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脚的莉香』
有一名女性,
瞧见地上有只女孩子玩的娃娃。
她捡起来一看,发现娃娃有三只脚。
那第三只脚呈棕色,令人毛骨悚然。
女性吓了一跳,娃娃掉了。
「我是莉香,被诅咒了」
结果娃娃开始不停说着这句话。
那声音从耳旁消失之后,
女性就戳破了自己的耳膜。
1
天花板上的电灯缓缓地,缓缓地亮了。
然后还没完亮起来,就像是半途力气耗尽似的又忽然熄灭。
「…………」
漆黑。
然后,灯像是缓过气来似的,在天花板上又亮起来。
亮度缓缓增强——接着力尽,熄灭。
漆黑。
「…………」
灯一灭,这个屋子里马上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抵抗那黑暗的电灯,那点点灯光就算是即将力尽最亮的时候,也就像黄昏时分那样虚弱。
接着,它又无力地熄灭了。
漆黑。
不久又昏昏地亮起来。
接着力尽,熄灭。
漆黑。
「…………」
就像心跳,又像呼吸,电灯不断重复,缓缓亮起又熄灭。
地方这么大,光亮起来的时间有那么短,实在难以把周围照亮。这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几乎就是黑暗概念本身。
房间宽阔,漆黑。
灯,又亮起来。
房间被垂死的电灯断断续续照亮,里面所浮现出的景象,是一所学校的教室。
这是一间小学教室,而且它还很新,很干净。
几乎没有伤痕和污渍的儿童桌椅以及教室前面的讲桌,近乎等间距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然后沿墙还有黑板、柜子、窗户、窗帘以及张贴的各种通知,显得拥挤而又充实。
这样教室的景色,被彻底笼罩在黑暗之中,然后又被断断续续缓过劲来的灯光照亮。
然后,在这景色之中——
站着一只怪物。
在教室几乎正中央的位置,就像课上正在座位之间巡视的老师一样,形态诡异的怪物正发出干瘪的声音走来走去。
怪物是个“人偶”。
它在教室正中央,悬在大约成年人脑袋的高度,身上带着很假很假的塑料质感光泽,是个参照小孩子模样做出来的人偶的头部。那张大眼睛,挂着微笑的表情一动不动,大小和真小孩子几乎相当。然后它光滑的脸蛋、抿嘴笑着的小嘴、不带任何感情的圆圆玻璃眼珠,都心不在焉地睥睨着周围。
然后
它脖子下面,有三只脚。
这么说不对。
准确说,是只有三只脚。
那些甚至不是脚。它站在地上的东西不是脚,而是“手”。大大的人偶脑袋下面没有本来该有的躯干,截面上就只开了个洞,然后洞里直接冒出三只长长的手。
那是三只又细又长的,人类小孩的手。
那些手就像是软体动物从蛸壶里伸出的触手,为了站立而令人恶心地伸得长长,贴在地上充当脚的功能。
那端部就是小孩子的手掌,五指俱全。连接着那小手的手臂,却是成年人身高的长度,根部还连接着人造物的头部,整体的模样极为缺乏协调感,诡异至极。
然后——那些手,不是“人偶”。
那是肉。三只手和顶在上头的塑料脑袋截然不同,完全是肉的质感。
那肉感柔软,但它的颜色又像白色又像青灰色又像土黄色,是死肉的颜色。如黏土般呈死肉色三只手,又像黏土捏成的一样缺乏平衡感,恶心地伸长,恶心地活动,恶心地搬运着顶在上面的人偶脑袋。
下面长出三只手,会走路的人偶脑袋。
只能如此称呼的异形,正在教室里走来走去。
啪嗒
啪嗒
啪嗒
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那是三只手手掌上的肉交替着接触到坚硬冰冷的地板所发出的声音。
那个“脚步声”的上面,歪斜的人偶脑袋用毫无感情的玻璃眼睛,冷冷冰冰地注视着周围。每当天花板上的灯光再度亮起,“那东西”的模样便令人毛骨悚然地照亮显现。
昏昏沉沉的光线中,“那东西”沉默的视线在教室中巡逻。
它正冷冷冰冰地探寻着,就像昆虫不动声色地寻找着猎物。
然后——
「………………!」
在那种“异形”所在的教室里,讲桌的下面蹲着一个男生。他拼了命地屏气慑息,浑身发抖。
他个头很小,佩戴眼镜,一副老实的模样。他身上穿着平淡无奇的短袖便装衬衫,属于走在街上随便一望,到处都能看到的打扮。但是这样的他身上,有着唯一不寻常的地方。他脖子上系着一条跟他那土气打扮格格不入的,颜色像血一样格外醒目的红缎带。
他的名字叫做越智春人,上六年级。
藏在讲桌下见面的他究竟在躲什么?这用不着解释。
他藏了起来,胆战心惊,紧紧闭着眼睛。从他背后漆黑的空间里,从那不时被灯光照亮的黑暗中,一直有“声音”传来。
啪嗒
啪嗒
啪嗒
这样的声音,从浑身蜷缩的他背后那片教室里,传来。
像是光脚走在地上的“脚步声”,一直到处游荡着。然后,显然不是活物,却以像活物一样活动的一样“气息”,正随着那脚步声一起移动。
「………………!」
春人拼了命地压住自己的呼吸,躲着“那东西”。
他现在寸步难行。只要动一下,发出一点动静就会被发现,到时候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于是他下意识地藏进这个地方一步也不能走,一动也不敢动。
知道上个星期,都还没有那种东西。
每到周五深夜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他便会被召唤到这个地方。他过去已经多次来到过这间教室,过去教室里并没有那样的怪物,就只有一个人偶的脑袋摆在正中央的课桌上。
他就和先前一样,就和平常一样,用余光看了看那个人偶脑袋并走进教室,准备做观察记录。
结果——人偶脑袋站了起来。他3吓得半死,连忙躲进了跟前的讲桌下面。可是,这明显是错误的选择,他很快就后悔了。他最开始就应该向右转,逃出教室才对。
结果,他无法从讲桌下面逃离,也无法高声呼救,陷入寸步难行的困境。
春人运动能力很差,过去五年里一直都是班上跑得最慢的那个,所以他最开始就不会想到拔腿就跑,毕竟就算他跑了,逃走了,肯定还是会被追上。
就跟这个『放学后』开始之后,每当他入睡之后就会做的那个噩梦一样。
在梦里,他被没有身影,只有脚步声的“某种东西”追赶。就算他拼命逃跑,路上还是绊倒在地不能前进,最后被追上——然后,他的手和脚被恐怖的力量抓住,随后他便在一身冷汗中惊醒。
现实肯定会跟那个鲜明可怕的梦境一样。
他躲在讲桌下的黑暗之中,不敢出声,在心中大叫。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春人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屏气慑息,心中不由大声呼喊,无能为力地继续听着背后的脚步声。
赤裸的肉发出的脚步声时而逼近,时而离开。
他发自内心不遗余力地默默向神祈祷,祈祷这个脚步声能离开教室去别的地方,祈祷“那东西”不要靠近,祈祷不要被它发现。
但是——脚步声没有离开教室,已经在教室里徘徊了几十分钟。
情况令人绝望。“那东西”一直留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当然也曾好几次靠近春人躲藏的课桌。
每次靠近,春人都在默念着求它不要发现赶紧离开。
他咬紧牙关,不知多少次在心中祈祷,祈祷自己不要被恐惧压垮喊出声来。
啪嗒
啪嗒
啪嗒
脚步声再一次渐渐变大。
这是离开的脚步声又再度靠近了。
身上冒出冷汗,身上和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
漆黑之中,春人一个人蜷缩在讲座下面。“那东西”渐渐逼近仅隔着薄薄一层木板的另一头。
「………………!!」
屏住呼吸,极力蜷缩,瑟瑟发抖。
春人拼了命地不发出声音,按捺住气息,生怕身体的颤抖还有身体里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会漏过去,被另一头发现,怕得不得了。
在背后,脚步声渐渐靠近,声音越来越大。
啪嗒
啪嗒
啪嗒
变大,靠近的脚步声。只隔着讲桌一层木板在极近距离活动的气息。然后是咫尺之隔,生怕自己的存在被发现,用两手捂住嘴的自己。
泪水在眼眶里荡着,拼了命地缩紧身子。
啪嗒
然后————脚步声贴着背后,停了下来。
鸦雀无声。气息停在乐触手可及的距离。
然后
「…………………………」
目不转睛
视线投在背上。
那那停下来的气息,无声无息站住不动的“那东西”,从大大的玻璃眼珠里发出冷冷冰冰视线,发出毫无生气的视线,目不转睛地投在春人背上。
春人藏身的讲桌以及周围,正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没有任何感情的大眼睛盯着,被堪称异样的广阔视野罩着,被如同无形压力的强大气息压迫着,春人觉得自己就快被压垮。
「………………………………………………!!」
不要!
我不想被发现!
我不在这里!这里没人!去别的地方啊!
春人在心里面祈祷着,呐喊着。他生怕颤抖的身体和心脏发出声音,紧紧地搂住自己的身体。
「………………………………………………………………………………………………!!」
紧张。
沉默。
以及
……啪嗒。
体感无比漫长的几分钟过后,脚步声再度响起,背后的气息离开了。
气息再次动起来,伴随着脚步声开始离开。
先是确认了半天,然后——放下了悬着的心。
「…………!」
尽管依然留有紧张,以及恐惧与悲叹过后那无穷无尽的余味,但为危机暂且过去不知第几次稍稍放下了心。
忍下去吧。能忍过去。
春人劝说自己。
得救的方法只有忍耐下去。
所幸的是,只要一动不动不发出声音,“那东西”就不会注意到这边。可以坚持,可以熬到时间截止。只要熬过去就能得救。这已经证实了。
就在他证实这个结论的瞬间。
突然来电话了。
胸前口袋的手机突然接到了电话。
震动沿着皮肤传播开,同时还有震动的声音。
寂静中,会议模式的震动声响亮地回荡开来。
「噫!!」
春人被那触感和声音吓得跳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来电话!?他顿时全身冒起鸡皮疙瘩,连忙想去挂断来电,条件反射地把手伸进胸前口袋,掏出里面的手机。
紧接着,自己的周围亮了起来。
手机屏幕露在了外面,点亮后的屏幕光在黑暗中铺开,照亮了讲桌下面,照亮了面前的墙,照亮了黑板。
「啊」
春人意识到搞砸了。
他不知所措
「啊……啊……!」
然后在手足无措不敢动弹的他的面前
小孩子的手指抓住了头顶上讲桌的边缘
人偶的脑袋,
长长的小孩子的手,
从张得大大的视野上端,
就像触手蠕动,
在眼前冒出来——————
「————————————————————————————!!」
春人发出无比嘹亮的惨叫。
就在这一刻,长长的死肉之手眨眼间伸了过来,用冰冷可怕的五根手指如捕食一般粗暴地抓住了他正在大叫的嘴,抓住了他的脸,抓住了他伸向前方试图反抗的胳膊。
…………………………!!
………………………………………………!!
………………
2
赶到现场后,看到传出惨叫声的教室里有只从未见过的“怪物”。
然后,那个“长出三只手的人偶脑袋”所徘徊的教室里,地面被窗外手电筒的灯光照亮。他们看到血海之中掉落着春人被扯掉的手和脚,还看到剩下的脑袋和躯干不知怎么回事就像放进烤箱里的塑料一样一点点收缩变形的场面————
「————————————————————!!」
赶来的一行人
同时发出可怕的惨叫。
†
六月二十日,星期五。
深夜的『放学后』。这个学校『放学后委员』集合地点的一楼玄关大厅里,现在无名少年少女站着、坐着、搂着双腿,所有人都神色黯淡一声不吭,或是在流泪。
大厅里黑洞洞的。
这里有四个女生和一个男人,一共五个人。这就是今年『放学后委员』的全部人员。他们就在刚刚,减到了这个人数。
最开始男生有三个,但当中第二个刚刚死了。
他在自己负责的教室里,以异常的方式丧了命。
这里的一行人听到惨叫声,赶了过去查看情况,然后发现那可怕的一幕,最后不顾一切急急忙忙逃到了这里。
这所小学的校舍建成才五年,还很新。昏暗中,最大的出入口的玄关大厅在手电和电提灯的灯光中暗淡地浮现出来,充满了悲伤、恐惧、绝望与茫然。
玄关大厅光线很暗。
在这所学校的『放学后』,外面灯光明亮,院地和操场的角角落落都能看的清清楚楚。但截然相反的是,校舍内部的灯光不知为何完全不能发挥作用,建筑物内部要么漆黑一片,要么只有还剩一口气忽明忽暗的电灯。
这个玄关大厅也不例外。这里没有灯光,本来应该一片漆黑,但外面的光线从接连通户外的大玻璃门洒了进来,于是就被昏暗地照亮了。
除此之外,还有少年少女各自带进来的便携式光源。
这些光源很强,但范围很有限。并立的铁皮鞋柜、连接办公室的办事窗口、墙上的通知和海报,就像被截取下来一样从黑暗中浮现。
除了这些,灯光还照亮了另一样东西。那就是路障。
这个大厅分别连同南北两边的校舍,但走廊不知为何被大量桌子堆积而成的大型路障兴师动众地封锁起来。
入口左右两侧的走廊被封锁。然后前后两边是大型玻璃梭拉门,可以通往大门和操场。
玄关大厅可谓是学校的十字路口。透过后侧的玻璃门能看到操场,操场上立着石头堆成的粗糙墓碑,数量大约二十个左右。然后现在没人去看的正门方向的玻璃门外面,首先能看到铁栅栏门,再外面能看到小孩子的亡灵彼此手拉着手组成阵列的诡异景象。
此外——昏暗的大厅中,空气里充斥着细碎的电子杂音。
天花板的管他广播喇叭里不断发出微微的杂音,就像把沙子灌进耳朵里似的,除了是在刺激耳朵,更多的是在直接削磨神经。
五个少年少女被无处可躲的杂音以及自己内心的黑暗折磨着,陷入了漫长、阴郁、凝重的沉默之中。但最后,站在大厅边缘的一个女孩向大家开口了。
「……大家,对不起」
少女给人以黑色的印象,像人偶一样。
她的打扮很奇特。烫成大波浪的乌黑长发,下摆到达脚踝长长黑色裙子。虽然上半身穿的衬衫是白色,但上面像斗篷一样披了件成人用的黑色披肩,大部分还是藏在黑色下面。
不知为何,她脖子上系着非常鲜艳的红缎带。
她右手提着装电池的提灯,左手最为奇怪,竟搂着一只穿红色礼服的无头洋娃娃。
她名叫御岛惠里耶。
惠里耶虽然个头小,但今年是六年级。她忧郁地低垂着人偶般的脸,话音中透出懊悔,同时也透出对现状的困惑,向大厅里的大家开口说道
「事情竟然弄成这样……我要是更可靠一些就好了」
提灯的光,照亮她垂着的脸。她的脸上洒满阴影。她是今年『放学后委员』中唯一的老手。她亲身经历过去年的情况,对现在的状况早有切身体会,是唯一从去年继续做到今年的人。
她是在场唯一了解『放学后』的人。
所以,『放学后』究竟是什么,『委员』究竟是什么,被召唤到这里的他们应该做什么,都是惠里耶告诉大家的。
然而,事情却演变成了这样。所以,她向大家道歉。
对于已经出现了第二个牺牲者,对于自己是唯一的过来人却能力不足,她表示谢罪。
她不擅长感情表达,哪怕在这种时候依然表情匮乏。
惠里耶严肃地垂着脸,向大家深深低下头。
同在大厅里的另一个女生对愧疚的惠里耶说道
「这不该你道歉」
这个少女方方面面都与惠里耶形成鲜明对照。她头发高高地扎成两束,表情与惠里耶截然相反,非常鲜明。不光表情,连她床的伊芙多是所谓的辣妹风格,站在那里的样子刚毅果敢,给人以敢于交际与性格强势的印象。
毕竟发先生了这种情况,她脸色有些难看。她右手拿着一只蜡笔尺寸的迷你手电,一起还抓着一根沉甸甸的撬棍,空出来的左手插在腰上,以一副坚定地伫姿看着惠里耶。
「五十岚同学……」
惠里耶喊出她的名字。
她名叫五十岚华菜,五年级。她脖子上和惠里耶一样,系着一条与她服装格格不入的红色缎带。
「可是……」
「因为面对那种事,根本无能为力吧」
华菜打断惠里耶,循着刚才大家一起逃来方向上被路障堵住的通道,不甘心地说道。
「再说,要是你不告诉我们那些事情,可能我们现在连该怎么做都不知道就死翘翘了。那样肯定更惨。所以我们反而应该感谢你,你不用道歉」
华菜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即便如此,惠里耶尽管不再低头,但眼睛依然低垂着,表情也没有变好。
「……可是」
「哎……不过也是啊」
不管怎样,华菜也承认眼下这令人束手无策的现实。
「我明白想要自责的心情。但是,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她说不清是叹息还是强忍着恶心,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深深呼出一口气。
华菜虽然表现得十分坚毅,但面无血色,嘴唇也发白了。为了去否定,不让惠里耶过分自责,她只能先装作有精神。
「……」
强行打起来的精神很快耗尽。
现场依然死气沉沉。毕竟,朋友死了。在这可怕的状态下,前不久还活着,还说过话的朋友,现在却死了。
听到可怕的惨叫声赶到现场,随即看到那里他被怪物扯断了手脚支离破碎的身体,然后是——血泊中,剩下的脑袋和躯干就像被火炙烤的塑料一点点收缩变形,皮肤像融化了一样渐渐带有油亮的光泽,转眼间变成圆圆一团的,异样又可怕的情景。
那一幕惨剧,深深烙在所有人的眼里。
然后是清晰地在耳边缭绕不散的,在校舍中久久回荡着的,可怕的惨叫声。
没人看到他在那长长的惨叫声中遭受折磨的瞬间。其实只看此情此景自然就明白了,根本用不着看到那决定性的一刻。
一行人过去从未听到过他——不对,是从未听到过人类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
刚刚离世的春人本来是个老实的男生。他其实不擅长大喊大叫,也不擅长运动,害怕与人争执,有些懦弱和消极,但性格温和,头脑聪明。
可他发出的可怕叫喊,响彻整个学校。
那充满痛楚、煎熬、恐惧和绝望,让人听了浑身发紧的惨叫声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可想而知他被那个恶心恐怖的怪物抓住,然后在难以想象的怪力下被活生生地扯断,直到断气才终于叫不出来了。
所有人噤若寒蝉。因为一旦说出口,就不得不直面事实。
既已出现的可怕怪物、朋友的惨死、凄惨的尸体、异常的现象,以及搞不好下次就要落到自己头上的事实。岂止如此,他们已经真切地感受到,怪物随时都可能打破路障闯进大厅,所有人统统落得那个下场都不足为奇。
这样的重压,岂是小学五六年级的小孩子能承受的。他们哪怕更加恐慌都不足为奇。然而,这里的五个人却勉勉强强撑住了。这是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牺牲了,也是因为——准确说是要归咎于第一次事发后的将近三个月里,他们每星期都被召唤到这里,以至于让他们渐渐适应了。
所有人一声不吭,压抑着内心。
沉默的最后,那个看上去受到的打击最大,一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生,茫然自失地嘟哝了一声。
「越智君……」
这个少年乍看上去一副运动员风貌。
大尺寸的T恤搭配短裤,后颈部剃得光光,是便于活动的发型。
他的头上戴着一只戴皮筋的头灯。因为他无力地垂着头,灯光只照在他脚下。圆形的灯光中有东西反射着暗哑的光。那是金属球棒的把手。球棒是他带来的私人物品,但它现在已经撒手,倒在地上。
然后他的脖子上,系着红缎带。
他是六年级的志场涌汰。因为同是为数不多的男生,涌汰这三个月里和刚刚去世的春人走得最近。
目睹了同伴的惨烈下场后,他一直处于类似过呼吸的状态,眼睛张得大大盯着地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又黑又硬的冰冷地板,拼命忍耐着这个可怕的现实和自己心中的感情。
他在如此情况下,他短短嘀咕了声那个死去同伴的名字。
就是这一声呢喃,把华菜好不容易假装精神为大家修补起来的心理防线,又凿开一个糟糕的缺口。
「为什么,事情会弄成这样……?」
大厅里的另一个角落,坐在一起那对双胞胎其中之一嘀咕道。
容貌相同的两个女孩穿着不同颜色相同款式的连衣裙,发型略有不同但都是及肩的长长度,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是双胞胎。
她们现在似乎害怕这个状况,紧紧依偎着彼此,搂着双腿坐在地上。她们两个都是泫然欲泣的表情,瑟瑟发抖,刚才吐露的那声呢喃也是哭腔。
她们是藤田海深、陆久姐妹。
嘀咕的人是姐姐海深。妹妹陆久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也是同样的表情,以同样的姿势坐着。
然后,她们二人脖子上也双双系着同样的红缎带。
所有人的脖子上都系着缎带。这东西并不是大家合意之下带在身上的,而是以『委员』身份被召唤到『放学后』时,所有人未经同意莫名其妙被擅上的。
这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但谁也没有把它解开。
在第一次被召唤到『放学后』的那天,他们最开始十七个人。但是,他们当中有个男生惊慌失措试图逃离学校,一边从正门冲向外面一边扯下了脖子上的缎带。结果就在那一刻,咕噜,他脑袋分家落在原地,身子在惯性下前倾栽倒,像只虫子一样手和脚抽动着死掉了。所有人都目睹到了那一幕,所以没人敢解开缎带。
而现在,死掉的他站在了校门外亡灵阵列的正中央。
他现在成了一个亡灵。他别说自我介绍了,甚至跟其他人都没好好打过照面,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但是,他的模样深深地烙印在所有人脑海中,地点就在想看抬头就会看到的地方。
大家都知道自己搞不好也会变成那样,一直在恐惧。
然后今天,第二名牺牲者以有别于那种恐惧的另一种形式出现了。危险的已经不光只有自己脖子上的缎带了,不知道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恐怖事情。
凝重的绝望气氛充斥着这个大厅,重新摆在面前不安与恐惧,在他们各自心中层层堆叠。
「……对不起」
惠里耶感受到大家流露出来的感情,再次开口道歉。
「我身为向导,必须安全第带领和保护大家,这明明还是去年的大伙托付给我的使命,可我却完全没办到……」
惠里耶承受着大家的感情,垂着头。
「今年和去年完全不一样,过去的经验几乎派不上用场……」
「所以都说了,你不用道歉」
华菜又用同样的话制止惠里耶。
「惠里耶,这怪不到你头上吧。你跟我们一样,都只是受害者而已吧」
但华菜这话说完后犹豫了片刻,以不得不问的语气问惠里耶
「不过……有件事得先弄清楚」
华菜手插在要上,摸了摸肩上挎着的挎包。
「做了『记录』,怪物真会老实下来吗?」
这个包里装着记录用品和笔记本,敞开的包口中露着一部分。
这里的所有人都像这样对自己负责的怪物进行『记录』。
他们像写日记一样,写在自备的笔记本或记事簿上。
「……嗯,去年这么做就正常『毕业』了」
惠里耶以暗淡的表情答道。
通过『记录』让怪物们老实下来,只要坚持熬过六年级,『委员活动』就会平安结束。在大家第一次被召唤到『放学后』的时候,惠里耶已经对大家这样讲解过。
讲解的除了惠里耶——其实还有另一个人。
「去年大家就是这样……咦?」
回答华菜问题的惠里耶讲到这里,忽然做出像是被人喊的反应,立刻把脸凑近左手抱着的无头洋娃娃。
仔细看会发现,洋娃娃礼服的颈部系着红缎带。
「咦。嗯……嗯」
惠里耶把耳朵略微偏向娃娃脖子上空无一物地方。忽然,惠里耶两眼失去焦点,同时从略微张开的嘴唇间发出明显与可爱的她风格不同的,一个语气稳重的少女声音
『……毫无疑问』
她舌头,嘴唇,都没有动。
『毫无疑问,做记录是你们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对策。记录是“那些东西”最需要的贡品,但同时也是最能削弱“那些东西”力量的毒』
惠里耶说道。用的声音不属于惠里耶,用的话语不属于惠里耶,嘴巴和表情都一动未动。一用那个声音说话,她便突然用不太聚焦的目光注视着大家。
简直就像是娃娃在说话。
不,那真就是惠里耶怀中的娃娃说的话。
『“那些东西”会随着记录由没有界限没有规则的怪物向受万事万物约束的某种东西转变,被记录得越多,转变进程就越大』
她说。
『但“那些东西”渴望成为具体的“某种东西”,就像小孩子渴望长大成人。如果运气不好,“那些东西”会等不及,袭击你们。更准确地说,“那些东西”其实随时都在寻找下手时机。你们要小心』
这个话音沉着、缺乏起伏,但又偷着一丝温柔,是诚恳的忠告。在讲述这些话的时候,惠里耶用胳膊让搂着的娃娃身子站立起来,面朝作为听众的大家,以此表示此刻自己口中说出的不是自己说的话,而是这个娃娃说的话。
「『梅莉小姐』……」
华菜念出娃娃的名字。
这个坏了的娃娃并不寻常。这不是在搞腹语术,娃娃也不是惠里耶带进来的私人物品。这个娃娃是住在这个『放学后』的活人偶,跟杀死春人的“怪物”是同类。
它由惠里耶负责,名字叫做『梅莉小姐』。
它有自己的人格,会说话,会向各位『委员』提供建议。虽然只有负责它的惠里耶能直接听到她说的话,但它可以借惠里耶的口让所有人都听到。
『要多加小心。然后,你们要是记录和照看方式弄错,把事情搞砸,或者是方寸大乱自暴自弃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就会被袭击』
它是和历代负责人一起保佑『委员』们,负责提供建议的娃娃。
『如果真的弄到那个地步,到时候至少要逃跑或者藏起来,如果能保护自己,或许可以得救。所以,最好时刻端正心态。抵抗不见得能得救,但不能抵抗肯定会没命』
怪物们之中唯一站在孩子们这边的她,接着说道
『我为你们祈祷』
说完,焦点对不上的眼睛略微垂下。没有表情的眼神和面多了几分犹豫的阴影。
『愿越智君在天之灵得到安息』
「……」
之后,在似是默哀的短暂沉默过后,惠里耶脸抬了起来。
此时,她的眼睛里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感情,脸上也恢复了表情。尽管她原本就表情匮乏,但和娃娃比起来还是鲜明很多。
不过,恢复原状的惠里耶什么都没说,大家也都继续保持沉默。
这阵沉默如同默哀,大家都在思考刚刚去世的春人。
「…………」
这默哀沉重、可怕、压抑,仿佛自己的死已近在眼前。
让人以为没人会再开口的凝重沉默之中,却有一个人行动起来。
「……我说」
她就是华菜。华菜打破沉默,然后说道
「待会儿去趟越智君那边吧,不用所有人,能去的人一起去就行了」
「!?」
所有人都震惊地把脸抬了起来,目光中充满惊愕,像是怀疑华菜是不是疯了。但华菜毅然地承受了大家的目光,继续往下降
「去看看吧,看看还能不能做些什么」
「……」
「实在不行就拿回他的个人物品来吧。还给给他做个墓啊」
「!」
有人听到这话后屏住了呼吸。
「墓里什么都没有,那也太可怜了。当然,我不准备蛮干,蛮干可能酿成无法挽回的局面。但如果去了,不就能知道那个怪物到底多危险了吗?留有余地的尝试一下就好,去调查看看吧。这也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活下去」
「……」
大家最开始都很困惑,但听华菜讲着讲着,渐渐地可以理解了。再者是大家或赞同或灰心各自有所不同,但都表示接受的反应。
「是啊,你说得对……」
表现最明显的涌汰。他把脸抬了起来,把已经撒开的球棒重新握了起来。
然后,惠里耶静静地点了点头。双胞胎比刚才考得更紧,缓缓摇头,目光又落在地上。
「……对不起,我们办不到。不敢去」
海深说道。
华菜也看向那对双胞胎,点点头说
「嗯,不去就不去」
「……」
「藏起来也是一种办法,不行硬上害死自己就得不偿失了。现在没人知道怎么做才能得救,也没有答案。首要的就是让自己活下去,去做大家认为可以做的」
然后她盯着垂着头的双胞胎,说
「我要去看看。海深陆久,你们要逃掉,躲起来。撒开腿逃,好好躲起来。这应该能做到吧?OK?」
「……那样的话,应该可以」
「很好」
华菜对她们一笑,接着抬起脸,毅然地对大家说道
「让我们活下去吧」
语气坚定。
「斗争吧,观察吧,逃掉之后藏起来吧。让我们做各自力所能及的事。做我们觉得该做的,正确的事情吧」
她毅然却又悲痛地鼓舞大家,鼓舞自己。
「就这样——好好努力,活下去吧」
华菜宣言。
以强撑着的,苍白的面庞。
「……」
「……出发吧」
但即便如此,这句话充满了份量。
在悲叹、恐惧和绝望中止步的他们缓缓地站了起来,为了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再次开始行动。
………………
3
星期一的早晨。
儿童们的上学高峰进入尾声,鞋柜周围已变得鸦雀无声。这时,在临操场方向的玄关外不远处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五十岚华菜难以掩饰脸上的愁容,向已经集合的众位『委员』们气无力地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汇合。
「……早上好。已经弄清楚了」
「!」
然后她开始报告情况,迫不及待的重任顿时紧张起来。
「『梅莉小姐』说得没错。越智君的座位和柜子都不在了,问了班上的同学也全都不记得了」
「……」
大家听了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吓我一跳。真的变成不存在了啊……」
「怎么会……」
涌汰嘟哝。众人面色沉痛,噤若寒蝉。
明媚的晨光下,热闹的喧嚣中,日常的一个角落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谁都没有留意到,此时此处的空气仿佛冷透了一般。
…………
………………
†
朱音小学是大约五年前在整合政策下成立的一所小学。
由于儿童数量减少,两所小学被合并,新成立一所小学。因此,朱音小学的建筑虽然是新建的,但用的地皮是过去关闭的旧校遗址。
朱音小学坐落在颇有历史的住宅区一角,有一座寺庙可以说几乎紧挨着校园。尽管寺庙离得很近,校园里却没有那种由来已久的怪谈。别说是七大不可思议了,就连风靡一时的都没有。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也没有。
没有任何地方不对劲,没有哪个房间打不开,连厕所都干净明亮 ,没有哪里会让人不自觉地不愿靠近。
在这里就学的孩子们也都不爱惹祸。
这所朱音小学不论建筑本身还是散发出的感觉都很清新,总体上干净明亮,跟那些个陈腐的怪谈扯不上任何关系,正可谓是一所新时代的小学。
「早上好」
五十岚华菜就读这所学校,今年五年级。她的妈妈是所谓的辣妈,自己酷爱打扮,也喜欢把打扮女儿。当然,华菜本人也很喜欢。
她喜欢的课是美工和体育,爱吃的食物是腌鱿鱼,爱玩的游戏是捏泥团子。
华菜在早班会即将开始的时候进入教室,朝聚在一起聊天的朋友们走去,一边轻拍她们的后背一边打招呼。
注意打招呼是妈妈的教导。
华菜并非有意恪守教导,只是她的早晨往往就是从跟朋友们打招呼开始的。
「早上好,小希,小莫,阿敦,阿奈」
「啊,早上好,华菜」
「耶~」
她跟转过身来朝她打招呼的大伙突然相互拍手。
「还有小风,绮罗罗,早上啊。阿,小梦,早上好,上周五谢啦,真是帮大忙了!小苏也在啊,感冒好了吗?亚纪耶早上好。木岛君早上好」
当她与班上超半数女生还有几个男生打过招呼后,铃声响了,今日子老师进入教室提醒「好了,大家回座位」,于是暂且把打招呼留到后面。
华菜朋友很多。
她性格开朗向上,热心快肠,基本上喜欢跟人接触,喜欢跟人说话,擅长记住别人长相和名字,是个天生的地道社牛。
华菜不是有意去交朋友,而是自然而然就和大家成了朋友。
对华菜来说,歌里唱的『有一百个朋友』不是比喻。只不过华菜本人看来,这虽然确实是自身强大的体现,觉得朋友多有多的好,但绝非全都是好事。
这样的华菜到了五年级,被选为了『放学后委员』。
在她从老师手里拿到的值日簿中,夹着写有今日日程的纸,纸上手写着几个字。
放学后委员
五十岚华菜
咦?华菜觉得莫名其妙,于是找老师求证,结果那些字像变魔术一样不见了。之后她一直不能释怀,直到当天深夜。当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来临,华菜被铃声和广播叫到了『放学后』——之后历经了将近三个月的生存斗争,到了今天现在。
虽然『梅莉小姐』表示那是例外,但头一天就死人的『放学后』生活,对当然也包括华菜在内的所有成员都是巨大的压力。
第一个例子就如同『杀鸡儆猴』,让他们亲眼见识自己可能也会落得那个下场。在那种重压和紧张下,虽然大家互帮互助熬过了周六的『委员活动』,但同伴中最终还是有人从『有可能总有一天』变成了『真正的』牺牲者。
越智春人的死所带来的打击非比寻常。
在他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星期一,所有人的状况一眼就能看出跟平时不一样。
但在他们当中,唯独华菜能够摆出一如既往的态度,不让自己的变化被学校里众多的朋友们注意到。
为了不在无关的大伙面前表现可疑,为了不让大家不必要滴担心自己,华菜故意装作平时那明媚的表情。
在众位『委员』当中,坚强的人显然只有华菜一个。这并不意味着华菜心冷,她对春人的死也并非无动于衷,而且积极交际的华菜跟春人的关系就仅次于涌汰,不如说她也因此大受打击。
但是——就算这样,华菜还是把脆弱的一面藏了起来。
华菜在无关的大家面前装作无事发生,关心着因为置身其中而没能从打击中重新振作起来的『委员』同伴们,每当休息的时间有空就去找他们。
「……五十岚同学,你为什么能那么坚强?」
「才不坚强啊」
华菜答道
「我只是碰巧有些习惯了认识的人离开人世吧」
她说着,伤脑筋地笑了笑
「比如爷爷,奶奶,伯伯——还有朋友」
「是这样啊……抱歉」
涌汰听到这个回答感到有些尴尬,但理解了。但华菜的真实情况,与涌汰想想中的恐怕有些差距。
华菜经历过身边的爷爷奶奶还有朋友去世……听到华菜那么说,涌汰想象到的充其量也就这些,但事实上却根本不是那种程度。
二十五个。
这是华菜短短十年生涯,而且是记事之后的时光中,同直接说过话,清楚记得长相和名字的人死别的次数。这个数字可以说不太正常。华菜从小就经历了太多熟悉之人的死。
她亲自送过终的人,也超过十个。
话虽如此,其实每个人的情况都没什么不正常,大部分都是高龄的亲戚。
华菜的妈妈风风火火热心快肠,颇受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的老头老太太们喜爱。然后,华菜就像是小一号的妈妈,自然也很受这些老年人们喜爱。因此,很多的亲戚跟她们母女交际很深。她们又可爱,而且天性善良,很招人疼。但这样一来,可以说必然地,华菜常常和妈妈一起被喜欢她们的老头老太太临终时叫过去。
当亲戚中超喜欢爷爷奶奶病情危重时,年幼的华菜同样赶了过去。
然后,那些年迈的老人几乎都人再好起来。
有人撒手人寰时握着华菜的小手。
有人最后的话就是对华菜说的。
既然都是老人,这不可谓不是自然规律吧。但是,当然也会遇到更年轻的亲戚离世。加上这些,华菜和同龄朋友死别的经历比一般的孩子要多的多。
八个。
迄今为止,华菜死过八个关系要好的朋友。
意外、疾病,原因各种各样。但总而言之,以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来说,华菜接触同龄人的死确实有些太多了。
所以,华菜心想。
随随便便交太多的朋友,绝不尽然都是好事。
要好的人多了,经历分别的概率必然也会随之上升。这就是道理。至少华菜是这么理解的。
华菜是,送终的人。
不得不说,这是她的宿命。
所以,华菜要比其他小孩子更习惯人死,甚至是身边人的死。虽说已经习惯,但并不是不会悲伤,也并非不受打击。只不过,足以对小孩子人生观造成影响的离别足足体验了二十五次,华菜自然而然明白了一个必然的道理。
再悲伤也好,再受打击也罢,人还是会死。
将死之人需要陪伴,而被留下的人同样需要。
华菜能做到陪伴。因为,她已经亲历过那么多次,见证过那么多次,早已知晓,早已习惯。正因如此,她有能力帮助别人。比常人经历过更多悲伤的她,无法不伸手去拉一把跟自己一样被抛下的人。
所以,华菜选择这样做。她不忍心不这么做。
她见证过,经历过太多次。所以,华菜无法对将死之人和被抛下的人置之不理。
给将死之人以陪伴。
给被抛下的人以鼓舞。
然后——华菜所要做是,所需要的是……
硬要说的话就是认清,那怕那个地方不是在现实,而是『放学后』,人死了就是死了。
4
噶————————
咚————————!
星期五,午夜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
学校的电铃在家中房间猛烈响起,大到破音的铃声震得空气剧烈颤抖。
「……!」
随着震耳欲聋的异常噪音,对即将开始的一切所产生的不安与恐惧令全身毛起鸡皮疙瘩。压抑着胸口发闷的不安,本能对铃声赶到的畏惧,还有耳朵深处生理上的疼痛,华菜没有穿着睡意,而是已经穿好便装和鞋子,坐在床边等待此刻到来。
『————杂————呲……呲呲…………
……通知委员』
铃声结束。
夹杂着剧烈杂音的校内广播开始播报。
『请……放学后委员……到、校……集合』
广播里的不知名声音冷冷冰冰,夹杂着刺耳的电磁噪音,分不清声音是男是女,勉强只能知道是个小孩子。
随着那令人讨厌的校内广播,房间的门自动打开了。
嗖哗
散发着学校气味的冰冷空气灌进了房间,华菜随即拿起了仍在被窝上的行李,下了床站起来,朝着露出学校走廊的房门那边走去。
「……」
行李中装了她从开长途卡车的爸爸的工具中拿来的撬棍。她还带了只有蜡笔大小但非常亮的手电,这也是从爸爸那里拿的。除此之外,她还装了她爱用的文件袋,里面有笔记用具、手机和创可贴。
她拿起这些东西,踏向们另一边黑夜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昏暗的学校走廊。
天旋地转
一瞬间仿佛全身被倒过来似的强烈眩晕过后,她脖子系上了红缎带,站在了走廊正中央。
沙————————
广播结束后,像细砂一样的杂音仍从喇叭里源源不绝地漏出来。站在这样的校舍设置中,穿过门时那股感觉的残渣些许残留在脑子和身体里,让华菜略微颦眉。
华菜抬头一看,眼前事自己负责的怪物所在的教室。
但华菜就跟平时一样,转过身去看也不看这间每当灯光明灭便会有棕红的手印和无数『救命』文字在窗户上浮现的教室,朝玄关大厅走去。
「…………」
黑漆漆的走廊没有一点灯光,但其实也不是非得需要灯光。
这个『放学后』的学校里虽然基本没有灯光,到处漆黑,但靠窗又没安装窗帘的走廊上总能沾到户外的灯光,就像行驶在夜晚街区中的车子里一样亮。
她发出硬邦邦的脚步声,在平时不会穿户外鞋踏入的走廊上快步前行。
撒着浓浓黑影的走廊令人联想到黑白照片,好歹外面的光让人能看清个大概,然而另一边靠内侧教室窗户则被彻彻底底地封闭在黑暗之中,一丁点也看不见。
靠教室的那边,时刻传来漆黑的压迫感。
但是,这也算一种让人安心的证明。
这是因为,在这里待过的『委员』们都知道,至少亮着的教室里会有怪物。
包括华菜刚刚离开的那间自己负责的教室,包括大家负责的教师,然后还有上星期目睹到的春人死在的那间教室,都是那样。
踏踏踏踏……
仿佛是想要逃离那静谧的不安与压力,华菜在走廊上快步前行。
她一路向前,走入敞着漆黑大口的楼梯,打开手电下了两层楼。
然后,她路上用余光看了看教务室和勤务室的张贴栏和门,走向位在尽头处的大厅入口。
入口处被大量桌椅像诡异艺术作品般堆叠组合而成路障堵住。她靠近路障,回头偷偷观察一遍后,在路障前面的一个角落蹲下来。路障下方有着唯一可以通行的密道。她低头钻进只有一张桌子那么大的洞里,在大厅里冒出了头。
就这样她爬过去站了起来,看了看大伙。
「嘿咻……大家今天都辛苦了」
华菜问候大家,然后得到回应。
「晚上好,五十岚同学」
「……」
「……」
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但会以问候的只有惠里耶一个,其他都是眼神示意和颔首。但华菜对此不以为意,手扶着刚刚钻过来密道口笑了笑。
「这『委员活动』虽然糟糕透顶,但我唯独还挺喜欢钻这里的」
她说
「就像秘密基地一样」
听到这话,涌汰小声说了句「啊……我懂」伤脑筋地挠了挠脸。
大家虽然没有回答,但似乎都有同样的感觉,现场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一些。一手拿着提灯一手搂着娃娃站在大厅正中心的惠里耶接过华菜的话题,开口说道
「……虽然不是秘密,但算是基地」
她说
「这些路障是三年前和四年前的『委员』制造的。当时似乎有怪物在整个校舍里游荡,所以采取措施不让它们到达这里。『梅莉小姐』这么说的」
「原来是这样」
华菜摸着路障,抬起头。
这个构筑物由教室和办公室的桌椅堆积而成,被绳子和胶带绑在一起,把走廊从地面一直封堵到天花板。它看上去那么夸张,那么不祥,充分透露出制作者们的拼命劲头。
华菜尽管说了些俏皮话,但心里其实也对它有些害怕。
看到它的时候,尽管是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感到不安,感到恐惧。它兴师动众的模样,明显低凝聚着造出它的孩子们是多么拼命,多么抗拒,多么恐惧。
这就表示,不做到这种地步就堵不住。
这就表示曾经存在过某种东西,不得不做到这种地步来才能防范它的入侵。
那东西一定逼近过路障的另一边。
这并非事不关己。不能保证那种东西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就在此时——
『大家好可怜好可怜。今晚也欢迎大家的到来』
一个沉稳但明确的少女声音,忽然响起。
「!」
从惠里耶完全没动的嘴里发出充满同情的问候。众人目光转向这个声音。发声的,是刚刚被提到的『梅莉小姐』。
『今晚又要要辛苦大家了。但愿大家今天平安无事』
她首先说出类似祈祷的话。
『要有什么情况尽管找我谈。这正是我的任务』
然后,她重新确认一遍。说这番话的惠里耶虽然像人偶一样毫无感情,但在提灯灯光中蒙上些许阴影的面容却让此时看着她的其他人都幻视出忧郁的情感。
无头娃娃『梅莉小姐』是操场演讲台上的怪物,由每年『委员』中拥有灵感应力的孩子负责,借负责『委员』的口如顾问老师的立场提供建议。
御岛惠里耶是灵感体质,准确说是灵媒体质,也就是弱容易被凭依。
像现在这样由『梅莉小姐』说话的时候,惠里耶的嘴,准确说是脖子以上部分都在被『梅莉小姐』使用。
但是,这似乎并不等于惠里耶被凭依或是被篡取。她正常拥有这段使其的记忆和感觉,而且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轻松取回主导权,按她本人的说法,这种状态其实更像是『出借』。大家最开始还觉得这种事十分诡异、可怕、可疑,但现在都接受了惠里耶的体质和『梅莉小姐』顾问的立场。
『梅莉小姐』的建议真的发挥过作用,而且她烟雨中总是流露出对『委员』们的同情与记挂。然后,『放学后』实在太过危险太过可怕,让他们无法无止尽地去怀疑已明确表示是自己人,并且以实际行动诉诸证明的存在。
『大家今天要怎么做?』
她首先跟往常一样询问大家今天在『放学后』的行动方针。
『不能再像平时一样了啊』
然后今天,她面无表情地以略显悲伤的口吻补充说道。对此,大家或点点头,或埋着头。上周春人的死依然在所有人心中留留有影响,而且什么问题都还没有解决。
「嗯。我认为,这次一定要给越智君做个墓」
华菜作为表率做出回答。
「上星期就没完成。然后我们还得弄清楚越智君负责的教室到底什么情况,如果那怪物有往外跑的迹象得封住才行」
『……是啊。情况允许的话那样最好。那边的路障也是那样搭建起来的。得像那样一点点巩固安全』
『梅莉小姐』点点头说道。
确认了大家决定的方针,她又担心地补充道
『但要多加小心。一旦觉得危险就马上返回』
「这是当然」
『不要勉强,拔腿就跑。尽可能活下去,能拖一秒是一秒』
「谢谢」
华菜回应,点了点头。『梅莉小姐』沉默下去,而惠里耶的目光恢复了缺失的情感。
然后
「…………马上动身是吗?」
惠里耶用原本可爱、含蓄的声音确认。
「嗯」
华菜也对惠里耶点头回应,然后朝着既定目标方向,春人教室那边的路障看去。她面色有些紧张。
「你不害怕吗?」
「怎么会呢,当然怕啊」
华菜带着紧张露出苦笑,回答了惠里耶的提问。
「接下来又要去那个怪物那边啊,怎么能不怕」
接下来就要去。去找那个不只是长得吓人,而且还把小孩子四肢扯断杀掉的怪物那里。
「但必须得弄清楚」
华菜的口吻带着几分决绝。
他们上个星期目睹了怪物和春人凄惨的模样,当天难以驱散那浓重的恐惧与恐慌,虽然到达了教室门口,但害怕怪物在里面走来走去的声音和气息,连手电都不敢往里照,只顾隔着墙瑟瑟发抖多在外面,最后什么都没做成。
这次,他们必须把该做的做完。
华菜是如此决断。
在这『放学后』中,华菜有着类似队长的身份。
这算水到渠成。为什么既不是惠里耶这个老手,也不是涌汰这个运动健将,而是华菜来担当队长,这里面的理由很简单。
因为,第一天就死了人。至今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那个男生,当时想要逃跑,在大家面前掉了脑袋。华菜在那个时候不可能真的毫无动摇,但实际做出积极行动的却只有她。
只有她,以及身为过来人的惠里耶。
从此,这二人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委员活动』的中心。华菜作为队长一马当先,惠里耶运用知识提供支援。在二人的带领下,拥有体能和运动神经的涌汰,心思细腻主意百出的春人,以及虽然胆小但小心谨慎愿意配合的海深陆久姐妹,都鬼祟在后面。
他们以这样的阵容,一路坚持到了现在。
大家以小孩子特有的朴实协调性相互合作,为了一起平安返回一直努力。
但到了今天,缺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重要的同伴,关键的智囊。
虽然惠里耶对这件事道了歉,但硬要谈责任的话,其实华菜更加自责。
而且最关键的是,不是别人,正是华菜选择相信惠里耶和『梅莉小姐』说的话,在最开始就说服了疑神疑鬼各行其是的大家,让大家团结一致开展现在的『记录』活动。
结果有人遇害了。她怎么可能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责任。
但就算这样,华菜也不会道歉。她坚信,为此而向大家道歉肯定不对。
这是因为,不论『放学后』还是那个怪物都不是华菜弄出来的,怪不到华菜头上。
当然也怪不到惠里耶头上。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里没有任何人应该道歉。
大家都是受害者,谁都没有责任。
但就算这样,不行动也不对。
绝不能对春人弃之不顾。
必须悼念。必须悼念落得那种下场的春人,必须悼念死于华菜领导下的春人。
所以为了悼念他,要前进。
在华菜对大家讲这些之前,她先向正在讲话的惠里耶确认。
「惠里耶,你没关系吧?」
「嗯」
惠里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虽然五十岚同学说我没有责任,但我不觉得,所以我要去。而且,我想帮上大家的忙。但是,我想帮忙也不能好好帮得上……我的朋友只有『委员』的大家……我想为大家做些什么……所以我要去」
惠里耶说道。惠里耶给人以乖巧的第一印象,实际上也表里如一,属于不能身先士卒展开团体活动的那类孩子。但就算这样,她之所以是『委员活动』的核心人物,并不仅仅因为她是老手。
「去年我总是扯大家后腿,让大家帮忙……」
也是因为,惠里耶一直在努力地积极面对『委员活动』。
她虽然老实,但行为古怪,性格内敛,不善于出头,不善于跟人交流,在正常的学校里连个朋友都没有,过得如同不被理睬的静物。
她拥有灵感,能理所当然地看到幽灵,与人接触时总会让对方觉得不对劲。因此,她不擅长与人交际。就算她能稍微拉进与人之间的距离,但也常常会彼此讨厌,于是她十多年的人生如此一路走来,练就了尽可能像静物一样不和他人相互牵扯的处世之道。
而到了『放学后』,这改变了。
『委员』们知道了怪物真实存在后也不会再嫌弃惠里耶的灵感,反而因为她负责『梅莉小姐』而积极接纳了她的灵感。这里并非学校里的班级或小组那种流于形式的团体,她真正成为了融入团体的一员。
但就算这样,她在五年级的那一年里净在给大家拖后腿,所以去做自己本不习惯的事十分捉襟见肘。
而升上了六年级的现在,她积极地希望这次能够帮上大家的忙,就算不擅长也要努力上前。
她继续承担去年向导的职责,积极地跟大家讲话。
换做是在白天的学校,这种情况她肯定不愿引人注目而一声不吭,认定不需要自己这种人发表意见,但在这里她会努力地明确阐明意见,主动带头寻找或承接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如果没有选择,她甚至愿意自己来当队长。
面对今年的『放学后委员活动』,她下定如此重大的决心。
经过了几轮『放学后』之后,华菜不知不觉间成为了队长。那时惠里耶向华菜坦白了自己重大的决心。她还有些害臊,有些过意不去地小声补充说「五十岚同学能成为对账,真是,真是太好了……」。
「所以出发吧。我没事」
惠里耶说得斩钉截铁。
「我有『梅莉小姐』跟着。跟『梅莉小姐』在一起,怪物就不太容易活跃化,也不太容易发现我……」
「嗯,OK。那就这样」
华菜对下定决心的惠里耶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虽然有『梅莉小姐』的帮助,让体弱的惠里耶去现场还是让人不放心。一眼就能看出惠里耶力气小,也跑不快,搂着人偶还带不带武器。但就算这样,华菜还是尊重惠里耶的意志。何况让知识顾问亲自到现场观察本就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肯定有不少收获。
之前都是这么做的,所以这么也这么做。
于是华菜转向其他的大伙。
「准备好了吗?」
这样问道。
「门档和顶门的棍子都戴上了?」
「嗯,万无一失」
这是接下来行动要做的准备工作。回应的人是涌汰。他手里除了当做武器的金属球帮之外还握着细钢管,组成了二刀流。
海深吃力地双手拿着另一根同样的铁管。它是用来顶门的棍子。然后,陆久怀里抱着两个楔形橡胶材质像是门档的东西。
他们的计划是将门档插进梭拉门的槽里让门无法开启,再用铁管把门撑住封锁教室。知道存在这种门档,将它找到并弄到手的,都是春人。他讲这些东西预先留在了大厅里以备不时之需,结果真正终于要用到它的地方却是本人惨死的教室,真是何其讽刺。
「海深,陆久,你们要不要紧?能去吗?」
「……嗯」
「……嗯,能去」
华菜刚刚开口询问,搂着工具的二人便异口同声地做出回答,点了点头。上周她们在木渎惨剧之后气喘吁吁,但一个星期的时间让她们勉强重新振作起来。她们虽然脸色不好,但依然鼓起勇气决定参加。
封锁教室人手越多自然就会越快,这帮了很大的忙。
华菜认为,她们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状态。她们迄今为止一直是这样抱成一团来应对『放学后』。
这是就是她们平时的不掉。尽管缺少了一个人。
「好,出发!」
华菜抛开那样的千思万绪,扬起撬棍朝那间教室指过去。然后,她表现出一如既往的队长风范大龄大家,一马当先迈出脚步。
5
堵塞大厅北侧通道的路障下方有条只有小孩子能够钻过去,大约一张桌子大小的密道。一行人钻过它进入被校舍的走廊,立刻感受到周围与联通外界的玄关截然不同,被笼罩在闭塞的寂静之中。
这里的闭塞给人以时间停止的错觉。静止的空气,犹如黑白照片的光与黑暗。再这样的走廊上,只有微弱的杂音在静静搅拌着这静谧。
靠外面的窗户洒着光,靠教室的窗户漆黑一片。站在被二者夹在中间的死气沉沉的走道上,五个人迟疑了许久,最后相互颔首,开始前进。
「…………」
紧张的沉默中,五个人的脚步声稀稀拉拉地在走廊里回档。
所有人目光直视前方,视线一动也不敢动。
外面的光撒在里面,在靠教室的漆黑窗户上淡淡地映出正在向前的他们自己。
只是身处这个环境当中,便承受着异样的压迫感。尽管他们内心惴惴不安,但实在没有谁敢在这里出来缓和气氛或者鼓舞大家。她们甚至害怕发出声音,害怕弄出动静。所有人紧紧闭着嘴,生怕让走路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或是呼吸的声音被『某种东西』听到,小心翼翼屏气慑息。
「………………」
除了充斥在空气当中的杂音,周围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还有就是心跳声。
内心的紧张感随着每走一步都在攀升,但又只能在按捺住自己的紧张感,熬过去,挺过去。越往前走,折返需要的步数就变得越多,距离也相应越长,每一步都让他们越发胆战心惊。
每人手电筒发出的光各不协调,晃眼地扰动着走廊上的景色,如同反映着他们胸口下面凌乱的心。
他们按捺着那样内心,沿走廊一声不吭继续向前。
不久,他们到达了楼梯口。因为没有窗户,楼梯间就像个张开大口的漆黑洞穴。一行人摔着不安登上楼梯,来到了二楼走廊。然后,他们再次来到静悄悄的走廊上,惴惴不安地沿着一间间二年级教室门口缓慢前行。可是,仿佛越往前走,迎面而来压力就越大似的,他们步幅也来越小,速度越来越慢,而且没有任何人都没发觉到这一点。
然后——
轻轻地
一行人停在了某间教室跟前。
二年二班。
走廊正中间位置的教室。
在大家的注视下,教室入口还有窗户温吞地漏出光来,紧接着忽然间像气力耗尽一样熄灭了。
这里就是春人负责的教室。
也就是说,是『那东西』所在的教室,是春人死的教室。
一行人在那个教室跟前停下了脚步。他们本应做好了心理准备才来到这里,但双腿自然而然地动不起来了,心脏扑通扑通直响。
大家尽管都一言不发,但心中怀着同样的想法。
到了。
终于还是到了。
尽管来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怕的不得了。
大家都好像站定了一样移不动,但在这静止之中哪怕一滴水落下都将毫无疑问打破均衡,引起震荡。但就算这样,计算这样,也绝对不能一直驻足不前。
在这惊险的气氛当中,华菜努力让内心平静下来。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面对大家,谨慎地小声说道
「…………首先我去看看」
「……」
「我先去弄清楚,那怪物——还有越智君,现在怎么样了」
「……」
大家都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华菜,点点头。然后,涌汰走出众人上前,同样压着声音说道
「我也去」
「OK,谢啦」
华菜答道,然后直接又看向涌汰身后,伸出手,从陆久手中接过一个门档。然后,她和涌汰一起低下头,从窗户下面偷偷靠近教师。
「…………」
膨胀的紧张感犹如在胸口下面凝集成一颗沉沉的石头。
这间教室里面有杀害春人的怪物,还有春人的尸体。而接下来,她将不得不去看那些。
她竖起耳朵,仔细去听教室里的声音。
她探寻着怪物的情况。一旦被发现,自己搞不好也会像春人那样被扯断手脚杀死。她拼了命地竖起耳朵,用尽全力去把握那可怕玩意的动向。但是。
一片死寂
教室里静悄悄的,什么都听不到。
上星期跟现在一样蹲在这里的时候听到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感觉到了大型物体在动的动静,但现在什么都感受不到。
扑通、扑通、扑通、
唯独能听到自己胸口的心跳声大得离谱。
没有在动。至少不是很近。花了好长时间仔细确认过后,华菜看向身后,和涌汰交换眼神。
然后他们相互颔首,行动起来,从窗户下面钻了出去,向教室前方移动。
他们朝讲桌所在的方向——朝着当时透过窗户看到一片血海,散落着断手断脚和春人躯干的那个地方慢慢靠近。
那一幕在脑海中浮现。
好可怕,好惨,再也不想看到它。
正因如此,决不能那样抛下春人那样不管。
就算之后什么也办不到,就算连件遗物也救不出来,就算无计可施直接把教室封锁,就算什么都没办成就落荒而逃,也绝对不能什么都不去做。
「…………」
不久,二人来到教室前方的入口。
大家都在稍远的地方,面色紧张地注视着。华菜再次屏气慑息,竖起耳朵。
还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什么动静也感觉不到。
华菜再次跟涌汰交换了下视线,相互点点头,下定决心一看究竟。她倏地站了起来,打开之前一直没开的手电筒——尽管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没能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吓得浑身发软,但她紧紧皱着眉头,硬着头皮灯光隔着窗户照进教室的黑暗中。
那里
什么都没有
咦?她禁不住轻轻地惊呼出来,动作也停了下来。
下定决心才把手电照向之前本来一片血海,散落着人身体部位的那片地板,结果什么都没有。
不止没有春人的遗体,连散落的部位也消失了,那么大一片血海也消失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两只手电形成的光圈中,只照出教室干干净净的底板。
然后
滋哗
教室天花板上的灯亮了。
忽明忽暗的点灯慢慢变亮,整个教室的情况不久被全部照亮。
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
上星期还确实存在的惨剧现场,不见了。那里只有二年二班教室就像刚刚才做完清洁一样的干净地板。
「!?」
「……!?」
二人哑口无言,僵在原地。
然后——
在教室的正中央,人偶脑袋怪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两个。
二人顿时背脊发寒。怪物站在那里没有一点声音,没有发出一点气息,完全静止,一动不动,就像静物,就像真正的人偶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
「…………!」
眼睛对上了,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也感觉不到意志和意图,实在是一点气息都没有。那个样子,反而让人感到可怕。
就在此时
灯,力竭般熄灭了。
灯光熄灭后,怪物的身影也消失在填满教室的黑暗之中。完全没有气息的那东西看不见后,真的就消失了。它就像真的不在那里一样,完全隐藏了起来。
「……!」
涌汰连忙用拿铁管的手抓住头灯,把光照向变得漆黑的教室。怪物那形似小孩子手掌的脚以及塑料质感头部被灯光照亮,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咦,为、为什么……?」
但是,那里没有春人的痕迹。他用灯光在地板上扫过,照亮了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但到处只有平淡无奇的底板,什么都找不到。华菜也跟着连忙把光照过去寻找,但上周应该才目睹过的惨剧,确实从地板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没有了。
消失了。
最关键的是,春人没了。春人的尸体没了。
本该凭吊的遗体、遗物、惨剧,统统都像是幻觉一样消失不见了。
都没了。二人惊讶得目瞪口呆,表情僵硬,禁不住面面相觑。
然后,他们忘记了要压低声音,直接开口彼此确认
「……怎么办?」
「怎么办?」
「进去找找吗?」
「太危险了」
「也对……」
涌汰苦恼地把脸靠近窗户。
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正当他们不知所措之时,在稍远处等候的其他人自然开始发现二人的情况不对劲。
「……」
带着几分动摇的气息传了过来,华菜脑子依旧一片空白,拼命地尝试思考。
什么情况?
发生了什么?
越智君怎么样了?
应该按志场君说的,进去看看吗?
尽管对不住越智君,但从结论来说,肯定是就此打住为好。
撤退吗?还是尽可能封锁这里比较好。虽然对不住,但不能再冒更大的危险。
华菜作出决定,开了口
「……喂,志场君」
然后,她正准备将决定告诉涌汰的时候。
滋哗
此时,教室里的灯光又亮起来。
光渗开来似的在教室里逐渐增强。涌汰再次紧盯被那光着凉的教室,但——脸已经离开窗户的华菜注意到,在教室里亮起来的同时,眼角那边走廊的方向也同时亮了起来。
「……?」
光来自华菜他们所在的走廊那头深处,来自那边转角的楼梯。
那边楼梯原本被深深的黑暗所淹没,然而现在却好像和教室联动一般,被灯昏昏地照亮——
光只有短短一秒钟。
在那光的下面,有张人偶的脸。
「!!」
华菜屏住呼吸。
灯光下,一颗跟真的小孩子脑袋一样大的青白色人偶脑袋长着长长的三只手站在地上,用玻璃材质的眼睛看着他们这边。
脖子的断面上,有条红缎带。然后
那人偶的脑袋——长着春人的脸。
看到了。
明白了。
这一刻
哗
脑子顿时凉了下去。
全身汗毛根根倒竖。
有种血液冻结的感觉。
当这股恐惧西来的瞬间,在灯光消失暗下来的走廊那头,化作剪影的那东西转向这边……缓缓地,动了。
「快逃!!」
华菜放声大喊,猛拍了下涌汰后背。
正盯着窗户的涌汰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然后注意到了那东西,「呜哇!!」一声大叫,连忙拔腿就跑。
「大家也快逃!!赶紧逃!!」
「………………!!」
所有人顿时陷入恐慌,放声大叫拔腿就跑。混乱淹没了走廊,叫喊声脚步声如雪崩一般。在这个情况下,华菜追上了被手里又长又沉的铁管所拖累的海深,一把夺过钢管随手一扔。
「别管那种东西了!快跑!」
「噫……!」
海深绷紧着脸点点头,华菜拉着她的手加快速度。
她们被涌汰超过,掉到了最末尾。虽然很在意身后的情感,但没有去看。
华菜头也不回,只照顾着慢半拍的海深,不顾一切地奔跑,奔跑,只管逃离。大家带着的手电筒晃来晃去乱七八糟,光与影在漆黑的走廊上像错乱一样天旋地转。
她们跑啊,跑啊,冲下楼梯,又从楼梯奔入走廊,继续狂奔。
然后
「快!」
「…………!!」
涌汰已在路障跟前等待二人。华菜拖着海深气喘吁吁朝他冲去。
在抵达路障的同时,华菜急忙把海深推进密道,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
涌汰当即抓住唯一倒放在路障边上的桌子脚,自己也滑了进去,从密道里拖着桌脚把洞堵住,最后离开密道来到大厅和大家汇合。
「一二!!」
紧接着,华菜把提前准备好的另一张桌子往前一推,咔嚓一声堵住了大厅这边的出口。几乎与此同时,惠里耶和陆久急忙用早已拿在手里的尼龙绳把桌子牢牢固定,让那边的东西就算钻进密道也打不开出口。
「………………!!」
做完这一切,一行人总算行了下来。
然后,所有人一动不动屏气慑息,竖着耳朵去听路障那边的声音。
他们一动也不敢动,仔细关注那东西有没有过来这里,那东西现在是不是就正站在路障的那边,难耐的紧张与畏惧已遍布他们的五感与表情。
「…………………………………………」
那东西会不会抓起路障奋力摇晃呢。
又或者,那东西会不会发现密道仅仅只是被盖住,从那里入侵进来,打破仅仅被一张桌板隔开的出口,闯进这里来呢。
「…………………………………………」
众人心怀恐惧,紧绷着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边的路障和出口。
他们严阵以待,各自拿好了武器。
屏气慑息,一言不发。
紧张。然后。
然后。
然后。
然后。
然后————
「………………………………………………哎……」
最后随着华菜一声深深的叹息,绷紧的时间总算宣告结束。他们一动不动静静地等,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那东西靠近路障。大家随即都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松了口气,瘫坐下去。
得救了。
尽管只是暂时,但好歹逃过了一劫……
然后,华菜她们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之一,就是那东西。
「我说」
所有人都还在回味着恐惧与平安,涌汰抬起头看向华菜,开口
「那个……是越智君吧?」
「……!」
求证道。双胞胎听到这个问题身子一抖。华菜闭上眼睛,皱起眉头,苦恼了一番后答道
「……应该吧」
「真的啊……」
涌汰懊悔地咬牙切齿,低下了头。
杀死春人的怪物变多了。春人的尸体不见了,多了个脸跟春人一模一样的怪物。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结论不会变。
被怪物杀死春人,尸体变成了同样的怪物。
事情非同小可。而且更加可怕的是,新诞生的怪物不待在特定的教室里,而是在校舍里到处游荡。
海深和陆久依偎着彼此,一遍发抖一边说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怎么知道」
涌汰深深叹了口气,粗声粗气地说道。
「越智君变成了怪物。我们要是被杀了,大概也会变成那样」
「……!!」
双胞胎吓得缩紧身子。她们其实肯定明白,但还是希望听到别的回答。但是,春人那糟糕透顶、怪诞可怕、惨不忍睹的命运,还是被明确地化作语言讲了出来。
可能自己有朝一日也会面临同样的命运。过分致命的危险突然出现,离自近在咫尺。
过去什么都没做过的怪物,突然就张开恐怖的獠牙扑了过来。尽管严重程度不尽相同,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恐惧之中感到前途渺茫。
——之后到底会怎样呢?
不安。对学校里游荡的怪物感到不安。对于自己必须负责进行『记录』的怪物可能迟早有一天,也可能马上就会像对待春人那样来对待自己而不安。
「我好害怕……」
「接下来该怎么办……?」
双胞胎嘀咕起来。
涌汰说道
「我说,那什么『记录』,真的,真的能让我们得救吗?真的能让那怪物老实吗?」
静静听着大家对话的惠里耶,回答了这个提问
「已经说过很多次,是真的。虽然『记录』几乎只能让成长变慢,效果可能不太显著……但是真的」
她平静但明确地说道
「我想如果真的放弃『记录』,就算不能立刻体会到,但很快就会明白。那么做太危险了,我不会允许去做那种尝试……」
「……是吗」
「据我所知,只有像现在这样进行『记录』,减缓怪物成长速度,然后熬到毕业只一种方法。如果其实还有别的办法或者更好的办法……但我不知道。对不起」
「……」
惠里耶道歉。凝重的沉默笼罩大厅。
对于这沉默,华菜并没有什么能说的。
大厅里的气氛很长一段时间无比沉闷,但最后还是华菜说了声「好」站了起来。
「大家帮我个忙」
然后呼喊大家。
涌汰诧异地反问
「帮什么?」
华菜答道
「帮越智君做个墓」
她一边回答,一边打开通向操场的玻璃门。
一直隔绝在外面的空气流进大厅。外面照亮校园的灯光,也照亮了黑压压的天空之下如同一片虚无般黑漆漆的操场。黑夜里的空气中一丝微风都没有,如玻璃一般停滞不动,却并未淤塞沉积。
操场上的空气散发着些微尘土的气味。远远的外围立着一些石头堆成的墓碑。
「……这样吗。也对啊」
涌汰嘟哝。
「是得这么做。得做个了断才行」
他嘟哝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需要。大家需要别的什么东西来冲淡苦恼。
华菜点点头。
「嗯,那出发吧」
「好」
涌汰回应。他跟着华菜去了操场。
「得找石头。大家也来帮帮忙」
「嗯」
「……」
惠里耶响应呼唤跟了过去。双胞胎一声不吭,但也慢吞吞地站起来。
然后,大家一起找石头,选地点,摞呈墓碑。
惠里耶用每次从大家手中回收的『记录』活页代替墓碑铭,将写着春人名字的一页压在充当基座的石头下面。可能是用笔在石头上写字也很难辨认,过去其他的墓大部分也都摆着应该是跟本人相关的东西作为墓碑,上面写着名字。
「……」
大家一起合掌,默默祷告。
直到刚才,春人那变成诡异怪物的死状,一直伴着恐惧悬在大家心中。
而在无言之中,那些在大家心里终于化作沉痛的现实,落定了。
「……可恶……」
涌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在这严肃,而又带着哀伤的气氛中,华菜说道
「——活下去吧」
她语气的静静,像在安慰大家,又像在规劝自己。
为了大家还有自己不要陷在这场“死亡”中,不要被这场“死亡”绊倒。
华菜深刻地感受到。
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