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龙翼船藏在马多的洞窟,悄悄地走陆路移动。
在天空飞行的交通工具只有王朝会使用,而且太引人注目了。要是被解放军尾随,可能会被他们抢先一步。我们也想避免反过来被修拉维斯注意到,让他给逃掉。
幸运的是要从马多前往雷斯丹,似乎转乘马车与船就能抵达。根据洁丝所说,雷斯丹位于在贝列尔河的中游地区拓展开来的平原部分。贝列尔河是连接着哈路比尔、琉玻利和普蓝斯贝特等地方的大河。是我们在「十字处刑人」事件时往返过好几次的河川。
我们搭马车从马多北上,在晚上抵达了贝列尔河口附近的港都。只要搭隔天早上最早的船出发,似乎就能在当天傍晚抵达雷斯丹。我们在旅店吃晚餐的同时,洁丝用地图向我说明行程。
晚餐是很有港都风味的海鲜。虽然只是将鱼贝类和虾子撒上香草烧烤的简单料理,但洁丝吃得非常津津有味。因为王都位于内陆地区,很难吃到新鲜的海产。我则是享用洁丝在市场帮我买的根菜。
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出发,我们决定早睡早起。
隔天早上来到旅店外头时,发现是个爽朗的晴天。我们找了一艘堆积着盐和鱼的船,请对方让我们一起搭乘,沿着贝列尔河逆流而上。
不知是否因为昨天下雨,河水有些混浊,但船只十分稳定,这趟水上旅行相当舒适惬意。至于堆积如山的鱼散发的腥味浓到会沾在身体上这点,就不要太计较了吧。洁丝看来也不在意鱼腥味,天真无邪地指着天空向我说道:
「苍鹰先生一直跟着我们呢。它一定是想抢这些鱼吧。」
或许吧──我这么回应,过了一会儿后我也抬头仰望天空。在蓝天之下,一只中型猛禽彷佛在描绘圆形似的飞翔。它虽然不停在转圈,但同时也慢慢地错开位置,看起来像是跟着船在飞。
「……我不太能仔细分辨,那确实是苍鹰吗?」
「对。可以从轮廓与飞行方式辨认出来。这是维丝小姐教我的。」
「果然厉害啊。」
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突兀感浮现出来。
「苍鹰会吃鱼吗?」
「天晓得,我也不清楚呢。我记得它给人会狩猎小动物和鸟类的印象呢。」
「就是说啊。虽然我也不熟鸟类,但苍鹰给人一种会在陆地上进行狩猎的印象。明明如此,它为什么会追逐这艘堆积着盐巴和鱼的船呢?」
「说不定是因为有看起来很可口的猪先生喔。」
洁丝一脸淘气地笑了笑,用食指戳了戳我的五花肉。
「你是说它的目标是我吗?」
这么说道后,我察觉到一件事。
搞不好那只苍鹰真的是在追逐我。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我……我有好好穿内裤喔!」
「这我知道,你放心吧。」
是黑色的。
「我说啊,在『十字处刑人』事件中,还有一个未解的谜题吧。」
「是……这样吗?」
「对。你回想一下吧。我们在琉玻利的慰灵塔跟解放军分别后,只有我们两人一起沿着真正的『锁炼道路』抵达了最北边的穆斯基尔对吧。然后我们找出了地下坟场,修拉维斯也察觉到我们的行动而前来。」
「是那样没错呢。然后解放军成员们在那时出现──」
「就是这点。解放军成员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地方?」
洁丝将手贴在下巴,思考起来。
「修拉维斯先生询问这件事的时候,萨农先生表示『我们没道理要说明』呢。」
好像是那样。
「我还能理解修拉维斯为何可以找到我们。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真正的『锁炼道路』。但是,解放军成员发现那个地点的方法是什么?」
洁丝忽然抬头仰望天空。描绘着圆形飞翔的苍鹰。
「那天在穆斯基尔也有看到苍鹰先生。」
「对。那时我以为它是在找老鼠什么的……但现在一想,应该是不同的理由。解放军用信件联络时也会利用苍鹰对吧。他们饲养了几只受过训练的苍鹰。」
「也就是说,他们利用苍鹰先生在追踪我们……?」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吧。这样一来也能解释为何现在有一只苍鹰在我们的上空飞行。」
虽然有些遗憾,但我也不是不懂解放军想这么做的心情。
「诺特也跟萨农学了战斗方式啊。他是预估我们应该会先一步找到修拉维斯吧。只要趁那时突击,就能省下寻找修拉维斯的工夫。」
洁丝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可是,那样又会……」
「重演那次地下坟场的悲剧。」
维丝在那个被人骨包围的阴暗场所丧命,席特没能成功杀死修拉维斯,修拉维斯炸死黑猪。原本联手的王朝与解放军在那里令人绝望地决裂了。
「我有个想法。洁丝,可以拜托你担任谈判者吗?」
我们在马车里散发出异臭。车夫原本就有些抗拒让猪搭乘马车的样子,洁丝塞了很多钱,硬是拜托他让我们搭乘。
苍鹰已经没跟过来了。它应该还在追逐那艘堆积着鱼的船。
这是很单纯的圈套。洁丝用她擅长的魔法创造出布和棉花,制作洁丝跟我的布偶。因为只有颜色与形状大略符合,应该说是诱饵比较贴切吧。我们把诱饵放在从空中能看见的座位上,洁丝跟我的本体则是利用鱼桶做掩护,悄悄下了船。
正确来说,我们是躲进装了鱼的木桶里,作为货物被搬下船。
洁丝有很多王朝的钱。看到洁丝拿出钜款,商人们也很爽快地答应了这奇妙的提议。
我们也因此浑身散发鱼腥味。
因为那是没有车顶的马车,为了避免被鸟看到,我们在座位的脚踏处缩起身体并盖着布,让鸟类无法从上方看见我们。是担心会弄脏座位吗?洁丝也在我身旁双手抱膝坐着。
「散发鱼腥味的洁丝也别有一番风情呢。因为你平常都只会发出香味,该怎么说呢,有一种反差萌。」
「……您真是个变态呢。」
洁丝露出打从心底感到轻蔑的表情,从超近距离这么对我耳语,让我兴奋不已。
「再多骂我一点。」
「这样只会让猪先生觉得高兴,所以我不会骂您。」
真遗憾。
在摇来晃去的马车载货台上,因为盖着布的关系,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随口闲聊。
「追根究柢,我们有必要特地躲进木桶里吗?只要盖着布走下船不就好了吗?」
「鸟类可是很聪明的喔。当然只是盖着布下船,也有可能骗过它,但被识破的危险性也并非为零。这么做并不会太过火。」
「或许是那样也说不定……但抵达雷斯丹后,我们要先洗个澡喔。」
「洁丝真爱干净呢。哎,就随你高兴吧。」
「您在说什么呢,猪先生也要洗喔。我也有记得带刷子来。」
「你准备得真齐全啊。」
随着马车摇晃的我们,迫不及待地盼望早点抵达目的地。为什么我们的旅程总是像这样被某些事催促着赶路呢?真希望有一天能悠哉地旅游。
从布的缝隙间流泄进来的光芒慢慢地变暗。今天是晴天,应该是太阳正在西下吧。心情慢慢着急了起来。根据洁丝所说,雷斯丹是从贝列尔河引水到护城河。也就是说两地应该相距不远。
就在我们焦躁地讨论是否该观察一下外头的情况时,传来了车夫的声音。
「就快到了!小姑娘,告诉我要在哪里下车吧!」
拿掉覆盖住身体的布后,舒适清新的风吹散了充斥鱼腥味的空气。正值傍晚时分,西边天空开始染上温柔的鲑鱼色。
洁丝看向前进方向,然后稍微瞪大双眼。因为猪的视角被墙壁挡住,我并不晓得她在马车外面看见什么。
「我在这边下车就行了!」
原本规律的马蹄声变乱且放慢下来,然后停住了。
洁丝走下载货台,她多付了一些车资后,马车便返回刚才前来的道路。
洁丝并非让马车在街上停下,而是选在平地当中只有一处变成高台的场所。能够俯瞰就在附近的整齐街景。
雷斯丹。梅斯特利亚残存的唯一一座城郭都市。
看到它的全貌,我便明白洁丝让马车在这个位置停下的理由了。
这说不定是我第一次觉得能够理解席特的审美观。确实是十分美丽的形状。
在平坦的土地上突然出现几何图形的五芒星。直线般的城墙形成锐角勾勒出巨大图形,包围住一座城市。城墙外面是护城河,充满着漆黑的水。傍晚时分,水鸟们缩起脖子漂浮在水上。
据说星形可以消灭进行防卫时的死角,作为要塞是十分合理的形状。为了战斗规划出来的街景变成美丽的景观,这点实在很有意思。
「跟在图画上看到的一样!这种地方居然真的存在。」
「真有意思呢。要是有空的话,真想绕一圈看看……」
但现在也没空观光吧。我们必须比解放军成员早一步找到修拉维斯才行。假如他不在这里,我们就得立刻去找其他地方。
「进入城市的入口,好像只有这边的这一处呢。」
洁丝伸手指着五芒星当中朝这边凹陷下去的部分。通往城墙内侧的桥架在护城河上。
「我们走吧。可以的话,希望能在今晚内理出头绪。」
「说得也是呢。」
我们沿着平缓的坡道飞奔向下,前往五芒星城市。因为一直在搭乘交通工具,才有用不完的体力。
城墙比我们从上方看到后想像的高度还要高出许多。来到护城河外围时,已经因为城墙的阻挡,看不见街上的样子了。
用来越过护城河进入街上的桥是木造的,装设在左右两边的粗重锁炼连接着城墙。应该是上开桥吧。虽然现在应该已经不会用到了,但城市受到攻击的时候,可以卷起锁炼截断通往城市的入侵路线。
我们钻过在坚固的城墙上敞开的大型城门。是常驻在这里吗?两旁可以看到卫兵穿着王朝军的红色铠甲,但我们并没有被叫住。
进入城墙内侧后,我立刻四处闻地面的气味。
「怎么样呢?有修拉维斯先生的气味吗?」
听到洁丝这么问,我抬起头来。
「有鱼腥味。」
「……我们先去洗个澡吧。」
雷斯丹有公共浴场。大型柱子与大理石雕像十分优美的雄伟建筑物就在城门附近,可以看到白色热气从整栋建筑物袅袅上升。就算只是来旅行观光,这个地方也会让人觉得十分厉害,想要率先前往。
因为正值傍晚吧。浴场相当热闹,头发湿湿的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请问有单独一间的浴室吗?」
洁丝这么询问,于是入口的大婶先是一脸不可思议地俯视我,接着用鼻子闻了闻。是闻到鱼腥味了吧。她皱起眉头。
「有是有,不过是给贵族大人用的。凭你是负担不起的。」
「请问是多少钱呢?」
大婶像是在打量似的看着不肯退让的洁丝。
「六百金币。一般浴场只要一金币,劝你还是选那边吧。虽然猪不能进去就是了。」
这价格近乎敲竹杠。恐怕她根本不打算让洁丝使用单独一间的浴室吧。
但洁丝不能在一般客人会使用的浴场替猪洗澡。是因为不想耗费太多时间吗?洁丝摸了摸斜背包。
「那么,就用这些付。」
看到洁丝递出的六枚金币,大婶惊讶地瞪大眼。
「哎呀,真不得了。」
大婶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脸上挂着微笑,收下那些金币。
「今天生意还真好。最近的年轻人真有钱呢,真是的。」
大婶将金币对着夕阳透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就算她不这样检查,那也是货真价实的金币。
不枉费洁丝花了一大笔钱,她被允许带着猪进入特别的浴室。
浴室是另外盖的圆顶独栋建筑,在里头挖开大理石地板,打造了圆形的浴池。说是独立一间的浴室,但感觉更像是小型的浴场。不愧是号称贵族用的,装潢十分豪华,整体都散发出清洁感。颜色彷佛浓醇红茶般的丰富热水从鱼形雕像的口中注入浴池,且不断从浴池边缘洋溢出来。
「是泥炭温泉啊。这种温泉的热水富含堆积在地底的植物腐化后的成分。」
「哦哦,我是第一次看到。」
洁丝这么说的同时已经开始脱起衣服。黑色。
「虽然难得有这样的温泉,但我们洗好身体后就立刻离开吧。」
「那当然。」
我在洁丝完全脱光之前将脸别向一旁。听到冲洗身体的水声后,接着传来进入浴池的噗通声响,我这才转过头去。洁丝的肩膀以下都泡在热水里,用从鱼口流出的温泉冲洗着头发。泥炭温泉虽然透明,但颜色很深,我判断应该看不见浴池里面的样子,于是走近洁丝。我在浴池旁边趴下,洋溢出来的热水让我的肚子很温暖。
「这热水泡起来很舒服呢。有一点甜甜的香气。」
「是一种类似茶叶或腐叶土的温柔气味呢。」
「是呀。可以理解这的确含有植物腐化后的成分。」
因为洁丝突然从热水里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我便立刻闭上双眼。可以在背后感受到热水的温暖。接着立刻有一种被人拿刷子刷洗的感觉。
「拜托你别突然跑出来。我会吓到的。」
「我们可没有时间慢慢来喔。」
洁丝应该是用魔法在操纵水流吧。有热水不断冲在我身体上。这是天生就烙印在猪的身体里的感觉吗?刷毛果然是种享受。洁丝俐落地帮我从头到尾巴冲洗身体。最后帮我清洗猪耳朵的背面时,洁丝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猪先生,那个是什么呢?」
「那个是指什么?」
「那个就是那个。请您睁开眼睛看。」
(插图007)
「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为什么您会觉得不行呢?」
我轻轻抬起眼皮,于是在眼前看见了肤色。我立刻闭上眼睛。
「果然不行嘛!」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我不会介意吗?」
「但我会介意。」
即使闭上双眼,也能隐约感受到洁丝不开心地板起脸。脚步声啪躂啪躂离我远去。我悄悄睁开双眼,于是看见有衣服被制造出来,彷佛魔法少女的变身场景一般,缠绕住洁丝的背影。淋湿头发的水分也在同时轻飘飘地消失无踪。
看来洁丝似乎是打算走向描绘着湿壁画的墙壁。在壁画前停下脚步时,洁丝的全身已经穿上衣服了。
「就是这幅画。请猪先生也过来看看。」
一看之下才发现,原来那是画了一对男女的壁画。那是有着黑色长发的男人与把金发绑成辫子的女人,两人都是裸体。他们互相面对着面,将右手伸向彼此。
男人的手臂还被黑色鳞片覆盖。
「是龙族吗?」
「对,应该是那样吧。雷斯丹残留着关于龙族的轶闻……但让我感到在意的是这边。」
洁丝用手指着男女之间的空间。湿壁画是在半干的灰泥上涂抹颜料来作画的技法。什么也没画的那个空白处是平坦的白色灰泥墙。是有人定期打扫吗?墙壁维持着美丽的白色,但──
「……墙上留着手印啊。」
可以在白色墙壁上看见淡淡的褐色手印。像是面对着墙壁将双手按在墙上一般,左手与右手的手印隔着大约是肩膀宽度的距离。高度大约在洁丝头部的位置,手心的尺寸也相当大。恐怕是成年男性的手印吧。
「这个浅褐色是热水的颜色吗?」
「对,应该是本来在泡澡的人站在这里把手按到墙上吧。有什么地方让你感到在意吗?」
「它在干净的墙上很引人注目。这应该是最近才留下的手印吧。」
「应该是有哪个贵族大人站在这里观赏壁画吧。」
这样就能说明一切。我不明白是什么地方让洁丝感到这么在意。
「假设留下手印的是身为贵族的客人好了,他明明是来洗澡的,为什么会一直盯着这幅壁画看呢?而且感觉他像是把双手按在墙上,非常专注地盯着看。」
如果想像一下那样的光景,的确是有点奇怪啊……这么一想后,我才明白了洁丝的想法。这是描绘龙族男性与金发女性的壁画。
「你该不会是认为修拉维斯来过这里?」
「对。倘若他是来探访席特先生与维丝小姐的故乡,应该也有可能在这幅壁画上看到那两人的影子,而展现出兴趣。」
「不过怎么可能有那么巧……」
「这个设施位于从唯一的城门进入时最引人注目的地点。您不觉得就算首次造访这城市的修拉维斯先生被勾起兴趣,也没什么奇怪的吗?」
「但修拉维斯并不是来观光旅行的吧?如果我们的推测正确,向解放军挑衅的那家伙是为了调查关于维丝的事情才来这城市的,很难想像他会悠哉地来泡澡。当然,如果他是有什么理由想要清洁身体,例如全身沾满了鱼腥味之类的,那就另当别论。」
为求保险起见,我试着闻了闻周遭,但一方面也因为将手按在墙上的人物本来在泡澡的缘故吧,我无法捕捉到比较特别的气味。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我们决定当成是自己多心了,从壁画前离开。
就在这时,忽然有件事掠过我脑海的角落。
「不……等等喔。」
我想起入口的大婶没多久前的发言。
──今天生意还真好。最近的年轻人真有钱呢,真是的。
听到这番话时并没有觉得多突兀,但「今天」这种说法让人有些在意。假设只有洁丝这个客人,会冒出这样的说法吗?而且她真的会只有看到洁丝,就说出「最近的年轻人」这样的话吗?有人会只看到一个例子,就像这样广义化吗?
我甩动全身,甩掉水珠。
「洁丝,我们先确认一件事,再去探索街上吧。」
我们离开浴场,匆匆回到入口处后,只见入口的大婶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你们已经洗好了吗?」
这正是所谓的战猪澡。
「请问一下,在我之前有人使用过刚才那间浴室吗?」
洁丝的疑问让大婶挑起眉毛。
「你们果然认识啊。我就觉得你们有点相似,而且出手又大方。你们是情侣吗?」
洁丝屏住呼吸,将手贴在胸前。
宾果。氛围跟洁丝相似,财力雄厚到可以只为了洗澡,支付根本不划算的钜款,而且是男人──虽然还不能完全断定,但极有可能是修拉维斯。
我立刻闻了闻洁丝的膝盖后侧。
「那个,请问您知道……那个人……前往哪里了吗?」
洁丝一边扭动身体闪避我的鼻子,一边这么询问大婶。
「天晓得。他好像是往市中心那边走,但是走去哪我就不晓得了……」
「这样子吗,谢谢您!」
洁丝迅速地鞠躬道谢后,朝市中心飞奔而出。我本以为她会就这样一路冲过去,但她稍微前进几步后便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我。
「您为什么要闻我的脚呢?」
「因为总算消除掉鱼腥味了嘛。我是想寻找修拉维斯的气味。」
「那跟我的脚有关系吗……」
「……哎,以指标来说,你们的气味也不是不像啦。你们还有血缘关系对吧。而且这次你们还在没多久前泡过相同的温泉。洁丝的气味可以当成参考喔。」
我不会说其实只是我想闻而已。
「原来其实只是您想闻呢……」
这是内心独白。
我无视傻眼的洁丝,在周遭的石板路上到处闻来闻去。多亏刚才先仔细地闻了洁丝的脚,我在混杂拥挤的人群中感受到一个疑似修拉维斯的气味。
「说不定是这个。」
「真的吗?」
「虽然我没什么自信……但沿着这气味找找看吧。似乎是前往市中心那边了。」
我一边闻着石板路一边前进,于是洁丝也跟在我身旁。
「目的地会是哪里呢?果然是席特先生或维丝小姐以前生活的地方……」
「席特曾说过维丝原本在侍奉领主对吧。」
「那么,很有可能是前往领主先生家了吗……虽然基尔多林家的宅邸位于郊外,但如果是这种城郭都市,感觉反倒会住在市中心呢。」
这么说来,洁丝原本也是侍奉领主的耶稣玛。
我忽然这么心想。维丝跟洁丝原本都在侍奉领主这件事,真的只是巧合吗?两人的赴都之旅都成功了,也被迎接到王家。当然洁丝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流着王家血统的人啦……
领主应该拥有权力吧。照理说也会很有钱。是有这样的背景才有权利购买优秀的耶稣玛吗?还是正好相反,因为侍奉领主,耶稣玛才学到那些知识和教养呢?
「听说修拉维斯的奶奶大人──也就是我的奶奶大人,以前也是侍奉领主喔。」
「是这样的吗?」
刚才那些话是我的内心独白耶……
「对。我听维丝小姐说的。听说维丝小姐就是向奶奶大人学习魔法的。据说奶奶大人也是一位聪明且美丽的人物,凭一己之力抵达了王都,然后变成了伊维斯大人的王妃。虽然好像很久以前就过世了。」
「那么,也就是连续三代都是领主的耶稣玛,都是独自进入王都,而且聪明又美丽吗?」
「三代……?」
「洁丝你也是这样吧。」
我这番话让洁丝的脸颊微微泛红。
「我……我才不是那样!我没有聪明又美丽……而且猪先生也跟我一起进了王都不是吗?」
「我不算数啦。因为我是一只猪嘛。而且你聪明又美丽这点是无从否认的事实。」
「只有猪先生会这么说喔。」
「修拉维斯也这么说过喔。他不是曾问你要不要当他妹妹吗?」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看到洁丝有点为难的模样,我言归正传。
「果然是聪明又美丽的人比较容易被选上当侍奉领主的耶稣玛吧。所以才会比较容易抵达王都,并且被迎接到王家。王朝应该也想跟领主建立良好的关系,就算在这方面优待他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很难说呢……在领主家工作大多三餐无虞,根据情况还能拿到零用钱,他们也会施加必要的教育吧。这样的环境让耶稣玛营养充足,也能学到旅行必备的知识──我想这些条件也有很大的影响。至少我的情况是这样。」
「哎,那的确是主要原因之一吧。」
与生俱来的才能和成长的环境。无论哪边一定都同样重要吧。从踏上旅途前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趟旅行是否会成功,让人觉得有点伤感呢。
我们聊着聊着便抵达了广场。应该是五芒星的中心吧。那是个被高大建筑物包围的巨大圆形广场。
中央盖着像方尖碑一样前端尖锐的石柱,不晓得是象征着什么。耸立的石柱非常巨大,让人不禁好奇是怎么盖起来的,甚至比周遭的建筑物屋顶还要高。
有五条大马路从广场笔直地延伸出去,是非常符合五芒星城市的五幅对称。围绕着广场的建筑群被这些大马路划分成五区。
被分成五区的建筑群中,格外引人注目的是盖在北边且有着圆顶的巨大圣堂。那一定是雷斯丹最大的建筑物吧。即使是方尖碑的高度,也不敌这间圣堂的巨大屋顶。除了圣堂以外的建筑物都是狭窄的棱角造型,几乎都是以邻接的形式栉比鳞次。
「是这边,往圣堂那边。」
我沿着气味前进。幸运的是气味并未中断,一直延续到圣堂后面。圣堂后面有个被栅栏围起来的绿地,好像是庭院。
「这个庭院……既然位于市中心,且在圣堂后面拥有这般广大的土地……」
我跟洁丝互相点了点头。我们继续前进,于是看见了砖造的大型宅邸。虽然太阳逐渐西下,但窗户里头十分阴暗。好像没有开灯的样子。
「是这边吗?」
洁丝一边沿着栅栏前进,一边不安地窥探着内侧。
「或许是吧。虽然没有人的气息……但这反倒很可疑。」
我们走了一阵子后,看到用金属打造的气派门扉。门的内侧附近盖着一间简陋的小屋。是守卫生活的小屋吗?
我一路追踪的气味笔直地延伸到门后。
「没有上锁喔。」
洁丝压低声音开口。我点头回应。
只是轻轻一推,大门就毫无阻力地顺利敞开了。是金属铰链。似乎直到最近都有好好保养。明明如此,屋里却没有开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准备好了吗?」
我这么询问,于是洁丝用认真的眼神回看着我。
「那当然。」
太阳似乎已经下山,枝叶扶疏的庭院十分阴暗。我一边留意气味,洁丝一边警戒人的气息,同时急忙沿着通往宅邸的道路前进。
条件都凑齐了。维丝的故乡。留在湿壁画上的手印。温泉大婶说有个跟洁丝十分相似的年轻人。还有一路延续到这里的气味痕迹──
修拉维斯很有可能就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一直想要跟他见面,好好谈谈。但真的要见面时却忍不住紧张起来。
那家伙──应当曾经是朋友的年轻国王完全变了个人。如果他只是拒绝与我们对话倒还好。但他强制带走少女们,寄了像是挑战信的信件给解放军,还放火烧了王宫。诺特他们认为那是宣战布告。
已经没时间了,要是在这边说服失败,双方就会开始厮杀。
宅邸的正面大门──居然是敞开的。可以看见里面是铺着红色地毯的阴暗玄关大厅,感觉甚至像是鲨鱼张大了嘴在等猎物上门。
洁丝跟我谨慎地向前踏出一步。
左右两边各有一条走廊。气味是往右边延续下去。我们朝着右边前进。
没有人的气息。因为走廊十分阴暗,洁丝变出魔法光球照亮着前方。
我们发现了疑似客厅的房间后走进里头。这里也一片漆黑。但从窗外可以看见的微亮天空淡淡地照亮了室内。
里面摆放着背对这边的沙发,在沙发靠背上可以看到两个圆形剪影。用洁丝的灯光照亮后,可以看出那是人的后脑杓。有一对金发男女坐在沙发上。
「啊……不好意思。」
即使洁丝这么搭话,对方也没有回应。岂止如此,两个脑袋甚至一动也不动。
有鲜血的气味不知从何处轻轻飘散过来。
(洁丝,我感觉好像不太妙。)
尽管如此,洁丝还是绕到了沙发的另一头。我也跟在她后面──于是从正面看到了一对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女彷佛晕倒似的坐在沙发上。恐怕是生活在这栋宅邸的夫妇吧。虽说他们穿着居家服,但打扮十分高雅。
只见两人都伸直手脚,虽然微微张开嘴巴,却反过来闭上双眼。虽然不清楚他们是生是死,但显然他们并没有意识。浓厚的血腥味似乎是从铺在地板上的红色地毯飘散出来的。因为地毯太红很难看出来,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房间里好像散落着鲜血。
「怎么,是你们啊。」
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比想像中更近的位置。身穿紫色法衣的站姿配上他宽广的肩膀,充满了威严。卷得十分厉害的金发。
是修拉维斯。
但我们却无法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因为我们发现有红黑色的血液从修拉维斯苍白的右手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我就跟字面一样全身无法动弹。
「回去吧。我没事要找你们,你们也没有任何能做的事。」
他冰冷的声音让人丝毫感受不到昔日的温柔。我彷佛视线被吸引过去似的看向他的脸,只见他身体虽然结实发达,面容却憔悴消瘦,怎么想都不正常。眼眸的绿色冰冷得教人害怕。
「我……我……」
洁丝总算发出来的声音,被修拉维斯一瞪便愈说愈小声。
「别让我重复同样的话。回去吧。」
「……我很担心修拉维斯先生!」
修拉维斯无视一口气把话说出来的洁丝。他就那样让右手滴着鲜血,背对我们掉头离开。
说真的,他究竟是怎么了啊。
那个深思熟虑、一本正经、不懂玩笑话却又会开些笨拙玩笑的温柔处男,究竟上哪去了啊?
围绕着国王办公室的厚重砖墙,还有金之圣堂的玻璃墙──阻挡在我们跟修拉维斯之间的,是比那些墙壁更厚更高的墙。
「唉,这两个人……这对夫妇是你动手的吗?」
「没错。因为他们会碍到我探索宅邸。」
他的背影这么回答。他杀了无辜的人吗?但总比没有任何回答要好一点。
「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即使洁丝这么说,修拉维斯也没有回答。他没有停下脚步,离开房间到了走廊上。
「喂!等等,我们稍微聊聊吧。只要一下子就好。」
我们追赶着修拉维斯的背影。
「修拉维斯先生,请您听我们说一下。我们一直很担心您,无论如何都想帮助您,才会来到这城市──」
「是吗。」
修拉维斯在阴暗到让人害怕的走廊上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这边。
他的脸部被阴影遮住,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那我问你,你能成为我的妻子吗?」
「……咦?」
这突如其来的发言让可怜的洁丝说不出话。
「要是你答应当我的妻子,要我听你们说话也行。」
「…………您……您是开玩笑的吧。」
「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了?」
总觉得你以前还满常说玩笑话的耶……
「我很清楚。你根本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吧。就算是谎言,你也无法说愿意当我的妻子吧。你的心意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好像在担心我,同情我,但结果都只是表面工夫。别说是为了我牺牲自己,就连只是形式上的契约都无法答应。结果我对你来说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他说的话太支离破碎了吧。
「就算不能跟你结婚,为什么这样就是觉得你不重要?」
修拉维斯这次无视了我。他笔直地注视洁丝。
「打从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就对你有好感。我一直期待你会成为我的妻子,如果不能成为夫妻,我甚至还提议让你当妹妹。但不管是哪种情况,你都拒绝我了不是吗?为何现在才在哀叹我的拒绝?」
「……修拉维斯先生是很重要的朋友……而且是我的堂兄!这样子不够吗?为什么有必要变成妻子或妹妹呢?」
冰冷的愤怒让修拉维斯皱起眉头。
「你没有生下王之子的觉悟,也没有继承王位的觉悟吧。真亏你这样还敢自以为很懂我身为国王的心情啊。真亏你能自满地以为能够帮助我啊。」
洁丝跟我都畏缩起来,无法回话。
「你们大可扪心自问。一次也好,你们曾试着背负王家的责任吗?曾正面去面对防止暗黑时代重演的职责吗?你们只是站在不用负任何责任的安全场所,对我抛出『好好沟通吧』、『你没必要战斗』这种谁都能说的甜言蜜语不是吗?」
「不……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虽然洁丝很可怜,但修拉维斯的话确实没错。洁丝跟我都处在不用负任何责任的立场。现在也是站在这种立场说话。
「我背负着国王的责任。背负着国家的未来。无论有多么难受,我都达成了自己的职责。但你是怎么回事?不管对谁都露出亲切的表情,用温柔的态度让人抱持期待,但绝对不会试着深入了解对方!」
他正在把堆积已久的不满一口气发泄出来吧。修拉维斯滔滔不绝地说道。
「倘若你愿意当我妹妹,我明明很乐意听你怎么说。倘若你有继承王位的觉悟,我明明就会和你平起平坐。但你没有那么做。你拒绝了我,你推开了我,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好意思要我听你说话啊!」
这番话让我们冻结起来,阴暗的走廊陷入沉默之中。
──你要不要当我的妹妹?
──这并非开玩笑,是很认真的提议。
──如果演变成最糟糕的事态,洁丝,可以由你来继承王位吗?
我想起修拉维斯在熊熊燃烧的古城中突然开口说出的那些话。
洁丝身上流着跟修拉维斯一样的「神之血」。保证有强大的魔力,保证有国王权威的血脉。在这个梅斯特利亚当中,跟修拉维斯分担这种血脉的人,已经只剩下洁丝了。
明明如此,我却──甚至没有认真地看待他对洁丝提出的提议。我不晓得那对修拉维斯而言是如此重要的事情,开玩笑地带过了。
我无法反驳。我们拒绝与修拉维斯背负相同的责任。像这样不负责任地抛出同情的话语,那些话语只会变成坚硬的碎石,落在修拉维斯身上。
打破沉默的是洁丝。
「修拉维斯先生……我认识的修拉维斯先生不会说这种话。一定是魔法给精神造成了负面影响。请您暂且冷静下来──」
「你知道吗?」
修拉维斯在沾满鲜血的右手上方点亮红色火焰。跟自然光逆向的阴影落在他轮廓深邃的脸庞上,让他宛如雕像般的冷淡表情更加显眼。
「我现在前所未有地理智。」
修拉维斯转身离开了现场。可以看见他被火焰照亮的右手不断滴落鲜血。我追赶上去,必须设法继续进行交涉才行。
「你察觉到了吗?因为你做了那种事,寄出了那样的信,诺特他们会认真地来杀你喔。不是威胁或打架。他们是真的要来取你性命。」
「我知道。既然你们是刚刚才到的,他们恐怕是今晚内会来吧。」
大概是那样吧。虽然逃离了苍鹰的监视,但我们留下了太多线索。带着猪行动的少女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只要认真地去找马车和船只的相关人士探听,不用花多少时间就可以查明我们前往的地方吧。
正因如此,才必须尽快说服修拉维斯。
「……你打算怎么做?你应该不是认真地想跟他们战斗吧。我说啊,你何不跟他们好好沟通一次看看?」
「我已经准备好场地,至于时间就交给他们决定。下次碰面的时候,我打算光明正大地跟他们一决雌雄。其中一方会战死,另一方会得到这个国家。这是很单纯的事情吧。」
「别说傻话了,没必要那么做。不要搞什么互相厮杀。」
「他们不可能原谅我做过的事情。而且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不能安心地继续进行王政。必须决定哪一方才是正确的。我只是为此准备了一个适合的场所。他们主动上门的话,我也打算使出全力杀掉他们。」
「你太操之过急了。先坐下来好好谈谈吧。还有时──」
我的鼻子和嘴巴突然像是被一把抓住似的受到压迫。我完全无法动嘴说话,无处可去的呼气让猪鼻发出悲惨的声响。
「闭嘴。虽然你们叫我停下来重新考虑,但有这么多的时间,你们以为我从未停下来重新考虑过吗?你们以为我那么愚昧,凭着肤浅的断定冲动行事吗?」
我无法回答──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在物理上无法开口。不仅如此,我的意识愈来愈不清楚,还开始眼冒金星。被勒住的我呼吸受到阻碍,开始缺氧了。
「修拉维斯先生!」
洁丝迅速地将手往下挥,于是修拉维斯的左手像被弹开似的微微抬起。就在那个瞬间,我的鼻子和嘴巴获得解脱。我大口地吸气。
看来他似乎是一边用右手点亮火焰,一边用左手的魔法堵住我的嘴。洁丝用魔法进行妨碍,帮我解除了危机。
紧接着洁丝露出猛然惊醒的表情,按住刚才挥下的手。修拉维斯的脸上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所谓的争斗就是这么一回事。」
修拉维斯轻轻挥动被弹开的左手,在手上创造银色小刀。就在我提防着他要做什么时,只见他的左手毫不犹豫地将小刀刺向自己的右手腕。
「……唔!」
洁丝发出不成声的声音。修拉维斯面不改色,将沾血的小刀丢在地板上。从右手滴落的血液量变得更多了。
「修拉维斯先生,您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
是想要帮他治疗吗?洁丝飞奔到修拉维斯身旁。但修拉维斯竟然用左手轻轻一挥,把洁丝打飞了。洁丝因为魔法的冲击波重重摔到地板上。
「洁丝!你没事吧!」
「我没事。可是修拉维斯先生他……」
洁丝嘴边衔着变得凌乱不堪的发丝,爬了起来。地板铺着地毯。她好像没有受伤。但那家伙竟敢对洁丝……!
我转头怒瞪,只见修拉维斯在稍远处停下了脚步。他目不转睛地眺望着用右手火焰照亮的地板。
他找到什么了吗?
「该不会……心之所在是指……」
洁丝在一旁小声地喃喃自语。
该不会是在指什么呢?心之所在到底是什么呢?
洁丝的视线紧盯着修拉维斯的右手不放。
红黑色血液从他用小刀割出来的伤口滴落到地毯上。然后──奇怪的是发生了相反的状况。红色血滴从地毯飘浮起来,试图回到修拉维斯的左手。他究竟在做什么呢?
他先割腕让血滴落到地毯上,然后再用魔法让血滴浮起,进行回收。
浮起的血滴聚集在他左手上,变成小小的球体。
「修拉维斯先生,不可以!那是──」
洁丝的制止毫无作用,修拉维斯将飘浮在左手上方的血液一口喝下肚。
火焰消失了。修拉维斯在黑暗之中垂下头和双手。
「洁丝,发生什么事了?修拉维斯在进行什么仪式?」
「这不是仪式……修拉维斯先生是打算使用灵术。」
「……灵术?」
记忆在脑中复苏。灵术──据说是我跳崖自杀时,洁丝为了让我复活而使用的禁忌之术。记得洁丝好像说过那是利用我的血分离了灵魂,还有灵术会用到身体的一部分和血液什么的。
「他是为了什么要使用灵术?」
「得阻止他才行……!」
洁丝跑到修拉维斯身旁,但在途中又被弹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别妨碍我。」
修拉维斯依旧低着头这么说道。
「洁丝,修拉维斯在做什么?灵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迅速地询问,于是洁丝一边站起身一边告诉我答案。
「是以自己的血液为媒介,制作掺杂了死者身体一部分的尸药……然后喝下去。假如灵魂还残留在这里,而且使用者具备使用灵术的素养……就能在某种程度上把死者的灵魂具现化。」
「把灵魂具现化?」
「……那个,简单来说,就是变得能够交流。」
修拉维斯动了起来。他像是要跪下一般缓缓蹲下。
可以看见在黑暗的走廊中,有个大型块状物朦胧地出现在修拉维斯面前。那个东西彷佛在颤抖一般微微摇晃。
「您能说话吗?」
块状物回答修拉维斯温柔的提问。
「啊呜……呜呜……」
听到那好像很痛苦的呻吟声,我大吃一惊。那声音很耳熟。是维丝的声音。
这种地方有维丝身体的一部分……?我这么心想,然后领悟到这个红色地毯上有什么了。那是血。
换言之,修拉维斯发现地毯上有很久以前的维丝──也就是玛莉耶丝的血,他把那些血跟自己的血搅拌在一起,然后喝下去,借此尝试与她进行交流吗?
修拉维斯很快地站了起来,然后在右手上方点亮火焰。火光照亮走廊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块状物的踪影了。
「修拉维斯先生……为什么──」
「你以为只有你能够运用灵术吗?告诉你灵术书籍的人可是我。」
「您该不会……已经试过好几次了……?」
「对。我在王都利用母亲大人的遗体试过好几次。但一次也没有顺利成功过。」
修拉维斯用彷佛在报告实验结果般的平淡语调这么回答。
「原因很明显。只有一个的灵魂,只能寄宿在仅仅一处。假如能用灵术召唤出母亲大人,只有在已经丧命的母亲大人内心最牵挂的地方才能成功。母亲大人的心灵并没有寄宿在遗体上。」
这时一道更阴暗的影子落在修拉维斯的脸上。
「母亲大人的心灵根本没有残留在王都里。母亲大人似乎是在这里与席特相遇的。我原本以为利用母亲大人留在这个地方的痕迹,是最有可能成功的,但……」
修拉维斯又在左手创造出新的小刀。还来不及制止,他就再次将小刀用力刺向右手腕。更多红黑色鲜血垂落地面。
「不可以!请您住手!要是您流这么多血,要是您用了灵术──」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这句话让洁丝完全沉默了下来。修拉维斯一边让鲜血滴落,一边心不在焉地沿着走廊前进。彷佛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一般。
「洁丝,他在说什么?」
即使我这么问,洁丝也依旧闭口不语。修拉维斯转头看向洁丝。
「你还没告诉他吗?告诉他你做了什么,还有灵术的代价是什么东西。」
洁丝惊讶地瞪大眼,嘴唇仓皇失措地颤抖着。
「修拉维斯先生……」
看到洁丝这副模样,修拉维斯的嘴角浮现坏心眼的笑容。
「这样啊,你一直对他保密啊。」
「修拉维斯先生,求求您!我求求您,请您不要说出来!」
「这是在说什么?」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洁丝这么不希望他说出来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我心想必须知道才行,但同时也觉得没有比这更让我不想知道的事情。
修拉维斯悠哉地回到这边。在沾满鲜血的右手上燃烧的火焰照亮他充满恶意的表情。
「所谓的灵术不是让死者复活的便利魔法,而是比魔法更早之前的原始术法。是灵魂与灵魂的纯粹交流。实现的愿望愈多,就会从身上失去同样多的东西。」
「修拉维斯先生……求求您。只有这件事请您……」
洁丝的声音从制止变成恳求。
但修拉维斯看来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顶多就精神遭到破坏。但倘若是魔法使──而且愈是强大的魔法使,代价就会更直接地与性命相关。」
性命──我无法承受他这番话。
修拉维斯不用说,洁丝也是很强大的魔法使不是吗?
虽然洁丝在我身旁流着眼泪不断恳求,但我无法捂住耳朵。
倘若是洁丝不希望我知道的事情,其实我应该转身离开现场吧。但我的身体没有动。修拉维斯述说的内容紧抓着我不放。
「你知道吗?洁丝得知你的灵魂逗留在她身上后,就利用渗入了你血液的领巾行使了灵术。就跟我做的一样,把自己的血和猪的血混在一起喝了下去。重复了无数次这样的行为后,她成功地把你的灵魂从自己的身体剥离。这时你才总算恢复了意识。」
不就是那样吗?在追逐祈愿星的旅途中,洁丝不是说过吗?
──我得知了只要利用猪先生渗入领巾的血,说不定就能透过灵术分离猪先生的灵魂。得知这件事后,我便毫不迷惘地踏上禁忌之路。
──是不能告诉猪先生的,非常坏的事情。
「修拉维斯先生,请您不要再说了……」
可怜的洁丝只能这么恳求。倘若她有那个意思,也可以攻击修拉维斯,或把我扔到窗外吧。但洁丝没办法只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而做出那种事情。
修拉维斯看来有些高兴似的说道:
「简单来说啊,猪。你在这里像这样存在的期间,洁丝的灵魂也一直作为代价在损耗,最后会导致精神异常吧。而且以魔法使的情况来说,损耗灵魂会直接关系到死亡。」
「等等……我可没听说那种事喔。」
洁丝就在我身旁抽泣的呜咽声,听起来实在太痛苦了。
「是洁丝没有说吧。不过你应该也早就察觉到了不是吗?灵术是禁忌。你以为靠灵术得到好处,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吗?如果可以只拿了好处就开溜,根本不可能会变成禁忌吧。你听说洁丝触犯了禁忌,却没有担心过她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吗?」
我应当早就察觉到了。我应该担心她的──听修拉维斯这么一说,的确是那样没错。但我却没有那么做。我没有察觉,也没有担心。我一直移开视线。
「虽然洁丝也有不对,但你也半斤八两啊。亏你那样一脸得意地解开各种谜题,甚至揭露我的作战,把所有计画都搞砸了,却偏偏忘记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修拉维斯锐利的视线刺向我。
「你知道拜提丝大人为何年仅四十三岁就自尽了吗?不,你根本没想过吗?」
「……难道不是因为她丈夫路塔在那时回到了原本的世界吗?」
「你觉得一个暗黑时代的霸主,王朝与奴隶制度的创始者,会只因为这样就自尽吗?不对。你想得太天真了。拜提丝大人不仅生了一个孩子,还试图让丈夫路塔复活而行使灵术的结果,让她只能活到那个年龄。所以她才放弃自己的生命,选择踏进棺材。为了守护子子孙孙今后生活的王都,她决定在最后分离自己的灵魂,化为一具活尸,沦落成单纯的魔力来源。」
是这样子吗──原来是这样吗?
那么,只要我存在于这里,洁丝就会跟那个拜提丝一样──
「猪先生,我这样就行了!我想跟猪先生在一起!」
洁丝这么向我诉说,泪珠从她眼角扑簌簌地流下。
「比起没有猪先生的人生,活在有猪先生的短暂人生里,我觉得更幸福!」
「怎么会……」
我无言以对。
修拉维斯彷佛以我们的模样为乐,他冷酷地俯视这边。
「多么沉重的爱情啊。太好了呢,猪。你跟我不同,有人这么深爱着你。」
他为什么讲得出这么过分的话呢?
不过,我其实应该要感谢修拉维斯吧。
我的存在让洁丝的灵魂不断损耗。
洁丝会因此早逝。
我能说一直不知情地生活下去比较幸福吗?
「猪先生……求求您……请您当作没听到…………」
我看着泪流满面的洁丝,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总之现在要先说服修拉维斯。」
还不到哀叹的时候。现在还不是哀叹的时候。因为诺特他们可能为了杀掉修拉维斯正朝这边前来。
这是修拉维斯的精神攻击。不能做出反应。
最重要的是必须先说服修拉维斯,劝他停止战斗。
要是我不在了──有谁可以帮修拉维斯与解放军从中斡旋呢?洁丝一定也会悲伤到没有余力顾及修拉维斯吧。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说服他。
该怎么做才能让修拉维斯打消念头?才能让他说要和解?
选择去思考这些事情──选择移开视线不去面对怪物,感觉要舒服得多了。
「修拉维斯……我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也不会阻止你使用灵术。所以拜托你暂且听我说一下。」
「我就听听看吧。」
虽然修拉维斯嘴上这么说,但他依旧让鲜血从手上滴落,就这样前往走廊另一头。我本想跟上去。但洁丝依旧蹲在地板上动也不动。
如果修拉维斯觉得我们很碍事,试图排除我们的话──他肯定非常成功。我们明明是打算来说服他的,却突然像遭到反击一般面临了真相,根本没那个余力去说服他。修拉维斯应当也能动用武力排除我们,但他却试图只凭一张嘴击退我们。
他果然很聪明。但我们不能输。
必须追上修拉维斯。
说不定也有因为洁丝不在才能说出口的事情。
修拉维斯爬上楼梯前往二楼,我则跟在他后面。即使转头也已经看不见洁丝了。虽然有些放不下哭泣的洁丝,但我必须坚强起来,向修拉维斯搭话。
「唉,修拉维斯。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当然我也希望诺特他们可以好好活着。不管几次我都会说。算我求你,能不能停止战斗?如果是现在还来得及。首先跟他们道歉一声,然后开始好好沟通就行了。」
「希望我活着?为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很遗憾,我并不那么认为。我一次也没有把你当朋友过。」
他冷淡抛出的话语,让我的内脏感到一阵寒意。
听到他说我们不是朋友,让人很难受。
「……没那回事。我还记得是你本人亲口说过我们是朋友的。」
「是那样吗?哎,只是嘴巴说说谁都会。我是为了利用你才那么说的。」
真的是那样吗?
假如是真的……也只是被利用的我太傻而已。我一直把修拉维斯当朋友,洁丝也是一样。我们的心情不会改变。
「洁丝身为堂妹,也希望你活着不是吗?」
「堂妹?不,以我的角度来看,简直就像外人。」
「你说外人?」
我不禁火大起来,甚至觉得是在进行说服的我比较激动。另一方面,修拉维斯则始终保持平淡的态度。我深呼吸了一下,让气息冷静下来。
「你知道吗?猪,我曾经拿洁丝的日记给你看对吧。那时其实有几页我很小心地避免让你看到。」
──这是在说什么?
我的内心又骚动起来,呼吸乱了步调。我不禁竖耳倾听。
真相简直就像毒品。即使明白自己不该知道这些……还是忍不住想知道。
修拉维斯抵达二楼后便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这边。
「那是你被爷爷大人送回原本世界后的事情。洁丝被封印了记忆,作为我的未婚妻开始接受教育。我一直听说洁丝将来会变成我的人。」
修拉维斯的嘴为之扭曲,露出讽刺的笑容。
「所以我本来打算上了她。」
「……既然确定会成为夫妻,出现那种情况也是难免的吧。」
「顺从的洁丝一开始是打算接受我的,但结果她还是拒绝了我。我被推开了。身为男人,有比这更屈辱的事情吗?」
「…………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
我好想捂住耳朵。彷佛带着热气的不快感充斥在我的肚子里。
但修拉维斯没有住口。
「她那天的日记写了关于我的事。实在很对不起他,但总有一天还是必须接受他才行吧──她这么写了。她很坚强吧。我只有给你看内容跟你相关的那几页,但其他页其实赤裸裸地写下了暗示她对王家有抗拒感的话语。洁丝跟你说过这些吗?不,八成没说吧。就像灵术的事情一样,她应该瞒着你才对。」
「无论是谁……都会有秘密。」
「没错。而且人会撒谎,也会演戏。在这个前提下,我问你,洁丝真的希望我活着吗?你知道我的本性后还会希望我活着吗?你能够同情企图抢走你的心上人,还打算上了她的男人吗?」
「这些事毫不相关。你离题太远了。」
「我没有离题,我是想揭发你们隐瞒的事实。你们大言不惭地主张希望我活着这番话,是建立在这样的欺瞒上,我很清楚。其实你们只要自己能够获得幸福就满足了吧?为了王朝行动,不会任凭你们摆布的我,让你们觉得非常碍事对吧?」
「没那回事。言归正传吧。我们现在在谈不要互相厮杀这件事。」
「为何你不希望我们厮杀?你舍不得解放军成员的性命吗?如果是那样,你就跟洁丝共谋,现在就在这边试着杀掉我吧。这是最快的办法吧?」
「……我就说了我不希望你死掉啊。」
「我就是在说那番话是谎言。是漫天大谎。实在太明显了。你也有事情瞒着我不是吗?有不方便被我知道的事情。」
看到陷入沉默的我,修拉维斯浮现笑容。
「明明从瑟蕾丝身上去除了契约之楔,为何世界还没有恢复正常?你们以为我没发现吗?潜入深世界的是你、洁丝还有诺特。原因就出在你们身上吧?而且你们瞒着我这件事。试图知道这件事的我是个碍事的存在。」
「……没那回事。」
「别对国王撒谎。无论你们怎么抵抗,我都打算在击毙诺特后揭露所有真相。如果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恢复正常,我会去做任何事情。我告诉你我的计画吧。」
虽然不想听,但我只能听了。只能听完再否定。
「什么计画?」
「我要把灾祸根源的魔法使封印在王都,终结超越临界这个灾祸本身,让这国家恢复和平。现在邀请移居已经完毕,我实现了一半的计画。耶稣玛和王都民众都澈底受到管理,没有任何人能离开王都。剩下只要同时查明超越临界的原因,葬送那原因即可。我要像这样完成所有魔法使都在国王管理下的时代。」
我说不出话来。
这是很坏心眼的道理。修拉维斯的计画并非我们期望的未来,但要是否定那个计画,就等于是肯定修拉维斯对我们而言是碍事存在的主张。
「如何?就算这样,你还是不希望我战斗吗?你其实反倒希望我可以去死吧?」
他的气势震撼住我,让我的思考陷入混乱。
「……先等一下。这样太过分了吧。你为何不听我们怎么说,就擅自断定我们的感情?我绝对没有那么想喔。」
「听好了,猪。结果你们的话语根本无关紧要。」
修拉维斯打从心底感到困扰似的皱起眉头。
「不管怎么挣扎,你们试图阻止战斗的行动都是错的。我有我的正义,也可以理解解放军有他们的正义。我们打算在今晚透过战斗决定谁才是正义。这样有什么问题吗?你们要站在哪一方是你们的自由,但不要强迫我们接受什么不希望我们死掉这种轻薄的任性道理。」
修拉维斯吐出这些话后忽然抬起了头。我看向天花板心想是怎么回事,但并没有看到什么。那里只充斥着黑暗。
修拉维斯从口袋里拿出折叠起来的纸张并打开。
「……已经来了吗?比想像中快啊。」
修拉维斯收起纸张,瞪着附近的窗户。窗外可以看见面对中央广场的圣堂圆顶。
「怎么了,难道诺特他们已经来了吗?」
「我打算把中央广场当作决斗地点。如果你们想见证结果,记得买杯啤酒,早点确保好露台座位。」
「你在说什么傻──」
在我说完前,修拉维斯便飞奔而出──他并非朝下楼的楼梯前进,而是冲向窗户。修拉维斯的身影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巨大声响,在一瞬间消失在窗外了。
「等等!」
我本想追上去,但实在来不及。即使我将前脚搭在窗框上,从粉碎的窗户探出头,也只能看见已经完全变暗的街道。
我急忙转换方向,回到在一楼的洁丝身边。从楼梯飞奔下去时,地毯让我的猪蹄脚滑了。诺特他们到哪边了呢?他们已经进到街上了吗?假如是那样,距离决斗开始可能剩不到十分钟了。
在阴暗的玄关大厅里可以看见洁丝的背影。她已经站起来了。
她注意到我后,转过头来笔直地看向这边。她的表情已经没有在哭泣了。
「……大事不妙。修拉维斯从二楼的窗户逃走了。诺特他们好像已经来到附近了。」
「这样子吗……您觉得该怎么做才好呢?」
洁丝用压抑的声音认真地这么询问。她的声色让我稍微放心下来。
是跟以往一样的洁丝。
「总之,我们没有时间。只能尽量争取时间,继续说服他吧。我有猪的嗅觉,就由我来寻找诺特他们。可以拜托洁丝你去找修拉维斯,继续说服他吗?即使要说服他很困难,只要能争取到一些时间,就有充分的意义了。修拉维斯说他会在中央广场进行决斗,所以我想他应该会待在广场附近。」
「我明白了。说服……说得也是呢,我会努力的。」
「拜托你喽。那我们暂且解散。」
我刚这么说完,就听到走廊另一头传来喀哒的巨大声响。
我们同时转头看向那边警戒起来。是从客厅那边传来的。
这间宅邸除了洁丝跟我还有修拉维斯以外,应该没有任何人。是修拉维斯还留在屋里吗?他也能假装从二楼的窗户跑出去,然后从一楼回来吧。不过,假设是他回来了,那又是为什么?他还没放弃灵术吗?
我跟洁丝一起前去确认。
窥探客厅的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状况。
「真奇怪啊。」
夫妇的身影从沙发上消失了。是修拉维斯说因为碍到他探索宅邸,下手杀掉的那对夫妇。
「为什么遗体不见了呢?」
「是修拉维斯带走了,或者是──」
话说到这边时,我想到有可能是我们误会了。
这样啊──其实是更单纯的事。
我们实在太傻了,竟然把修拉维斯说的话都当真。
「那对夫妇真的死了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加快语速,向困惑的洁丝说明。
「修拉维斯一个字都没提到他杀了那对夫妇吧。对于我『是你动手的吗』这个提问,他只是没有否定,回答『因为他们会碍到我探索宅邸』。是我们看到没有意识的夫妇与地毯的血,擅自认定他们已经死了而已吧?」
现在想起来,那些血肯定是修拉维斯为了使用灵术滴落的。
他并没有杀害那对夫妇。明明如此,却说得彷佛是他杀了人。
为什么?因为嫌麻烦?但只要说他是让夫妇昏了过去,不就好了吗?
他故意用那种引人误会的说法?如果是这样又是为什么?
仔细一想,修拉维斯的行动四处可见让人无法接受的疑点──不,当然他只有做些让人无法接受的事,但就算在这样的前提下,还是有好几个并不合理,不像他平常作风的疑点。
他为什么要烧掉王宫?应该还有很多方法可以向解放军展示他离开了王都这件事。他为什么有必要亲自破坏政治的中心?
为什么他来到雷斯丹后,还悠哉地去泡什么温泉呢?明明接下来要跟解放军战斗,为什么他没有做战斗准备,而是固执于探索母亲的轨迹呢?
而且追根究柢──他为什么要对我们做这么过分的事呢?
为什么他必须说那么过分的话呢?
原本温柔的友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有一种异样感被一条辅助线漂亮地连接起来的感觉。
我在这样的前提下开口询问洁丝。
「唉,洁丝,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洁丝看着我,默默点了点头。她的右手轻轻贴在胸前。
「……不是什么严肃的事情,你放心吧。我只是有点事想问你。是关于我不在梅斯特利亚时的事情。」
「好的……」
「该怎么说呢,虽然很难启齿……那个,在我回到原本的世界后,修拉维斯有要求你吗?」
「您说要求……是指什么呢?」
「该怎么说才好呢,呃,就是那个啦,要求你做些像夫妻的事情……」
虽然是在黑暗之中,但能看见洁丝的肩膀猛然缩起,可以推测她的耳朵一定整个变红了吧。
「我……我才没有被要求做那种事!」
「这不是因为嫉妒什么的,是很认真的问题……你是说真的吧?」
「我说真的!说到底,修拉维斯先生并没有把我当成未婚妻看待过……他也从未要求我负起身为女性的职责。」
「我想也是……果然是这样没错啊。谢谢你。我这么确认是为了保险起见。」
「……是在确认什么呢?」
我想起在巴普萨斯度过的那晚。
洁丝跟诺特喝了啤酒,两人一起进入寝室那晚的事情。
那时我认定洁丝被诺特抢走了,丑陋地心生嫉妒。
我擅自断定型男都是混帐。但其实并非如此。
「这么确认是为了不要犯下跟诺特那时同样的过错。」
之后再说明吧。现在必须赶紧行动。
我应该说服的对象不是修拉维斯──而是诺特他们。
我们待在宅邸的期间,事态也朝糟糕的方向进行。
跟洁丝分开后,我返回前来时的道路,确认城市入口。因为上开桥拉起,雷斯丹仅有一扇的城门遭到封锁了。居民们跑到街上议论纷纷。我偷听他们的对话,据说是有军队──从他们的说法来推测,应该是解放军的战士们包围了雷斯丹。
一定是从附近的城市聚集过来的吧。
我在城门附近徘徊的时候,从传入耳中的对话得知了新情报。听说雷斯丹的人们并没有打算将解放军拒之门外,但上开桥却因为不可思议的作用变得一动也不动。
也就是说,关上城门的是修拉维斯。他明明在等候解放军到来,为何──这么一想,我便猜测到他的目的。
修拉维斯追求的终归是跟诺特他们的决斗,并不是要跟解放军全面对决。他应该是认为只要封闭城门,就只有诺特等少数精锐会侵入城市吧。
问题在于诺特他们是否已经来到城墙内侧。
虽然我不只注意石板路,还留意着风的气味,但城门附近实在太多人,我立刻明白要追踪气味是很困难的。我避开人群沿着城墙前进。假设诺特他们要入侵,恐怕会从上方越过城墙吧──
这时有个熟悉的气味随着风轻轻飘散过来。
但那不是诺特、不是伊兹涅,也不是约书。
「兼人!」
即使是在昏暗的天色中,山猪身上穿的破烂洋装也十分显眼。
「……萝莉波先生。洁丝小姐人呢?」
那是刻意压低的低沉声音。
「我们正分头行动。你那边情况如何?诺特他们人呢?已经进入这城市了吗?」
山猪犹豫一阵子后,垂下了头。
「抱歉,我不能说(No comment)。」
「这样啊……」
我明白他的心情。对奴莉丝有好感的兼人不可能原谅将奴莉丝强制带走的修拉维斯。他是打算协助试图击毙国王的诺特他们吧。
然后试图阻止这件事的我──对兼人而言或许是个碍事的存在。
兼人身上穿的洋装脏污又脱线,看起来惨不忍睹。我靠近一看发现还滴着水。原来如此,兼人是从护城河游过来的啊。我更进一步仔细观察,发现他鼻子周遭和腹部侧边的体毛沾着泥巴。照理说泥巴会在他游护城河时被冲掉,所以这些泥巴是在他游过护城河后沾到的。可以猜出他是在城墙的某处找到缝隙,挖土侵入内部的。
姑且不论诺特,拿着大型武器的伊兹涅和约书应该很难靠那条路线入侵。诺特只要使用双剑的火焰就能飞越城墙,没有必要特地钻狭窄的洞侵入。
「你跟诺特分头行动啊。你是来侦察的吗?还是来绊住我们的?」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兼人似乎终归是以解放军的身分在行动。必须说服他才行。
「唉,你不用担心奴莉丝。她应该好好地活在王都的地下才对。修拉维斯是这么说的。」
「真的是那样吗?」
「你听我说。我察觉到修拉维斯真正的目的了。」
因为没有时间,虽然很单方面,但我简洁地告诉他内容。我在最后这么说道:
「……所以说,要夺回奴莉丝最好的方法就是阻止他们战斗。你明白吗?杀掉那家伙会造成反效果。」
山猪用他圆滚滚的小眼睛注视着我。
「我可以信任你吧。」
「那当然了。我们是同伴吧。」
「……我明白了。我就在我知道的范围内向你坦白。」
「谢谢你。」
山猪默默点头回应我的话。
「……那么,我想知道约书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兼人毫不犹豫地说道:
「嗯。约书先生的话,他跟伊兹涅小姐一起前往北边了。跟城门是反方向。诺特先生则是从城门(这边)进入了。他们应该是打算夹击吧。」
「这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掌握到修拉维斯的所在处了吗?」
「因为有来自空中的侦察(苍鹰)。而且如果是约书先生的眼睛,也能用肉眼确认。听说修拉维斯先生站在中央广场的方尖碑上。如果是从那里,应该能确保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的视野。」
「原来如此啊。谢谢你……兼人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
他有些吞吞吐吐,然后笔直地看向我。
「其实我原本是负责拉住并妨碍萝莉波先生和洁丝小姐的。瑟蕾丝和巴特也跟我一起进入了城市……得阻止他们两人才行。」
「瑟蕾丝也……他们两人打算做什么?」
「原本的计画是让他们用暗算偷袭的方式拘束洁丝小姐。」
「为什么连洁丝都──」
「因为不能小看她吧。洁丝小姐也是魔法使(外挂)。要是被她妨碍作战就伤脑筋了。我们是认真地为了获胜──为了击毙修拉维斯先生(最后的国王)前来的喔。」
这样啊……那也很正常吧。解放军实在太正经地相信了修拉维斯的说法。
相信他那个笨拙到不行的玩笑话。
「你是怎么跟瑟蕾丝他们联络的?」
「我请她让我闻脚底。」
「…………?」
「多亏了(都要怪)修拉维斯先生强制带走曾是耶稣玛的少女们,我们没办法利用内心的声音进行通讯。如果有事要传达给他们两人,只能追踪气味直接跟他们说。」
「……我明白了。我去见约书,麻烦你阻止那两人。」
「就这么办吧。」
我感觉他的声音有些冷淡,这么说道:
「我一定会负起责任解放奴莉丝,还有其他耶稣玛也是。为此也拜托你多帮忙了。今晚一定要阻止战斗。」
「我明白的。即使我无法相信修拉维斯先生……但我能够相信萝莉波先生。」
「感谢你。那回头见。」
「好的。」
我们──猪与山猪散开,各自朝着道路的反方向前进。我笔直地前往北边。约书他们恐怕会越过跟城门反方向的城墙进来吧。因为只有那里会变成修拉维斯的死角。
就如同兼人所说,从修拉维斯站的方尖碑上面几乎能够环顾全方位,但只有一个方向例外,那就是圣堂。圣堂比方尖碑还要高。换句话说,只要能越过位于圣堂那边的城墙,就能侵入城市且不会被修拉维斯发现。
从反方向的城门进入的诺特,会光明正大地从正面发出挑战吧。修拉维斯一定会回应他的挑战。暗中接近的姊弟再趁这时从背后讨伐他──如果从兼人那里听说的情报正确,应该就是这样的作战。
拿着金柴刀的伊兹涅会负责给修拉维斯最后一击,也就是说伊兹涅会躲藏到最后一刻。因为若要发动近身攻击,她只能躲藏在面对广场的建筑物某处。
另一方面,约书应该会躲在修拉维斯攻击不到的高台吧。他会从高处用那把十字弓支援诺特和伊兹涅。
修拉维斯已经预料到这些情况,仍选择站在视野开阔的方尖碑上。
已经开始读秒,准备进入决战了。
晚霞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美丽的星空覆盖了古老的城郭都市。
在我做完该做的事情,赶到中央广场的时候,已经可以看见诺特的身影了。
他双手拿着剑并脱下了外套,一身轻便的衬衫装扮。他缓缓走在大街的中央,朝广场前进。并没有穿戴铠甲类的东西。因为敌人只有铠甲根本不管用的修拉维斯一人。
修拉维斯依然站在方尖碑顶上。紫色法衣随风摆动,但身体完全没有因为风吹而摇晃。方尖碑的高度相当高。他的身影也因此看起来十分渺小,却散发异样的压迫感。
洁丝也在现场,她站在方尖碑底下。她朝着修拉维斯拼命喊话,但我无法连内容都听清楚。修拉维斯看来也没有要听她说的样子。
诺特在广场边缘暂且停下脚步。修拉维斯当然能看见诺特的身影,诺特也抬起头瞪着方尖碑顶上。只见洁丝转身,可以看出她这次打算制止诺特。
北方平原的冷风吹过黑夜的广场。
先有动作的是诺特。
他突然以锐利的轨道将原本垂下的剑向上挥起──紧接着喷出巨大的火焰,直接命中方尖碑的中央。
火焰爆散开来,阴暗的街道有一瞬间被照亮到甚至有些刺眼。
彷佛弄垮积木一般,方尖碑轻易地崩塌了。在火焰、黑烟与飞尘中,无数石材拍打着广场石板路的声响宛如地鸣一般响彻周围。
在周遭观察情况的居民们随即发出尖叫,离开现场。
「洁丝!」
我立刻飞奔过去。即使洁丝在场,诺特也没有手下留情。他应该是认为洁丝能够保护自己吧。还是说他判断就算洁丝被石材压扁也无所谓呢?
火焰与烟雾被晚风吹散,消失无踪。可以看见修拉维斯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站在瓦砾山的最顶端。
洁丝迅速地拉开距离,平安无事。我暂且松了口气。
「总算找到你啦,陛下。」
诺特一边这么说,一边从放出火焰的剑里拿出立斯塔并扔向地面。他用流畅的动作装上下一个立斯塔,双眼怒瞪着修拉维斯一人。
「感谢你愿意奉陪这场决斗。」
修拉维斯用平淡的声音回应。
无论是哪一边,看来都完全没有把洁丝和我放在眼里。
诺特笔直地看着瓦砾上的国王,开口问道: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不打算释放被带到王朝的少女们吗?不打算赋予她们不用被项圈束缚、生命不会受到威胁、可以自由生活的权利吗?」
修拉维斯俯视火焰英雄,这么回答:
「我完全不打算那么做。让隐藏着魔力的人们自由,意味着即将重演暗黑时代。我跟王朝没有一丝可能性会改变现在的方针,」
「是吗。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看来是这样。」
修拉维斯挥落右手,于是那里出现了一把银色的西洋剑。是没有装饰的细长单手剑。我说不定是第一次看到修拉维斯拿剑的模样。锐利的银刃缠绕着电击,放出激烈四散的闪光。
修拉维斯大大吐了口气──然后露出微笑。
紫色法衣在黑夜中翻动。
刹那间便看不见国王的身影。响起了剑与剑的撞击声,我便急忙将视线看向诺特那边。直到刚才应该都还在瓦砾上的修拉维斯,早已经逼近诺特面前。
诺特轻松地闪过带有电击的西洋剑锐利的一刺。电流未能捕捉到诺特,而是烧焦了石板路。
诺特立刻挥下剑,将火焰冲击波甩向地面。燃烧的巨大花朵绽放在两人的脚边。诺特靠反作用力轻快地飞舞在半空中。
诺特拉开距离,在瓦砾上着地。他是在警戒魔法攻击吧。
诺特站在方尖碑的残骸上,修拉维斯则是站在广场的入口。
两人的位置关系在瞬间反转了。
「想不到面对靠剑一路活到现在的男人,魔法使大人居然愿意用剑来战斗啊。」
诺特依旧瞪着修拉维斯,带着戏谑的口吻说道。
「一对一嘛。这样比较公平不是吗?」
「少在那虚情假意了。你根本不认为我是独自前来的吧。」
诺特在瓦砾上张开双手,像是要展示围住广场的建筑物一般。
另一方面,修拉维斯则是依旧将视线固定在诺特身上。
「不管来几个人都一样。万一你真的把我逼入绝境,我就照你期望的也使出魔法吧。」
我环顾周围。伊兹涅人在广场的哪里呢?平坦的广场应当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她肯定是潜伏在某个建筑物里。
诺特现在让修拉维斯移动到广场的南边。假如伊兹涅躲在南边的建筑物里,他们可能会两人一起夹击修拉维斯──然后成功杀死他。
可以依靠的只有约书。我已经确实地告诉他我希望他做的事,还有希望他那么做的理由了。
但约书还没有行动。为什么呢?焦躁感焚烧着我的五花肉。
说不定是瓦砾山让修拉维斯的位置变成死角,挡住了射击轴线。还是说……约书不相信我说的话呢?
快点。拜托快点行动吧──
我只能这么祈祷。他们照这样继续决斗下去,迟早有一方会丧命。
无论哪方都命不该绝。
应该有他们都不用丧命的方法才对。
「你们别打了!」
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一边大喊一边跑了起来。我在国王与英雄之间停下脚步。
架起西洋剑的修拉维斯。握着双剑的诺特。无论哪边都是能够把我一刀两断的战士。可以感受到从左右两边传来彷佛会刺穿身体的剑压。
猪的身体在这种时候根本无能为力,一点都靠不住。我使不出「星光连流击」,也不会兽之呼吸。我只是一只虚弱的家畜。
「让开。」
诺特用低沉的声音这么对我说道。但我不能退让。
「别碍事。」
接着响起修拉维斯的声音。讽刺的是这成了两人的意见一致的瞬间。我完全被夹在中间。一点都不想当这种火腿三明治。但这就是我的任务。
「你们难得聚集在这里啊。先别用剑或魔法,坐下来好好谈一下吧。」
被架着剑的男人夹在中间,我发现自己的话语听起来非常空虚。
两人赌上性命,如同字面一般拿武器在认真决斗。像棉花糖一样软绵绵的甜言蜜语没有任何力量。
才心想有红色火焰在视野边缘闪烁,紧接着我就被灼热的冲击波给撞飞了。
世界旋转起来。可以听见洁丝大叫「猪先生!」。有人抱住被撞飞的我。彷佛烧焦一般痛的身体很快地被治愈。我躺在洁丝的手臂里。
我似乎被吹飞了相当远的距离。
我抬起头,可以看见双剑在远方舞动。新月形火焰对准修拉维斯接二连三释放。诺特伴随着火焰从瓦砾山跳跃起来,扑向修拉维斯的头顶。
修拉维斯立刻用西洋剑应战。
炸裂的火焰与银白色电击散发出炫目的光芒,因此两人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无踪。
武器冲撞的激烈声响此起彼落。
一阵格外巨大的火焰燃烧起来后,不知是否被吹飞了,只见修拉维斯在瓦砾上着地。虽然法衣的下摆烧焦了,但没有醒目的外伤。
火焰消失后,诺特的身影也跟着出现。他的脸上沾着煤灰,甩乱了头发,用彷佛恶鬼一般的样貌瞪着修拉维斯。如果是我,光是被他投以那种视线,就会吓到全身无法动弹吧──诺特散发出让人不禁会这么心想的骇人气势。
修拉维斯虽然大口喘气,仍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瞪着诺特。他展开肩膀挺起胸膛,没有收起下巴,只用双眼俯视对方。那副模样充满国王的威严与魄力。
跟那个诺特互砍两次也完全没有被压制住。感觉修拉维斯不只是魔法,在剑术方面似乎也有优异的才能。或许他是用魔法辅助自己的动作,借此来强化动作也说不定。
结果我什么都办不到。
洁丝跟我已经无法介入他们两人之间。感觉把诺特与修拉维斯连结起来的线,现在就彷佛能削掉岩石的激流一般。只要踏进里面一步,就会暴露在致命的危险中──他们激烈的视线冲撞让人直觉地产生这种想法。
那种震撼力让我们甚至说不出话来。
接着先动起来的是修拉维斯。
他让激烈的电击缠绕在西洋剑上后,朝诺特锐利地跳跃出去。并非弓形的抛物线,而是以直线般的轨道跳向半空中──
瞬间,修拉维斯刚才站立的瓦砾山盛大地爆炸了。
一切看起来都像慢动作,劈开大地的巨响迟了些才传入耳里。
修拉维斯为何要让脚边爆炸呢?
脑海忽然闪过这个疑问,但我立刻明白我从前提就搞错了。
有个拿着巨大斧头的人影从瓦砾山里出现。全身缠绕着耀眼的闪电,一边轻快地弹飞堆叠起来的沉重石材,同时以超快速度逼近修拉维斯背后的身影。
是伊兹涅。
她并非躲在建筑物里──正确来说,虽然她原本躲在建筑物里,但她混入诺特破坏方尖碑时掀起的爆炎与飞尘中,移动到瓦砾山里面了。
诺特跟修拉维斯对话时,若无其事地让他把注意力放在周围的建筑物上。
诺特是故意误导的。那时胜负早已经确定结果了吧。
出人意表的一击定胜负。
拥有龙族肉体的伊兹涅全身沾满粉尘,虽然衣服破掉了,但她强韧结实的身体几乎没受伤的样子。
修拉维斯的面前是熊熊燃烧的双剑,背后则是缠绕着电击的大斧。
在没有立足点又无法修正轨道的空中,修拉维斯被两人漂亮地夹击了。
──不妙。
要是在这边分出胜负,我拜托约书做的事情就毫无意义了。
「…………!」
修拉维斯注意到从后方逼近的大斧,维持跳跃的姿势扭转身体。但诺特赤热的利刃在这时气势猛烈地逼近。
诺特在空中使劲用身体冲撞过去,不顾后果地舍身攻击。修拉维斯挥动原本打算刺击的西洋剑,勉强将火焰斩击弹向上方。那股反作用力让修拉维斯失去平衡,无法维持原本的姿势。
国王与英雄彷佛纠缠在一起似的往下掉落。
虽然修拉维斯勉强躲开了所有攻击──看起来是这样,但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伊兹涅人在哪里?
大斧穿过修拉维斯的侧面,顺势飞向其他方向。
但没看到持有者──理应握着大斧的伊兹涅身影。她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咕……!」
修拉维斯被撞到石板路上,看似痛苦地吐了口气。他像是要翻滚到我们这边一般,用爬行的姿势着地。
「啊──」
洁丝发出小小的声音。我也慢了半拍察觉到那个。
正好就在四肢着地的修拉维斯身旁──彷佛一直在等候这个时刻到来,只见消失的大斧主人就站在那里。
伊兹涅被黑色鳞片覆盖的手上拿着真正关键的武器──用来杀掉魔法使的金色柴刀。挥落的利刃前端笔直对准了修拉维斯的脖子。
「快住手!」
我情急之下这么呐喊的声音跟洁丝的叫声重叠在一起,变成了单纯的噪音。
被投掷出去的大斧发出激烈的金属声响,刺进远处的石板路。
在彷佛敲响铜锣一般的回声尚未停止时──
传来了「喀嚓」的声响。
金色柴刀完全挥下。
棱角分明的刀刃令人难以置信地劈开石板路,到中间的部分都埋在地底里。
彷佛冰一般的寒意窜过全身。怎么会,骗人的吧──我瞬间闭上了双眼。我绝对不想目睹友人的头被砍下来的模样──不想看到鲜血从肩膀中间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喷出来的模样。
无声充斥了整个世界。即使闭上眼睛也什么都不晓得。我缓缓地张开眼皮。
干燥的石板路。上面并没有流着鲜血。
国王的头还接在脖子上。
柴刀稍微偏离了轨道,就在修拉维斯头部的旁边挥下。
她打偏了──应该不是这么回事吧。伊兹涅不是会在关键时刻失手的战士。
一看之下,只见伊兹涅沾满飞尘的脸上,有一抹变浓的线条。那抹线条从眼尾笔直延伸到下巴。她用力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地哭泣着。
诺特倒落在附近。他惊讶得瞪大双眼,看着四肢着地的修拉维斯与他旁边攻击没有命中的伊兹涅。既然修拉维斯还活着,在他旁边完全停下脚步的诺特与伊兹涅,就即将面临被魔法炸死的命运。
浑身解数的一击没有命中。两人看起来像是已经做好死亡的觉悟了。
但事态并没有往下进展。
修拉维斯似乎也无法理解自己没有被杀掉这件事,他动也不动。
三人都暂时停止了动作。
在短短几秒内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感觉所有人都陷入混乱,正拼命地动脑思考着,试图掌握情况。
──就在这时。
咻的细微风声贯穿瞬间恢复寂静的广场。
眼前有一支被涂黑的十字弓的箭在石板路上喀啦喀啦地滚动。
总算等到了。
是约书射出来的一击。
那支箭按照我的委托,射穿了约书瞄准的目标。
一滴血滴滴答答地从依旧四肢着地的修拉维斯身上滴落。约书的箭精准地划破了修拉维斯的耳垂。
又再一次响起风声──这次的箭没有射偏。
命中修拉维斯的背后,比中央稍微往左边偏一点的第二箭没有刺进修拉维斯的身体,而是掉落到地面。那支箭原本应该会精准地贯穿心脏。但箭头被折断,大概是把衣服撕裂的碎布被当成缓冲材缠绕在箭上。那是一支不杀之箭。
伊兹涅犹豫了是否要痛下杀手。约书实行了我拜托他的事情。
这次换我说服他了。我下定决心开口:
「可以停手了吧。」
我走近至今仍停止动作的三人身旁。
「修拉维斯,你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互相厮杀吧。」
「……你别胡说八道。」
修拉维斯急忙站了起来,试图离开我们身旁。我对着他的背影询问:
「那你解释看看啊。为什么箭会射中你?你解释一下你的耳朵现在为何会流血。解释一下那支箭为何会命中你的背后。像你这么厉害的魔法使,在赌上性命的决斗打得如火如荼时,竟然会疏忽于防御魔法吗?」
修拉维斯虽然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答。
诺特朝这边走了过来。他顺路捡起第一支箭。那是划破并贯穿修拉维斯耳垂的箭。然后他低头看向箭头折断的第二支箭。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放水?你特地把我叫到这边来,为什么不拿出真本事战斗?你以为不防御也能打赢吗?甚至还用你拿不惯的剑应战。」
诺特把拿在手上的箭丢向修拉维斯的脚边。响起喀啦喀啦的清脆声响。
看来还没能掌握到情况的洁丝轮流看向诺特与修拉维斯。
必须由我来说明这一切才行。
说明不该当真的那些话。
说明这个一本正经到不知变通的国王开了哪些笨拙无比的玩笑。
「诺特,你听我说。」
尽管被怒瞪,我仍继续说道:
「修拉维斯不是想杀掉你们。他是想被你们杀掉。」
「说什么傻话──」
依旧背对着这边的修拉维斯打断我,但我更进一步打断他。
「哪里是傻话了。我来说明这一切。」
「你说说看。」
诺特催促着我。我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说到底,这次争执的开端是什么?在是否要解放耶稣玛这一点上,你们有致命性的分歧对吧。解放军想要让一直被当成耶稣玛对待的少女们获得自由。王朝担忧让少女们自由可能会再度面临陷入战乱的未来。这是双方都绝对无法退让的部分。」
在场所有人──就连修拉维斯都侧耳倾听。我急忙接着说道:
「十字处刑人事件、瑟蕾丝的事件、名为邀请移居的强制收容。这些都是修拉维斯单方面企图强迫众人配合王朝的计画。这引发解放军的强烈反弹。」
「那是当然的。」
诺特这么说着并皱起眉头。我继续说道:
「甚至还出现攻击王都的成员,诺特终于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对吧。击毙身为国王的修拉维斯,靠自己们亲手统治国家。这成了解放军的目标。」
「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说啊,诺特,这是解放军的目标,同时也是修拉维斯的目标。」
暂时没有任何人对我的主张做出反应。诺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家伙的目标……?我不懂你的意思。」
「为了防止暗黑时代重演,有必要把因为『最初的项圈』而获得自由的耶稣玛们一个不剩地回收。但这么做无法避免招致民众反感,一定会引发争执。」
这里存在着致命的两难。
倘若追求现在这一刻的和平,就等于是把负面遗产推给未来。
丧失了数百万人命的暗黑时代将会再次到来。
要实现未来的和平,就必须破坏现在的和平。
光是携手合作互相沟通,摸索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方法是不行的。
必须有人成为破坏者。
「所以修拉维斯才会自己一个人完成所有必要之恶,承担所有责任死亡,而且期望是被你们夺走国家。」
我笔直注视着修拉维斯的背影。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能在封印魔法使的同时,替国家带来和平的方法。」
即使听到我这么说明,修拉维斯也没有否认。他是个一本正经的家伙。他应该正拼命思考着虚假的解释,想要合理地否认吧。我在被他反驳前接着说道:
「只靠你亲手把魔法使封印在王都,然后由诺特他们亲手杀了你这点很重要。不对吗?施行暴政的王朝跟愚昧的国王一同被消灭了。英雄亲手揭开新时代的序幕──你是想安排成这样的故事吧。」
「不是那样──」
修拉维斯打断我的声音渗出着急的音色。我毫不在乎地说道:
「封印魔法使一事会作为最后一任国王的负面遗产被民众接纳。你难道不是希望诺特他们借由杀掉你,来表示那些恶行跟他们完全无关吗?你难道不是希望解放军可以作为击毙邪恶并终结王朝的革命者,把国家交给他们吗?」
我一口气吐出这些话后,洁丝开口询问:
「那么……修拉维斯先生试图夺走诺特先生他们性命这件事……」
「当然是在演戏。我们被他骗了。那是不折不扣的谎言,是为了让诺特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修拉维斯。他故意说些过分的话疏远我们,也是为了以坏人的身分被讨厌吧。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开心地迎接他的死亡。」
「不对──」
「一切都是玩笑话啦。是不能当真,笨拙无比又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话。」
「不对!」
依旧背对着这边的修拉维斯大吼出声。
「真的吗?那你为何要把戒指寄送给诺特?要是你想打倒解放军,戴着戒指自己主动开战不就好了吗?难道不是因为想要舍弃不死戒指又不会让人产生任何疑问的话,只能把戒指本身当成战帖了吗?」
只要仔细回想,会发现还有其他不自然的部分。
「而且你为何要烧掉王宫?如果你打算活着回王都,把自己的住处,行政的中心烧掉不是很奇怪吗?那是败战的城主才会做的事情。那难道不是为了给人王朝会败北的印象吗?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要防止王朝的负面历史遗留到后世吗?」
他来到这座城市后的足迹也很奇妙。才心想他悠闲地泡了温泉清洁身体,还悠哉地眺望壁画,又发现他造访母亲曾服侍过的房子,不惜减寿也想知道家人的事情。这不是在有心获胜的战斗前会做的事情。
简直就像为了死亡在做心理准备不是吗?
暴露了洁丝关于灵术的秘密,是为了被洁丝讨厌。
撒谎说他本来想上了洁丝──肯定是为了被我讨厌。
实在太愚蠢了。
修拉维斯的确在「十字处刑人」事件中犯下了无法挽回的失败。他撒谎试图欺骗诺特他们和我们,甚至还误杀了一个潜入北部势力余党的解放军成员。这是绝对不会被原谅的事。
但那是修拉维斯以他自己的方式认真地替世界着想才做出的行动。虽然无法赞同,但可以理解。据说因为魔法使之间的斗争,把一千万国民减少到数十万的暗黑时代──他背负着无论如何都必须防止历史重演的责任。
但那不是光靠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居然打算一个人擅自承担那些,打算自己背负所有负面问题消失──
我绝对不会让他那么做。
「修拉维斯,我不会对你见死不救。我们不会对你见死不救。你不要抱着以为自己被杀就能解决事情的愚蠢想法。还有诺特,听到我刚才的说明,你还会想杀掉修拉维斯吗?」
我站在国王与英雄之间,这么呼唤两人。被放下剑的两人夹在中间的感觉并没有那么糟糕。
诺特咂了一下嘴。
「如果这一切都跟这家伙预期的一样……我不能接受啊。这不就表示我们把他无聊的玩笑话当真,认真成这样吗?」
修拉维斯这时总算转头看向这边。
眼白的红色在他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
「我──」
年轻的国王扭曲端正的脸庞,大声呐喊。
「我才不是你们想像的那种善人!」
彷佛在怒吼的声音蕴含着甚至能撼动空气的力量。另一方面,我也没有漏看从他双眼滑落的泪水。修拉维斯用袖子粗鲁地擦拭眼睛。但泪水再次滑落下来。
诺特将手上的双剑喀嚓一声地收到腰部的剑鞘里。他就这样朝修拉维斯那边踏出一步,开口说道:
「你希望我杀掉你的话,就老实地讲出来。低头恳求我看看啊。」
他彷佛鄙视一般瞪着修拉维斯,接着说道:
「你的父亲那么做了喔。」
听到关于父亲──听到关于马奎斯的事情,修拉维斯的身体抽动了一下。
令人吃惊的是修拉维斯很快弯下单边膝盖。他就那样顺势让双膝跪在地面上,在诺特面前垂下头。
「……杀了我吧。用你们的手结束这一切。」
「不可以!」
洁丝从旁介入,阻挡在两人中间。
「修拉维斯先生。我们再一起重新来过吧。」
修拉维斯低着头动也不动,在他面前的诺特甚至没有碰剑柄一下。
从激烈的战斗转变成鸦雀无声的广场,这时传来一个逐渐靠近广场的脚步声。
是约书。他是看到这边的情况,从狙击位置走下来了吧。他只是跟姊姊稍微交换视线,似乎就察觉到大致的状况了。
「你还打算继续进行这出闹剧吗?」
约书始终态度平淡地说道。
「你老是这样子呢。不管什么事都自己决定,擅自认定只能那么做。你根本不打算听别人的意见,一直被自己的决断束缚,不断向前猛冲直到失败为止。」
「…………」
修拉维斯依旧跪在地上,动也不动地低着头。
「看好了。照理说要杀掉你的姊姊,她的柴刀依旧刺在石板路。诺特甚至没有把双剑从剑鞘里拔出来。我也一样如你所见,已经不打算杀你了。」
约书张开什么都没拿的双手。
「就算这样,你还是想死的话……就自己切腹自杀吧。」
彷佛要推开修拉维斯,不管他死活一般的辛辣话语。我不明白约书真正的意图。说不定他真的认为修拉维斯死了也无所谓,也可能是看透了反正修拉维斯不会死。
无论如何──多亏他这样推开修拉维斯,事情反倒变单纯了。
要如何处置耶稣玛、要如何处理国家、解放军与王朝哪边会获胜──这些纠缠了好几个层面的问题让事情变得复杂。
但其实是更简单的事情。
其实说穿了,就只是修拉维斯是否要选择死亡的问题。
剩下的就由我们不让他选择死亡就行了。
应该还有希望才对。如果他心意已决,坚持非死不可的话,就不会拜托别人杀了他。因为有迷惘──因为他内心某处还是想活下去,才会求助于他人。
这是瑟蕾丝教会我的事情。
对于那些主张自己想死,已经受够了的人,才应该让他们活下去。
对于那些主张已经什么都不想说的人,才应该侧耳倾听他们说的话。
「修拉维斯,你对我们撒了谎。」
我刻意用严厉的语调这么说道。跪在地上的修拉维斯跟我这只猪的视角位于相同高度。
「你打算就这样在自己的谎言中死去。你应该明白那样根本是错的。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是罪该万死的人,就由你亲口说出真相。用真相来证明吧。」
修拉维斯混浊的眼眸总算从留长的浏海底下看向我这边。
「真相?我有什么义务要对你这个外人──」
「乖乖听我说!」
我强悍地说道,于是修拉维斯闭上了嘴。
「你想背负着谎言死去吗?明明你是个大骗子这件事已经穿帮了耶?就算现在就这样在这边死掉,你也只会留下是个满嘴谎言,隐瞒了一堆事情的愚昧国王这种污名喔。你将会永远摆脱不掉这个称呼。」
我笔直地注视修拉维斯。
「……反正那边什么都没有。把谎言跟隐瞒的事情都丢在这边再走吧。」
修拉维斯缓缓地将脸撇向一旁,背对着我们所有人站了起来。西洋剑从他手上掉落,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们还不懂吗?已经来到没办法回头的地方了。」
低沉的声音这么说道。
「为了击毙暗中活跃的术师,我用掉最后一个至宝,造成了超越临界。揭露了一直被隐匿至今的『最初的项圈』的所在处。世界也因此陷入不稳定的最糟状况,耶稣玛则在这种状况下获得自由。不仅如此,半吊子地想补救的计画甚至让我失去了信赖。一切都是我的失策。」
没有任何人否定。虽然残酷,但这的确是事实。
「我成了史上最为愚昧的国王,也是最愚昧的朋友。我无法成为出色的国王,也无法成为益友。我吊祭母亲大人时下定决心了──至少要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好再消失。」
没有任何人打断他。就算想要否定,内心也激动到说不出话来。
「为了不放任魔法使在外头行动,我拟定了将曾是耶稣玛的少女们一个不漏地收容起来的计画。得知为了结束超越临界需要瑟蕾丝时,我打算抓住她。然后我决定背负起所有责任──选择死亡,当作是补偿已经无法挽回的信赖,还有无法挽回的生命。为了把国家托付给你们,我希望是由你们亲手葬送我。」
修拉维斯将头向下倾斜,可以稍微看见他阴暗的侧脸。
「如何?这样你们满意了吗?这就是这个愚昧国王的真相。」
我想像了一下修拉维斯身为国王,一直以来背负了多少东西,内心不禁沉重起来。
其实应该要在事情变成这种局面前,由某人──由我们陪他一起背负才对。
但我们并没有那么做。
正因如此,我必须全心全意,赌上一切去说服他。
「虽然你说无法挽回,无法回头,但你真的认为就这样前进是正确的吗?」
我的指谪让修拉维斯的肩膀摇晃了一下。
「仔细想想吧。拜提丝的魔法消失,王都的防护罩崩坏了。或许你本来是打算把魔法使封印在王都,但王都迟早会被攻陷喔。你真的认为这样──就这样死掉能够防止暗黑时代重演吗?」
可以看见修拉维斯用力握紧了拳头。
「……没错。就跟你说的一样。」
像是要表示放弃一般,修拉维斯轻轻摇了摇头。
「就连最后一个计画都失败了。甚至还被你看透一切,无法死得轰轰烈烈。像这样悲惨又丢人现眼地活着。没错,我失败了。我的人生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失败的。一定就连我出生这件事也一样。」
「不对。」
我立刻回答。
「你的确做出了很多失败的事情。你身为国王──身为独裁者一直在失败吧。但我不会把你那些行动称为失败。」
「是失败吧!是失策吧!是失政吧!不然还能说是什么!」
「──是温柔。」
难以理解吗?修拉维斯没有回应。
「回想起来吧。十字处刑人的事件,那时你大可以不用那么大费周章。你也能不管解放军的要求,强硬地拒绝他们,不去找最初的项圈。但你没有那么做。你始终试图去说服他们。」
所以计画才会被揭发,耶稣玛获得了解放。
「邀请移居也是。如果你想将魔法使从这个国家一扫而空,有个更单纯且确实的方法,就是杀掉所有人。你也拥有可以那么做的力量。但你没有那么做。」
没有杀掉魔法使的结果就是因为王都防护罩崩坏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态,在梅斯特利亚把魔法使封印起来的远大计画也落空了。
「我不是没有那么做,我是──」
「打算捕捉瑟蕾丝那时也是,我知道你命令部下不准使用武器。」
虽然修拉维斯的行动看起来都非常强硬,但无法澈底掩饰的温柔在背后若隐若现。正因为个性温柔,国王修拉维斯的策略才无法顺利进行。
而且──我将鼻头朝向洁丝那边。
「洁丝会在这里也证明了这点。你说你把魔法使封印在王都,但最关键的洁丝还是能自由地到处行动不是吗?你为何放过洁丝?」
「…………」
修拉维斯没有回答。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这场决斗。你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打算替诺特他们铺路,好让他们统治这个国家不是吗?这不叫做温柔的话,该叫做什么?」
「我……绝对不是因为什么温柔……」
「这全都是你的温柔喔。因为你太过温柔,才无法完成国王的工作。我不认为你应该被自己的温柔害死。我不认为像你这么温柔的人应该像这样从世上消失。」
「不对!」
修拉维斯彷佛在咆哮似的反驳了。
「那不是温柔,是软弱,是天真。只是我身为一个国王不够完美而已。把一个不成材的国王当成人看有什么用?我一直以来做了数不清的错事。都是我凭自己的意志做出的行动。我根本不是什么温柔的男人。我选择以国王的身分活着,但身为一个人,我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幸福过!」
「才没那回事!」
洁丝这么断言了。她用力摇了摇头,否定修拉维斯。
「修拉维斯先生救了我好几次。在我进入王都,身为未婚妻的重担让我痛苦不已时,是修拉维斯先生安慰我可以放松心情面对,不用那么紧张的。猪先生跳崖的时候,是修拉维斯先生在一旁支持着我。」
原来是那样吗──应该是那样吧。
虽然洁丝没有跟我说,但我不在时,是修拉维斯陪伴在洁丝身旁。他岂止没有逼洁丝与他发生关系,甚至一直帮忙扶持洁丝。
修拉维斯摇了摇头。
「就算没有我在,洁丝你也能跨越考验。只是在王家这个狭隘的世界里,碰巧待在你身旁的人是我罢了。」
「我不那么认为!现在的我是托修拉维斯先生的福,才会在这里的。」
即使洁丝这么拼命诉说,似乎也无法打动现在的修拉维斯。
洁丝朝修拉维斯那边又向前一步。
「如果光凭我这份心意还不够,请您想想维丝小姐!维丝小姐是打从心底深爱修拉维斯先生的。因为有修拉维斯先生在,维丝小姐十分幸福。」
「真的是那样吗?」
修拉维斯冷淡地回应。
「母亲大人真的幸福吗?我不那么认为。她以耶稣玛的身分生活,忍受着残酷的对待,甚至跟心上人被拆散,被迫与不喜欢的男人结婚。在那种婚姻当中被当成义务生下来的小孩就是我。最后还为了我丧命。」
严肃的阴暗色彩笼罩了修拉维斯的脸。
「母亲大人临死前要我『成为出色的国王』,我很难想像母亲会给深爱的儿子留下这种客套的遗言。而且无论儿子怎么寻求,已故的母亲大人的心灵,都没有残留在王都内。」
「才没那回事!维丝小姐她──」
洁丝说到这边时突然噤口了。
因为我们被要求保密。
无论是身为父亲的马奎斯或是身为母亲的维丝,都没将自己真正的心意告诉儿子便消失了。
──我始终是为了自己以绝对之王的身分死去。
──你要成为出色的国王。
他们受到自己的立场束缚,留下违心之论死去了。
即使向我们吐露了一小部分的真心话,还是叮嘱我们要保密。因为他们也选择以国王的身分和国王母亲的身分结束一生。
然后那样的行动也连接到现在这个瞬间。
他们的独生子也打算选择以国王的身分死去,简直就像一种传染病。我认为这很不讲理。感觉就像沉闷地卷起漩涡的思考甚至让人心乱如麻。
修拉维斯忽然看向洁丝还有我这边。
可以看见他的双眼显露出跟至今不同的色彩──一种彷佛渴望,又像在求助的色彩。
「……你们知道些什么吗?」
我的内心独白都被看透了。
「你们从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那边听说了什么吗?」
我心想现在已经不是尊重故人遗志的时候了。我反过来问他:
「修拉维斯你……真的认为你父母并不爱你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看到修拉维斯蹙起浓密眉毛的表情,我领悟到了。
他是真心那么认为的。
「我生下来就是被当成国王栽培,理所当然要成为国王。而且国王是不会追求爱情的。因为爱情是灌注给身旁的人,国王并非站在众人身旁,而是立于众人之上。」
修拉维斯彷佛是自己讲的话一样,述说着大概是某人告诉他的话语。
是马奎斯、维丝,还有我们把修拉维斯逼到这个绝境的。
我心想必须告诉他真相才行。告诉修拉维斯我们一直瞒着他的真相。
说出应该要更早告诉他的事实。
「猪先生,我有个想法。」
洁丝加快语速这么说道。洁丝紧张地咽下口水后,面向诺特那边。
「诺特先生!您身上带着那个戒指吗?」
诺特稍微挑起眉毛,疑惑地歪了歪头。
「戒指?要用来做什么?」
「为了告诉修拉维斯先生真正的事实,需要那个戒指。」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修拉维斯并未身受重伤。明明没必要治疗,为何现在需要那个戒指呢?
「戒指的话,有喔。」
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的伊兹涅简短地这么说道,弹响了两次手指。
可以听见一个奔跑过来的声响。是拜诺特为师,与他一起行动的少年,巴特。他行动敏捷,经常负责传令或搬运。
巴特似乎一直在建筑物阴影处听我们说话,他很快地从怀里掏出戒指。
「要把这个物归原主了吗?」
伊兹涅没有回答,用下巴催促洁丝。应该由洁丝来说明吧。洁丝在胸前用力握紧双手,开口说道:
「修拉维斯先生。您有事情想问维丝小姐对吧?」
洁丝看向修拉维斯的右手。被小刀切割得惨不忍睹的手腕上,还有鲜血慢慢地在流出。
「可是,修拉维斯先生的灵术进行得并不顺利。我来告诉您原因。」
「……什么?」
修拉维斯很明显被勾起兴趣,看向洁丝那边。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些什么?」
洁丝始终用冷静的态度向他说明。
「灵魂会寄宿在遗体、遗骨或血迹中。但只会有一个所在处。灵魂会残留在往生者内心牵挂的场所──也就是心之所在。」
这件事我也有听说。所以在王都用维丝的遗体进行灵术却失败的修拉维斯,才会知道维丝的心之所在并非王都,而来到雷斯丹这里。
他相信母亲的心灵就在故乡,在跟两情相悦的席特相遇的这座城市里。
不过洁丝似乎认为并非那样。她特地请人把戒指拿过来──我懂了,肯定是这样没错。现在仔细一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维丝小姐遗留给修拉维斯先生的戒指,才是维丝小姐的心之所在。」
赋予修拉维斯不死之力的遗物。
那个戒指附带着维丝砍下自己的右手制成的钻石。
她的心之所在并非在王都被火葬的遗体上,而是在给予儿子修拉维斯的遗物的钻石上──
洁丝意气昂扬地说道:
「如果您怀疑维丝小姐的心意,那请您试试看这个戒指。」
不过──我这么心想。
为何修拉维斯没有注意到这么单纯的事情呢?他一直将戒指配戴在身上,为何不觉得那就是母亲的心之所在呢?
我立刻从修拉维斯的反应明白了答案。
「……那是不可能的。」
修拉维斯露出完全没有料想到那种可能性的表情,否定了洁丝。
「母亲大人她──母亲大人她一直憎恨着王家。明明如此,却总是叫我当个出色的国王……就连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母亲大人都……」
他看来真的丝毫没有考虑到已故母亲的心灵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维丝小姐无论何时都深爱着修拉维斯先生。」
洁丝这番话让修拉维斯激动地吼出声。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我多希望是那样!我一直以为母亲大人是唯一一个会爱这样的我的人!但实际上并不是!我即位之后,母亲大人从未说过我不想当王的话可以退位!她用一直在诅咒国王的那张嘴,要我成为出色的国王!结果我不过是父亲大人的小小复制品罢了!」
沾满鲜血的右手指着巴特手上拿的戒指。
「那个戒指是一种诅咒。一看就知道它洋溢着可怕的力量。那是母亲大人的诅咒,绝对不允许我死亡,把我钉死在她这世上最憎恨的王家上。」
「不是那样的。」
洁丝强烈地否定。她从巴特手上接过戒指,递给修拉维斯。
「修拉维斯先生无论如何都想在最后听维丝小姐亲口说出真心话,才会来到这座城市对吧?您在内心某处还是相信着维丝小姐不是吗?」
洁丝将放着戒指的手凑近到修拉维斯的胸前。
「求求您。我知道真相。我从维丝小姐那边听到了她的真心话。在您断定维丝小姐内心的想法前,请您试试看这个戒指。」
被洁丝笔直地注视,修拉维斯彷佛被她的气势震撼住一般,收下了戒指。
然后他小声地低喃:
「……好温暖。」
从手腕流出的鲜血自然包覆他接过的戒指。被他用小刀切割了好几次的伤口,彷佛想说流出那些血是最后的任务一般,被戒指的力量治愈了。
戒指被鲜红的血液包住,看不见模样了。只见血液反抗着重力,形成球体往上浮起。修拉维斯闭上双眼,他用双手包覆微微起伏的球体,送到了嘴边。
这看来实在过于病态的仪式,让解放军成员一脸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的样子。
但接下来发生的现象更加不可思议。
「…………!」
洁丝一脸惊讶地转头凝视。
在她视线的前方──在修拉维斯的背后站着一名女性。
虽然轮廓看起来有些模糊,但那很明显地是我们认识的人物。
「你在做什么呢?」
听到女性这么呼唤,修拉维斯猛然瞪大双眼,转过头去。
「母亲大人……!」
维丝维持着她死去时的模样。一身白色礼服装扮──且少了一只右手。
修拉维斯想碰触她的肩膀但失败了。那是虚像。维丝的身影没有实体。就跟我那时一样。我作为灵魂跟洁丝一同旅行时,除了其他灵魂以外,也没有人能碰触到我。
修拉维斯不顾他人眼光流下泪水。看到比自己娇小的母亲就站在眼前,他彷佛变回小孩一般哭泣着。
「母亲大人……我一直……一直…………」
母亲迅速地伸手打断词不达意的儿子。
「我对你撒了一个大谎。」
她加快语速,听起来有些慌张。她是否自觉到自己的存在剥夺了修拉维斯的未来呢?
修拉维斯感到动摇似的微微摇晃着头,只是注视着母亲。
「我其实一点都不希望你成为什么出色的国王。一想到是那个谎言把你逼入这样的绝境,我感觉自己也有责任。」
她的语调就像平常一样冰冷。
──求求你……我只有那个孩子而已。
我想起在登基典礼那晚听到的话。
维丝在修拉维斯不在的地方──在洁丝面前吐露出的真心话。
「我身为国王的母亲,身为支配一个国家者的母亲,只能叫你成为出色的国王。我一直以为如果是你,一定能明白的。」
「怎么可能!您为什么要顾虑那种立场!」
「现在的你应该切身体会到立场会如何毁掉一个人吧。」
维丝逐渐加强的语气让修拉维斯感到畏缩似的僵在原地。
「辛苦怀胎才生下来的孩子,十九年来灌注所有热情守护至今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疼爱呢!」
「母亲大人……」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自从你出生后,我向你诉说的爱的话语,每一句都是真心的。你真的是我人生的全部喔。」
维丝调整好呼吸后开口:
「情况改变了。你已经充分努力过了。你不应该再继续靠自己一个人统治国家。如果你无法成为出色的国王,就退位吧。只要退位就行了。」
「可是──」
彷佛觉得时间宝贵一般,维丝再次单方面地打断修拉维斯。
「如果要轰轰烈烈地死亡,不如丢人现眼地活下去。这就是母亲的愿望。」
维丝的声音激动地变尖,开始颤抖起来。
「一直以来我都无法说出真心话……无法告诉你真心话,对不起。」
修拉维斯紧紧抿住的嘴发出呜咽。我只能在旁眺望着想要互相碰触彼此,却无法如愿的母子身影。
维丝彷佛要吻上去一般,将脸凑近修拉维斯的脸颊。
小小的耳语声乘着风也传入我的耳中。
「还请你不要破坏我一直以来最珍惜的宝物。」
修拉维斯不禁屈膝跪倒在地,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
原本打算作为一个出色国王死去的男人,现在已经不见他想寻死的模样了。
维丝像是忽然回神一般抬起头来。然后快步走向诺特面前。
诺特惊讶地往后退了半步,用左手俐落地拔出剑。
「怎样啦,老太婆。」
「…………」
是老太婆这个称呼让维丝受伤了吗?她稍微皱起了眉头。
「能请你把其中一把剑借给我吗?」
诺特蹙起眉头。
「为什么?」
「只要看到结果,你就会明白理由。请把你左手握的剑借给我。」
维丝指着剑,接着说道:
「──请把砍掉了我丈夫人头的剑借给我。」
她为何会知道呢──我还来不及提出这个疑问,维丝便用右手握住诺特的剑。她不是握住剑柄,而是握住利刃的部分。维丝应当没有实体,但她的血却将银色的剑身染黑了。
诺特慌忙地想将剑抽回,但维丝缓缓摇了摇头。
流出的血液并非从剑尖往下滴落,而是流向空中。
我完全无法想像到那究竟是怎样的法术,只见维丝的血化为雾状,描绘出异样的轨迹,开始飘荡在某一点上。若要比喻的话,就像是无数苍蝇聚集在尸肉上一般──
在石板路上形成了一个用红黑色点描的立体人影。
笔挺高大的那个人影十分眼熟。
「丑态百出这点是遗传自父亲吗?」
传来的声音让修拉维斯显露出恐惧的神情,转过头去。
那傲慢的声音无庸置疑是他的父亲──马奎斯的声音。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一件没有跟你说过的事。」
有着人体形状的红黑雾将右手高举到胸前。
「你知道我临死的模样吗?知道我是怎么在深世界消失的吗?」
「不……」
产生动摇的修拉维斯摇了摇头。
「你一定以为我是以国王的身分骄傲地死去了吧。但其实并非如此。」
修拉维斯依旧跪在石板路上,抬头仰望着像是父亲的某物。
「我跟你所想的相反,无法从深世界回来。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因为没有任何人需要我。无论是妻子和你都不需要我。身为一个人类,不被任何人需要者,在凭着愿望成立的深世界里,甚至悲惨地不被允许存在。那时我才总算明白了。虽然我已经只剩下家人,但对家人而言我是没有必要的存在。」
「…………!」
修拉维斯惊讶地瞪大红肿的双眼。
──不是需要我,是需要我的力量吧?我早就知道了。因为我身为国王,选择了那样的生存方式。
在深世界里听到马奎斯说的那番话,很自然地在脑海中复苏。
无论是身为一个人、身为丈夫,或是身为父亲,都没有被任何人牵挂的男人所说的话。
「我心想倘若我就那样一直被困在那个黑暗魔法使的内心,他会用我的魔力杀害你们。所以我顾不得形象地恳求了──恳求站在那边的剑士杀掉我。」
宛如黑雾一般的手指向诺特。
那只手放下来后,马奎斯不成形的身影不稳定地摇晃起来。
「在死前最后的瞬间,让我的心灵感到满足的不是身为国王的职责,也不是身为最强魔法使的骄傲。而是应当憎恨着我,却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保护我的弟弟身影。是尽管我烧死了无辜的少女们,仍然温柔地替我泡茶的妻子身影。是尽管露出不愿意的表情,仍然在战斗训练中与我一同挥洒汗水的你的身影。」
「父亲大人……」
「所谓的父子实在惊人地相似啊。但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别变成我这样。」
在红黑色人影说话的期间,维丝的灵魂默默注视着修拉维斯。她看也不看用自己的血创造出来的丈夫一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彷佛就连一秒都舍不得错过。
马奎斯的影子似乎也只是笔直地看着修拉维斯。
不曾相爱过的两人,现在面向相同的方向。
「只要你一直追逐着父亲的背影,就会重蹈我的覆辙。选择不同的道路吧。不要以绝对的国王这种假象为目标。不管拥有多强大的力量,一个人类终究不可能成为绝对的存在。结果最后还是会对自己的生存方式感到懊悔,悲惨地死去。」
「怎么会……」
「清醒过来吧!你跟我不同吧。既然如此,就踏上不同的道路。试着偏离王道看看吧。不是为了崇高的什么而活,试着为了在你身边的某人而活就行了。」
「为何这么说!明明是父亲大人您……是父亲大人您叫我这么做的啊!」
修拉维斯的语气激动起来。
「是父亲大人叫我立志成为绝对的存在不是吗!是母亲大人叫我成为出色的国王不是吗!您一直这么叮嘱我不是吗!为何现在才说这种话……」
「一定是因为已经死了吧。」
维丝平静地这么说道。
「死者没有任何责任,也没有任何包袱。讽刺的是在失去仅有一回的生命后,我才总算能够说出真心话。无法见到你之后,我才察觉到自己的愚昧。」
马奎斯彷佛打铁趁热一般,接着说道:
「不要犯下跟父母相同的错误。死了之后不管怎么懊悔都为时已晚。如果责任和包袱会压垮你……就舍弃那些东西吧。」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才说这些有什么用!」
修拉维斯发出咆哮。
「因为你们要我成为国王,要我当个国王,我才这么做的!如果不是成为了什么国王……谁会想要杀人啊!谁会想要剥夺无辜人们的自由啊!谁会想要背叛朋友,孤独地死去啊!」
这么哭喊的修拉维斯就彷佛在闹脾气的孩童一般。
所以我们才能知道他呐喊的这些话是出自真心的。
冰冷的风吹过广场。
「对不起,修拉维斯──我们让你背负了过于沉重的东西。」
维丝将左手贴在修拉维斯的脸颊上。她的中指上依旧戴着以前修拉维斯赠送给她的戒指。
(插图008)
「从今以后你就卸下国王的身分,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吧。这就是我们最后的请求。」
风愈来愈大了。彷佛从雪山下来的冰冷空气迎面扑来,使我们的双眼感到刺痛。
我不禁闭上眼睛,用眼皮拭去因为生理反应流出的冰冷泪水,当我睁开眼睛时──修拉维斯的面前已经不见两人的身影了。
冰冷的风很快平息下来。我们暂时都哑口无言。
最先开口的是洁丝。
「……那个──」
虽然修拉维斯依旧面向下方,但诺特静静地看向洁丝。
「诺特先生您……打算拿修拉维斯先生怎么办呢?」
「怎么办是指?」
诺特把一直握在手上的剑收入剑鞘,大大叹了口气。
「我们在战斗中败北了。在伊兹涅没能成功解决掉这家伙的时候,照理说我们早就死定了。如果这家伙打算杀了我们……我们已经像萨农一样变成肉片了吧。」
的确,诺特说得没错。
当他们在修拉维斯附近停下脚步时,那个爆炸魔法就能发挥作用了。赌上一切的浑身一击没有命中的那个时候,做出舍身攻击的诺特与伊兹涅应当难逃一死才对。
但并没有变成那样。
「我们在战斗中落败,这家伙则是不打算获胜。简单来说,就是平手了。不可能只有其中一边的主张获得认同吧。败犬同伴只能一起设法和平相处吧。」
洁丝像是满心期待似的大大眨了眨眼。
「那么……您会用沟通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吧?」
「对。只要这家伙肯点头的话。」
诺特总算将目光稍微瞥向了茫然自失的修拉维斯。我并不晓得蕴含在他视线中的是憎恨或怜悯,又或者是其他感情。
「修拉维斯先生!诺特先生这么说了喔。」
即使洁丝飞奔到身旁,修拉维斯依然动也不动。
「……修拉维斯先生?」
他没有回应。洁丝像是难以估算距离感一般稍微拉开距离,目不转睛地注视修拉维斯。
彷佛要划破静寂一般,响起了「啪」一声的清脆声响。失魂落魄地呆站在原地的修拉维斯在声音响起的同时摔了一大跤。
只见伊兹涅就站在他身旁,使劲地挥下右手。
修拉维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按着脸颊抬头仰望伊兹涅。
「适可而止吧!你到底在烦恼什么啊。」
伊兹涅像要压住修拉维斯一般推倒了他。伊兹涅的双手将可悲男人左右两边的手腕按在石板路上,她的手臂从肤色逐渐变换成黑色的鳞片。
是龙族的力量。修拉维斯无法抵抗,苍白的左脸颊留下非常清晰的红色巴掌印。
「你应该知道我的混帐老爹跟你妈妈以前是什么关系吧。他们明明两情相悦,却因为无聊的制度被拆散,就那样死掉了。」
是因为愤怒吗?伊兹涅满脸通红。
「为什么他们的孩子还得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啊。不能就此打住吗?不能在愚笨的他们那一代让一切都划下句点吗?我们不能一起思考更好的做法吗!」
「…………」
伊兹涅对始终缄口不语的修拉维斯说道。
「我替你生孩子吧。」
她出人意表的发言让我大吃一惊。从后方传来约书弄掉了箭的声响。
「……然后让我们的孩子当新的国王就行了。」
修拉维斯的头依旧贴在石板路上,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动摇,惊讶地瞪大了眼。
现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伊兹涅的双手恢复成人类的肌肤。她伸手轻轻拍打修拉维斯乱掉的金发。
「笨蛋。这当然是开玩笑的啊。」
修拉维斯目瞪口呆的表情配上巴掌印,看来甚至有些滑稽。
彷佛雕像一般端正的面貌慢慢变得扭曲。
「谢谢你们……没有对我见死不救。」
修拉维斯不顾形象地哭了一阵子后,总算开口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