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样就行了吧。」
虽然嘴上讲得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诺特还是看似满足地仰望旗帜。
那是一面巨大的红色旗帜。旗帜在最高处,也就是身为王政中心的金之圣堂──因为失控的解放军的炮击,悲惨地半毁的建筑物屋顶上随风摆动。
红底旗帜的中心有个用白色勾勒出来的纹章。可以看到两把剑互相交叉,交点上描绘着一个代表银制项圈的圆环。那是银之纹章──耶稣玛守护者的象征。
仔细一想,没有比这更适合诺特的旗帜了。因为他一直用随身携带的两把剑燃烧着对以耶稣玛身分死去的少女的思念,一路奋战到现在。
因为守护王都的魔法消失了,从外面也能看见这面巨大的旗帜。红色象征着战争的火焰与流下的鲜血,在表面上意味着王朝加入了解放军的麾下。
事态暂且平息了下来。
本应会在那晚高举国王人头发表的胜利宣言,变成隔天中午在王都高举旗帜来完成宣言。
国王已死──表面上是这么一回事。
就某种意义来说,这么描述也没有错吧。已经不再是国王的修拉维斯留在王都,悄悄地接下了负责一部分实务的工作。
这个国家今后会以众人沟通讨论的结果来运作,而不是只凭国王的一己之见。
首先第一步就是立刻解放拥有魔力的少女们。至于如何防止暗黑时代重演这个课题,只能于今后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去面对吧。
高举完旗帜后,诺特与修拉维斯互相握手。
让气派的外套随风摆动的诺特,以及穿着朴素黑色长袍且戴上兜帽的修拉维斯。两人形成对比的身影,在早春的阳光中让人留下格外深刻的印象。
握住的手笨拙地摇晃了几次,然后依旧没有松开。两个型男面无表情地互相注视彼此的脸,但没多久后修拉维斯低头看向被握住的手。
看来似乎是诺特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的样子。
「听好了,混帐处男。」
诺特在超近距离下瞪着修拉维斯。
「假如你又只凭自己的判断擅自行事,就由我亲自出马,澈底痛扁你一顿。」
修拉维斯面不改色地回看着诺特,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这是男人与男人的约定。要是打破约定,我会把你身上只有两个的东西一个一个仔细地踩爆,让你一辈子后悔自己出生这件事。知道了吗?」
修拉维斯则是疑惑地歪了歪头。
「你是说肾脏吗?」
「……你自己好好想想。」
诺特感到傻眼似的,总算放开了握住修拉维斯的手。
据说诺特他们打算暂且离开王都。似乎接下来才会决定今后的协议要在哪里,以及用什么方式进行。
洁丝会到王都外面替诺特他们送行。
这段期间我决定跟修拉维斯一起留在金之圣堂前面。
现在总算能跟修拉维斯对话了,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他才行。
「……王都这个称呼也必须改掉吧。」
修拉维斯这么喃喃自语。我开口询问:
「你打算改成什么称呼?」
「天晓得。只要没有王这个字,什么称呼都行。」
「既然这样,就借用你名字的一部分,改叫修拉乐园如何?」
「为何要冠上我的名字?这可是败北的王朝最后一任国王的名字。」
「…………」
虽然我是开玩笑的,却被他认真回覆了。一方面也因为我还难以掌握彼此的距离感,我乖乖地闭上了嘴。
修拉维斯不自觉地走了起来,沿着广场前往西边。从圣堂前的广场可以清楚地眺望到梅斯特利亚的西方,相反地也能从西部城市看见在圣堂屋顶上翻动的红色吧。只要使用望远镜,说不定还能辨别出象征着银之纹章的图案。
我站到修拉维斯身旁,陪他一起散步。太阳开始慢慢西斜,逆光十分刺眼。
必须跟他好好谈谈才行。
自从昨晚在雷斯丹发生了那场骚动后,我跟洁丝就没有谈些比较深入的话题。要是深入探讨,感觉现有的一切都会崩坏,那实在太令人害怕了,导致我们开不了口。
「……唉,修拉维斯。」
我向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搭话,于是修拉维斯脱下了兜帽。他边走边看向这边的深绿眼眸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辉。
「关于洁丝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我下定决心开口询问。
「你是说洁丝拒绝了我的事情吗?」
「……不是。我知道那是个漫天大谎。是你为了被我讨厌,随口瞎掰的吧。」
「你那么认为吗?」
「毕竟说到底,你就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家伙嘛。」
「我还真是被小看了呢。我也是个男人。你不认为要是有那么迷人的女性以未婚妻的身分陪伴在自己身旁,可能会稍微动起歪脑筋吗?」
这家伙还是一样,很难分辨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的表情没有变化。
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即使没有推倒洁丝的事实,也不晓得修拉维斯在内心是怎么看待洁丝的。他其实一直暗恋着洁丝的可能性也──
「不能说没有。会这么想对吧?」
「那些话是我的内心独白耶。」
修拉维斯面向前方走着,耀眼的阳光让他眯细双眼。
「说实话,我原本很喜欢洁丝。」
我只是茫然地听着他说。
「像她那样直率、温柔又优秀的女性,除了母亲大人以外,我不知道还有谁了。我甚至很认真地想过,倘若你没有回来,有一天是否能由我来治愈她内心的伤口呢?她就是这么迷人……胸部也不会太大嘛。」
听到这边让我松了一口气。
「怎么,你开玩笑的啊。」
「对。」
修拉维斯表情丝毫没变地说道。
「说到底,洁丝可是我的堂妹。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对她下手,你放心吧。」
「我知道了。」
暂且不提是否能听懂他的玩笑话,能够再次恢复成可以互相开玩笑的关系,让我松了口气。
不过──我这么心想。
假设胸部不会太大那边是玩笑话好了……其他部分也真的只是玩笑话吗?
修拉维斯真的从未对洁丝抱有丝毫好感吗?
哎,但深究别人内心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决定言归正传。
「……我不是来跟你聊恋爱话题的。你明白的吧,我想问的是关于灵术的事情。」
抵达广场西边后,视野瞬间开阔起来,还能眺望到下方。广大的国土,远处有逆光的山脉。
修拉维斯靠在栅栏上,稍微低下了头。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就不该告诉你的。这是没有必要告诉你的事。是洁丝一直千叮万嘱,要我保密的事情。」
修拉维斯原本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借此让洁丝讨厌他。他想在被洁丝讨厌的状态下死去。但洁丝并未因此讨厌他,修拉维斯也没死。
「那是真的啊。」
「……对。」
我想起修拉维斯在雷斯丹的宅邸向我揭露,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就是洁丝正在损耗自己的生命让我活下去。
只要我存在,就会不断损耗洁丝的灵魂。让我复活的代价是洁丝会不断丧失未来的时间。
「令人难以置信──你这么认为吗?」
听到修拉维斯这么问,我点了点头。
「该说难以置信……还是无法接受呢?」
「相信我吧。我看起来像是会撒谎的男人吗?」
「…………」
「抱歉……这也是开玩笑的。」
昨天才刚发生那些事,他今天就说这种话,要说是玩笑也太过分了吧。
不过,一想到修拉维斯是以他的方式想要恢复成以前的关系,我也觉得有一点开心。
「再也不准你开什么玩笑了喔。」
修拉维斯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那看起来倒也不是不像笑容。
「不开玩笑了,说正经的吧。关于灵术的事都是实话。在拜提丝大人记录的《灵术开发记》里写得很清楚。只要你存在,洁丝就等于一直在折寿。但洁丝表示那样就行了。她说可以跟你在一起这件事重要太多了。」
我的猪心感到难受。至于双眼开始湿润这点,我想怪罪给渐渐变冷的风。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他。
「……明明瑟蕾丝已经失去了楔子,为什么世界还没有复原──这件事你也察觉到了吗?」
修拉维斯俯视着我。
「你果然知道啊。」
原来他是故弄玄虚吗?我心想这下不妙,后腿肉绷紧起来。然后思考到这边后,我再次想起了我内心的声音本来就会被修拉维斯听得一清二楚这件事。
……不过,已经没关系了吧。对修拉维斯有所隐瞒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没错。这原本是只有我跟洁丝才知道的秘密──」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修拉维斯。
我们在死城赫尔戴遇见拜提丝的丈夫──路塔的亡灵这件事。
还有他给了我们一张黑纸的事情。
以及我们在忘却之泉冲洗那张黑纸时,冒出了讯息的事情。
──舍弃虚伪的肉体 清算汝等之罪行
我往返于现实世界和深世界,靠着几乎是利用世界Bug的秘技拿回了肉体。也因此超越临界至今仍无法收束,世界充斥着异常。
是我害的。
因为我存在,世界才无法恢复原状,有人因此死亡。
因为我存在,洁丝的生命一直在损耗。
「唉,陪我一起想吧。我该怎么办才好?我只能舍弃肉体了吗?我舍弃肉体解除超越临界,世界恢复正常后,洁丝的灵魂会变得怎样?我没有完全消失的话,就无法阻止洁丝一直在折寿这件事吗?」
我有一点情绪化了。为了冷静下来,我先进行一次深呼吸。
修拉维斯暂时陷入了沉思,没多久后他用严肃的表情看向我。
「很遗憾的,现在的我并没有知识渊博到能够回答这些疑问。」
听到他这么说,我丧气地垂下头。
「哎……我想也是。」
「但就在刚才,我想到了解决方法。」
我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因此反应慢了半拍。
「真的吗?」
「对。而且好像也顺便解开了一个我的疑问。」
「等等,这话什么意思?你的疑问?」
「守护王都的魔法为何会突然损坏……我一直很在意这个问题。」
「你知道原因了吗?为什么?」
谜题在修拉维斯的脑内似乎已经解开了,但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修拉维斯对不断冒出问号的我说道:
「你告诉我的事情里有提示。你能帮忙叫洁丝来吗?就在这里厘清一切吧。」
「一切?一切是指什么?要怎么做?」
「王都的防护罩为何会损坏?该怎么平息世界的异常?该怎么处理你这个死而复生的存在?我希望今天可以在这里跟你和洁丝一起弄清楚这些还不知道答案的事情。」
虽然他不肯马上告诉我这点很不亲切,但要分别向我跟洁丝说明的话,的确得多费一次工夫吧。毕竟只要立刻找洁丝过来就行了。
「我知道了。诺特他们差不多离开王都了吧,我去带洁丝过来。」
「拜托你了。我在这里等你们。」
猪心因为期待而加速的我,离开了广场。
从结果来说,寻找洁丝让我费了很大一番工夫。她目送诺特等人到王都外面后,似乎不晓得闲晃到哪里去了。
我只能用自己擅长的嗅觉在午后的王都里到处寻找洁丝。
我不会忘记洁丝的气味。毕竟我几乎是每天都在闻。就算没有枕头或袜子这类遗留的物品,我也能够探索出洁丝的足迹。
洁丝在充满回忆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美好的回忆,也有不好的回忆,还有最糟糕的回忆──就是忘却之泉。
悬崖上的小小台地有个涌出清澈泉水的地方。那是洁丝跟我为了送「泉水」给荷堤斯,跑去取水的地方。那是我跳崖的地方,而且也是冲洗路塔信纸的水被染成黑色,告知我们残酷使命的地方。
洁丝在泉水旁的草地上双手抱膝坐着,茫然地俯瞰王都的街景。
「原来你在这里啊。」
「……是的。」
洁丝的声音听起来很哀伤。她的双眼依旧看着街道那边。我才心想总算跟修拉维斯把话说开了,结果这次换洁丝寡言了起来。
我坐在洁丝身旁,然后察觉到一件事。
「这座泉干涸了嘛。」
「……说得也是呢。」
洁丝还是一样安静。我就这样坐着观看忘却之泉,只见完全没有泉水涌出,连底部都澈底干涸了。白色岩石裸露出来,简直就像在看闭园后的主题乐园一般,让人感觉有点寂寞。
「这么说来,比比丝说过泉水停止了呢。这座泉也是靠拜提丝的魔法在汲水,所以是在守护王都的魔法消失的同时干涸的吗?」
「嗯……听说这座忘却之泉融入了拜提丝大人庞大魔力的一部分,只要知道方法,还能取出那些魔力来使用。想必涌出的泉水本身也并非完全都是自然的产物吧。」
「原来如此,所以荷堤斯和路塔才会利用这座泉……」
变成狗的模样而无法使用魔法的荷堤斯为了卸下束缚自己的脚环,要求我们来取这座泉的泉水。以亡灵身分出现在死城的路塔为了让我们在应该知情时得知真相,利用这座泉的泉水写下了讯息。他们两人都知道取出魔力的方法吧。
话题告一段落后,洁丝又陷入了沉默。
虽然知道保持沉默比较轻松,但我还是开口说道:
「修拉维斯之前说的关于灵术的事情……那是真的吧。」
洁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毫无反应。
「老实说,我觉得很高兴。洁丝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跟我在一起的心意……这点真的让我很高兴。」
洁丝的头微微摇晃,但没有更多反应。我继续说道:
「可是啊,我不想让洁丝折寿。你明白我的心情吧。假如我不惜折寿也要让洁丝活下去,你一定也不愿意我那么做吧。」
「……所以我才对您保密的。」
听到她颤抖的声音,一种五脏六腑被紧紧勒住的痛楚袭向了我。
「倘若猪先生知道了真相,一定就无法再维持现在这个状态……因为明白这一点,我才对您保密的。」
「我想也是。你就是这样的人嘛。」
这么说道后,我下定决心。
「可是,我已经得知真相了。我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洁丝转头看向这边。从正面看见的双眼十分认真。
「只要消除猪先生的记忆,就能恢复原状。」
她搞不好真的会那么做的恐惧一瞬间袭向了我。但我仔细观察洁丝的表情,确定她不会那么做。她露出了至今不曾见过,非常脆弱且虚幻的表情。
「但你没有消除对吧。你应该知道的。我们一直以来目睹过无数次──不共享真相会招致何种悲剧的例子。」
纵然真相有着怪物的模样,我们也必须去面对事实。
这是我们在到目前为止的旅程中学到的教训之一。
「……你的寿命已经折损多少了?」
我下定决心这么询问。这是我必须问清楚的事情。
「我不知道。」
「你不会不知道吧。根据修拉维斯的说法,拜提丝因为做了跟你类似的事情,结果只能活到四十三岁不是吗?」
洁丝的表情稍微扭曲了。
「……拜提丝大人跟我不一样。她的魔力比我庞大很多,而且──」
洁丝话说到一半就缄口不言。
「而且怎么样?」
「……不,没什么。」
「你又要隐瞒我什么吗?」
我这么说后,洁丝彷佛被逼入绝境似的湿润了双眼。虽然很可怜──可以的话,我很希望不要这样逼问她。但就算这样,我还是必须开口问才行。这不是可以不了了之的事,是必须认真地追究到底的事情。
「拜提丝跟你哪里不一样……?」
洁丝暂时露出了犹豫的模样,然后她低下头说道:
「……拜提丝大人有孩子。」
我暂时没能听懂这番话的意思。不过想起一件事后,其他话语便接连地在脑海中复苏。就是那些我一直很在意,但没有试图追究的话语。
──你知道产的代价吧,我的来日已经不多了。
这是维丝临死前说过的话。「产的代价」听起来十分可怕。
回想起来,还有其他令人在意的地方。
──如你们所见,虽然不知道连孩子都没有的我是否有资格说这些……
比比丝这番话给人的突兀感。为什么用看的就知道她没有孩子呢?
──拜提丝大人不仅生了一个孩子,还试图让丈夫路塔复活而行使灵术的结果,让她只能活到那个年龄。
修拉维斯这番话给人的突兀感。生产跟寿命有什么关系吗?
所谓的产的代价──是这么一回事吗?
「生下魔法使的孩子,就等于是在损耗灵魂。生下的孩子隐藏的魔力愈是强大,被减损的灵魂就愈多。所以在王家里,女性……」
现在想起来,我从未见过马奎斯和荷堤斯的母亲。即使有连疾病和伤口都能治愈的魔法──而且丈夫还是那个自称梅斯特利亚最伟大的魔法使伊维斯,纵然有伊维斯那种可说是超乎常理的魔法,也无法阻止她的死亡。
维丝也是因为这样,才下定决心赴死吗?
不过──我这么心想。就刚才这些话的脉络来看,产的代价绝非什么坏事。
「那么洁丝你……你的灵魂还没有损耗到像拜提丝那么严重吧。」
「对,恐怕是那样。」
我稍微放心了点。但这并非意味着可以继续维持现状。
纵然洁丝不会马上死去,我的存在会让洁丝折寿这点依旧不变。虽然不晓得距离洁丝的死亡还有多远,但那一刻确实正在逼近。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真相。」
洁丝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那么,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这么说,于是洁丝有些惊讶地瞪大眼。
「您说好消息吗?」
「对。其实我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修拉维斯了。」
「这样……啊。」
「然后修拉维斯好像灵光乍现了。关于我们的状况和超越临界的问题,他似乎确信有个『解决方法』可以弄清楚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情。」
「您说真的吗?」
感觉洁丝的话语总算恢复了活力。
「他看来相当有自信的样子,说不定可以打破现在的僵局喔。他在金之圣堂前面的广场等我们,我们一起过去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当然没问题!」
洁丝气势猛烈地站了起来。我也用四只脚站立起来,点了点头。
「好,打铁趁热。我们立刻──嗯?」
原本打算踏出第一步的我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啊,这个黑色──」
「我很中意这件,没什么关系吧。」
被洁丝从旁打断的我抬起头,洁丝今天的确也穿着黑色。
「……不,不是。我并不是觉得洁丝你穿着黑色内裤这件事让我有突兀感。」
「那么,您是怎么了呢?」
我走近干涸的泉。被白色岩石围住的深处──倘若积着泉水一定看不见的地方,有某个黑色的人造物。
我踏进以前曾流着泉水的地方,仔细观察那个黑色物体。
有一块切割成正方形的黑色岩石被嵌在白色岩石里。上面写着金色文字。
欲有所问者啊
欲提议、谏言、宣言、苦言抑或谗言者啊
迳往老身之处
将成全汝之愿
洁丝也在我身旁蹲下,一起探头看着文字。
「好诡异的一段文字。是什么意思啊?」
「创造这座泉的是拜提丝大人,所以我想应该是拜提丝大人自己写下的文字,不过……」
「这些文字写在要是有泉水涌出,一般就不会注意到的地方。也就是说,这是拜提丝事先设计好的,在王都的防护罩崩坏时才能看到的文字吗?但要我们去她所在的地方是指……她明明已经死了啊。」
这时洁丝恍然大悟似的敲了一下手。
「修拉维斯先生的『解决方法』,说不定就是指这个。」
「你是说问拜提丝吗?」
「是的。修拉维斯先生在金之圣堂前面对吧。」
「原来如此,那里安置着拜提丝的遗体。」
「关于路塔先生的事情、超越临界的事情,还有灵术的事情……如果要问人,应该没有比拜提丝大人更适合的人选了吧?」
「可是,拜提丝已经死──」
我话说到一半,突然明白了。我昨晚才刚听过死人说话不是吗?
我的期待愈来愈高。
我甚至开始觉得说不定所有事情都可以顺利解决。
「我们走吧!」
我跟洁丝一起快步前往金之圣堂。
我们能做的事──我们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就是尽可能搜集真相,寻找可以在一起的方法。
就是不要放弃寻找活路。
无论何时,我们都是这样跨越了难关。
修拉维斯坐在广场一角,眺望着在圣堂屋顶翻动的红色旗帜。我们为了晚到一事向他道歉,于是他看来并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指着金之圣堂。
「我们走吧。『解决方法』就在那里。」
看到洁丝跟我没有提出任何疑问便点了点头,修拉维斯似乎领悟到我们已经察觉到「解决方法」是什么了。
我们在即将西沉的红色夕阳照耀下前往金之圣堂。
原本有着漂亮彩绘玻璃的立面已经完全崩坏,本来是入口的地方开了个大洞。我们跨过瓦砾进入建筑物内。
修拉维斯创造的玻璃墙隔开前面与后面。他只是轻轻一碰,那道厚重的墙就轻易地消灭了。
修拉维斯用毫不迷惘的脚步走向里面,洁丝跟我也追了上去。
他在正面最大的祭坛前停下脚步。
那里有王朝之祖拜提丝的棺材。凿开白色岩石制造的石棺。
「我要掀开盖子。如果你们不想看到里面,就把视线移开吧。」
修拉维斯首先闭上双眼,对着祭坛低下了头。位于祭坛中央的是将右手朝天空高举,左手轻轻贴在胸前,看来有些脆弱的女性──拜提丝的雕像。她的视线朝向上方,彷佛在眺望自己伸长的右手前方,也就是遥远的星空。
在魔法使之间的战斗中战胜到最后,终结了暗黑时代,创立王朝的初代女王。
她接下来会述说怎样的故事呢?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修拉维斯在一片静寂中将双手伸到棺材上方。
坚固的白色石盖缓缓往上浮起。我没有移开视线,因为我觉得没那个必要。真要说的话,我甚至在深世界里一度从近距离看过棺材里头了。
移开盖子后,里面理所当然地放着遗体。
拜提丝的遗骸。不过遗骸的模样跟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真相有时是怪物的模样。
「这是……诅咒。」
洁丝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拜提丝没有腐朽,彷佛睡着一般躺在棺材里。但她的白皙肌肤不留一丝缝隙地染成了漆黑──正确来说,是被彷佛含有剧毒一般的黑色网眼图样给覆盖了。
那图样我也十分眼熟。我曾看过伊维斯、洁丝和瑟蕾丝陷入类似的状态。
暗中活跃的术师施加的死亡诅咒。
跟那种诅咒一样的东西覆盖着拜提丝的遗骸。
修拉维斯将手贴在下巴,低喃着「果然是这样」。
「拜提丝大人将自己的身体作为依代,把自己的灵魂封印在此,变成守护王都力量的泉源。因为这个力量泉源崩坏了,王都的防护罩才会跟着崩坏。是某人借由诅咒杀掉了拜提丝大人寄宿在遗体里的灵魂。」
「意思是有人杀掉了这具尸体吗?」
「虽然这么形容很奇妙,但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洁丝看来无法忍受似的询问:
「可是……会是谁呢?因为有那道玻璃墙,无法从外面进入这里。如果有人能进入这里,就只有修拉维斯先生──」
「不是我。为何我要做这种事?」
「那么,是有人用远端操作的方式施加了诅咒吗……?」
「那也不可能吧。这种诅咒是透过物理接触施加的诅咒。暗中活跃的术师也是用会变形的黄铜手杖直接刺向对手来施加诅咒。」
的确是那样没错。
在封闭的金之圣堂里被咒杀的拜提丝遗体。修拉维斯应该是唯一能够进入圣堂的人,但他没有诅咒拜提丝的动机。那么究竟是谁,又是怎么施加诅咒的呢?
洁丝转头看向后方。
「这么说来……玻璃墙上开了个小小的洞。」
对了。那是我跟洁丝一起发现的。在厚重的玻璃墙角落,开了一个小小的洞。但玻璃墙被强力的魔法守护着。我们苦思究竟是谁突破了修拉维斯的防御魔法,结果并未解决这个问题。
「意思是有人把什么东西从那个洞口伸进墙里,把诅咒传送到这边吗?可是啊……」
从玻璃墙到这具石棺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还有覆盖遗体的坚固盖子。虽然石棺有些发黑了,但还是维持得几乎很干净,看不见遭到破坏的痕迹。
正当我这么思考时,修拉维斯稍微抬起头。
「原来如此啊。我总算明白诅咒抵达这里的方法了。」
他说话的方式还真是不干不脆。
「唉,告诉我吧。究竟是谁施加了诅咒啊?」
修拉维斯背对棺材,面向我们这边。
「就是你们啊。」
洁丝跟我都不禁目瞪口呆。我们毫无头绪。
「修拉维斯先生!我们并没有做那种事。说到底,我根本不晓得施加诅咒的方法……我甚至连修拉维斯先生的玻璃墙都打不破。」
「我的说法不太对啊。施加诅咒的主体,当然不是洁丝也不是猪吧。不过你们的确是起因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修拉维斯笔直地看向这边。
「你们是不是带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进入王都?」
洁丝立刻猛然惊觉地倒抽一口气。她拿出来的东西是──那张黑纸。
那是路塔的亡灵在死城赫尔戴给我们的纸。是将泉水染黑,告知我们命运的纸。
「……猪先生,这个──」
被洁丝用认真的眼神注视,我也察觉到了。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让人解谜的时候,其中必定存在着动机。
拜提丝的丈夫路塔在告诉我们真相的同时,还有一件想做的事情。利用想得知真相的我们,完成他想做的事情──
就是咒杀在王都作为活尸长眠的妻子拜提丝。
我们透过在忘却之泉冲洗那张黑纸,接收到了讯息。泉水染成黑色,在白色岩石上勾勒出文字。那些黑水最终流走消失了。
路塔为何要让我们这样大费周章呢?
他不能直接把写着真相的纸交给我们就好吗?
当然不能吧。因为流走的黑水很重要。那些黑水在王都里移动,抵达金之圣堂,在玻璃墙上开洞,最终抵达了拜提丝的棺材。
泉水里面融入了拜提丝的魔力。只要利用拥有强大魔力的王朝之祖的魔法,应当也能突破修拉维斯的墙壁。
路塔趁机利用我们,想要终结拜提丝的王朝。
忘了是什么时候,就像荷堤斯想骗我们把史书从王都里带出来那样──他透过出谜题让我们忽略他真正的目的,把我们变成了搬运工。
「所以是我们把这封信带进王都,才导致王都的防护罩崩坏了吗?」
「应该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修拉维斯低头看向拜提丝吊诡的遗骸,看到这样的修拉维斯,洁丝将双手贴在胸前。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带了这种东西进来……都怪我……」
修拉维斯本想笨拙地露出微笑,但他失败了。应该是打算搭在洁丝肩上的手在空中徘徊一阵子后,收回到身体旁边。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迟早就注定会变成这样了。路塔本来是拜提丝大人的丈夫,有谁能看穿他居然试图摧毁王都的防护罩呢?你们没有错。王朝会终结是必然的。」
因为是最后一任国王这么说的,这番话充满了说服力。
但洁丝的双眼变得湿润了。可以看到她握住黑纸的手用力地握得更紧。
看到彷佛快哭出来的洁丝,修拉维斯似乎束手无策。
也因为像这样暂时保持了沉默,我才察觉到一件事。
「……我懂了,我其实有目击诅咒来到这里的瞬间嘛。」
两人的视线投注到我身上。
「洁丝不穿内裤跟针对王都的炮击,果然也是由因果线连接在一起的啊。」
可以看见洁丝微微泛红的耳朵变得更红了。修拉维斯蹙起眉头。
「布川内库……?」
修拉维斯看来不是很懂我们在说什么。就算他明白那个词的意思,大概想破头也无法理解我所说的现象吧。
「王都的防护罩消失那天早上,洁丝不穿内裤。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我说黑色很色。为什么会讲到关于黑色的话题呢?是因为我目击到神秘的黑影。正好就在这个圣堂前面。」
修拉维斯的头顶上大概冒出了三个问号,但我仍继续说明。
「那个看起来像黑影的东西,就是从路塔的信流出来的黑水啊。」
「或……或许是那样也说不定啦……」
洁丝的罪恶感肯定都被羞耻心覆盖过去了吧。不过,为了避免她今后又犯下不穿内裤的愚蠢行为,我决定就这样继续说下去。这也是为了给她一个教训。
「发生了不穿内裤跟针对王都的炮击这两个意外事件。这两者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无论哪边都是起因于路塔的黑水。所以这两者是以因果线连结在一起的。」
沉默。
修拉维斯看来非常好奇「不穿内裤」这个词的意思,但看到洁丝的模样他就闭上了嘴。这是很明智的判断吧。
「……但是──」
洁丝这么低喃了。
「为什么路塔先生要这么做……要是诅咒拜提丝大人的遗体,王都就会失去防护罩。这等于是让由他的子孙继承的王朝暴露在危险当中。而且实际上──」
洁丝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不用说大家也心知肚明。
王都遭到解放军攻击了。这成了开端,导致王朝实际上被打倒了。
修拉维斯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有一个方法可以知道真相。你们也明白的吧。」
我看向棺材那边,于是修拉维斯点了点头。
「如果是拜提丝大人,应当很清楚路塔这个男人的事情。不仅如此,据说在路塔以前待的世界发生过超越临界,且后来平息了下来。拜提丝大人应该也听说过这件事吧。而且她还有用灵术把一度死亡的路塔召唤回来的经验,所以很有可能知道解决洁丝烦恼的方法。」
「……是的。」
洁丝缓缓点了点头。
为了向前迈进,需要知道真相。为了得知那个真相,最后且最大的希望就沉眠在这里。
被王朝的制度捉弄,最终结束了王朝的我们最后寻找的目标是创立王朝的人物──这是讽刺或偶然?抑或是深远的必然呢?
修拉维斯用流畅的动作让小刀出现在左手上。
「修拉维斯先生,这……!」
修拉维斯对试图制止他的洁丝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点小事就让我来吧。让我稍微补偿一下──背叛了你们,疏远了你们的事吧。」
修拉维斯用小刀轻轻割了一下右手,让血滴落在拜提丝的遗体上。跟他之前狠狠狂割手腕那时不同,他现在的做法有确实地考虑到今后。
「最初的女王就由最后的国王来召唤。」
修拉维斯像是要用背影挡住我们的视线一般与棺材面对面,行使了灵术。
最后的国王一边被优美的雕像俯瞰,同时将他的血融入最初的女王遗骸里。
完成的尸药往上浮起,被吸入制作者体内。
死者与生者化为一体的仪式。
生者的灵魂会损耗,并赋予死者形状。
看到修拉维斯抬起头,我们也跟着抬头一看──
只见最初的女王拜提丝就站在那里,彷佛她的存在是理所当然一般。
「…………!」
我们立刻退后了一步。
她的身影可以说跟祭祀在祭坛上的雕像几乎一样。
就连姿势都一样。将右手往上伸,左手轻轻贴在胸前。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吧。看起来介于修拉维斯与洁丝间。
是个年轻貌美的女性。五官十分立体,金色长发宛如水流般滑顺微卷。浓密的眉毛和锐利的脸庞轮廓彷佛洋溢着强烈的生命力。肢体也充满年轻活力,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她的年龄。
修拉维斯深深地低下头行礼,洁丝也跟着低头致意。我暂时凝视着女王的身影,但洁丝伸手强制我低下头。
将各种颜色的大理石组合起来的几何学图案的地板覆盖住我的视野。
传来有人在动的声响,可以猜到是拜提丝换了个姿势。一直维持那个姿势应该很累人吧。虽然我试图抬头仰望,但洁丝的手指挡住我的眼皮。
「抬起头吧。」
那是个低沉、美丽且清澈透明的声音。
不过洁丝和修拉维斯都没有抬起头。我也依旧被洁丝按着头。
「……没听见吗?老身叫汝等抬头。」
「恕……恕我直言……」
修拉维斯依旧深深低着头,看来非常难以启齿似的开口了。
「能否请您…………穿上衣服呢?」
现身的拜提丝灵魂不知为何是全裸的。这就是洁丝强制我鞠躬行礼的原因。为了不让我看到其他女性的裸体。
「汝等在害羞什么?俗话不是常说『死人不穿衣服』吗?」
我至今遇过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说过那样的话。
而且还是相当特殊的例子。
这种爱脱光的性格该不会是会遗传的吧?让我感到可怕的是,这么一来也能说明洁丝为何不穿内裤了。
「……不,老身好像弄错了,是『死人光说不练』才对。真没办法。虽然觉得拘束,还是为汝等穿上吧。」
传来布料轻飘飘飞舞的声响,洁丝总算允许我看向前方了。
究竟是有什么目的呢?只见拜提丝穿着十分暴露且煽情的黑色洋装。她露出像在恶作剧的笑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修拉维斯。
「不过,吾之后裔啊。汝长成了一个好男人呢。好到让人想吃掉汝。」
被妖艳的王朝之祖突然拉近距离,没有抗性的修拉维斯羞得面红耳赤。
「请……请不要吃掉我。」
「汝在慌张什么?这当然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其实是想跟汝交合的意思。」
「不,就算是那个意思,也希望您不要吃掉我……我是您的子孙──是您的后裔。」
一本正经的修拉维斯语无伦次的模样虽然很可怜,但十分有趣。
看到跟想像中截然不同,个性十足的人物登场,老实说我也大吃一惊。
从那个在祭坛上朝天空伸出手,看来楚楚动人的雕像完全无法想像到她是这样的人物。
(插图009)
「汝是老身儿子的孙子的孙子不是吗?老身的血已经稀释到三十二分之一了,稍微玩一下也完全不成问题吧。」
她的手试图碰触修拉维斯的脸颊──但却穿透过去。
灵魂没有实体。而且倘若世界没有被超越临界这种异常侵蚀,原本只有召唤出灵魂者才能认知到灵魂。除非像我一样经历过奇怪的步骤,否则是不会获得身体的。
拜提丝一脸无趣似的叹了口气。
「难得遇见了可爱的后裔,却无法互相碰触,真难受啊。」
最初的女王这样的言行举动,让修拉维斯──还有洁丝跟我都说不出话来。
看到这样的我们,拜提丝看向自己的雕像。
「汝等是把那个雕像当真了吗?汝等大概以为会出现一个谦恭文雅的女子吧。」
修拉维斯一脸尴尬地缩起肩膀。
「不……不是……只是您跟大众普遍印象截然不同……」
「这是老身的战略。」
拜提丝简洁地直言。
「世人崇尚这种纯洁、含蓄且柔弱的女子。老身只是应众人的需求,打造一个虚假的偶像罢了。」
拜提丝这么说着的同时,这次换成面向洁丝。洁丝紧张不已,在逐渐靠近的拜提丝面前一动也不动。
「不过呢,生为女子的吾之后裔啊。只有一件事汝要记牢了。可千万不能连内在都变成那样啊。」
「是……是的……!」
洁丝慌张地回应,拜提丝将嘴凑近洁丝的脸,在她耳边低语。
「结果是会吵的孩子有糖吃嘛。而且是为了自己的任性,比任何人都更能忍耐的人。」
拜提丝这么说的同时,不知为何试图搓揉洁丝的胸部,不过失败了。
喂!
才想说她现身了,却这么恣意妄为,真是个见异思迁的人。
差点被遥远的祖先揉胸让洁丝一脸惊愕,将双手在胸前交叉。拜提丝毫不体谅后裔们的动摇,看来很开心似的说道:
「所谓的子孙真是可爱到教人没辙呢。都有像到老身,天生丽质啊。汝等能努力到现在,值得嘉许。若是能互相碰触,真想抱紧汝等呢。」
她滔滔不绝地说道,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虽然盼望能像这样被可爱的后裔召唤出来,但没想到真能如愿。在老身从这世上消失前,有很多事情想告诉汝等。能否请汝等聆听?有没有酒呢?老身想边喝边慢慢聊。」
「……那个──」
我下定决心插嘴,于是拜提丝锐利的视线看向这边。
感觉能理解修拉维斯和洁丝会战战兢兢的心情了。该说是氛围吗?她散发的威压实在不同凡响。有种就连马奎斯和伊维斯都比不上的魄力──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压力一声不响地压制住我。
「怎么,老身可不会吃汝喔。」
「您大可不用吃我……」
我努力地鼓舞自己去面对居高临下俯视我的拜提丝。
「我们是有想知道的事情,才召唤您出来的。」
给这个世界造成异常的超越临界的解决方法。
路塔告知我们「清算罪行」那封信的解释。
洁丝这种折寿状态的解除方法。
这些问题纠缠在一起,让人束手无策,我们是为了寻求解开这些问题的线索才来到这里的。
「老身知道,当然知道。老身早已看透汝庸俗的内心。」
王朝之祖看似不满地发出叹息。
「老身知悉一切。正因为知悉,才打算从头开始仔细说明的。汝这只猪别贸然打断伟大女王的叙说──这同时也是老身给可爱子孙们的爱之语。」
「这……真是失礼了。」
不过,是因为我打断她的话,才让她察觉到自己跟洁丝和修拉维斯之间的温度差吗?拜提丝长吁一口气后,安静了下来。她转头面向后方,看向自己朝天空高举右手的雕像。
「王朝已经结束,老身起头的故事也将落幕。一百三十年──跟老身料想的大致相同啊。」
她缓缓地重新面向洁丝那边。
「汝想知道如何在这个结局中生活下去吧。要得知故事的结局,就必须先了解故事的开头才行。能否先请汝倾听一下老身经历的故事开端呢?」
洁丝谨慎地开口:
「那个故事……会告诉我们从今以后该怎么做才好吗?」
「当然了。」
拜提丝露出微笑。
「这故事一定能告诉汝等两人盼望的答案吧。」
所谓的两人是指谁呢?
我原本认为可能是指洁丝与修拉维斯,但也觉得拜提丝反倒像是看着洁丝跟我在说话。
拜提丝离开洁丝身旁,心血来潮地散步起来。
「老身是在北部的城市出生长大的。那城市如今已经灭亡,即使说出名字,汝等也不会晓得吧。老身是在城市里也有一定地位,家境比较富裕的人家的女儿。」
要从这边开始说起吗?我这么心想。那是感觉跟现在没什么关系,非常遥远的往事。
「当时出生在魔法使家系里的女子,都是听着这段话长大的──『要成为贤妻,生下强壮的孩子,厮杀交给男人。这就是女子的战斗』。」
暗黑时代。魔法使激烈地互相残杀,据说是梅斯特利亚人口骤减的恶梦时代。
拜提丝彷佛在读童话故事给孩子听一般,述说着那种阴暗时代的故事。
「老身对此也没有异议。因为老身并不想厮杀,也希望能受到拥有权力的男人宠爱,在优渥的环境下生育孩子。不过呢,就在某天,老身不小心得知了实在过于丑陋的世界的秘密。」
像是断路器跳掉一样,周围在瞬间变成一片漆黑。
我惊讶地看向左右两边,于是有一阵温热的风吹向脸上。在森林的香气中轻轻飘来一股血的气味。双眼慢慢习惯了黑暗。我们不知为何好像移动到夜晚的森林里。
可以听见小小的脚步声在飞奔的声响。
拜提丝理所当然地迈出步伐,因此我们也跟了上去。
在歪七扭八的诡异树枝对面,可以看见少女在阴暗的森林里奔跑的背影。
「那是十六岁的老身。」
拜提丝一边从后头追上,同时指向少女。
少女让柔顺的金发随风摆动,一边频繁地环顾左右,同时不断奔跑。
「姊姊大人!」
少女拼命呐喊的声音。看来她似乎在寻找姊姊。
拜提丝一边大步追赶着很久以前的自己,同时向我们说道:
「老身有个大老身两岁的姊姊,但某天突然消失无踪了。然后在过了一个月后的某个晚上,老身听见了对老身脑海呼唤『救救我』的虚弱声音。是姊姊的声音。」
我们停下脚步。因为少女在前方不远处停下来了。
她俯视着地面。从阴暗树木间照射下来的月光隐约照亮躺在地上的那个。伸直的手脚。残破不堪的白色衣服。是血。
应该是拼命跑到这里的吧,没有穿鞋子的双脚满是伤痕。
「啊啊!姊姊大人!怎么会!」
少女拜提丝彷佛崩溃似的猛然倒下,紧抓着姊姊的身体不放。看到无力摇晃的苍白手脚,我们得知身体的主人已经断气了。
少女不成话语的尖叫响彻夜晚的森林。另一方面,大人拜提丝则是一脸冷静地向我们招手。
「看看吾姊的腹部吧。」
我们从远处慢慢靠近这对可怜的姊妹。但其实不需要这样顾虑的。这应该是过去的记忆吧,年幼的拜提丝理所当然看不见我们的样子。
拜提丝的姊姊的下腹部──从破掉的衣服缝隙间露出红黑色伤痕。
那伤痕实在太让人眼熟了。
「若是汝等,应该明白她遭遇到了什么吧。」
看到已经力竭的少女,让我不由得想起布蕾丝。因为腹部的伤化脓衰弱,对命运感到绝望,代替我们献出生命的善良少女。
看到洁丝与修拉维斯一脸严肃地站在原地不动,拜提丝点了点头。
「这种事似乎是公开的秘密,只是老身不知情罢了。那群男人并不是只有在男人之间擅自厮杀而已。他们因为不想死,为了保身而争相吃起了女子的子宫。汝等知道吧。魔法使的子宫储藏着等同存在泉源的灵力。持续食用能够补强灵魂,让身体更接近不死之身。」
暗中活跃的术师就是这样获得了不死身的身体。
即使被千刀万剐,被燃烧殆尽,也能直接原地再生。
「失去的灵力不会复原。无论如何治愈身体,只要灵力没有复原,迟早都会丧命。姊姊大人被带走并切开腹部后,虽然好像逃到了故乡,但在这里耗尽力气了。」
少女拜提丝似乎连眼泪都哭干了,她抚摸着已经断气的姊姊的头。大人拜提丝指着姊姊的头发。
「汝等记好了。记住这个姊姊戴着的红色玻璃发饰。」
那是个没听到她这么说,我们甚至不会知道是发饰的红色碎片。那碎片卡在乱掉的发丝间,在阴暗的月夜当中,看起来甚至像是血块。
视野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我眯细了双眼。白天了。当我习惯耀眼的阳光后,发现这次场景换到了巨大的都市里。井然有序的街景,过着和平生活的人们。被坚固的城墙包围,耸立在中央的巨大岩块上盖着雄伟的城堡。我曾经来过这里一次。
并非在现实当中,而是在深世界里面。
我们在拜提丝的带领下沿着石板路前进。她追逐的长发少女似乎又是昔日的年轻拜提丝本身的身影。是想融入人群里吗?少女用灰色长袍将身体整个覆盖,似乎在寻找什么的样子。
「这里是很接近老身的故乡,叫做波兹皮姆的都市。汝等知道吧。这是老身没能成功杀死的魔法使,也就是那个咒杀伊维斯,夺走马奎斯身体的男人诞生的美好故乡。」
修拉维斯猛然倒抽一口气,但洁丝跟我都很清楚这个地方,因此事到如今不会觉得吃惊。因为以前在深世界里实际看过这里遭到拜提丝突袭,被魔法火焰残酷烧毁的模样。
被烧到不留痕迹,只留下了祸根,在一百三十年后给王家带来诅咒的城市。
现在看到的这个景色应该是比烧毁更早前的状态吧。
「这个波兹皮姆的城主呢,虽然拥有强大的魔力,却不喜欢战争,对民众十分慈爱,被说是个心地善良的国王。实际上他似乎的确曾是那样的人。他不会跟其他男人互相残杀,而是致力于让民众丰衣足食。」
我回想起来。暗中活跃的术师在被修拉维斯杀掉前,曾述说过自己以前侍奉的城主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不爱战争的善良城主。他非常怨恨地述说是拜提丝单方面地蹂躏了那个城主──
拜提丝暂时看着走在前面的昔日的自己,然后转头看向这边。
「这时老身是来调查害死姊姊的仇人。然后老身终于在那个地方找到了。」
她指着位于城市中心的巨大岩块。
这时景色瞬间转变,黑暗再次笼罩周围。微微燃烧的火焰在前方闪烁摇晃。那是位于地下的狭窄隧道。少女拜提丝一边用火把照亮前方,同时蹑手蹑脚地前进。我们追在她后面。
一股血腥的死亡气味刺激着鼻腔。
总觉得这个地方我也来过一次──不,我应该来过才对。
我们抵达的场所是地牢。镀金的金属栅栏因为火焰反射光芒。像这样具备魔法抗性的牢狱是用来拘束魔法使的。在深世界里,马奎斯就是被囚禁在这里。没有方法可以离开的马奎斯为了家人,在这个地方归西了。
那时除了马奎斯以外没有其他囚犯,但现在可以看见有衰弱的少女们在牢房里被绑在一起。少女拜提丝一脸过意不去似的低下头朝内部前进──然后忽然停下脚步。她从地板上捡起了某样东西。
红色的玻璃。是发饰的碎片。那个碎片跟少女从口袋里拿出来的碎片彷佛拼图一般完美地拼凑起来。
拜提丝的姊姊曾经被带到这座地牢里──
「老身在这里知道了呢。知道波兹皮姆的城主私下把数不清的少女们监禁在地牢里,剖开她们的子宫,杀害了她们。知道他是用这种手法获得不死之力,巩固他不用战斗就能了事的权威。」
「怎么会……」
洁丝发出悲痛的声音。
拜提丝一转身,我们便回到了金之圣堂里面。
圣堂里面已经因为太阳下山而变暗,墙壁上的提灯亮起灯光。
我彷佛刚经历了一趟小冒险一般,呼吸急促起来。洁丝与修拉维斯似乎也无法掩饰他们大受震撼的模样。
被迫直接见识到暗黑时代阴郁的黑暗面,让人不禁觉得作呕。
「令人难以置信吧。据说当时以强大魔力为傲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是这样。他们带走年轻女子,为了保身狂啃女子的子宫,且在大多情况下都杀了那些女子。」
拜提丝的语调愈来愈粗暴,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明明如此,为何那些女子却乖乖地任凭摆布呢?为何她们不站起来奋战呢?老身哭喊着这么问了母亲。」
拜提丝瞥了一眼自己的棺材。
「答案非常简明易懂,就是产的代价。女子一旦生下魔法使的孩子,就会损耗同等的灵力。生的孩子愈多,而且孩子拥有的魔力愈强大的话,就会愈短命。」
关于产的代价,我刚刚才听洁丝说明过。
在王家不会有女人留下来的理由──
「于是就有个简单的法则成立了。汝等明白吧。按照双亲把力量和权威传承给孩子的这种做法,短命的女人是无法成为主人的。无论如何都会变成由长寿的男人继承权威,积蓄力量。即使出现强大的女子,也注定仅仅一代就会结束。魔法使的社会就这样变成由男人们支配的社会。」
修拉维斯感到惭愧似的低下头听着。
拜提丝接着说道:
「纵然自己没有被杀,将来生的女儿也可能遭到杀害。将来生的儿子可能会杀掉女人来活下去。老身明白了自己无法逃离这样的恐惧。没有任何权威的老身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存在。等待着老身的是绝望的未来。那么,汝认为老身后来怎么做了呢?」
拜提丝突然这么问洁丝。
「呃…………」
看到洁丝努力思考的模样,拜提丝对她露出微笑。
「老身在亲爱的姊姊遭到杀害,又痛失疼爱老身的母亲后,向星星许愿了。希望自己能安稳地活下去,希望自己能逃离笼罩这个世界的恐怖。于是星空回应了我,有好几道流星彷佛瀑布一般飞过。」
洁丝猛然倒抽一口气。
在绝望当中向星星祈祷,且星空回应了祈愿。
那一定是洁丝本身也体验过的事情吧。
「那个叫路塔的男人,就是在我许愿的隔天从世界外面来到这里的。」
那是一百三十年前以上的事情。对我们而言,就像是壁画上描绘的神话一般遥远的事情。
但另一方面,又跟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状况实在过于相似。
这就是对拜提丝而言的故事开端。
「那个男人据说来自名叫亚尔特兰大的国家,他拥有改变一切的力量。汝等知道吧。路塔拥有找出魔力起源──也就是『契约之楔』的能力,老身跟他联手,转眼间就称霸了这个国家。老身将楔子刺向自己,获得了压倒性的力量。还有将楔子刺向那群不死的男人,借由脱魔法让他们无力化,杀掉他们。」
拜提丝看向洁丝。
「居然会借用异界者之力改变国家──看来老身与汝似乎有相似之处呢。」
「我……我……!改变世界什么的,实在太……」
洁丝彷佛想说自己不一样似的挥动双手。拜提丝扬起嘴角。
「没有不同。老身跟汝皆凭借愿望获得了自身缺乏之力。以结果来论,老身创建了王朝,汝则是终结了王朝。」
我思考起来。拜提丝曾经缺乏在暗黑时代中战胜到最后的力量,路塔拥有让拜提丝获得力量的能力,所以才会被拉到这个世界。但我呢?我是为了补足洁丝缺乏的什么力量,才被拉到这个世界来的呢?
拜提丝对我投以意味深长的眼神后,继续说道。
「路塔是个好男人。他对老身的志向产生共鸣,陪老身一同奋战。老身与他两人一起统一国家、创立王朝、孕育子嗣。他当真是个好伴侣。老身与他两人一起成功构筑了理想的世界。」
拜提丝在这边停顿了一下,重新面向洁丝。
「故事的结局就是在剧情高潮时突然开始的。汝等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路塔先生他……遭到杀害了。」
「没错。老身们被同盟的魔法使背叛了。讽刺的是背叛老身并杀害路塔的,是老身以前最亲近的女人。」
「为什么……那个人为什么要──」
拜提丝对惊慌失措的洁丝冷淡地说道:
「不知道。因为回过神时,愤怒到失去理智的老身已经把那女人和她的家人及同伴都变成石头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拜提丝轻轻闭上双眼。
「路塔死亡,老身只剩下绝望。遭到背叛这件事当然让老身震惊不已,但更让老身震惊的是一知道主谋是谁,便毫不留情地把长年好友一家老小都杀光的老身自己。我切身感受到魔法使无一例外继承了在暗黑时代充斥四周的暴力性。」
拜提丝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自己的手。
「只要放任魔法使不管,和平就绝对不会持续太久。由一个拥有力量的善良魔法使来管理其他所有人,才能真正实现和平的理想。老身只能这么认为。」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修拉维斯露出沉痛的表情。将手贴在自己胸前。
魔法使强大的力量伴随着暴力性。超乎一般的血肉之躯,获得了超群攻击力的魔法使,只要拥有那种力量,便毫无例外会构成威胁。
拜提丝呼地一声叹了口气。
「这是老身不太愿意想起来的事情,所以就不详细回顾了,但汝等应当也很清楚之后变成怎么样了吧。」
女王思考了用来防止暗黑时代重演的方法。她决定澈底管理其他并非自己血脉的魔法使。
有一部分的魔法使在心脏上被装设叫做血环的环,因此弱化了。他们成了王都人民。
其他魔法使因为银制项圈而无力化,且被放逐到王都之外。这就是耶稣玛的起源。
王都人民一辈子都会被关在王都里生活,耶稣玛后来为了稳定社会,开始作为奴隶流通到市场上。由国王来管理一切。
能够自由使用魔法的,只剩下拥有绝对力量的王族。
暗黑时代就像这样结束了。
「是命运的讽刺吧。仅凭一人的协助构筑起来的理想,老身为了那一人破坏了理想。然后坏掉的理想漫无止尽地腐败下去,结果又给更多女子造成痛苦。」
修拉维斯用感觉很痛苦的声音询问拜提丝:
「那么……我们是……历代国王一直守护至今的不过是腐败的理想──拜提丝大人您是这么认为的吗!」
「当然了。只要用人心去思考,这一点显而易见吧。无辜的女子会被当成奴隶对待且遭到杀害──以这种事为前提的制度怎么可能不腐败呢?」
修拉维斯丧气地垂下头。
让洁丝感到绝望、让我感到愤怒、让诺特挺身奋战的这个国家的制度,即便从设立了这个制度的本人来看,也明显是个腐败的制度。试图消除不讲理而建立了国家的拜提丝,因为绝望让耶稣玛这种不同的不讲理诞生了……
「或许有更聪明的做法吧。如果要只给无辜的少女们一丁点希望来折磨她们,干脆让她们跟男人一样都不要生下来,根绝魔法使这种存在就好也说不定……然而老身并未那么做。」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耶稣玛受到折磨,许多人凄惨地遭到杀害。我一直以为这是只有少女会背负不幸的制度,但背后恐怕也有同样数量的男子遭到堕胎,甚至一开始就不被允许出生。
我本想思考生下来受苦和根本不被允许生下来哪边比较不幸,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论是哪边,这都一样是个宛如地狱般的制度。
最初的女王创设了这样的制度。
「之后的事情老身认为是自作自受。」
拜提丝用阴暗的声音说道。
「老身研究灵术,唤回变成灵魂的路塔──进入深世界取回他的身体时,老身自认有把不方便告诉路塔的事情完美隐藏起来,不让他知道。不过所谓纸包不住火,真相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永远隐瞒下去。路塔还是知道了老身创立了怎样的国家。」
可以看到洁丝在自己胸口紧握住衣服。
「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钦佩的事情吧。所以那家伙才会偷偷地在这边留下诅咒,好让王朝在应该结束时可以划上句点。他是想让不惜变成活尸也要继续守护腐败理想的老身,在应该退场的时候安稳地长眠。」
拜提丝俯视棺材里的自己。棺材里的她肌肤上布满彷佛蕴含剧毒的网眼状黑色痕迹。那是诅咒的痕迹,是王朝之祖的丈夫终结了王朝的证据。
「那家伙也领悟到老身为了让他复活做了什么。他很清楚灵术这种禁忌伴随着非常庞大的代价。」
拜提丝停顿了一下,然后彷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然后他决定结束这一切。」
「结束这一切……?」
对于修拉维斯的疑问,拜提丝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能够理解老身。纵然不支持老身做的事情,也会体谅老身的心情。不过,他告诉老身无法继续待在这个国家了。」
洁丝彷佛再也忍耐不住似的将身体向前倾,开口问道:
「拜提丝大人您怎么做了呢?您在这边放弃了吗?」
「老身当然没有放弃。就跟汝一样,老身认为只是因灵术而折寿,根本不算什么。老身试图挽留路塔。」
试图挽留──这样的描述已经显示出结果了。
「那么,为什么……」
拜提丝用慈爱的眼神看向继续追问的洁丝。
「那已经不是他跟老身两人之间的问题了。已经不是老身会损耗多少寿命的渺小问题了。」
我无法理解,思考停止下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嘴擅自开口,这么询问拜提丝。因为我原本以为路塔也是不想看到拜提丝折寿,才离开这个国家的。
既然不是那样,那究竟是什么让他选择离开呢?
「接下来一定会提及汝等不想知道的事情。倘若不想听就离开这里吧。汝等也有不听故事的自由。」
拜提丝的视线看向「汝等」,也就是我们──洁丝跟我。
洁丝彷佛感到畏缩似的没有开口。我向前踏出一步。
「请告诉我。我会把故事听到最后。」
「是吗。」
拜提丝看向洁丝,于是洁丝似乎也总算做好觉悟,她深深地点了点头。
看到洁丝点头,女王开始娓娓道来。
「汝等知道那家伙是来自名叫亚尔特兰大的异世界吧。他知道在这个梅斯特利亚怎样都不可能知道的事情。然后他告诉老身一件事──关于将异世界连接起来而产生的灾厄。」
我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事。修拉维斯也一脸困惑地询问拜提丝: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所谓的连接异世界是指?」
「首先,关于契约之楔的事情,汝等知道多少?先说来给老身听听吧。」
我没有自信能详细说明,修拉维斯也没有立刻回答。
洁丝抬起头来。
「……契约之楔是给予人魔力的结晶。在这个国家总共有一百二十八个,位于结合现实与愿望的接合点。一百二十八个楔子都被使用的话,会发生现实与愿望掺杂在一起,叫做超越临界的现象。」
洁丝彷佛模范生一般流畅地回答,拜提丝点了点头。
「很精确的说明。所谓的魔法是将愿望化为现实的力量,契约之楔就是担任那个媒介。」
拜提丝的手边冒出透明的三角锥影像飘浮着。是契约之楔。
「那么,追根究柢,汝等认为这玩意是打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就连洁丝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听说契约之楔是从太古以前就存在的东西。我甚至没想过原本就有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彷佛看透了我们的内心一般,拜提丝摇了摇头。
「这种异物怎么可能本来就存在于这世界呢。契约之楔是彷佛传染病一般从异世界转移过来的东西。说得更详细点,位于梅斯特利亚的的一百二十八个楔子,是在太古以前从路塔待过的世界──也就是亚尔特兰大传送到这里来的东西。」
洁丝惊讶地瞪大双眼。
「被传送过来……也就是说,魔法的起源是来自其他世界吗?」
「正是如此。」
拜提丝手边浮现的楔子逐渐倍增,数量多到让人数不清了。发生了七次分裂。二的七次方。恐怕有一百二十八个吧。
「楔子与世界的关系会不断重复。听说亚尔特兰大也曾经存在没有楔子的时代。这时被带到那里的一百二十八个楔子将魔法这种超乎常理的法则带进那个国家,从根本改变了世界的存在方式。」
一个半透明的球体包围飘浮在拜提丝手边的一百二十八个楔子的周遭。这是代表世界吧。
楔子一个接一个地从内侧刺向球面。每一刺都让球体发出耀眼的光芒。
「然后位于亚尔特兰大的一百二十八个楔子都被使用后──」
刺在上面的楔子愈多,就愈发明亮的球体,在最后一个楔子刺入时一口气闪耀起来。
「就发生了超越临界。每当有楔子被使用,就会逐渐靠近的现实与愿望过度接近,融合成一体了。融合的世界会过热到极限,陷入不稳定的状态。」
在拜提丝手上被刺了一百二十八个楔子的世界像是摆脱束缚一般逐渐白热化。
这就是超越临界──梅斯特利亚现在的状态。
现实与愿望混合在一起,陷入混乱的状态。
「要让这种状态复原,就必须将过剩的热度从世界去除。需要把完美重叠起来的现实与愿望挪开。听说在亚尔特兰大就是实行了这方法。把成为接合点的楔子直接插入身体的人们死亡,将楔子一个不剩地移除了。」
一百二十八个楔子从飘浮在拜提丝手上的耀眼世界拆了下来。
原本过热的世界慢慢冷却下来,恢复成原本的半透明。
另一方面,楔子则是吸收世界的热度,激烈地变得赤热。
楔子在代表世界的半透明球体里四处徘徊,寻找去处。
「正好就在此时,亚尔特兰大不幸地与其他世界连接在一起──也就是跟这边的世界连接起来了。听说亚尔特兰大有一个从太古的梅斯特利亚转移过去的人。」
在代表亚尔特兰大的球体旁边,出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球体。只不过这边的球体不存在楔子。是没有魔法存在那个时代的梅斯特利亚。
可以看见两个球体之间有个东西,像是闪耀着红色光芒的线。
「结束任务的契约之楔寻求着让热度冷却下来的场所。借由仅靠一个人连接起来的通道,在亚尔特兰大无处可去的一百二十八个楔子,被带到这边的世界了。」
赤热的楔子彷佛鱼群一般移动,通过红线涌入隔壁的球体。
梅斯特利亚冰冷的空气让楔子逐渐冷却下来。
之后这些楔子给梅斯特利亚带来了魔法与暗黑时代──
「汝等已经能够理解了吧。倘若在梅斯特利亚发生超越临界,就会重复同样的历史。」
拜提丝互相比较着左右两个球体。
「老身没有使用,预留下来的楔子仅仅三个。万一把那些楔子都用掉,这次就会换梅斯特利亚发生超越临界。这个世界将会过热。」
有一条线──也就是从亚尔特兰大来到梅斯特利亚,名叫路塔的存在将两个世界连接起来。拜提丝指着那一条线。
「若是路塔留在这边的世界……他会变成引导楔子的线。据说倘若试图平息超越临界,楔子会再次被带到亚尔特兰大。」
洁丝紧张地咽下口水。这并非仅限于亚尔特兰大与梅斯特利亚才会发生的问题,梅斯特利亚跟我原本所在的世界当然也符合这种情况吧。
不能在两个世界连接起来的状态下解除世界的异常。
「倘若老身用掉三个楔子,把路塔的灵魂留在这里,且就这样死去的话,就会满足那些条件。那家伙向我述说那会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他说他不能只为了跟老身在一起,让自己的故乡、让好几亿人命暴露在危险当中。」
我感觉到有冷汗流了下来。
拜提丝现在述说的事情,是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路塔就这样在超越临界发生前回到原本的世界,不可逆地切断了世界的连接。还留下引导汝等的痕迹与杀掉老身的诅咒呢。」
「那么……也就是说……」
拜提丝的话语锐利地刺向这么开口的我。
「正是如此。倘若就这样平息梅斯特利亚的超越临界──把汝原本的世界与这边的世界连接起来的线依旧保持原样的话──一百二十八个楔子这次会被传送到汝的世界。原本跟魔法无缘的世界会被无止尽的暴力笼罩,重复暗黑时代的悲剧吧。」
洁丝的脸瞬间苍白起来。我还以为她会就这样昏过去。
「不过,幸运的是──应该说『讽刺的是』比较好吗?由于汝等触犯禁忌,超越临界至今仍然持续着。只要这种禁忌的关系仍在持续,楔子就不会移动。」
「怎么会……」
洁丝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们是为了询问如何回避禁忌的代价才来到这里的。我们抱着求助般的心情,希望能找出稍微好一点的方法,才来到这里。
明明如此,拜提丝却说只有更坏的方法。
「老身简单地重说一遍吧。」
拜提丝彷佛要展开追击似的逼近洁丝。
「汝想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对吧。不过,汝等就这样一直待在相同世界的话──这边的世界与那只猪的世界就这样一直连接的话,猪的世界等同是被即将失控的枪口抵住。倘若汝等解除那种禁忌的关系,让超越临界平息下来的话,扳机会被扣下,猪的世界将会充斥暴力之楔。」
我陷入一种彷佛所有道路都被堵住的感觉。在洞窟里面拼命寻找出口的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狭窄小路,也在前进之后发现完全堵住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倘若持续现在这样的关系,梅斯特利亚的异常就不会消失。
洁丝的生命也会不断损耗。
而且,就算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倘若我跟洁丝在一起,这次就换我的世界受到威胁。
因为两人想要待在一起的任性愿望,导致其他数十亿人的生活受到威胁。
「那么……这样的话,该怎么做……」
拜提丝冷静地告知感到绝望的我。
「重要的是顺序。不能在拿掉线之前解除超越临界。」
拜提丝竖起三根手指。
「现在有三条连接世界的线。有两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有一个人不该出现在那里。汝必须是最后一条线才行。首先要把另外两条线复原,最后由汝回到原本的世界。只要像这样澈底把世界分开,即使汝消失,且解除了超越临界,楔子也不会移动到汝的世界。梅斯特利亚也会恢复正常。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在最关键的时刻回去吧。
我想起伊维斯临死前的遗言。
那个说跟洁丝一同抵达王都的我会威胁到世界,把我送回原本世界的老人的遗言。
一直老王卖瓜,自诩有先见之明的贤王的遗言。
「汝等明白为何老身要从故事的开端讲起吗?」
拜提丝明确地将脸面向洁丝跟我这边,这么说道。
我们词穷了。即使明白答案,也实在说不出口。
「因为老身们跟汝等实在相似到令人哀伤。坚强的少女在绝望中祈祷,遇见帮助她的男人,两人一起开拓道路,日久生情,但最终还是分离了。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一般吧。」
拜提丝的语调充满感情。
「原本不该连接起来的两个世界──横跨了两个世界的故事必然会变成相遇与离别的故事。反过来看,就是个描写误闯异世界的主角如何平安回家的历险记。借由祈祷强硬地结合起来的世界,总有一天必须使其恢复原状才行。必须将两个世界澈底分开,不可逆地拆散它们才行。」
洁丝没有出声,紧紧抿住嘴唇,透明的泪水从她的眼尾潸然落下。
我仍然不死心地追问。
「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拜提丝俯视这边的双眼总算浮现了像是人类的光芒。是对我们的怜悯,还是对过去的自己感到悲伤呢?
「……要是有,老身早就告诉汝等了,傻瓜。」
拜提丝来到洁丝面前。最初的女王与她的后裔简直就像母女一般面对面。
「汝感到莫名其妙吧。什么灵术,什么楔子,什么超越临界,什么这边的世界跟那边的世界,汝其实认为怎样都无所谓吧。汝只是不想失去现在这个瞬间的幸福而已吧。」
尽管无法互相碰触,拜提丝仍轻轻将手搭在洁丝的双肩上。
「不过呢,所谓的世界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平常明明在怎样也构不到的地方,却会在紧急时刻突然来到汝身旁,用奇怪的道理抵住汝的喉咙。就连统率一国的王族,也必须在这种不讲理的底下生存。」
拜提丝很快地离开洁丝身边。
「老身好像太多话了。其实很想跟汝等聊到尽兴为止,不过──」
看到颤抖的洁丝,拜提丝一脸遗憾似的露出微笑。
「该告诉汝等的事都告诉汝等了。剩下就由汝等自己做出判断了。」
拜提丝静静地走着,回到自己的棺材那边。
她把一只脚踏上棺材边缘时,暂且转头看向这边。
「对了,最后还有一件事。汝等两人,无论是哪边都行。」
拜提丝轮流指着修拉维斯与洁丝。
「可别让老身与路塔好不容易延续下来的血脉,在汝等这一代断绝啊。」
拜提丝留下目瞪口呆的我们,很快便消失无踪了。
她随心所欲地高谈阔论,只留下巨大的爪痕便离开──我不禁觉得这个人就宛如暴风雨一般。
修拉维斯似乎还难以掌握距离的样子,没有对我们说太多话。
「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随时都可以提供协助。」
我们离开毁坏的圣堂,他只用笨拙的态度对着我们的背影说了这句话。
洁丝跟我没有可以回去的房间。因为王宫烧掉了。
我们不自觉地前往的地方,是位于王都的地下,凿开岩石建造出来的豪华寝室。这种彷佛古城饭店般的氛围让我十分眼熟。
是在赴都之旅的最后抵达王都的我们一开始过夜的房间。
是洁丝把珍藏到「关键时刻」的东西展示给我看的地方。
我们没说几句话,钻进超级蓬松柔软的床铺里。我们实在没有那个心情吃晚餐,所以决定先睡觉再说。
被洁丝非常用力地紧抱的同时,我这么心想。
简直就像把故事倒带一般。
这个房间是艰辛又坎坷的最初之旅总算可以落幕的地方。我们接下来必须踏上艰辛又坎坷的最后之旅。
我像是要细细品尝能够一起相处的时光一般,进入梦乡。
我在光辉灿烂的咖啡厅里面走着。
虽然很热闹,但绝对听不清楚别人聊天的声音。我立刻明白这是在梦里。
里面的餐桌座位有两名女性并肩而坐。还是一样穿着连帽衣的冰毒,以及穿着病人服的布蕾丝。有一只山猪乖巧地坐在她们的对面。
山猪穿着荷叶边洋装。
「啊,萝莉波先生!辛苦了~!」
冰毒注意到这边,朝我挥了挥手。我点了点头,在山猪身旁坐下。
「我听兼人小弟说喽。他说要做的事情都完成了。」
冰毒这么说着,看来很高兴似的啜饮红茶。
兼人在我身旁一脸骄傲似的挺直了背。
「萝莉波先生,修拉维斯先生今天把奴莉丝还给我们了。脖子上也没有戴着项圈。我的本体现在正跟奴莉丝一起在睡觉。」
最后一次看到兼人时,他身上穿的洋装沾满泥巴又破烂不堪,但现在变成干净的洋装了。
「……太好了呢,终于获得自由了吗?」
「是啊。王政已经结束,奴莉丝获得解放了。虽然要道别令人遗憾──但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冰毒点了点头。
「哎呀,能赶上真是太好了。因为我一直希望你们两位能立刻回来。」
布蕾丝静静地注视着说不出话的我。
冰毒察觉到我们的情况。
「咦,萝莉波先生,你怎么了?」
我决定先告诉他们必须说出来的事情。
关于契约之楔这个东西的存在,还有它会给世界造成的威胁。为防止楔子流入我们的世界,必须按照顺序行动的事情。必须将三条线恢复原状的事情。
「也就是说……布蕾丝也要?」
冰毒缓缓地将茶杯放回茶碟上。
「骗人的吧,为什么连布蕾丝都──」
冰毒的手放到布蕾丝的膝盖上。可以看见她的手从上方用力握住布蕾丝放在膝上的手。要说这些话实在让人很心痛。
「横跨世界的存在会把世界连接起来。为保护那边的世界,必须将两个世界澈底分离才行。我们三人必须各自回到原本的世界。」
「怎么这样──」
冰毒低头面向下方。布蕾丝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不要紧的。我有个主意。」
布蕾丝浅浅地微笑,然后站了起来。
「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兼人一脸茫然地问道:
「等一下。这里是梦里吧?」
他会这么担忧很正常吧。要是在梦里去洗手间,难保现实世界的身体不会跟着有反应。
「请不必担心。不过,说得也是呢……小猪先生,能请您陪我一起去吗?」
我感到双重的困惑。
「你是说陪你一起去洗手间……?」
「对。」
「呃,我不太有那种兴趣耶……」
冰毒抬起头看向我。
「布蕾丝都这么说了,你就相信她,陪她一起去如何?」
「喔,好。」
布蕾丝对我招手,我就这样顺着她的邀约爬下沙发,移动到布蕾丝身边。
要是被洁丝看到这种状况,她大概──不,是绝对会生气吧。
「冰子,谢谢你。」
布蕾丝礼貌地鞠躬道谢后,沿着狭窄的走廊迈出步伐。我内心小鹿乱撞地跟在她后面。
我们沿着因五颜六色的提灯和古老时钟,变得像是古董店的通道前进,弯过狭窄的转角。可以看见尽头有一扇木制门扉。我立刻明白这里就是厕所。因为抽象化的男女标志并列在左右两边,而且门扉上钉着黄铜制的现代风象形符号。
这里是布蕾丝的梦里。一定是在她住的病房大楼的厕所门上贴着这个标志吧。
布蕾丝握住门把,打算推开门。
「……真的可以吗?」
「嗯。请您一起来。我希望小猪先生可以看看。」
等等!我该看什么才好?
布蕾丝一打开门──只见门的另一头展开了我从未想像过的光景。
于阴暗的夜晚森林之中。我跟布蕾丝一起踏出步伐,于是蕴含着湿土香气的风吹过身旁。我转过头看去,发现只有厕所的门彷佛任意门一般孤伶伶地站在那里。
「这里是……」
「因为我想跟小猪先生两人单独聊聊。」
「原……原来如此啊。是这么回事啊。我放心了。」
我还以为她打算在我面前上厕所。
布蕾丝暂时面无表情地盯着这样的我看。
「……怎么了?」
「原来您很期待吗?」
「期……期待什么?」
「期待我在小猪先生面前上厕──」
「不,绝对没那回事。你放心吧。」
「是这样子吗?我松了一口气。」
因为布蕾丝用平静的态度平淡这么说,所以我甚至不晓得她是否在开玩笑。假如她是认真地感到担心,会留下一个令人非常担忧的问题,就是我在她内心究竟是怎样的人设呢?要是她以为我是那种会想看女孩子在自己眼前上厕所的变态,可就伤脑筋了。
「我从以前就一直隐约这么觉得了。」
「先等一下,这是误会。我发誓我绝对没有那种兴趣──」
「不是的。我是说觉得到了我应该回归的时候。」
因为着急而误会她意思这点让我感到羞愧。没错,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布蕾丝肯定是想跟我两人单独聊聊关于我刚才说明的三条线的事情。
「你说从以前……为什么你会觉得到了该回去的时候?话说到底,布蕾丝就算要回去梅斯特利亚……」
「对,我在那边已经没有生命。所以才要回归。」
布蕾丝从树木缝隙间看向天空。星星正在闪耀。
「来到小猪先生和冰子的世界后,我察觉到一件事。这边没有立斯塔也没有魔法。虽然有电扶梯和手机等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但冰子告诉我这些都是不用魔法就能够解释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这会变成你应该回归的理由呢?」
「只有我不一样喔。」
啊啊。原来是这样吗?
「布蕾丝你能够使用魔法啊。」
「我并不晓得……这是不是魔法。但我拥有可以改变传闻的力量。像是医院的人们,还有来找冰子问话的警察……那些人会提出让冰子感到为难的问题,但只要我觉得过意不去,他们就会忘记一切,掉头离开了。」
「意思是你操作了他们的记忆?」
「我不知道……但传闻会按照我期望的那样改变。冰子将小猪先生们送到梅斯特利亚那时也是……好像有人写成了新闻报导,但我知道冰子因此感到痛苦后,听说那篇报导的存在本身就消失了。」
布蕾丝在丰满的胸前轻轻交握双手。
「这个梦境也是一样。我无法使用像是魔法的魔法。我十分无力,甚至也无法治愈小猪先生们在这边的身体,却能跟冰子和萨农先生,还有应当在梅斯特利亚的小猪先生们在梦里交谈……我感觉有某种并非魔法,远远超越魔法的可怕力量……就在我的体内。」
超越魔法的力量──这让我有些耳熟。
(插图010)
路塔的亡灵这么说过。从亚尔特兰大来到梅斯特利亚的人,身上都寄宿着超越魔法,宛如神一般的力量。所以路塔才能看透契约之楔的所在处,还有位于死城赫尔戴那个古早以前的男人的坟墓,才会有烧光命运的火焰一直燃烧着。
假设对梅斯特利亚而言的亚尔特兰大,就是对我原本世界而言的梅斯特利亚──来自梅斯特利亚的布蕾丝或许也寄宿着同样的力量。
布蕾丝再次抬头仰望夜空。
「获得甚至能改变世界的力量后,我内心的想法是……我只觉得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感觉就像手里抱着一颗随时会崩坏的脆弱玻璃球,里面装满了许多人重要的事物。」
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唉,布蕾丝,你能不能巧妙地使用那种力量,设法解决这种现状呢?说不定有你可以不用回去梅斯特利亚,契约之楔也不会流入那边的方法吧?」
淡淡的期待逐渐膨胀起来。但布蕾丝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晓得自己是否有那种力量……我只有述说传闻的力量与作梦的力量而已。设法处理世界的连接什么的……就连那位很清楚楔子是什么的路塔先生都办不到的事,我真的能办到吗?」
确实如此。照理说拜提丝应该知道布蕾丝的存在,却说没有其他方法了。一定行不通吧。但是──
「以失败为前提也无妨,还是希望你可以试试看。还有时间不是吗?」
我这番发言让布蕾丝面向这边。
「您说时间吗?」
「怎么了吗?」
「我想应该……没有太多时间了。」
布蕾丝冷静地断言了可怕的事情。
「恐怕只剩两天。再过两天玻璃球就会掉落了。」
「两天?只有两天?究竟是为什么──」
布蕾丝朝着我蹲了下来。她的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
「我祈祷着小猪先生们能够平安无事,到目前为止尝试了许多事情,已经用尽各种方法了。虽然我不晓得如何让世界按照自己的期望改变,但刚才听到小猪先生说的事情后,我倒是明白了如何避免改变世界。」
「这话什么意思?」
「我能够从这里回归。」
布蕾丝维持跟猪相同的视线高度,看向阴暗的森林里头。
我也看向了那边。在远方的树根处可以看到隐约闪烁着银白光芒的东西,是蘑菇。
「这里是……针之森吗?」
「是我应该回去的世界。」
「不对。你不该回到这种阴暗的地方──」
「小猪先生和冰子告诉了我美好的世界。」
平常总是茫然望向远方的眼神,现在笔直地看向我。
「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没办法在那个世界生活,还有改变那个世界。」
「先等一下。那边的世界其实也有很多应该改变比较好的地方。反倒应该说只有改变比较好的地方喔。」
「就算是那样……去改变那些的也不是我,而是小猪先生您喔。」
布蕾丝露出微笑。
「我在这里看见了我死后的情况。诺特先生小心翼翼地抱着我的遗骸,大声为我哭泣了。他很细心地帮我火葬了。即使遭到追杀,他还是一直带着我的骨头与项圈。」
从她的微笑可以感受到一种旅程结束的满足,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的心死。
「我没关系的。梅斯特利亚有我应该长眠的地方。假如我回归了……就在那里放上证明吧。请您用那个来确认我是否回归了。」
「证明?证明是什么啊。具体来说是什么形状的东西啊?」
「是您看到应该就会明白的东西。如果有看到那个,请您当作是我已经回归了。」
「等等,话题进展得太快了。应该还不是现在就要行动了吧?」
「我刚才已经跟冰子道别过了。」
「你说什么?」
道别过了──真的是那样吗?
我回想起来。「谢谢你」──布蕾丝对冰毒这么说,跟我来到了这里。
她从那时开始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先等一下。拜托你。你说不定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我想跟洁丝在一起。可是照现在这样下去,我们会没办法继续在一起。我希望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我明白您的心情。」
布蕾丝抚摸着我。
「但是,那是小猪先生跟洁丝小姐的故事。只是述说传闻并作梦的我实在无法介入。我不想破坏冰子和小猪先生重要的世界。关于楔子这个东西的事情,就交给各位去处理。」
虽然迂回,但我明白她想说什么。
布蕾丝是在痛苦之中浮现了想去不同世界这种想法的人。她并非想要改变世界的人。正因如此,她才无法承受自己一直当三条线里的其中一条。她并不想破坏「玻璃球」。
「……这样啊,说得也是呢。」
其实我也明白的。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呢?在我面前可以清楚地看见仅仅一条的明确道路。只是我无法承受道路前方没有洁丝而已。
这终究是洁丝跟我的问题。
「无论两位选择怎样的结局,我都会默默支持着两位。」
布蕾丝这么说,然后将脸颊凑近我。我被她紧紧抱住。
「这件事情……还请您对洁丝小姐保密喔。」
回过神时,我已经回到了咖啡厅。
原本应该有厕所门的地方变成墙壁。我无法回到刚才跟布蕾丝待在一起的森林,只好回到餐桌座位。
「你还真慢呢,萝莉波先生。是大号吗?」
我明明是一个人独自回来,冰毒却悠哉地这么说道。
「我说啊,女孩子别讲这种话啦。」
「唔哇,反对男女歧视!女孩子也有讲下流哏的权利喔。」
她开朗的语调让我大概察觉到布蕾丝对她做了什么。
甚至能改变警察记忆和报导纪录的力量。
只要看到她的表情,就会明白那种力量在最后消除了怎样的回忆。
兼人又是什么情况呢?我看了看他,只见山猪黑色的小眼睛用严肃的模样观察着我和冰毒。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山猪这么说着,从沙发上爬下来。
「我会好好珍惜跟奴莉丝和诺特先生他们所剩不多的相处时间。」
「兼人──」
我欲言又止,于是山猪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会先拜托解放军的各位,等我回到日本后──确定第二条线消失后,把这件事确实转告萝莉波先生。」
他的双眼浮现坚定的决心。
啊啊……不是这样的,兼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彷佛无法阻止逐渐倒落的骨牌,只能在旁眺望一般,我抱着这种心情与转移伙伴面对面。
我只是想跟应该在梅斯特利亚同样有所留恋的朋友共有这种心情而已。我想稍微互吐苦水。如果能被允许,我希望有人可以认同我不用回去也没关系。
但兼人比我要成熟太多了。
「那么,虽然不晓得下次会在梅斯特利亚(这边)见面,还是会在日本(那边)见面……」
「说得也是。」
「不过等我们回去后,再一起观赏秋番动画吧。」
「好……」
山猪留下不知该说什么的我,离开了现场。
牛铃喀当喀当地响起。
「咦,我们变成两人独处了呢。」
听到冰毒这么说,我抬起头来。
「你别说些奇怪的话。」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喔。」
「的确是这样。抱歉。」
「你又像这样马上就道歉。你不回嘴一下就没意思啦。剩下我们两人是事实,但我故意选择『两人独处』这种彷佛别有含意的说法,你应该能指正我这种发言已经超出单纯的事实吧。」
「我指正这点会有什么结果?」
「可以享受笔战的乐趣。」
冰毒将红框眼镜扶正,露出灿烂的笑容。
「什么笔战……不要把梦境讲得像网路一样啦。」
「不,就某种意义来说,或许就类似网路喔。毕竟相隔这么远的人可以像这样对话嘛。只要连接起来,梦境也能说是一种SNS吧?」
「哎,是啊,这么说也没错。」
即使大脑处于停止状态也能一直持续对话是冰毒的优点。
好像不对,这样不太好呢……
我用跟她面对面的姿势在沙发上坐下。
我发现布蕾丝刚才应该有使用的茶杯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我没那个精神跟你笔战,但可以找你商量一点事情吗?」
「咦,要谈恋爱话题吗?我最喜欢谈恋爱话题了!」
「我明明只有说要商量事情,为什么你马上限定成关于恋爱的烦恼啊。」
「可是你要说的是恋爱话题对吧。」
…………
「看吧,果然没错。我一直在想应该是要商量你明明想跟洁丝妹妹在一起,但不知该怎么办的事情吧。请尽管找我商量。别看我这样,我的恋爱经验很丰富的。」
冰毒挺起胸膛。虽然很想吐槽「别看我这样」的部分,但感觉这么做又会增加多余的对话,因此我先略过这件事。
我决定恭敬不如从命,率直地说出到目前为止的事情。
关于洁丝不惜折寿也要让我复活的事情。
还有这成了起因,导致异常事态在梅斯特利亚无法平息的事情。
倘若洁丝跟我继续待在一起,就这样解除异常的话,我们的世界会陷入危险的事情。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待在一起的事情。
「嗯~原来如此。」
冰毒出乎意料地认真思考,在胸口下方双手抱胸。
「虽然有很多想说的话,不过这个嘛,首先我想让你看个东西。」
「想让我看的东西……?」
「请等一下喔。刚才我也给兼人小弟看了一样的东西,所以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才对。」
冰毒这么说并再次扶正眼镜,她用力闭上双眼,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瞬间,景色猛然一变。咖啡厅温暖的灯光变化成萤光灯的白光,我的身体从沙发上落下,在油毡地板上着地。
是医院。电动床就在我身旁。可以看到好几个萤幕与发出声响的机械,还有好几条导管和电缆乱窜。
「只要稍微退后几步,我想从猪先生的视角也能看见。这就是现在的萝莉波先生喔。」
我按照她说的退后几步。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一看──
只见一个人躺在那里。
「这就是……」
「对。实在令人难过。」
被说是我的那个人,实在很难想像是我透过镜子看习惯的自己的模样。
因为插管和胶带几乎看不见脸部和脖子周遭。手脚十分细瘦,瘫软无力地伸直。与其说是在睡觉的模样,不如说是尸体比较贴切。
「听说已经命在旦夕了。最近不知为何突然加速衰弱……」
冰毒看着人类的我这么说道。
「我听说按照这个步调下去,能保证你还有呼吸的时间,算上明天只剩两天了。」
两天──我想起布蕾丝刚才说的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意思是再过两天我的身体就会衰弱到无法修复的状态,甚至没办法回到原本的世界了吗?
「我不是很喜欢这里。我们回去吧。」
在冰毒这么说的时候景色也跟着改变,我们回到了咖啡厅。
我们按照原本那样面对面坐着。冰毒「唉」地一声大大叹了口气。
「过了后天,萝莉波先生恐怕就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除了在那边的世界一直吸收洁丝妹妹的生命继续存在以外,就只能一死了。」
「怎么这样……太突然了。」
「而且,是叫契约之楔吗?如果萝莉波先生无法回到这边,一直待在那边且死掉的话,那个楔子什么的会被传送到这边的世界对吧?甚至可以给予人类像是核武一样的力量──会有一百二十八个这种危险物品跑到原本战争就从未消失的这个世界对吧?」
「……对。」
「顺带一提,虽然跟那种状况相比之下,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规模小上很多,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冰毒稍微啜饮已经完全冷掉的红茶,然后这么说道:
「但萝莉波先生的身体在这边死掉的话……我和父亲会被追究责任吧。」
她每一句话彷佛都刺入我的猪心。
「抱歉……」
「哎,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
冰毒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因此我看向她。她有些尴尬似的笑了笑。
「不,请不要放在心上。也就是说呢,萝莉波先生。路只有一条。一旦走偏就是悬崖峭壁。剩下就只看萝莉波先生是否有沿着道路前进的觉悟。」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拉回恋爱话题,萝莉波先生非常喜欢洁丝妹妹,喜欢到无法自拔对吧。你无法承受道路前方没有洁丝妹妹这件事。」
我点了点头。
「洁丝妹妹一定也喜欢萝莉波先生,喜欢到无法自拔。你们两人不想分开,无法分开。一定很痛苦吧。」
冰毒绽放笑容。
「哎呀,真令人羡慕。感觉就像初恋,而且还是美女与家畜对吧。这是纯爱呢。我也是希望你们两人能获得幸福。应该没有人不希望你们获得幸福吧。」
「……能不能快点说出『可是』?」
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硬挤出来一般。
「我知道了。那我就说喽。可是呀,萝莉波先生。」
冰毒露出温柔的表情,用温柔的声音这么说道。
「已经结束了。」
我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早就知道了。这是我一直不敢说,必须有人说出口的事情。
「……结束了吗?」
「对,结束了。」
冰毒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开口:
「我来猜猜你现在的想法吧。其实萝莉波先生本身已经渐渐整理好心情,剩下的就只是在担心洁丝妹妹而已。万一自己不在了,她真的不要紧吗?你非常在意这点对吧?」
明明我什么都没说,她却猜中了我的心思。
「为什么你这么想?」
「我猜得出来啦。萝莉波先生不是诺特小弟,也不是修拉维斯小弟。不是那种会贯彻自己想做的事情,或是一直背负着该做之事的人。你是会认清自己能做的事情,在那当中选择最好的一条路的人。」
「这样啊……」
「萝莉波先生烦恼的是把洁丝妹妹丢在那个世界,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所以我来让你放心吧。」
「……洁丝她──」
我这么说出口后,突然害羞了起来。
要向某人叙述自己喜欢的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十分困难。
「是的。我在听喔。」
「洁丝她啊,已经有两次差点精神崩溃了。伊维斯把我从梅斯特利亚送回日本那时,还有我跳崖自杀打算回到日本那时。」
「好像是那样呢。」
「这次一定也会变成那样。我想陪伴着她,想和她在一起。」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不要紧的喔。洁丝妹妹才十六岁对吧。」
「你真的认为不要紧吗?」
「对。看来不起眼但恋爱经验丰富的我可以这么断言。」
冰毒竖起食指,咧嘴一笑。
「就算某个时期觉得非那个人不可,但女孩子其实意外健忘呢。等过了几年后,她一定就跟容貌端正的男性在打情骂俏喽。」
「洁丝才不是那种人!」
我不禁用严厉的语调立刻这么反驳。我反省起来。
「……抱歉。」
冰毒笑着表示没关系,接着继续说道:
「萝莉波先生写的那篇小说里,有一句台词我非常喜欢。」
小说──那是我因为忘不了洁丝而写下来的,迈向王都之旅的故事。
相遇与别离的故事。误闯异世界的主角如何平安回家的历险记。
「『你啊,只是第一次遇见会设身处地帮助自己的人,才会紧抓着不放而已。然后我只是陶醉于你需要我这件事而已』。」
冰毒流畅地背出台词。
她是为了对我说这句话才特地记住的吗?或者她真的很爱看那篇小说,甚至记住台词了呢?
「那是……我为了推开洁丝所说的谎言。」
「我想也是。不过,该说是处男运或因处男得福呢?萝莉波先生那时说中了恋爱的其中一面真相。你听好喽。」
冰毒像是不给我反驳余地一般,紧接着说道:
「无论是谁,都有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站在自己这边的瞬间。这种时候如果有人愿意站在自己这边,就算对象是一只猪,也会不小心喜欢上他吧。」
「什么不小心,那样太过分了吧。」
「当然我并不是要否定两位的心情喔。毕竟这世上的恋爱多多少少就是那么一回事。无论契机是什么,我认为你们现在抱持的恋情和爱情是真实的。可是呢,萝莉波先生。就算那个恋爱是真实的,也不是全部。那只是仅仅几个月,让人有点感伤的爱情故事之一不是吗?」
「你是说我……把洁丝跟我的关系想得太特别了吗?」
「对。差不多到了解除魔法的时间。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反刍着她对我说的话,咀嚼消化。
洁丝想跟我在一起。如果不在一起就活不下去──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其实并非如此。
就算我不在,洁丝还是能设法活得好好的──
不,真的能这么断言吗?
即使以道理来说觉得可以理解,但我的内心不肯点头。
「你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冰毒感到有些傻眼似的说道。
「你跟流着王家血统的公主──跟小自己三岁的金发美少女两情相悦地过了一段快乐的嚄嚄生活吧。一般的阿宅不可能有那么奢侈的经验喔。」
她好像在说很过分的话,但我可以充分感受到她这么说的理由。
冰毒是希望我活下去。
她不希望我想不开选择死亡,才刻意说这么严厉的话吧。
「萝莉波先生,结束初恋的时候到了。」
这个宣告非常强烈地撼动了我的内心。
「……说得也是。你说得没错吧。」
「假如你回到了这边,我可以让你忘记洁丝妹妹喔。」
我惊讶地看向冰毒的脸,只见她像在恶作剧似的笑着。
「笨蛋……你没必要那么做。我会靠自己做个了结。」
「讨厌啦,我骗你的喔。你想得太认真了。」
冰毒笑了一阵子后,站了起来。
「那么,请你加油喔。萝莉波先生在那边的最后两天大概会变成你人生中最难受的时光。应该会在你的内心刻下一辈子不会消失,几乎是心理创伤的爪痕。可是,那死不了人的。请你好好地回到这里来。」
冰毒用跟平常没两样的模样,朝我挥了挥手。
不断溢出来的感情与停不下来的思考互相冲撞,卷起漩涡,化为波浪溅起。
一切都从视野中消失了。在没有任何声响的黑暗中,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我脑中只想着洁丝。
我思考着关于那个愿意爱这样的我,执着于这样的我,不惜踏上禁忌之路的少女。
世界会怎样根本无所谓。
我只是觉得洁丝非常重要。
我不能让这么重要的人做出会毁灭世界的事情。
我总算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