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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化身(Avatara)

    “——校内有敌人?哎呀,又多了麻烦事。”

    “意料之中。<大贤者>直到刚才都还在校内来去自如,没做手脚反而奇怪。”

    密里根收到校内异变的报告耸了耸肩膀,沃雷平静地补充。他的脑子里已经在分析新出现的因子了。

    “话虽如此,敌人似乎并没有确立从外部入侵的通道。若是那样,校内早已变成了战场。这个敌人看作是法夸尔偷偷带进来的比较妥当。”

    “你说的简单。我也算是相当仔细地调查过金伯利的防卫机构,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钻过那道网带进一个异端。这个地方从里面可以随心所欲,但相对的对外侧的防守特别严苛。”

    密里根带着真情实感沉吟。就连她也想象不出法夸尔的“伪装成体内的脏器带进来”这个手法,而现在也不能对此详细考察。重要的是校内有一个实力高强的敌人,但己方无法轻易将其抓获。先不管敌人具体要做什么,这个人存在本身就能造成麻烦,他们必须分派人员防备不知道会从哪里出现的敌人。

    应该如何应对?就连天生狡猾的密里根也需要深思熟路。这时她附近的墙壁突然变形处“嘴巴”的形状,传来恩里科的后续报告。

    “有个好消息!由于敌人入侵,我彻查了校舍的缝隙,在其中一处发现了一年级学生Ms. 莉薇!应该是锁匠替换时抓走的,但她居然毫发无伤!没有受到洗脑或侵蚀,只是睡着了!”

    密里根和沃雷同时皱起眉头。两人没有天真到能把这单纯地当成是一个“好消息”。

    “无伤?……虽然是好事,但实在想不通啊。”

    “是啊,不明白为什么会让她活着。恩里科老师——我不是怀疑您的诊断,但她真的没有被做什么手脚吗?有没有可能在精神深处被魅惑了?”

    密里根问出最先想到的可能性。恩里科做出了回答:

    “有这个疑问太正常了。……不过,我有个猜测。锁匠替换成她的时间,恐怕是在我将<大贤者>推落迷宫之前。法夸尔在那之前似乎是想要无血攻陷金伯利,所以锁匠可能也是按照他的方针行动。真是荒唐。”

    密里根抱起手臂沉吟。她也听说了之前恩里科和法夸尔之间的对话。她一方面觉得<大贤者>有可能会这么做,同时她心中对方的人物形象一直摇摆不定。私通异端背叛世界,却还要保护学生,他到底想做什么?这些行动中要怎样才能找到一致性?

    “无法排除在人格深处设置了魅惑的可能性,但就算她突然发难,一年级学生也干不出什么大事。而且这样做感觉也不符合法夸尔的喜好呢。我觉得让周围人看着就足够了。再见!”

    恩里科结束报告收回墙上的“嘴”。虽然还感到难以抹去的不对劲,但沃雷转换心情将话题推进下去。

    “……不管怎样,所幸低年级没有受到伤害。为了防备敌人再次出没,我加派人手在校内关键地点监视——另外我们还要继续应对落在校园里的敌人,今后战斗力分配会逐渐紧张。若不处理问题,总归会达到饱和。”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催得这么紧。——能把利卡宁图书管理员叫来吗?对手是锁匠的话适合由她来应对,我想和她商量一下。”

    密里根想出对策下命令。沃雷听到后皱起眉头。

    “图书管理员?我从未听说她在这方面有心得……”

    “她自己不会说的。别看她那个样子,其实她来金伯利的经历相当有趣呢。”

    魔女笑了。对于学生,沃雷掌握了几乎所有人的详细资料,但教员方的人似乎并不包括在内。一方面这是因为他的兴趣集中在自己可以干涉的人上面,但更重要的是有些事情只有站在密里根现在的立场——学生主席的位置上才能知道。

    “话虽如此,也不能只关注内侧。……撑住啊,学弟学妹们。“

    密里根看向立体地图低声说。她知道,校内各处依旧在上演的各个战斗,没有一个是轻而易举的。

    『当做是在和教师战斗。』这是恩里科告诉所有高年级的,面对<四边形>以上的对手时的心理准备。没有比这更好的比喻了。因为那正是他们认知中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威胁。

    “——哦!……”

    因此没有任何大意。直到从视野角落挑起的长杖尖端击破防御打碎心脏的那个瞬间。最先被击杀的六年级学生汉涅斯·布莱特纳若还活着肯定会如此断言,所有人也都不会有异议。

    开战以来与大祭司的第一场战斗。为了避免对方连续发动强力秘迹的情形,他们一致同意以近距离为主轴战斗。不管是多么强力的术式,只靠一节大多都无法施展,而在比一步一杖更近的距离中则没有任何意义。,这在多对一对战更强的对手时是通常的手段,即使对手是异端也不例外。

    “击碎吧(■■■)。”

    这条定式在魔法剑黎明期夺取了众多魔法师性命,现在却被一名异端淡淡地颠覆。在刺穿汉涅斯心脏的同时,<四边形>琉卡夫手中长杖的另一端射出秘迹石块牵制背后的敌人。紧接着旋转挡开侧边来的突刺——以此而为诱饵用手甲攻击他手部的拳击,也错开握杖位置用两手之间的部分随手挡住。

    “啧……!”

    『聚圆成球』。这个理念据说是几何学体术的奥义,罗西现在亲身感受着。不管怎样进攻都无法想象出成功的样子。对方的防御大幅超出了他的创造力。最重要的是精神稳固之极。面对超出常理的攻击思考几乎毫无停顿。

    “刃风斩裂(因佩杜斯)!”“冰雪狂舞(弗力古斯)!”

    安德鲁斯和欧布莱特从随时可以发动斩击的距离用咒语援护。为了避免干扰彼此的动作,参加刀剑攻防的同一时间最多只能有三人,但他们擅长咒语,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同伴之间的空隙进行攻击。但是无法贯穿。同时应对咒语战和接近战的三对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对手能将这两种动作合而为一。

    “继续,安德鲁斯!”

    欧布莱特代替倒下的六年级学生投身刀刃的交锋。他判断比起前卫,减少后卫数量不那么致命,但这样还是无法避免咒语援护变少。琉卡夫也相应获得余力,增加反击的比重。

    “你的剑是无秩序,居然还能不出破绽。”

    他的矛头必然地指向了罗西。和以“不被打倒”为第一要务的六年级学生们比起来,他为了制造攻破敌人的机会一直维持着走钢丝的举动,有好几次若没有咒语介入就危险了。而他自己也知道下次就不仅仅是“危险”那么简单了。援护的人减少一个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了,异端!你们要把欧布莱特家的嫡子丢在一边吗?!”

    欧布莱特插到敌人的矛头前大吼。琉卡夫用长杖顺畅地招架激烈的斩击,故意顺应他的诱导看过去。刚才听到的名字中拥有足以让他这样做的意义。

    “你是那家伙的儿子?……那你眼睛里的光,还真是不相称啊。”

    琉卡夫将五杖首席的儿子视作猎物,转向欧布莱特。罗西看准这个瞬间接近敌人背后。他大胆地后仰躲过迎击的横扫,然后『没有起身』而是用杂技般的冰面步行钻进怀里。在此前的战斗中他没有让库兹流的招式给对方留下印象,这是出其不意的最佳时机。

    “——咕——”

    仿佛是嘲笑他的判断,长杖的尖端放置在他路径前方,戳中他的胸膛。在招架欧布莱特的斩击的同时,琉卡夫移动长杖的另一端封住了罗西的奇袭。这个瞬间,安德鲁斯做出了危急的判断。

    “狂风集结(佛尔提斯) 呼啸掠夺(因佩杜斯)!”

    大威力的两节咏唱。这样的咒语肯定会牵连到同伴,在『故意让敌人听到第一节』的同时,三名前卫也立刻理解那是“后退”的意思。在脱离的同时六年级学生的魔杖空下来咏唱推挤咒语,让脚步迟缓的罗西离开风的杀伤范围。二节咒语和他们交错袭来,琉卡夫用秘迹防御。安德鲁斯接连咏唱咒语定住他的行动,欧布莱特趁此机会跑到中了一击的罗西身边。

    “罗西!侵蚀怎样——”

    “……唔……!”

    罗西按着胸口脸色苍白,当场坐倒在地。所幸敌人的力量主要用于应对欧布莱特,打击较浅,千钧一发之际也没有注入夺命魔法。然而,被长杖击中的左胸处的“侵蚀”却随时能够替代那效果。看到他咬紧牙关全力抵抗的模样欧布莱特也明白过来——已经略微迟了。

    他同时做出决断。将罗西仰面放倒拉开胸口的衬衫,将杖剑前端抵在那里。——若要当场阻止侵蚀,只有去除影响部位这一个手段。就算是他也不禁流下冷汗。因为他接下来要进行的处置,即使反而成了最后一击也毫不稀奇。

    “——拜托了罗西,心跳别停啊。”

    “……我咬紧牙关了。拜托了,老大。”

    交换觉悟后欧布莱特咏唱咒语。用旋涡的意念收束威力的起风咒语。将包含侵蚀部位的左胸剐下,贯穿到罗西后背。

    “嘎——!”

    罗西的嘴里喷出大量鲜血,欧布莱特立刻用治愈止血,但终究不可能立刻修复缺损的器官。追加麻痹咒语后放置胸口的空洞站起来——在他背后响起头盖骨破裂的钝响。

    “将肺部连同侵蚀部位一起吹飞了吗?不忍直视。”

    在说出这句话的琉卡夫面前,头部被击碎的六年级学生无力地倒下。三人联手齐射咒语也无法争取大量时间,最终被敌人接近打倒了一人。欧布莱特表情羞愧地重新举起杖剑,琉卡夫看着他的模样感到奇怪。

    “……果然不像。刚才那种场面,那个男人会选择抛弃。”

    “冰雪狂舞(弗力古斯)!”

    欧布莱特代替回答射出咒语。安德鲁斯和剩下的一位六年级也配合他咏唱咒语,并跟着自己的魔法上前。琉卡夫用秘迹阻挡一部分,剩下的用几何学体术“圆锁”全部躲过,然后顺势逼近了安德鲁斯。

    “你们英勇地奋战了。——安息吧。”

    “——!”

    自己无论怎样挣扎都敌不过。即使明知是这样,安德鲁斯依然用利森特流的“电光”架势迎击。将被击杀的时间延后哪怕一秒钟,他知道就是自己的职责。就像先死去的六年级学生们毫不犹豫地做到了的那样。

    然而,他的顺序略微延后了。在举着长杖的敌人背后,突然翻起了他熟悉的纵卷发。

    “——唔。”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她的登场第一次超出了琉卡夫的意料。琉卡夫用长杖化解电击跳向旁边,拉开距离仔细观察新的对手。作为家世象征的金色卷发,仿佛咖啡染就的褐色皮肤,最后再加上又长又尖的双耳。那便是金伯利唯一拥有这些特征的学生,米雪拉·麦法兰。

    “……你没事吧,里克!”

    雪拉剧烈喘息着询问儿时玩伴。安德鲁斯默默点头站到她身边。同时,琉卡夫看出对手的身份眯起眼睛。包括自己缺损的双耳在内,他觉得此刻面对同胞真是讽刺。

    “原来如此,你就是传闻中的麦法兰的奇迹。……刚才是从哪里出现的?我应该没有懈怠于探查踪迹——”

    他疑惑地看向少女出现的地方,那里的地面上有一道直线焦痕延伸向远方。就像火球通过后留下的痕迹——琉卡夫由此推测出对方使用的手段,静静地颤抖。

    “……难道是连续闪光奔刺沿最短距离冲来的?……真是可怕。不论是能使出这招式的才能,还是你会想要这样做的神经。”

    一点也没错,安德鲁斯也在内心苦笑。利森特流奥义“闪光奔刺”——在地面铺设排斥属性的轨道,在上面奔驰而成的绝技。曾经在决斗联赛上展示过一次的绝技,她为了以最快速度到达现场而连续使用。金伯利再没有另一位学生能够模仿。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疾风呼啸(因佩杜斯)!”

    安德鲁斯获得了可靠的援军,和她一起再次开始攻击。雪拉变身成精灵身体,她现在的魔法威力在高年级学生中也屈指可数,但琉卡夫不为所动。在咒语战的距离上他也能够形式大规模的秘迹。

    “无尽干涸吧(■■■■■)。”

    双方中间出现异界立方体,唤醒了雪拉的记忆。那是大祭司艾维特曾经使用过,由母亲插手压制住的秘迹。她已经知道其性质是吸收周围的一切东西并膨胀。

    “凝固停滞(佛尔提斯) 安静沉淀(普罗贝雷)!”

    她选择正确的咒语在一开始便封住秘迹。但同时这也意味着雪拉的火力暂时耗费在了应对异界立方体上。琉卡夫用几何学体术“线步”躲开欧布莱特和六年级学生的咒语,再用长杖点地跳跃——跳过遮住前方的秘迹,从空中逼近正在使用魔法的雪拉。

    “应对是正确的。但只是对秘迹。”

    “唔——”“雪拉!”

    插进来的安德鲁斯被连同防御的杖剑一起击飞。雪拉还需要几秒钟才能完全消除秘迹,欧布莱特和六年级学生距离太远无法施以援手——琉卡夫朝着领悟过来的雪拉挥下长杖,却被跳到中间的一个人正面接下了。

    “……总算赶上了。”

    “奥利佛……!”“奥利佛!”

    看到出现的朋友,雪拉和安德鲁斯同时发出欣喜的声音。虽然比雪拉慢了一步,但奥利佛也在打倒杰拉特祭司后用扫帚赶来了这里。琉卡夫用哀伤的眼神看向新出现的五年级学生。

    “用身体来挡是你的失败,少年。”

    于是他挥动长杖。聚圆成球——这不仅是防御时的理念,更重要的是奥利佛现在身处“球”内。欧布莱特他们的咒语支援和雪拉消除秘迹后的增援都慢了一步。携带加护的长杖从四面八方向猎物发起袭击。

    “——!”

    横扫攻击手腕。假动作攻击肋部。上挑攻击下颚。转身击颈接扭转刺胸。在瞬间使出的这些,奥利佛的格挡全都分毫不差地防住了。

    “——什么?”

    琉卡夫抬起眉毛。加入一招诱饵在内的四连击,本应会被击杀四次的对手——现在依旧摆着巍然不动的中段站在眼前。面对完全没有想象到的结果,他超越惊讶感到诡异,皱起眉头。

    “——以你的年龄就能看穿我的杖法。太异常了。你比麦法兰的女儿还不可捉摸。”

    “呼、呼……!”

    奥利佛的脸上汗流不止。他自然不是轻松接下的。对于几何学体术的预习、和杰拉德祭司一战中的经验、还有最重要的是和法夸尔进行的预演——将这些全部结合起来他才终于做到。即使和祭司级比起来,<四边形>琉卡夫的杖法也超凡脱俗。刚才的那一次防御就削减了他许多体力和注意力。

    但同时他得到了自信。虽然强得令人眩晕——但可以对抗。

    “各位,配合我!”

    雪拉和欧布莱特响应号召加入前线,安德鲁斯和一名六年级转入后卫,再现出一开始的战斗。加起来只有五人,但奥利佛吸引注意力来弥补援护减少的部分。他现在加深了对几何学体术的理解,能够做到。通过一连串的战斗琉卡夫也发觉了这一点——因此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

    长杖的举动变了。从之前基于几何学的方式,替换为更加柔软的基于完全不同理念的其他术理。将反应调整为最适合几何学体术的奥利佛一时间无法应对。长杖钻过挥空的格挡招式——但在触碰到侧腹之前,被雪拉的突刺从侧面拨开。

    “——塞图尔派精灵古式杖术。这个我也知道。”

    “是你母亲指导的吗?真是胡闹,这种连年轻精灵都已经不知道了的招式她也教。”

    琉卡夫叹着气说。雪拉身上和对方共通的基础此时发挥了作用。在杖剑文化兴起之前,精灵中传承着传统的长杖术理,琉卡夫身为精灵异端自然会使用。这些雪拉可以应对。

    互相弥补破绽不断防御。三名前卫无法轻易击溃,后卫中安德鲁斯的援护也不容小觑。即使是琉卡夫也几乎没有找到什么破绽,『再加上还有一个决定性要素』。他明白到这一点,中断战斗后退,奥利佛等人也故意没有追上去。不,是已经没有必要了。

    “到此共计一十八回合。——你也明白了吧?”

    “……嗯。让你们争取到太多时间了。”

    琉卡夫点头承认自己的失误。下一个瞬间,树木同时长出挡在他和奥利佛等人之间。奥利佛他们看到一名男子落到化作栅栏的树木另一边。——就是为了等到这个时候。不论是他们的防御,还是两位六年级学生的牺牲。

    “——做的很好……”

    魔法植物学教师大卫·霍尔兹瓦德用低沉的声音说。面对他身上发出的古老巨木般的压力,琉卡夫的表情顿时紧张起来。开战以来,他第一次将对手认定为对等厮杀的敌人。

    “派去北边的战斗力没能拖住啊。……以这个为对手,也难怪。”

    “……抽枝展叶(普罗哥罗席欧)……”

    大卫向周围的地方施加咒语,从中急速长出异形植物。琉卡夫做好觉悟摆出架势。他明白——接下来自己要对战的不是人类。而是广阔无垠、深不见底、不敢妄论的吃人森林。

    “……速速归于尘土……”

    “这里不是我要死去的地方。”

    以这段对话信号开启了战端。魔人和魔人的相互啃食拉开了帷幕。

    校舍西南的平原处。以龙的咆哮为讯号开始的对巨人战线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激烈。

    “呼、呼——!”“粉身碎骨(马古努斯) 炸裂四散(弗拉葛)!”

    半狼人形态的费伊利用机动力吸引敌群的注意力,史黛西抓住机会射出二节炸裂咒语。那道咒语以曲射瞄准等着给巨人输血的异界立方体群,却被周围堆起的立方体防御墙挡住了。第三次重复出现这样的情形,史黛西咋了一声舌头。

    “无法阻止输血!奥托,能不能多派几头龙来这边?!”

    “——不行!已经被打倒两只,现在到极限了!”

    面对增强火力的要求,卡蒂大喊。出击时动员的魔兽已经被削减近半,她们能够维持战线的极限正逐渐逼近。必须立刻阻止输血,否则现在就是该撤退的时候了。

    “……哈哈。不过,『做好准备了呢』。——奥托同学,可以让他们退下了。”

    他们当然不可能坐等那种结果,代理教师马赛尔·欧杰阴沉地笑着说。卡蒂从这句话中看出时机已到,作出指示,同伴们和魔兽同时开始后退。敌人也不会放过他们退潮的这个时机。

    “露出后背来了。——攻上去!”

    狗头导师露出獠牙嘶吼。听到<四边形>古斯塔沃的命令,变异犬人和异界立方体向前进,一口气推进战线。异变就在此时发生。他们踩踏的地面大范围崩塌了。

    “GA——?!”“WOOOOOO!”

    失去立足点的变异犬人们无可奈何地被吞入地底。在后方指挥的古斯塔沃虽然自己逃过一劫,但也无法抹去他一瞬间失去数百士兵的事实。他立刻明白到自己的失误自言自语道:

    “是让泥龙在地下挖掘吗?……大意了。混在苏尔荷的脚步声中没有察觉到。”

    他的分析对了一半。让泥龙的动作混在巨人移动的震动中,这正是马赛尔指示。用魔力波向地底的泥龙指示挖掘的位置——并且配合巨人移动的时机实时指示“开始”和“停止”,使得这项工程得以实现。这是只有提出并实现了这个方法,使得魔法工程技术大幅度发展的男人——<泥龙大师(worm master)>才能做到的奇袭。

    “各位!就是现在!”

    ““““““““瞬间爆炸(弗拉葛)!””””””””

    在陷阱成功的同时,卡蒂他们也回过头来,绕过地形的塌陷处进攻敌军。防御输血的变异犬人和异界立方体有许多都落入地底,现在的守备要单薄许多,正是好时机。用二节咒语齐射,期望造成严重打击。剩下的异界立方体集合起来重新组成防御墙,但其他角度的防御也因此变得单薄,咒语才从那些地方袭击而来。贯穿了,卡蒂想。以立方体的剩余数量,不管怎样组合墙壁都无法完全防住。

    但是她的预想被颠覆了。咒语齐射想着防御墙集中造成的空隙射去,却全都在即将着弹的低空被“某个东西”阻挡。卡蒂和同伴们睁大眼睛,只见狗头导师端着长杖威严地挡在那里。

    “居然在这时就让我暴露手牌。……代价可是很高的哦,小鬼头们。”

    古斯塔沃低吟。史黛西感受着他的威压,同时也惊诧于刚才发生的事情。

    “……什么?刚才是怎么防住的?”

    “不知道。……不过,注意空中的光球。恐怕那就是原因。”

    费伊说出猜测。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浮在导师周围的刚才还没有的四个光球。那应当是某种基于秘迹的威胁,但并不像是之前听说过的召唤异界立方体。由于发生在低空,他们没能看到咒语被防御的瞬间,现在还难以推测其性质。

    “是咒语卫星一类的吗?……那么只要一个个击碎就行了!”

    然而他们没有功夫慢慢想。史黛西通过眼睛能看到的要素做出最低限度的推测,和费伊一起再次展开攻击。其他学生们也配合他们跑起来。同时,导师周围的四个光球一齐动了起来。它们和史黛西等人拉开距离在低空高速移动。

    “连结(■■)。”

    “——不行!快躲开!”

    卡蒂的直觉感到危险大喊。就在那个瞬间,得到古斯塔沃咏唱的光球之间连接起光线。费伊将其看作是攻击准备回避,但史黛西还记得刚才咒语被防御一事,背脊感到强烈的恐惧。不是的。线无法成为盾牌。最重要的是——所有光球现在都在他们腰部至胸部的高度上。

    “——趴下!”

    靠着比思考更快的直觉,史黛西推开随从,自己也利用反作用力倒向地面。同时,她最糟糕的预感成真了。四个光球之间连接的光线——其内侧化作“面”显现出来,将同一平面上的所有东西都平等地上下分开。

    那东西一瞬间便消失了。却明确地留下了“存在过”的影响。“面”内侧的魔兽身体全都被一劈为二,倒在了地上。费伊在视野角落捕捉到了这一景象,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面”,看向旁边。

    “……史黛——”

    “……抱歉……我失败了。”

    他看到主人的左边被从中间切断。——她本打算利用推开费伊的反作用力自己也伏倒,但在她收回为此伸出的手臂之前“面”就连接起来了。随从免于一分为二的代价由她承受了。

    “……!”

    切下的手臂就躺在本人身边。费伊将它回收,立刻决定接下来的行动。他背起主人跑向后方。马赛尔在他背后用咒语制造烟雾,接连下达援护的指示。

    “““““火炎燃烧(弗朗马)!”””””“““““瞬间爆炸(弗拉葛)!”””””

    “莱拉!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卡蒂和同伴们支援两人后退。她们不只是直接援护,其中一部分还故意瞄准准备输血的敌方部队。刚才组成“面”的光球立刻飞回古斯塔沃周围,致力于用新的“面”阻挡企图妨碍输血的咒语。撑过咒语的变异犬人露出獠牙逼近,但狮鹫莱拉落到它们面前发出怪音波。就在它们脚步慢下的时候咒语再次砸过去,防止了战线的崩溃。

    “……唔……!”

    冷静,卡蒂对自己说。情况还不算最糟——即使更多学生被刚才的“面”一分为二也不足为奇。敌人重点防御输血,再加上史黛西和费伊打头阵,使得损害控制在了较小规模。

    就在她拼命思考下一招的时候,从最前线退下来的费伊放下主人,为她伤口周围施加麻痹咒语。史黛西额头浮现出汗珠,她拼命抵抗着伤处的“侵蚀”命令随从:

    “……费伊,切下来。从肩口处一刀两断……”

    “……!……”

    “快点!”

    再次的催促令费伊抛开犹豫挥下杖剑。切除侵蚀部位后迅速用咒语为伤口止血。处理结束后史黛西立刻站起来想要回归战线,但费伊按住她让她留在后方用咒语支援。不能让负伤的她上前线。

    战斗依旧在持续,而她们还是没有能够阻止输血的决定性手段。在这期间魔兽一头接一头地倒下,卡蒂的队伍逐渐陷入绝境。

    “——浪费太多时间了啊。学生那边情况不妙。”

    上空的西奥多也认识到战况。他在与巨人战斗寻找击杀方式的同时,也一直关注着<四边形>古斯塔沃的动向,而古斯塔沃也注意到了。他没有积极击杀学生们就是这个原因。他也不希望轻易让教师拿出真本事。然而——若是接近极限,西奥多也必须做出决断。

    “没办法。后面还要对付<大贤者>,本来还想保留的——嗯?”

    西奥多正要解开给自己施加的枷锁,突然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他转向那边。一头狼从遥远的北方奔向战场。会主动接近现在的金伯利就足以说明它不是寻常的魔兽。但是——更惹人注目的,是它用来踏着大地前进的六条腿。

    “——喂喂。这还真是稀客呢。”

    金伯利学生们被古斯塔沃的秘迹牵制,错失进攻良机。变异犬人的大军涌上来发起反击,却被侧面冲过来的一头狼一口气冲散了。

    “——咦?”

    意想不到的景象令卡蒂呆立。金伯利的使魔每一只她都认识,但这头狼她完全没有见过。不,甚至连品种是什么都不知道。它身材高大,体高超过十英尺,全长超过二十五英尺,长着四只眼睛六条腿,这样的狼型魔兽卡蒂从未在任何资料中见过。不只是她,连魔法生物学的老师马赛尔也一样。

    “……嗯嗯?”

    “咦,那是什么?”“没见过。”“金伯利有那样的东西吗?”

    其他学生们也注意到了它的异常,骚动起来。就连圣光教团一方也一样。古斯塔沃见神秘狼闯入,用四个光球包围到它周围,接着咏唱:

    “连结(■■)!”

    那是刚才斩落史黛西一根胳膊的攻击,狼仿佛早有准备,跳起来回避,顺势落到了卡蒂身边。在四只眼睛安详的注视下,卡蒂直觉地感受到:这头狼对她没有敌意,甚至对她有亲近之意。

    “——抱歉我来晚了。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衰弱到了这个地步。”

    “……你……”

    听到魔力波中的声音,卡蒂没有感到惊讶。她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就在她想要说出问题时,被古斯塔沃用锐利的声音拦住了。

    “天狼——<牢笼圣女>的兽相之一。……你这是什么意思,瑞秋!”

    古斯塔沃表情严厉地问。这其中的几个单词令卡蒂倒抽了一口冷气。被称作瑞秋的狼微笑着转向他。

    “真是奇怪的问题,古斯塔沃。你们想要呼唤的‘神’不是我们的‘神’,我当然要阻止你们吧?”

    “确实。但我想问的是时机的问题。通过这场战斗削减魔法师们的战斗力对你们也有利。因此我觉得你们应该至少会在金伯利确定沦陷之前都静观其变——或者还能期待不动声色的协助?”

    狼悠然地回答,古斯塔夫面露不满再次发问。从他们的对话中明显能够听出这两人早就认识,结合刚才的发言,卡蒂渐渐明白了狼的身份。

    瑞秋——关于以此为名的集团,她拥有一定知识。那是信仰异界之一“野兽大地”之“神”的集团。在目的和性质上与圣光教团大不相同的异端组织。——名为“瑞秋的牢笼”。

    “若真能那样我也乐得轻松呢。但没有办法,因为她在这里。”

    狼苦笑着回答。卡蒂慢了一拍才发觉这句话中的所指,盯着狼瞪大了眼睛。

    “——咦?……她是指……我?”

    卡蒂困惑着指向自己。古斯塔沃来回看向她和狼,皱起眉头。

    “……那个女孩儿又怎样?也不知道你是看中了她想收做棋子还是怎样,但对比你付出的劳力,也太划不来了。在之前的战斗中你们已消耗殆尽,更何况现在主星野兽大地距离遥远。你自己化身出现在这里,到底用掉了多少年份的储存?”

    “确实不轻。不过,这不能用损益来衡量。她不是什么棋子,完全就是我们未来的可能性。”

    平静的话语表达出绝不后退的决心。古斯塔沃同时放弃询问,重新举起长杖。——不管对方是什么想法都无所谓。加盟金伯利一方的人对他来说都是敌人。

    “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但反正都是徒劳。……你那天狼也全然不见往昔的魄力。”

    “要打起来确实如你所说。不过——那不是我的目的。”

    狼承认他指出的问题,转向卡蒂。她为了理解情形正拼命开动脑筋,而狼微笑着对她说:

    “冒犯了,Ms.奥托。”

    “咦?”

    在她发出蠢声的时候,大开的下颚已经覆盖了视野。狼将她整个含进嘴里,咕嘟一声咽进体内。马赛尔和周围的学生们同时瞪大了眼睛,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时卡蒂最先感觉到的,竟是仿佛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温暖。这与现状相反的感觉令她困惑,那道安详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不要着急。这不是捕食。只不过是将你邀请到我的体内。

    卡蒂也下定决心竖起耳朵。她不准备再反抗。如果对方有那个意思的话,反正现在做什么都晚了。

    ——不会花太长时间。请你知道。我们的全部。

    以这个声音为讯号。不同的常识、不同的认知——庞大的信息涌入卡蒂的脑海。

    卡蒂认得这种感觉。与她之前接触来自规律天下的“舶来者”时相似。不过比那时要温柔得多。感觉是经过了翻译。她能分辨出对方不是仅仅抛来未知,而是在促使她理解。真挚地——又迫切地。

    “——啊……啊、啊——”

    一切都浸染进卡蒂。她的心象产生变化,扩张开来。急促地——又极其自然地。她没有受到任何扭曲。只不过是被走过同一条路的先辈推了一把,稍微看到了些属于她自己的未来。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一切都了然于心。回过神来的时候——卡蒂了解了她们,仿佛聊了许久。

    “——旋风切削(佛尔提斯) 唯留核心(因佩杜斯)!”

    没等地上应对,上空西奥多的魔法率先袭向那头狼。它没有抵抗任由宰割。在宛如切纸机一般的旋风中,狼的血肉化作细小的例子消散在空气中。

    “你选择了痛苦的道路呢,麦法兰。……不过你应该是全都有所觉悟了。”

    “——?”

    在被切削的过程中,狼仰望着男子对他说。它的眼睛里透着深沉的哀伤,微笑着。

    “放心吧,我会把学生还给你。……暂时。”

    狼留下令人不安的话语消失了。只留下卡蒂蹲在地上。马赛尔负责牵制敌人,周围的学生跑过去。古斯塔沃看着这景象想不通地皱起眉头。

    “消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依旧不清楚瑞秋的想法。但现在没时间细想。既然棘手的危险消失了一个,那战况就比之前更稳固。

    “虽然受到了奇怪的打扰,但我们的任务没有变。——上吧,同胞们!”

    古斯塔沃切换意识鼓舞变异犬人。附近的学生们一边用咒语迎击磨响獠牙冲过来的敌人,一边跑到卡蒂身边。

    “你没事吧奥托!”“振作起来!身体有没有异变?!”

    他们纷纷向卡蒂确认。卡蒂乍一看四肢健全,但毕竟刚被不可捉摸的魔兽整个吞下,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卡蒂没有回答。但是,周围的学生们此时注意到。蹲坐在他们眼前的她,『一直在小声嘀咕着什么』。

    ——利爪和尖牙都已抛弃 我等还能逃去何处

    隔了一拍后,有人注意到这是咏唱。超越逻辑的直觉中的敬畏令他们退缩。同时——在远离卡蒂的地方,古斯塔沃也靠着久经锻炼的野兽般的听觉捕捉到了同一个声音。

    ——应去之处成于内里 也即是域外

    关注着战斗的意识瞬间被这个声音抓住了。这声音不容忽视,其中感受到的不详太过强烈。最重要的是——少女平静地咏唱出的这咒语,他熟悉到可恨的地步。

    “——这难道是。”

    灰色毛发下的狗头脸色苍白。他心中应对威胁的优先顺序剧烈变换。在令人作呕的焦躁中,古斯塔沃转向卡蒂,用手中地长杖指着她。

    “『阻止那个咏唱』!”

    他在命令变异犬人的同时,自己也让光球飞向那个方向。即使输血的保护产生破绽也在所不惜。让少女一人闭上嘴巴,如此简单的工作却令<四边形>大祭司焦急万分。

    ——不会感到饥渴 无需捕食或被捕食 一切诅咒不得近身

    仅需满足地关闭吧——“域外牢笼”

    比他的动作快一瞬间,卡蒂的咏唱结束了。

    光芒溢出。以她为中心的附近一带充满了柔和的橙色光辉。在场的所有人不分敌我全都被覆盖了视野。

    “……咦?”“……啊……?”

    不一会儿,恢复了。异常过后,平原上的学生们呆立着。光芒消失,但留下来变化。首先,原本坐在眼前地上的卡蒂不见了。不仅如此,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威胁古斯塔沃——连同周围的变异犬人一起骤然消失了。面对这超出理解范畴的变化,学生们和剩下的犬人同样困惑。

    “……奥托呢?敌人呢?”

    “他们去哪儿了?……”

    西奥多从上空眺望着学生们的这副模样。只有他理解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因此,他比任何人都难掩惊讶。

    “……真是吃惊。奥托,你居然如此令她看好——”

    回顾战斗的推移,目前为止的经过基本都符合圣光教团预想的范畴。金伯利一方迅速进入迎击体制,学生们的奋战虽然令人惊讶,但在大框架上还处于预想的上限之内。可以说,从未发生任何一件威胁到他们战略根基的事情。

    “——我居然错看了。”

    因此,这是第一次。面对眼前的现实,古斯塔沃不得不承认。

    尖牙和利爪相互碰撞,野生的咆哮震耳欲聋。每根都粗如立柱的铁栅栏对面,在不知是何处的荒野上,大小无数的野兽正上演着浴血的狂剧。大型野兽袭击小型食草野兽的族群,又被更大的野兽啃咬。当然不仅是大吃小。有的利用群体的力量,有的在体内制造毒素,用各自不同的武器击退威胁获得食粮。只有像这样活下去的才能繁衍后代。

    凄惨。但都是见惯之物。这里发生的全都是理所当然之事。生存竞争和食物链——这是在古斯塔沃出生的世界中也同样存在的生命规则,只不过更加鲜明地展示出来。只不过是赤裸裸地展现出了生命这个诅咒的本质。

    “……VOO……”“GUU……”

    “……不要着急。不会危害我们。”

    察觉到背后的变异犬人感到畏缩,古斯塔沃立刻安抚它们。这句话不是心理安慰。事实上眼前的狂宴确实与他们分隔开来。巨大的“牢笼”环绕着他们。野兽们的争斗发生在这牢笼之“外”,似乎感知不到“内”部的他们。这幅情景显示出。这“牢笼”不是物质上的,而是这绝界中作为概念存在的分界线。

    “——小丫头!”

    在这不可理解的状况中,古斯塔沃在视野一角捕捉到卷发女生,冲了过去。用几何学体术“线步”加速,笔直地刺出长杖。然而——这足以贯穿胸膛的威力,却在咫尺之间像是被定在空中一般静止了。对手不仅没有咏唱咒语,甚至没有移动一根手指。

    “——!”

    “……没用的。这里不允许暴力侵害。”

    卡蒂摇头表示对方的徒劳,用单手规劝旁边想要应战的马可。——除了被圈进来的众多变异犬人和古斯塔沃导师,就只有卡蒂和马可同处于这个“牢笼”之中。战场上附近的学生和魔兽没有被圈进绝界。现在卡蒂通过切身体会得知,术者一方可以这样随意甄别。

    当然,她得知的不只有这些。身为术者,她完全理解自己展开的领域。她又环视了一圈周围,简单明确地说了出来:

    “这里是牢笼之中。又或是被牢笼围困的世间万物之外。……是将所有残酷的命运都暂时分隔开来的地方。”

    古斯塔沃收回长杖露出咬紧的獠牙。他也看出了目前的情况。虽然难以置信,但也只有这个可能了。因为——可恨的是,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

    “……居然在那一瞬间,就继承了<牢笼圣女>的绝界——”

    古斯塔沃回忆着对方被天狼吞下的模样说。确实,能在事后被毫发无伤地救出,显然那就不是攻击。然而进一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预想。

    绝界无法轻易传授给他人,这是魔法师和异端共通的常识。虽然比起自己编写多少要简单一些,但即使是继承了同样血脉的子孙也通常只有才华卓越之人才能够再现。基于这条公理,眼前的现实对古斯塔沃来说称为噩梦都过于温吞。那是让人不住眩晕的“异常”。

    “我们的心象接近。所以全都理解了。她的苦恼、纠葛……完完全全。”

    卡蒂用平静的声音说。古斯塔沃觉得她的这份平静才是最为异常的地方。即使将刚才的公理暂时搁置,『将异端心理理解到足以继承绝界的程度』——光是这个事实就应当足以使人发狂。正常的精神绝无可能承受。

    因此古斯塔沃确信。并不是因为继承绝界带来了改变,而是这位少女原本就是异常。若<牢笼圣女>是因为知道了这个前提,才选择了她的话——。

    “我们来谈谈吧,圣光导师。比起争斗——我们现在更需要这样做。”

    那有着少女身形的东西开口说。用无比认真的表情说着极其不合时宜的话。那副模样——让古斯塔沃无可奈何地浑身发冷。

    “——你刚才说什么?”

    金伯利校舍,友谊厅。在紧张的气氛中,凯迎面揪住七年级学生的衣领。奥利佛和雪拉熬过了与<四边形>古斯塔沃的战斗与凯会合,三人同其他队伍交接返回休息,结果立刻就发生了这件事。

    “冷静,格林伍德。……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但事情就是刚才报告的那样。

    神秘魔兽介入对巨人战线并牵制圣光的军队,随后却转头将刚才还在保护的奥托一口吞下。周围立刻用咒语将奥托救出,但她接着便展开绝界,自身连带一部分敌军消失了……”

    继续报告的高年级学生脸上也透出混乱。凯也不由分说地明白,这都是实际发生的事情,而报告人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这种事都无所谓啦!卡蒂——卡蒂怎么样了?!她还好吗?!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凯大喊着询问最重要的一点。然而高年级学生也没有答案。凯气急败坏地转向大厅出口。至少要现在出发赶去现场——就在他这样想着准备跑出去的时候。

    “凯。……我也,害怕。”

    伴随着颤抖的声音,他被人从后面抓住了肩膀。凯回过神来,转头望住,只见奥利佛的脸色像白瓷一样苍白。

    “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我只说我知道的:不管经过如何,既然卡蒂是主动展开的绝界,那么术式就总会解除。绝界的维持要对抗世界的恒常性。现在的她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奥利佛说着他所知的细微道理。比起话语中的内容,对方虚弱的模样更加刺入凯的心中,他找回自制力,咬着牙低下头。雪拉靠过来默默抱住他们两人的肩膀。

    “……会回来吗?她还没有坠入魔道吧?……”

    “我相信她。……请你也相信,凯……”

    没有其他话可说。所以,向着正在他们无法触及的地方战斗着的朋友,他们奋力祈愿。望她平安归来。还有——愿那时,她依旧是他们所知的卡蒂。

    空战的趋势很大程度上会受天气情况影响。在这方面,今天是没有雨的阴天,对金伯利一方有利。

    空中散落的云团为天上的战斗提供了绝佳的隐蔽场所。扫帚骑手们在战斗中充分利用它们,而圣光教团一方却无法做到。他们的空军由异界立方体和变异亚人种组成,在数量上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但由于其来源,对于“这个世界”中空战的熟练程度大幅逊于魔法师们。

    “——喝啊啊啊啊!!!”

    奈奈绪甩开那些杂兵,从云中飞出直取敌方指挥官。背后装着由异界立方体构成的可变翼的大祭司——<五边形>埃利西奥一直无法甩开她的追踪,渐渐焦急起来。

    他没有想到现在的金伯利学生中有她这样实力高强的扫帚骑手。一开始对攻了几个回合后他便确信“不该正面应战”,之后便指挥部下靠数量优势坚实地拉开距离。然而,他的部下中没有人能跟得上对方的速度。迎击时机没有配合上被各个击破的那些还算好的,大多数士兵都是单纯地被甩开,甚至无法参加战斗。在魔法空战领域,速度独占鳌头就会是这样。

    “哦啦啊啊啊!”“那边的!别傻呆呆地飘着!”

    再加上其他扫帚骑手也悉心支援奈奈绪。通过预判动作事先配置在轨道上的士兵都被他们看穿并迅速歼灭。变异亚人种们平时都生活中地底,即使获得了飞行能力也没有机会磨练,自然不是对手,而就连动作整齐划一的异界立方体也无法阻止他们。他们不知道,那不是均一化的“群体”,而是包容了每个人的自我后组成的“队伍”配合。

    “哈啊啊啊!”

    “——!居然更快了——”

    埃利西奥瞥见敌人继续加速,表情扭曲。明明早已是超脱常规的速度,居然还不知餍足地继续驱动扫帚。看着那副模样,他明白过来,这根本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有没有限制器的问题。——对方从一开始就使出全力,而他需要考虑今后的发展管理战斗力,这份责任成了他翅膀下的秤砣。

    “——阻止她!”

    当然,埃利西奥也不会乖乖任由她追逐。他钻过历战的扫帚骑手们的罗网组织起一团异界立方体,在后方展开,筑起连一只麻雀也飞不过去的绝壁。敌方被挡住去路,不论是要绕过还是用要用二节以上的咒语突破,都必定会削减速度,由此拉开的距离自然对他有利。

    “强推(伊库斯托堤托尔)!”

    然而,那两种方法奈奈绪都没有选择。她将讨龙刀举在正眼位置,用一节推挤咒语在正面造出撞角。就着飞行的势头撞上形成壁面的其中一个立方体——将它『推开贯穿』。就如同她在故乡玩过的打达摩。

    “什么——”

    看到贯穿墙壁出现的敌人,埃利西奥说不出话来。——她一定是疯了。这种方法确实能够将距离和速度的损失降低到最小限度,但若是咒语威力略微不足,就会变成自己主动一头撞上墙壁。可以断言。若是面临同样的情况,他即使自认能做到也绝不会选择这种做法。

    “——呼——”

    “——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吗……!”

    埃利西奥全身寒毛直竖,奈奈绪追着他划过天空。另一边——达斯汀一边对付敌方母舰,一边用余光看着她,自言自语说:

    “——响谷占着优势呢。……但是不要大意啊。大祭司『重点在后面』。”

    他的经验告诉他,敌人不会就这样结束。同时埃利西奥自己也面临决断。——被速度更快的对手完全捕捉,对抗手段也被接连破除。“门”中的增援不是无限的,若在这里被击坠太多,会影响入侵金伯利校舍这个主要目标。若是那样,就没有由他担任指挥官的意义了。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直觉也告诉他:必须在这里击坠这个女孩儿。若是置之不理,她不会仅仅是一兵一卒的武勇,而可能成为影响整个战局的因素。

    “……没办法。……可以的话,我这条命本想再多留一会儿。”

    埃利西奥结束心中纠葛。剩下的些许留恋也瞬间斩断,他露出微笑。——没有理由犹豫。确实比预定中略早。但他很早以前就决定了使用自己生命的方法。

    “就让我先成就吧。林妮娅大人,诸位——愿我们能在神的座下再次相会。

    愿蒙赐福(■■■■) 使吾以正确之形(■■■■■■■) 成为汝之仆从(■■■■■■)。”

    在道别之辞后,咏唱响彻天空。紧接着——奈奈绪的视野被耀眼的光芒包围。

    “——?!”

    她眯起眼睛继续追着敌人,只见对方的身形变得洁白模糊,轮廓逐渐改变。原本是外设的翅膀扎进后背融合在一起,肉体也配合着逐渐消除冗余。双臂变成新的翅膀划过天空,融合在一起的双腿背面长出垂直尾翼。这一切都带着苍银色的光芒,发出神圣的光辉。

    这景象和开战前学习的知识在奈奈绪脑海中合而为一:只有大祭司能施展的最终奥义。这究极秘迹是以自身承受超出维持自我极限的“神”之加护,由此将自己『调整』成最适合当前情况的形状。

    若是在魔法师身上,这是会被描述为“坠入魔道”的末路,但对他们来说是极致信仰结出的果实。献出自身来显现“神”的一缕威光,乃是无上的荣誉。换句话说就是——急剧且不可逆的『化身』。

    “RIIIIIIYYYYY!!!”

    超出人类可听范围的嘶吼震动大气。回过神来的时候,祝福之光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变得面目全非的身影。那苍银色的使者在极致光滑的纺锤形身体上生有四翼一尾,乃是大祭司殉教而生的天空戒律——<苍天使>埃利西奥。

    “——唔……!”

    奈奈绪寒毛直竖,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她用肌肤感受到威胁大幅度上升,但更多的是对敌人的觉悟报以感谢和敬意。为了回应对方,她驱动爱帚天津风,向着化作了异形的敌影疾驰。

    “RIIIIIIYYYYY!!!”

    苍天使以超越条理的幅度加速。它跟上了从背后追来的奈奈绪的速度,并更进一步冲进极限的世界。这还不是天使力量的全部。就在奈奈绪不服输地追上来时,对方的身影突然从她视野中消失了。

    “——?!”

    奈奈绪迟了一瞬向上空看去,只见敌影划过噩梦般美丽的圆弧。——筋斗。不言而喻,这正是空战机动的代表。没有预先下降就做出这个动作在帚术中是高级技术,但奈奈绪早就预想到但对方能做到这些。——然而她看错了致命的一点。没有产生减速。在将速度转化为高度时,这是绝对无法避免的代价,而对方几乎没有支付。几何学体术的招式之一“圆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界规则规避了这个代价,以此甩开了她的眼睛。

    “唔——!”

    即使只是毫厘之差,也成了难以跟随的天壤之别。奈奈绪立刻放弃跟着筋斗,转而下降,结束回旋的苍天使必然地占据了她的背后。追尾战中前后的优劣就此逆转,奈奈绪一下子就落入了窘境。

    “……!呼——这可真是,不好办了啊——!”

    她也用相应地招数试图打破局面。向左右急旋后纵向掉头,利用大气压横飘机动来迷惑,在空翻途中故意失速侧滑来扭转。她使用的机动动作都让敌方无法使用圆形动作,或是能反过来利用,但苍天使将这些攻势全部化解,没有让出背后的位置。能想到的方法全部用尽,奈奈绪的嘴角露出干巴巴的笑容。

    “——想不出对抗的方法。……这是终于到了最后关头了吗,天津风?”

    她意识着落败临近,问自己的扫帚。无法指望伙伴帮助——敌方当然会奋力阻止,而且插手这个速度带的战斗本就困难至极。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也濒临极限。这个速度的飞行究竟还能维持几分钟?占据优势的敌人不急于进攻应当也是预测到了这一点。若是对方发动斩击,还有可能赌在那一瞬逆转,但对方完全不给她这个机会。

    那么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败死了吗?没能和朋友再会、没能守住和心上人的约定就这样结束了吗?勉强完成的只有不把自己排在后面的那个誓言吗?——就在奈奈绪甚至产生了这些想法的时候,她胯下的爱帚放出仿佛是激励的魔力波。同时也传来了心意:真的用尽了手段吗?真的没有任何未尽之事了吗?

    “——唔——”

    这反问让奈奈绪再次思考。若是在自己所学的技术范畴内,答案是肯定的。但是——若是抛开这个框架,又会如何呢?此时能否做到不再是问题,坐以待毙只会被击落。那么,她是否还有应该在那之前挑战一下的高墙?

    在最后关头的思考中,奈奈绪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段记忆。同时不禁对自己居然会厚脸皮地想出那个而苦笑。——太不自量力了。但是,既然想到,那样没有办法。

    “——是在下说了胡话。没错,在下还能再垂死挣扎。”

    她下定决心回应爱帚。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心中甚至感到了不合时宜的雀跃。奈奈绪觉得这样就好。比坐以待毙更适合自己。

    “那么——再来一次!”

    她带着气势抬起扫帚的柄头。然后向着被云覆盖的遥远上空。向着她选定的最后的挑战之处。

    敌影突然改变路线开始上升。<苍天使>埃利西奥一边追着那背影贯穿大气,一边在残存的意识中疑惑。——为什么去往上空?若是明白自己处于劣势想要寻求活路的话,应该去往同伴所在的方向。若是迫不得已想要逃入云中,再往前已经没有大块云朵了。即使有,也无法逃脱我通过化身增强了精度的感官。

    那么是那边有伏兵?——不,不可能。我彻底监视了周围空域,云层上方也没有漏掉。此时不会恰好有增援到来,敌人的前方无疑只有空无一人的空域。在化身前姑且不论,现在蒙赐此身,无人插手对我有利。

    埃利西奥设想了各种情况,继续追逐,敌人则继续升向高空。——还要向上?是期望我在超高高度条件下出现机动失误,或是心生怯意折返吗?那样可真是愚蠢。我绝不折返,对方会先到达极限。这副身体被调整为最适合飞行的模样,在同等条件下不可能输给扫帚。只需等到对方在我眼前失速,瞄准那个瞬间逼近,用翅膀结束她的生命。

    高度继续上升。天空的颜色渐渐从蓝色变成黑色。——撑得真久。不去考虑操纵扫帚的技术,空气如此稀薄,即使是魔法师也会难以维持生命。不过,对方的垂死挣扎也只剩少许时间。虽然我也有所减速,使得双方速度差变小,但敌人即将到达抵抗重力的极限。剩下的只有强行转弯和完全停止二选一。只要我保持着略微高于对方的速度,等待那个瞬间就行了——。

    对胜利的确信毫不动摇。即便如此,<苍天使>埃利西奥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大意,集中注意力准备迎接决胜之时。然而——就在他的预想应当变为现实的那个瞬间。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在远离地面无依无靠的天空中。

    “——?!”

    敌人居然——主动松开了扫帚。

    仰望的视野中敌影一分为二。即使看到事实,解读也无法跟上,埃利西奥的思考停止了。而只身跳入空中的奈奈绪则在飞行惯性消失前的几秒内翻转身体——前后掉转俯视地面。和从正下方逼近的埃利西奥正面对视。

    “——借来一用,艾希伯里大人。”

    在这期间爱帚天津风继续飞向高空。以奈奈绪注入的魔力为食粮,因减少了一个人的重量而获得一身轻,在空中充分加速并划着圆弧飞了回来,在自己的骑手即将开始下落时正好飞回她身边。天津风滑进她的胯下,用鞍接住她的腰,用镫撑住她的双脚,再次化为一体向前冲去。

    看到这一连串的动作埃利西奥的心冻结了。——这是,什么?原本兵分两路的扫帚和骑手再次会合,不仅完成了姿势翻转,还获得了更快的加速。他刚才得到的优势尽数丧失,只剩双方速度和位置带来的纯粹劣势。

    远离魔法界许久的他不得而知。这是某位魔女曾经擅长,并以此给众多扫帚骑手带来绝望的招数。在扫帚竞技的历史中,至今仍未有人能打破这个空中的噩梦。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对峙的对手,就是曾经亲身经历过的那些人之一。

    魔技·艾希伯里回旋。——传说得到继承,在这里复苏。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RIIIIIIYYYYY——!!!”

    声势和尖叫一同迸发。讨龙刀乘着速度从大上段劈向苍银。从肩口到躯干直至尾翼一分为二。只此一刀,一挥而就。

    在宣告终结的那一击后——濒死之时。埃利西奥的意识轻飘飘地浮在空中。

    “——<五边形>?……我吗?”

    大约一年前。艾维特在圣女御前询问他想法时,他首先感到的是困惑。隔了几秒后,恐惧涌上来。因为对方口中说的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眼里却看不出一丝玩笑之意。

    “岂——岂敢!实在不胜惶恐!还有其他诸位在实力和经验上更加相称。正常来说应当由杰拉特大人——”

    “他早已止步不前,耽于自己的技艺,只执着于求胜,因此信仰不断浑浊。很遗憾,他不够格担任大祭司。”

    艾维特悲伤地摇头,他身旁的狗头导师走上前来。<四边形>古斯塔沃眼神严厉地盯住埃利西奥。

    “埃利西奥,你听好。现在即将面临决战,大祭司的考察标准比平时更加单纯。更加强大而纯粹的信仰心——换句话说就是,『在化身时能享受最强加护之人』。年纪尚青或经验不足都不能拿来做借口。……最重要的是,看好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妮娅大人。”

    被提到名字的林妮娅在古斯塔沃背后安静地微笑。埃利西奥不禁走到她面前跪下。

    “……请饶恕我的懦弱。我时常觉得自己本性优柔寡断又畏缩,因此欠缺领导他人的向心力和牵引力,然而我却厚着脸皮教导信徒,甚至还得以接替艾维特大人获得了照顾您的大任……已经不胜荣幸,做梦也没想到还能更进一步。”

    埃利西奥一边说着不加修饰的真心话,一边觉得自己没出息。面对提拔为大祭司的荣誉,换做旁人必定不会说出这种话。

    过去还是一位魔法师的时候,埃利西奥曾在地方上担任“驻村”。那座小镇十分独特,自古以来就与周围的犬人和哥布林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也因此蒙受了异端的嫌疑。他拼命辩解想要规避悲剧,但现在想来这种做法已经太过不慌不忙。要么完全切断和亚人种的交流,要么下定决心主动掀起反旗——说到底情况就是这样的二选一。他哪个都没能选择,到头来便迎来了命运的那一天。那众多本该毁灭的生命,并不是他救下的。若不是林妮娅和艾维特比异端猎人先来一步,他自己也会包含其中。

    『弱小的心中充满畏惧没能做出重大决断』。这份后悔的记忆猛烈地折磨着埃利西奥的心。他心中没有尼古拉斯那样剧烈燃烧的愤怒,只有不断浓缩的对自己的失望和自责,长年的信仰和修行也没能淡化它们。伟大的先辈和强大的敌人。每每和他们比起来,都会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矮小。

    “您当明白,我的器量只有这种程度。这等小人真能担负起大祭司的职务吗?就算我站上了这不自量力的立场,是否也只会让我们的‘神’失望——”

    埃利西奥伏在地上哽咽地诉说。古斯塔沃气急败坏正要说些激励,艾维特举起一只手安静地阻止了他。林妮娅站起来小步走上前,轻轻用双手捧起埃利西奥沾满泪水的脸庞。

    “——果然,埃利西奥总是在团团转,就是这一点非常好。”

    “……?”

    埃利西奥不知自己为何被夸奖,困惑起来。<盲眼圣女>林妮娅使用的形容都来自她独特的感性,即使是常年在身旁照顾的他也很多时候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这时林妮娅又说,仿佛在水浸润干涸的棉花:

    “来到圣光成为导师的人们的‘后来’各种各样。比如有的人像杰拉特那样努力修行越变越强,想要亲手取回以前的鼓囊囊。即使是同样努力的人中,也有的人始终无法填补心中的空荡荡,而有的人则在得以填补后就无法再动弹。”

    这样不同的路径,埃利西奥自己也亲眼见过无数。他们虽然聚集在同一个“神”的脚下,并都以“完美之形”为理想,但走上的道路却复杂多样。每次看到这个现实他便体会到。在“救济”到来的那一天之前,他们都无可奈何地依旧是人类。

    “不管是怎样的形式都完全没问题。我全都喜欢,全都怜爱。可是——我们的‘神’会对怀抱着自己无可奈何的空荡荡的人倾注比其他人更多的慈悲。因为那位大人实在看不过这份疼痛和苦涩。”

    替“神”讲述意志。在这个世界上只许林妮娅一人这样做。只有她能正确知晓,隐藏在冰冷几何学墙壁对面的孤独叹息和其中的真意。

    “埃利西奥一直在心中孕育着巨大的空荡荡。你成为导师,做了许多锻炼,与众多信徒交流并教导他们,接来新的孩子们并帮助他们适应这里……而你越是努力,越是体会到:『和世界的残酷比起来,自己是多么的无力。』”

    “——!”

    埃利西奥被射中核心,睁大眼睛。没有错。背弃魔法界逃往荒野,然后第一次以反叛者的视角看向世界时,他的心一度屈服了。社会的构造便是将生命作为柴薪燃烧得来繁荣,魔法师作为守护者构建出坚固的联盟,根源的世界律确定了一切就该当如此——这全都过于巨大难以动摇。在这样的现实中,即使是他比别人矮小几分也不过是细微之差。就如同龙面前蚂蚁与老鼠的差别。

    所以他期冀于“神”。将自己无论怎样挣扎都不可能实现的伟业托付给适当的存在。因为最为重大的困难已经托付出去,所以他决定尽量亲手做些剩下的工作。并不是在他被从死亡中解救出来的时候。立下这个誓言的瞬间才是他信仰的开始。

    他知道,即使是这些也不是自己能胜任的。但是自己无法背负的部分总会要由其他人背负。他不希望变成那样,所以至今为止都拼命挣扎。即使知道自己不过是蚂蚁,依旧想到做一只能够负担更多的蚂蚁——

    “所以你一直在团团转。‘神’非常在意你的这副模样——我则是全心依靠呢。”

    林妮娅微笑,让埃利西奥坐下,枕着他的膝盖躺倒。在近距离与那双不曾见到光明的眼睛对视时,埃利西奥明白过来,端坐于遥远之处的“神”也通过她这个窗口一直注视着自己。

    双方都在告诉埃利西奥:挺起胸膛。你始终在贯彻正确的信仰。

    “埃利西奥,可以交给你吗?——我哀伤又微暖的,轻飘飘的瞌睡。”

    林妮娅闭上眼睛问。埃利西奥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他感觉心中有了觉悟。确信自己在这里确实地得到了曾是魔法师时没能得到的东西。所以。

    “……遵命。

    埃利西奥导师——愿赌上这条性命,领受<五边形>的一角。”

    他用坚定的声音说。弱小的心永远都是弱小的。但他已经不畏惧了。

    ——对不起,诸位……

    天使坠落了。轻念着遗憾,身体化作尘土融入风中。将同胞留在这苦界,没能见到悲愿成真的那一天。

    “……”

    奈奈绪以武人礼节见证了他的最终,又背上了一道胜者的业障,飞回自己的战场。

    “——!”

    林妮娅像被雷击中似的抬起头。紧闭的眼睑中溢出泪水,透明的水滴滑下洁白的脸庞。看到她的这模样,<五边形>艾维特也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林妮娅大人……”

    “嗯。……他逝去了,埃利西奥,我轻飘飘的瞌睡……”

    少女说出心中缺损的部分。艾维特只是点点头,将意识转向这项损失对战况产生的影响。——因为从一开始便决定,将所有的悲伤都交给她。

    侧面飞来的异界立方体被达斯汀的讨龙刀一闪击落。被他刚才左劈右砍的敌方母舰正在他眼前倾斜着巨大身躯缓缓下落,但那早已不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了。他关心的唯有交给学生的那场战斗的结果。

    “——不要碍事,我现在正往上看呢。”

    达斯汀低声说着,用熟练的空中机动钻过袭来的敌人空隙,同时随手斩落它们。一直注视着上空的视线终于捕捉到了豆粒大小的影子。认出那逐渐变大的身影正是他等待已久的学生,他咧嘴笑了。

    “——哈哈。那家伙成功了。

    好,这些战果足够了!我们去防御校舍上空!全体撤退!”

    达斯汀看准时机下达指示,学生们立刻响应一齐掉头飞向校舍。追击的敌人并不多。由于在之前的战斗中受到的损害和被扰乱了阵型,还失去了指挥官埃利西奥,使得敌方空军不得不重新编组剩余战斗力。金伯利一方虽然有八人战死,但在这片战场上依旧可以算是大获全胜。

    不一会儿,奈奈绪追上了负责殿后的达斯汀,两人并排击退零散的袭击。达斯汀一边战斗一边说:

    “本来还想着你能撑到我腾出手来就不错了,没想到真的单挑击落了他。大功一件,做得好啊响谷。”

    “不,这不是在下一人的成果。是借用了先辈的招式才得以完成。”

    奈奈绪摇头,谦虚地说。在她穿过云层前往上空时,达斯汀就看出她要做什么,听到她这么说不禁露出苦笑。能在危急关头将那个招式施展成功,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值得骄傲的呢?

    “那不是借用,该说是继承才对。……挺起胸膛来。”

    达斯汀订正对方的认知,迎击告一段落开始加速。奈奈绪跟上他,突然——耳边仿佛听到了一个怀念的声音在说:“是啊,笨蛋。”

    另一边,地面上的对巨人战线。暂时从那个战场中切分出来的牢笼里,少女和导师依旧在对峙。

    “——谈谈。说的好听,明明就是分割了我方的战斗力。”

    狗头导师哼了一声坐下来,同时对背后困惑的变异犬人也做出“休息”的指示。他在沉默期间思考了应对方法,但结论是无可奈何。他承认,在放任这个绝界成立时,他就注定要度过无为的时间——但他依旧问道:

    “……然后?我和你能谈些什么?”

    “你同意不闹事啦。太好了。”

    “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我知道<牢笼圣女>的绝界。如果你继承了它,那这里就是彻底的非战斗空间,无论如何都无法伤到对方。”

    古斯塔沃陈述事实,表示对现状的理解。被不同的使用者以同一个绝界困住两次——虽然是极其稀少的情况,但这也是来源于这个绝界的性质。不以杀伤捕获之人为主要目的的绝界还有许多,但完全禁止这样做的据他所知只有这个世界。抵抗的尝试没有任何意义,反过来说只要接受了这一点就没有任何危险。

    “那么我只要等久可以了。……不过就是争取时间。不管瑞秋那家伙是想干嘛,这玩意都不可能持续很久。”

    古斯塔沃目光锐利地断言。由于是违抗世界公理编织出来的术式,时间限制是绝界形成的宿命。若是魔力储备和供给充足,倒是能够延长时间,但在战场上如同意外事故一般继承了术式之人不可能具备这个条件。就算消失前的天狼多少给了她一些援助,结果也可想而知。

    当然,在此期间以苏尔荷为首的被分割的战斗力很有可能遭受重大损害,因为那场战斗是靠着由古斯塔沃保护的输血支援才得以成立。说实话,他现在就想不顾一切地回到前线。但是——这份焦急绝对不能显露出来。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装作无关痛痒。这样做自然就会给对方造成压力,由此扰乱心神也会让绝界提早出现破绽。

    他的这些心思,也不知卡蒂猜到了多少。卡蒂带着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战意的表情屈膝坐下,从正面笔直地注视古斯塔沃。古斯塔沃没见过她从奈奈绪那里学到的正坐礼节,却神奇地感受到了她想要认真交谈的意图。

    “说的有些晚了,我是卡蒂·奥托。湖水国出生的人权派魔法师,这是我的朋友巨魔马可。导师先生,能告诉你的名字吗?”

    “你看我的模样还不知道吗?那也太不学无术了。”

    古斯塔沃冷冰冰地拒绝。当然,他也没觉得对方是真的在问他姓名。他猜测这是借由互相报上名字来形成对话的氛围。对方低吟一声,似乎也证明了这个推断。卡蒂没有气馁,又继续说:

    “……您是狗头导师古斯塔沃,圣光教团的干部,<四边形>大祭司,对吧?传说中您是会说人话的犬人,不过——”

    卡蒂对照着事前情报紧紧盯着对方。古斯塔沃感觉一阵不舒服,仿佛那道视线将他身体内部全都看穿,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大受冲击。

    “——事实并非如此。您的骨骼与犬人大不相同。”

    “——!”

    “恐怕没有哪种生物与您完全一致。虽然也有可能是使用了变化令人无法追查到身份,但若是那样只要变化脸部就足够了,不需要像这样细致地改变全身构造。所以您现在就是原本的形态。

    ……是半狼人吧?我听说由于遗传缺陷,偶尔会出现形态固定在变身途中的情形。据说出现这种症状的个体几乎都无法活下来——”

    卡蒂慎重地说出推测。古斯塔沃沉默地回瞪了她一会儿,最终放弃地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仔细想来你们那么也有个小子似乎是同类,你是见惯了变身过程中的骨骼变化了啊。……姑且称得上是明察秋毫,但这也改变不了什么。”

    “不,这对我来说很重要。由亚人种因子导致的罕见病患者——我想那位巨人肯定也一样。圣光教团里有很多这种境遇的人吗?”

    “必然的吧?虽然形式多种多样,但都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最终成了异端。我们和你们魔法师无论如何也没有妥协的余地。知道了这些,事到如今又能说些什么?”

    古斯塔沃带着锐利的目光再次询问对方的意图。他依然可以选择贯彻沉默,根据情况来看那样做可能更妥当一些。但他依然选择对话,是因为在他心中,卡蒂·奥托已经大幅超脱了一位学生的范畴。以今后需要杀死她为前提,有必要在这里衡量一下可以衡量的部分——他会这样想也是必然的。

    “我首先想要问的,是你们目标中救济的形式。也可以说成是规律天下的‘神’的目的。我现在还只知道个大概,然而现在却要和你们战斗——我一直对这样的状况十分不满。”

    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根本性的提问,古斯塔沃感到扫兴。他不知道特意了解这些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对方此时问起的目的。他太不了解对方,无法进行推测。因此便按照表面意思回答:

    “……说到底,你有没有想过世界上为什么会产生异端?”

    “我一直在想。我认为和魔法社会的本质部分有很大关联。只要单纯地更致力于社会福利,有很多人类和亚人种恐怕就不会流向异端了。而因为这些人加入异端造成更多威胁,就使得社会更加没有余力,成为负面循环——这是一种自体中毒。”

    对方流畅地给出了回答。这体现出她在平时就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古斯塔沃由此察觉到至少她自称人权派不是谎话。金伯利学生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人令他略微惊讶,他继续说:

    “不错的回答。……但是,我想要在更加根源的部分寻找原因。”

    “此话怎讲?”

    “一开始的设计的问题。不会产生异端的社会——‘这个世界’从最初创造出来时就无法实现。”

    这斩钉截铁的话令卡蒂表情严肃。古斯塔沃先抛出这个前提同时也是结论,又回过头解释原因。

    “从神代初期开始,种族就有阶位,其待遇有明确的上下之别。我们曾经的‘神’期望这样的世界,配合这条规则创造了各种生命。……这也就是刻在我们本质上的诅咒,是靠自己的力量绝对无法逃脱的公理。”

    “……可是,那位‘神’在很久以前就被打倒了。我们没有道理继续被同样的诅咒束缚。不是吗?”

    “看看现在的世界,你真的这么觉得吗?‘神’确实已经死了,我们脱离了直接的支配,有了些许行动的自由。然而——这终究也不过是产生了一些『交换上下位置的余地』而已。构造本身没有任何改变。虽然多少改变了积木的配置,但肯定会有人在最下层遭受虐待。不论站在上面的是精灵还是人类,甚至是哥布林或犬人也一样。”

    古斯塔沃放弃地说。他表示这不是“根深蒂固”的那种维度,原因可以追溯到整个世界的起源。听到这严苛的认知,卡蒂沉默下来,然后古斯塔沃又说:

    “你该了解所谓异端的本质了,小丫头。我们的目标不是推翻体制,更不是要让自己取而代之成为统治阶级。而是要更新束缚这个世界的根本原理。”

    “……没有身份高低区别的社会。这就是你们的愿望?可是——从你们那些<五边形>或<四边形>的尊称看来,你们好像也有阶级区别啊?”

    “没错,这就是现实。即使获得了‘神’的加护,只要还是由这个世界的我们来运营,就必然会成为随处可见的纵向领导的组织。不管是怎样精明能干的指导者心怀何等大志,这都无法改变。因此教团也不过是过渡时期的暂时形式……它的任务也即将结束。”

    古斯塔沃垂下眼睛平静地说。他已经彻底死心。他对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或期待。对降生于同样规则下的自己也是一样。

    “所谓身份之类也只是表层的东西。我们期望的是一切都能均等地被赋予意义的世界,要比喻的话就是没有任何多余组件的完美积木。要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我们自己也必须被调整为相应的形状。而这就是救济。”

    卡蒂听了这些,表情复杂地撅起嘴。古斯塔沃从她的举止中看到和年龄相符的幼稚,心中有些混乱。一开始感到的恐惧逐渐消失,现在对方看上去不过是个专注于问答的认真的小姑娘。

    “……调整为相应的形状,吗?整地柱精——它们会无视地形和生态系统,把落下的地方全都加工成平坦的模样,这就是吗?”

    “在你看来是无差别杀戮?反了,是这个世界太过纷繁复杂。各种各样的种族无序地分化出成千上万种,在这样的混沌中不可能形成完美的设计。必须将累积起来的错误先恢复如初。然后我们的‘神’便会赋予新的意义。”

    古斯塔沃明知诡辩依旧说。他自己也知道,不论怎样形容,那无疑就是无差别杀戮,而他们是在背叛世界。但是若不跨过这道坎就无法改变世界。在规则内部挣扎也只会屈服于命运。

    说出这些话的古斯塔沃也没有期待对方能够理解。但对方的脸上竟没有出现任何厌恶或抗拒。卡蒂盯着空无一物的空中喃喃自语:

    “……从零基础开始构建完美的积木,或者是再现。这就是规律天下的‘神’的目的……”

    古斯塔沃用沉默肯定她的总结。但这时卡蒂又歪过脖子。

    “……那么,那个『惨叫』是什么呢……?”

    “……?”

    古斯塔沃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疑惑起来。他当然不知道卡蒂通过接触“舶来者”得到的体验。卡蒂思索了一会儿后将视线重新看向前方,坚定地盯着对方。

    “——谢谢你愿意和我交谈。虽然还说不上是完全,但我也增进了理解。……并且我有很多话想说。”

    “明知毫无意义还要说?那就随你便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们的行动是以不可能从‘这个世界’内侧自救为前提的。可是,这真的没有办法做到吗?”

    “愚蠢的问题。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从根本上出错了的积木,在这个基础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到达完美的结果。”

    “确实很难。……可是极端地说,只是回归零基础的话也许还是可能的吧?只要烧毁一切就可以了嘛。那之后就只是纯粹的设计方法和试错回数的问题了,还无法证明我们做不到。”

    她说出的主张令古斯塔沃也不禁抬起眉毛。就算只是单纯的假设,以她的立场说出这些话也太过轻率。

    “……要主动烧毁世界?不要搬弄是非,那样做对你们来说本末倒置。魔法师的使命是使这个世界维持‘原样’才对。所以我知道你们不会出手救济。”

    “也许『魔法师』确实是那样。但是请你不要误会。现在和你说话的是『我』。”

    卡蒂加强语气纠正。古斯塔沃在她眼睛里感到了消失了一小会儿的恐惧。同时他开始微微了解。“牢笼圣女”将绝界托付给这个女孩这个荒唐决定的原因。

    “——消除一切生命的上下之分。在谈论阶级社会之前,这是要否定食物链吗?……不,我觉得本质不在这里。植物被吃掉果实,但也蕴含着播撒种子扩展生长范围的目的;顶级掠食者也终会被土中的微生物吃掉遗体。掠食者与猎物之间的上下之分只不过是我们的价值观。也许‘神’也有这种观念,但现在它已经死去,这不过是古老的诅咒……”

    卡蒂继续说。她不再是向着古斯塔沃诉说,而是在自己心中不断深挖通过对话得来的主题。古斯塔沃看着她的模样背后流下冷汗。他感觉自己浇灌了不该培育的幼苗。

    “……为一切赋予意义。真是烦恼。要怎样设计才能实现……?”

    卡蒂无精打采地嘀咕。古斯塔沃被某种说不出来的焦躁驱使着插嘴:

    “……喂。我一会儿没说话,你就把视角转到哪里去了?这种问题,不管愁些什么都不是你这种小人物能触及的维度吧?这次对话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被拦住时的胡说八道——”

    “是吗?我不觉得啊。”

    卡蒂表情吃惊地说。她的表情看上去既不是讥讽也不是嘲弄,只不过是纯粹地『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觉得没有意义』。那稀疏平常的模样令古斯塔沃更加焦躁。

    “因为说到世界的设计,那是很久以前‘神’做过的事情对吧?现在再来一次,『这次想要试试略微不同的形状』——会这样想有什么不自然的吗?”

    透明的纯真和傲慢。若是小孩子表现出来确实令人不禁莞尔,但放在这个上下文中却让古斯塔沃感到无比不详。他一开始觉得这个小姑娘不像个魔法师。但现在他明白过来这是个重大的误解。除了魔法师,还有谁能有这样毫不自知的傲慢?

    “不过——确实,要和你们的想法磨合的话很困难呢。和你谈过之后我全明白了。我认为这不是逻辑上的问题,而是单纯的好恶问题。

    因为——你们的神在看到我们的世界时觉得『乱七八糟看不下去』对吧?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同意。”

    卡蒂竖起食指主张,然后又突然翘起嘴角。仿佛是沉浸于浮现在脑海中的幸福记忆。仿佛是在说答案全都蕴含在那里。

    “——这世界明明如此富饶、繁荣、充满各种美丽的生命。居然想要将它全部抹除重塑。嘻嘻——这实在太浪费了,我可不能同意。”

    卡蒂笑着说。这也就是宣告问答结束的结论。古斯塔沃这边也没什么要说的。无法妥协的结果一开始就摆在那里,之前的对话只不过是郑重又徒劳地走了一遍通往那结论的道路。

    “——!”

    古斯塔沃的肌肤感觉到异变,站起来环视周围。他注意到世界在摇晃。卡蒂比他更早明白这个时刻到来,微笑中露出了之前一直藏起来的疲劳。

    “——差不多到极限了呢。……谢谢您陪我说话。托您的福,感觉我的想法整理清晰了很多。”

    “……慢着,小丫头。让我最后问一句:『那是整理到什么程度了』?”

    周围的景色像混入了牛奶的咖啡似的扭曲,古斯塔沃冲口问出一个确认。卡蒂靠着马可,听到这句话转过头来。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我只不过觉得,『也许下次该轮到我了』——”

    她平静地微笑着说。——同时,她们再次被耀眼的光芒包围。

    敌人的防守核心消失了。西奥多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刃风斩裂(因佩杜斯)!刃风斩裂(因佩杜斯)!刃风斩裂(因佩杜斯)!”

    除了加重咒语外还将地表变得泥泞来破坏巨人的平衡,巨人为了维持身体平衡不得不浑身用力,这时又遭受到接连斩击。每一道都不深——但伤口的出血在着实累积。现在古斯塔沃从战场上消失,学生们阻止了用来弥补的输血。这样一来,就没任何事物能够阻止西奥多的杀招。

    “GOO……!”

    巨人难以忍受,用双臂遮住脖子。他这样做是意识到西奥多的咒语准备从上空瞄准颈动脉,但这当然也是西奥多的布局。在巨人主动缩窄视野时西奥多从他的死角钻入怀中,在心窝前停下扫帚。

    “好,『就是这里』。——狂风集结(佛尔提斯) 呼啸撕裂(因佩杜斯) 贯穿前方(库德利塔)!”

    以三节咏唱放出的疾风钻头。钻过体内装甲的缝隙潜入深处,切断了靠近心脏的大动脉。伤口中像大坝开闸放水似的迸发出鲜血,巨人达到失血的界限跪倒在地。

    “虽然是双方都没有预料到的,但这个奇货就让我利用一下吧。……睡吧。”

    西奥多俯视着倒下的巨大身躯说。——不论体内有多少装甲,只要身体构造还是人形就必定存在关节,为了给这些关节留下活动范围,装甲就必须设置空隙。西奥多通过巨人之前的举止和对各个部位的防御倾向看出了那些位置,然后通过失血累积伤害剥夺从容,最后诱导意识完成计划之中的决定一击。他肯定不会花那么多时间等着对方失血倒下。

    “……那么,Ms.奥托还要多久才回来呢?姑且不论内部时间,这边最多再有几分钟就会——”

    西奥多从倒伏的巨人身上移开视线,一边大致推断一边环视周围。在他视野一角,一个集团突然凭空出现。在看出那是从绝界中回来的变异犬人族群的同时,也确认到卡蒂和马可出现在了稍远处。

    “——回来了呢。”

    “小丫头!”

    确认位置的同时古斯塔沃向着卡蒂射出四个光球。西奥多也预料到了他的动作,驱动扫帚贴着地面回收卡蒂——同时向古斯塔沃射出咒语迫使他用“面”来防御。略晚一些飞来的狮鹫莱拉抓住马可的肩膀扇动翅膀,马可配合着边跳边跑。

    “呜——!”

    这是在移动中抵消体重,事先反复练习过的原创移动方式。莱拉现在支撑一个巨魔飞行还只能维持很短时间,像这样马可也使用自己的脚,就能比光靠自己移动时快得多。西奥多一边佩服它们的灵巧一边看向学生。

    “首先要确认一下。『你精神还正常吗』?”

    他一边问一边意识着右手的杖剑。他知道根据情况可能会需要迅速扎进对方的胸膛。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本身只是次要的,要分辨的是言行中是否显现出坠入魔道之人的特征。若是判断学生已经越过了那道无法返回的界线,西奥多便不会犹豫。

    卡蒂感觉一举一动都在被他死死观察,身体也因刚刚行使了和自己能力不符的大术式而充满疲劳,但她依然坚强地微笑。

    “——正常。现在正处于和圣光教团的战争之中,我是金伯利五年级学生卡蒂·奥托。我的职责是在西奥多老师与巨人战斗时牵制其他战斗力。”

    “回答的好。我放心了。”

    听到这有着坚定核心和理性的声音,西奥多微笑。虽然还有长期的疑虑,但他确信卡蒂·奥托至少现在还在那条界线的这一边。同时他将注意力转向后方。看向地面上现在依然带着杀气盯着他们的狗头导师。

    “那边看上去非常生气。你们话不投机吗?”

    “——不……。度过了一段非常有意义的时间……”

    被他抱在手上的卡蒂无力地微笑。她显然非常疲劳,但考虑到她刚刚完成有生以来第一次绝界展开,西奥多判断她的状态还算好。同时,他向敌人射出阻拦的咒语,古斯塔沃在阻挡咒语的“面”的另一边大喊。

    “……劝你还是趁早杀掉那丫头为好,麦法兰!我可以断言,若是继续培育,她必会成为你们自身的大害!”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金伯利原本就有很多这样的孩子,不需要担心。”

    西奥多悠然地接下他的警告,微笑着说。他也非常了解“牢笼圣女”,理解卡蒂·奥托被托付这个绝界是多么沉重的事实。但那又如何?他至今为止见过许多即将坠入魔道的孩子。她只是那些孩子之中特别不简单的一个而已。

    “击杀巨人的目标完成了。——全员,撤退至校舍!”

    听到任务完成的宣告,学生们陆续骑上扫帚起飞,存活的魔兽也在马赛尔的指挥下跟在后面。另一边,因巨人倒下而心生动摇的变异亚人种一时间无法进行有组织的追击,以保护他们为主要任务的异界立方体也必然地动弹不得。这无可奈何地状况令古斯塔沃咬紧牙关。就算是他,只让能够直接指挥的部队追上去也是自杀行为。

    “……苏尔荷——”

    他停下脚步看向倒伏的巨人。他当然也已经发觉——若不是确信胜负已分,西奥多不可能抛下不管。因此,他的朋友已经无法起身,只勉强还留有呼吸,濒临死亡。

    伴随着地面的摇晃,圣光教团主力部队也确认到巨人倒下的身影。看着那情景,老导师艾维特眯起眼睛说:

    “——林妮娅大人,苏尔荷倒下了。”

    接到报告的圣女安静地点头。在失去同胞埃利西奥时留下的泪痕依旧挂在脸上。

    “是吗。……那么,接下来轮到他了呢。”

    林妮娅用平静的声音说。她的任务是哀悼接连失去的同伴——『但这次还没到时候』。艾维特也同样知道,他从远方的战场上收回视线,低声说:

    “你小看他了,麦法兰。……苏尔荷不是我们的使魔。

    他也是<五边形>的大祭司。”

    ——出生时的体重也就是略微高于平均。母亲在怀孕和分娩时极为劳累,但所幸得到周围人的悉心照料,没有产生悲剧。单看这人生的开始,苏尔荷是极其“普通的婴儿”。哭得大声,吃奶顺畅,睡得香甜。在旺盛的食欲的驱使下早早断奶,周围的任何人都从未怀疑他会作为一个健康的男孩茁壮成长。

    道路从他长到一岁时开始偏离。某天早上,母亲醒来看向旁边,发现孩子的手臂从婴儿床里伸了出来。这床是不久前才配合孩子身量制作的。她疑惑地抱起来,发现孩子明显比昨天更重更大。就算是成长迅速的时期,这也有些奇怪吧?母亲感到不对劲,便去找父亲和祖父母商量,但他们反而感到高兴,觉得:“这样才好。一定能长成让大家都仰望的魁梧汉子。”母亲虽然心有疑虑,但当时也暗自咽下,觉得“大概就是这样吧”。他们的生活实在过于质朴,根本不会去怀疑自己的孩子显现出了历史上都极其稀有的魔法疾病的征兆。

    随着时间流逝,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两岁时身高就超过了大五岁的哥哥,三岁时就已经找不到合身的儿童服。食欲超越了旺盛范畴变为异常,原本充盈的小麦储备迅速减少。而另一方面,智力成长似乎较为缓慢。到了五岁也只会说些简单的单词,而且发音非常笨拙僵硬。到了这个地步,家人也发觉了异变。母亲越来越焦急,但还是不敢坦诚地告诉外人。他们的村子不大,“那家生出了个奇怪小孩”之类的传闻绝对糟糕透顶。她必然会害怕偏见和蔑视。

    但愿不要再长大了。与家人的这个愿望相反,苏尔荷的成长越来越快。八岁时身高超过了成人,十岁时头会撞到家里的天花板。到了这个地步,根本不可能藏得住,看到他骨粗肉厚的模样,邻居们开始煞有介事地说起闲话:那该不会是巨魔的孩子吧?

    闲话终于传到了家里。为了获取苏尔荷消耗的大量食物,父亲奋不顾身的工作,从那时起渐渐患上了心病,这个闲话传到他的耳朵里成了致命一击,令他崩溃了。他抓着妻子的肩膀质问:你给我说实话,『这孩子是你和谁生的』?

    人类和巨魔之间无法生出孩子。哥布林和犬人也一样,而且若不借助魅惑,他们根本就不会选择人类作为生殖对象。这个知识在魔法界已经是常识,也传授给了普通人。但即使心里知道,强烈而刺激的信息也会无关真假地在人们之间迅速传播。等到“驻村”发现异变前来查看,从他嘴里第一次告知疑似是“返祖巨人”时,一切都已经晚了。苏尔荷一家已经被整个村子唾弃为肮脏的人家,所有人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终日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苏尔荷现在长得和房子一样高,家人实在无法负担他的食物,他只得忍饥挨饿。他现在无法和家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休息,而就算坐在家边也会隔着墙壁听到父母的争吵,令他手足无措。虽然已经无人关心,但苏尔荷的感情发育正常。他已经认识到,是自己导致了家人的痛苦现状。

    某天半夜。祖父母压低脚步声来到苏尔荷的床前,在脚边对他说:请你消失吧。拜托你在天亮之前远远离去吧。因为你,一切都不对劲了。有你在所有人都会变得不幸。这里是人类的村庄。巨魔就该到山里去和同类生活在一起。

    苏尔荷点头,接过用布包裹的微薄的饯别礼物,静静地向山中离去了。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还带着余温的巨大馅饼——但对他来说还是太小了。这是他最喜欢的食物,很久没有吃到过了。他一下子就明白这是母亲亲手做的,不禁想要沿原路跑回去。但他忍住了,知道不能那样做。他想要将这份母亲的爱意一直抱在胸前,然而还是一口吞下。因为若不这样做,他就一步也走不动了。

    苏尔荷花了两天两夜走向大山深处,终于遇到了栖息在那里的巨魔。苏尔荷见他们的身高只到自己胸口,心想这比想象中要小。他们用一半警惕一半困惑的表情看着苏尔荷,明白他没有敌意后便将他带进村落给他食物。虽然食物的调味令苏尔荷震惊,但他久违地吃饱了肚子,不禁落下眼泪。

    苏尔荷怀念着生母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然而,他明白过来自己无法一直和巨魔生活在一起。——他又长大了。他的身高超过了山中的树木,总有一天会站不起来。每次走路都会疼的膝盖告诉了他这个命运。他早已发觉,自己既不是人类也不巨魔,而是某种更粗糙更不完美的生物。

    苏尔荷在发展到那个地步之前道别。他温柔地推开那些抓着他的腿挽留的巨魔,单手拿着一根圆木代替拐杖,摇摇晃晃地再次在山野中徘徊。也已经不想抵抗饥饿了。若要他吃饱肚子,巨魔们就没得可吃了。苏尔荷决定换做让山中的野兽吃掉自己。认为这是到了将这长得巨大的身体还给他们的时候。

    他渐渐走不动路,跪倒在地,没有坐下而是扑向地面。这样小动物吃起来也方便。

    苏尔荷缓缓闭上眼睛。临终的意识在想些没用的事情:有没有一个地方能接受这巨大的身体呢?他希望能有。否则自己生下来就真的只是为了被人讨厌——。

    “——这里也是……这里也是……这里也是……”

    突然,苏尔荷逐渐模糊的意识感觉到些微的不对劲。有个小东西正在轻拍他的身体。那东西从脚部逐渐向上半身移动,最后来到脸前时发出兴奋的声音:

    “……这里是脸!好厉害,快来,艾维特!轰隆隆的好雄伟!”

    “慢一点,林妮娅大人。太着急的话又会摔倒哦。”

    少女的声音和老年男性的声音接连响起。苏尔荷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两位穿着僧袍的人站在眼前的地面上。在拿着长杖的老人身旁,带着远离尘世气氛的少女柔和地微笑。

    “不过,内心是暖晃晃的温柔孩子。——真可怜,你肚子饿了吧?”

    少女低声说着转过身,老人了然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递给她。老人守望着少女拿着瓶子走到苏尔荷嘴边的背影,从刚才走到头部之前看到的膝盖凄惨的模样推测对方现在的状况。

    “自身重量导致难以直立步行。……是返祖巨人的晚期。虽然是因为有幸得到巨魔收留,但亏他能活到现在呢……”

    “是的。你真的很努力。在我来到之前。”

    少女摸索着找到苏尔荷嘴唇的位置,拔出瓶塞将里面的液体慎重地倒进去。以苏尔荷的巨大身体,那点分量最多也只是润湿嘴唇。然而——其中的甘甜沁透了整个身体。衰弱的手脚开始恢复知觉,模糊的视野迅速变得鲜明。苏尔荷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以他的出身,自然没有听说过炼金术的精髓——秘药的存在。

    “我叫做林妮娅。是在一个叫做圣光教团的集会中处于类似指导者地位的小姑娘。我眼睛看不见,所以才摸来摸去,对不起。”

    虽然还无法动弹,但苏尔荷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少女似乎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开始对他说话。许久没有听到人话,苏尔荷的理解跟不上,困惑起来。少女似乎连这都发觉了,她继续说:

    “……说这些头衔,你也听不懂对吧。所以,我只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少女毫不在意白色的僧袍被泥土弄脏,原地跪下来双手交握。即使是早已远离人世间生活的苏尔荷也能看懂,这是她表示诚意的姿势。

    “我们想要改变世界。为此想要借用大个子的你的力量。”

    这次说的话神奇地一下子就浸透了耳朵,但搞不懂的事情却因此反而增加了。苏尔荷首先就有一个质朴的疑问:世界似乎是把他出生的村庄和这座山都包含在内,而且还要再大得多得多的范围。要——改变它?这位娇小的少女来改变?为什么?

    “因为有很多像你这样的生命。那些孩子们因为生下来的形状和其他人略有不同,便因此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孤苦伶仃。有位大人能够消除这份痛苦,那就是我们的‘神’。”

    光是在心里想着就得到了答案。比起这件事,他更惊讶于还有其他像自己这样孤寂的人。他觉得这非常可悲。但是,少女说,他们终将会从这份孤寂中获得解放。只要“神”到来,一切都会改变。那位大人将会把所有生命都调整为有意义的形状。

    好厉害,苏尔荷直率地想。但他同时涌起不安。之前,他不过是活着就害得家人吃苦。因为不想重蹈覆辙,他又主动离开了巨魔的村庄。在这些人那里会不会也一样呢?是不是没有人会需要他,去了新的地方也只会被嫌弃呢?

    “不会。有很多工作想要拜托大个子的你。你要是能来,大家都会觉得有了依靠。不用担心吃饭问题,我们有很多方法能够准备。受伤的腿也不要紧,‘神’会帮你调整好,让你能够再次走路。”

    “唔——”

    一直安静地守望着他们对话的老人上前一步,展开法衣下摆遮住少女头顶。同时,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那是晚秋深山中冰冷的雨。他自己不会觉得难受,但是不能让普通人少女淋到。

    还有一个人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苏尔荷用力移动还没完全恢复知觉的手脚,像大山苏醒一般抬起身体。他伸出双手撑在少女和老人两侧,将上半身探出来挡住两人头上的雨水。

    他用行动做出回答。啊,少女吐出白色的呼吸。

    “——谢谢你。你愿意做我的屋顶呢。”

    在降下的冰雨中缔结了缘分。失败的巨人成了盲眼圣女的同胞,发誓用他巨大的身躯搭建成保护她远离一切残酷命运的屋顶。

    圣女的话语毫无虚假。她将苏尔荷接带进教团,给了他稳定的位置。不仅如此,还有能够一起休息的同伴,以及他以为再也得不到了的幸福和安息。

    这就足够了。不管将来有怎样的苦难在等着——仅仅这些,就足以成为他献上生命的理由。

    “——愿蒙赐福(■■■■) 使吾以正确之形(■■■■■■■) 成为汝之仆从(■■■■■■)。”

    临终前的最后一口气编织出了咏唱。——苏尔荷天生罹患返祖巨人病,因此有许多制约。他无法像其他导师那样习得丰富多彩的秘迹,前半生也没有魔法师的基础。他的喉咙连人语发声都有困难,最终只记住了一句圣言。

    即使这样,他依旧能够得到大祭司之位,全都是因为他的祈祷比任何人都要纯粹。支持圣女,保护朋友,将“神”邀请到这个世界来——他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愿望。他们的“神”喜爱无垢的信仰。因为没有杂质才是完美之形。因此——当他殉身于这个使命时,他便会被授予相应的祝福。

    ““““““““——?!””””””””

    在返回校舍的途中,所有学生们都感到异样的压力同时回头。那里是一副不可能的情景。那冷酷的现实显示出他们刚才的奋斗全都化为乌有。

    “老、老师。”“那是——”

    “……真头疼。这实在是没想到。”

    西奥多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在他视线前方,巨人用手撑着大地缓缓抬起身体。从虚空中涌出的白色结晶堵住了身上众多伤口,同时也厚厚地覆盖起他巨大的身体。不只是给他穿上盔甲。累积在腰后的结晶主动伸长形成两根副腿,为他的重量准备出应有的支撑。针对现代环境将身体结构的缺陷一个不漏地查出并修补——巨人由此化身成应有的姿态。

    “WOOOGOOOOOOOOOOOOOOOOO!!!!!”

    重生的咆哮响彻地平线。新的身形为四脚双臂。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能使人忆起神代巨人的面容。以勇猛步伐踏遍并净化秽土的白瓷暴虐——<净天使>苏尔荷。

    “你们先回去。……援护已经没有用了。”

    西奥多叫来学生托付卡蒂,驱使扫帚返回战场。只身一人承担起抗拒耸立在前方的神罚的责任。

    “——巨人复活。主席,这下糟了。”

    这个信息也迅速共享给了学生会总部。沃雷的声音里多了紧迫,就连密里根也没有再开玩笑只是点点头。

    “嗯,糟糕。非常糟糕。西奥多老师再不回来——”

    “报告!校内空间出现五处不自然的裂缝!”

    又有危急的报告飞进来。密里根和沃雷猛地转过头,看到的是图书管理员伊斯科·利卡宁正用魔杖抵着地板上的魔法阵。为了感知到各种细微的异变,她现在正将校舍结构和自己重叠在一起,并不断实时处理由此流入大脑的庞大信息。现在已有敌人能够躲开假人恩里科的索敌,即使是强人所难也必须要有她的协助。伊斯科用手背擦掉鼻子里流出的血继续说:

    “我认为其中之一是锁匠。可是,根据情况来看——”

    “嗯,我明白,利卡宁管理员。……即便如此,我们也只能做出应对。”

    距离将<大贤者>被推落迷宫已经过了相应的时间,他的脚步声已近在耳边。再考虑到有入侵者能够在空间结构的缝隙中穿行,那就应该认为这两者已经在迷宫中汇合。法夸尔应当会听取锁匠的情况报告,然后选择入侵校内的路径。到时再散播几个诱饵可以说是极其妥当的判断。

    “——我去!他从哪里出来最糟糕?!”

    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在房间一角待命的泰德·威廉斯忍不下去主动请缨。以他的立场当然无法坐视学生去对付<大贤者>。但是密里根转过身严肃地摇头。

    “我反对,泰德老师。我知道以我的立场无法命令你,但我还是要说,现在不是该将您用过即抛的局面。您该明白吧?按顺序,我该排在您前面才对。”

    教师被学生教训,咬紧牙齿低下头。——她说的是正确的。归根究底,泰德可以代替密里根负责的全体指挥,但密里根无法代替泰德“作为代理校长”做出各种判断,包括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放弃校舍。若是那时没有泰德在,又会令更多学生死去。

    “……唔……!”

    他现在的立场不能轻易涉险。泰德再次认识到这个现实,拼命控制自己。西奥多交给他的责任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密里根看出他的心境,露出无畏的笑容说:

    “不用担心,这种事我很擅长。我会证明给你看,即使是与<大贤者>为敌也能不落下风。——派高年级学生前去!”

    她高声夸下海口做出指挥,指示距离较近的学生分别前往显示在校舍立体地图上的数个点位。其中某个地方会抽到鬼牌——但她不认为那就是绝望。因为通过目前为止的事情经过,密里根正逐渐确信:『在这个时间点上,比起教师,派学生去对付<大贤者>更好。』

    从战斗力方面的信赖程度和位置关系双方面考虑,正在友谊厅休息准备下场战斗的奥利佛等人也收到了密里根的指示。他们立刻沿走廊奔跑,在去往指定位置的途中,雪拉将刚刚收到的战况报告告诉其他两人:

    “——卡蒂从绝界回来了,正和负责应对巨人的其他学生一起返回校舍。就和奥利佛刚才说的一样呢。”

    她最先说出大家最期盼的报告。听到这件事,凯的表情一下子放心下来。奥利佛虽然只是微笑,但内心也和他一样。

    “……害我们这么担心……!那个混蛋,回来我一定要朝着她的脑袋揍一拳!”

    “嘻嘻。……还有一个好消息,奈奈绪击落了敌方空军的指挥官并返回。开战以来第一个击杀大祭司级别的就是她,我们也很骄傲呢。”

    “听你这说法,不是由达斯汀老师,而是由奈奈绪自己打赢的吗?!她又这么乱来……!该不会是去单挑了吧!”

    “你可不能生气哦,奥利佛。只许掉在你的怀里——奈奈绪完美地守住了这个约定呢。这不就足够了吗?”

    听到雪拉的劝诫,奥利佛闭上嘴巴脸红了。看到他和凯的士气充分恢复,雪拉说出了故意留到最后的坏消息。

    “……但是,巨人似乎在一度倒下后又复活。爸爸得晚些才能回来。”

    “……我们得到的指示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情况如此,确实只能由我们来应对。”

    “真不想干啊!我可不会在揍卡蒂脑袋之前死掉!”

    凯找回他固有的乐观说。奥利佛看着他露出微笑,同时心想:巨人的潜力恐怕是超出了预想,但<大贤者>比西奥多先一步返回的情况本身早有设想。他们没有时间畏缩或恐惧,他们接下来的坚持将决定防御的成败。

    然而——在感觉到肩膀上的责任的同时,奥利佛心里也一直有一丝抹不掉的不对劲。雪拉敏锐地看出他流露到表情上的那些,问道:

    “……奥利佛,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也觉得吗?嗯,我也一直觉得。

    法夸尔老师——<大贤者>私通圣光教团背叛了魔法界。从实际情况来看这是事实。……但是。若真是这样,那个人为什么要教我们和异端战斗的方法?”

    奥利佛认为这是个机会,明确地说出了疑问。战斗越是进行下去,这个事实就越显得异常。圣光教团决定在今天对金伯利发起决战。然而身为内奸的法夸尔却主动给他们的行动吹起了逆风。这不是他为了扮演教师才不得已而为之的。虽然法夸尔负责教授的是天文学,但他的职务并不包括那么实战性的指导。

    “不仅是应对几何学体术的方法,他教给我们的知识和技术毫无疑问都是真材实料。这些也都实际在之前的战斗中发挥了作用,毋庸置疑。但是——这和他的背叛行为不一致。若是想要招来圣光袭击贡献金伯利的话,那个人为什么要训练我们……?”

    奥利佛越想心中的疑问就越大。——若是没有法夸尔教授的战斗方法,他能平安活到现在吗?杰拉特肯定要棘手得多。而面对<四边形>琉卡夫时也许会毫无还手之力地落败。这不仅限于他一人。面对圣光教团的攻势,校舍防御虽如履薄冰但依旧能够维持——这个现状无疑要归功于法夸尔。这个矛盾实在难以理解,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那位魔人到底是想要保护金伯利,还是想要毁灭金伯利?

    “——!”

    奥利佛感到魔力的压力中断思考,在走廊中途和其他两人一起停下脚步。在他们面前,火焰冲破教室门喷了出来,紧接着从热气中出现了全身覆盖红色鳞片的四脚龙。那是栖息在迷宫深层的陆生炎龙。

    “——这是……”

    “是五层的龙。恐怕是<大贤者>突击制造的使魔……”

    “也就是说,马上就要来了啊……!”

    三人举起杖剑开始交战。眼前的炎龙也是足够强大的魔兽,但他们不能只关注它。法夸尔已经随时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了——。

    校内空间的扭曲总共有五个,全都有正在附近的本领高强的学生前去。在与<四边形>琉卡夫的战斗中勉强生还的安德鲁斯和欧布莱特也包括在内。他们才刚把负伤的罗西送到医务室,便赶往指示的位置。

    “……是这里吗?好像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欧布莱特安静地打开门进入教室,和安德鲁斯一起举着杖剑不敢大意地搜索室内。和奥利佛他们迎面就遇到龙的吐息不同,这里看上去很安静,但以目前的情况只会让他们更加警惕偷袭。果然,进屋后不久安德鲁斯便感到不对劲,大喊:

    “——是地板!欧布莱特,退后!”

    欧布莱特立刻和他同时向后跳,教室的地板在他们眼前变形组装。解除拟态出现的是粗犷的石制巨躯,也是他们非常熟悉的魔道工学产物。

    “——魔像!?”

    “该是<大贤者>的使魔,目的是在返回校舍前分散战斗力。——风锤击打(因佩杜斯)!”

    安德鲁斯一边推测目的一边咏唱咒语先发制人。在两人没有踏足的教室深处,此时又有几只魔像解除拟态组装起来。这时恰好有其他队伍的三名六年级学生赶到加入战线。

    “看来不是<大贤者>。”“数量挺多的,希望能避免在室内混战。”

    “我们负责引出来!欧布莱特,配合我!”

    “啧!当诱饵的不在就是麻烦……!”

    欧布莱特抱怨着缺少的同伴加入战斗,安德鲁斯一边和他配合一边迅速思考。会不会是躲在魔像内部?有没有可能是用变化混在来增援的队伍里?对手是<大贤者>的话不管怀疑多少都不足够——。

    同一时间。当整个校舍预料到法夸尔即将出现而加强警戒的时候,有两个人影反而潜入了迷宫之中。其中一个是活人,另一个是死人。皮特·雷斯顿原本在校内专心运用侦查魔像,却被假人恩里科叫了出来。

    “——老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战况堪忧,我也得去迎击才行。”

    “不要那么着急。是你之前来过的地方,Mr.雷斯顿。”

    老翁一边说一边跑过隧道,皮特焦急地跟在背后。他极其不愿抛下剑花团的伙伴们离开前线,真心希望能够立刻回去用魔像支援。但他也察觉到,在这个情况下叫他出来,必定是有相应的理由。

    “——!”

    钻出隧道的瞬间,他的预想得到了证明。无数管道从广阔空间的墙上伸出,连接到一个伫立着的带着精金光泽的巨大身躯上。皮特不可能忘记。那东西曾作为他第一次窥探魔道深渊的记忆,烙印在他的眼底。

    “——机械结构之神(Dea Ex Machina)……和那时不同,有下半身。这是完成体吗?”

    “因为我生前已经设计好了呢。建造出来没有任何问题。”

    恩里科仰望着机械神说。区区自己死掉不会使研究终止——这是老翁死后的口头禅,也是最能表达眼前景象的话。恩里科向着敬畏地仰视那巨大躯体的学生,平静地说起来:

    “就像你说的那样,战况不太好。特别是巨人受到强化并复活,绊住了担任他对手的西奥多,这个问题很严重。若是不在意损耗,西奥多是可以立刻攻下,但考虑到后续的战斗,他必须要保留魔力才行。”

    皮特也察觉到形势的严峻程度。现在必须得让西奥多立刻回来,回来得越晚,战斗的趋势就越会向着金伯利的败北倾斜。

    “<大贤者>不久后便会从迷宫返回。现在大卫正在与<四边形>战斗,校内找不到足以对抗的战斗力。……我不过是个假人自然不用说,泰德和两位代理教师也能力不足。返回途中的达斯汀也许能够对抗——但他还得继续负责校舍防空。即使击落了指挥官,依旧会有剩下的敌人从空中进攻,若不以他为主轴防守,恐怕会被击穿。基于同样的原因,也不能调他去应对巨人。”

    “……可以让西奥多老师别管巨人直接回来吗?考虑到扫帚和巨人的速度差,多少能够争取一些时间。可以将敌人引到校舍附近再全力迎击……”

    “我不推荐这种做法。若是巨人到达校舍,我们基本就死定了。你应该能想象到,即使我们在那里打倒巨人,他那沉重巨大的身躯也会覆盖整个校舍。以金伯利这个要塞为轴心的防御战略会完全瓦解。”

    恩里科耸耸肩膀说。他说得好像走投无路,但皮特当然也发觉了。这些都是不考虑眼前这东西得出的结论。

    “即使只考虑胜算大小,也是希望由西奥多负责打倒<大贤者>。于是我们改变思路。——后面的你就明白了吧?”

    老翁咧嘴笑着问,皮特表情紧张地点头。他被叫来这里的意义。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他再次看到机械神时就大致猜到的结果:

    “……只有西奥多老师能够担任<大贤者>的对手。而巨人将西奥多老师钉在了前线。那么,只要有人代替西奥多老师来担任巨人的对手就行了……”

    这话说出来,其中的逻辑不言自明到残酷的地步。恩里科对学生的回答很满意,仰望着机械神笑道:

    “Mr.雷斯顿,你要开开看吗?所幸『燃料』储备充足。可以发挥出最大限度的性能。

    最重要的是——用这个和巨人战斗,肯定会很开心。”

    在邀请的同时机关移动。左右和背后的墙壁展开,露出设置在内部的诸多空间。囚徒们发觉异变,争先恐后地扒住笼子,纷纷大叫着求救。皮特呆立在原地,甚至不敢看向他们。

    他面临决断。是作为人战败而死,还是堕落为禽兽也要抗争。这个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面对的二选一——现在就毫无回旋余地地摆在了皮特面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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