,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不过,他这样的安排还真是贴心啊。
居然会在最后帮我准备跟瑟蕾丝妹咩两人独处的时间。
我鉴赏着乖巧地坐在眼前座位上的瑟蕾丝。她穿着以前洁丝用魔法帮她创造的裤装风格服装。只不过在腹部的部分──
「噫……」
是因为我凝视过头了吗?瑟蕾丝露出彷佛看到变态的眼神,跟我保持距离。
这是误会。
「……不过瑟蕾丝,真亏你能一个人来到这里啊。」
「嗯,嗯……因为车夫先生也算是经常协助解放军的人……」
虽然瑟蕾丝有些被我吓到似的这么说,但还是让我看她衣服腹部的部分。
「而且我也穿着这件紧身胸衣,所以很安全。」
那是一件非常显眼的红色紧身胸衣。正面部分绣着白色的银之纹章,那是解放军的证明。应该是在警告其他人「要是敢对我的女人动手,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这种意思吧。
──只要有这件紧身胸衣,就没问题的。
记忆擅自在脑海中复苏。为了买立斯塔前往后巷时,洁丝好像就是穿着绣有领主基尔多林家纹章的紧身胸衣啊。
「混……混帐处男先生……?」
瑟蕾丝一脸担心似的看向了我。这可不行。
「抱歉……」
瑟蕾丝垂下眼尾,对掩饰着眼泪的我露出微笑。
「没关系的,我明白您的心情。」
马车喀哒喀哒地在石板路上不断奔驰。瑟蕾丝缓缓开口:
「洁丝小姐以前曾对我说过──」
我看向瑟蕾丝。瑟蕾丝像在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道:
「能在同个时代活在相同的世界里,虽然好像很理所当然,但光这样就是足够美好的奇迹了。」
「啊啊……也发生过那种事呢。」
「我会好好珍惜洁丝小姐和混帐处男先生帮我守护的这个奇迹。」
「是啊,你要好好珍惜啊。」
我自以为了不起地这么说道后,不禁心想我明明没资格说这种话。
洁丝跟我在前往王都的旅途中从瑟蕾丝身边夺走了诺特。我一直对这件事感到很后悔。所以瑟蕾丝遭到追杀的时候,尽全力保护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现在甚至有点羡慕活在奇迹中的瑟蕾丝。
「你跟诺特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因为觉得沉默很尴尬,我不禁问了这种好像亲戚大叔会问的问题。
瑟蕾丝慌张地动摇起来。
「结……结婚……?不,我还没想那么远……」
「你要记得先跟他约好啊。毕竟那家伙很受欢迎嘛。」
「是的…………」
因为瑟蕾丝一脸严肃地点头,这次换我慌张起来了。
「抱歉,我开玩笑的。诺特没问题的,毕竟他是职业处男嘛。他不会迷上其他女人的。」
「但愿如此……」
我身为亲戚大叔,也并非不会好奇两人今后的发展,但我没机会见证了吧。只能祈祷他们一定会过着幸福的生活。
希望诺特可以跟瑟蕾丝在一起。
希望他只会跟瑟蕾丝在一起。
是我杞人忧天了吗?
我消失之后,诺特跟洁丝还是会待在同一个国家。解放军的首领与王家的后裔。倘若要建立共和制,他们会经常一起行动吧。
假如,万一,诺特对洁丝──
我想太多了吧。我想太多了。
「你绝对不能允许诺特劈腿喔。只要稍微察觉到诺特好像会跑去其他女人那边的气息,就找伊兹涅或约书商量,请他们澈底教训诺特一顿。」
「澈底教训……是的,我明白了。」
从她说自己明白了这点来看,瑟蕾丝大概没有理解到澈底教训的意思吧。
但这是很重要的事。绝对不能允许那家伙对瑟蕾丝以外的女性下手。
「还有,瑟蕾丝……」
虽然感觉愈来愈难受,但我还是要说。
「请你跟洁丝好好相处。那家伙总是跟我在一起,所以朋友出乎意料地少啊。洁丝好像有困难的时候,希望你可以陪她商量烦恼。」
「是的……」
瑟蕾丝看着我的双眼湿润起来。
「拜托你别露出那种表情,连我都跟着悲伤起来了啊。」
我这么说道后闭上双眼,于是有一种满溢出来的泪水滑过脸颊肉上的冰冷感触。
我们抵达的地方是没什么人的小型港都。
这里的主要产业与其说是输送业,似乎更偏向渔业。放置在草地上的大量渔网散发出大海特有的鱼腥味。等待着我们的解放军的帆船十分壮观,船的尺寸感觉能载将近一百人。帆船在小型港都的栈桥边感觉很拘束似的摇晃。
我在瑟蕾丝的带领下搭上帆船。太阳开始西沉了。
「你来啦。」
诺特出来迎接我。
「才刚发生过那么多事情,也太突然了吧。真是的。」
「……抱歉啊。很感谢你。」
「我欠你一笔人情。这是最后的清算。」
诺特只说了这些便对我招了招手。我们就这样进入一间船舱。
里面洋溢着花香。地板上只有放着一个大型木箱。诺特打开盖子。
「需要确认呼吸吗?」
在窥探木箱前,我就领悟到里面放着什么了。但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吧。
我看向里面。一只山猪在大量花朵包围下躺在木箱里。应该是请人重新缝制的吧,荷叶边洋装没有任何脏污。山猪已经没有呼吸了。
「我们用了毒药。是不会折磨人的那种。」
帆船摇晃起来。看来似乎会离开港口。
「……兼人回去了啊。」
「对,不会错的。我可以保证。」
没有比这更令人放心的保证了。这个直率的男人不会撒谎。
诺特从口袋里拿出小瓶子给我看。
「这里有同样的毒药。剩下就看你挑的时机了。」
我的心跳立刻为之加速。
兼人回去了。布蕾丝回归了。
残留的三条线只剩下一条了。只剩我而已。
「……让我喝吧。」
我这么说道,于是诺特阖上木箱的盖子。然后他用拇指指向外面。
「最后可以借用你一点时间吗?」
我点了点头,跟在诺特后面离开船舱。
帆船已经前进到平稳的外海。港口看起来相当遥远。
诺特靠在栏杆上,眺望着梅斯特利亚的大地。
「你真的没问题吧?」
「什么真的……已经只剩这条路了啊。」
「我不是要讨论还有什么路可走,是在说关于你的事情。」
我差点忘了。诺特无论何时都是会坦率地说出这些话的人。
这个男人不会问你能做什么──而是会问你想做什么。
「要说我担心什么,就只有一件事……」
诺特用清澈无比的蓝色眼眸看向我。即使被强烈的海风吹着,他的双眼也没有浮现泪水。
「我只担心你会不会对洁丝下手。」
诺特依旧面不改色。
「如果我说我会对她下手,你要怎么办?」
他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瞬间思考起来。
「……不能怎么办。因为我没办法改变道路。哎,但比起被来历不明的家伙抢走,对象是你的话应该要好很多吧。」
诺特不屑地发出哼笑。
「我才不会对她下手,你放心吧。因为看到那家伙的脸会让我想起往事。而且……我也有想保护的家伙。」
他是说瑟蕾丝吧。我感觉到脸颊肉很自然地放松下来。
「你少在那贼笑啦。当心我痛扁你一顿喔。」
「是我不好,原谅我吧。我不想后悔自己诞生在世上这件事。」
我暂时沐浴着海风,让脸冷却下来后开口:
「……我要回去了。你听说了吧,只要我在,洁丝就会一直折寿。我一直待在这边的话,连我的故乡都会遭殃。我只能这么做了,这也是无可奈何。」
诺特很快皱起眉头,他的双眉之间浮现一条直线的皱纹。
「无可奈何吗?」
诺特似乎打从心底厌恶这句话。
「你只会说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啊。像这样每次都跟现实妥协的话,你的人生就会愈来愈乏味喔。」
这番话彷佛矛一般刺向了我。
我当然知道。我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将这个故事藏在内心,过一个平凡阿宅的无聊人生。但我认为这样就行了。
「这是为了洁丝。这关系到洁丝的生命──关系到她的人生。」
这并非什么借口,也不是消极的选择。是我积极向前做出的决定。
「如果是为了洁丝,不管我的人生会变得多乏味都无所谓。」
诺特让海风吹动浏海,只是看着我。
「是喔。」
从诺特这句话和他的表情,我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诺特认为我的选择是错的吗?」
「说什么傻话。」
听到他立刻这么回答,让我有些惊讶。诺特的嘴稍微露出笑容。
「一个人打从心底为某人着想做出的决定,不可能是错的啦。」
我心想这家伙真的是从头到尾都很帅气啊。
我选择不要被任何人看到。
我在关上门的船舱里独自一人面对着放了毒药的水。深底的盘子里倒了满满的水。水面随着船只的摇晃倾斜并扭曲。
气味闻起来还不算糟。感觉像是在乙醚还什么东西里面融入很多苦涩的药草一样。虽然诺特说能够没有痛苦地死去,但最好还是先有所觉悟,在喝下去时可能会感到不快吧。
不要再想些多余的事情了。向梅斯特利亚──向洁丝告别的时候到了。
我大大吸了口气,然后下定决心一口喝下。味道比我想像中更苦。
一定很快就会到医院了。能够见到萨农、冰毒和兼人。
回过神时,身体已经没有感觉了。好像有白色世界正在轻飘飘地展开。
重力也逐渐消失。我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我忽然呼吸不过来。
在舒适的感觉当中有一股冰冷的感触。脖子被什么东西压迫。响起锁炼喀啦喀啦的声响。我被拉向后方,被套上了项圈。
「喂,给我起来。」
有人拍打我的脸颊肉,我清醒过来。
我发现自己还在船舱里面。似乎是诺特拍打了我的脸颊。伊兹涅跟约书也在。他们三人俯视着躺平的我。
「……为什么?」
「我才想问咧。」
诺特拿起盘子,闻了闻里面的水。他皱起眉头。
「气味没错啊……约书,你舔一下看看。」
「我才不要。」
「龙族的话吃到一点毒药不是不打紧吗?」
「我才不想舔猪舔过的东西。」
诺特将盘子递给伊兹涅,于是伊兹涅也摇了摇头。
「我才不要,脏死了。」
实在太悲伤了。
我爬了起来。从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来推测,应该是神经毒还什么的吧,但猪的肉体仍然可以行动,没有任何问题。我没能死成。自杀失败了。
伊兹涅拿起背后的大斧,卸下覆盖巨大刀刃的皮革套。
「真没办法。我来给你个痛快吧。」
被磨得锋利无比的刀刃前端迅速对准了我。
「慢点──很可怕,先等一下啦。我可是那种连捐血都要闭上眼睛才行的人喔!」
「我哪管这么多啊。」
伊兹涅在摇晃的船只中巧妙地操作大斧,将刀刃贴在我的背上。
「等等等等等等!真的很可怕。拜托别吃我!我不好吃啦!」
我慌张地这么抗议,于是伊兹涅一脸傻眼地将大斧收回原位。
「姊姊,你稍微砍到他了吧?」
「嗯。我故意的。」
三人的视线集中在我的背后。咦,她砍下去了……?
「你做什么啊!那样很危险吧!要是我死了怎么办啊!」
诺特无视我,用手指摩擦我的背后。三人立刻叹了口气。
「……怎么了?」
「你不会死的。」
诺特让我看沾在他手指上的血。
「刚才有流血,但伤口已经愈合了。这个毒药一定也是致命的毒药没错。」
「这也就是说……」
「是洁丝的魔法吧。她的魔法守护着你,让你绝对不会死掉。」
对喔。我想起之前听洁丝说过的话。
──一定是因为我想和猪先生一起喝酒,猪先生的身体才会产生了变化呢。
洁丝的魔法给了我对酒类的抗性。因为洁丝想跟我一起喝酒。
假如洁丝希望我不会死去的话──
我到底该怎么死掉才好啊?
就在这时。
轰咚──传来了有什么东西撞上船只的强烈声响。
船只的摇晃突然激烈起来。诺特他们互相对望,立刻离开了船舱。
我也来到了外头。风很强──不是从旁边吹来,而是从上方扑来的样子。
我追着他们三人来到甲板后,在那里看到一个眼熟的东西。
虽然很眼熟,但那东西照理说绝对不会出现在这艘船的甲板上──
「别管我们,快走吧。」
诺特将我推回后方。我顺着他的推动往后退。
出现在甲板上的是我跟洁丝搭乘到基尔多利的龙翼船。不知是以坠落的方式着地的吗?损坏得非常严重。
诺特跟伊兹涅向前靠近龙翼船。另一方面,约书则是带领我到反方向。
「这边。动作快。」
背后响起木材啪叽啪叽折断的可怕声响。我急忙跟着约书前进。我们离开龙翼船所在的船头附近,前往船尾。
只见修拉维斯站在尽头处。
「抱歉,我没办法压制住洁丝。」
这么说道的修拉维斯全身都是烧焦的痕迹,沾满了煤灰。
「喂……你还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放在心上,只是一点擦伤。」
虽然修拉维斯露出微笑,但我没漏看他烧焦卷曲的头发现在也冒着烟。
「不,可是──」
「动作快。要在洁丝来到这边前,搭上龙逃走。」
从船头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诺特与伊兹涅似乎在对付不得了的怪物。
「我知道了。拜托了。」
修拉维斯点了点头。就在那个瞬间,我因为魔法往上浮起。一旁的约书也飘浮起来。
船只用力摇晃了一下,我们的身体被遗留在空中。这时黑龙的背迅速滑了进来。我想起有风从上方吹来。是龙在上空待命。
我们的身体一落到设置在龙背上的箱型座位里面,强烈的加速度便宣告上升。在我旁边握着缰绳驾驭龙的修拉维斯用巧妙的操纵闪避从下方接连飞过来的刚速火球。
「喂,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什么在袭击我们啊?」
我一边活用四只脚将身体压在座位上,同时这么询问修拉维斯。
「是洁丝。」
火球彷佛飞弹一般转弯,继续追逐过来。在后面座位的约书迅速地架起十字弓,连续射出好几根箭。箭命中火球,当场炸裂开来。
我们趁这段期间陡直上升到云层上方。
「……我还以为死定了。」
我气喘吁吁地吐气,于是修拉维斯轻轻笑了。
「看你现在还活着,就表示你死不了吧。」
「好像是那样。」
约书大口喘气,指着后方一脸不满地说道:
「唉,那是你们的亲人吧,快想想办法啊。」
修拉维斯摇了摇头。
「我终究是打不赢她的。她那样应该也是有手下留情,以免我们受伤。」
因为龙离开了云层,我转头看向大海。我们来到相当高的上空,看不到船的情况。
「姊姊他们的船好像不要紧。」
一直看着后方的约书转头看向这边。他的眼眸变化成金色了。
「虽然不知道细节,但攻击已经结束了。船还浮在海上。」
修拉维斯点了点头。
「她应该察觉到我用龙把猪带走了吧。洁丝迟早会想办法追赶过来。我们只能全速逃跑。」
「洁丝她……洁丝为什么要这样……」
「似乎就跟你预料的一样,她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她好像不打算放你走。」
居然会有这种事。恶棍、解放军、王朝军……这一路走来我曾经逃离过各种人物,但没想到在最后的最后,居然会落到要逃离洁丝的下场。
「要逃到哪里?」
必须逃跑才行的我本身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修拉维斯笔直地指着太阳那边。是西边。
「既然猪因为受到洁丝的魔法守护而死不了──路塔一定也受到拜提丝大人的魔法守护,用一般的方法没办法死亡吧。」
「原来如此,要去死城吗?用那个银色的──诀别火焰。」
「没错。我们要笔直地朝赫尔戴前进。」
死城赫尔戴。是洁丝跟我带着瑟蕾丝在逃亡之旅的最后抵达的城市。跟席特相遇的城市。
瑟蕾丝为了跟魔力诀别,在那个地方利用了不可思议的银色火焰。那道火焰寄宿着甚至超越魔法的力量。
烧光命运的火焰。路塔就是利用那道火焰回到原本的世界。
只要钻过那道火焰,我也能够回到原本的世界。
修拉维斯一边操纵龙,同时向我说道:
「只是有一个问题。」
「……怎么了?」
「洁丝她……她说如果你死了,她也会随后追上。」
感觉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是因为不小心直视了太阳吗?视野变成一片纯白,什么也看不见了。
「怎么可以,绝对不行。得阻止她才行。」
「但是,能阻止她的──能说服她的人,一定只有你。」
「但是我要消失了耶?」
「……对。所以我才说这是个问题。」
思绪咕噜咕噜地旋转起来。我消失之后,洁丝会自尽。但我该怎么说服她才好?明明我必须消失才行。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
约书从后方座位缓缓地对我们说道。
「洁丝还在追赶我们喔。」
我慌忙地转头看向后方。什么也看不见。约书耸了耸肩。
「我想已经看不见了,她应该也不会追上这条龙。」
「可是,她要怎么做?她人在海上,龙翼船也坏了,应该不能使用才对……」
「我有一瞬间看见她飞起来了。」
「你说飞起来──不用任何东西吗?」
「嗯。她好像是从双手放出爆炎,当成推进力。」
那算什么啊。她是钢铁人吗?
修拉维斯一脸苦恼的样子,将手贴在下巴。
「不妙啊……出发时我没有做任何假动作。我们朝西边前进的事已经穿帮了。如果是洁丝,说不定已经猜到我们的目的地了。」
「说得也是,她一定知道我们要去赫尔戴吧。」
就凭龙跟洁丝飞行的速度差距,能够争取到多少时间呢?倘若抵达那道诀别火焰后,立刻钻过火焰的话,是否能成功逃离呢?
不,不行。倘若知道我越过了火焰,洁丝她──
「猪,可以听我说一件事吗?」
修拉维斯这么说道。
「一旦牵扯到你的事情,洁丝就会发挥出我根本无法相比的力量。爷爷大人经常说洁丝隐藏着强大的可能性,有望成为自拜提丝大人之后最伟大的魔法使,这点不会错吧。要争取时间应该是办得到,但你最好放弃阻止她。」
这种形容一般只会用在魔王或黑暗帝王身上吧。
「……我知道了。总之,你先朝着诀别火焰前进吧。我最后会在火焰前好好地说服洁丝。我会好好向她打完招呼再回去。」
「我了解了。」
可以感受到他很信赖我。剩下的问题就是我该如何说服洁丝了。
过了一阵子后,龙开始降低高度。
「就快到了。」
修拉维斯握着缰绳,冷静地这么说了。
「……老实说,我也觉得有点寂寞。」
翡翠色的眼眸看向这边。
「你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可能的话,我很希望你今后也继续支持着我。当然,失去了王位,已经什么也不是的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就是了。」
因为他一脸认真地这么说,我无法分辨这是不是在开玩笑。
所以我认真回覆。
「你在说什么啊。」
我对自以为孤独的最后一任国王说道:
「你当然已经不是国王了。但在那之前──我们是朋友吧。」
修拉维斯的眼眸稍微摇晃起来。
「你愿意当我是朋友吗?即使我不止一次背叛了你们。」
「那还用说吗。」
「这样的话,我会觉得更加寂寞。」
修拉维斯露出微笑。
「朋友的离去让人很难受啊。」
我想不到可以说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可以在遥远的前方看见象征死城赫尔戴的黑白尖塔。就快到达目的地了。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简洁地说明我思考出来的作战。修拉维斯听到了最后,然后向我确认:
「真的这样就行了吗?」
「对。我下定决心了。」
龙逐渐下降。可以在山腰看见砖造的城堡遗迹。诀别火焰就在那里面。
「修拉维斯,我消失之后,洁丝就拜托你了。」
「……你塞了一个不得了的危险人物给我呢。」
「应付危险人物是你最擅长的事吧。请你一直守护洁丝。」
「这表示我可以让她当我的妻子或妹妹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修拉维斯笑了起来。
「你在惊讶什么?我开玩笑的。你差不多该学会分辨正经话跟玩笑话了吧。」
「你啊……怎么好意思说──」
我话说到一半,察觉到这也是他在开玩笑。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修拉维斯拉了拉缰绳,于是龙开始减速。
「马上就要抵达目的地了。对了……最后能教我一下应付洁丝的方法吗?」
我以为他又在开玩笑,但他面向前方的侧脸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笑。
「你说应付洁丝的方法,是指想了解一下她的性格之类的吗?」
「对。虽然曾面对过她,但该怎么说呢,那个……实在是很复杂呢。」
我不在的时候,修拉维斯虽然笨拙,但也帮忙支持着洁丝。
今后一定也是那样吧。我心想就稍微跟他说一下吧。
「洁丝她啊……看起来懂事,但其实并不是那样。看起来成熟,但也有很多孩子气的地方。所以举例来说,你必须好好地用话语称赞她才行。虽然一称赞她就会立刻否认,但她并非真心在否认。真要说的话,就类似一种反射行为吧。她似乎有一种强烈的主观认定,觉得自己必须谦虚才行。其实称赞她的话,她在内心都会为那些称赞感到高兴。只不过就算称赞她的外表,可能也没什么效果。关于服装可以尽管称赞,但不要太常说她是美少女。重要的是内在。称赞知识或技术也不错。称赞洁丝努力获得的成果──正确来说,是称赞洁丝认为她努力之后获得的成果,她会非常开心。所以说不定过于称赞魔法是不对的呢。虽然洁丝的魔法十分出色这点是事实,洁丝的努力应当也占了很大一部分,但洁丝一定认为那是多亏了自己继承的神之血吧。虽然很麻烦,但请你理解这就是洁丝内心的理论吧。还有,洁丝有时对亲切的交流很敏感。如果你想为洁丝做些什么,记得尽可能不要让洁丝本人知道你那份心意。稍微撒点小谎也无妨,要伪装你的目的。举例来说,就算洁丝看起来好像食量变小了,你也不能直接拿餐点给她,要她多吃一点。你要说是练习做料理时不小心做太多了,因为肚子很饱,想请她帮忙吃一点。这么一来,洁丝就会觉得这么做是为了你而吃东西。反过来也一样。洁丝对你亲切时,一定会隐藏动机。洁丝要接下你不想做的事情时,肯定会撒谎,讲得像是那么做对自己有好处一样吧。但你不能被骗。因为就算是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如果对你有好处,洁丝不惜牺牲自己也会去做。倘若你没有察觉,她可能会过度勉强自己。就算她过于勉强自己,也绝对不会表现在脸上。洁丝真的很擅长说谎和隐瞒事情。洁丝也对我撒了很多谎。但没有一个是恶意的谎言。如果不是不希望我离开而撒的谎,就是洁丝为了牺牲自己而撒的谎。中途才发现也无妨,请你要察觉洁丝的谎言。在洁丝把自己逼入绝境前,请你察觉到她的谎言,帮她一把吧。还有洁丝是个怕寂寞的人。或许她看起来像是一个人也没问题,今后随着年龄增长,看起来可能更像是那样也说不定,但绝对没那回事。洁丝想太多复杂的事情了。对于自己的缺点和自己搞出来的失败,洁丝绝对没办法移开视线。拆散瑟蕾丝和诺特,还有看穿了最初的项圈所在处,这些事让洁丝感到多么内疚,我一直都看在眼里。所以请你告诉她吧。告诉洁丝她并没有错。就算有错,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请你偶尔像这样劝告她一下。那么善良的女孩子,你也没看过第二个了吧。不只是称赞她,不只是顾虑她,请你偶尔也帮忙肯定她的存在本身好吗?这或许很困难,但只有这点不是理论能解释的。必须用个人的感情去肯定她才行。因为洁丝会完美地编出一套否定自己的理由。要用理论攻破这点相当困难。请你坚持用你的价值观,强制地肯定洁丝吧。如果只是抱抱这种程度,我就原谅你吧。既然是堂兄妹,有这点接触也很正常吧。请你用力抱紧她,让她忘记理由什么的。而且如果是你,应该已经有充分的惨痛教训,知道绝对不能撒谎或隐瞒事情。这不是会失去信用什么的问题。洁丝太过相信人了。不管你隐瞒多少事情,不管你撒了多么过分的谎言,洁丝都还是会相信你。她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要拜托你不要对她撒谎,也不要隐瞒她任何事情。虽然有句话说谎言有时也是必要的,但拜托你只撒些小小的善意谎言就好,像是做了太多料理这种程度的谎言。为了要圆谎,这种善意的谎言也可能会渐渐变成天大的谎言。假如变成那样,你要在谎言暴露前坦白啊。如果是为了洁丝着想撒的谎,洁丝当然会接受。这个部分反过来也一样啊。就算知道洁丝撒谎或有事情瞒着你也不能生气。明明我叫你不要撒谎在先,你或许会觉得这样很不讲理。但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洁丝的谎言是为了某人着想的谎言。她甚至还瞒着我她为了让我活下来,触犯禁忌损耗自己的生命这件事喔。希望你可以谅解她的难处。还有啊,有一点你要铭记在心。我消失后,能够无条件陪伴在洁丝身旁的人,就只有具备堂兄妹这个身分的你了。或许你会觉得不过就是区区血缘,但对洁丝来说,这个名为血缘的根据是必要的。因为即使搬出洁丝那套铜墙铁壁般的理论,血缘也是无法否定的事实。那就是你的武器,同时也是一种诅咒。或许洁丝有一天会主张你是外人而推开你。就算她没有直接这么说,也可能会在不知不觉间疏远你。因为洁丝应该对她占据了你人生一大部分的事有种罪恶感。那时你就用血缘当理由,无论几次都要回到她身边。你就尽管后悔自己生为洁丝的堂兄吧。你必须一直当个对洁丝而言很特别的存在。当然,你要结婚也无妨。就算有小孩也完全无所谓。除了洁丝以外,你也会有其他重要的人吧。应该会有吧。但千万别忘记你是洁丝唯一的血亲。有了自己的家庭后,就疏忽其他人际关系是常有的事情。举例来说,假设诺特跟瑟蕾丝结婚生子好了。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变多,就代表其他时间会减少吧。会有两个少数可以理解洁丝的人与她变得疏远。即使诺特他们没那个意思,洁丝肯定也会擅自对他们客气起来。所以说修拉维斯,只有你要好好努力。无论你多么疼爱自己的家人,都不要让洁丝落单。哎,虽然现在不太愿意去想像,但洁丝也说不定会找到好对象,到时就靠你的慧眼啦。希望你用那双眼睛仔细地看透跟洁丝在一起的混帐家伙是否真的能让洁丝获得幸福。再重复一次,因为你们是堂兄妹嘛。多管闲事也无妨。直到其中一方死亡为止,都不可以离开她喔。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你。我对你下了诅咒。请你到死都要好好珍惜洁丝。算我拜托你,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
(插图013)
我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了。
我发现有一行泪水滑过修拉维斯的脸颊后,察觉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我非常明白了。」
修拉维斯用颤抖的声音这么说着,深深地点了点头。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代替你守护洁丝的幸福。」
燃烧着诀别火焰的广场,跟之前看到时一点都没变。
被古老的砖造墙壁包围,好像会用来举行什么仪式的黑白空间,一条直线将白色地板与黑色地板划分开来。立在分界线上的就是彷佛茅草圈一般的灰色岩石。在勾勒出美丽圆形的那块岩石里面,没有彩度的银色火焰持续燃烧着。
用来回到原本世界的入口。
我们在这里遇到了路塔残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那个男人是预测到我会变成这样吗?他早就知道我将来会向这个世界告别,就像他告别这个世界一样吗?
「来了。」
修拉维斯敏锐地这么说了。我转过头看去。
只见洁丝就站在那里。
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摆出超级英雄着地的姿势。
她就只是站在那里笔直地看着我。
她打败修拉维斯,让诺特他们的船半毁,像是要从东到西横跨梅斯特利亚一般飞了过来,所以我以为她可能会看起来像历经风霜──但完全不是那样。岂止没有衣衫不整,就连头发都没有一丝凌乱。彷佛是从那一棵大树底下沐浴着微风走到这里来一样。
「洁丝。」
我战战兢兢地向她搭话,但她毫无反应。她一定非常生气。
她紧绷着表情,很难推测她在想些什么。
「……我们谈谈吧。」
彷佛把我这句话当成暗号一般,洁丝俐落地伸出右手对准这边。
在刺眼的光芒灼烧双眼的瞬间,可以感受到有某个具备惊人热量的东西以高速通过附近。那是划破空气的声响,还有什么东西在后方爆炸的声响在慢了一瞬间后传入耳中。
我战战兢兢地确认后方。原本有诀别火焰的地方被烟雾笼罩了。
「骗人的吧……」
我不禁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跟修拉维斯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猪先生,我们回去王都吧。」
洁丝的声音就跟平常没两样。
「抱歉……我没办法那么做。」
暂时陷入了沉重的沉默。我再次转头看向后方,只见烟雾被风吹散了。用灰色岩石打造的茅草圈毫发无伤地残留下来,银色火焰也依旧燃烧着。它们受到太古的魔法守护,洁丝似乎也无法破坏。
我暂且松了口气。我慢慢地退后到火焰那边。
从周围传来彷佛雷鸣一般的不祥声响。修拉维斯靠近我一步。
「洁丝打算埋住火焰。」
就跟修拉维斯料想的一样。洁丝微微张开双手,于是砖造的城墙彷佛被注入生命一般动了起来。每一块砖都化为细胞,巨大的生物伴随着地鸣爬行。它将身躯盘成一团并抬起头,瞄准了诀别火焰。
修拉维斯将手贴在我的背上,诱导我到火焰的方向。我们两人一边与巨大的怪物对峙,一边慢慢地后退到火焰附近。
突然有一种身体被拉扯的感觉。很快多了一股反方向的力量,我只有在原地重心不稳而已。是洁丝想移开我,然后修拉维斯阻止了她的行动。
事态陷入僵局。宛如大蛇一般行动的大量砖块依旧瞪着这边。
或许从正面对战也打不赢,但这边占有地利。我就在火焰附近这件事会变成抑止洁丝的力量。
「住手吧。」
修拉维斯对洁丝这么喊话。
「假如你打算强硬地妨碍我们,我也会强硬地把猪送走。」
洁丝依旧笔直地面向这边。虽然很难推测她有什么企图,但我能切身体会她现在的感受。
她其实很想大哭大叫。想要过来这边抱紧我,耍任性说不要我回去。要说我为什么知道,就是因为我的心情跟她完全一样。但因为知道轻举妄动会变得不利,彼此都只能威吓对方。
「洁丝,我们在最后好好聊一下吧。」
她没有回应。
「我们好好地道别吧。最后在吵架中分开不是很讨厌吗?」
开始传来砖块喀啦喀啦地掉落的声响。
洁丝在哭泣。
原本抬起头的怪物彷佛推倒骨牌一般,从末端开始崩坏。
「没问题吗?」
听到修拉维斯这么问,我点了点头。
「嗯,没问题的。让我们两人独处吧。」
「这样啊。那我先走了。」
修拉维斯蹲下来摸了我一下,朝我这边点了一次头后站起身,背对着我迈出步伐。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就这样离开广场。
在火焰燃烧的广场上,只剩下我跟洁丝。
「洁丝,你过来吧。」
我坚持不离开火焰前面,这么呼唤她。洁丝坦率地点了点头。
她缓缓走到我面前,然后像是崩溃似的跪倒在地。
我朝洁丝那边踏出一步。比我想像中更加虚弱的手臂缠住我的脖子不放。就跟她平常道晚安并用手臂环抱住我时一样温柔。
应当已经哭干的眼泪完全停不下来。
「我其实很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我的低喃让洁丝抽泣起来。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也想要一直在一起。我不要就这样结束。」
「是啊……不想就这样结束啊。」
我们透过颤抖与体温,共有完全一样的心情──只有结论恰好相反的心情。
不想分离。想要在一起。不想就这样结束。
但是已经到尾声了。
猪与少女的恋爱故事即将在这边划上句点。
「凡事一定都有结局。就算这样,我们还是必须面向前方走下去才行。」
「……我不要。」
「最后听我说一下吧,洁丝。」
她抱紧我的力量变得更强了。
「无论距离有多么遥远,就算看不见彼此的身影,就算听不见彼此的声音,我的心都会一直陪伴在洁丝身旁。我不会消失。我会一直祈祷着洁丝的幸福。」
回应我的只有感觉很痛苦的呜咽。
但透过肌肤可以感受到洁丝理解了我说的话。
「我也……会祈祷猪先生…………」
我点头肯定她说到一半的话语。
洁丝松手放开了我。虽然知道她温柔地用手贴着我的双颊,但我的视野因为泪水变得模糊,几乎看不见位于正面的洁丝脸庞。我用力地阖上一次眼皮,然后睁开眼睛。总算是看见了洁丝哭肿了双眼的脸庞。
褐色的眼眸十分漂亮。变红的小鼻子让人心疼。薄薄的嘴唇拼命忍住呜咽。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会如此美丽。
「……拜托你了。最后可以露出笑容吗?」
洁丝缓缓点头答应我最后的愿望。
洁丝露出笑容。那绝对不是什么虚假的笑容。那笑容是细细品尝着现在这个瞬间能够待在一起,就只是这样单纯的幸福。
「洁丝的笑容对我而言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洁丝再次抱紧了我。用到目前为止最强的力量。
「我最喜欢您了。」
(插图014)
我将行动不便的猪的前脚贴近洁丝的身体。
「嗯……我也最喜欢你了。」
我心想要是这个时刻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所有感觉都朦胧地延伸下去。
在今后的人生中,我再也不会感受到这么强烈的幸福与不幸吧。
感觉就像待在轻飘飘的云里面一样。洁丝的手臂将我牢牢地抱入怀里。右脸颊可以感受到洁丝柔细发丝的感触。
有一瞬间,我在脖子右侧感受到了某种疼痛。从洁丝头部的动作来推测,那似乎是不懂得控制力道的吻,让我得知爱是伴随着痛楚的。
那种疼痛成了契机,让笼罩思考的薄雾逐渐消散。可以看见石头广场。可以看见崩塌的砖块山。可以看见晚霞的天空。
有一股跟至今不同的力量施加在身体上,让我失去平衡,身体飘浮起来。
我早就料到会这样了。
我早就知道洁丝绝对不会放弃──她肯定会试图带我逃离这里。
「你要获得幸福喔,洁丝。」
这句话成了暗号,像是低沉笛声的声响咻地一声划破空气。
洁丝的手抽搐起来,下个瞬间便忽然丧失力气。
这就是我的作战。我事先拜托搭乘龙跟我们一起来到赫尔戴的约书狙击洁丝。我请修拉维斯在没有杀伤能力的尖锐小箭上注入足以让洁丝昏迷的魔法。
只要我们两人独处,洁丝一定会试图带我离开吧。我事先拜托他们到时候要阻止洁丝。
这次又是约书的突袭帮了我一把。我们互相拥抱的模样和难为情的对话,身为龙族的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也全部听见了吧。但这也没办法。为了跟洁丝好好诀别,这是有必要的。
我必须在某处推开试图挽留我的洁丝。
我大大吐了口气。做出决定。
我背对着晚霞的天空,与摇晃的银色火焰面对面。
背后响起了啪沙的声响。延伸到脚边的影子让我得知是修拉维斯抱住昏迷的洁丝。我不会再回头看。我将最后看见的笑容烙印在脑海里。
为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为了在有一天生命走到尽头的瞬间,也能鲜明地回想起来──
我必须牢牢记住才行。
我也拜托了修拉维斯一件事,是我这个作战的后续。我记得以前也拜托过他同样的事情。这次非得请他答应我的请求不可。
就是要消除洁丝的记忆。
要用无法复原的方法消除关于我的所有记忆。
这就是避免洁丝一时想不开,追随我自尽的唯一方法。
洁丝再也不会想起关于我的事。
这会把内页连同书签一起撕破并丢弃。洁丝甚至会忘记那里有过什么重要的事物。但这样就行了。我会记得这些事。
洁丝会在意记忆的空白部分发生过什么事吧。她一定会在意,然后开始调查。我有告诉修拉维斯,希望他到时候再跟洁丝说明真相。没有必要撒谎,没有必要隐瞒,只要一五一十地陈述事实就行了。
洁丝应该能把那些事情当成故事接受吧。
听到奇怪的猪的故事,她说不定会露出笑容。
说不定会为我哭泣。
根据情况,也可能会感到生气。
但一定不会绝望才对。
这种彷佛被撕裂般的感情就由我一个人带回去。
我们两人只能用幸福来形容的回忆,都由我一个人来背负。
今后我一定会后悔不已吧。
我会每天回想起来吧。
直到迈入生命尽头,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为止,我都绝对不会忘记。
这种光凭一个人无法澈底背负的重担与痛苦,肯定会让我痛苦一辈子。
但我坚定地下定了决心。
我会一边与可能有全裸的中年男性在我重要的瞬间闯入的恐惧奋战,一边度过乏味的余生。
我的人生这样就行了。
故事一定会结束。
我必须现在就在这里划上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