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二话

    『蓝眼人偶』

    传说在某个学校里,

    从二楼传出喊「妈妈」的哭声。

    一个老师跟她的奶奶讲过之后,

    奶奶说:「我能猜到原因」,

    老师听了,在裁缝室的天花板里面找到了一只人偶。

    那东西来自美国,是打仗前作为友好证明赠予学校的。

    开始打仗后,学校命令把它处理掉。

    但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奶奶,把它藏进了天花板里面。

    1

    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的铃声响彻『放学后』的学校。

    与此同时,『放学后』的世界和意识急速发白,远去——

    志场涌汰猛然惊醒,在床上坐了起来,从深深的噩梦底层被冷不丁地强行拽起的糟糕感觉随之袭来。

    「………………!!」

    这应该就是,鱼被钓起来的感觉吧。

    胸口发闷,呼吸困难,心脏像坏了一样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涌汰按着胸口,狠狠抓住衬衫,喘不过气来呼出一口气。从『放学后』醒来的时候,总像是从深层睡眠中被强行唤醒时那样难受,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难受。

    上个星期醒来时的感觉同样糟糕。

    当时他真心认为,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如此难受地醒过来,结果今天的情况还要更糟,糟糕透顶。

    只不过,苏醒时如此难受估计不是身体层面上原因。虽不能完全排除,但他感肯定最大原因肯定出在精神上。

    涌汰觉得,自己估计是做了噩梦。

    很早之前他就隐约觉得,『放学后』结束后到在自己卧室里醒来的这段时间,自己可能短短地睡着了。

    他总觉得,在睁开眼睛之前的极短时间里,自己,『委员』,大家都睡着了。然后,这段时间里会做梦,做一场回忆不起来的梦,就像不经意间睡着时那种短短的梦。

    然后那个梦,肯定是糟糕透顶的噩梦。

    大概,没错。不经意睡着做的梦,就像是无法分清从现实即将跨入梦境那一刻的分界线。毫无疑问,涌汰就在刚刚做了个与糟糕透顶的现实毗邻的,糟糕透顶的噩梦。

    他的朋友春人,死了。

    这已经糟糕透顶了,但却不仅仅是那样。最糟糕最糟糕的是,惨死的朋友变成了恶心的怪物,出现在『放学后』的走廊上。

    糟糕透顶。真是糟糕透顶。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不是在做梦。那必然是恍如深渊,恍如地狱的噩梦。然后,既然是从那样的梦境中醒来,那个感觉又怎么可能好得起来。哪怕那梦再怎么短,就算那梦根本无法回忆起来。

    「………………!!」

    涌汰心头波涛汹涌。

    心脏,心灵,都已一团乱麻。

    眼前浮现的,是那时看到的那一幕。

    恐惧,害怕,抗拒,恶心。但涌汰那时比这些还要强烈的感觉,最为强烈的感觉是,绝对不能饶恕。饶不了那个怪物,饶不了『放学后』。如果这一切存在着元凶,怎么能够饶得了。

    春人是朋友,是朋友。

    那个朋友,竟然变成了那样。

    这让他太害怕,太悲伤,而且也无比地不甘心。

    什么都没办到。

    什么也做不到。

    自己是多么无力。

    「可恶……!!」

    涌汰恨不得把胸口撕开一般,狠狠抓住一副。

    他嘴里吐出如同诅咒的愤怒和悲伤,抓起身旁的金属球棒,往床上的被我狠狠砸了下去。

    †

    涌汰的家在学区靠边缘的住宅区,是造型相同的商品住宅区中最最普通的一栋。

    他家附近有个数公里见方的大型公园。可能因为这样的环境,附近有孩子的家庭比较多。涌汰一家也是其中之一。

    这栋白色外装呈长条状的二层民宅的一楼,流出了一大片停车区。从正门看去,父亲的小货车和玄关门憋屈地挤在一起,在上面二楼是用于晾晒衣物的小小外挑阳台。

    这条路上一列全是造型相同的房子。

    造型相同的房子有形形色色的用法,住着形形色色的人。

    「……那我走了」

    星期一的早晨,在这样的家中,涌汰背着黑色双肩膀,朝餐厅兼客厅喊去。

    父亲正在餐桌旁看着电视上体育新闻,母亲正忙碌地准备收拾涌汰刚吃完早餐留下的餐具,二人分别回应涌汰。

    「好,路上小心」

    把头发扎在脑后,穿着便与活动的喇叭裤佩戴围裙的妈妈一边忙一边说道

    「防晒霜好好抹了吗?」

    「抹了」

    涌汰会在太阳下大量运动,因此母亲在这方面总会很唠叨。

    穿上西装打好领带的父亲已经做好了去公司上班的准备,目光也从电视上移开,整个身体转向涌汰说

    「好,那就出发吧」

    「嗯」

    「星期六你又没好好沉下来训练,这个星期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行」

    涌汰答道。父亲回了句「很好」,神采奕奕地一笑。皮肤黝黑剃着短发的父亲在周末会指导小学生打棒球,涌汰也是那支球队的一员。

    「……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了?」

    「可能吧。但毕竟小学六年级,事肯定很多吧」

    「……」

    涌汰听着父母在背后议论,走向玄关,穿上鞋子。

    面积实在不大的玄关里摆了唯一的一件盆栽。那盆树很细,但比涌汰还高,在这个家里的资格比涌汰还老。

    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树,一家人也没有热心地照料它,平时对它都很随便,但它对父亲非常重要。

    准确说,重要的并不是树,而是那些土。

    这个花盆里装着父亲年时参加高中棒球决赛时,用口袋从球场上揣回来的土。

    「爸爸要是死了,就把这些土埋进棺材里」

    父亲非常珍惜它,不知多少次开玩笑地这样说过、

    「哦,对了,你参加决赛时带回来的土也一起埋进来吧。干脆带点美国大联盟体育馆的土才好」

    在讲那个笑话时,父亲肯定还会笑着说上这样一句话。总之父亲就是酷爱棒球,棒球就是他的人生。涌汰也完完全全继承了他的血脉。

    涌汰喜欢棒球。

    不只是喜欢,他还梦想着成为厉害的选手,加入强队,进入棒球强校,有朝一日成为职业选手。

    「就由你来替爸爸实现梦想吧」

    涌汰也想实现父亲的心愿。

    为了那个梦想,涌汰一直在努力练习棒球,从不怀疑奋勇拼搏的自己。

    但是。

    但是现在。

    唯独现在,他办不到了。

    上周,还有上上周,他想要让身体稍微喘口气。

    他虽然没能跟父亲说明原因,但在心中满怀歉意,征求不可能得到理解的宽容。

    「——要装作坚强洒脱若无其事,对我来说果然还是太难了」

    涌汰能吐苦水的唯一地方,就是星期一早上学校玄关大厅平时那个角落。涌汰面容严肃地向『委员』同伴们这样说道。

    每周『委员活动』结束后的星期一,『委员』们必定会在这里集合,正式进行交流。春人牺牲了,以至于成员中就只剩下涌汰一个男生,让他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尴尬。

    「我还是完全无法接受,不论如何都会去回忆,去想」

    涌汰在那里一开口就吐露出这个周末的想法。

    「那时候我努力试图让自己接受……可之后不论我做什么都不经意地就会去想越智君变成了那个样子。打棒球的时候也是,睡觉的时候也是,包括吃饭也是……我一直在想,越智君都变成了那个样子,可我在做什么?我现在手能动脚能走,能呼吸,可越智君都不行了。我觉得现在活着的自己就像是假的一样……好难受」

    涌汰吐露心声。大家听了他的丧气话,没有人笑话他,反倒像去确认自己手脚的感觉一样,看了看摸了摸动了动。

    涌汰的感觉,似乎传染给了所有人。

    不管怎么说,在场所有人不是局外人。她们很容易理解那种感觉,所以它会传染。

    在出小孩子们来往穿梭的大厅稍远处的这个角落里,是低声交谈的声音,以及沉重的气氛。

    虽然一阵沉默降临,但此时打破沉默的依旧是身为队长的华菜。

    「嗯,你的心里,我明白」

    华菜对涌汰说的话感同身受般难过地垂下了眉梢,说道。

    「我觉得这是负罪感。是当要好的朋友或是重要的人受苦或是遇难后产生的情结。我明白」

    「……啊」

    「志场君,你之所以会这样钻牛角尖,正是因为你对朋友感情很深。但是,您并不需要觉得自己有罪。因为,你没有任何责任」

    华菜以同情的态度安抚涌汰。但涌汰心想,华菜说的他都懂,也明白华菜在安慰他,可难过的感受并没有因此冲淡。就算告诉他自己没有责任,就算他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也没有责任,那种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当他心中千头万绪之时,华菜忽然开口了

    「嗯……」

    她面露难色,交抱胳膊,轻轻点头。

    「……?」

    「唔,我想想,我想想……这种情况有个名字……」

    涌汰不明就里地问

    「名字?」

    「对,有名字的……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幸存者什么的,属于负罪感的一种」

    「幸存者?是说什么?」

    「就是说你现在的感受。指遭遇灾难或者事故后别人死了而自己幸存下来的人,对于自己活着这件事产生的负罪感」

    「!」

    涌汰觉得这说中了自己的情况,不禁屏住呼吸。

    「这是人的一种正常感觉,但是类似于错觉的东西,所以这种痛苦承受不住时候好像需要治疗」

    华菜一边艰难地调取记忆,一边说道。涌汰看向自己的手,感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感受这这些的同时,春人的死都会不由自主地随之浮现。现在告诉他这种感觉是治疗对象产生的错觉,他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心情十分复杂。

    「原来……是这样吗?」

    但是,这份感受确实正困扰着涌汰,折磨着涌汰。涌汰抬起头,朝着在『放学后委员活动』这一异常事态当中拼命拉扯大家的队长投去依赖的目光,问

    「……那么,这要怎样治好?」

    「这我就不清楚了」

    华菜伤脑筋地摇摇头。

    「我连症状名称都记不清。但我可以保证,你真的不用去承受那份痛苦」

    然后,华菜真挚地盯着涌汰,说

    「不过,你会那么去想也是天经地义,无可奈何。我虽然没你那么钻牛角尖,但也有同样的感受。所以我想,我们接下来应该去为越智君做力所能及的事。只要是为了越智君,能想到的,能做到的,都要去做。我认为那样即是在帮越智君,还能帮到你自己」

    「……帮越智君」

    「总之就要前进,要一直找事情做,不能停。一旦停下,我们都会垮掉」

    在危机四伏的可怕状况之中,身为队长的华菜从未胆怯,一直都在鼓舞大家。

    现在,她以严肃的表情向涌汰,也向自己,向所有其他成员们指明前路。

    面对异常现象,面对同伴死亡,在那些不知道哪天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可怕状况之中,她关心大家,随时保持着思考。

    涌汰心想,换做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他是一名运动少年,身为运动健将的父亲一直培养他的培养男子气概和领导力,他凡是应该站在最前带领他们。

    他被当做英雄来培养,他本应该带动整个团队发挥出色表现。

    但那样的他对五十岚华菜佩服得五体投地。

    「……OK,队长」

    涌汰垂下目光,隔了片刻后张开了嘴。

    然后,他说

    「我该怎么做?」

    「与其问该怎么做,更重要的是你想怎么做?」

    华菜反问。

    「我们当中和越智君最要好的是你,最了解他的也是你」

    「……!」

    涌汰措手不及。

    「你觉得,越智君希望怎样?怎样才能让越智君瞑目?」

    「是啊……你说的没错」

    面对这个提问,涌汰皱紧眉头,认真苦思起来。

    华菜说的没错。涌汰和春人是『委员』中仅有的两个男生,关系最为要好。

    如果自己不拿主意,肯定不论如何都会偏离春人的意志。

    涌汰思索。

    他思索自己的记忆,思考记忆中春人的言行。

    思索自己手脚的感觉、呼吸,以及心跳。

    思索缭绕在这一切之上的负罪然。

    思索他的死,以及——长着春人的脸的,可怕怪物的形象。

    「……」

    一段虽然短暂,但深达记忆最深处的思索过后,涌汰讷讷地开口了

    「……得救他」

    「咦?」

    听到他呢喃般的话语,华菜反问。涌汰再一次用明确的预言说道

    「我觉得他在求救」

    「咦」

    「他想要得救,不想当怪物,想要变回去。那样实在谈惨了啊。我觉得,他希望能够变回去」

    「这……」

    华菜露出为难的神情。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虽然华菜没有明说,但事实摆在眼前。

    涌汰其实也明白,但还是忍不住这样去说。既然要说出春人的愿望,既然要让春人瞑目,既然要涌汰带春人来讲,那么涌汰不得不讲。

    「这办不到啊」

    所以。

    「我觉得他会说,既然不能复原——那就杀了我」

    「………………」

    所以,涌汰要说。

    现场陷入沉默。大家都知道这很困难,不可能完成。大家也都明白这件事很可能有一天就从自己嘴里提出来,明白让涌汰来代表春人道出诉求的同时,也是代表大家自己。

    说不定,自己也渴望那样。

    海深陆久姐妹,然后还有惠里耶,都像是惧怕这个事实一般,陷入了凝重的沉默。

    「…………」

    「…………」

    沉默之中,唯独华菜表情严肃地闭上了眼睛,苦恼地皱紧眉头。

    华菜,他们的队长愿意如此认真地面对这件事,对于涌汰,也包括涌汰无法割舍的春人来说,尽管无法流于言表,但发自肺腑地充满感激。

    …………

    2

    志场涌汰的『委员活动』始于四月十一日。那天的最后一节课结束时,准备收拾东西的他,手碰巧插进笔记本的缝隙里,碰巧翻开了其中一页,看到了画在上面的,陌生的涂鸦。

    纸张的正中央,大大地写这这样几个铅笔字。

    放学后委员

    志场涌汰

    那文字似乎用又浓又粗的铅笔所写,笔劲粗鲁,但又出奇地工整。前几分钟他还在用旁边一页,怎么想这一页上也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东西。

    「啥?」

    涌汰不禁发出疑惑的声音。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笔记本上会写着这样的东西,也不能理解上面所写的内容。但是,这种事他也没法找谁商量,也看不出商量有什么意义,况且他必须尽快回家接受父亲的棒球指导,于是他当时暂且把这件怪事搁置下来。

    然而没过对久便到了对答案的时刻。

    当晚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涌汰正睡在空间几乎被床和书桌占满的小小卧室里,结果学校的电铃声夹杂着杂音突然响起,紧接着卧室门随着喊人的广播自己就打开了,门中露出学校的走廊。涌汰怀着自己在做梦的心情走了进去,结果就来到了『放学后』的学校里。

    涌汰来到的地方,是家庭科教室跟前。

    眼前的门敞开着,里面呈现出家庭科教室内部的景象。照亮教室里面的灯光非常微弱,那光就像小电珠一样,涌汰从未在学校里的灯那种样子。

    但这样能看出来,家庭科教室的情况并不寻常。

    铺满了沙子。

    教室仿佛在月光下一般蓝幽幽。靠墙摆放的玻璃橱柜,用作厨案和操作台的大桌子,这些都还是家庭科教室里熟悉的元素,然而地上却像沙漠一样整面都被沙子盖住。

    沙子布满了房间之中,从敞开的门溢出到外面。

    然后,房间里的沙朝内部深处缓缓升高,在里面的角落形成了小小的沙丘。

    那沙丘正上方的天花板上开着个四四方方的洞。那里是检修口,本来应该用门封了起来,可是现在门不见了,形成一个方形的黑洞。

    然后,沙子从那洞里一点点,一点点落下。泛蓝的幽暗光线下,那细细的微粒仿佛是烟,从天花板上的洞里一点点落在地上堆起的沙丘上。

    「啥……?」

    真是一幕怪异景象。

    如果周围寂静无声,不放评价为它充满幻想色彩。但是,这里的空气中充斥着刺激神经的杂音,就像有棱有角的粗糙沙子刮着神经一样令人不舒服,以至于本来缥缈的沙海景色不禁令人产生莫名的警戒。

    然后,能听到的不只有那个杂音。

    从那个宽敞的教室里,从那个被沙子入侵覆盖的家庭科教室里,从充斥于空气当中的杂音里面,还传来某种声音。

    ————。

    轻轻地,微弱地,从教室深处传来。

    是动静?

    是唱歌?

    是说话?

    声音太小听不清楚,无法分辨它究竟是什么。但是,它穿透充斥周围的杂音,从寂静的深处传传进耳朵,让置身此情此景以致思考即将停摆的涌汰禁不住竖起耳朵。

    ————救。

    随后渐渐地,听清楚了。

    随着渐渐听清,最开始毫无含义的声音在耳朵里,在头脑中渐渐成型,拥有了含义。

    那声音很细,很小,很微弱。

    它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从哪儿传来的呢。

    是说话的声音。

    声音来自房间深处天花板上,那漏着沙子的方形空洞的黑暗之中。它从沙漠的天花板上打开的黑洞里面漏出来,是人的声音。有人正从天花板上那狭小的洞里,从那深深的黑暗中,如同吐着细砂一般,传出快要听不见的微小声音。

    ————救救我。

    就在听出来的瞬间

    嗖地

    一阵强烈的恶寒顿时窜上背脊。

    分不清那个声音是男是女,只知道是小孩子。

    那声音从天花板上开着的洞里,从仿佛要把人挤进去的黑暗当中,用微弱得快要消失的声音,正在求救。

    他首先这样想到大事不好,居然有人困在那种地方。但很快,他的直觉感觉到了。

    那声音——不是人。

    听上去只能是人发出的声音,却散发出不像人的不协调感。那东西假扮成人,但有着决定性的不同。那绝不是人,更不可能是什么小孩子。根本不需要去救。

    那只是在模仿。

    那东西仅仅只是在模仿人,诱导人。

    「…………!!」

    看不到的样子,感觉不到的气息,有的就只有声音。

    面对那种东西,涌汰毛起鸡皮疙瘩,两腿发软。他一点一点挪动软调的腿,拼了命地往后退。

    天花板的洞里,有什么东西。

    穿着睡衣的他,光脚踩在洒到走廊上的沙子上,脚底感受着沙子坚硬的触感,一点一点往后退。

    后退。

    后退。

    像盗垒一样后退。然后。

    ————————————救救我。

    「!!」

    在天花板上的洞离开视野的瞬间,涌汰当即转过身去拒绝了那微弱的呼唤,急急忙忙逃离了家庭科教室跟前。

    「………………!!」

    他快步,大步,但留意没有跑起来,逃离了现场。一旦奔跑就会发出声音,所以他用走的方式逃离。走廊上没有月光,只有人工灯光从外面洒进来。涌汰不敢大声喘气,压着声音,一门心思快步沿走廊静静地逃离那个地方。

    逃离后,他依然没能摆脱混乱和恐惧,继续漫无目的地移动。这种地方根本待不下去,他首相先到去到户外,于是朝玄关走去。最后,涌汰被那个桌椅堆成的路障拦了下来,然后被守候在那里的惠里耶搭了话,在她的引领下到达了玄关大厅。

    在玄关大厅,涌汰见到了除惠里耶外都穿着睡衣的大家。

    然后,他就从惠里耶口中得知了『放学后』与『委员活动』的存在。

    他在这里结识了大家,之后大家成为了将会一起共度漫长时光的同伴。然后,他还在这里认识了越智春人。春人同样是六年级,但涌汰这时才对春人有所认识。

    他们二人过去碰巧从未同过班,更重要的是完全没有交集。

    实话说,涌汰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他并没有为人际关系而发愁,但他很少和学校的朋友一起玩。

    从一年级开始,他便把全部的校外时间花费在了棒球和学习上。

    他在学校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朋友,但和朋友只在学校见面,也不会一起玩,走得不近。

    他也有几个走得近的朋友,但那些朋友和是不是同班无关,甚至和同不同校也无关。他们都是在少年棒球队建立的关系。涌汰自打出生就是这样,他生活的绝大部分,准确说是人生的绝大部分,都被棒球占据了。

    涌汰一放学就径直回家,然后每天不是棒球训练就是上培训班。母亲同意他随便打棒球,但不允许因此荒废学习,于是上培训班就类似于答应他打棒球的条件。

    除了要上常规的学习班,然后还有英语培训。

    涌汰并非喜欢学习,就把这当成了一种必然的妥协。但是,父亲对他说「学好了英语可以为你在海外表现发挥作用!」他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虽然掌握不到窍门,但对学英语的态度比较积极。

    不过也因为那样的状态,导致涌汰从小就没什么朋友。

    除了棒球,他与人之间的交集实在太少了。

    所以,他能拉近距离的孩子只会跟棒球有关。可是他跟玩棒球的孩子在一起,结果从头到尾还是只有棒球,让他总觉得根其他人说的『朋友』不太一样。

    所以,春人就是头一个。

    虽然是在异常的状况下认识,关系说来挺古怪的,但对涌汰来说,春人是头一个跟棒球完全无关的朋友。

    春人不擅长运动,喜欢读书,是涌汰没有任何交集的类型。

    其他的女人也是。准确说,涌汰在学校里除了学校事务之外,几乎从没有跟年龄相仿的女生说过话。

    也就是说,他跟不遇到这种情况就说不上话的孩子们,因为遇到了这种情况获得了交谈的机会。

    对于从记事开始就一直被父亲引导,不抱任何疑问地过着棒球人生的涌汰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这样的经历很新鲜,很刺激。

    因为,涌汰真的是头一次跟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人正经交流。

    他过去从未设想过那种情况,但这个体验让他感到世界突然变得广阔。

    最开的时候,他被牵连进异常情况当中,一心只为保护大家和自己而拼命跟大家配合。但随着慢慢适应,渐渐镇定,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对这个状况乐在其中。

    然后,这个『委员活动』开始后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

    这段时间里虽然遇到了可怕的情况和匪夷所思的情况,但除了最开始死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生之外,没有遭遇真正有危害的危害。

    如此一来,涌汰便顺应了现状。涌汰原本就习惯于比拼,又拥有迅速转变思维的胆识,渐渐把『放学后』放成了每星期可以体验一次的,有些惊悚的神奇娱乐。

    新的朋友。

    新的团队。

    不被爸爸妈妈知道的秘密活动场所。

    对于平日里受父母管理,过着棒球生活的涌汰看来,『放学后委员活动』是一片超乎想象的新天地。

    当然,这里很可怕,还有危险。

    这里应该是有危险。事实上,大家也都很恐惧。但在对于涌汰来说,心潮澎湃的感觉要更收益抽。

    他们为了从未知的危险之下保护自己,对『放学后』一次次地进行探索,探讨,思考对策并付诸实施。这都是新鲜的体验。

    而且在实践过程中,未知的恐惧也被跨越了,在涌汰心中变得淡薄。

    最后在涌汰的认识里,『放学后』和怪物都变成了可以花心思巧配合跨越过去的,令人心肠澎湃的难关。

    在这样的活动当中,他处得最要好的就是春人。

    「我叫志场涌汰,你呢?」

    「…………越智春人」

    涌汰最开始丢春人感到失望。春人是除了自己之外唯一的男生,但嗓门又小性格又阴沉,觉得跟他肯定相处不来。

    迄今为止,涌汰的周围从没出现过这种人。因为涌汰只有棒球,所以周围也全都是适应玩棒球的人。涌汰从来没有闹着好玩,一直都是在认认真真地去打棒球。因此,如果春人那种人出现在训练场上,肯定直接会被指导者教训「说话大声点」「拿出干劲来」,然后被矫正。

    所以,涌汰在最后心里对春人这类孩子评价很低。

    指导者,也就是涌汰的父亲首先就会训斥的那种孩子,在涌汰心中的评价自然搞不起来。

    但是——事出无奈,涌汰必须和大家一起商议对策,自然也必须和春人交流。

    久而久之,春人产生了疑惑。春人很少开口,嗓门也很小,也不会积极行动,没有任何涌汰一直以来所注重的人性优点,但他绝对不是废物。

    他偶尔开口却语出惊人,他知识渊博,对事物的观察非常精准,总之就是很聪明。涌汰也不笨,学校里文化课成绩高于平寻水平,而且理解数据对棒球的重要性,尤其是对跟棒球相关的知识非常丰富。

    但是,春人并不是那种人。

    春人自述对工科感兴趣,在手工和机械方面确实知识丰富,而且能够结合实践。在商议『放学后』安全和安心问题时,涌汰就只能想到用人力摆平,但春人不同,能想到许多用以解决问题的系统和小工具,并向大家提议。

    比如那个类似于门档能够封锁教室梭拉门的工具,再比如感知移动物体后发出光和声音的动态传感器和自动摄像头。有红外线传感器,有门开闭传感器,另外还有运用灭鼠技术,用撒滑石粉的方式让五一运动后能够辨认的技巧等。他运动知识和灵感,有事还买来市面上的道具进行改造,提供了在小学生能力范围内能够派上用场的小道具。

    没有哪个小学生对小道具完全不感兴趣。涌汰也不例外。

    春人带进来的那些机械自不用说,听都不曾听说过的大量特殊日用品和手工工具,让大家都感到佩服不已,兴致勃勃。当然,涌汰也不例外。

    「……挺厉害的嘛」

    涌汰坦率地这样心想,说道。

    他过去都觉得不运动的都是无聊的家伙,都是病殃殃没乐趣的家伙。满教室都是那种没意思的家伙,不值一提的家伙。这种认识虽然是偏见,但在涌汰所处的世界中很普遍,也理所当然。何况,涌汰从未走出过那个世界,也没有闲工夫和别的世界的人好好对话。

    现在他得到了机会,也就发生了改观。

    他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地跟这边了。就这样,他和大家一起积极就『放学后』的应对进行试错,也渐渐和认生的春人打成一片,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关系。

    从未有过。这是涌汰交到的第一个,来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朋友。

    涌汰自己也意外地享受这种前所未有的友谊。

    他后来心想,跟打棒球的朋友们之间关系不论走得多近,或多会少肯定会把对方当成竞争对手。相互竞争才是朋友,是拥有共同目标的朋友。这样的友谊也有十足的乐趣,他也认为那样才是正确的交友关系,爸爸也是这样教育的。可是,春人完全不同。跟春人竞争毫无意义。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关系。因为,他过去从来不需要跟那种人交际。

    涌汰甚至从未发觉到,天下间竟然还存在不需要相互竞争的人际关系。

    所以,当涌汰和那样的春人被迫成为同伴之后,最开始不论如何都不能合拍,感到不知所措。他观察着周围,时而被华菜提醒,一边和大家一起面对异常的『放学后』,一边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修正。

    然后,对方对于这样的关系也是一样。

    虽然对彼此感到不知所措,但总之携起手来,为共同的目标协作。如果没有把队长的位置让给华菜,或者成员们中一开始没有老成的领袖人物担任队长,那么涌汰可能就发现不了其实并不需要竞争。,结果可能也不会跟春人拉近距离了。

    在最后,他不知所措捉襟见肘,心里全是困惑,只嫌麻烦。

    可是为了面对眼前的危机,涌汰和大家团结一心,在队长的带领下努力获得成果,最后了解彼此,认同对方的长处,甚至连对方的缺点都开始觉得新鲜有趣,建立起了这样的崭新关系。

    对于一直以来都没有离开过棒球的涌汰来说,这样的友谊前所未有。

    于是他渐渐地意识到,那样的朋友,还有这个必须和那样的朋友一起进行的可怕而又神秘的活动,在不知不觉间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特别的放松。

    他对和春人之间的友谊,对『放学后委员』的团队,然后对『放学后』的活动,全都渴望已久。

    对于涌汰来说,跟棒球无关的体验实在太少。和拉近了关系的同伴们一起观察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诡异现象,为了免于威胁而制定对策诉诸实行,这样的活动让他觉得就像玩游戏一样充满乐趣。

    涌汰知道『放学后委员活动』是可能会要人命的活动,但完全没有感觉。

    去年当过『委员』的惠里耶多次警告过涌汰,华菜从未放松过警惕,春人和双胞胎一直都在害怕,而且头一天确实死过人。可是,涌汰的胆量比常人大一倍,陌生人的死所激起的恐惧和危机感在他心里只会越来越淡。

    涌汰心想。

    大家都怕过头了。

    这种好想漫画里一样特别的经历,明明这么激动人心,明明这么的刺激又有意思,只顾害怕而不去享受它的乐趣,绝对是胆小过头了。

    也就是说,他掉以轻心了。

    直到春人死了,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勇敢的涌汰都不曾正确理解这个『放学后』的危险性。

    一切都太迟了。这两个星期的动荡中,涌汰失去了特别的朋友,已经淡化的恐惧死灰复燃,悲伤得恨不得咬破嘴唇,前所未有的深深懊悔仿佛内脏真的在被烈火灼烧。他现在理解自己过去面对『放学后』的方式和思维彻彻底底大错特错,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

    晚上,涌汰坐在卧室的书桌前,眼睛盯着早已做完的家庭作业本,一动不动。

    害怕,悲伤,后悔。最最深刻的,是不能饶恕。

    绝不饶恕。饶不了那个怪物,然后,也饶不了自己。

    每当一个人的时候,涌汰就会去想春人的事,去想春人一边恐惧着随时可能发生不测,一边观察那个教室里的人偶脑袋并进行记录的样子。

    涌汰认为春人害怕过头了,而春人认为那样的涌汰虽然勇敢,但其实是迟钝。

    他想起他们彼此之间的争论。

    「你胆子也太小了吧?不就是个人偶吗」

    「那不是普通人偶。那个头……一点点在动啊」

    「啥?不就这吗」

    「亏你在『放学后』还敢这么说……勇敢是好事,我也觉得你很厉害,但你有点过于大大咧咧了。第一天就死了人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落得一样的下场,若不彻底留意任何微小的变化,到时候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是吗?是你神经过敏了吧?」

    「我不觉得」

    「御岛同学也说,只要好好『记录』就没事,去年她就没事」

    「我可没勇气像你一样乐观」

    「这就是胆小。放心吧,这能出什么事,我来救你」

    「真的?到时候真的拜托你咯?可是你真的能救我妈?我要是像第一天那个人那样脑袋突然掉下来,你能做什么?」

    「咦?这个吗……」

    「肯定帮不上忙吧」

    「不,那是异常情况吧?御岛同学也说了」

    「……这话你当真?」

    「哎,只顾着担心可什么都做不成。我有个专门应付要出场比赛时心里七上八下的情况。那就是,画画不说先相信指导者或者老手说的,总之让身体动起来。这么做可以让你把担心暂时搁置。要是因为担心而东部起来,那不就有实力也发挥不出来了吗?」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

    回想起来,那时的涌汰一笑而过。

    其实春人是对的。就算什么都没发生,也不应该轻视。至少应该好好听话好好去做,至少应该好好去思考。

    涌汰追悔莫及,心中充满了歉意。

    他想道歉。但是,他要道歉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

    涌汰紧紧握住放在桌上作业本上上的手。

    朋友死了,还变成了怪物。本来想救他,但根本没来得及。

    都怪自己的认识太肤浅,所以才什么都没做到。那时候放出豪言会去救他,可最后甚至都没察觉到。

    他想做些什么。

    他认为,出人一定不愿意自己陷入那样的状况。

    但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想不出来。情况太过凄惨,太过异常,思绪就像泥石流一样。说到底,甚至不知道春人是不是真的想让做些什么,搞不好那仅仅是因为后悔而产生的错觉,自己心里已经区别不了了。

    涌汰心里只有后悔,只有悲伤。

    「………………见鬼」

    涌汰理不清胸口下面乱作一团的思绪,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就算什么都理不清楚,时间照样会一点点过去。小学生不允许熬夜。涌汰用力合上作业本,收进挂在书桌旁边的双肩包里。

    然后就在此时。

    他放在桌上的手掌在桌面上滑过,传来粗涩的触感。

    「嗯?」

    本应光滑的桌子表面,有薄薄的沙。

    细微的沙尘薄薄地覆盖着桌子表面,刚才被手摸过的地方被抹掉了一块。

    那些砂,黏在了手上。

    「……?」

    涌汰一时怀疑地看着手上的沙。

    可是,涌汰的运动在操场上进行,经常会沾到沙,把沙带进房间里也属于家常便饭了。因此涌汰没有更多地与在意,用手抹掉桌上的沙,在裤子上揩了揩,离开了房间。

    …………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从天花板啥

    一点点,一点点

    细细的沙像烟一样落在涌汰的桌子上。

    3

    华菜很苦恼。

    这是别的,正是因为涌汰的情况。说心里话,华菜希望尽可能躲着那个怪物。

    那玩意怎么看都太危险了,最好不要扯上关系。

    但是,她也理解涌汰的心情,没办法不理会他的诉求。

    从涌汰今天早上的状态来看,如果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他肯定会自己一个人做些什么。不用说也知道,那是最糟糕的情况,所以应该协助他,但海深和陆久已经彻底吓坏了,现在让她们配合不可能是好主意。

    ——幸存者内疚。

    华菜认为,现在的涌汰就是这个问题。

    在惨剧中幸存下来的人所产生的负罪感。华菜对那种东西是一定电业没学过,纯粹只是望文生义,应该说得并不对,但她感觉到涌汰目睹春人的凄惨死状后陷入了一种恐慌状态。

    涌汰现在头一次经历朋友的死,而且死法是那么惨烈,因此发受打击,陷入不论如何都只会去想那件事的状态。由于打击实在太大,使得他不去为春人做些什么便会过剩地陷入自责的意识当中。

    涌汰现在心里与其说是想为春人做些什么,更多的是因为头一次目睹朋友死去而支撑不住而正在哀嚎。

    他现在就是除了那哀嚎什么都听不见的状态。同春人之间的回忆,春人死亡的现实,那凄惨异常的死状不断在脑海中浮现,让他不去做些什么来赎罪就无法承受。

    就算去做别的事,脑子里还是会浮现出春人的死。

    在大厅角落集合的时候,不,包括其他时候也是,涌汰只要在学校里就会一直在意操场边上,在『放学后』给春人制作坟墓的地方。

    涌汰那样的状态,实在不能置之不理。

    华菜不动神色地引导他,想让他必要勉强自己,但他仍旧很可能被什么刺激一下就开始诉诸极端。

    恐怕没办法彻底让他远离那个怪物。就算能够,也需要花费时间。

    而且华菜认为,要完全不管那个怪物,完全不去跟它扯上关系,恐怕并不现实。

    那东西现在毫无约束地在北校舍到处游荡,然后除华菜和惠里耶之外的『委员』所负责的地方都在北校舍,不知什么时候会跟它突然遭遇,酿成恶果。

    必须制定对策。但就算这么说,她并不知道能做什么,姑且让大家尽量带上能当武器的东西来保护自己。华菜自己也带着撬棍。虽然华菜自己都觉得这武器挺狠的,但她完全不觉得以小学生的力量面对异常的怪物有什么还手之力。

    当然,绝对不能拿起武器去反击怪物,充其量只能在遭遇袭击时作最后的抵抗。

    但坐视不理的话,涌汰又会坐不住。涌汰是很勇敢,但搞不好会把勇敢用在不好的方向上。

    至少决不能硬碰硬。

    怪物沉寂许久之后,最终突然露出獠牙。

    实际遭遇后发现,那些东西远比最开始成为『委员』时更加异常、危险、恐怖。那样的东西,光靠她们自己,光用普通的方法根本不可能对付。对抗必然会导致可怕的结果。

    「唔……」

    夜里,在自己的卧室中,华菜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把脚撒在床外。

    她一边盯着天花板一边思考。她必须在这个周五之前疏导涌汰,并且确定对付那怪物的方针。

    「嗯……」

    华菜摆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躺着伸直了手去摸索扔到床头的手机,摸到后拖到面前,看了看时间。到惠里耶家规定可以打电话的时间了,于是她嘴里嘀咕

    「……现在是惠里耶时间」

    然后她拨通电话,继续躺着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呼叫音等待。

    『……您好』

    「啊,惠里耶吗?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惠里耶没多久便接了电话。华菜开门见山直接说道。

    惠里耶回答

    『商量……?志场君的事吗?』

    「对」

    华菜很庆幸惠里耶理解这么快。但是。

    「不过,我一些想法——比起志场君的事,我认为还有别的事情必须先想清楚」

    华菜说道

    「话说,你觉得该怎么应付那个怪物?」

    『哎……』

    在说服涌汰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先确定好。

    这大概该是种习惯。惠里耶对于话题抛向自己而发愁时,总会像现在面对华菜的这个提问一样,用那可爱的声线发出一抹苦恼哀愁的叹息。

    †

    星期五的『放学后』。

    涌汰在这些天一直等待着今天的到来。

    他不做些什么就静不下来,但这些天里却什么都做不了。煎熬的日子总算到头来。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放学后』的到来。

    「……志场君,你没事吧?不可以硬拼知道吗?」

    「我知道」

    涌汰毫不掩饰自己在逞强,目光呆滞。华菜对他提醒道。

    首先要做必须该做的事情。那就是执行对策,应对北校舍中到处活动的,春人变成的怪物。那东西到处游荡,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遭遇到,在这种状况下就连移动都十分危险,必须要有对策知道那东西在什么地方,至少要知道它不在附近。

    现在,涌汰和华菜正在被校舍到处走。

    他们除了携带充当武器的金属球棒和撬棍外,肩上还挎着家里带来的挎包,里面装着许多巴掌大小,白色塑料材质的盒装物体。

    二人现在正在黑漆漆的走廊上到处放置这个东西。

    这东西数量总共十多个。尽管数量不多,让人不太放心,但兼顾到了楼梯上下方、走廊转角与尽头、有人负责的教室附近为主的主要点位。

    把它放在地上,然后打开盒子背面的开关

    叮咚

    盒子发出声音,正面的小小绿色指示灯开始闪烁。

    它的铃声与家中大门的电铃声相似,是一种电子铃声。准确说不是相似,它就是那个声音。声音在如剪影画般空荡荡的走廊上回荡开来,随后消弭。

    它是人体传感器,一般设置在店铺或者家中的玄关,建材超市有售。

    当人从盒子前方通过时,盒子就会发出铃声,告知有客人到来。他们现在使用这个机关来对北校舍的走廊进行监视,一旦有东西靠近就会发出声音,于是就能起到报知效果。

    这同样是春人想到的主意。

    尽管过去从来没有机会用到,但他设想到怪物跑出教室时可能有用,以前带来了样品并解释了计划。结果一语成谶。

    春人的预见以有违于春人设想的形式成真了,现在他留下的计划付诸实施——对付的偏偏就是春人自己的尸体所变成的怪物。

    涌汰、海深还有陆久在『放学后』的起始点都位于被校舍,若没有对策保护它们不在走廊上遭遇怪物,他们的处境会非常危险。

    尤其是海深和陆久,她们没到星期五之前就对那东西在北校舍中游荡这件事表示强烈的不安。然后『放学后』终于开始,她们生怕那个怪物就在自己身边,在恐惧下拼了命地离开北校舍理科室门口的起点,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抵达玄关大厅,之后两腿抖得根本站不起来。

    「这也没办法……总不能单独抛下下城那样的她们俩,所以惠里耶,你能不能留在这里保护她们?」

    「嗯……好」

    「谢谢,那就拜托你了。要多加小心」

    「……你们那边才更危险」

    跟华菜交谈后,惠里耶也留了下来。

    惠里耶和『梅莉小姐』似乎能让她们周围有限范围内的怪物变得迟钝,难以被发现。三个人一起肯定更加安全。

    所以,执行对策的任务就落在了涌汰和华菜两个人身上。

    一个人设置,另一个人望风。每当开启开关,铃声便会响彻安静的走廊,让她们片刻无法松懈。

    怪物听到声音跑过来都不足为奇。

    不,这是必然发生的情况。至少在这里执行对策的两个人都把这当成了前提。

    叮咚

    铃声响起。

    短暂的余音过后,杂音卷土重来。强烈的紧张感甚至让他们产生耳鸣。如此紧张的几秒钟到此为止不知重复多少次,然后二人呼出一口气,又前往下一站。

    「…………」

    二人一路都没有遇到怪物,这着实让他们觉得白紧张了——不,是感到庆幸,并且有些毛骨悚然。

    从结果来说,他们就只是紧张兮兮地在黑漆漆空荡荡的被校舍走廊上走了一遍。

    顺顺利利地设置完传感器,二人逃命似的离开了北校社,钻过路障回到大厅,总算松了口气。

    「……好了,这样一来,北校舍就安全一些了」

    华菜一回来就让留在大厅里的大家放心,用若无其事的轻松语调这样说道。

    她的态度跟刚才执行任务时转变很大,尽量表现出了活力与坚定。可不论她如何掩饰,也藏不住之前只有两个人冒着危险忍着紧张不停移动并干活所带来的疲惫。她一边强撑着笑容,一边靠着路障附近的墙根坐了下去。

    「哎,累死了」

    留守的三个人向累坏了的华菜身边聚过去。

    「没、没事吧……?」

    「辛苦了……」

    华菜谈坐在地上抢座笑容,对着海深陆久还有抱着无头哇哇的惠里耶白了胜利手势,答道

    「我努力了!」

    「谢谢,真对不起」

    「对不起」

    双胞胎过意不去地慰劳华菜。可以说传感器主要就是为了这次没去现场的双胞胎设置的。对于涌汰来说,还没有必须依靠传感器的地步。他自己并不害怕,而且耳聪眼尖,跑得也快。涌汰想着这些,用余光看了看相互安慰的女生们,开始着手后面的准备。

    涌汰和华菜不同,体力还很充沛。设置传感器对他来说就类似于必须完成的义务,而接下来才是他真正要做的事情,也是他自己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啊……志场君……」

    「嗯?」

    华菜注意到涌汰的情况,问

    「等等,这就要去了?」

    「嗯」

    涌汰答道。他没朝华菜看过去,一边说一边打开自己的斜挎包,从中取出一本新记事本,在上面填上今天的日期。

    然后,他把本子和铅笔一起放回到包里最方便取的位置。

    这是一本崭新的记事本,是他让爸爸妈妈买的。

    然后,涌汰说

    「我去『记录』,替越智君记录那个怪物」

    涌汰说着,目光投向连接北校社的路障。

    这就是涌汰应该做的事情。之前,他们在学校里商量了这件事。

    ——想设法对付被杀后变成怪物的春人。

    涌汰提出想对付它。华菜认真听取了这个胡来的请求,也和惠里耶一起商量该怎么做才好。

    得出的结论,就是它。

    让涌汰代替春人『记录』那个怪物。

    华菜和惠里耶两个一起商量出了这个方案。当然,涌汰也愿意去做。既然力所能及的只有这件事,那涌汰便会全力以赴。

    尽管很危险,但他求之不得。这可比拿着球棒去硬碰硬好多了。就算涌汰也知道,一个小学生拿球棒打赢怪物的胜算是多么渺茫。

    「……把越智君弄成那样的凶手就是那个人偶脑袋怪物,所以我觉得,长着越智君脸的那东西可能也是人偶脑袋的一部分」

    惠里耶郑重地列出根据,说

    「所以,如果对人偶脑袋进行『记录』,让它沉寂下去的话,或许就能摆平那东西……」

    她目光落在怀中搂着的无头人偶身上,不太自信地接着开始道歉

    「对不起,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并不知道一定能够工程的方法。『梅莉小姐』也只是个诞生仅仅五年的新手顾问,知识并不充足」

    「不,我觉得也只能想到这个主意了。我接受」

    涌汰答道,说

    「这是大家一起好好商量,整个团队做的决定对吧?反正大家都不清楚那怪物究竟怎么回事,而且一直以来也都是靠灵机一动来思考对策不是吗」

    「可是……」

    「另外,那怕心里不能接受,只要是队长做的决定,我就执行」

    涌汰说着,把球棒立在面前,然后高高举起。

    「如果不好好听教练的话,队伍就一盘散沙了。爸爸也说过,把交代的任务做到最好才是运动员」

    他现在就好比在重要比赛中站上击球区一般振奋不已。为了驾驭早已急不可待的内心,他唐突地朝着华菜不合时宜地强颜一笑,开玩笑地送去一个眼神。

    「对吧,『教练』」

    「诶,慢着,你说的『教练』是指我!?」

    面对突然落到头上的头衔,华菜以谈坐在地上的姿势,惊得瞪圆了眼睛。

    「这称呼五大三粗的一点不可爱」

    「不,你本来就不可爱吧。明明比我小却超级可靠」

    「啥!?」

    涌汰情不自禁地对华菜的批评唱了反调,顿时引发抗议。

    「你说什么!」

    「……哈哈」

    涌汰笑了笑糊弄过去,把举起的球棒扛在肩上,走向路障。

    「喂!」

    「那我走了」

    然后,涌汰把手放在堵住北校舍方面路障密道的桌子上,回头向大家说道

    「我等不及了。我就想为越智君尽我所能」

    听到这话,被打了措手不及的神情在华菜脸上一闪而过。华菜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做出回应

    「可是……一个人去很危险啊!」

    「但是,没人跟我来啊」

    华菜瘫坐不起,海深和陆久脸上已经写满了害怕,惠里耶身体瘦弱裙子又长,明显不擅长逃跑,而且怀里搂着娃娃没有携带武器。

    「你瞧是吧?」

    「……」

    华菜无言以对,涌汰炫耀胜利地笑道

    「与其跟来碍手碍脚,不如我一个人去干。但是,我要谢谢你。队长的反应真有意思,我已经不紧张了」

    「……什么意思」

    华菜恶狠狠地看向涌汰。

    「嚣张……」

    「怎么嚣张了,你比我小好吗」

    涌汰无语地说着,手抓着桌子弄得卡塔卡塔响。桌子抽了出来,密道被打开,他蹲下去,身体转进去一半。

    「那我走了」

    「烦死了!你小心啊!」

    「我知道了,你是我妈吗」

    对华菜最后的呼喊留下像发牢骚的话后,涌汰不再回头,钻过了密道。

    在『委员』们当中,华菜是唯一一个不论对谁都毫无隔阂地上去搭话,可以敞开来开玩笑的人。涌汰跟华菜交谈一般都很开心,而且很感激她的热心快肠,就是有时候爱唠叨。

    现在就是,涌汰基本觉得她烦了。

    但正如刚才讲过的,他本来脑子快被紧张和着急的心情占满,感觉视野都变窄了,而刚才的对话帮他得到了适度的调节。

    「开始吧」

    涌汰打开密道出口,钻出路障,来到除那些微的杂音外没有任何声音,鸦雀无声的走廊。

    「……」

    涌汰现在孤身一人。

    他肩上扛着金属球棒,眼睛紧盯着黑夜中的学校走廊与前方的黑暗。他仔细听了听动静,确认杂音之外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静后——他敛去表情,朝着北校舍的深处迈出了脚步。

    4

    涌汰走得很轻,以免漏听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涌汰还压着呼吸,以免漏听不属于自己的气息。他就这样走过漆黑的走廊,到达了那间教室跟前。

    冰冷的灯光通过靠外的窗户洒进来,照亮了涌汰自己。在这细长的走廊上,他没有任何手段藏身。可是相比起自己被照出来的不安,有光不论如何还是让他感到安心,似乎人依赖光的本能要更胜一筹。

    「…………」

    眼前是黑漆漆的教室窗户。

    黑灯瞎火的教室。漆黑的窗户。只隔一层玻璃的那边就是教室,但那玻璃像极了注满漆黑液体的水槽,完全看不到里面什么情况。

    涌汰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玻璃倒映着他自己的脸。结果这时,脸忽然消失了,教室内部的景象被里面突然点亮的灯光照了出来。

    普普通通的教室。有黑板,有柜子,有讲桌,有成排成列的课桌。

    然后——

    人偶脑袋怪物,正站在教室的正中央。

    人偶的脑袋跟真小孩一般大小,仿照真小孩脑袋的样子,两只玻璃材质的眼睛挣得大大,从脖子的地方伸出来三只长长的手,足有成年人身高那么长。它没有任何气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眼睛似乎没在看任何东西,从中感觉不到任何意志,就只是直勾勾地对着前方。

    涌汰与那眼睛对视,几秒钟后教室里灯光熄灭,怪物的身影和教室里的景色也随之消失。转眼之间,眼前只剩下漆黑的窗玻璃。

    「……」

    玻璃上面,映出他自己的脸。

    这是张从未见过的脸。明明就是自己的脸。

    这张脸分不清是憎恶、愤怒还是恐惧。这是那些感情混杂在一起的结果,可以说都是,也可以说都不是,眼睛张得大大,面容绷得紧紧,神色异样,面无表情。

    与自己这样的表情对视了几秒钟后,涌汰朝走廊深处的楼梯那边戒备地撇了一眼。

    上次『那东西』冒出来的楼梯那边,一片漆黑。确认那边暂时没有任何东西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金属球棒靠在眼前的墙上,从挎包里取出记事本。

    「……饶不了你」

    然后他低沉地嘀咕了一声,拿着铅笔在只有首页写了日期的崭新笔记本上振笔疾书。

    他进行记录。地点,状况、外貌,其他。

    ·二年二班教室。

    ·教室正中央。

    ·人偶脑袋下面长着三只手。

    ·杀了春人。

    ·还有——

    队长让他记录,于是他现在做着记录,但他不能肯定这样真的没问题。每星期收大家『记录』的惠里耶好像也不是很懂。她只说去年就是这么过关的,应该可以过关。

    但是,涌汰竭尽全力进行记录。他将现在看到的、过去看到过的、记忆中的,都按照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地写在记事本上。涌汰并不擅长写文章,但他竭尽全力,比对待他自己负责的满是沙子的教室做『记录』更加专注,更加细致入微地写在上面。

    实话说,涌汰想不通这种『记录』为什么就能让怪物安分下去。他迄今为止也在照做,但感觉不到有什么效果。但是,他就算有疑问,就算想不通,但还是会首先让自己动起来。这是他的信条。

    他就是被这样教育成长的。他只知道这一种方法。

    所以,他对这么做不报怀疑。关于『记录』有意义的解释,他也接受了。

    『……那些怪物渴望成为校园怪谈』

    头一天。

    『梅莉小姐』借惠里耶之口说道。

    『那些东西是尚未完成的校园怪谈。我知道的虽然不多,但这点千真万确。那些东西渴望成为校园怪谈,也就是渴望成为故事。所以那些东西需要讲述它们故事的小孩子,于是便把你们召唤到了这里。

    尚未成为校园怪谈的怪物想让你们来观察、体验、记录能作为故事来讲述的信息。所以在你们还能进行『记录』的这段时间里,应该不会被轻易杀掉』

    第一天,大家在眼前亲眼目睹了那个试图逃离『放学后』的男生身首异处。正当大家在恐惧与冲击之下浑身发软的时候,『梅莉小姐』第一次在大家面前现身,这样说道。

    『在你们好好完成工作期间,怪物们会老实下来』

    漆黑的学校。身首异处的男生尸体。此情此景之中。

    『反过来,如果不进行记录,试图想那样逃离,怪物们就会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加害你们』

    ——所以,大家『记录』吧。

    『然后——怪物成为了完整的“怪谈”后,就会从这里消失』

    涌汰拼了命地去相信那番话。又或者说,将信将疑。

    但至少大家听话做着『记录』的时候,从来没发生过怪物发狂弄死谁或者让谁受重伤这类严重事态。直到春人变成那样。

    为什么是春人?他偷懒了?又或是『记录』失败了?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不清楚。会不会『记录』其实没有效果?

    这样的疑惑不经意在他脑海中闪过,但涌汰把它驱赶到意识的角落。

    涌汰身为团队的一员,不会对团队做出的决定说不。

    他一直被这么教育,教育他相信队长,不论如何首先全力以赴做好眼前的事。所以,他现在拿着记事本,全力做着『记录』,『记录』杀害了春人的怪物。

    涌汰如此专注于这项工作,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他过去写自己的『记录』时可是不知道该些什么,为此苦恼不已。

    但是,对这个怪物的『记录』不一样。

    跟自己负责的怪物不一样,涌汰对杀害了春人的怪物和教室抱着明确的憎恨,拥有这么做的动机。他现在投入的工作,是把杀害朋友的凶手以及作案现场的一切记录下来。

    春人死在了这间教室里。

    春人被站在这间教室里突然冒出来的这只怪物杀死了。

    涌汰以这个念头为动力进行观察,进行记录。对于之前无处可去的感情,他现在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他把坚定地相信只要自己细致入微地进行记录,就能把这东西束缚住,就能把突然冒出来杀了自己朋友的这只怪物束缚住。他怀着这样的想法,将愤怒倾注于笔尖,在记事本上画上铅笔线,以文字的形式刻在上面。

    在黑暗的走廊上。

    在灯光忽明忽暗的教室跟前。

    滋哗

    灯亮了。这几秒钟里他凝视被照亮的教室里面,直至那光力尽熄灭。

    「…………」

    他睁大眼睛,探出身子,像要咬上去似的盯着杀害朋友的怪物,盯着朋友被杀害的地点。

    然后在灯光熄灭的瞬间,他目光落在手中的记事本上,以誊写的速度将刚才看到的、发觉到的、想到的记录上去。

    在涌汰执着的目光中,怪物纹丝不动。

    它一动不动,就像真的人偶,就像一件静物。

    不,不止如此,隔着窗户看到的那个地方,简直就像一副其实并不存在的错觉画。

    没有任何变化。

    涌汰盯着盯着,心里渐渐烦躁起来。

    为了不放过任何的微小变化,涌汰丝丝地盯着怪物,但怪物一动不动。

    改写的信息没有增加。而且,杀害了朋友的怪物摆着一脸若无其事地像个静物一样老老实实,这让涌汰愈发愤怒。

    「……为什么不动啊?」

    涌汰吐露出焦躁的心情。

    教室里更多时间是漆黑一片。他盯着黑漆漆的窗户开始思考。这家伙杀了春人。它是怎么杀的?然后又是怎样把春人弄成了那样?

    「喂,让我瞧瞧啊」

    涌汰像是盼着这样,嘴里念道。

    这是取证,是现场验证。让我瞧瞧你是怎么干的,我要把那『记录』下来,制裁你。

    滋哗

    灯亮了,怪物再次被照亮。

    一动不动。与刚才深深印在眼睛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

    为什么不动?要等多久才动?

    还是说,不做些什么就不会动?快思考。怎样才能让这玩意动起来?

    涌汰仔细观察,充分思考,然后想到了一个可能。

    春人为什么被杀了?他是做了什么让这个怪物动起来,然后就被杀掉了?

    跟无法让它动起来的自己有哪里不一样?是什么不一样?

    「……难懂因为,我不在教室里?」

    于是,涌汰忽然想到了。

    他注意到,春人被大卸八块的尸体,是在教室里面。

    春人是不是因为在教室里,所以才被杀了?是不是不在教室里,这臭怪物就不会行动?

    「………………」

    涌汰视线移向侧方。

    他看向教室入口。看向两面门板接缝中被插入门挡封锁起来,无法从内侧打开的出入口。

    他盯着那个出入口,听着自己心脏的声音,听着充斥着空气的电子杂音。

    然后,这样短暂的一段静止过后,涌汰把铅笔夹在正在写的那一页合上记事本,然后把手缓缓伸向面前立着的金属球棒,抓起来拉向自己。

    「……」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教室亮了起来,窗户里面再次呈现出来。他只朝一动不动的怪物看了一眼。

    「……」

    然后目光又放回到出入口。

    接着,他盯着夹在门间的门档,朝着门迈出脚步。

    他一步,一步靠近,来到门前。他直接用拿着记事本的手,伸向被门夹住的门档————

    叮咚

    突然间,心脏猛地扑通一跳。

    正当他准备抽掉门档的时候,他背后走廊那边远远地,但清晰地传来了人传感器报知的声音。

    「………………!?」

    涌汰瞬间绷紧神经,转头看向走廊。

    他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声音传来的方向,正好是上次那东西出现的深处走廊。在走廊尽头的转角那边,有什么触发了楼梯的传感器。

    声音有些远。

    大概是楼梯下面。

    楼梯上下都设置了传感器。

    涌汰竖起耳朵,咽了口唾液。

    「…………」

    然后他看着。看着走廊,看着走廊前方的转角。

    屏住呼吸,凝目而视,自己心跳的声音好吵。

    然后

    叮咚

    声音响了。

    比刚才更近了。

    是在楼梯上方。

    也就是说——就在转角那头。

    「……!!」

    错不了。

    在过来。

    在靠近。

    涌汰凝目而视,紧盯着走廊的转角,紧盯着现在还看不见的转角那边。

    在那里————

    「…………!!」

    涌汰瞬间拔腿就逃。

    他看也不看就逃走了。他刚去相像向他逼近的那东西,他全身上下立刻剧烈地冒起鸡皮疙瘩,当即转身逃离现场。

    他无法去看,无法去看深深烙印在记忆中的那东西。

    一想到那东西要出现在眼前,一想到要看到那张脸,他立刻就被心底里涌出来的强烈恐惧所驱策,眨眼的功夫就到达极限,激烈地转身逃走。

    「…………………………!!」

    他办不到。他不敢去看那东西。

    他不敢看那张脸。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迟早要跟那怪物对峙,明明光看模样跟教室里那东西没什么区别,但一想到那张春人的脸要出现在眼前,他立刻就胆怯了,承受不住了。

    「………………………………………………!!」

    在走廊上,在黑暗中,在窗户洒进来的灯光中,他头也不回一路逃跑。

    他全力以赴地逃掉了。他拼按捺着想放声大叫的冲动,抛下现实、抛下感情,把一切抛到身后,不敢相信自己因为这些事便已溃决的感情,以近乎恐慌的状态逃掉了。

    他已全然顾不上姿势,跌跌撞撞手脚乱摆。

    脚步声凌乱不堪,乱挥的球棒装在墙上地上发出剧烈的响声。他一路留下散播着这样的动静,把这些声音抛在身后,径直逃离现场。

    在棒球运动中锻炼的脚力,让他很快到达了路障。

    刚一到达,他立刻抓住堵密道的桌子就往外抽,慌慌张张地抽出桌子钻进密道,身体各个地方撞到周围的桌子,连滚带爬冲摔了大厅。

    「!!」

    「志场君!?」

    看到摔进大厅的涌汰吓人的神情,大家大吃一惊。涌汰不敢去看大家,直接穿过大厅,冲向连接户外的梭拉门。然后他把门打开,就像窒息的鱼儿渴求空气冲出水面一般跑到了操场上,买着渐渐失去石头的脚步,东倒西歪来到春人的墓碑前,就像力气耗尽一样重重地跪了下去。

    「呜……!!」

    他倒了下去,两手撑在地上。

    心脏扑通扑通乱跳。这并非因为身体的疲劳,而是内心的问题。

    他的心大受打击。

    他怕极了。

    这是因为那个时候,似是由春人尸体变成的怪物即将离开转角出现在涌汰面前时,涌汰终于意识到了。他意识到一直藏在心底,但一直没有直视的想法。

    涌汰的心,已经把那个怪物当成了春人。

    他的心已不自绝地那样去想,那样去认识。当时在脸即将出现在眼前的瞬间,之前从未认识到的那个意识突然变得明确,让他无法继续在那个地方再停留下去。

    如果当时他就那样看到了怪物那张春人的脸,恐惧和恐慌肯定就不只是现在这种程度,毫无疑问已经酿成大祸。

    春人明明已经死了,明明已经死了,明明手和脚还有脑袋分家死掉了,明明亲眼目睹了那凄惨的景象,担心地理就是不能接受。

    涌汰已经开始觉得,那个顶着春人的脸到处移动的东西,搞不好就是春人还活着,搞不好春人的意识残留在那怪物身上的什么地方。明明根本不可能那样,也绝不可以是那样,但那想法牢牢黏在他心底里,挥之不去。

    涌汰之前为春人的死感到悲伤和愤怒。他自认为这些感情千真万确。可实际上他那样是潜意识里为了保护自己的内心,那毫无疑问是非常表面的、浅薄的、模糊的认识。

    他是在这份欺瞒的保护之下,为了春人鼓足气势。

    因为被保护着,所以才做得到。而真的要面对跟那怪物的瞬间,那欺瞒的薄薄伪装便被全部剥了下来。被暴露出来后的现实,还有扒掉伪装后自己真实的心,同时被推到他面前。

    涌汰承受不住头一次在眼前见证到的惨剧和死亡。

    他没有能够直视它们,脑子里被不堪承受的冲击占满,无法好好正视,也无法好好去思考春人的死。

    春人死了。

    而且还被『放学后』所吞噬,从小事世界中消失了。

    春人凄惨地失去了生命,他的死被留在了名为『放学后』的一层元,再也无法回归现实世界。然后他的尸体变成了怪物。当即将面对自认为已经理性理解的这些事实之时,涌汰这才有了明确的认识。

    「越、越智君……」

    他朝着自己带头摞起来的墓碑发出呻吟。

    这墓碑和当时摞的时候看上去完全不同。他自认为满怀哀悼垒起来的石碓,现在看上去是那么苍凉,那么残酷。

    名叫春人的小学生这堆可悲的石头留在了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永远地离开了。

    他再也回不到现实世界,回不到他朋友所在的校园,会不会他父母所在的家。

    变成了怪物。

    「太惨了吧……」

    痛苦的呢喃不禁从肺腑流露。

    太惨了。想想都觉得太惨了。之前大脑深处就像盖上了盖子一样从未能去思考过的具体想象,现在在脑子里横冲直撞。

    然后他也不得不理解,这周围那么多的石碓就代表着同样残酷同样可悲的事情发生了同样多次,而且同样可能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终于理解,这是多么多么的悲惨。

    不想理解都不行。已经完全理解了。春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越智君……」

    涌汰在坟墓前再次深深体会那过分残酷的现实,想着至少为春人带点什么回去,把墓碑周围的沙抓了一把。

    然后,他把那沙揣进了裤子口袋。

    效仿他在电视里看到过的高中棒球选手,留下自己曾站到过这里的证据那样。

    效仿一边哭泣一边那样做的棒球男儿们那样。

    涌汰流着泪,将春人活过并已经死去的证据,如饥似渴地不断装进口袋。

    5

    「爸爸,你为什么把球场上的土带回来?」

    「嗯?那是因为,爸爸好不容易来到了向往的球场,可是输了比赛,再也无法来到那里了。所以就想至少带点土回去留作纪念,就揣进了口袋。那就是我当时站上过那个地方,我存在过的证据」

    「哦……」

    过去涌汰有次在电视上收看高中棒球决赛的时候,向父亲问到了玄关盆栽里那球场的土。

    电视上的选手们正在那么做,过去父亲也那样做过。

    他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发现裤子口袋里感觉不对,把手伸了进去。当手指触碰到装在里面的沙时,他想起了父亲那时的回答。

    当时,他纯粹把那土当成了纪念品,就跟旅游时买的徽章一样。

    但是,他现在忽然明白了。不一样。恐怕不一样。

    之所以在那里把土带回来,是因为只剩下土了。他已经在那里结束了,输掉了,死了。

    没有卖给失败者的纪念品,所以只剩下土能够证明自己存在过。

    他想起过去学习战争时听到的故事。

    参军的家人在远方的土地上战死,遗骨会被送回,但有的盒子里只装着战场上的砂。

    原本毫不相干,都已几乎全忘干净的事情突然在记忆中重现,连接了起来。

    是一样的。父亲花盆里的土,高中棒球男儿们抓的土,代替士兵遗骨的沙子,涌汰从春人墓旁收集装进口袋里的一把沙子,都是一样的。

    只有它了。

    除了它,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春人墓旁的沙,春人死在的地方的沙,就是最后能证明春人存在过的东西。除了它,什么都没有了。

    涌汰意识到这件事,不由自主地把它装进了口袋,现在带了回去,带回到春人已经回不到的这个现实世界。

    此时不到早晨五点,家里还没有任何人起床,只有涌汰一个人醒着。

    涌汰不知该拿口袋里的沙怎么办,犹豫许久后放在了正好带着的手帕上抱起来,暂且把手帕藏进了桌子带锁的抽屉里。

    「……」

    他用手拂掉之后散落在桌上的沙尘。

    比想象中还要多的大量沙尘化作烟,在光线中飞舞。

    †

    星期一。

    新的一周开始,涌汰比所有人都早感到『委员』每周的集合地,最后等来华菜之后,把装在口袋里的手帕包取了出来。

    「……我说队长,你觉得这东西怎么办最合适?」

    「咦?」

    突然这么说,华菜一愣。涌汰向她解释,手帕里包的是从『放学后』打出来的砂。听到这话,华菜、惠里耶还有双胞胎都非常吃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涌汰手里的东西。

    华菜转身问惠里耶。

    「……这么做,不会出事吧?」

    「我不知道,但应该没事吧……也没听说把东西从『放学后』带出来会怎样」

    惠里耶困惑地回答道。惠里耶在『放学后』披着长长的披肩,搂着无头娃娃,散发着异样感与神秘感,但在白天的学校里是个普普通通的文静女孩。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吧……」

    「唔……你觉得没问题那就没问题吧」

    惠里耶发表意见后,华菜马上转变意识。

    「既然不危险,我觉得这样也好。留在『放学后』回不来了确实很可怜」

    「可不是吗」

    涌汰虽然当着大家的面光明磊落地提出提出这件事,但征得同意后还是松了口气,点点头。

    「嗯,我也觉得这么做越智君会开心」

    华菜表示赞同。

    但是

    「虽然是这么觉得……但究竟该怎么办呢。越智君的家能收下是最好,但又不是他家在哪儿」

    「啊……对呀」

    华菜指出的问题,让涌汰也不禁面露难色。

    「我也不知道……」

    「有人知道吗?」

    华菜转头去问其他三个人。惠里耶、海深陆久都摇摇头。华菜本来也被没抱希望,所以也没有失望。

    由于他们在平时的生活中关系并不是太近,所以不止是住址,大家都不知道彼此这类重要的信息。然后,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越智君这个人了。他死在了『放学后』,整个人从世上消失了,当然住所也无从找起。

    「…………那就学校吧」

    许久的沉默了之后,华菜说道。

    「既然这样,对于越智君最能代替归宿的地方就是学校了。因为他的家,他生活的地方,都在学区内。这里就是最近的地方」

    「果然是这样啊……」

    涌汰一副无可奈何的态度点点头。

    他也是这么觉得。华菜的判断非常让人信服……不论从好的方面,还是从不好的方面看。

    哪怕兜兜转转,涌汰不愿意承认的糟糕情况绝对还是会被华菜提出来。

    春人存在过的证明,从那个『放学后』的学校带了回来。能埋葬它的地方,却只有作为『放学后』原型的学校。这让涌汰不论如何都有种一切都是徒劳的感觉。

    惠里耶说

    「要埋的话,就埋操场吧。埋在『放学后』的墓相同的地方……」

    涌汰转头,目光投向操场上此刻没有人的那个角落。大家都严肃地听取这个意见。拥有灵感应力,能看到幽灵的惠里耶这样议题,有种说不出的说服力。

    「其次我觉得让志场君拿着就好。志场君在我们当中和越智君关系最好……我觉得与其带回已经忘记越智君的家人身边,肯定是留在志场君身边更好」

    「啊,也对……」

    听到这个提议,所有人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这么说确实有一定道理。涌汰虽然单纯地想到如果知道住址就还给春人家,但把他还给已经把他忘记的家人,想一想就觉得十分残酷。

    「…………没办法了。虽然对不住越智君,但就在学校里找地方埋了吧」

    怪异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后,涌汰有些丧气地一边挠着后脑一边说道,把手帕包着的沙又塞回口袋。

    大概都认为这是个稳妥的结论,没有人提出反对。

    海深和陆久畏畏缩缩地问涌汰

    「有什么……」

    「能帮忙的吗?」

    「啊……」

    涌汰想了想。

    然后

    「……没有。我自己想想该埋哪儿」

    回答后,涌汰便举起一只手说「那我走了」,转过身去背对充满担忧的大家,独自离开了会议。

    「就差一点了」

    当天午休,涌汰把手帕里的沙埋在了操场的角落。

    他捡了根小树枝,挖了个小小的洞。他苦恼到最后照惠里耶说的,选择了跟『放学后』中春人的墓相同的地方。

    然后当天夜里,涌汰做了个梦。在梦里,涌汰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上。梦中狭小的卧室里,地面像沙漠一样被沙完全覆盖。然后在自己脚下,埋着就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的,春人的脸。

    梦中的涌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

    看着看着,他想到稍微把春人被埋的脸稍稍从沙子里弄出来,就用脚去踢开沙子,不料沙子越发地盖了上去,春人反而被埋得越来越深。

    他心急如焚。弄着弄着,春人的脸不见了,他一着急就下了床,用手去挖沙子。可是春人的脸不在了,他心想被埋进去的春人肯定变成了沙子混在一起,便拼了命地在沙中寻找,却还是找不到。

    就这样找着找着,他发觉自己的手指垮掉了。

    自己的手指变得就像板结成棒子状的砂糖,不知不觉间在沙子里散掉了,变得又短又细。

    看到手指变成那样,他越来越心急——然后就在焦急中醒了过来。

    他浑身汗湿,心脏疯狂地跳,用手指好好健在的手像抓似的捂住胸口。

    「………………!」

    他紊乱地喘着粗气,在黑漆漆的卧室里看向自己的手。

    五根手指都在,但皮肤上清晰残留着沙的触感。

    黏在皮肤上的沙,还有手指变得比骨头还要细还要短的感觉,鲜明地残留着。

    …………………………

    6

    星期五。

    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第十四轮『放学后』。

    随着已经完全习惯的眩晕,涌汰穿过了自动打开的房门。站在应该已经看习惯的家庭科教室跟前,他莫名地没有昂扬感,摆着迄今为止来到放学后时从来没有过的,消极的表情。

    「……」

    黑漆漆的走廊,黑漆漆的教室。从走廊窗户撒进来的光。

    靠那冷冰冰的光勉强能够看得见的地面上,是从敞开的家庭科教室里溢出来的沙。

    此情此景早已习以为常,但却让现在的涌汰感到犹豫。

    因为梦。因为涌汰这个星期里每天都在做噩梦,梦到自己房间的底板上被沙覆盖,自己焦急地在沙中寻找埋没的春人。

    眼前家庭科教室地板上的模样,和梦中自己卧室里一模一样。只不过,现实中的涌汰和梦里不同,既不曾光脚,也不曾徒手伸进家庭科教室里的沙子里。

    在梦里,他的脚,他的手,伸进沙子里。

    即便醒来之后,那个感觉,那个粗涩的沙的触感,仍清晰地残留在皮肤上,残留在记忆中。

    此外还有————自己的指头,手,变成沙,逐渐瓦解的触感。

    他在沙里挖,像搅拌一样在沙里寻找,找着找着,自己的手指在沙的触感中像饼干一样从末梢开始崩散,变短,变细,最后整根消失,混进沙里。整个过程毫无痛感,自己的身体逐渐变成沙。

    他就只是焦急地看着那个过程。没有恐惧,只有焦急。

    他不是为自己的手指着急,而是被埋在里面的春人着急。对自己身体的焦急,总觉得不像是自己在着急,隐隐有种不舒服的,恶心的,奇异又异样的感觉。

    他每天都在做那个梦。

    不只在晚上,连睡午觉也是,稍微打个盹的时候也是。

    那些梦不是完全相同,细节有些微不同。春人从一开始就完全被埋在沙里,不知为何自己知道春人就在这些沙里。又是不是在卧室里,而是在父亲的车子里。虽然细节有些微的不同,但所有梦里他同样都在焦急地在沙中寻找被埋没的春人,同样他的手都变成了沙子逐渐瓦解。

    然后当他醒来时,房间里莫名地有好多沙子。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身上也是。就像是空气干燥的日子里在操场上比赛过后那样,嘴里和喉咙里就像有粗涩的粉末。

    涌汰也不得不意识到,某种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

    但比起这些,涌汰首先想到的还是另一件事。

    他想的是,把那个沙埋在学校里真的没问题吗?

    这个梦就是从他将春人坟墓的沙埋进操场的那一天开始的。他百般犹豫之后才决定把它埋下去。正因如此,他实在没办法不认为跟这个情况毫无关系。

    他忍不住心想,会不会是春人不希望那个沙被埋在学校里,所以才让自己做那种梦的呢?

    他当然也找大家谈过。

    但可想而知,光凭涌汰他们一帮小孩子的能力,怎么探讨都不可能得出让人信服的结论。

    「虽然这很可疑,但你越是去想就越会在意,会做梦也非常正常,所以不能排除那就是普普通通的噩梦吧……」

    华菜这样说道。

    「但就算真有什么,我觉得你也别认为是越智君让你做那个梦。就算越智君不想被埋在学校里,以你对他的了解,他会那样对你吗?就算是真的,那也不是越智君,而是假扮成越智君的怪物。我肯定」

    「也是……」

    华菜的意见不无道理。

    不过,双胞胎妹妹陆久说

    「我说……如果那个怪物,就是越智君呢……?」

    「……什么意思?」

    「呃……我是说,会不会不是那个怪物装成越智君的样子……而是越智君被变成了怪物呢……?」

    「……」

    海深对妹妹的发言不安地点点头。

    所有人绷紧了表情。海深陆久双胞胎在集体中并非不配合,而且在正常生活中也并非内向阴沉的性格,也并非不懂察言观色。

    她们只是面对『放学后』的怪物没勇气保持常态而已。

    然后,她们二人想象力十分丰富,而且很善于两个人一起激发想象力。

    实不相瞒,学校的图书室里还放着二人在一年级时合作创作的,在竞赛中获得表彰的绘本。

    评委对它的评价是:绘本借由丰富的想象力,描绘了一个充满幻想风格的神奇故事。虽然绘本中的绘画仅仅只是小孩子画得好的水平,但其出色的世界观成为了入选的关键。

    图书管理展示着附照片的获奖报导,以及制作成书的绘本。

    但是,她们也由于丰富的想象力,经常害怕得不敢动弹。

    然后,她们会将能够想象到的最糟糕的推测讲出来。她们实在太害怕,以至于不敢埋在心里,忍不住讲出来。

    二人在『放学后』很少主动开口,但每次开口都是她们因想象力而浮现的不安终于溃决的时候,而且那种时候往往会说出大家根本不曾想到过,或者是想到过却装作没有察觉的可怕想象。

    每次开头的主要是陆久。她的发言也发挥过作用。她们能察觉到大家没察觉到的事情,会直视大家不愿直视的事情,这在危机的应对上确实非常重要。

    二人的发言,传达出了这些。

    可是所谓的“发觉”,不尽是人能够承受的东西。

    「……啊?」

    涌汰之前尽可能不去想的一件事,此时此刻被摆在面前,内心动摇。

    那东西可能就是变得面目全非的春人本人。大家都看着春人,都看着能听到胸口下面的心脏跳得像闹钟一样,全身顿时凉了半截春人。双胞胎不安地偷偷看他,惠里耶对他突然而然的态度变化感到担心,华菜和大家一样担心他,但脸上明显带着『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的愁苦。

    看到大家的表情,涌汰明白过来了。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

    「……」

    「都这么想,但都没说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发问。但华菜打破沉默,像代表大家一样点了点头。

    「……嗯」

    「这、这样啊……」

    涌汰脑子天旋地转,没办法好好思考。

    茫然之中,之前听到的,之前的想过的,就像洗衣机里的衣物一样转啊,转啊。

    「待、待会儿好好商量吧」

    「……」

    「不只我们,还要『梅莉小姐』也在的时候。光我们自己,没办法好好商量的,是吧?」

    「也、也对……」

    涌汰虽然应了,但应得心不在焉。之后他觉得还对自己说了很多,但几乎都没听进去。脑子里什么都装不进去。

    那是——昨天的事。

    在那之后,涌汰在混乱中渡过了一整天,魂不守舍的状态引起了母亲的担心。就在那种状态下睡着后,他又做了那个梦。

    然后又一天过去,因为没有全神贯注练习挨了父亲的骂,到了夜里。

    他回到卧室,拂掉桌子上的沙尘,往床上一躺——然后平时的那个时间到了,他总算来到了『放学后』。

    「…………」

    涌汰站在家庭科教室跟前。

    眼前是熟悉的,『放学后』起点的风景。

    漆黑一片的家庭科教室。敞开的入口。涌汰站在这样的景色跟前。照进走廊上的光线也照进了门口一些,也仅仅只照亮了门口一点点范围。但能看到,那里已经完全被沙覆盖。

    沙漠已经蔓延到了走廊。

    沙漠平缓地向教室深处延伸,很快如同视野被阻绝一般消失在了黑暗中。

    涌汰俯视着那样的沙漠。

    脖子上系着缎带,右手中握着球棒,斜挎在肩上的包里装着两本记事本。然后,他左手提着从家里谁便找到的西点纸袋。纸袋里装着一些准备之后补充安装的人体传感器。

    然后——

    他心里装着是,梦里见到的,沙的情景。

    涌汰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堆积起来的沙,心中浮现装着埋着春人的沙,浮现梦中的情景,浮现那样的想象。

    沉在黑暗之中的沙,自己所负责的这间教室里的沙,自己从春人的墓下收集带回去的沙。

    这个星期到了后半周,华菜对涌汰说他只是带着那样的印象做了梦,然后因为心里非常介意而反复地做着梦,其实梦可能跟春人的死毫无关系。开始安慰涌汰。

    可是,涌汰根本没办法那样去想。

    因为没做那个梦,没有体验那个感觉,没有每天夹着砂,她才能说出那种话。因为不是她亲自从春人的墓旁收集沙带回去,不是她做决定把那沙埋在学校的操场里,所以才能说出那种话。

    涌汰觉得,自己光是像这样看着这一幕,肌肤的触感,手指的感觉,手指骨头的感觉……还有心,都要变成沙。

    心变成沙,然后变成了沙春人把变成了沙的自己往沙的中心拖过去……这样的想象从心底涌现。这几天里,涌汰在『放学后』开始后从未有过地害怕星期五的到来。因为,他不想看到和梦里一样,房间地板上被沙埋没的情景。

    可是,涌汰现在就站在这里。

    他鼓起勇气,决定直面将要吞噬自己的噩梦,决定直面自己不肯正视的,对春人的负罪感。

    滋哗

    就像平时一样,漆黑的教室里,灯亮了。

    教室被照了出来。涌汰抬起头,看到了那个。

    在天花板的角落,春人的上半张脸倒着伸出来,窥视着。

    涌汰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恶寒窜遍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那东西进入视野的瞬间,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眨眼间从脚尖一直窜上了头皮。恐惧、恶心,然后还有强烈的抗拒感在心里接连闪过,他甚至肩膀都弹了起来,紧紧收缩身体,全身的毛孔跟着缩紧。

    「………………!?」

    紧接着,灯光力竭,视野被黑暗遮蔽。

    什么都看不见了。刚刚看到的一幕也看不见了。

    但看到的东西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眼睛里,烙印在头脑中。

    春人倒过来的头,从天花板一角敞开的方形洞口里伸在外面。认识的同学的脑袋从那个没了盖子的检查口倒着伸在外面,毫无感情的眼睛一直盯着空无一物的半空,缓缓地准备缩回去。

    「…………!!」

    黑暗。

    杂音。

    紧绷的寂静。然后

    滋哗

    灯又活了过来,教室再度被照亮。

    可是,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在那里,只有黑漆漆的洞,根本没有脸,就像是刚才看错了。但不巧的是,涌汰没办法相信那是自己看错,他并不具备那种使自己幸福的愚蠢。

    他拥有的,是勇气。

    是勇气,还有负罪感。

    「………………越智君」

    涌汰看着天花板上的洞,念出那个名字。

    天花板上那个四四方方的洞看上去跟平时没有区别,依然不断有细细的沙像烟一样洒落着,依然从那深处传来仿佛错觉一样的,细微的小孩子的声音。

    ————————————救救我。

    那是春人的声音。

    听上去好像。在涌汰听来好像。

    「!!」

    听到了。涌汰忍不住在沙上一蹬,向前踏出了一步。在那里的真的是春人吗?春人真的保持着自我,变成了怪物吗?负罪感逼着他他必须弄个一清二楚,勇气给了他诉诸实行的能力。

    然后还有

    沙————————

    被那广播喇叭里那不断播放着,不断往耳朵里灌的微弱杂音不知不觉刺激了似的,感到异常的焦躁。

    「越智君……?」

    焦躁感涌了上来。

    在似是那噩梦里的异常焦躁感驱策之下,涌汰猛地在沙上踩了下去,不由自主踏入了家庭科教室。

    他穿着鞋,所以不知道这触感跟梦里是不是一样。

    但他对踩在沙上的触感没有感到惊讶和不协调,就像已经体验过多次。

    「是越智君吗……?」

    涌汰说道。茫然地说道。

    心在焦躁中煎熬。

    然后,他抬头看着天花板,以近乎忘我的状态朝地板被沙埋没的房间里走进去。

    他耳朵也已经连杂音都听不到了。

    球棒和纸袋从两只手上掉落下去,金属球棒几乎毫无声响地落在沙上。涌汰看也不看一眼,眼睛睁得大大,紧紧盯着天花板上的洞,其他任何东西都已经看不见,只盯着那里走过去。

    沙,沙……脚在沙上踩过。

    向前,向前。厚厚的沙上举步维艰,但他看也不看脚下,眼里只有天花板上落着沙的黑洞。

    只有开在那里的洞。只有春人可能在里面的那个洞。

    他凝视着可能是春人的东西所在的小小黑洞,在越来越厚的沙子上越来越艰难地往前走。他的脚渐渐地陷在沙里,但坚持翻越过去,继续向前。

    然后

    ————沙

    涌汰终于,到达了洞的下面。

    在正上方就是洞的位置,他凝目而视。

    他嘴巴半张着,肉眼看不见的细沙被吸了进去,嘴里满是粗涩的感觉。

    最动起来,发出声音。

    朝天花板上的洞,

    发出呼喊

    「……是,越智君吗?」

    随即。

    噗呲,天花板上之前亮着灯力竭了,熄灭了。

    周围,世界,被关进了黑暗中。

    「啊」

    顿时间,他的内心也陷入黑暗。

    直到刚才还充满心头的负罪感、使命感,以及几分似火一般的集中力,全都像关掉开关一样结束了,不在了。

    之前不知为何那么猛烈,充满心头的火热感觉,消失了。

    他冷静下来,突然理解了自己的状况。

    自己站在黑暗之中。孤零零地站在沙漠之中。

    然后最后看到的,是一只很长很长很长的,毫无血色的小孩子的手从天花板洞里很深很深的地方伸过来,张开抓紧的小拳头,从中洒下细细的沙,沙像烟一样落向自己的情景。

    然后。

    在黑暗中。

    沙,接触了皮肤。

    沙轻轻落下,些微地碰到了无意识间朝洞口伸去的右手,碰到了抬起的脸。

    细细的沙的触感,接触到手,接触到脸。

    然后,就像披上一层薄膜一般,薄薄地盖在皮肤表面。

    「!!」

    他紧接着感受到的,是疼痛。

    那是他自出生后从未体验过的一种肌肤疼。打个比方,就像是皮肤表面在不知不觉间毫无痛感地被剥下来,手上和脸上的肉暴露在空气中,失水刺激后这才感觉到痛的那种痛。

    就像皮肤神经暴露在外,一动表面就会破掉的那种痛,使得他的嘴巴还有左手都动不起来。刚才被沙薄薄撒过的部分,肌肤就像溶化后又凝固起来了一样紧紧绷住,发出撕裂状的痛。

    「啊……!?」

    然后,随着他冷静下来,随着逐渐理解情况,那疼痛变得更加强烈,如同越烧越旺的烈火,最后完全占据他已经冷静下来的头脑。他对如此强烈的疼痛与状况的异常大吃一惊。

    「啊……啊……!!」

    他陷入恐慌。漆黑的黑暗中,他因疼痛而战栗着向后退,本能地去躲开天花板上落下的沙。但是,脚下厚厚堆积的沙已把他鞋子埋住了一半,把试图后退的脚沉沉地绊住。

    「!!」

    他失去平衡,原地跪了下去,手也撑在了地上。

    顿时,膝盖,左手,都埋进了沙里。

    「!!」

    他连忙挣扎着起身。那沙的触感就跟梦里把手伸进沙里时的记忆完全一致。

    可是之后————并不一样。

    触碰到沙的肌肤,瞬间变成了痛。

    所有的肌肤变成了痛。皮肤置换成了痛楚。脚,手,接触沙子的所有部分被烧起来一般的疼痛所覆盖,叫声从嘴里喷发而出。涌汰不堪这过剩的痛苦,大声惨叫。

    就像肌肤接触到的沙温度非常高,高到像是被足以烫穿皮肤的高温烘烤过一样,一碰到便传来疼痛。但其实并不是。沙子冷冷冰冰,甚至清楚记得刚触碰到那一瞬间的冰冷。然而,它却无比疼痛。它并不烫,但却是化作沙子形态的,纯粹的痛。只能这样去形容。接触到沙的皮肤,变成了纯粹的痛。

    「————————————————!!」

    涌汰大叫。疼痛侵蚀他的每一寸皮肤,侵蚀他的每一根神经。

    痛让他脑子里和眼睛前面变得通红。可是,这还没完。那痛一边灼烧皮肤,还一边慢慢向内部侵蚀。痛从接触到沙的部分一点一点,慢慢地进入肉里,进入神经里。痛,带着像沙子一样粗涩感觉的痛一点一点向肉里侵蚀,侵蚀,侵蚀。

    「————————!!」

    肉在痛,嘴在叫,身体挣扎起来。

    他拼命拍掉附着在肌肤上的沙子,用手去掸左臂和膝盖。沙子飞了。飞散在黑暗中的沙的触感,莫名地多。

    好痛!好痛!可是拍掉之后还是痛,痛和沙子附着的感觉久久不散。刚刚拍打过身子的右手也只剩下疼痛,其他感觉都已几乎丧失,只剩下皮肤上的粗涩感,还有沙子飞散的感觉。

    不论抖多少下,多少下,沙子就是抖不完,痛就是不能消失。

    那粗涩感也是。

    滋哗

    天花板上的灯忽然点亮。

    亮起来了。教室里被照了出来,铺满地面的沙被照了出来,还有站在这里面,在烧灼般的疼痛中一边发狂一边挣扎着想要弄掉身上沙子的自己,也被照了出来。

    右手手指

    缺了。

    疼得丧失感觉的右手满是沙子,沙多到看不到下面的肌肤。他看到灯光下被照亮的右手被沙盖住,本应存在的五根手指变得就像缺齿的梳子一样破破烂烂又短又细。

    「————啊?」

    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他诧异地张大双眼。

    此情此景跟梦里看到的一样。自己的手指就像被粗暴对待过的糖工艺品一样,破破烂烂损坏瓦解。

    和梦里不同的是——手指在发出剧痛。

    瓦解的部分,附着着沙看不到肌肤的部分,到处都像火烧一样发出可怕的疼痛。

    「啊——————」

    看到那样的手。

    然后目光向下。

    他看到之前在恐慌状态下想要抖掉沙子,一遍又一遍拍过的膝盖和左臂。那些地方,已经完全缺失一点不剩,就像被斧头劈过的树。

    「啊………………啊…………啊…………!!」

    他叫了出来,发出超越痛苦的绝望叫喊。

    自己的身体崩溃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救,发出了绝望的喊声。

    他张大眼睛,盯着自己的手、胳膊还有膝盖,从张得大大的嘴里漏出不成预言的叫声。就像把恐惧和绝望原原本本地榨出来一样,从灵魂底层发出终结的声音。

    他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什么。

    明白这个灼烧全身的痛楚的真面目。

    那是,身体正在变成沙。

    那是皮肤、肉、自己的身体正从表面变成沙。那是自己的肉和神经一粒一粒剥离开来的痛楚,同时侵袭自己全身。

    好痛。

    好烫。

    为什么。

    「————————!!」

    眼泪冒出来,从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冒出来。

    沙,静静地落在绝望的涌汰头上。

    沙轻轻地,轻轻地,如雾雨般轻柔,又无比冷酷地,将他全身包裹————

    ………………

    …………………………

    ……
推荐小说: Tales of the Abyss 深渊传奇 绯色的旋律(深简介 女高中生店长的便利商店一点也不好玩(女高中免费阅读无错字 HELLO WORLD if ─世上最初的失恋者勘解由小动画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360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