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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祸福相倚同繁荣

    鬼竞本应开始了,然而,御陵馆却沉浸在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中。

    「所有人都睡过头了——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呢」

    「……都在观望情况吧」

    抚子和天娜向着灯火辉煌的走廊,谨慎地迈出步伐。

    窗户和墙壁皆是红色,各个地方都点缀着螺旋的图案,看得人眼晕。周围不留丝毫空隙,装饰着色调阴暗的绘画、剥制的动物和骨骼标志,都在胸中激起一阵奇妙的慌乱感。

    「……附近似乎没有人在,要移动一下吗?」

    「是啊,虽然想尽可能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但……」

    震动——接着鼻尖嗅到微弱的异臭气息,赤色双眸瞬间睁大。天娜正打算藏在旁边雕塑的阴影下,抚子抱起她,猛地向背后跃起。

    「啊——!」天娜发出悲鸣,击破的建筑碎片掠过她的发丝。

    抚子连续跃出几次后退,盯着墙壁出现的裂缝。

    「……茨木铗次」

    「哈……中大奖了!」

    铗次挂着凶暴的笑容,身上佩戴着各式各样的珠宝饰品,恐怕都是从其他贼方手中抢夺到的战利品。

    铗次将大铗左刃上的鲜血抖落,随即刀尖对准抚子。

    「我对小毛孩没兴趣,总之先把那边的女人放下,要不然——」

    一声巨响——抚子在他下一句话说出口前,便先行动了。

    拳头狠狠陷入铗次的腹部,男人的身体如同被骤然强风吹散的枯叶般飞起来,重重撞向远处的墙壁,就这样铗次倒下了。

    「嘶、啊……!」

    铗次的意识还清醒着,但似乎已经无法站起。

    相反,他好像完全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反复呕吐的同时,茫然注视着被自己吐出的秽物弄脏的地毯。

    「哈——?呃、那是什么——什、什么……?」

    上方传来低沉呼啸的风声,铗次抬起头,便看见一根猛然挥下的六角棍。

    沉闷的声音响起。无法威胁也无法惊讶,铗次彻底沉没了。

    「……比平时过激多了啊?」

    「没什么……只是从傍晚开始,我自己也想了很多事」

    领着困惑的天娜,两人一起走下螺旋楼梯。

    随着逐渐下降,空气变得嘈杂起来。接着,抚子嗅到铁锈的气息。

    「退后」「诶?哎、抚子——!」

    「孙子啊——!」

    从走廊拐角处突然冲出来一个眼睛充血的老婆婆。

    她穿着运动服的身姿像是跑步中的老人,然而头上戴着颠倒的三角火架,手持着鲜红色的厚刃尖菜刀,胳膊上戴着『鬼婆五人足球俱乐部』的臂章,模样极为异常。

    「出生了!你就为我孙子去死吧——啊!」

    以铁拳回击厚刃尖菜刀,老婆婆的身体被轻松打飞出去,狠狠撞破布草室的门扉。抚子一脚踢飞厚刃尖菜刀,回头看向目瞪口呆的天娜。

    「……果然啊,还是觉得先把所有人处理掉更方便」

    「太过激了吧!到底怎么了!」

    「最初设想的情形已经大幅度改变了……如今你命悬一线,这里是鬼之馆,所有的客人体内都寄宿着鬼。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既然这样那就」

    牵着天娜的手,抚子犹如肉食动物般悄无声息地走起来。

    那从窗户透入庭院的灯光,使得抚子的瞳孔愈发赤红,闪耀着赫赫光芒。

    「……得把事情做绝才行。敌人是所有人,必须全部打垮」

    「冷静点!感谢你为我努力,但如果再这样思维极端化——」

    「――――狱门抚子在哪里!」「快去找无花果天娜!夺走她!」

    天娜的手一颤,抚子的赤瞳瞬间向四周看去。

    在那装饰过多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充满了杀戮和掠夺的气息。尖锐刺耳之声撼动着空气,能听见挥舞刀刃的声音,血腥味弥漫过来——。

    「噫——抚、抚子……?」

    抱举起发出不同于平常的细微悲鸣的天娜,抚子像是遁离那些气息般奔跑起来。

    「啊、喂!你打算去哪儿!」

    「我在找那个叫法努的女仆。如果能找到她的话,也就能找到牡丹所在吧?我觉得牡丹一定会将妈妈的遗物放在身边」

    「嗯,确实……现在的你,在各种意味上都像利刃出鞘了啊」

    打开近处的大门,出现了一个犹如奢华洞穴般的大厅。

    蜘蛛网图案的地板铺展开来,墙壁边缘装饰着如螺旋般的、像葬仪一样排列着的圆柱。天花板很高,一整面都绘着马赛克画——是纠缠翻滚的龙蛇图。

    「唔——停一下,抚子。这个大厅有种古怪的咒术气息」

    「古怪的咒术气息——?」

    打算放下天娜的瞬间,鼻尖嗅到一股洗涤剂的清香。

    接着,响起像是重物在地板上拖拽的声音。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洗涤剂的香味也越来也浓——随后,那股根本无法隐藏的血腥味也涌了出来。

    在圆柱的缝隙间,白和黑的衣袂飘动着。抚子皱起眉头,右手攥紧人间道锁链。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呐……!」

    「……我一直想见你,法努」

    蒙眼的女仆笑了,单手拖着一把仿造西洋钟形状的钉头锤——那上面血迹斑斑。

    「竟然记得法努的名字,真是太过荣幸了……!」

    法努提起围裙的裙摆,优雅地行了一礼。

    下一瞬间——那把鲜红的钉头锤便迫到抚子眼前。

    「请慢用!这是一份不成心意的敬礼……!」

    「开玩笑吧——!」

    抚子一边抱着口中咒骂的天娜,一边尽力躲避着从高处挥下的钉头锤。伴随着响起的轰鸣声,铁块狠狠砸入地面,在满是蜘蛛网图案的地板上刻入更多蛛网般的裂纹。

    「喂!狱门牡丹的协力者是狱门芍奈吧!你为何要攻击我们!」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您来提醒……」

    法努笑着伸手抓住戴的首饰,仔细一看,那是个写着『FANU』的颈环。法努骄傲地展示着这条廉价却闪闪发光的颈环。

    「法努可是宠物哦!不能算是协力者!」

    「……什么?」

    「法努是宠物哦!是夫人最喜欢的!」

    法努开始旋转着跳舞,仿佛在和血迹斑斑的钉头锤一起跳华尔兹。

    「宠物可不是人类!因此法努我们啊……!」

    人群逐渐围过来——抚子愣住了,看着仆人们慢慢地聚集到法努身边。

    他们都穿着差不多一样的燕尾服或者女仆装,手中拿着刀剑和钝器,而且每个人都戴着一样的颈环,刻着『犬』字的铜制奖牌晃荡着。

    眼睛和嘴巴里都不断地流出像是赤黑色血一样的液体。

    「……救」「救命……」「只有妹妹、还求您……」「让我、回去……」

    所有人都是一脸笑容,用痉挛的笑容发出求救。

    在戴着颈环的仆人面前,只有法努一个人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叫喊着。

    「不管怎么使用法努们都好、好、好、很好……!」

    「……哈哈哈,您知道人权吗?」

    就在天娜发出干笑声的瞬间,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人突然冲了过来。抚子迅速高高跃起,避开那把穿刺而来的长枪。她一脚踢向圆柱的侧面,借力飞奔向来时的大门。

    「不是吧……!」

    抚子踹向大门,咒骂道。不久前还敞开的大门,现在竟然纹丝不动。

    一位差不多同龄的女仆流着眼泪,手中拿着大柴刀袭来。其他女仆和燕尾服的仆人也纷纷涌了过来,一边口中发出叹息一边逼迫上来。

    「太过分了……!」

    「振作点!从那边能脱身——!」

    在天娜话语的催促下,抚子钻过制服们之间的缝隙。

    之后在眼前出现一尊白亚的雕像,戴着王冠,手持王笏,威严的女王雕像。

    看到那和牡丹有几分相似的冷笑,瞬间便明白了这是陷阱。

    抚子本想立即转换方向,但比她的动作更快,雕像嘭地一下从中间裂成两半,从里面猛地吹来一阵鲜艳的、粉红色的如飞雪似的花瓣。

    「不妙,这是——!」

    抚子抱起试图防御的天娜,想要从雕像处离开。

    然而,途中却膝盖一软跪倒了。因那甜腻的花香,思维都逐渐麻痹起来。吹来的花瓣好像在剥夺她的五感。

    不一会儿,刺目的粉红色逐渐填满视野,抚子彻底昏了过去。

    ◇   ◆   ◇

    ——电梯发出如同悲鸣般的声音停下了。

    眼神空洞的樒堂翡翠自门后出现,另一个虚弱的樒堂翡翠迎接了她。

    「不可以睡一个小时……?」

    「我说过不行啦~。是不是说过有把什么弄成派之类的麻烦事要做~?」

    「呜呜。只睡三十分钟,单人操作真是难熬啊……」

    目送随时都要倒下的翡翠走掉,翡翠回头看了看。

    这是间毫无生气的小房间,微弱的红光映照着冰冷的石壁。

    光源之一是透过天窗被染成红色的月光。

    然后另一个是端坐在房间中央的巨大肉块,贴着奇异的符纸,绑着注连绳,还插着大量的锈剑,正散发着微弱的光。

    *注结绳,用秸秆编成的绳索、草绳,表示神圣物品的界限,可能出现于鸟居门上、神树和石头附近等。

    尽管变成了剑山一样的形态,肉块却持续缓慢搏动着。

    「啊,真讨厌……血管~又在延伸了~啊」

    拿起放在旁边的修剪剪刀,翡翠将延伸到地板和墙壁上的红色和蓝色的管子,啪嗒啪嗒地剪断。每剪一下便有闪烁红光的血液滴落,随后流进排水沟。

    一番修剪完毕后,翡翠把椅子拉到肉块面前。

    「嗯……就酒槽伸进头、喝那酒吃。喝了那酒、醉了……」

    *出自《古事记·建速须佐之男命·八岐的大蛇》

    翡翠眼神虚无地开始背诵文章,一背到最后,便再次返回开头。

    这项工作翡翠已经几千次——几万次地重复着。

    鬼竞大概开始了,但没有观看的手段。如果放出身为眷属的小鸟就能监测到情况,但已经下了命令,要将所有精力都灌注到这项单纯的工作上。

    在这里能听到的声音只有肉块单调的脉搏声——然而突然混入了异音。

    「桐—比—等—君—!来、玩、吧!」

    伴着活力满满的问候声,天花板的一部分随之撞破。翡翠用死寂的目光看向那里。

    在瓦砾中——有一个穿着披风的男人正威严挺立着。

    装扮奇特的他应该是同族,能感受到那股和自己一样的空洞气息。

    将毛呢礼帽的边缘轻轻跳起,男人——六韬持狗郎看向翡翠。

    「什么、竟然是爱宕的神经病,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呀哈,鞍马的。我正在专注地给这颗心脏下暗示『自己已经死了』」

    「……开心吗?」

    「无聊得要死,不过谁让是亲爱的赞助人的命令呢……」

    翡翠伸了伸懒腰,拿起可乐瓶,然而瓶子却空了。

    「说过了要好好工作,可是,好无聊好无聊……上司的母女俩也真是没眼看,老实说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尽会耍性子……」

    狗郎敷衍地「哼」了一声附和,模样有些无聊,手里拿着锡杖敲肩膀。

    「……你,很强吗?」

    「我在爱宕可是头头,应该还算挺强的哦」

    「这样啊……那要不要和我打一架?因为我也没找到好哥们,正困扰着呢」

    「我拒绝。如你所见,正在工作中呢,要是再玩下去会被骂的」

    「喂喂……我们可是天狗啊?」

    狗郎绕到端正姿势的翡翠面前,双手夸张地张开。

    「为什么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么无聊的事情上?追求一刹那的享乐才应该是天狗道。一点愉悦都没有,单纯把时间奉献给别人到底有什么意思?」

    「话是这么说,不过工作就是工作。……只是,唔,也是啊」

    摇晃着空荡荡的可乐瓶,翡翠环顾四周。

    小房间里什么娱乐都没有。要说存在的东西,就只有修剪剪刀和打着单调拍子的肉块而已。肉看起来鲜嫩多汁,而翡翠那边却快枯萎了。

    「……前一阵子搞砸了呢,在右臂上留下了后遗症。即便是现在,偶尔回想起来也是一阵疼痛——是啊,现在我也在想着那时的事情」

    「那可真辛苦,不如稍微休息一下怎么样?」

    狗郎低下眉头,似乎打心底感到同情,然而嘴角却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

    翡翠扔掉瓶子,站了起来。她拔出黑曜石的刀,在手间来回随意玩弄着。

    「是啊,现在开始就是休息时间——在这来一场自由摔跤吧」

    「哦哦!打架了、打架了!」

    狗郎咧嘴狂喜,露出一口锋利的牙齿,握紧锡杖摆好架势。

    翡翠在手中旋转着刀刃,形状瞬间变成了阿兹特克的木剑。

    「我乃原爱宕山太郎坊笔头——樒堂翡翠」

    *笔头,意为首领、领袖、第一名。

    「原鞍马山僧正坊笔头!六韬持狗郎!——来,让我们尽情休息吧!」

    接着,天狗们完全将各自的重要事情抛之脑后。

    谁也不在的小房间内,肉块的血管缓缓蔓延着——。

    ◇   ◆   ◇

    「醒醒」——伴随着女声,铃声响起。

    瞬间,抚子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一样,意识清醒过来。同时,浓烈的香水味狠狠冲击着敏锐的嗅觉,刺目的蜡烛火光令大脑痛起来。

    「呜、呜……这、这里是……?」

    「……啊,抚子,醒了吗」

    听见天娜疲惫不堪的声音,抚子看向周围。

    这里是一间豪奢的大厅。细长的窗户等距排列在红色的墙壁上,天花板悬挂着庄严的吊灯。大厅中央放着一张长桌,抚子正坐在这儿。

    而抚子的正对面就是看起来非常不快的芍奈。

    「如果一直醒不过来就好了……」

    「芍奈——!」

    就在试图站起来的瞬间,清脆的铃声响起。

    「动不了」——霎时间,四肢的感觉消失了。

    抚子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努力抬头看向自己的旁边。那个用黑色面纱遮脸的女人,如同预示凶兆的死神般,站在自己的和天娜中间。

    「很抱歉用如此粗鲁的方式招待,不过你也颇为顽皮」

    声音貌似非常温柔,然而从面纱后却感受到犹如射杀般的凌厉目光。

    抚子努力挣扎着身体,然而,四肢就像被冻结一样一动不动。

    「真是的……招待太热情了吧」

    天娜的叹息声中流露出某种古怪的紧张感。

    这时,抚子终于注意到,旁边的她被用链子绑在椅子上。

    「什、什么……做出这种事、为了什么……」

    「没有办法吧?我只是想重温旧情而已,但那女人看起来很麻烦。而且,要是被她跑了可就伤脑筋了……」

    抚子的声音气得直发颤,牡丹却径直走到天娜身旁。

    她抓住天娜的衣领,强行撕扯开来,纽扣崩裂的声音响起。天娜猛烈地颤抖起来,牡丹按住她的肩膀,毫不犹豫地把脸凑上去。

    犹如猩红花瓣般的舌头舔舐过清澈透亮的白皙脖颈。

    抚子瞪大了眼睛,芍奈则背过目光。

    「这光泽、风味、芳香……真让人无法抗拒,你是魅馔血吧?」

    牡丹陶醉了,呼吸微微发颤,灰色的眼睛充满酷似野兽的奇特热度。

    「真是贪婪啊……」

    天娜仍优雅地笑着,然而她的脸上血色全无,声音沙哑。

    抚子发出破碎的不成语句的叫喊声,拼命挣扎想要摆脱透明的咒缚,然而即便使尽浑身力气,用力到肉体快要爆裂的程度,也仅仅使筋骨发出嘎吱声而已。

    「……放弃无谓的抵抗吧,表妹」

    抚子的模样犹如被缚之鬼,芍奈看着她叹息道。

    「你已经没有胜算了,那个女人也注定会成为母亲大人的肉——」

    「……芍奈,还挺饶舌嘛,明明我还没允许你说话」

    牡丹那冷冰冰的声音响起的瞬间,芍奈立刻捂住嘴巴。

    灰色的双眸流露出完全不是看母亲的恐惧眼神。牡丹看见她苍白着脸沉默下来,满意地点点头。

    「……乖孩子啊,芍奈,我最喜欢立刻就听话的孩子了」

    在大厅最深处——那最尊贵的座位上,牡丹坐了下来。旁边放着倒满红色液体的酒杯,在座位背后,挂着一幅骇人的酒吞童子绘画。

    「那么,芍奈也听话了——让我们开始狱门家的宴会吧」

    牡丹按响金色的台铃,随后门扉打开,法努推着一辆手推车现身了。

    「来吧!请允许我来准备餐点……!」

    「什么意思……!」

    抚子发出呜呜的低吼声,怒视着在自己和芍奈面前逐渐摆放好的餐具。

    「我已经说过了吧——作为狱门家的人,重温旧情哦」

    「……别胡说了……你不是嫁入啮家了吗?」

    「是啮家变成了狱门家」

    抚子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眉头颦起。然而,天娜似乎明白了。

    「……是篡夺啊。之所以嫁给前任当主那什么啮杯严的,就是为了侵占啮家全部的家族财产。就目前来看,原来的啮家已经被你变成『宠物』了吧?」

    「嘻嘻嘻嘻……说得可真难听啊」

    在天娜叹息的话语中,牡丹发出诡异的轻笑声。

    抚子气得身体发抖,观察着正对面芍奈的表情,她身上肯定也流着啮家的血。她是否知道母亲通过阴谋手段践踏了这一切?

    「……什么啊,那个表情」

    然而芍奈表情烦躁地轻轻摆了摆手,在她右手上,红色的手镯发着光。

    「没什么值得奇怪吧。曾是父亲的人、曾是哥哥的人、曾是姐姐的人——所有人都比母亲大人和我弱得多」

    「……他们应该都是家人吧?」

    「弱小的家伙即便是家人也该被淘汰——这就是狱门家。弱小的人,只有被吃掉的命运」

    「……你真的还清醒吗?」

    抚子一瞬间忘记了怒火,只是惊愕地注视着芍奈。

    牡丹一边倾斜酒杯,一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抚子。

    「愚弟究竟怎么教育的?狱门家本来就是这样的家族——弱者只是祭品而已」

    不知道——在手脚不听使唤的情况下,抚子咬紧了嘴唇。

    叔父教导自己『不要靠近人』。这既是为了不伤害他人,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因为抚子们的力量远超常人——。

    然而,面前的血亲所讲的,是一个抚子全然不知的狱门家。

    「哼……那个懦夫,似乎把你宠坏了呢」

    「……未必吧」

    听到那玲珑的声音,抚子勉强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天娜的脸色仍旧苍白着,衣衫凌乱,然而,嘴角却还含着平时那抹略显轻佻的微笑。

    「至少,我很庆幸抚子不像你们这样子」

    「嘻嘻……话里带刺啊」

    牡丹笑着拍了拍手,于是法努行动起来,掀开其中一个盘子的银盖。

    这是一道法式冻派。抚子注视着盛放在白色盘子里的菜肴,却不明白什么情况。

    「不过啊,确实……我们这边有不足的地方,而抚子也有不足的地方。我想在这个宴会上讨论一下」

    「……无话可说。我只想要你把妈妈的发饰还给我」

    「好的,没问题。当然会还给自家人,但是——对于外人、嘛」

    牡丹含着笑摇晃酒杯。

    总之,除非一起共进晚餐,不然牡丹不打算听任何抚子说的话。

    「别吃,抚子……很奇怪。为什么那家伙不直接强迫你吃饭呢?恐怕这晚宴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

    「——法努。客人看起来很不安哦」

    牡丹稍稍提高声音,于是站在旁边候命的女仆猛地抬起头。

    「谨遵您的命令,夫人!」

    法努带着开心的表情点了点头,接着站到天娜身旁。

    天娜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抚子的脑海里浮现出刚才那恐怖又恶心的景象。如果此时抚子做出与牡丹意图相反的行动,她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

    无法抑制胸中的怒火,抚子浑身发颤,狠狠瞪着牡丹。

    「……我吃,我会好好吃的,别碰天娜」

    「嗯,很好。当然,既然是你的朋友,我会释放她的——要是全部吃完的话、是吧」

    铃声响起的瞬间,身体麻痹的感觉便减轻了。抚子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看见牡丹放在手边的台铃,正散发着清亮的金色光辉。

    虽然与抚子使用的东西形状不同,但那应该是天道的共命啼。

    棘手了——身体不听使唤,抚子不禁咬紧牙关,一旁的牡丹却径自举起了酒杯。

    「来,首先让我们作为家人,一起干杯吧」

    两位少女都互相瞪着对方,生硬地碰了碰杯。

    嘴唇触碰到后,抚子发现杯子里只是汽水而已。她本以为是酒,准备好了应对却没用上,不禁有些失望。

    「不必担心,我不会在餐桌下毒的。叔母我,稍微有点伤心哦。吃吧,第一道菜是特制的法式冻派,要一直美味地吃到最后啊」

    「……这可是母亲大人亲手制作的料理,心怀感激地接受吧,表妹」

    抚子盯着盛放在眼前的法式冻派,这是一道把大量的肉和蔬菜塞满填充成方形的前菜,表面浇着漂亮的巴萨米醋。

    「……当心啊,抚子」

    即使遭遇如此恐怖的境况,天娜依旧在关心着自己。

    明明她如此坚韧,抚子的眼泪却忍不住想流下来,接着她缓缓将银色叉子送入口中。

    「……我开动了」

    一吃进去,抚子就停下了动作。

    心脏的跳动一瞬间飙升,体温急速升高,和服包裹的后背上渐渐渗出汗水。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

    「今天稍微奢侈了一下,用了肥肝。请慢慢享用,细细品尝美味吧」

    「母亲大人真的很擅长料理」

    抚子拼命想要吞下去,可那实在是异常艰难的事情。

    ————为什么?吃起来就像是呕吐之后的味道?————

    「呐、抚子……怎么了?」

    油脂的异常臭味和蔬菜没完全祛除的土腥味占据了口腔,而且还有特别浓烈香水味的坚果,增添了粗粝的口感——

    到目前为止,抚子曾吃过各种各样的料理,然而身体拒绝咀嚼和吞咽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

    「哎呀……怎么了啊、抚子」

    牡丹温柔的声音在混乱的脑髓中回响。

    「必须要吃到最后——下一道菜在等着哦?而且,朋友也在等你哦」

    抚子缓缓转动脖子,视线看向天娜。天娜仿佛洞悉了所有,一脸悲痛的神情,琥珀的双眸映着自己的脸,那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呃——啊…………」

    她强行吞咽下去,腹部因而产生的痛苦,比至今为止任何一次遭受的攻击都要强烈得多。

    「不必说,自然很美味吧?」

    牡丹询问道,双眸冰冷如刀,只要抚子露出破绽——一旦出现不称心的反应,恐怕想要立刻撕裂她的喉咙。

    「……我还是第一次品尝到肥肝的味道」

    「哎呀,真是荣幸,第一次吃肥肝竟然是我做的料理。来吧,请尽情享用。宴席的菜品才刚刚开始哦」

    「……我很期待」

    实际上却恨不得放声大哭。

    让人想起生活污水的羽衣甘蓝汤,像是从太古地层中挖掘出来的面包,不管是味道还是外观都和浮木一模一样的法式煎白肉鱼,宛如在橡胶上浇汽油的煎马肉。

    「这是新鲜的马肉哦。知道吗?马肉也被称作樱肉……哎呀,跟你母亲的名字一样呢」

    随着餐席流程推进,感觉舌头在逐渐坏死。

    而且抚子每吃一口,牡丹都会温柔发问。

    「你喜欢美味的东西吧?」「我的料理是不是很棒?」

    「很美味吧?」「请告诉我,你的感想如何?」「很好吃吧?」「喏,是不是已经想全部吃掉,想得受不了了?」「很美味吧?」「很好吃吧?」——。

    「……这不就是恫吓吗?」

    天娜低语。没错,这是一种极其优雅的恫吓,大概牡丹比任何人都清楚吧——自己的料理根本不是能入口的玩意。

    但是,如果喜爱美食的抚子说「美味」,牡丹的料理就会变成『美味的东西』。

    「母亲大人的料理是最棒的,我特别非常喜欢」

    「嘻嘻——谢谢。芍奈真的最喜欢我的料理吗?」

    「当然了,母亲大人。非常美味,最喜欢了」

    芍奈的话十分机械,而且她几乎不咀嚼就直接吞咽下去。

    此外,每说一句「美味」,她的脸就会稍稍抽搐一下——她大概也明白母亲的料理水平何等惨烈,但是却不得不撒谎。

    正是通过强迫他人服从,牡丹的顶点才得以成立——。

    「……别再吃了,抚子,已经够了吧」

    「现在是用餐时间。请、安、静……!」

    面对法努的威胁,天娜还是缓缓摇头。

    「住手啊,不吃也没关系。明明对你来说,进食是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乐趣吧?但这样子——一定有其他方法。不要再继续受苦了……」

    「……剩饭是不礼貌的……」

    肉、蔬菜、鱼、谷物——无论哪个都是顶级食材。

    为了哀悼这些食物,抚子硬逼着自己吞下形如废油的马肉。

    「……接下来,终于到餐后甜点了呢」

    听到结束晚宴的那句话,感受到一股至今为止都未曾体验过的绝望。

    「已、已经……肚子撑爆了、不能……」

    「不行哦,那样的话至今为止的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抚子满脸冷汗,面容犹如水洗般完全湿透,看向牡丹。她交叉指尖,静静地凝视着抚子,蕾丝面纱后是前所未有的锐利目光。

    「……法努,上galette des Rois」

    *galette des Rois,法语,意为国王饼。

    「好嘞!一份galette des Rois——呈、上、来、了……!」

    法努放声欢呼,把大盘子粗暴地扔到少女们眼前。

    掀开银色的盖子,出现的是外型漂亮的派,表面点缀着犹如米黄色牡丹盛放的花纹切口。

    「本来是在一月份左右吃的甜点,不过难得初次和家人们一起用餐,所以我特意为大家准备了,希望食用愉快哦」

    牡丹语调轻柔地说着,站了起来。

    「……昔日,啊。我也用这个甜点款待过蔷子姐姐大人。当时我想切分派的,可那位是任性的人……」

    从法努手中接过刀,牡丹将刀刃狠狠插入漂亮的酥皮甜点的花纹中。

    「认识这款甜点吗?」

    「我知道哦,这是法国传统的——」

    「……呐,芍奈。我可没有问你」

    牡丹向女儿露出冷笑,手中紧握的刀刃闪着光。

    芍奈顿时噤声,像是逃避一样挪开视线。抚子凝视着那明亮的刀刃回答道。

    「……我曾听过这是种有像抽签一样要素的甜点」

    「说得没错,抚子。这是在基督教的节日,主显节上食用的甜点。在内部填充了一种叫做feve的陶瓷件或杏仁粒,吃到的人——」

    「可以了,她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牡丹啪地一声打个响指,法努立刻把手搭在天娜肩上。天娜沉默下来,只是用探究般视线看着主人和女仆。

    「别对天娜做过分的事情!」

    「怎么这么烦人啊,法努只是想搭把手而已——是吧?」

    「没错,就是这样哦。不愧是我的孩子,偶尔也能说点好话」

    galette des Rois被漂亮地均分成数块,单从切口来看,无法知晓内部如何。

    「这个galette des Rois中也藏了一件feve」

    牡丹掏出一枚小小的陶器硬币,上面绘着熟透了的柘榴花纹。

    「和这个长得一样——柘榴的硬币就藏在某个切片里。猜对的人就是最幸运的人哦。祝福你,如果愿意的的话,要不要让我准备纸制王冠?」

    「……不用」

    恐怕在这场邪恶的晚宴中,最重要的料理就是这道galette des Rois。抚子和芍奈已经一起卷入某种仪式中了。

    抚子盯着闪耀米黄色光芒的酥皮甜点,接着瞥了一眼天娜。

    天娜稍稍摇了摇头——看样子她似乎已经理解了这个仪式的大致内容,从她嘴角的弧度来看,大概不是什么性质良好的仪式。

    「来吧,孩子们——选一块自己喜欢的」

    抚子打量着芍奈的样子——她低下头,只是一味沉默着。她似乎并不是无视母亲的指令,也不是在等着抚子行动。

    狱门家的人除了拥有充沛的灵气和绝佳的身体能力之外,还天生具备某种超常的感官。

    在抚子这里,她能通过嗅觉感知灵气。桐比等天生拥有出色的味觉。同样的牡丹和芍奈也一定具备某种的超级感官能力。

    「快、快、快——你在干什么,芍奈。快点选好不然……」

    「等、等一下、母亲大人……现在、现在……」

    对于这对母女而言,抽中feve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既然这样,那么抚子必须阻止她们。抚子眯起赤色双眸,细细地观察酥皮甜点,均等分成的十二片——从香味上感觉不到有特殊的地方。

    「这个——!」

    芍奈突然大声喊道,选了一片。

    抚子也慌忙指向那一片,牡丹却带着极为遗憾的表情摇了摇头。

    「抱歉,是芍奈那边选的更早些」

    「……那么,给我它旁边的吧」

    抚子心情苦涩地看着眼前分配给自己的那块甜点。

    到了这份上才惊觉应该更加深思熟虑些,现在只能祈祷芍奈选错了。

    「来吧,请享用」

    「嗯嗯,好的!真的是看起来就非常美味!」

    芍奈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将叉子插入自己的那片里。

    抚子也带着绝望的心情将酥皮甜点送入口中,味道就像是咬了口纸黏土一样糟糕。

    「母亲大人……是feve噢!柘榴选择了芍奈!」

    「多么美妙……!」

    芍奈举起陶瓷器,牡丹满足地抚摸着她的肩膀,红艳的嘴唇浮现出极度骇人的笑容。

    母女一同发出尖锐的笑声,天娜表情极度不愉地看着她们。

    「……galette des Rois,法语意指的是『国王的饼』。根据原本galette des Rois的规则,选中feve的人就会成为宴会的王。而今宵是大鬼斋,也就是说——。」

    咯吱——从牙齿上传来一阵令人不快的触感。

    抚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天娜立刻噤声,关切地看向她。

    「抚子,没事吧……?」

    「喉咙……有什么——咳咳、咳咳……!」

    抚子咳完后,立刻响起『喀拉』硬物清脆的撞击声。

    从口中吐出掉落盘子的东西,自然而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它随着惯性滚过盘子,最终滚到白色桌布的中央才停下。

    在摇曳不定的烛光照射下,乍看之下它犹如红珊瑚碎片。

    「那是什么……母亲大人,难道您放了两个feve吗……?」

    「傻瓜!我怎么可能这样做!这是为了让你成为王的宴会啊!为了让你成为酒吞童子的继承者,并且成为狱门家第九十九代御前……!」

    牡丹动作粗暴地拿出手帕,随后迅速从桌子上抢走碎片。

    用手帕包着碎片对着光照射——瞬间,牡丹的面容突然血色尽失。

    「――――不、不啊啊啊啊!」

    伴随着异常惨烈的悲鸣声,牡丹像拿到烧红的铁一样把碎片丢了出去。

    红色碎片在桌子上轱辘轱辘滚动,最后又回到抚子面前。

    「母、母亲大人!怎么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牡丹像是完全没听进去芍奈的话,颤抖地指着红色碎片。蕾丝后面的眼睛睁得极大,一副见到亡灵的模样。

    「那、那个……怎么可能……!为、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

    「……虽然,只是就我所见」

    天娜稍稍清了清喉咙,虽然脸上在笑,但她看起来也很困惑。

    「除了呈现红色以外……它看起来像是人类手指的末节骨」

    「……人类的、骨头?」

    抚子不由自主捂住嘴巴,咬到骨头的感觉,至今还残留在齿间。

    天娜保持着被锁链束缚着的姿势,慢慢翘起二郎腿。

    「我一直很在意……你说过『也款待过长女』。虽然只是我的猜测,恐怕当时也用了和现在类似的术式吧?」

    牡丹没有回答,只是一味睁圆了眼睛,注视着红色碎片。

    「据说,galette des Rois的仪式起源于古罗马的农神节,这是一个可以将主人和奴隶的地位逆转的节日。从这点看,这个术式大致内容就是『干涉序列』……即交换主从的序列」

    餐桌上一片寂静,连法努也忘了周围的状况,静静聆听着。

    「你也对姐姐使用了同样的术式,而且还失败了」

    忽然——抚子想起来刚刚牡丹失控的样子。

    她们都是狱门家的人,绝不会只是因为触碰到人骨而惊慌失措。

    『为什么现在才』——这句话的含义究竟是。

    「……你们的骨头是红色的吧」

    天娜歪着头,环顾桌子边上的人们。

    抚子、芍奈、牡丹——狱门家的人类都长有犹如珊瑚般红艳的骨头。

    「牡丹准备的feve花纹是柘榴,而且你祖母的名字也叫柘榴。虽然不太了解狱门家的事情,但不难想象,恐怕你的母辈也发生了关于继承的问题」

    柘榴没有指定继承者,第九十八御前是长女蔷子强行继承的。

    「这仅仅是我的猜测而已……是你从母亲的遗体上切下了这根食指」

    「……是用来指定人的手指、呢」

    「正是如此,抚子」

    说到这里,抚子也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牡丹切下了母亲的食指末节骨,之后就像今天一样烤了galette des Rois,并不露声色地用它招待长女蔷子。

    一切都是为了逆转序列——从最接近御前的女人那里夺取继承权。

    「抽中御前的食指,就相当于被御前指名了……」

    抚子看着在眼前打转的红色碎片。

    连见都没见过的祖母的指骨,至今为止究竟一直在哪里呢?

    「不过,因某种不明原因术式出了问题,骨头也消失了。也许是长女强行切分的缘故……但这个我也无从得知」

    「……呐,我抽中了那根手指」

    场内的视线瞬间全部集中到抚子身上。

    芍奈苍白着脸,用叉子指着自己抽中的小陶瓷器。

    「可、可是,是我猜中了母亲大人事先准备的feve。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当、当然,这次是我成为王……对吧?」

    牡丹没有说话,法努悄无声息地站在她旁边。

    仿佛无形的野兽逐渐成群聚集般,桌上的空气慢慢变得紧张起来。

    在这异样的紧张感中,响起天娜饱含疲惫的叹息声。

    「现阶段,已确定狱门抚子成为第九十九代御前——不得不这么说」

    瞬间——呼吸变得自如了。

    不知为何牡丹的支配解除了,感官能力急速恢复。当抚子确认般踩踩地板的那一刻,尖锐的铃声在大厅中回响。

    「不准动!」

    牡丹的声音犹如鞭打般让脖颈处一阵发麻——然而,动作却没受到妨碍。

    「原来如此……如今序列已然确定,牡丹的支配也减弱了……」

    「不用解释了你先退后!」

    抚子大叫道,同时用浑身力气猛地踢飞桌子。天娜急速缩回脖子,沉重的橡木桌被轻易地踢飞起来,擦着她的头发掠过。

    桌子撞破装饰过多的墙壁,扬起的尘烟覆盖了全部视野。

    「夫人!夫人!」

    蒙着眼睛的女仆大叫,毫不犹豫地扑向主人的方位。

    尘烟摇曳不定。从视线盲区飞来一记环刃,抚子用护法剑将其击退。瞬间,一股刺痛的麻木感从肩膀上传来——相比以前,那股力量变得更强了。

    「你这窃贼、竟敢——!」

    伴随着怒号,芍奈自尘烟中现身了。她将变成转轮的人间道锁链瞬间切换成击星块形态,并奋力挥舞着。

    抚子设法越过极具破坏性的铁球漩涡,努力缩短距离。

    笑声回荡——抚子猛然抬起头,看见庄严的吊灯上,有个围裙裙子正来回晃荡。

    「这样可不行啊!不行、不行、不行……!」

    抚子迅速生成钢之盾,抵挡着从头顶狠狠砸落的钉头锤。

    脚下深深陷入地面,抚子感受着那股前所未有的膂力,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这是什么……!」

    「妨碍夫人绝、对、不、行……!」

    法努一边笑着,一边大力砸下钉头锤。

    在四处飞溅的盛大火花中,抚子拼命用盾牌抵挡着她猛烈的攻势,仿佛被抛入暴风雨中,一下又一下的重击震得手腕发麻。

    杀气——猛地把视线转向前方,只见芍奈紧握着护法剑站在那里。

    「消失吧!」

    「――――抚子!快跳!」

    天娜大叫道,抚子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动了起来,她就势向自己侧边横跃出去,此时一股青金色的波涛瞬间向芍奈和法努奔涌而去。

    「……抱歉,耽误了会」

    天娜笑了,王贵人缠在她身上。原本束缚四肢的锁链落到地上,有如蜡烛般融化掉了——恐怕是靠神骗之力让它发生了变异。

    「多亏你得救了……」

    「好好感谢我吧。不过——情况有点糟」

    「可恶、可恶……!要是殇在的话,就不会——!」

    芍奈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尽管正面遭受天娜那寄宿变化之力的狐火攻击,但却只有脸颊擦伤这种程度的轻伤而已。

    至于法努则更夸张,身体只是轻晃了一下。

    破损的眼罩掉落到地板上,眼睛闪耀着青白色的光彩——中央刻着的瞳孔呈十字形裂开。

    「呵呵呵呵呵……法努是无敌的、最棒、最合适!仅次于夫人……!」

    「真正的鬼……恐怕是类似于吸血鬼之类的存在」

    王贵人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天娜抚摸着它,柳眉皱起。

    「如果被咬了,就会被那家伙的血液侵蚀。啮家的仆人们大概就是这样被干掉的吧」

    「这边也很棘手啊,不过芍奈也很奇怪,比以前更强了——」

    「――――畜生道」

    牡丹平静的声音响起,抚子屏住了呼吸。

    牡丹伫立彼处,仿佛想要隐藏在桌子的残骸里。

    她的脸上已没有面纱,冷然的美貌上刻着严重的火伤痕。

    从美人鱼裙的袖口处显现出银色的锁链,刺目的光芒反射到吊灯上。铅锤饰有相互啃咬的狗,晃荡着响起『嗡嗡……』不可思议的声音。

    「不好——!」

    抚子急忙掷出转轮,而芍奈立即用护法剑将其击退。

    一股浓烈的野兽臭味传来——牡丹落到地板上的影子生出波纹,随后从中探出数只利爪。

    「颈无狮……」

    乍看之下,它长得很像唐狮子,体毛犹如夕阳照射下的云层般飘动,黑色的身躯散布着红色斑纹,鬃毛也是红色,像火焰一样。

    然而却没有头颅。

    颈部干脆地连根切断,黑漆漆的断面生有无数的獠牙。

    无数异形的叫声响彻周围,随后,犹如决堤的洪水般,异形的狮子们扑袭过来。

    「啊呀……!」「受不了了!」

    抚子和天娜一边咒骂出声,一边开始行动。

    护法剑斩断异形的狮子,扇子挥出一击将从死角突袭的颈无狮劈成两半。随后现身的颈无狮化成灰烬,然而颈无狮却接连不断地出现——。

    到处都是扭曲的狮子咆哮声,耳朵都快震聋了,视野里充满饥渴的血盆大口。

    王贵人也在奋战,然而它构建的弦状防御完全抵不上獠牙的攻击。

    「不妙啊,这样下去……」

    不知不觉间,两人和王贵人一起被逼至墙角。虽然还在抵抗獠牙与兽爪的洪流,但不停地应付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野兽,也让精神逐渐疲惫起来。

    天娜的扇子剧烈晃荡着,就在这个空隙,便看见巨大的下颚迫近而来。

    抚子来不及思考,立刻挡到她们中间,将右臂砸入狮口,感觉到肉和骨头嘎吱作响。

    「抚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这种程度——!」

    抚子咬紧牙关,毫不犹豫地全力挥舞疼痛的右臂。

    咬住手臂的颈无狮瞬间变成肉块,将袭来的同胞挨个撞碎。獠牙的风暴骤然平息,看见在对侧的牡丹冷然的面容。

    「就是现在——!」

    ————脚下突然一阵刺痛。

    抚子瞬间屏息,从自己的影子中伸出一只手臂,正将刀刃刺入脚背。

    「这是殇的……!」

    「不对!」

    伴随着怒吼,手腕自影子中消失。随后,一大圈波纹扩散开来,从那里芍奈携着人间道之枪跳了出来。

    「是我!是我的力量!为了将你杀死的力量——!」

    长枪骤然袭来,抚子下意识挥动护法剑。

    芍奈被整个吹飞出去,然而她没有改变姿势,就那样落入地面,接着黑色飞沫无声地溅起,她的身姿消失在自己的影子中。

    突然有种预感——抚子迅速和天娜跟王贵人保持了距离。

    「抚子!喂!」

    「不要靠近我!芍奈的目标是——!」

    犹如灌入黑汁般,影子激烈地摇曳着,随后从那之中刺出一把长枪。

    抚子迅速抓住从自己影子中伸出的长枪,狠狠盯着它的前端。

    「……殇到底在哪里?」

    「还要我说几次同样的话!」

    手中的长枪蓦地一沉,同时脚下泛起无数涟漪。

    抚子反射性跃起后退。紧接着,从自己的影子冒出无数漆黑的刺。

    「这是我的力量!即使殇不在这儿,我也能战斗!」

    每次着地时,影子都会泛起涟漪,试图追赶抚子并刺穿她。

    抚子咂着嘴,不停地快速奔跑着。她猛踏地板、逃向墙壁,甚至飞跃到天花板上,但不管怎么样都摆脱不了自己的影子。

    「抚子,撑住!我会想办法——!」

    在下方,新出现的颈无狮追逼着天娜和王贵人。由于颈无狮的攻势连绵不绝,她们无法集中精神发动咒术。

    「嘻嘻……芍奈的礼仪举止太糟糕了,但这景象倒也不坏」

    「没错,夫人!真是太棒啦……!」

    在碎裂的桌子旁边,牡丹悠然地倾斜酒杯,而法努在一旁服侍。

    「怎么样、怎么样!你肯定使不出这种招数!」

    面对那高亢的笑声,抚子反射性地甩出修罗道的锁链。升腾而起的火焰似乎让芍奈退缩了,长枪立即恢复成原本的锁链状态,她将锁链缠绕在吊灯上,借此改变了方向。

    「你……竟然还能使用修罗道锁链吗!」

    「会用又如何?」

    抚子迅速奔向天娜身边,变成匕首的锁链将群聚的狮子燃烧殆尽。

    芍奈站在吊灯上,一脸焦躁地呲着牙,很快又笑了出来。

    「哼……但是,你没有这件东西吧!」

    芍奈举起右手,纤细的手腕上戴着红色的手镯,在足下摇曳的吊灯光芒中,闪着妖异的光。

    瞬间——抚子感到生理性的厌恶,反射性捂住嘴巴,压住翻涌上来的恶心感。

    「……那是什么?」

    「嘻嘻嘻嘻!不知道吗,也是啊!多么可怜的家伙!亏你还生在本家!即使你拥有修罗道锁链,但也没有它!」

    手镯的光芒愈发鲜红艳丽,恶心的感觉也随之高涨。天娜支撑着痛苦不堪的抚子,狠狠瞪着芍奈。

    「你、那个是……」

    「让我来教你吧,表妹!这正是狱门家所开创的究极力量——磷器!」

    瞬间,抚子朝着芍奈奋力挥舞净切,无意识中被压制的火力猛地释放出来,火焰的斩击袭向吊灯。

    「啊、什么……!」

    芍奈在惊愕之下急忙跃出,逃脱了火焰的魔爪。

    吊灯的链条被烧断,重重坠下。伴随着刺耳的巨大响声,电灯泡和玻璃碎落一地,在餐厅中闪着眩目的光芒。

    「……你。就为了打倒我,竟然做出那种东西?」

    在这华丽盛大的破坏中,抚子吐出低沉的声音,强忍住恶心感,向芍奈迈出一步。

    「为何……为何那东西还存在着?」

    在她背后,天娜缓慢地摇着头,王贵人也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怎、怎么了——到底怎么了,那种眼神……!」

    或许是抚子和天娜的反应,让芍奈感到了不安吗? 她挥了挥右手,旋即数根支柱自影中升起,像是威吓一样在身边来回旋转。

    「就算你们想要也绝不会给!这是我的!属于我的磷器——!

    「……你焚烧了谁?」

    一闪——灼热的刀刃斩断自影中生出的圆柱。

    紧接着,净切的刀刃瞬间逼到芍奈眼前,她勉强用护法剑招架住。火花四溅。抚子透过火花,看着她扭曲的脸,当面发问道。

    「只是为了打倒我,就能做出如此残酷的事情吗?」

    「什、你在说什么啊,你……之前说的『焚烧』是什么意思?」

    「……如果所谓的磷器,跟我知道的东西是同一种的话」

    抚子静静地说,赤色瞳孔震颤着。

    天娜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脸色和抚子一样,甚至更加苍白。

    「『磷』是死人发出的火……也就是说,以人类为素材制成的咒具」

    「……诶?」

    「以毒酒使人类陷入沉眠,随即摘出头盖骨、第二颈椎、脊髓、脑髓、心脏、肺腑等部位。将这些统统焚烧成灰烬,再将人体剩余的部分喂给蛇,用从蛇身上榨出来的血与灰烬调和在一起……再加入墓地的土混合烧制,磷器便完成了」

    随着天娜淡然的话语,芍奈的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这便是磷器……有史以来最邪恶最糟糕的咒具之一」

    「啊、最邪恶最糟糕的……?」

    「……对你来说,大概是最好用的的咒具吧。磷器是为了补充灵能而制作出来的强力武装,特别是用无耶师当材料做成的,更是被称为极品,以及——」

    抚子将净切狠狠推了过去,怒视着动摇不已的芍奈。

    「作为素材的那个人与使用者越亲近,磷器便能越契合使用者」

    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那双灰色的眼睛睁到了极限,表明她已经完全理解了。

    至今为止自己操控的影子,原本究竟是谁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芍奈!」

    听到母亲犹如鞭打般的叫喊声,芍奈身体猛地一颤。

    牡丹将酒杯塞给法努,明显焦躁地甩出畜生道锁链。每当锁链啪地一声打在地板上时,便有新的颈无狮自影子中浮现。

    「战斗、杀戮!你以为我到底为什么会给你磷器!」

    「母、母亲大人,对不起……——我竟然想到了一些很愚蠢的事情……」

    握住净切的力量消失了,抚子无言地看着踉跄着向前走的芍奈。

    「为了慎重起见,请告诉我……这个究竟是用谁做的?」

    芍奈以必死的决心向牡丹问道。

    她在笑,可是被睁得极大的灰色眼睛中流露出恳求之色,自己实在太过于愚笨了——然而,她希望母亲能否定那个自己得出的最糟糕的结论。

    「呐、呐……殇在哪里?现在她也在某处,为我而行动吧?」

    抚子不由移开目光,天娜也用扇子挡住脸。

    只有一人,只有牡丹一人叹了口气,紧握着畜生道锁链,母亲看着女儿。

    「……嗯。殇现在也正和你牵着手哦」

    ◇   ◆   ◇

    ——轰鸣声震撼着位于『夹缝』的大江山。

    两个天狗相互之间战斗着,打得岩石碎裂,森林横倒一片。

    「欧拉、欧拉、欧拉、欧拉——!」

    狗郎一边从悬崖边滑落,一边发出狂笑。在他的背后,黑色的翅膀猛地加速。

    狗郎的脚将翡翠压在裸岩上,她的身体在两者之间摩擦,瞬间血肉横飞。

    然而——狗郎的头顶落下一道影子,他猛地抬起头,随即笑了。

    「你到底有几个!」

    新出现的翡翠卷起风暴向狗郎袭去。

    狗郎狠狠摔到岩壁上,就这样直接坠入绿色之中。然而在即将落地之时,翅膀猛地扇动起来变换方向,紧握天狗扇,向追击而来的翡翠挥动。

    风化作透明的刀刃,斩向翡翠的颈部。

    翡翠立刻紧急回旋,然而刀刃还是掠过脸颊,溅起点点血滴。

    翡翠抹掉滴落的血滴,猛地挥下那只手。瞬间,血滴变成黑曜石的碎石激射而出。狗郎旋转锡杖抵挡碎石攻击,不过还是有许多碎片划伤了皮肤。

    「啊,好开心啊……」

    「好开心呢……!」

    两位天狗都笑着,攥紧各自的武器。然而,某种异样的气息让他们的动作停下了。

    看向御陵馆的方位,便见红色的液体如同瀑布般从中央塔涌现而出——那正是先前狗郎和翡翠聊天的地方。

    「完蛋,搞砸了——!」

    瞬间,翡翠的面容抽搐不已,不管不顾地冲向天空。

    然而,狗郎的动作更快,锡杖发出嗡嗡声,像砸胡桃一样,轻松地砸烂戴着牛仔帽的头颅,拥有翠鸟之翼的天狗坠落下去。

    狗郎抖落鲜血,站在附近的树木上,随即仔细地眺望着御陵馆。

    「哇!……虽然不太清楚怎么回事,这下不得了了」

    不知从何处响起水流的声音。

    声音打破了不妙的紧张感。不管是攥紧净切的抚子,还是指挥颈无狮的牡丹,脸色完全惨白一片的芍奈——狱门家全员本能地看向那个方位。

    「……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抚子」

    「我、我不清楚……」

    抚子尽力护住天娜,笨拙地摇摇头。

    即便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感觉到了什么异常,只是赤色的瞳孔无法从那里移开——不想移开。

    「啊、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法努也有些不安的样子,向主人的位置靠拢。

    牡丹捂住嘴巴,和抚子看向同一方向的脸上,肉眼可见逐渐变得铁青。

    「不对……不可能这样。毕竟,翡翠在看着——!」

    响起轰鸣声——随即,红和蓝的血管刺破天花板。

    血液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铁锈味的雾气玷污了豪奢的大厅。

    「啊啊啊啊——!」「夫人!夫人!什么啊,这什么啊……!」

    满是红色的视野中,响起叔母和女仆尖锐的悲鸣声。

    整个空间发出犹如悲鸣般的嘎吱声,与此同时脚下崩塌,抚子她们都坠落楼下。

    「呜哇……!」「天娜!」

    抚子迅速将坠落的天娜拉到自己身旁,王贵人早早便在空中滑翔起来,靠着她的身体支撑一下,抚子总算是平安着陆。

    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移动——此时,尘烟散尽。

    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然而找不到牡丹她们的身影。抚子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情况如何。视线怎样都无法从这过于异常的空间中挪开。

    「这里是怎么回事……」

    与豪奢的大厅截然不同,这是个简陋的空间。空调发出相当费劲的嗡嗡声,天花板上布着损毁的轨道,四周滚动着红白色的块状物。

    肉体的肋骨被剖开。切落的手脚——浓烈的血腥味让抚子不由捂住嘴巴。

    「那个女人、把人类……!!」

    「好险,差点我也要被吊在这儿……最糟糕了」

    在抚子和王贵人的支撑下,天娜脸色苍白地抬起头,看向天花板,血色全无的嘴唇,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容。

    「……不对,现在这情况也只能说是糟糕至极」

    ————一、二、三、四……。

    血腥味弥漫的大厅中响起毫无感情色彩的女童声。

    突然倾泻的月光照亮了那逐渐覆盖墙面的,一根根肉管,大量红色与蓝色的管道,甚至延伸到半空中,在它们的尽头,漂浮着一颗晃悠悠的蛇头骨。

    「……这是什么?是妖怪吗?」

    「八岐大蛇的亡骸」

    天娜的低语恍如消散般——然而却组成了无法想象的名字,抚子屏住呼吸。

    「以前的『我』——在平安京时的我,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

    「――夫、夫人、夫人!」

    伴随着悲鸣,响起某个讨厌滑腻的声音。仔细一看,是在半空中法努的身影。

    鲜血从全身喷涌而出,如同长枪般的变形血管贯穿了她的胸部。

    「拜托您要保重啊!一定要保重啊——!」

    虽然这样子了,但她仍旧活着。吸血鬼执着地大叫道,变成白骨的下颚一口将她吞噬。瞬间,蛇的牙齿碾碎了女人的身体,血液如瀑布般滴落。

    「……这家伙的心脏有八个」

    天娜抬头看着痛饮鲜血的大蛇亡骸,表情僵硬地握紧扇子。

    「榨出的鲜血能够激发生命的活性,因此,从昔日的太古时代起,那些恶劣的家伙就经常使用它……确实,酒吞童子似乎也曾把这家伙的血给予手下人」

    「……牡丹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呢」

    法努和芍奈的身体能力,恐怕就是大蛇的血激发出来的。

    破空声响起,抚子抱起天娜,反射性地跃了出去。原先站立的地方被血管化作的长枪贯穿。抚子立刻用净切将狙击自己的血管焚烧殆尽,大喊道。

    「该怎么做才能打倒这个妖怪!」

    「……要怎么做呢」

    天娜抬头看着蛇的头骨,脸色一片苍白,微笑也僵硬起来。

    「素戋呜让这家伙喝酒,酩酊大醉后才斩了它。在清醒状态下与对方交战,连神明都认为不会安然无事,而现在这里已经没有神明了……」

    *素戋呜,即须佐之男。

    蛇之骨蜿蜒爬行。抚子瞄准发出低吼声的白骨,净切中的劫火倾泻而出。

    肉块烧焦,骨头化为灰烬,可是,血管只是像鞭子一样蜷曲了。

    血管刺穿吊起的尸体,让其淹没在肉海中。当黑血爆裂的瞬间,被烧焦的组织便鼓出新肉,伤口逐渐愈合——。

    「再加上,这里还是狱门牡丹的人肉储藏库……完全不缺祭品」

    「真是好麻烦啊……!」

    蛇的脊背发出如同悲鸣般的嘎吱声,旋即横扫而来。抚子一脚踢出,将逼近的蛇踢得粉碎。骨头碎片犹如爆炸般四射开来,从中延伸出无数的血管和神经纤维。

    「这什么啊……每次破坏掉,下次只会增殖得更快……!」

    「这家伙是不灭的妖怪。而且,御陵馆的环境实在太过于适合它了……」

    天娜斩断蠕动的神经纤维,用扇子指着周围。

    墙壁覆盖着像纺织品一样的血管和神经纤维。地板逐渐变成来路不明的巨大凝胶状细胞,内脏像冒泡一样的从无数瓦砾中生长出来。

    「恐怕是为了保持心脏稳定,才让建筑结构模仿成大蛇的样子。外墙的石板瓦是鳞片的再现,红色的墙壁和螺旋表现了体内的形态,而窗玻璃则是像鬼灯一样的瞳色——」

    *鬼灯,ほおずき,中文即挂金灯,为茄科灯笼果属酸浆的变种。鬼灯的称呼源自于在盂兰盆节期间,将其代替灯笼装饰,作为祖先回归的标志。

    「……也就是说,馆本身就被八岐大蛇附身了?」

    回想起来,这座宏伟的建筑有八座塔。恐怕就是大蛇八个头的再现。而且,如果建筑物本身就想成为大蛇的话,那么这个异常现象大概会影响到整座馆——。

    规模实在过于庞大,而且恢复速度也过于异常。

    「这样就只有地狱道——!」

    尽管如此抚子却没有气馁,甩出刻着一个『狱』字的黑色锁链。

    然而,却没有任何反应。锁链既没有震动也没有发热,抚子不满地咂了咂舌。

    「因为它没有生命,所以没法使用……!」

    耳畔响起令人不快的嘶嘶声,随即感受到那迫近的气息,抚子立刻挥出护法剑,咔嚓一声斩断了那毒牙大张、却没有鳞片的蛇头。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淡然的童女声与另一个声音重叠,奏响奇妙的不和谐音。二人慢慢抬起头,目光所及只见新生的第二个头颅在摇晃着。

    「……就这样复活的话,会怎么样?」

    「唔……如今是神灵离去的时代」

    天娜舞动着扇子,金色的波涛将袭来的无鳞之蛇尽数炙烤。凭借神骗之力,细胞瞬间化为灰烬。然而,从旁边不断涌出新生的肉。

    「为了发泄对素戋呜的怨愤,说不定会开始抢夺国土啊」

    「别开玩笑了……!」

    明明已经斩断的肉却不停地连接起来,明明已经烧焦的地方却不停地长出像柱子一样的骨头。

    面对淡然复活的大蛇,抚子的体力已接近极限。

    「多么……多么荒谬的事情……」

    「没有办法……我也要加大神骗的火力了,只是那样的话——」

    「不行!乔装时使用的幻术,已经把耀耗尽了吧!」

    抚子猛然紧抓住天娜的手。王贵人也发出悲鸣声,死死缠住主人的肩膀。

    「你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应该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吧」

    不过,天娜浮现出满是阴霾的笑容,握住扇子的手微微颤抖。

    「最好还是冒险试试。我的力量不管怎么说都跟蛇的相性很糟糕,就算这样也还是能吸引它的注意……因为那家伙从刚才开始,就只盯着我了」

    抚子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蛇的头骨。如洞穴般的眼窝中长出一只眼球,犹如鬼灯般散发红色光芒,确实正盯着天娜。

    「……看起来,我好像长了一张很受那家伙喜欢的脸」

    瞬间,脑海里回想起神话。震撼出云之国的大蛇,将八个姑娘一个接一个地——。

    ————这个宅邸到处都蔓延着,想将天娜从抚子那里夺走的家伙。

    「所有的人都、全都……!」

    抚子从腹部深处迸发出咆哮,向着大蛇的腹部冲去。隐约间听见了天娜和王贵人制止的叫喊声,然而一切都变得遥远起来。

    踏碎地板,猛然跃起。紧握的净切发出锒铛声急剧变化,逐渐变成更具破坏性的形状。

    「非天剑——!」

    任由刀刃狂乱挥舞,抚子一刀将大蛇的头骨斩成两半。

    接着在空中翻身,用力砸向另一个张开大颚的头颅,并也将其一并斩断。喷出火焰焚烧肉海,连同从地面袭来的无鳞之蛇一起都烧成堆积成山的灰烬。

    「――抚子!小心,来了!」

    来不及回应天娜的叫喊。

    突然间尘山崩塌,眼前出现了洞穴。

    那是巨大的蛇下颚——第三个头颅。本应是白骨的蛇头却完全被黑暗笼罩,直至腹部深处。抚子瞪着企图将自己压碎的大蛇,绝望之下打算喷出劫火。

    瞬间,眼前燃起火焰。

    「诶——?」

    抚子睁大眼睛,身体里寄宿的茶毗之火,还在她胸中炙烤着。

    这是完全来自抚子死角的一击。突然飞来一记火焰弯弧,将大蛇的头颅斩断,并将其吹飞出去。伴随着轰隆声,蛇的头骨砸破墙壁,掉落下去。

    整座馆还在震动中,抚子完全摸不着头脑,落到地上。瞬间,便被打飞出去。

    「你这愚蠢的家伙……!」

    「哇、什么——!」

    虽然身形踉跄,抚子还是迅速警戒起来。但眼前站着的女人身姿,让她睁大眼睛。

    「托玛丽……小姐?」

    身着黑色会客和服的女人——凤托玛丽交叉双臂,瞪着抚子。

    不管在一旁陷入混乱的抚子,托玛丽用一副内心十分烦躁的表情,掀开刘海。

    「这就是所谓的杯盘狼借啊……」

    沙沙声——一股像是森林中风吹树叶的摩擦声响起。

    随即,褪去凤托玛丽的姿态。数量巨大的咒符浮现出来,像退潮一样慢慢向左侧集中收束。与此同时,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弥漫开来。

    线香、墓土、凋零的花——抚子无声地注视着墓场气味的源头。

    「……臭野猫,真是给我带来了至今为止最大的灾祸」

    阴沉的男人声音撞入耳朵的瞬间,凤托玛丽的存在从地上消失了。

    「……原来如此,美女变成了美男子啊」

    天娜跑了过来,在扇子的阴影下悄声笑道。

    王贵人关心地蹭到抚子身旁,抚子用一种微妙的表情凝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孔。

    「………你是不是太拼命了,桐比等先生」

    「闭嘴,如果事情解决了,我要教训你」

    穿着黑色西服的美男子——狱门桐比等用极度不快的表情瞪着侄女。

    抚子还没来得及抱怨,便响起沉闷的地鸣声,肉块蠕动起来。

    桐比等盯着涌现的肉和骨头,挥了挥左手,灰烬飞舞的瞬间便形成锁链的形状。

    「竹斗——用护法剑」「好」

    随着沙哑的少年声音,无数刀刃割裂空中。灰烬构成的苦无将无鳞之蛇挨个贯穿,连续不停地切断着正在再生的大蛇神经。

    从灰烬山中鲜血喷涌而出,接着,三个头颅重新伸向夜空。

    「雏菊!葬凤!」「小鸟儿」

    随着天真无邪的少女声音,灰烬的锁链发出『嗡……』的低吼声。

    从脚下一齐喷出灰烬和火焰,一只熊熊燃烧着的漆黑的鸟飞了出来。

    它用钢铁的嘴巴猛咬住大蛇头颅,借着势头将其狠狠砸入地面。火焰瞬间包裹蛇的亡骸,然而桐比等却不满地皱起眉头。

    「……就不能彻底杀死这条蛇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大蛇的重构不会终止。沐浴在月光中的白骨闪耀光芒,色彩斑斓的肌肉和神经纤维缠绕在一起,各处都浮现出犹如碧玉般的鳞片。

    「这家伙的根源是心脏吧?要不用修罗道,一口气将全身都焚尽——」

    「不行,恐怕火力不充足的话是无法阻止它再生的。不过……我想到一个办法」

    「别卖关子了,快说……!」

    桐比等手持野太刀型的净切劈开周围的肉块,凶狠地瞪着天娜。

    天娜啪嗒啪嗒地拍着扇子,看着同为狱门的二人。

    琥珀的目光中蕴含着先前没有的力量,抚子看见她那珊瑚珠色嘴唇扬起的无畏弧度,感觉自己的嘴唇也微微绽开。

    天娜在喉咙深处发出轻笑,用扇子指着抚子的左手。

    「————干脆让它复活吧」

    ◇   ◆   ◇

    斩、斩、斩——冠面色不变,不停地斩断突然覆盖整座馆的肉海。白羽尽力跟在他身后,用弓矢和咒术援助。

    「百目鬼的告密是真的!果然存在啊,八岐大蛇的第七心脏……!」

    「没错,而且不知为何,已经被激活了」

    向他们袭击而来的,不仅是血管长枪、骨之槌以及大蛇的头颅。

    「救、救命……」――白羽躲开砍下来的柴刀,毫不留情地射出箭矢。

    仆人的膝盖被射穿了,嘴里发出呻吟声倒在地板上。白羽用符文咒术烧毁瞄准她的血管长枪,表情苦涩地回过头。

    「真是太难搞了!要是祀厅能早点介入的话——!」

    「我明白你焦急的心情」

    冠拿刀背击倒迎面袭来的仆人,也露出苦涩的表情,调整了下银边眼镜。

    「然而,正如你所知,祀厅有『家中他界』的原则……就我等的立场而言,想要干涉无耶师家族的内部事务,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真是的!所以说这些政府机关啊!」

    白羽用力抓挠着金发,冠却犹如机械运作般,不停地挥动刀刃。每挥一下,或是斩断肉块任其在空中飞舞,或是有人失去意识倒地不起。

    「冷静下来,看样子蛇头还没齐全,如果是这样,那就还有办法……」

    「可是,就这种情况!——啊,是美女!救命啊,please!」

    仅是一瞬间的事情。

    小太刀一闪而过,更科红紧跟着现身。当白羽注意到时,她早已如秋风般疾奔过走廊。远远传来一句显得抱歉的声音。

    「对不起!!我这边也很急——」

    「怎会!!骗人吧!小白羽大震惊——哇!」

    冠没有言语,手搭到太刀上,硬插到白羽前面。

    刀刃犹如电光般突然喷发,将飞来的投掷斧一口气击飞,刺入天花板。

    「还回来!背叛者!」「这是我的头盔!给孙子戴的!」「把头!头!快!」

    「刚才竟然做了这种事!」「哈哈,来杀了我吧」

    鬼竞还在继续。

    四处都是洒落的鲜血、闪耀的宝物、扭曲的面容、断绝的呼吸、回荡的哄笑——在被肉块外膜染成赤黑色的黑暗中,人鬼难辨的身影狂乱地舞动着。

    他们已无法停下。争斗的狂气唤醒了沉睡在身体的鬼之血,正燃得火热。

    「……哇,太疯狂了」

    白羽发出干笑声,另一边冠竟然将太刀纳入鞘中。

    「等、等一下!你做什么啊!冠先生!」

    「必须让鬼竞停止。再这样继续增加死者下去,只会让大蛇的力量变得更强」

    「诶!你能制止那群完全疯狂的人吗?」

    冠没有回应,他大跨开双腿踩实地面,将力量集中在丹田,半边身体微微下沉,手安静地放在太刀刀柄上——这是居合的架势。

    突然间,明显感觉到由于大蛇亡骸而浑浊的空气,急剧地紧绷起来。

    「我不像雪路小姐和白羽小姐一样,拥有高强的灵能」

    不知不觉中白羽忘记了周围的喧嚣,只专心注视着冠的太刀。

    「不过,我的剑术相当不错,毫不懈怠地磨练出来的武技,有时会具备某种灵威。而且,这把太刀还是赖光所使用过的童子切的复制品……」

    手搭在爱刀的刀柄上,冠静静地调整呼吸。

    骸骨翻滚,天地震动,人鬼难辨的笑声四处回荡——。

    「如果非要人来镇压鬼的话——那就让我来完成这件事」

    他释放出刀刃。

    刀尖从鞘中迸发,直直斩向虚空,剑气犹如雷电在黑云中奔驰般,在黑暗中迸射而出。蔓延的蛇肉有如暴露在风中的花朵,一下子四散开来。

    白羽不禁后退几步,按住自己的脖颈,感觉自己也像是被斩了一样。

    她仔细地确认好自己的脑袋还紧紧连着,便松了口气。接着环顾周围,四周变得明亮起来,浑浊的空气也稍微清爽了些。

    「稍微……比刚才的居住环境变好了不少?」

    走廊里很响亮地回荡着随口而出的话语。不知不觉中,四周也完全安静下来。

    然而像疾风横扫过树木们一样,空气中开始传来颤抖的低语声。

    「啊、被斩……被斩了……!」「这、这蛇群是什么东西……!」

    「不想被吃!」「即便如此你还算是鬼之血族吗?」「别吵了快退后、退后——!」

    转瞬之间,一种不同于先前的喧闹声充斥馆内。看来,他们似乎开始撤退了。

    「好厉害啊,冠先生!大家都恢复正常了!」

    没理会鼓掌的白羽,冠纳刀后,用袖子擦拭渗出的汗水。提升到极限状态的一击也不是那么容易释放的,这次拔刀消耗了很多力气。

    「……确实,作为公务员来说,你干得相当不赖」

    响起低沉的声音——当仪式官回头时,便看见一个皮肤褐色的壮汉,和仁王像一样挺立在那。

    「是茨木铗一郎先生啊,您还安好吗?」

    「嗯……知道铗次的情况怎么样吗?」

    铗一郎板着脸问道。虽然衣服凌乱,但并没有负伤。他肩上扛着一把大铗的右刃,鲜红的血液濡湿柄部。

    「没看见你弟弟哦。不过你还真了不得呢,竟然不害怕冠先生的拔刀斩……」

    「对于力量强大的无耶师来说,那种程度根本算不得什么」

    铗一郎从容地挥动右刃。冠毫不动摇,白羽则微微缩了缩脖子。右刃穿过二人之间的夹缝,斩断从背后窗户飞来的血管长枪。

    「我正在找愚弟……也不是不能帮帮你们」

    「――真爱摆架子啊,大叔」

    随着笑声响起,一个人影站在铗一郎背后。

    铗一郎瞪了那人一眼,白羽则有些好奇地歪了歪头。眼前是一位红发人物,穿着的立领衣服很眼熟,是属于老坂檀的,但这人是女性。

    「哎呀,您又是哪位?」

    「萤火哦。嗯,就记住我是一位善良的教师吧。我也会伸出我那强大的手帮你们」

    伪装成老坂檀的帷子辻萤火笑了,挥了挥烟管。

    瞬间,鬼灯蛍群聚集到血管上,用坚韧的下颚咬断它们,接着萤火从烟管中释放出鬼火将其灼烧,有些烦躁地环顾四周。

    「不过……虽然这样集合起来了,但老实讲,情况很窘迫啊」

    「没错,本来蛇的妖怪就拥有优秀的再生能力,更不用说八岐大蛇了……」

    「闭嘴战斗吧!展现出作为鬼的自尊!」「我只不过是个公务员啊!」

    大铗低声吼叫、太刀闪烁光芒、箭矢飞射而出、烟管来回晃动。

    然而,人类追不上蛇的复活速度。血管长枪一次次逼近,神经纤维的束丛缠绕手脚。接着,没有鳞片的蛇便喷洒着毒液袭上来。

    「不行啊,得想个办法一击就让它闭嘴……」

    视野中闪烁着白色的某物——萤火急忙构建防御,但飞舞在空中的咒符却解除了警戒。

    「桐先生……?」

    萤火一边疑惑,一边将飞来的咒符贴到太阳穴。

    咒符中注入的想法低语着——听了那话,萤火瞬间睁大双眼。

    「――――疯了吗?」

    抚子垂下赤色眼睛,正在集中精神。

    然而,嘈杂纷乱的内心却无法镇定下来——因为一切成败都取决于自己了。

    「……抚子,冷静点」

    天娜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肩膀,悄悄凑过来低语道。王贵人护卫着二人的周边,接着是桐比等淡然地反复蹂躏着大蛇亡骸。

    葬凤喷出火焰,野太刀横扫一切——即便如此,蛇的再生却没有停止。

    其实抚子也想战斗,但却被二人劝阻了,告诉她『要先保存力量』。

    「这样想一想,对手是『八』岐大蛇,这边则是『九』尾,根本用不着害怕」

    「……谢谢你,天娜」

    「哼……这种事情就不必多礼了——」

    「————多谢嘞!久等啦!」

    萤火越过早已变成废墟的大门,气喘吁吁地冲进大厅。在她的背后,也能看见援护的冠和白羽她们的身影。

    在萤火的手中,拿着鬼竞时她展示的宝物——一个素烧壶。

    「封印鵺的壶!公元二世纪的一级品!真的要在这里打开吗、嗯?」

    「……是的,配合发出的信号,打开吧」

    感觉到天娜的手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这是当然的。如果萤火的话是真的——在帷子辻家流传的那个壶里,封印着令妖怪都战栗不已的妖怪。

    抚子默默抚摸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抚子用右手的护法剑全力挥下,斩断不停延伸的血管和肌肉纤维。暂时不能使用修罗道锁链,为了接下来要使用的锁链,一点灵气都不能浪费。

    尽可能靠近大蛇的中心部位——即便死后仍旧留恋不已,还持续跳动着的心脏旁边。

    仿佛察觉到了有人靠近,肉块颤动,从那生出无数条无鳞之蛇。

    桐比等和冠尽数杀退袭向少女的蛇群。

    「……精彩的剑术,我见识到了」

    「不想跟你扯上关系」

    抚子听着大人们淡然的对话,没有回头继续前进。

    鲜血濡湿振袖,渐渐将其染得赤红。难得精心准备的和服却被糟蹋了——在脑海某处恍惚闪过念头的瞬间,便感觉到空气在震动。

    那是像太鼓一样沉重的跳动,接着,眼前的肉块发出微弱的红光。

    「找到了!拜托——!」

    「萤火!」「嘿呀!」

    桐比等一边后退一边大喊道,前进的萤火将开封的壶投掷出去。

    浮现出漩涡形状的黑暗——没有自我意识的妖怪鵺涌现而出,缠绕在大蛇的亡骸上。即将再生的头颅抽搐着,表现出想要将其甩开的动作。

    曾经虚无的眼球中闪耀光辉——抚子从中读出那是生命的光辉,紧紧握住漆黑的锁链。

    「地狱道——开门」

    在直感中,生命安静下来。

    蛇的身体僵直,犹如鬼灯般闪耀的眼睛俯视着地面。

    在那里有一扇门存在着,伴随着沉重的声音,做成鬼状的门锁打开。从大门的缝隙中,得以窥见闪耀着赤色的黑暗——瞬间,四个头发出尖叫声响彻周围。

    「不行——这家伙……太强了……!」

    大蛇从伸过来的火焰之手中逃脱,疯狂地想要爬上来。

    它确实已被地狱道锁链缠住了,然而是由于原本的生命力吗?即使被鵺侵蚀,四头的大蛇仍旧拼命挣扎着努力求生。

    「抚子!」「不要过来——!」

    大部分立足点都已经变成地狱道大门,而且由于大蛇在狂暴着,施加在锁链上的力量非常强。要是轻率地靠近,说不定连天娜都会卷入其中。

    「提建议的人是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但是天娜依旧站到了旁边,和抚子一起握住地狱道锁链。

    王贵人缠在主人腰间,将弦延伸到四面八方。为了不让地狱将主人和她的朋友拖走,正濒临极限地压榨着开裂的身体。

    「别开玩笑了……!!」

    桐比等咒骂一句,紧抓住抚子的腰。将净切插入地板,他也在全力抵抗着那股试图将二人拉入门内的力量。

    「你们二位,坚持住!白羽小姐,用鸣弦……!」

    冠跑了过来,他想办法准备了一条救生索缠在腰间,果然也是想支援这二人。

    「放开!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掉下去!」

    「不要!之前说过吧,我就是这种纠缠不休的人……!」

    天娜紧紧抱住抚子,同时笑了出来。琥珀之瞳在地狱之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当意识到的时候,抚子已忍不住溢出泪水。在灼烧脸颊的热风中,泪滴逐渐蒸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都是因为我……」

    只是想得到母亲的遗物——仅仅如此而已。

    然而,却连天娜都暴露在鬼的獠牙下。被燃烧的激情所操控,结果连亲近之人的性命都要丢进地狱。

    「————不要哭,小姐」

    响起爽朗的声音,猛地抬头望去——只见红正站在坍塌的天花板边缘。

    在煌煌闪耀的天空和云朵背景下,鬼女红叶的后裔俯视着地狱。她柔美的手中握着一把小太刀,还有一件以金子串起来的朴素首饰。

    「没问题,你们定然能返回故乡,我就是为此才在这儿的」

    红露出微笑,丢下首饰。

    它一边散发出清澈的光辉,一边随着重力下落。

    那一瞬间,从大门的内侧伸出一只手,宛如蜘蛛般细长的手臂在空中接住首饰。以此为开端,许多披着古旧盔甲的手臂缠住蛇的身体。

    「……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地狱喷发的风中回荡着嘶哑的声音。

    「此乃鬼之国……」「吾等的国」「土中藏身的蜘蛛的社稷……」

    「此处孤寂……」「此处黑暗……」「一同逝去吧……越的大蛇……」

    鵺侵蚀着的大蛇发出悲鸣,被硬拖拽进大门的另一边。

    两只手臂搭在门上,将其关闭。于是,通往地狱的门扉摇摇晃晃地消失了。

    「……不在了」

    抚子低声呢喃道,身体摇摇欲坠。天娜勉强抱住了倒塌的抚子,但她和王贵人也快要倒在地上了。

    羽毛——葬凤隐藏在桐比等的影子中,此时伸出漆黑翅膀接住二人的身体。

    冠放下了手,他本想紧急支撑一下,抬头看向桐比等。

    「感谢您对公务的帮助」

    「……无用的感谢」

    桐比等貌似很不耐烦地背过脸,左侧的咒符骚动起来,响起幽幽的笑声。

    曙光从天花板透进来——于是人们此刻终于知晓黎明已然到来。

    御陵馆几乎都变成了废墟。

    由于牡丹造成的封锁也解除了,周边地区的仪式官们忙碌起来。他们运来各种各样的装置,张开结界,随后将惨不忍睹的遗体从馆内搬运出去。

    鬼的血族们或许是很讨厌这种氛围,夜色褪去的同时,他们的身影几乎都消失了。

    「喂!报告写得好慢!是不是想占用我的时间!」

    「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物啊!」

    茨木铗一郎留了下来,并且堂堂正正地应对着白羽的调查。

    旁边是彻底憔悴的铗次,深陷忧虑之中,只要一点微弱的声响就会让他惊跳起来。

    「……简直糟透了,真是的」

    天娜正在协助处理馆里的事物,不停地在被血染红的墙壁贴上咒符。

    大蛇丧失心脏后,再生能力也变弱了。即便如此,粘在柱子和天花板上的肉片仍慢慢起泡渗出。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再生出心脏。

    闻到了烟草的味道,目光投向那边,便看见担任抚子班主任的女人正靠在柱子上。

    「狱门家的恐怖之处,你应该深深地体会到了吧」

    「唔……什么,就这种程度还好吧。这样的修罗场,也经历过好几次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

    面对如此冷淡的否定,天娜挑起单边眉毛,萤火则深深吸了一口烟。

    「这群人的恐怖之处在于……能让人产生『为了这个人,即便是死也无所谓』的想法哦」

    随着紫色烟雾一同吐出的话语,让天娜不禁屏住呼吸。

    萤火用余光瞥了那样的她一眼,将烟灰弹落地面。因多年劳心而造成的,眼神中黑暗愈发深邃,即使黎明的光芒也无法将其照亮。

    「像透明火焰一样的人啊,无论怎样都那么纯粹,无论怎样都那么激烈……等到察觉时,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深深吸引,接着被点燃,愈发焦灼……」

    确实如此,天娜明明很忌讳自己的力量,却为了抚子多次尝试使用。

    回想起来,也不仅限于天娜。殇作为芍奈的友人,也为她奉献了所有。跟随牡丹的法努也同样为牡丹牺牲了生命——。

    「要是认真交往的话,不管有多少条命都不够用。因此——」

    「小心火源——是这个意思吗?」

    天娜看着萤火的香烟发出轻微燃烧的声响,嘴角向上勾起。

    「火焰是恐怖的——可是,也是单纯的东西。如果一味害怕火焰,人类就得不到光明。而且别看我这样子,却能比普通人类更恰当地使用火焰」

    她翻转扇子,于是半空中生出许多拳头大小的火球,并开始表演舞蹈。

    火焰摇曳着妖异的光芒,映衬得天娜的瞳孔闪闪发亮,她露出微笑。

    「不用担心,我既不会让火焰熄灭,也不会让它点燃自己」

    「……真是傲慢的女人啊。人家难得特意给你忠告」

    「不要,本来就够谨慎了——好了,这边大概处理完成了。我得迅速点在馆内施展术法,并且巡回检查。要是你没有帮忙的意思,我就先告辞了」

    天娜刚要迈开步伐,但随即,她回头看向正在吸烟的萤火。

    「顺便问下,你被谁点燃过吗?」

    「……你好烦啊。别管人家的事」

    萤火摆手做了个驱赶的动作,转过身去。

    视野边缘有个东西在动。视线缓缓投过去,发现是一只濒临死亡的鬼灯蛍正在颤抖。

    「……才没有,我啊,并没有被点燃哦」

    明明流血的宴会已经举行过了,但眼前的景象却纯净到不可思议。

    山中的大气冷冽而澄澈,天空飘浮着像棉花一样的云彩。如果现在从远方望去,说不定能看到云海。

    抚子抬头看着那些云,此刻她正在御陵馆的庭院里接受红的治疗。

    「……我啊,对所谓的大鬼斋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红的手每滑过一处,身体的疼痛便消失了。

    在不远处,抚子看见桐比等和萤火以某种严肃的表情在谈话。想到即将面临的体罚,心情就沉重起来,现在他们正注视着御陵馆的方向。

    「虽然收到了邀请,但原本打算无视掉。因为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我不想出县境」

    「……那么,为什么又参加了?」

    抚子一边问道,一边抚摸着肩上萎靡不振的王贵人。

    「因为受人所托哦。假如真的要举行大鬼斋,那么一定会把身为鬼之血族的抚子小姐卷入其中——户隐的白泽之子这么说」

    「……难道是罗罗吗?」

    抚子回忆起白泽的面容,在神去团地秘密守护现世的白泽,不禁睁大了眼睛。

    「从先祖时代起,我们便与白泽一族建立了友善关系呢……要是盟友被人施以援手,我们回报这份恩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我才会出了县境」

    看来对这位女性来说,离开长野县这件事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可是,能在危急关头成功阻止大蛇,真的很了不起啊」

    「我也继承了一些先祖的力量……因此才能看见各种事情」

    红将刺了神秘刺绣的绷带缠在抚子脖子上,取出水壶。

    「这座宅邸名为御陵馆,换句话说,也是贵人的墓的意思。然而,这里离酒吞童子曾经的根城所在却有些远……」

    红喝着热腾腾的绿茶,用食指指向下方。

    「而且虽然馆整体设计成模拟大蛇的样子,唯独地板是蜘蛛网图案——感觉很不协调。期间,我也征求了大陆系无耶师的意见,她也赞同这个想法」

    大陆系无耶师——存在过那样的人物吗?抚子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她在方术方面很有造诣,我在她的帮助下,探索了馆的地下部分……」

    「于是找到了啊——土蜘蛛的御陵」

    在比酒吞童子更早之前,统治着大江山鬼群的存在——土蜘蛛。

    在无耶师之间流传着的,执着于领土和臣民,具有蜘蛛样貌的鬼。这个词本来的含义是拒绝归顺之民的总称,充满蔑视和恐惧的意味。

    他们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因何故而最终变成鬼?

    在这个地上世界,已无人知晓答案。

    「是执着于自己国家的鬼——就算面对神代的怪物,暴虐的他们也绝不会容忍吧。所以,我才想将他们的灵魂唤醒,希望他们能成功镇压大蛇,让一切顺利进行」

    「……可真是一场豪赌」

    「干坤一掷。即使很可怕,但有时候必须要行动」

    红将水壶收到包中,随后看了下手表确认时间。

    「……看着眼前的山,我愈发想念故乡了。要是有机会的话,请务必来长野看看。我大概也能提供一些建议」

    「建议……?」

    「没错,因为我也是鬼之女」

    抚子困惑歪头,红直接蹲下来与她对视。

    右眼皮微微睁开,露出煌煌闪耀的橙色瞳孔。抚子对此不禁瞬间屏住呼吸。

    「……相比其他,你更恐惧己身」

    红的手静静地裹住了抚子的手,那肌肤像绸缎一样光滑。

    「害怕己身之血,畏惧己身的冲动,厌恶己身的降诞,因己身的力量而颤栗……对己身本身感到强烈的恐怖」

    「这种事情……」

    抚子支吾起来,但她无法逃开目光,凝视着红淡淡发光的瞳孔。

    「人皆饲有阿修罗之心,伸出无数只手贪求着,以无数面孔悲叹着,怒而发狂……人们始终恐惧着,为此而套上枷锁」

    红温柔地讲道,同时默默抚慰着抚子的手。

    「我们的阿修罗要比他人强几分……不过,因此我们也比他人更了解阿修罗的恐怖之处。如果使用得当,阿修罗也可以成为创造秩序的力量」

    火焰燃烧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越过红的肩膀,看见了御陵馆火光冲天的景象。大蛇的亡骸被彻底焚烧,没有留下任何碎片。升起无数青白色烟雾的模样,就像是蛇的灵魂消散在天空中一样。

    「你内心燃烧的火焰,既恐怖又美丽」

    随后,红站了起来,对抚子露出微笑,轻快地挥了挥白皙的手。

    「再会啊,抚子小姐——请不要厌恶你的力量」

    「……好的,再会」

    于是只残留下微弱的秋天气息,信浓的贵人离去了。

    脖颈处的王贵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天娜从御陵馆方向归来了,刚好与红擦肩而过,两人当面交谈了几句。

    「阿修罗、吗……」

    抚子注视着两人的身姿,将脸埋在王贵人的身体上,抚摸着她因自己体温而变温暖的肌肤,同时低下头。

    「……不管是谁,心中真的都存在着吗?」

    王贵人用冰凉的石舌头舔舐着她的脸颊。抚子感受着那清凉的触感,小声地笑了。

    察觉到身旁传来某种气息,瞬间,王贵人从抚子的肩膀上离开了。

    「感觉还好吗?」

    天娜坐在长椅上,让王贵人在她肩膀玩耍,静静问道。

    抚子抬头看向她的侧脸,接着看了看自己的手。

    「托红小姐的福,还算是精神哦」

    「唔……是吗,那就太好了。不过,让其他家伙治愈了你,总有些不爽——」

    「呐,天娜」

    天娜开始嘀嘀咕咕地说一些含糊的话,抚子轻轻地拽住她的衣角。凝视着那双在朝阳中煌煌闪耀的琥珀色瞳孔,抚子噗哧一下故意鼓起脸颊。

    「……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了,有多少条命都不够用啊」

    「嗯,知道了……正好,刚刚也从各方面受到了类似的说教」

    天娜的视线飘了起来,王贵人也像是责备一样,用鼻尖戳着她的脸颊。

    「只是……要是我父亲的遗物也被这样粗暴对待,绝对无法忍受」

    抚子瞬间屏息,凝视着她的面容。

    天娜用扇子挡住脸,声音沉静,话语却有些结结巴巴。

    「为了你,我愿为你做任何事……仅此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你是不是真的傻啊……下次再做这种事,不会原谅你的」

    「嗯……嘛,铭记于心了」

    天娜合拢扇子,露出微笑,透明的阳光照亮了她那美丽的容貌。

    抚子回想起深夜里那恐怖又恶心的景象,重重地皱起脸,从长椅上站起来。

    「天娜,你先不要动」

    「唔,怎么了……嗯、嗯嗯?喂、喂抚子……稍微、有点痛……?」

    抚子用振袖干净的部分擦拭着天娜的脖颈。即便她的肌肤变成了淡淡的珊瑚色,抚子仍旧继续擦着,直到完全抹去那股甜腻的香水味。

    嗅着逐渐消失的香味,抚子忽然想起来了。

    法努为牡丹而死,也不确定牡丹是否平安无事。

    「芍奈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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