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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大江山大鬼斋式次第

    三月十六日――天将破晓。

    太阳仍旧低垂着,澄澈的天空中群青色的黑暗正渐渐变得稀薄。

    「……果然还是很冷啊」

    天娜孤身一人行走在还残留着冬日余韵的黑暗中。

    她常常行走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或是为了收集那微弱的灵气做成耀,或是呼吸夜晚澄澈的空气——以及,在月光下净化白日的忧郁。

    曾几何时,在散步中她总是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漂泊感。

    如今漂泊感依旧,却不再像过去那样迫切而令人焦虑。

    随后天娜在丸太町桥上驻足,静静俯视着缓缓流淌的鸭川。

    「……抚子的生日,该准备点什么好呢?」

    她低声自语,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扇子坠着的流苏,那精致的玉石挂件默然无语。看样子王贵人还没从疲劳中恢复过来。

    天娜倚靠在桥的栏杆上,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即,视线转向旁边的街灯。

    「那么——你应该有事找我吧?」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啊」

    随着一声叹息,街灯的影子摇曳不止,旋即另一道影子从那里飘然浮现出来。

    紫色的帽子,黑色的夹克——正是菊理冢殇。

    「要是运气好的话我也想来个突然袭击什么的,但果然只是不自量力……先前的直觉完全没错,我根本不可能胜过你」

    殇露出散漫的笑容,在黎明天空的映衬下,她那张血色尽失的面容显得更加苍白单薄。

    「究竟得诅咒别人几年,才会变成你这副鬼样子」

    「……嗯,大概积累个四千年怎么样?」

    天娜稍稍低头,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随后展开扇子掩住嘴角。

    「我探查抚子的影子时……发现了你留下的灵气残渣,正是通过利用它,你才能引导抚子前往乌丸,然而,却不止如此……」

    殇不答,只是随意地抚弄帽檐,目光静静凝视着河岸边。

    「你还在那里留下一道讯息——『今天,这个时间来这里』」

    「……你能好好地解读出来,让我安心不少」

    殇用指尖轻轻抚摸着桥的栏杆。

    黎明时分的辉光跃动在鸭川的水面上。凝视着这景象,殇不由露出微笑。

    「我很幸运。小抚子是个率真的孩子……而像你这样擅长诅咒的人也在她身边。这真是我人生中最棒最美好的三月」

    「你有何目的?你是狱门芍奈的随从——不对,应该是替身吧?」

    「啊!……好厉害啊。你竟然已经知道这么多了」

    「……在最开始的诅咒反弹中,我也反弹给了芍奈」

    殇疲惫地垂下肩膀,天娜凝视着她的手臂,看起来已经治好了,但前些日子这只手应该被重度诅咒给侵蚀了。

    「可是,只有你受到了诅咒。而且比预想严重得多——那么应该是你也承担了芍奈那部分的诅咒,差不多就是这种机制吧」

    「……猜得不错,我家就是那样啊」

    像是要挡住天娜的视线,殇轻轻摩挲着手臂。

    「在菊理冢家出生的孩子之中……被选定为本家随从的孩子,所有人都会被赋予固定的名字。要是女孩就叫『殇』,男孩则是『吊児』」

    「……类似于『去世』『丧事』那样的『悼辞』名字吗」

    「没错。菊理冢家是狱门家的替罪羊——我为芍奈而生,亦为芍奈而死」

    「真是没意思的人生啊。要是我的话,绝对无法接受」

    「呵呵……不管是谁都会厌恶吧,这样仅仅是替身的人生」

    殇笑出了声,那声音里既没有自嘲也没有自暴自弃。尽管面色苍白,表情却满溢着纯粹的喜悦。

    不仅是由于照亮地平线的阳光,更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涌现的灵魂之力,令她的瞳孔熠熠生辉。

    「……你希望我做什么?」

    「别紧张嘛,我的愿望非常简单」

    后背靠在栏杆上,她抬起帽子望向天空。在那笔直视线的前方,只有一颗残余的星星闪烁着。

    「时间不多了那就长话短说——我想要摧折狱门芍奈」

    ◇   ◆   ◇

    清晨——忌火山中流淌着轻快的钢琴音色。

    「原地起跳!一、二、三、四――!」

    配合着手机里流出的曲子节奏,抚子正在做体操。站在一旁的狗郎喊着气势十足号子,同时也活力满满地拉伸身体。

    「统制运动!一、二、三、四——!」

    完成一套体操和拉伸后,狗郎指着玄关方向。

    「嘿,小常夏啊,要不要跟狗郎哥哥一起去零食店玩玩?」

    「要去——虽然很想这么说,但今天毕竟是上学的日子」

    「反正是自习吧?干脆逃课算了,而且桐比等和小萤也不会说你啦」

    抚子用微妙的表情注视着一脸坏笑的狗郎,随即目光转向本宅的方位。淡淡的雾气笼罩着这座不祥的宛如拼木工艺制成的建筑物,一派静谧之色……

    最近这些天,抚子没有看见桐比等的身影,学校里萤火也不在,连续好几天都是自习的状态。

    「……呐,桐比等先生和萤火最近很忙吗?」

    「似乎是啊,他们俩都出门了」

    「两人在做什么?」

    「嗯啊,现在他们究竟在哪干什么呢……」

    狗郎大概并没有说谎,但他巧妙回避了抚子的询问。

    类似于这样的互动,在抚子和狗郎之间已经重复了好几次。

    「平时的话,要是长时间外出都会给我留便条,这次却没有……」

    「桐比等那有句口信,说『万一遇上紧急情况,就仰仗狗郎哥哥吧』」

    看来桐比等把照顾抚子的责任托付给了狗郎……

    这种事情本身在过去也发生过好几次,但是这回连萤火也消失了,怎么都让人有些担心。再加上前些天芍奈的袭击事件,就愈发惴惴不安。

    「桐比等先生平时总会给我留句话但这次……」

    摸着脖颈处的绷带,抚子凝视着本宅,但无论看多久,都没有人存在的迹象。

    不久后,她深深地长叹一口气,朝着自己的仓库走过去。

    「……我去学校了」

    「噢哇,正经崽啊——算了也好。不正经的我要出去玩了,上午去姬路中央公园,中午去平和堂游乐园,晚上则在USI奢侈享受一番」

    「……是得了不在游乐园就会死掉的病吗?」

    抚子到学校去了。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做着准备好的习题。虽然班主任很不正经,平时总是沉迷于打游戏和看动画。就算如此,一旦不在的话反而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过了一会儿,外面变得热闹起来,好像是其他学生开始到学校了。

    抚子暂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专心地注视着上学的少女们的身影。

    零零星星中看到了几个有印象的脸,是前几天被芍奈操控的少女们,笑容明朗的她们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抚子静静地目送她们离开后,回到了座位上。

    习题很快就做完了,也没有别的事情,于是抚子决定放学。

    在公交车上晃荡着的时候,试着用通信软件SEN向天娜发出喝茶邀请。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让她感到很忧心,想要通过跟天娜聊聊天来转换心情。

    马上就收到了回复——『抱歉,现在有些忙,稍后再联系』

    「赶稿子吗……那也没办法呢」

    『知道了』这样回复后,原本以为对话就此结束,没想到天娜又发过来了消息。

    『下次让我来补偿你吧,能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东西吗?』

    「……喜欢的东西?」

    这是个相当唐突的问题。抚子感到困惑,嗵嗵地敲打着液晶屏幕。

    刚准备发送『大鲵』,然而抚子歪头想想,删掉输入的文字,接着又打出『饭』,可是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删掉了。

    费劲想了半天也想不到,虽然哪一个都符合喜欢的定义,但都觉得不太符合天娜想要的答案。

    最终,抚子回复说『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怎么突然问这个……」

    抚子疑惑歪头,但随后还是在最近的公交站台下车。

    正值午后不久,抚子闲得无聊,于是决定去流经忌火山的惊川中钓鱼。在那冰冷清澈的水流中,抚子投下假饵。

    如果顺利钓到岩鱼和甘鱼,晚餐就会变得很丰盛,然而却空军了。

    从中途开始,就只钓到撕扯下来的和服袖子,而且全部都是有着相同的华丽熨斗图案的袖子。此外,还从上游方向传来了童谣的合唱声。

    「……该走了」

    当歌声渐渐靠近时,抚子迅速归家了。

    耳边倾听着忌火山深沉的静寂,抚子独自准备着午餐。

    将太岁星君的肉解冻一部分,做成很粗的绞肉。随后把磨碎的生姜和切碎的葱放进去,同时加上酒和溶解的马铃薯淀粉,熟练地将这些糅合捏成团子。

    菜饭、萝卜和油炸豆皮制成的味增汁、太岁星君的肉丸,再配上狱门家秘传的腌菜——午饭就做好了。

    只有一个人的餐桌上,抚子拿着筷子进食。加入萝卜叶煮出来米饭口感十分清爽,令人陶醉;滋味丰富的肉丸每嚼一下,甘美的汁水便满溢而出。

    「……差不多该找下一个猎物了」

    装着太岁星君肉的托盘只剩下一个,虽然在吃得相当节约,但也快消耗光了。

    可是最近虽然遇到了怪异事件,却并没有收获。

    三月上旬的天邪鬼也好,上周的青行灯也好,都不是抚子能吃的妖怪。

    回想着这些事情,抚子突然停下筷子。

    「……最近,好多鬼啊」

    天邪鬼是有着悠久历史的鬼,而青行灯则是支配着百物语的鬼。在青行灯栖息的行灯座里,也遇见了百目鬼。

    话说回来,雪路曾提起过一件令人在意的事情。

    尽是很难搞定的妖怪——这样说着的雪路列举的妖怪几乎全都是鬼的后裔。

    「偶然?还是……」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狱门芍奈和菊理冢殇的面容。

    狱门家是地狱之鬼的血族。在这样的家族起纷争的同时,鬼们也变得狂暴起来。

    很难认为其中没有关联。抚子面露严峻之色,喝了一口焙茶。

    「……确实需要确认一下呢」

    用完饭后,抚子立刻踏入某个场所。

    这是被称作『狱门文库』的书库。从表面来看,它只是个非常巨大的土仓库,然而内部却无穷无尽,也不知道有多少藏书。

    书、书、书——打开门扉的瞬间,陈旧的纸张和墨水味扑面而来。

    抚子一直被禁止进入宅邸内,但只有这里因为学习的缘故,是唯一可以进入的地方。

    「鬼活跃化的原因……如果能在这里找到一些线索就好了」

    随手抽出一本书,专心地翻开。

    首先找到的是狱门家的家史,详细记叙了狱门家流血的历史。龙胆的蛮横、向日葵的偏执、椿的冷淡、华珠沙的恶逆非道——。

    越是往前翻,模糊不清的地方就越多,淡然记述着几乎像是神话一样的故事。到了最后开始用一种谜之语言记载,抚子便合上了那本书。

    随后翻开的书记录着狱门御前的前半生。

    据说——狱门御前的母亲是地狱之鬼,父亲是无耶师。怀有救世之愿的父母死于非命之后,御前便反复作恶,直到最后被斩首。

    然而只有一颗头颅的她仍嘲笑着官吏们,最终变成世间之敌的大鬼。

    「……这个也没什么联系」

    新翻开的书本一摸上去就传来一阵震颤。

    「这本书……是我以前读了被骂的那本」

    如血般红艳的封面上写着『鬼仪大全 风之卷』。

    大约三年前——抚子渴望变得更强的时候,找到了这本书。那时候跟桐比等的对决,她输得比现在惨多了,而且也经常放跑妖怪。

    这本书记载了狱门家所使用的咒术的详细内容。

    以血绘制的奇妙咒符、用途各异的蛊毒配方、灌输婴儿以作替身的诅咒、简练的妖刀锻造术、吞噬骨灰将他人分灵吸入己身的禁术、以及——。

    「……有了,磷器」

    磷器——据说这是狱门家所使用的极为强大的武具。

    这卷书并没有记载磷器的外观和制作方法,只是说这种武具的特点是殷红如血,而且会挑选使用者。

    只有被选中的使用者才能完全契合磷器,并且随心所欲地驾驭它。

    磷器会赋予使用者一种与『鬼』相称的力量。它跟六道锁链齐名,作为狱门家的恐怖咒具之一,广为众人所知。

    『我也想要磷器』

    当抚子第一次打开这本书,向桐比等如此央求道。

    接着,桐比等如此回答——『……不许再说这句话』

    同时射过来的是叔父十分恐怖的眼神,至今为止,抚子第一次对他产生如此强烈的恐惧。当他伸出手时,甚至觉得自己的头会被拧掉。

    桐比等把手放在胆怯的抚子肩上,罕见地用一种安抚的腔调说道——。

    『那种东西已不该再被制造出来。要说为何——』

    「抚子,宴会要开场了」——某人叫道。那人的气息和桐比等有些相似。

    抚子肩膀猛然一颤。不知不觉间,她似乎背靠着书架打了个盹。膝盖上还夹着一本摊开的鬼仪大全。

    「……我居然睡着了,这可不好啊。还做了个奇怪的梦」

    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

    抚子环顾着由着成千上万书籍构成宛如城堡般的书库,露出无奈的神情,摸了摸脖子。

    「我明白了,说到底光靠我一个人根本调查不清楚」

    抚子走到外面时,西方的天空已然染成一片通红。

    定常的忧郁静静地笼罩着黄昏时分的山,只听得到风吹树木婆娑的声音和乌鸦匆忙归巢的叫声。

    不——抚子视线上移,还有一种比乌鸦振翅更加响亮的翅膀拍打声。

    转瞬之间,眼前便有个身影飘舞着落下来。

    「哟,小侄女」

    狗郎轻飘飘地挥手,带着个人气角色外观的爆米花瓶,两只手挂满了各种游乐园的购物袋。

    「不是说要玩到晚上吗?」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作为小常夏的照顾者,我在乘坐观光摩天轮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是、是吗……那、谢谢了」

    「比起这个,你怎么了?怎么会到书库?明明在外面胡闹更有趣吧」

    抚子直直地注视着那双愉快地闪耀银光的双眸。

    「……呐,狗郎先生。最近,到处都有鬼在骚动」

    狗郎没有说话,口中嚼着刺激性的跳跳糖,用玩味的表情盯着抚子。

    「你已经知道原因了……所以,才会在这儿对吧?」

    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抚子下意识回头看,视线前方是一群仿佛逃难般飞走的乌鸦,黑色翅膀瞬间消失在赤色的夕空下。

    「……算了,我不演了」

    在飘舞飞散的羽毛中,狗郎叹息一声。

    嘴唇上扬勾勒出一道温和的弧度,然而他那映照着抚子的眼珠,有些像是一颗冷漠的玻璃珠。

    那是天狗独特的虚无眼神——那会引发生理性不安的目光,令抚子胸中鼓鸣。

    「果然啊,我根本不适合隐瞒」

    狗郎缓缓摊开双手,随即原本挂满双手的物品就像是落入水中的颜料一样迅速消失。

    无视下意识警戒的抚子,狗郎露出满是疲惫的笑容,摆弄着他的帽子。

    「明天将举行大鬼斋,鬼们就是因此而躁动不安」

    「『鬼斋』……也就是说鬼的法事吗?鬼斋这个词在鬼的血族中,通常是跟葬礼祭祀一类的仪式相关联……」

    「嗯嗯,当然这可不是普通的鬼斋——我说过了,是大鬼斋」

    狗郎掀开披风,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卷轴,瞬间卷轴便在空中展开,纸面上描绘的是抚子曾经见过的故事。

    扮作在山伏的武士们、坐落在深山的鬼之城、旦暮沉迷于宴会的鬼——。

    *山伏,指在山野中修行的僧侣。

    「酒吞童子——自伊吹山的神那里获得灵验后,便坐镇大江山成为怪力乱神的鬼王。在被源赖光设计杀害后,为了慰借酒吞童子的魂灵而开始的宴会,就是大鬼斋」

    「换句话说,就是为酒吞童子举办的法事」

    这个由来实在过于宏大,抚子不由屏息一瞬。

    「这个事情啊,本来就只是荒唐胡闹罢了」

    狗郎一边看着有些滑稽的鬼的姿态微笑,一边将展开的卷轴卷回去。

    「没什么严肃的事情。酒吞那混蛋最喜欢穷奢极侈的宴会了,因此才会把永远举行那样的宴会当作对他的祭奠……起码最开始举办宴会的鬼们是如此相信着」

    「……现在不一样了吗?」

    抚子问道,随后狗郎有些悲伤地笑了笑,深深压低帽檐遮住眼睛。

    「毕竟是自大岳丸以来——又一位被称作鬼之王的男人的法事。受此影响,也渐渐地牵扯到一些复杂的事情,比如政治啊、面子啊……」

    狗郎的脸藏在帽子下面,看不见表情,然而说出的话语却冷冷的。

    「嘛——换句话说,也是酒吞童子的继承者争夺战」

    随着黄昏时分的天色逐渐昏暗,突然有暗云涌了出来。

    忌火山中微微弥漫着雨水甘甜的气味。不管逐渐变得湿润起来的空气,抚子仍全神贯注地听狗郎讲话。

    「我啊,来这里就是为了传递消息。下一次的大鬼斋,将会有怪事发生」

    「怪事——什么事?」

    ————抚子,宴会要开场了。

    不知为何梦中听到的低语忽然回响在耳边,胸中充满一种奇妙的不安感。

    狗郎啪地一下甩开披风,不知从何处又掏出一本黑色皮革封面的书。

    「你知道鬼竞吗?」

    「知道,鬼的血脉之间互相争夺财产的游戏。……虽然我没参加过」

    鬼竞——那是比碎鬼更为激烈的游戏。

    因是流传已久的游戏,衍生出很多不同的形式。不过大体上划分为『主』和『贼』两方势力,互相争夺财产这点是共通的。

    主方守卫自己的宝物,而贼方则狙击主方的宝物。这场竞赛在限定时间内进行。

    基本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规则。

    贼方夺取宝物,主方守护宝物。为此不管什么事情双方都可以做。正因如此,鬼竞总是血流成河,甚至有人死去也不足为奇。

    「对鬼来说,这游戏也具备某种仪式性的意义。比如有些会在家庭内部进行鬼竞,获得宝物的人便能成为一家之主」

    「嗯嗯,所以说大鬼斋也是因此要进行鬼竞——啊,找到了」

    狗郎翻到某一页,然而却没立刻展示给抚子。这个轻妙洒脱的男人罕见地露出像是有些踌躇的样子。

    「明天大鬼斋的主持者是啮牡丹——也是啮家的女主人」

    「……牡丹?」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抚子的内心骚动起来。

    「啮家是酒吞童子后裔中的一支,也是被称作宝物管理者的家族。他们按照传统,向具有参加资格的无耶师血脉发送邀请函,并公布了将要在鬼竞中展示的宝物」

    鬼竞的主方会在鬼竞开始前公示游戏中使用的宝物。

    贼方则参考这个信息,制定夺取宝物的计划。如果在限定时间内,贼方持有了至少一个宝物,那么无论胜败如何,那个宝物的所有权便赏赐给贼方。

    这是一种惯例,主方在称赞贼方勇武的同时,也展现自己的宽宏大量。

    为了展现鬼的勇武和风骨而举办的仪式——这就是鬼竞的另一面。

    「这次公示的宝物有六件,其中五个无关紧要。只有剩下的那个——」

    狗郎闭口不言,将那页纸放到抚子面前。

    纸上写着庄重而夸张的问候语和详细的说明,此外还列出了六个宝物的清单。

    『童子御噛的兜』『灵药兵士群』『酒吞党涅盘图』『土蜘蛛的首饰』『桥姬的金轮』——。

    ————『狱门柘榴御息女 狱门樱子的发饰』

    「……哈?」

    「这份邀请函是决定不参加的恶路王的血族转让出来的。至于狱门家原本的邀请函则不知为何迟了很久……迟到的原因,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吧」

    啮家不愧是号称宝物管理者的家族,清单上还列出许多神秘且稀有的宝物。

    在其中一处,不知为何,母亲樱子的名字也在其中。

    清单上还附有照片,那是一件装饰着樱花和水引的精致发饰。都不用看附带的说明,就知道这件物品是用心制作的。

    *水引,水引是指用于祝贺袋、不幸袋、赠品包装纸等上的装饰绳。

    「……正如你所知道的,鬼竞时若贼方夺取了宝物,所有权便转移到贼方身上」

    抚子完全没听进去狗郎的话,那双赤瞳只顾着在清单反复上下挪动。

    然而,在那里。无论从头到尾看几次,那里都印着母亲的名字。

    「也就是说——你母亲的遗物成了战利品」

    落雷。眩目的雷电撕裂青黑色的黄昏天空,贯穿山林深处。如同咆哮般的雷鸣震撼着山中的空气,留下危险的余韵,旋即消失在一片静寂之中。

    然而,抚子的心中却无法平静。

    睁大的眼睛闪耀着赫赫之光,抚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呼吸灼热,夹杂着摇曳的火焰。

    「…………竟然敢」

    仿佛与少女的愤怒相呼应,春日的暴风雨席卷而来。

    ◇   ◆   ◇

    随着雨的到来,狗郎跑去街上喝酒了。走前被告知要在午夜之前回来。

    「……大鬼斋在哪里举行?」

    「首先,你自己得想明白」

    留下含糊的话语,狗郎便出门了。

    抚子独自一人留在忌火山。

    抚子没有吃饭,躺在昏暗的房间内,静静地听着雷雨的声音。

    二楼的窗玻璃反复被敲打着,看不见身影的狗在仓库外面连续不断地吠叫,到了最后山中回荡着诵经声,房顶上传来女人的笑声。

    「吵死了」——发牢骚的瞬间,异样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只有哗啦啦倾泻而下的雨水声和雷鸣响彻天地。在一片紧绷的寂静中抚子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跨过冷若冰霜的地板。

    打开衣柜的最底层,目标物被仔细包裹并封存着。

    那是一件有着精致樱花图案的友禅衣物——当抚子在火葬场被捡到时,这是她唯一穿在身上的衣服。抚子轻轻抱住了这件据说是母亲曾穿过的衣服。

    冰凉的衣物带着一股樟脑丸的香气,然而还有某种微弱的气味。

    那是自己的香气吗?还是母亲残留的香气?

    刹那间,意识飞入炎之梦。

    ————sa、ku、ra、sa、ku、ra……。

    昏暗的和式房间内,有一位白发女人如梦游般弹着琴,那纯白无瑕的头发长得甚至流泻到榻榻米上。穿着樱花图案友禅的肩膀,纤细得几乎快要破碎了。

    女人生前就是这副模样,总是精神恍惚,甚至无法好好说话。

    会突然笑出来,接着又开始哭,直到最后昏昏沉沉地睡着。

    如果没有和初代一样的赤瞳存在,她早就该被勒死了。

    狱门家对她束手无策,于是把她关进了仓库。唯一慰借是一把快要坏掉的琴,而与她发生接触的,只有一个不受欢迎的弟弟。渐渐地,连她的姐妹们都开始蔑视她。

    于是这个女人——狱门樱子便被当作不存在了。

    「……为什么」

    漏出细微声音的瞬间,雨声又回来了。

    在那不幸生命的尽头,又因为自己而横死。至今都没能向母亲道歉,而明天,母亲的遗物甚至还会被某个人夺走。

    「这种……这样的事……」

    抚子把脸埋进衣服里,紧紧咬住牙关。

    随后,她强而有力地抬起头。因那已无法抑制的心火,瞳孔燃起的赫赫火光愈发明亮炽热。

    「……绝对无法容许」

    抚子把母亲的衣物小心地放回衣柜里,激动地站起来。

    「明天是十七号……鬼的仪式绝大部分都在深夜举行,因此鬼竞大概率也会在夜深时分进行。是为了配合春彼岸吧,那地点一定在……」

    抚子盯着发出青白色光芒的手机屏幕,发出像是梦呓般的低语。

    「……大江山。曾是酒吞童子的根城所在」

    *根城,作为根据地的城,主将的居城。

    连绵不绝的青翠山峰,威严的鬼瓦,随后是奶白色的云海——在搜索页面显示的众多图片上,抚子用指尖嗵嗵地敲打着屏幕。

    「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地方有妈妈的遗物……」

    正如狗郎所说,这一切早就能明白了。只有狱门家的邀请函迟到的原因——啮家女主人的名字,已然将这一连串事件之间的联系揭露出来。

    「啮牡丹——狱门牡丹,是她为了将我们这些本家人引诱出来而设下的陷阱……!」

    恐怕芍奈会在抚子面前现身,也跟这场大鬼斋有关。

    大鬼斋中鬼竞的胜者,就会成为酒吞童子的继承者。那即意味着坐上鬼之顶点的宝座。对芍奈和牡丹而言,大概是极具诱惑力的地位。

    接着如果消灭掉本家的抚子和桐比等的存在,得到下一任御前地位的事情也稳如泰山。

    芍奈——还有作为母亲的牡丹,便能作为鬼之王君临天下。

    「这种、就为了这种事……」

    仅仅为此,就把母亲的名字和遗物当作诱饵抛出。

    腹部深处愤怒地颤抖着,与轰隆的雷鸣相共鸣,身体像是要从内部爆炸开来。抚子向着天花板呼出炽热的吐息,在满腔情绪的驱使下开始行动。

    她取出包,在一边整理旅行的必备品——。

    一声微弱的手机铃声响起,抚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睛瞬间睁大,掏出手机。

    「……天娜,有什么事吗?」

    『唔……没事,没什么大事,我想问你明天要不要一起出门』

    「要是白天的补偿,就不用在意了。而且,我明天——」

    『你要去大鬼斋吧?』

    抚子瞬间屏住呼吸,在电话的另一头,能听见天娜在轻轻叹气。

    『果然如此,从声音的语调就猜到了』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的耳朵很灵嘛,掌握各种各样的信息是生存的诀窍,先不提这些……明天的大鬼斋,我也要同行。白天就是在准备这些事情,所以才费了不少时间』

    「不行!你想什么啊!」

    面对语调宛如流水般自然的天娜,抚子下意识摇头否定。

    「大鬼斋是鬼之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说不定,连真正的鬼都可能混进来!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不能连累你——」

    『……忘了吗?我们是共存共荣的』

    听到那如玉石滚落的笑声,抚子瞪大了眼睛。

    看不见天娜的面容,但对于胆怯的她来说,鬼之宴必然是恐怖的。然而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却比平常更加游刃有余。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如果你在大鬼斋中下落不明,我蒙受的损失恐怕难以估量,这种事情可不行,而且……』

    「而且?」

    『……你的母亲遭受损害,从我的立场上来看也是无法忍受的』

    那是低沉而阴翳的声音,如同从黑暗的深渊中发出,让人不由窜过一道寒意。

    随后传来的声音,已恢复平常的语调。

    『所以,别想着抛下我哦?我可是相当执拗的,还会纠缠不休地作祟……』

    「真是让人头疼呢……」

    天娜看似语气飘然洒脱,实际上却说得十分恳切,面对这样的她,抚子小小地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窗外变得安静下来。雷鸣渐渐远去,雨势减弱变成绵绵细雨。抚子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的情绪也在慢慢平息。

    「……你能帮我吗?」

    「冇问题——我会比源赖光做得更出色」

    淡淡的月光从云隙之间洒落下来。

    隔着窗凝视着那朦胧泛白的景象,抚子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微笑。

    ◇   ◆   ◇

    ————深夜。

    已准备妥当的殇,细心地为熟睡中的芍奈掖好毛毯。

    简单地整理好被褥,殇再次环视了一圈房间。

    芍奈的房间如果放任不管,总会弄得很乱。芍奈平常没什么空闲,只会把东西胡乱地塞成一团,却不好好整理。

    一起生活时靠着殇的唠叨和打扫,这个房间才得以保持整洁。

    「……要是弄得太干净漂亮,很快就会暴露吧。这种程度就行了吧?」

    殇耸了耸肩,低头看着芍奈的睡脸。

    眉心紧紧皱成一团,最近几天总是这样,大概是紧绷过头片刻都不得放松。

    「……真是的,这样下去会留下皱纹哦」

    轻轻戳了戳芍奈聚拢的眉心,殇慢悠悠地穿过房间走到另一边。

    芍奈的桌子上杂乱地堆满了各种参考书和课本。在那旁边靠着琴袋,从中取出芍奈的原声吉他。

    稍微调下音,殇静静地开始演奏。

    那如柔和夜风般的音色似乎舒缓了芍奈的紧张,呼吸变深,眉心刻着的细纹也渐渐消失。

    殇凝神低头,手指专心地编织着令人沉浸的音色。

    ————听见脚步声响起的瞬间,殇停止了演奏,看向门口。

    不用看也知道站着的是谁。

    在她进入房间之前,殇决定自己先出来。

    放好吉他后,殇最后再一次整理好芍奈的被褥。芍奈脸色安详平静,即便在清醒的时候,她也从未展露过如此温和的表情。

    「……晚安,芍奈」

    朝缓缓呼吸的她笑了一下,殇便离开了房间。

    那华灯璀璨的走廊里,只有一个人影——身着丧服的女主人冷漠地注视着她。

    「准备好了吗」

    「嗯嗯,差不多已经收拾好了哦」

    「……天刚亮时,你好像出去了一趟呢,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在狱门抚子周边探查,希望能借此帮助芍奈,不过却只是白费工夫……嘛,剩下的交给芍奈自己搞定吧」

    从那蕾丝面纱后面,能感受到类似于审视的目光。

    然而,殇却安之若素。与狱门本家的芍奈不同,分家的殇不管撒多少谎都不会动摇,已经习惯用扑克脸隐藏自己。

    「既然这样,这次就为芍奈作出贡献吧」

    「嗯嗯,牡丹大人——诶,哇!」

    想跟在丧服女人后面继续走时,殇却摔了个狗啃泥。

    「……你没事吧?在这种状态下,真的能派上用场吗?」

    「啊,抱歉……只是贫血而已,没事的」

    手撑在红色的地毯上,殇露出有些抱歉的笑容。

    丧服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踩着发出喀喀声的高跟鞋走了出去。走廊里灯的火焰照亮她的身形,细长的影子摇曳着。

    像是追赶摇曳的影子一样,殇也跟了上去,瞳孔熠熠生辉,嘴角露出悠然的笑容。

    「…………嗯,没事」

    ◇   ◆   ◇

    第二天清晨——天空清澈明朗,完全看不出会举行鬼之宴的迹象。

    抚子细细地享用了早餐。今天的早餐是满满盛了一大碗的米饭、白菜和油炸豆腐做的味增汤、色泽鲜艳的煎蛋卷以及用嫩竹笋做的土佐煮。

    *土佐煮,一种煮物料理,是土佐地方的名物。它是将削成薄片的鲣鱼干与蔬菜等一同用酱油煮制的菜肴。

    在用食物的滋味充分慰借心灵后,抚子决定立刻去见天娜。

    「――早啊,小小姐」

    「狗郎先生……」

    狱门本宅正门——狗郎坐在桧皮茸的屋顶上,懒洋洋地抬起自己的帽子。

    抚子犹豫一瞬,很快便果断地瞪回去。

    「我、要去——」

    「去吧,路上小心」

    那轻飘飘的回应,让抚子瞬间眨了眨眼。狗郎摆弄着帽子,露齿而笑。

    「我不打算阻止你,毕竟也阻止不了你——那,知道要去哪里吗?」

    「大江山……对吧?」

    「没错,大江山。就在酒吞童子曾经的宫殿附近,如今有一个秘密的根城。名字叫做『御陵馆』——是一座有着奇异鳞状图案的洋馆」

    「……明明之前瞒着我,现在却这么轻易就说出来了?」

    「只是故作神秘而已,我本来就讨厌隐瞒这种事情」

    不管惊愣住的抚子,狗郎迅速挥挥右手,接着,伴随着叮的一声锡杖自虚空中显现。他一边玩着锡杖,一边语气愉快地说。

    「虽然这样子了,但我一开始还是打算守约的。桐比等他们说『如果在事情结束前,你一直照顾小姐,那之后想要我们陪你玩多久都可以』」

    「……我觉得是选人失误」

    「呀,所言极是。只不过,你也知道我很好斗,要是能跟桐比等打架,感觉也不坏……突然这样意识到了」

    那一排锐利的尖牙闪着光,狗郎拿锡杖敲着肩膀,露出如恶魔般面孔笑了。

    「破坏约定什么的……和超级生气的桐比等打架绝对更有趣吧」

    「哎,真是不知死活……」

    「天狗眼里没有性命哦,毕竟我们总是任凭冲动行事」

    狗郎毫无顾忌地高声笑着,将披风啪地一下掀开。

    一阵风吹过。紧接着,一张纸片轻飘飘地飞舞着落到抚子眼前。

    「这是御陵馆的位置和进入方法。嘛,如果有邀请函的话就没问题」

    狗郎打了个大哈欠,随后懒散地躺倒在屋顶上,用帽子盖住自己的脸。

    「我等醉意醒了之后再去,我们就在那边见面吧」

    「……嗯,再见」

    抚子露出苦笑,看着陷入熟睡的狗郎,随即转身离去。

    她与天娜在七条大街会合了。本以为会直奔大江山,但与抚子预期相反,车子开向了某处网咖。

    「稍等,天娜?你打算做什么?」

    「唔……因为我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以这种状况,肯定很难行动哪」

    天娜用钥匙锁好单间的门,把看起来就很重的旅行袋放在地板上。

    「而且,你也不太想作为狱门家的人而受到瞩目吧?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把你从『狱门抚子』改造成别人」

    「所谓别人……就是乔装吧?」

    崭新的化妆品、各种饰品、塞满衣物的压缩袋——抚子注视着天娜那逐渐排列着的乔装道具,缓缓摇了摇头。

    「这样根本不行,我连假名都不能使用哦?」

    「别担心,统统交给我。别看我这样,但对于欺骗和迷惑可是专家中的专家」

    「我觉得你看起来就很擅长啊……?」

    「……有些事你想想算了,但别说出口」

    天娜像小孩子一样撅起嘴唇,伸手摸向抚子的头发。先摘下瞿麦花的发饰,随后利落地将头发整个向后梳起。

    「等等,天娜,我还没同意——呀」

    「怎么了,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啊」

    天娜一边熟练地用湿纸巾擦着抚子的脸,一边讲道。

    「听好了,抚子……把这看作某种武装」

    「呃、武装……?」

    「讨伐酒吞童子的源赖光,在进入大江山之前乔装成修行者。要是引用这则轶事,乔装在对付酒吞童子的后代们这件事上就有很大可能性占据有利地位。在神话中,连日本武尊也曾以女装打败过敌人。从这些故事可以看出,化妆和乔装等事物有着类似于咒术的意义……」

    「乔装之后就会变强吗……?」

    在滔滔不绝灌输的话语中,抚子的头感到一阵阵眩晕。

    天娜露出令人迷醉的笑颜点了点头,如致命一击般凑近抚子的耳边低语道。

    「没错,你将从现在开始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很想要吧、力量」

    「我想要、力量……」

    「很好,难得准备了这么多东西……稍微拿出点真本事来干吧」

    天娜一脸满足地点点头,细致地为抚子的脸涂上化妆水渗进肌肤。琥珀的双眸充满前所未有的愉悦之色——不对,远不是简单的『愉悦』所能形容的程度。

    「天、天娜……?」

    肌肤上传来透骨的清爽感,抚子不由频频眨眼。

    舔着光润的嘴唇,天娜的手灵巧地抚过抚子的下颚,靠近因不安而紧张着的少女的脸,定定地凝视着她——那完全是看待猎物的目光。

    「呵呵……真是越来越愉快了啊」

    随后,抚子意识到了。

    令万物变化的神骗之力——即便不使用那种力量,天娜也拥有令人变化的本事。

    ◇   ◆   ◇

    大江山——这座山位于丹后半岛的南部。

    主峰千丈岳与平缓的群山绵延,是为大江山连峰。这个区域与同样存在于丹后半岛的天桥立、世屋高原,合在一起被指定为丹后天桥立大江山国定公园。

    *国定公园,是由日本政府指定的自然保护区。

    这座以美丽云海而闻名的山,自古以来就与非人的存在有着深厚的联系。

    土蜘蛛、三上岳的三鬼、以及——酒吞童子。

    日暮时分——抚子和天娜来到了这古来便是鬼之住处的地方

    「……真了不得啊」

    抚子看着自己映在曲面镜中的身姿,感叹道。

    镜中是一双湿漉漉的红茶色瞳孔,原本眼睛中的赤色被掩盖掉不少。

    抚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名学兰服姿态的少年。

    *学兰,是一种黑色立领、硬挺布料、有一排扣子的男生制服。

    她的容貌没有太大变化,穿着学兰服和衬衫的身体,实际上也还是少女纤细的躯体,但不知为何如今看起来就像是少年一样。

    「头发也变短了……这并不是真的剪短吧?」

    「是的,利用一些妖术和我出色的化妆技术,制造出来的临时外貌。不管是外表还是触感都进行了伪造,总之不会被识破的」

    「好厉害啊、真的是……」

    抚子变换着镜子的角度,反复确认自己的姿态。脖子上的伤痕涂抹了好几层粉底,总算看起来不显眼了。

    「不过,为什么是男装?」

    「利用对方先入为主的观念反其道而行之。而且,所谓的人类只要有些细微的变化,他人便很难分辨出来。像这样伪装成异性,一般很难被察觉。——话说回来,我这副帅气的外表怎么样,相当不错吧」

    笑着的天娜和抚子一样都是一身男装。

    黑发高高束起,琥珀色的双眸用圆形的太阳镜隐藏起来。黑色西装包裹着修长的身材,脖颈系着浮夸的领巾,用这种方式进一步巧妙地掩住胸部。

    「……虽然很帅,但是也更可疑了」

    「什么?嘛、算了……比起这个,你还记得事前的准备吗?」

    「嗯……我是大鬼斋的参加者,而你作为我的协力者参加大鬼斋,对吧?」

    「没错。这次的鬼竞只允许有一个协力者,所以这点没问题。而且这次的鬼竞将以酒吞式进行——你带宝物了吗?」

    「是的,已经准备好了」

    酒吞式鬼竞——如字面意思,由酒吞童子所设计的传统鬼竞。

    这个鬼竞中不仅是主方连贼方也会携带一件宝物。

    比赛中,贼方绝对不能放弃宝物。如果贼方的宝物因某种原因从贼方手中丧失,并在在剩余的限定时间内无法将宝物夺回,贼方就算失败了。

    从主方那夺取,或者从其他贼方那夺取。一边夺取,一边守护;一边守护,一边夺取。

    在所有的鬼竞中,这是最为激烈的攻防规则。

    「……现在我手中持有的东西中,最有价值的应该是这个」

    从学生包中,取出不锈钢的托盘。当打开封着咒符的容器时,出现了冒着寒气的蔷薇色肉块——这是太岁星君最后的一块肉。

    「冇问题。以价值来说应该是完美的——一旦鬼竞开始,我们优先确保发饰,无视其他宝物,只要小心贼方和主方的干扰」

    「不过,确保之后要怎么办?」

    一边把托盘放回学生包内,抚子一边问道。

    「只四处乱窜逃跑是不行的。在鬼竞中那样的消极行为会被认为是人类才会做的事情,因此必须避免。因为鬼是好斗的存在——」

    「没道理要我遵守鬼的规则。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不满,但这里还是按照狐流来做吧」

    「……狐流、是怎样的感觉?」

    「就是彻底的欺骗。在时限到来之前随便地进行一些小冲突,同时依靠我的幻觉和你强健的奔跑能力,不管怎样都要存活下来。不管胜败如何,只要持有发饰的所有权就是我们赢了。如果有必要,现在这副样子代表的家伙死了也没关系,以另一种模样从馆内逃脱也是行的」

    「好、狡猾……」

    「真失礼。请说我擅长生存战略——那么,差不多该走了吧?」

    抚子虽然有些发愣,但还是跟着天娜走了出去。

    据说曾经酒吞童子在大江山的洞窟里建造了一座不可思议的宫殿。那被称作『鬼之岩屋』的洞窟至今还存在着,敞开无限宽广的深渊洞口。

    然而,御陵馆似乎建在离那里较远的地方。

    渡过新童子桥,经过据说赖光在消灭鬼之后坐过的岩石,以及在对面的鬼在跳下之际印刻的足迹。

    随后,在抵达千丈岳的山林时,天娜突然制止抚子。

    「……怎么了?」

    「不对劲……似乎要发生些麻烦的事情」

    天娜哗啦地一声展开扇子,抚子也紧随其后攥紧六道锁链。

    感受到一阵犹如雨中花般的香气——紧接着,从森林深处涌现出透明的奔流。

    「莲花摇笼・一瓣——!」

    抚子立刻将人间道锁链形变成钢制盾牌,想要护住天娜。

    风穿透了盾牌。风压并不迫人,但当看见风中夹杂的青白色光芒,就算是抚子也不由大吃一惊。

    「水、水母……?」

    各种各样的水母发着淡光,混在风中飘然而至。

    从一旁来看,简直是如同玩笑般的光景。然而抚子在触碰到水母的瞬间,浑身的力量便消失了。人间道锁链灵气尽散,抚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跪倒在地。

    「这、这是什么……力量……!难不成、是来自御陵馆的攻击——!」

    「不对、这个是——嘛算了,抓住我的腰,马上让它们闭嘴」

    抚子依言照做,用她那脱力的手环住天娜的腰。风仍持续吹袭,水母之灵也在毫不留情地夺走她的力量。

    与此相对,天娜犹如随风飘舞的柳枝一样优雅地摇动扇子。

    「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

    九字——道士和阴阳师所使用的具有强效的咒文随着扇子一同落下。

    水母之灵纷纷啪嗒啪嗒地爆裂开来。与此同时,风平静下来,松弛的手脚也重新恢复力量。

    抚子轻呼一口气,从天娜那离开,身体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刚才那是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一次小小的试探吧」

    天娜露出往常那副略显轻佻的笑容耸了耸肩,然而她的手却焦躁地摆弄扇子发出响声。

    「小小的试探……?」

    「是啊,大概是为了确认我们是否有继续前进的资格——好了,先赶路吧」

    注视着走在前方的天娜的背影,抚子摸了摸鼻子。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感受——但那恐怕就是香水的气息吧。让人联想到雨中盛放的花朵和鲜嫩饱满的果实的独特海洋香调,在深邃山林的空气中留下了深刻而鲜明的存在感。

    「……熟悉的气息,但是……」

    似乎在哪里闻到过,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现在不管怎样嗅闻空气,都找不到那股独特的香气。试探自己和天娜的人似乎在水母咒术被切断的瞬间便退却了。

    「抚子,要丢下你了哦」

    「……啊,抱歉」

    抚子放弃追踪那股气息,再次踏上了前往御陵馆的道路。

    在淡绿色的春山中前行,听着宫川的潺潺流水声转弯四次,然后念了四次口令。

    「『我是しし,しし是你,しし无法反抗しし』……」

    「……从听到那时就在想,真是个讨厌的口令啊」

    念到第四次时,天娜抱怨道。抚子还没有来得及问她什么意思,便察觉到空气发生了变化。

    等睁开眼睛时,景色已经完全变了。

    不见青空,天空中有些微的紫云暗沉低垂。山路变成了整齐到神经质的石板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形状奇异的城馆。

    「那就是、御陵馆……」

    威严的铁门之后高耸着八座塔。窗户均为红色玻璃制成,穿透云层的阳光洒落,犹如伤口般闪耀光芒。墙面覆盖着黑色鳞片状的石板瓦,全都爬满了苔藓。

    「……就像红死魔的面具一样」

    听到天娜的话,抚子抬起视线。

    她将扇子举至眉头稍作遮挡,表情略显严峻,注视着那座红窗的宅邸。

    「那是什么?」

    「嗯……是埃德加·爱伦·坡的名作。在那座沉迷于假面舞会的国王的城堡中,也曾出现这样的红色玻璃窗的房间——」

    「——真不吉利啊」

    某个柔和的女声响起,抚子和天娜沿声回头看去。

    不知何时,二人的背后站着一位温婉的女性。她那光泽亮丽的黑发修剪得整齐漂亮,身上裹着高端的西装外套和裙子。

    双眼闭着,然而似乎并没有失明。

    「在短篇里,国王最后在那个房间中被死神夺走性命。这座宅邸所有的窗户都是红色——如果墙壁颜色也是黑色的话,我们所有人都可能会意外毙命呢」

    「――失礼,请问您是?」

    天娜低声询问,随后,温婉的女性优雅地颔首。

    「这边才是失礼了,我是更科红——长野县人」

    「诶?啊、原来如此……我姑且算是横滨出身」

    天娜罕见地动摇了。抚子也犹豫了一瞬,是否应该说『京都市民』。

    「我非常喜欢坡呢」

    不管感到困惑的二人,红在包里哗啦哗啦地翻找着。

    「我在大学里学的是英语文学哦。所以我听到你们二位的谈话,不禁高兴起来……啊,这是御烧,请收下吧,作为我们亲近的象征」

    *御烧,将小麦粉、荞麦粉等用水溶解并揉成面团,擀薄皮,包裹着用小豆、蔬菜等做成的馅料,再烤制而成的食品,是长野县的地方特色料理。

    「啊、谢谢——」

    红语调明朗地给慌张的抚子和天娜分发了御烧。看起来高档的白色包装上除了写着『野泽菜馅』,还有『户隐』的字样。

    *野泽菜,是长野县特产的腌菜;户隐,长野县的地区。

    户隠、鬼,再加上围巾上别着的红叶形状的胸针——眼前这位女性的真实身份,已然明了。

    「……鬼女红叶的亲属」

    「嗯嗯,正是如此。我是信浓贵人的后裔」

    *信浓,长野县古称信浓,鬼女红叶在传说中正是居于户隐。

    听见抚子轻声漏出的那句话,红露出喜悦的表情,并点了点头。

    鬼女红叶——寄宿着第六天魔王之力的女人。她被流放到信浓后,向乡里传播繁华的文化,但始终无法放弃对京都的执念,一而再地进行盗贼行为。

    「相比『鬼女』,如果能称呼为『贵人』的话会让我更开心。因为我的祖先是个爱护和关怀信浓的鬼——顺便一问,您是哪地方的人?」

    「诶,啊——」

    闭着的眼睛窥视着她的脸,抚子有一瞬间的慌乱。

    不过,她立即按照之前天娜教导的方法采取行动——也就是模仿身边的异性即叔父。她像桐比等那样阴郁地叹口气,交叉起了双臂。

    「……大安佐助」

    这个名字取自瞿麦花的学名。发现只要包含某种程度的本名要素,就能顺畅地自我介绍。

    *大安佐助,罗马音Daian Sasuke;瞿麦花的学名是Dianthus superbus。

    「自我介绍也可以不过……我不必向你自报家门吧」

    抚子尽可能做出严峻而阴险的表情,全身心投入模仿那个像是徘徊在世界各地葬礼中的叔父。

    「哎呀哎呀,看来正是心思复杂的年纪呢」

    「不、不是这样的!今天是大鬼斋吧?所有人不都像是敌人一样吗——!」

    轻微的啧啧声响起。猛地回头看去,天娜正用某种像是评委一样的严厉表情看着自己。

    她举止轻盈地合上扇子,向红优雅地施了一礼。

    「——失礼。佐助才刚刚继承当主之座,而且大安家在天保年间遭到诅咒,有注定早死的宿命——」

    人类竟然能毫不费劲地吐出这种程度谎言吗——?

    突然被赋予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庞大设定,抚子暗地里惊颤不已。

    随即天娜动作流畅地抓住红的手,并亲吻上去。

    「……很抱歉现在才自我介绍。我是高玉・麂,是少爷的朋友」

    「哎呀哎呀,真是迷人的问候方式,让我有些害羞呢」

    我绝对不行——看着染红脸颊的红,抚子直接得出了结论。

    随后,再次深刻地认识到无花果天娜的可怕之处。这女人,如果愿意的话,无论男女老少好像都会为她倾心。

    「――在亲热个什么劲?」

    伴随着像威吓一样的鞋音,低沉的男声响起。

    定睛一看门的对面——在阴沉的宅邸背景下,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仁王像一样挺立在那。

    外表是一个威严的壮年男人,褐色皮肤,下巴蓄着地道的胡子。虽然没有桐比等高,但肌肉发达,穿着的高级双排扣西装看起来快要撑破了。

    整体上是绅士般的打扮,但肩上背着琴包,怎么看都不搭调。

    「在神圣的大鬼斋面前,却像开茶会一样嘻闹个不停……真是可悲!如果是来玩的就立刻回去!」

    「这不是很好吗?茨木先生」

    面对叱责她的男人,红依旧语调明朗地说。

    「本来就是为酒吞童子准备的宴会。像现在这样,友好相处应该没问题吧」

    「这是为了祭奠酒吞童子而举行的宴会,是仪式!绝不容许以半吊子的觉悟来参加!」

    「够了吧,大哥」

    从门柱的阴影处,又一个男人现身了。

    这个男人稍微年轻些,脏辫粗略地扎成马尾,褐色的身躯尽管穿着西装,却穿得相当松散邋遢。

    这男人肩膀上也同样背负着琴包。

    脏辫男一边专心地玩着手机,一边将手放在胡须男的肩上。

    「别每次都这样喋喋不休咬住人家不放。如果你有时间讲觉悟啊、仪式啊之类的无聊话,不如来开个作战会议吧」

    「……我跟你这家伙没什么话要讲。快滚,铗次」

    胡须男甩开那只手,脚步声激烈地向宅邸方向走去。

    被称作铗次的男人满怀憎恨地瞪着那个背影,呸地一声往石板路上吐了口唾沫。

    「喂,听着。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家伙从哪来的。大哥——茨木铗一郎是注定被我杀死的男人。如果敢碍我的事,就剖开你们的肚子,把内脏拖出来」

    「哎呀、哎呀……说得真是相当狠辣呢」

    听着像威胁一样的低吼话语,红歪了歪头,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依旧露出柔和的微笑。

    铗次的目光犹如刀刃般投向这样的她,也脚步声激烈地转身离开。

    「我们也去吗,二位?」

    「诶——啊,好的。我明白了」

    抚子急忙压低声音掩饰下来,注视着走在前方的三人。

    更科红、茨木铗一郎、茨木铗次——他们和抚子一样都与鬼有关系。

    抚子一边观察着他们的身影,一边悄悄地与天娜并排。

    「……看来也不得不和这些人战斗呢」

    「嗯,确实如此。就我而言,老实说真不想与更科红为敌,明显能看出来她很难对付。不过,要是他们也说出那个口令会发生什么——」

    「那个口令,真有这么反常吗?」

    「『我是しし,しし是你,しし不能反抗しし』……是在这样的吧。如果用汉字来表示,『しし』应该各自代表着『狮子』和『肉』的意思」

    「也就是说『肉不能反抗狮子』……?」

    抚子因天娜的说明而眉头皱起,同时迈步踏入玄关门廊。

    ————本能般感到不快,令她遮住鼻子和嘴巴。

    「什么、这里……!」

    空气很奇妙,犹如生物的吐息一样湿润,有种令人不快的温暖。

    接着昏暗大厅的墙壁,黏糊糊地发着光,就像在蠕动一样。

    异样的不快感在一瞬间褪去,那股犹如滑腻肉体的臭味转瞬变成鲜花一样芬芳的香气,绚丽豪华的玄关大厅在眼前铺展开来。

    然而,抚子动弹不得,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身体僵住了。

    「……狮子和牡丹花有着深厚的联系」

    手掌上突然一阵发冷,抚子不禁肩膀颤抖。

    站在旁边的天娜握住她的手。光滑的指尖缠在抚子的手指上,天娜流畅地吐出话语。琥珀之瞳专注地凝视前方。

    「它们不仅在无数的图案中被一同描绘,街头巷尾还流传着狮子在牡丹花下休憩的传说。从某种角度看,也可以认为是牡丹在支配着狮子。如果我们真的因为那个口令被赋予了『肉』这一属性的话……」

    「……我们在御陵馆就无法反抗牡丹」

    那扇敞开的大门,犹如巨大妖怪的下颚,正试图将自己吞噬殆尽。

    昏暗大厅通往的是奈落吗?还是胃的深处——。

    「冇问题,没什么害怕的……堂堂正正地进去吧」

    以高玉的姿态,天娜脸上挂着往常那副轻佻微笑指指前方。

    然而——从那纤细的指尖,抚子察觉到细微的颤动,又因那煌煌的灯光,她苍白异常的脸色也是一览无余。

    抚子下定了决心,牢牢回握住天娜的手,顺利穿过怪物巨大的下颚。

    此处是个令人眼晕的空间。

    因窗玻璃是红色的,外界透过来的光线都犹如夕阳般赤红。而且可能是宅邸主人的兴趣,馆内各种各样的地方都采用了螺旋的图案。

    在这样的地方,包括抚子她们在内的几个无耶师正排排走着。

    「欢迎来到啮家……」

    带路的是一位蒙着眼罩的女仆。

    她是一名金发的女性,长得异常高大,身高竟然和铗一郎一样。女仆装装饰着丰富的花边,看起来快要撑爆了——尤其是胸部和大腿。

    「我是担任向导的法努,来来,这边请这边请……」

    「喂……你打算把我等带到哪去?」

    「这里是我们家引以为傲的自助餐,山珍海味任您挑选……」

    法努看着不悦的铗一郎,微微一笑。

    她用黑色蕾丝蝴蝶结遮住了双眼,看不清面容,不过似乎跟红一样,即便遮住视线也毫无影响。

    脖子上的首饰闪着微弱的光,嘴巴则露出异样的虎牙闪耀辉光。

    「大鬼斋的列席时间截止到六点。之后是两小时的宴会,开始时间为凌晨两点……」

    「……这就是啮家的仆人吗?真是的,教育——」

    「每次都这么麻烦,闭嘴吧」

    在无耶师们各种各样的争吵中,门打开了。

    这是一个装饰得非常繁复的空间。天花板很高,到处都雕刻着白亚石的雕像,扭曲的柱子每一根都镀着金层。

    墙边上摆放着银质餐具和水壶,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料理和饮品。

    这时已经有四个无耶师各自坐在喜欢的餐桌前。

    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位深棕色头发的男人,右眼戴着眼罩,穿着高领外套几乎遮住嘴部,正在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窗户外面。

    接着看见的是一个熟悉的男人,黑色短发银框眼镜。虽然没有佩戴臂章,但身着西装、携带太刀的仪式官身影是很难忘掉的。

    冠鹰史——抚子不由停下动作,天娜拉着她的手选了个离得远的餐桌。

    「……听好了?务必不要紧张……」

    冠正跟旁边站立的少女聊得很投入。

    那少女大概就是四月一日白羽,她穿着连衣裙,金发上戴着满满当当的白蔷薇饰品,就像古董娃娃一样显得非常可爱。

    不知为何一脸死样,与那一板一眼的庄严姿态相结合,更像人偶了。

    「……估摸被说了『别说多余的话』吧,稍稍有些愉快」

    「不能笑——吧。真可怜」

    「能不能别再闲聊了?」

    听到这像铃声一样的声音,抚子将视线转过去。

    那女人正在窗边的桌子上读书,亚麻色的头发披散到肩部,穿着一件有着凤凰图案的华丽黑色会客和服,微微散发着柑橘香气。

    女人从书本上抬起视线,冷冷地看向抚子和天娜。

    「这里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要是来玩的话,就赶紧回家去吧」

    「――好了好了,托玛丽小姐,别这么粗暴嘛没必要~」

    那拖长语调的声音让心跳瞬间加速,抚子差点下意识站起来,天娜好不容易才摁住她的肩膀。天娜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却显得格外苍白。

    对双方来说这都是非常熟悉的声音——甚至可以说太过熟悉了。

    「……好滑稽的装扮,你这家伙也是大鬼斋的客人吗?」

    「不对哦,我只是个打工~的」

    面对威吓一样的铗次的声音,一位女性轻飘飘地回答道,同时经过了抚子她们身边。

    香草的气味,装饰品摩擦的声音,鲜艳的蓝色围巾。

    ————全部都是本应在上个月被杀掉的她的东西。

    「我是诅咒顾问樒堂翡翠——请多关照哦,各位」

    神去团地的元凶把牛仔帽放在胸前施了一礼。

    与此同时,抚子又察觉到另一股熟悉的气息。回头一看,紫色的芍药映入眼帘。

    「嗯哼——我原以为会有更多人来呢」

    狱门芍奈站在出入口,一脸厌倦地扫视来客,旁边没有殇的身影。

    她依旧保持着哥特式装扮,抚子见此不由屏息一瞬。

    「……你这家伙、是啮家的女儿吗?」

    「说话还真傲慢呢,我都在这儿了,就是这么回事」

    芍奈顶撞一样回答铗一郎的疑问,忽然视线转投向抚子。

    「诶——这是这是」

    芍奈离开座位,在抚子面前站定。她凑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温热的呼吸。

    「你的名字是?」

    「……大安……佐助」

    「哼……脸挺合我口味嘛」

    芍奈瞬间轻轻舔了舔嘴唇,那种氛围好像随时都可能舔上抚子的喉咙,让人觉得不安。虽然并没有被识破,但那种喜欢方式令人反感。

    「翡翠,能不能当作这家伙已经输了?我想饲养这家伙——」

    「什——!」「别说这种胡话!」

    抚子因为太过震惊,完全发不出声来,天娜将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挥开了。

    芍奈揉着自己的手,相当愤怒地瞪着天娜。

    「……你一定会后悔做了这种事」

    「好好冷静点吧,小芍药,夫人很快就要来了嘛」

    翡翠啪啪地拍了拍手。芍奈又瞪了抚子和天娜好几次,才回到座位上。

    「……是不是被盯上了呢」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抚子一边小声交谈着,一边把目光转向餐桌。

    盘子、银餐具、餐巾纸、玻璃杯——以及一个奇妙的朱红色托盘都准备好了。

    「那么,到六点了,大鬼斋的列席到此截止」

    翡翠拍了拍双手。抚子下意识看向她的手,和在神去团地那时一样,右臂依然密密麻麻地包裹着绷带,不留一点空隙。

    「首先诸位——桌子上都有一个朱红色的托盘对吧?在那里啊,希望你们把这次鬼竞中要使用的宝物放上去,顺便邀请函也放在上面哦」

    「如果放不下该怎么办?」

    茨木铗次摩挲着琴包。接着,翡翠轻轻敲了敲桌子。

    「如果有放不下的东西,希望能放在桌子旁边,摆成大家都能看得见的样子。稍后,我们会让每个人依次介绍宝物——那么就拜托了」

    继承鬼之血的无耶师们,听从了天狗的话。

    朱红色的托盘里接二连三地放入形形色色的宝物,有些像是难得一见的金银财宝,也有些是看起来很常见的物品。

    抚子也将不锈钢托盘放在盘子里。芍奈什么也没放,表情看起来很无聊。

    「很好,接下来就各自做下自我介绍吧」

    「……失礼。啮牡丹夫人还没到,您就这样开始真的可以吗?」

    冠举手询问道。于是,翡翠摆弄着牛仔帽笑了。

    「当然,夫人可是无所不知呢——那么,就从这边的桌子的开始吧」

    就这样,无耶师们挨个自报家门。

    大岳丸、桥姬、茨木童子——曾经有过这样的盛况吗?谈论着如此众多的鬼名。鬼的后裔们夸耀先祖的事迹,随即展示宝物。

    「……又是酒吞童子的亲属吗?」

    不知第几个人介绍的时候,天娜小声嘟囔一句,抚子则点了点头。

    「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在鬼的血族中,听说这样的名号很常见。大多数的鬼都与酒吞童子存在着某种联系,因此这种名号并不会变成谎言」

    「原来如此……这是个很便利的身份啊,你也要用酒吞童子的名号吗?」

    「不,这张邀请函似乎是从恶路王的血族那里转让出来的,所以我借用的是他们的名字」

    正在谈话间,鬼之后裔们的自我介绍仍继续进行着。

    「茨木铗一郎。茨木家当主。曾为酒吞童子亲信的茨木童子的直系血脉」

    「嘁——茨木铗次。是协力者哦。我们的宝物是这个」

    茨木兄弟从琴包中取出茨木童子爱用的大铗刀刃。

    「我是来自长野县的更科红。宝物是——红叶的素烧陶器。这是红叶从幼年儿子那里得到的物品,是充满感人的母子之爱的一件物品,我个人非常喜欢」

    红手里拿着浅色颜料绘制红叶的素烧陶器,脸上露出微笑。

    「我的名字是冠鹰史,跟酒吞童子的部下生岛童子有渊源,目前在神田从事驱邪的工作。这位是担当助手的萨拉,她在讲话方面很笨拙,请各位见谅」

    冠用手示意时,白羽默默地点了点头,然而表情却是憋了一脸特想说话的样子。

    他所准备的宝物是收纳在螺钿工艺箱中的美丽笛子。

    「朱雀门的鬼之笛『叶二』——历经千年,无论形态还是音色都没有丝毫变化的名笛」

    「我叫老坂檀……是酒吞童子的亲属」

    接着轮到右眼戴眼罩的男人自我介绍,他将自己的宝物举起来向众人展示。

    那是一个小巧的素烧壶,盖子被紧实地封起来,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封印鵺的壶——推测原本是大陆上量产的物品。恐怕是现存最古老的……」

    「怎么带这种东西过来!」「绝对不要打开!」

    「诶,有点好奇呢,要不打开看看?」「不行不行!」「别胡闹!」

    檀无视了翡翠和无耶师们烦人的争吵。

    「……凤托玛丽。同样是与酒呑童子有关的人」

    黑色会客和服的女人简短自我介绍后,取出了古旧的木箱,在那上面写着『天目』。

    「天目茶碗——这就是我的宝物」

    「难、难道是跃变天目吗?据说现存只有四个……」

    红的脸上放光,对此托玛丽耸了耸肩,解开箱子的封条。

    那是一个漆黑的器皿。光滑的黑色表面上,犹如螺钿的图案纹样闪闪发光——然而不知为何,整体却呈现某种因熏烤而发黑黯淡的色泽,并且撒满了金粉。

    「虽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跃变,但它也相当有价值吧?」

    「好棒……有种历史沉淀的感觉。金缮的修复就像刺绣一样」

    *金缮,用漆粘上开裂或欠缺的陶瓷器,并撒上金粉等进行修复的技术

    接下来轮到抚子自我介绍。抚子端着不锈钢托盘站了起来。

    「大安佐助……我跟恶路王有渊源。如你所见,宝物是这个太岁星君的肉片——」

    「――咦?小抚子,你竟然能撒谎吗?」

    抚子瞬间心跳加速,恶心的感觉涌上来,冷汗直流,她看向翡翠。

    翡翠微微一笑,举起满是包扎绷带的右手。

    「再会开心噢,小狱门抚子,这次也请多关照呢」

    「翡、翡翠……!」

    抚子声音发颤,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少女的声音。

    大安佐助消失了——现在站在那的是狱门抚子。

    「啊、狱门!」「原来不是男的吗!」「嘿,还以为是美少年……」「到底用了什么样的幻术!」「狱门!」「昭和的大鬼女……」「食人鬼——!」「狱门御前的——!」

    无耶师们一时之间大哗,惊恐不安。

    茨木兄弟因某种原因而骚动战栗着。冠满脸阴沉地按住银边眼镜。白羽故作姿态地睁大了眼睛。红脸色不变,檀则默然无言。

    「哈……做的事真是恶趣味」

    随后,芍奈浮现出焦躁的神色,像是踹飞椅子一样站起来,瞪着抚子。

    「所以,你是想引诱我放松警惕吗?」

    「……随你怎么想吧」

    抚子强忍住翻涌上来的恶心感,勉力回答道。

    是冒充他人的反作用吗?抚子头晕眼花浑身摇晃,天娜扶住她的肩膀。

    「……真有你的啊,扁毛畜生」

    「别生气啦~、蓬莱柿小姐。这都是为小抚子着想嘛」

    「为了抚子……?」

    「鬼是执着的存在、呢」

    翡翠玩弄着帽子,淡色的瞳孔似乎映照着天花板,然而在那之中却是一片虚无。

    「酒吞童子执着于同胞,茨木童子则是酒吞童子、鬼女红叶是故乡、土蜘蛛是臣民、宇治的桥姬是恨意、安达原的鬼女是女儿——换言之,鬼所珍视的宝物就是自己执着的对象。既是自己最强大的武器,也是自己最大的弱点……是这样吧?」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啮家当主的意思呢。希望大家能认真参加鬼竞——是这样吧,夫人?」

    正在这时传来门扉打开的声音,那犹如悲鸣一样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

    随后,宛如威吓般的鞋音渐渐逼近。与此同时,某种尖锐的气氛窒息着众人,原本嘈杂的无耶师们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母、母亲大人……!」

    芍奈的表情一下子僵硬起来,不由挺直了脊背。

    脖颈上的伤痕细细密密地刺痛着——抚子瞬间屏息,回头看去。

    「――――对。如果不能为这份执着燃烧生命,就不配称之为鬼」

    大厅深处——在某个安放在较高处的桌子旁边,女人站着如此宣告道。

    她是一位正值妙龄的女性。砂色的头发精心编织成漂亮的盘髻。代表服丧的黑色蕾丝遮住了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尖尖的下颚,配上细长的眼睛,给人一种十分锐利的印象。

    穿着黑色的美人鱼裙,戴着红色纽扣的胸饰,脖颈上缠着黑繻子丝带遮挡。

    抚子将天娜护在身后,瞪着那位穿丧服的女性——也是她的叔母。

    「我是前任当主啮杯严的妻子——牡丹。以大鬼斋主办方的身份命令狱门抚子」

    虽然含着优雅的微笑,但牡丹的眼神却比桐比等更冷漠,犹如春日遗留下来的残雪,坚硬顽固不可融化。

    她紧握的手杖犹如刺穿抚子一样指着她,接着指向天娜的位置。

    「狱门抚子的宝物就是无花果天娜——若丧失了她,就判定为狱门抚子的败北」

    「开什么玩笑……!」

    抚子愤然站了起来,想要逼近正面的桌子。

    「跪下」——随着一阵微弱的铃音,牡丹冷漠的声音贯穿抚子的脑海。

    「什么、这个……!」「抚子!」

    当回过神的时候,抚子已经跪下了,仿佛被透明的锁链束缚,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视野边缘捕捉到跑上前的天娜身影,抚子茫然无措。牡丹有些满意地俯视着侄女那样的姿态,晃动着戴着手套的食指。

    「如果不接受这个条件,你们就不许参加——这样可以了吗?」

    「呣、好蛮横无理……!」

    反抗着看不见的咒缚,抚子拼命摇头。

    「我们这边明明提供了太岁星君的肉作为宝物!」

    「……是呐,我不能接受」

    托玛丽意外地赞同了。她站了起来,锐利的视线射向翡翠。

    「第一,并没有指定宝物内容的规则……主办方怎么能随性修改?」

    「肯定」「同意凤小姐的意见」

    「真是的!你打算亵渎神圣的大鬼斋吗!」

    檀和冠,令人意外的是铗一郎也赞同了。白羽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红则保持沉默,好像在静静地倾听。

    「我无所谓。比起这些切成小块的肉,夺得女人才更让我更兴奋」

    另一边的铗次显得有些满意。事实上,大厅内的无耶师们几乎都和铗次一样,赞同牡丹的条件。

    「是啊」「完全显而易见」「女人更好」「谁让她撒谎了——」

    「抢夺女人更好玩」「比起肉的切片——」「那才是称得上宝物的东西」

    他们全都用相同的眼神注视着天娜——那是充满欲望的眼神。

    抚子的呼吸变得短促而炽热,包裹着少女空气如阳炎般摇曳。

    「夺取人之宝方是鬼」

    牡丹悠然地交叉双腿,从自己桌子上拿起空酒杯。

    于是芍奈站了起来,将红色的液体注入母亲的酒杯中。尚不清楚她是否也赞成母亲的意见。只见芍奈表情僵硬地低下头。

    「所以说,宝物是最重要的东西——如果在眼前被夺走最重要的东西,你就不得不接受吧。接受自己的失败和浅薄……」

    「别开玩笑——!」

    火花伴随着怒声吐出,身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抚子硬扛着诅咒的重压站了起来。

    接着抚子握住六道锁链,牡丹的笑容消失了。一旁的法努露出凶暴的笑容站在主人身前,芍奈也表情严肃起来,严阵以待。

    「――住手、抚子!」

    「天、天娜……?」

    狱门家的女人们停下动作。天娜抓住回头的抚子的肩膀,走到她们面前。

    「……条件答应了。抚子的宝物就是我」

    「怎么能、天娜——!」

    「那么——事情就先到这吧」

    现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那顶牛仔帽上。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翡翠在自己的桌子上旁若无人地肆意而为,把玉米片的袋子和萨尔萨酱并排放着,美滋滋地喝着可乐。

    「要是抢走那边的美人小姐或者让她死亡,小抚子就输了——就这样决定了吧」

    「……嗯,这样就好」

    抚子还什么都没说,尽管如此,一切都决定好了。

    「……没事的,抚子。这样就没问题了」

    就在背部被温柔抚摸的瞬间,抚子想要大叫。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令她血液沸腾起来,攥紧的手指刺破肌肤,鲜血滴落。

    「全是问题……好吧……」

    声音嘶哑,肩膀颤抖起来。天娜轻轻地用自己的手包住她渗血的拳头。

    「这样的事、我……」

    难道本该放弃母亲的遗物吗?本该拒绝天娜的帮助吗?

    抚子全然不明白。只是,内心深处快要被燃烧殆尽了。

    「那么诸位,来一起干杯吧——遗憾的是没有准备酒精,请多包涵。毕竟,酒吞童子因酒而身陨……」

    丝毫没有顾及抚子的心情,一切都向着宴会有序推进。

    牡丹端着闪耀红色辉光的酒杯站起来,每个人的玻璃杯都被倒入汽水和果汁一类的东西,继承鬼之血的无耶师们也在桌子旁边站起来。

    「今宵就沉醉在火热的争斗中吧——那么,干杯」

    牡丹举起酒杯,面露微笑。灰色的瞳孔像打心底感到愉快一样,凝视着抚子。

    随着齐声呼喊的『干杯』声,宴会开始了。无耶师们热闹地开始了畅谈。尽管表面上举止和气,然而那闪烁的目光却在细细衡量着每个人的宝物。

    「……抚子,没事的」

    即便是天娜安抚的话语,也无法传到她的耳中。现在她无法自抑地、只想抓住天娜的手,冲出这个恶趣味的宴会。

    法努带着佯作不知的笑容,递过来一个注满汽水的玻璃杯。

    抚子咬紧嘴唇,将其推翻在地。玻璃杯碎裂的声音旋即淹没在宴会的喧嚣之中。

    ◇   ◆   ◇

    直到深夜两点之前, 众人都要被安排在指定的单人房间内度过。

    宽敞的房间塞满了厚重且繁复的装饰。墙上挂着一幅油画,描绘着不知是谁的人物脸色严酷地将鸡绞杀,壁纸以绿色为底绘着金色的青海波图案。

    「哦呀……比起这八裂岛邸的房间要更好一些哪」

    「……为什么要那么说……」

    在满是尘埃的帷帐床上,抚子深陷苦恼之中。

    「如果不这样做,你就不能参加鬼竞了吧?那么就只能——」

    「我不希望以这种方式……!」

    抚子激烈地摇着头,长发散乱,赤红的瞳孔中溢出泪水。

    「别的……应该有别的办法……我根本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只是,想守护妈妈的遗物而已……为什么……为什么……」

    神秘的香气渐渐靠近,接着床铺微微下陷,天娜坐到她旁边。

    「……没什么大不了的」

    抚子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天娜的纤手轻柔地滑上她的膝盖。

    「我们是共存共荣的吧?你曾经反复为我拼尽全力,那么也该轮到我赌上性命,否则就不公平——只是这样。没什么好担心的」

    「……是不是傻啊?你一定会遭遇可怕的事情」

    「冇问题,这一切我都了解」

    天娜美丽地微笑着,声音平静如风,悠然地摇着扇子。

    然而她的脸色发白,抚摸抚子膝盖的指尖僵硬着。恐怕为了不让人看出她的胆怯,正拼命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抱歉」

    「你跟我用不着道歉」

    天娜轻轻笑了,随后打量着抚子的衣装。

    「稍后换个衣服怎么样?反正也不用乔装了,就当换个心情消遣下吧」

    *换个衣服,原文お色直し,指的是新婚夫妇在婚宴期间换一身衣服。

    「……是呢,反正已经被所有人识破真身了」

    「没有办法。只是……有些许疲惫啊」

    天娜躺在床上,解开头发,顺便把看起来碍事的领结也拿掉了。

    抚子在脱掉学兰服前,精心探查了一番周围的情况。

    简单地确认安全后,她脱掉上衣,抱着膝盖蜷缩在天娜身旁。

    「……桐比等先生他们不知道在哪里呢?」

    「嗯……恐怕正在隐藏身形吧。说不定出乎意料,他们刚才在大厅也有和我们交谈。如果是老练的无耶师,应该不难掩饰容貌」

    听着天娜的话,抚子回想起那二人的身姿。

    萤火是中等身材,看起来能改扮成任何人,不过桐比等——。

    「桐比等先生的身高有两米噢。他能做得了伪装吗?」

    「看看古今的传说吧,连野兽都能变成美女哦?」

    天娜小声地笑了,随即轻触自己眼角浮现的泪痣。

    「不过,目前为止我都没有察觉到什么……我对幻术方面还算是蛮强的,连我的眼睛都看不穿,说明技艺相当高超」

    「如果是桐比等先生他们的话。那就不奇怪了」

    抚子将脸埋进抱着的膝盖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肯定是因为发饰而行动的吧」

    「是啊。因此,我们应该专注于我们自己的行动。现在担心的是祀厅那帮家伙,要是不小心接触到他们,对于双方来说恐怕都很麻烦……」

    「大概正在执行某个任务吧」

    冠和白羽虽然很关心抚子她们的样子,但是并没进行积极的干涉。

    「我们也不要去打扰那帮家伙,他们大概也会避免对我们发动攻击」

    「这样,我们需要警惕的就是剩下的所有人……」

    在大厅内挤作一团的无耶师们——也不知道桐比等和萤火是否混入其中。最好认为他们全员都是自己们的敌人。

    随后——抚子想起了戴牛仔帽的天狗的身影,眉头深深皱起。

    「让我困惑的是翡翠的意图,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

    「唔——……我曾听说过,天狗会在某些鬼竞中担任裁判。也许那家伙也在担当这个职责……说实话,考虑天狗的意图毫无意义」

    天娜描着床单的褶皱,一脸疲乏地垂下目光。

    「反正,那家伙在这里的时刻,某个人必然会毁灭——天狗就是这种天性」

    「……是呢」

    回忆起那双闪烁刺眼光芒的翅膀带来的惨祸,抚子闭上眼睛。

    突然,旁边的天娜猛然伸直身体,看着黑暗的帷幕顶,反复做着深呼吸。嘴唇褪去血色,肌肤上冷汗直冒,微微散发着润泽的光。

    「……各种各样的、必须要做准备啊……」

    那是无法隐藏的疲劳和不安。抚子将指甲刺入脖颈里,开口说道。

    「稍微休息下吧?」

    「嗯……不行,不可以。还有扁毛畜生在呢,要是不准备好的话……」

    「以这种状态,打算参加深夜两点的鬼抓人游戏?无耶师的关键在于精神吧?」

    「唔、嗯嗯……你不要说啊」

    天娜垂下眼睛轻轻笑了。由于疲倦,她的唇角几乎没有上扬。

    「我不是无耶师……虽然不是无耶师,但按照建议打算小睡三十分钟。你也休息吧。等起床后,我们再做各种准备」

    「是呢……晚安,天娜」

    「嗯嗯,晚安……抚子」

    大概疲乏到了极致,天娜马上开始发出悠长的呼吸声。

    抚子定定地凝视着她的面容。入眠时也是美丽的女人,微微颤动的长睫毛,清澈透亮的白皙肌肤,状如红珊瑚的嘴唇。

    「…………谁都不能夺走」

    抚子抱着膝盖不动,没有睡觉,赤色的眼睛闪着光。

    ◇   ◆   ◇

    ——在奢华的母亲房间内,芍奈焦躁不安地确认时间。

    现在已过凌晨一点,自从芍奈来到这里,牡丹钟爱的留声机已经播过三次帕赫贝尔的卡农。鬼竞也迫在眼前。

    「……该死,殇那家伙,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却……」

    「无礼啊——芍奈」

    瞬间,芍奈像是被鞭打一样挺直脊背。

    打磨成米黄色的办公桌上,牡丹正伏案工作。在一旁候命的法努为牡丹切分冷肉料理——芍奈像逃避一样把视线从肉上挪开。

    牡丹一边把白兰地滴到红茶里,一边盯着笔直站立的女儿。

    「既然在这里,那么已经准备好参加鬼竞了吧?」

    「嗯、是的……完全准备好了。这次一定不会再输给抚子之类的人」

    「是吗?就光看表面你很不上心啊」

    牡丹鼻音发笑,手下的钢笔一刻不停流畅书写着。

    恐怕正在御陵馆那庞大的规则上做进一步的补充。听着钢笔沙沙作响的声音,仿佛脑子里直接被母亲写下了命令。

    「那个……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母亲大人」

    「请说」牡丹连眼皮都没抬。被允许提问的芍奈松了一口气。

    「殇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说过了吗?我可是最讨厌重复说同样的事情」

    牡丹停下钢笔,用冷若冰霜的眼神盯着她。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她就在馆内了吧。你就这么想被扎舌头吗?」

    脊背发颤,舌头蜷缩。尽管如此芍奈还是在腹部集中力量,发出艰涩的声音。

    「那、那么为何、我——为什么殇不回到我这里呢?她是我的仆从,必须在我身边的啊——!」

    「嘁……真是烦人的孩子呢。算了,到时间前都安静点。除了呼吸和眨眼不许做任何事情。再吵个不停,就用针扎你的舌头——」

    牡丹发出咂舌声,甩出金色的锁链。芍奈下意识抱住头。

    「夫人啊!终于做好了您请看!」

    伴着吵闹的声音,法努把盛着冷肉三明治的大盘子放下来。

    看着滴血的肉,牡丹的心情似乎稍稍平复一些。

    将天道锁链再度收回袖中,牡丹依旧表情严厉地捏起三明治。

    「无需担心,殇已经被赋予了特别的任务」

    「……什么特别的任务?」

    「与你相关的事情,不过还不能告诉你。毕竟,我已经指示她启动一种以沉默和秘密为关键的术式……」

    牡丹吃着三明治,再次开始用钢笔在纸上写字。

    芍奈不安地摸着脖颈,凝视着母亲。

    「……殇是为了保证我不会落败才行动的吧?」

    「你要是明白的话,就该更加踏实地做准备,连磷器都给你了」

    牡丹用钢笔指了指芍奈的右手腕。在那里有一个做工精致的手镯,表面材质如同红色玉髓一样光滑,雕刻着如蕾丝般纤细的浮雕。

    「不可能败北——要是输了,就不配当我的孩子」

    牡丹灰色的视线犹如刀刃,即便是女儿,也毫不留情地刺入。

    芍奈触摸着右手腕的手镯,手指滑过这个据说是狱门家秘传的东西,紧握住它。

    「不用说,母亲大人——如果有殇在的话,我绝不会输」

    之后,御陵馆迎来凌晨两点,

    在听到八座塔响彻的钟声时,抚子正凝视着穿衣镜中自己的装扮。

    以白色为底装饰着盛开的瞿麦花——这是天娜准备的振袖。据说施加了好几重防护用的术式,已经确认过它既轻便又容易活动。

    「……有点,太惹眼了吧?」

    「毕竟算是晚宴的场合,理应要这种程度的装扮啊」

    天娜悠然摇着扇子,她也改变了自己的装束。

    那是一件刺绣着无花果叶子和果实的旗袍。青色丝绸装点着犹如白瓷般艳丽的肌肤,娇艳美丽的胸口和柔韧的双腿显得尤为晃眼。

    抚子微微染红脸颊,移开视线。

    「……冷静不下来啊」

    「什么,一会儿就习惯了——比起这个准备好了吗?」

    抚子垂下目光,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随后睁开的双眸已如修罗道火焰般燃烧着赫赫火光。

    「嗯嗯,我们走吧——为了终结这荒谬的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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