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书多如牛毛,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在短暂的人生中读完所有书。也正是因为如此,慎选书籍阅读是有其必要性的吧。
然而,也不见得非看名著不可。就算是籍籍无名的书,只要能在自己心中留下感触,那它就是值得一读的书吧。
我在那个夏天,读了一部既没标题、作家也没没无闻的作品。无名的作家──意思就是既非职业作家也没有出道的素人。实际上所谓的故事几乎都没印成书,只存在于没没无闻的素人作家心中。也就是说,它们好好地存在于那个地方。
这一天,太阳完全西坠后手机响起。是朋友黑崎大我的来电,我大致可以猜到是什么事。几个小时前,我在购物中心跟他偶遇,在那边不由自主地跟他吵了架。我还有些生气,所以心想干脆无视来电算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丢着不管。而且我还说自己「正在跟栞学姐交往」,这句话或许订正一下比较好吧。
大我说他有话想跟我当面谈谈。明明搭电车好不容易才到家的说,现在又得搭电车出门才行吗?虽然感到厌烦,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抵达市区的车站来到站外时,外面静静地下起雨。连这种时候都有好好地带伞出门,我真替自己感到骄傲。过去某天突然下雨时我刚好有带伞,结果发生了一件小小的好事。之后我就养成了只要觉得天色怪怪的就会随身带伞的习惯。
跟大我约好后我前往那个地点,途中正好在市立图书馆前方那边发现有一个人被雨淋得全身湿透坐在长椅上。虽然只有背影,我还是很清楚对方是谁。我冲过去将伞撑到她的头上。
「笹叶同学……你在这种地方干么啊……」
她垂着头,有如深呼吸般肩膀大幅移动,然后就只低喃了一句「嗯,我没事……」她声音发颤,就算是我也知道她在哭泣。然后她静静地起身,垂着头望向这边,就这样将脸庞埋进我的胸口跟右肩之间的地带,就像绝对不要让我看到表情似地用上心思。
我知道T恤胸口处渐渐被炙热水滴弄出一摊不小的水渍。我右手拿着伞,左手轻轻绕到她背后。
「对不起呢……妆都花了……不能让你看到这种脸庞……」
「唉,究竟是怎么了啊?会感冒的喔。」
「……嗯,那个啊……我……跟大我分手了……」
「……真是的,那家伙是在想啥啊。」
「不是的……不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大我没有错……」
「不论有什么理由,把女生弄哭就是不对。那种人早点忘掉就行了,因为笹叶同学是最棒的人……真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你一定马上就能找到很棒的男友喔。」
「竹久真温柔呢…………真的觉得我很棒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
「……是吗……既然如此……那就跟我交往啊。」
「唉……」
「竹久……当我的恋人嘛……」
「……」
其实我想回答YES。一般来说,被笹叶这种美女说想要交往的话,是不会有人拒绝的吧。不过,恐怕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不诚实的回答。
「……不行的……因为……这样很狡猾不是吗?」
「……嗯,很狡猾呢。我很狡猾喔……谢谢,如此一来……我就能继续向前迈进了……」
虽然不晓得她口中的「谢谢」是对谁说的,但总之我觉得应该让她一个人静静才对。我觉得她应该独自思索、独自烦恼、独自做出结论才行。而且我隐约明白她自己也下定了这个决心。
我收回绕到背部的手,然后拿起她的手,将我的伞交到她手中。
「继续淋雨会感冒的,回家吧。你可以用这把伞。」
「竹久要怎么办?」
「没关系,因为我喜欢雨天……我现在要去大我那边揍他一顿。」
我留下笹叶同学奔离现场。沿着西川河畔的道路朝上游走一阵子后,会出现一座有喷水池的公园。园内有一座凉亭,大我就坐在凉亭的长椅上躲雨。我冲进凉亭的屋顶下后,大我默默起身。雨虽然下得不大,但我淋得还挺湿的。
「优真你是怎么了,没带伞吗?」
「我刚才见到笹叶同学,伞交给她了喔。」
「……是吗?那你听她说了吧。」
「嗯嗯,听过了。那么,你有什么辩解吗?」
「不……没有,全是我的错。」
「……我想也是呐!」
我话还没讲完右手就紧紧握住,毫不犹豫地挥向大我的脸。
大我只是略微移动脸庞闪过我的右腕,激烈冲击几乎在同一时间窜过我的心窝。事发突然,我连有没有感受到痛楚都不晓得。
「抱、抱歉,一、一不小心就……」我还没听完气若游丝的道歉话语,人就这样晕了过去……实在是太逊了……
人清醒时,已经是之后三小时左右的事情了。
躺在长椅上的我睁开双眼,公园的大柱钟的钟面映入眼帘。现在已经超过半夜十二点了……
「……啊啊,已经没末班车了呐。」
「既然如此,我就陪你到早上吧。」
我一个人占了整张长椅躺在上面,所以大我就坐在长椅旁边的地上。察觉到我恢复意识后,他担心地出声搭话。雨势变大了。
「刚才抱歉呐,我……应该要好好地挨揍才对……」我维持躺姿,就这样倾听大我说话。「我,其实一直喜欢着葵学姐……喜欢着葵,所以才觉得不能一直欺骗笹叶……这就是理由。」
「……什么啦,我没听到这种事啊……」
「她没说吗?优真,你也喜欢葵学姐吧?」
「喜欢?啊啊,是呢,这件事得好好订正才行呐……我并不是在跟栞学姐交往喔,那是栞学姐擅自说的,我只是来不及否认而已……」
「……是这样子……的吗……那么……为什么要推荐我那本书?不就是在警告我会变成盖茨比那样吗?」
「书?是在说《大亨小传》吗?」
大我默默点头。
──真是的,关于我推荐的书,大我完全就是想偏了……哎,我也没立场说别人就是了。
「……那是啥意思啊,我没这样想喔。理由更单纯,只是我崇拜光鲜亮丽的大我……所以才在大我身上看到盖茨比华丽的身影喔。」
「就、就只是这样吗?」
「嗯嗯,只是这样。乡巴佬尼克崇拜盖茨比,并且在一旁协助不是吗?就算最后背叛了老友,他仍是一心一意地替盖茨比加油打气。
而且啊,关于那个故事的结局。就算盖茨比遭受不幸,尼克依旧不离不弃尊敬着他。的确,盖茨比很难说是一个完美的人呢。他在很多地方都做错了,即使如此尼克也依旧仰慕着盖茨比,说盖茨比很伟(great)大()不是吗?」
「那个故事的登场人物,大家都愈走愈偏呢,尼克也不例外。」
「是呐,尼克太佩服盖茨比,对何谓正义的理念也变得暧昧不清。」
「唉,你觉得有人能不犯下任何错误地活着吗?」
「……没有吧,即使如此大家也都很努力喔。一边犯错一边迷惘地活下去。」
「你很帅气呐。」
「只是耍帅而已。哎,毕竟我只是薄薄的纸月亮就是了。」
「纸月亮?」
「嗯嗯,栞学姐用它来比喻我,说我是虚有其表的假月亮呐。」
「月亮……该不会那个月亮是在指优真吧?」
「嗯?什么意思?」
大我取出手机,让我看贮存在里面的照片。那是我早已看惯的笔法,就算是不懂绘画的我也知道是栞学姐的画。在月光照耀下,大我的身影渐渐变成老虎的模样。
「是在春季文化祭那天,葵在旧校舍社办替我画的。我思考了这幅画的含意,却有点不太明白。不过说不定这个月亮指的是优真,而被这道光照耀的人是我……」
「呃,再怎么说也没这种事吧。如果是春季文化祭的话,当时我也还不认识栞学姐。就算她知道我是大我的朋友,也不可能晓得用纸月亮来形容我才对。」
「这……也是呐。」
「不如说那张图,不就是《山月记》的李征吗?」
「山月记?」
「是中岛敦的短篇小说呐。李征是一个自尊心很高的男人,担任下级官员让他感到难以忍受,所以他干脆地辞掉工作打算去当诗人。可是事情并不如想像中那样顺利,即使如此他却依旧心高气傲,最后因此失去人心,发现自己渐渐变成老虎的样子。」
「什么啊,简直跟我一模一样不是吗?换言之,葵想说的就是我无法彻底抛弃自尊,所以失去人心变成老虎了吗……」
「天晓得。李征将自己的念想托付给朋友袁傪,留下话语希望他能见证自己变成老虎后的模样,故事最后以那只老虎的咆哮收尾。」
「意思是……坏结局呐。」
「嗯。哎,是这样说没错啦……不过如果说那个故事是李征的朋友袁傪写下的话,也不能这样一概而论不是吗?
最后变成老虎朝月亮咆哮的那副身影与其说是可悲,不如说感觉描写的雄纠纠气昂昂。也就是说袁傪在称赞李征即使变成野兽、也依旧忠于自我直到最后吧。就跟盖茨比一样唷。」
「……」
大我沉默了好一阵子,有如细细品味我这番话语般陷入沉思。
「唉,大我,抱歉提出这种厚脸皮的要求……不过在笹叶同学面前,你就当作自己被我揍了一顿吧。不这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在她面前装酷了,我想要耍帅呐。」
我心知肚明,自己说出了逊到爆炸的话语。
「……嗯嗯,是呐……唉,我说好友……笹叶对你……」
「嗯?」
「不,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呐,忘了吧。」
大我站起身躯,前往附近的自动贩卖机购买饮料。我硬是撑起疼痛的身躯,坐在长椅上略做思索。
──栞学姐一定也一直在意着大我吧,我甚至觉得栞学姐当天就是独自待在文艺社社办,等待大我拿入社申请书过来的。
不久前,我听濑奈说过旧校舍发生的灵异现象的始末。我虽然擅自觉得自己破了案,笹叶同学却在我那一点也不充分的推理下,认为安排整件事情的人另有其人。
我认为那个犯人应该就是栞学姐。她自己靠那张压花纸条找出钥匙,再用它制造出旧校舍有幽灵出没的谣言。如此一来,几乎所有学生都会感到害怕而不接近旧校舍吧。接着大我再入社,两人就能在那间安静的教室里度蜜月了,她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没算准的地方就是加入社团的人不是大我而是我,因此计划有所变更。
记得我入社时,她曾说社员不足即将废社,所以要我去找朋友加入……所谓的朋友就是指大我吧。
然后,栞学姐变得没必要再表演灵异现象,因此做下安排利用濑奈跟我把钥匙物归原主还回职员室──这样推论如何呢?当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而且我也不会像名侦探那样不解风情地逼问栞学姐本人。
大我拿了两罐罐装咖啡回来。
「这个可以吗?」定睛一看,是加了大量奶精跟砂糖的罐装咖啡。
「我是无糖派呐。」
「哎,别这样说,这是请你的。」
收下温热的咖啡用双手夹住后,我觉得被雨淋湿而受冻的身躯变暖和了。
「唉,大我,要不要加入文艺社?」
「是漫画研究社吧,我不怎么看漫画的喔。」
「这个我也一样,而且以前栞学姐说过想用我跟大我当模特儿画漫画喔。」
「你该不会是答应了吧?」
「我有说大我有意的话,那我是没差。」
「那家伙可是专门画BL漫画的喔。」
「……」
「你不知道吗?记得把『葵栞』的注音写在纸上再翻过来反转九十度,就是她的笔名了吧。那家伙画的同人志在网络上似乎小有人气呢。」
「啊啊……这么一说,好像在哪里看过这种笔名的同人志呐……哎,总之大我不会拒绝我的入社邀约吧?毕竟你欠我人情,就这样一笔勾消吧。」
我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喝了一口。
「……好甜,太甜了呐。」
我们一直聊到天明,然后回家。大我有打伞,所以说要送我到车站,但我拒绝了。我可不打算跟男人相亲相爱地共撑一把伞。我在便利商店买了一把便宜的伞,搭上第一班电车回到家中。房间已经完全变亮,我拉上窗帘钻进被窝。
虽然不晓得我们三人是否能像以前那样变回好朋友的关系,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会是那样。
大我个性中有强硬又我行我素的部分,跟基本上态度被动的我很合拍。不如说或许是他自己本能地看穿了这种匹配感吧。而且当我听说笹叶同学跟大我两人交往时,虽然不觉得笹叶同学被大我抢走了,却也不能全盘否认自己对笹叶同学没有那种大我被她抢走了的情感。
我无疑对大我抱持着强烈的好感。栞学姐该不会是看穿到这个地步,所以才说想画我跟大我的BL漫画吧……
雨声变大敲击窗户。因为天气之故,天色暗到就算朝日升起也能安安稳稳入睡的地步。
反正雨下成这样,烟火也会停止施放吧。而且那两人分手的话,四人一起参加祭典的约定就不存在了。机会难得,干脆就这样睡下去吧。仔细想想,心窝附近痛痛的,一定会瘀青好一阵子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再次坠入梦乡。
手机来电声妨碍了我的睡眠。我有把比尔•艾文斯的《给黛比的华尔滋》设定成濑奈的来电铃声,所以她一定是要讲那两人分手的事情吧。在心情上虽然想就这样无视这通电话,但我原本就不是做得到这种事情的个性。
我望向画面,上面显示着宗像濑奈的名字跟日期。在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超过下午三点了,我睡得挺久的嘛──心中虽然这样想,但我还是接起了来电。
「啊,你好,是优吗?唉,听说更纱他们的事情没?」
「嗯嗯,听说了。我也因为这样闹出一点小事,回到家时已经早上了。」
「是吗?真够呛的呢。更纱她……不怎么肯告诉我细节呢……」
「嗯,事情有点复杂呐。哎,大我虽然有错,但由我来说也不太好……不过,你可以原谅大我吗?我也拜托你了。因为我觉得就这样丢着不管的话,他们一定会受到更多伤害的。」
「嗯,优这样说的话,那就这样做吧……而且更纱虽然不肯告诉我细节,却还是有说总之黑崎同学没有错……然后……还有啊……」
「嗯?怎么了?」
「嗯,那个……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个虽然不太好……不过今天的祭典……要不要我们两个自己去呢……?啊,那个,毕竟不去会浪费好不容易才买到的浴衣嘛。」
我望向窗外,看起来还是倾盆大雨。
「哎,我是没差啦,不过雨下成这样,祭典反正也会中止吧?」
「没事的啦,一定……毕竟就像黑夜会迎来黎明那样,也没有不会停的雨嘛。而且我呀,从以前就是晴女唷!」
她是否为晴女这件事我感到有些疑虑。跟她一同度过的回忆总是下雨天,虽然有这种感觉,但我还是表示「放晴就去」然后挂掉电话。反正现在也不能睡觉,所以我做好准备后就先出门了。
在大雨中,我打着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宜雨伞前往车站搭电车,不过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会白费功夫。我在东西大寺站中途下车,顺路前往莉莉丝咖啡厅。打算将伞插进伞架时,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插在伞架里面的红黄色雨伞映入眼帘。我没怎么将它放在心上,将自己那把枯燥无味的便利伞插到旁边进入店内。
当然,店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客人,当天我或许是有点多愁善感了。我进入店内走向右边的吧台座位,然后坐到角落的位子上。
「怎么了?明明是暑假却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呐。」
「嗯,哎,发生了一点事……老板,今天来杯特浓的浓缩咖啡……」
老板背向这边开始作业,我一句「其实……」打开话匣子,将昨晚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件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出来,我一定是想要有个听众吧。
「很好呀,真是青春呐。」就是这么一句话。
「是哪里好啊?我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一件好事喔。」
「只要过个十年,一切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呐。真是的,所谓的青春时代真教人羡慕呢。」
「大人都是这样说,不过对当事者而言却也挺累人的呢。
……唉,我是知道啦。
就我来说,感觉像是事过境迁想起的全是美好回忆,才会说自己很羡慕就是了。」
「所谓的青春啊……光是它还没结束就很幸福了唷。」
「是这样子的吗?就是萧伯纳说过的『对年轻人来说青春太奢侈了』吗……」
「你会慢慢明白的。」
「那么,老板的青春又是怎样的呢?」
「跟你没什么差别呐。老是在受伤烦恼、这么觉得时却又像个笨蛋般脑袋空空地欢笑着。」
「想回到那个时候?」
「天晓得。」
只说了这句话后,老板取出随身碟放在吧台座位的桌上。「我试着写了一些东西喔。」
「……」
「是我将近二十年前的青春时代没做完的功课。虽然没有才能也没有文笔,但我总之还是想挑战一下。我的人生还剩下三十多年,这段时间足够让刚出生的小孩变成作家了。
……我想让你读看看,可以告诉我感想吗?」
「……不介意是我的话。话说回来,濑奈还真猛呐……」
窗口射进耀眼光芒。
「放晴了……」
「好像连天气都能自由操控呢。」
抵达冈山站走出车站大楼后,我立刻觉得自己失误了。这不过是地方上的祭典,而且刚才明明还下着大雨的说,人潮却多到不晓得是打哪儿跑出来的地步。约在这种地方集合根本不可能找到对方,而且连手机都开始找起「现在线路忙线中」的借口了。
败给自己了。虽然如此心想,我仍是望向约好的地点──也就是喷水池那边,只见濑奈就站在那儿。记得伍迪艾伦有部电影的标题就是《开罗紫玫瑰》,用来形容此时的她可说是再适合不过。不论人潮多么拥挤,她散发的光辉或许都足以让人清楚地捕捉到那道倩影。蓝色腰带配上紫色浴衣,浴衣花纹则是鲜艳的紫阳花﹙很可惜不是玫瑰﹚。头发在斜后方扎成一束,青蓝色人造花妆点着栗色秀发。
濑奈察觉到我的身影,左右轻摇手中的团扇打信号。我走近后,她张开双手展现自己的浴衣打扮。
「如何?」
──被如此一问我当场辞穷。我自认自己看了一些书,也有一定程度的语言能力,然而我用想像力提取的任何词汇拿来形容她都太陈腔滥调了。我无言以对,只能目不转睛凝视她。
「等、等一下这啥反应啊,再怎么说也看过头了吧?」
她羞答答地露出腼腆笑容,用手中团扇遮住嘴边。
我就这样又凝视了一会儿后,缓缓说出话语。
「屋檐下的 一对金鱼 都看腻了。」
「…………啥意思啊?」
濑奈用困惑表情低喃。
「就写在这里。」我指向她手中团扇上的水花插画。「你不知道吗?」
「嗯。这是家里的东西,我只是觉得很可爱就带过来了。」
「这团扇叫做抚川团扇,是冈山的传统工艺品。以歌咏为题跟透光技法就是它的特征,一笔画出俳句隐藏在水花之中,只要透过光线观看就能读到文字。」
「啊,真的呢。唉,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嘛,其中一个悲伤的含意就是,下着雨不能去外面玩,只能眺望屋檐下的金鱼所以都看腻了。」
「其中一个?」
「嗯,最后的『都看腻了』是『雨季结束』的双关语,也就是说梅雨停了的意思。」
她将团扇举到空中透光眺望,是有没有在听我说明啊?
「梅雨好像结束了呢。」
在濑奈的这种低喃声中,我确定今晚会施放烟火。
晚上七点要开始放烟火,在那之前还有三十分钟左右,所以我们决定一边步行前往中州会场,一边逛途中的摊位。逛摊位……话是这样说没错,却不仅仅只是用看的而已。苹果糖葫芦跟章鱼烧、棉花糖、热狗,凡是目光所及都一个接着一个地大吃特吃,那副娇小身躯究竟是如何塞下这些东西的啊,我只感到不可思议。每次咀嚼,嘴边的小黑痣就会轻盈地上下摇晃,看起来像是那边住了一个小动物似的。打靶捞金鱼、套圈圈、凡是目光所及都一个接着一个地大玩特玩……喂喂喂,这样搞会没办法在烟火开始前走到附近的。我才刚如此担心,濑奈又冲向远方买面具的摊贩那边。又不是小孩子了,那种东西是哪里好啊……
我独自站在人群中,如果乱动的话说不定会走散。被一个人留下的我,决定暂时停留在原地。
「咦?这不是优真吗……」
后方隐约传来耳熟的声音。回过头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声音之主──中学时的同级生片冈同学,而是在他身边的黑发文学少女若宫雅。
就在此时,头一发烟火打上天际。「咚」的一声传出巨响,跟震动一同激烈地摇晃我的心。
之所以跟我熟知的她气质看起来有些不同,大概是因为没戴眼镜的关系吧。身穿藤色浴衣的她,比我知道的那个人更加成熟许多。
我想立刻逃离这里。不过一想到濑奈,我也不能这样做吧。
「啊啊,优真。我们现在正在交往。」
「……嗯,这样啊。」
我冷淡地……没特别在意般干脆地答道,却感到心中有某物崩塌了。我已经被她甩掉了,也不是没想像过片冈同学跟若宫同学一起去念白明高中后会开始交往。即使如此,事到临头真相摆在眼前时我仍是大受冲击。她的存在应该已经被我赶到记忆中的角落才对,如今我却痛切地感受到她仍然存在于我内心的正中央处。
「啊,这么一说,中学时有个叫奥山的老师吧。刚才看到那家伙带着女人在逛祭典呢。」
连片冈同学的这种话语都没有好好地进到我耳中。
「唉,竹久同学今天是跟谁一起来的?」
「如果是自己来的,要不要一起逛?」
片冈同学大剌剌地说出不贴心的话语,若宫同学也是如此……而且片冈同学应该也知道我有向她告白才对,甚至让我想要怀疑这两个家伙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的。不不,事实上或许这样思考才是对的,总觉得开始想哭了……
「啊,抱歉抱歉,久等了呢!」就在此时,濑奈回来了。她将狐狸面具戴在后脑杓上,左手拿着霜淇淋。还在吃啊这家伙……我如此心想时,濑奈用像是根本没注意到若宫同学的态度依偎在我左边,并且用空着的那只右手有如缠上来般握住我的左手,也就是所谓的恋人牵法。「给!」她一边说,一边将拿在左手上的霜淇淋送到我嘴边。察觉到若宫同学他们两人的视线后,就算是我也轻声低喃了一句「喂,濑奈……」
「怎么了,优?」
她探头窥探我的表情,又顺着这道视线望向默默看着的若宫同学他们……
「啊!讨厌,什么啊?是认识的人?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好拙劣的演技。
「什、什么啊,优真。你是跟女友一起来的呀,抱歉呐,好像打扰到你们了。」
「啊啊,不会,没关系的。」
「是吗?那下次见啰。」
若宫同学他们没讲几句话就路过离去了。
「……总觉得……很抱歉呐,让你费心了……」
两人通过后已经过了一会儿,我打算放开牵着濑奈的手。
「啊啊,别在意,我是自愿这样做的……」濑奈如此搭腔,用力握紧我的手。
「唉,刚才那个人是雅雅吗?」
至今为止我应该从未跟濑奈提过若宫同学的事情才对。
「我从波波同学那边听过。」
「那个臭小子。」
「唉,总觉得雅雅跟小栞栞很像呢。」
「……」
「优喜欢这种人吗?」
「……」
「而且跟更纱也有点像呢。」
「……笹叶同学?我觉得不是吧。」
「因为更纱她中学时是黑色直发,而且还是个性温顺的眼镜妹啊。」
「是、是这样子的吗?」
「你不知道?哎,那就没办法了。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呐。」
濑奈如此说道,将吃完霜淇淋空下来的手掌笔直地伸向天空。五颜六色的花瓣在大楼间隙中绽放消失,绽放又消失,只有朦胧的月自始至终都飘浮在那边。
「你在干么?」
「想要抓住月亮呀,还差一点点就抓到了吧。」
「抓不到的吧,你以为离月球有多远啊?」
「这种事不试怎么会晓得呢。脚踏实地地踩住地面、再弹起身躯伸直手的话,说不定能意外简单地抓住它喔。」
「濑奈真厉害呢。」
「什么厉害?」
「总是像这样积极进取呐。就像太阳一样,总是将耀眼的养分赐予我这个快腐烂的人。」
「太阳?我吗?嗯,不过这样有点讨厌呢。」
「为什么?」
「因为优是月亮的话,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不是吗?」
这么一说,记得笹叶同学形容过我就像是月亮一样吧。绝对不会让别人看到背面、虚有其表的纸月亮。
「如果是这样的话,用不着担心喔。就算是白天,月亮也好好地待在那边,只是太阳过于耀眼才看不见的。」
「唉,稍微休息一下吧。」
濑奈指向河畔的长椅。
「这样好吗?烟火已经开始啰,离会场还有一小段距离。」
「也没关系啦,反正太近也会有一大堆人。」
「是吗?那么……」
走到长椅那边后,看起来虽然没有湿湿的,但刚刚为止都还在下雨,所以雨水肯定有渗进木制长椅之中。不能让濑奈刚买来的浴衣弄湿,因此我将带在身上的毛巾摊开在长椅上。
「谢谢,果然细心呢。」濑奈道谢后打算坐下。
即使如此我仍是感到有些不安,所以说了句「啊,等一下」后将手伸进口袋。掏出的是一条有点皱的手帕,那是一条有着枫叶花纹的白手帕。我轻轻拉撑皱褶,一边将它铺在那条毛巾上。
「来,请坐。」
濑奈没打算坐在那条手帕上,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拿出来的手帕。
「唉,为什么优手上会有这条手帕啊?」
为什么?被她这么一说后,我开始思考……是了,我想起来了。
「啊,啊啊,抱歉。我记得开学那一天被濑奈打脑袋……我觉得这手帕是当时濑奈弄掉的,所以就捡起来打算归还……结果我在不知不觉间忘了这件事,就以为是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了……」
真是的,我以前就很常这样。
对不起……我率直地打算道歉时,濑奈说道:
「当、当时的……」
「对呀。虽然重逢时,濑奈好像不记得我就是了。」
「呵呵,抱歉呢。」
「没关系啦。」
「是吗?当时的少年就是优吗……嗯,果然有命中注定的感觉也说不定。」
濑奈静静坐到手帕上。
从这边看不太到烟火。烟火有时会从大楼缝隙中露脸,映照在西川河面上照亮四周,但街灯不多的河畔林荫小道一带却很昏暗,也没有什么人在走动。烟火亮起后,隔了好一阵子,轰隆声才回响在大楼缝隙中。
「如果是烟火的话,我这边也有唷。」
濑奈从手提包中取出的是数根仙女棒,还有一根小小的立式蜡烛跟抛弃式打火机。
「大的虽然也不错,不过果然还是这个好呢。」
我们两人坐在长椅上,将蜡烛放到两人中间的地上后,再用抛弃式打火机点亮它。濑奈将她手中的仙女棒分一半给我后,我们两人接近火烛。
脚边亮起华美焰火,她气色温润的脸蛋被照耀得更加艳红。我搜索枯肠试图寻找某些字眼,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是什么形容词都没找到。一支仙女棒落下它的前端,我默默无语地点燃下一支仙女棒。濑奈也点燃下一支仙女棒。是怎么了呢,平时总是轻松地交谈着,如今却突然变得连平常在聊什么都不晓得了。
烟火的巨响从远方消失。一个段落结束,距离下次烟火开始还有数分钟的休息时间。两人之间寂静无声,再加上背景音消失,周遭只剩下细微杂音。不对,连那些杂音都传不到耳中了。为了转移尴尬的感觉,仙女棒熄灭后我立刻换上新的将它点燃。
就在此时,从下风处刮来强风,摇动濑奈扎起来的秀发,两人的仙女棒前端跟脚边的蜡烛火苗也同时消失。
四周明明有着街头灯火,突如其来的暗暗让眼睛直到适应为止都觉得一片黑暗。记得打火机应该放在这附近才对──我凭借记忆用手在长椅上摸索,但握住的东西却不是打火机,而是濑奈那冰冰凉凉的手。我慌张地打算移开手,濑奈却有如要制止这个动作般放上另一只手。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
濑奈就在身边。
风儿吹送带来硫黄气味,混杂着濑奈湿润的气息。
她轻轻阖上双眼。
我动脑思索,这种时候究竟该如何是好?
脑袋根本无法运转。
我拼命否认浮现心头的那一个答案,然而兜来转去却仍是走到同一个答案上面。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定决心。
在我心中还有一些无法完全抛开的事情妨碍那个举动。
濑奈睁开眼……
她若无其事地起身仰望天空。
我该不会又出现了丢死人的误解吧。
我自己也站了起来跟她并肩而立。
两人仰望天际,凝视有些朦胧的月亮。
濑奈喃喃低语。
「月色……好美呢……」
濑奈说出不像她风格的话语。
「月亮……是沐浴在太阳光下才会发出光辉的喔……」
九月的第一个早晨,天色晴朗仍然残留着暑气,风儿却略微变得温柔一点了。
那件事对我来说是例行公事,我也没预定要变更它。不如说事到如今有所改变会很不自然。我走到车站月台的最深处,朝黑发文学少女道早安。
「啊,竹久同学。早安,好久不见呢。」
「嗯嗯,早安……今天又戴起眼镜了。」
「嗯?啊啊,是在说祭典那天的事情吧?当时情况特殊喔。」
「什么嘛,真是暴殄天物。没戴眼镜的若宫同学也很新鲜又可爱呢。」
──亏我说得出这种厚脸皮的话语,一定是因为我心中多少有了些余裕的关系吧。就这样,我一如往常地在这几站中达成护花使者的使命,当电车抵达东西大寺站时……
「那、那个……女、女友很棒呢。」
「……是吧?」我没再多说什么,她肯这样觉得的话那这样就行了。
下电车后,我还有一些时间,所以没立刻前往学校,而是去莉莉丝咖啡厅那边坐到吧台的位子上。一如往常,没有其他客人。
我一边喝热呼呼的黑咖啡,一边闭上眼睛,仔细聆听小林桂唱的〈How High The Moon〉。
「从今天起就是新学期了吗?」老板朝我发出声音。
「嗯,哎,该怎么说呢,差不多就是新生活的开始吧。啊,对了。这个……」我从口袋中取出随身碟递给老板。
老板无言地收下它放进口袋,然后咕哝一声后开口问道:
「那么,如何?」
「嗯。哎,这个故事总之就是,只要换个见解,世界看来就会大为不同吧?哎,关于它的心得我存进随身碟了,做好觉悟就读看看吧。」
「是需要觉悟才有办法阅读的感想吗……」
「比起这个,故事标题要取什么啊?」
「呃,还没决定呢。既然如此,由你来决定好了。」
「嗯,那我再想看看啰。啊,不行,已经这么晚了,新学期才刚开始好像就要迟到了。」
离开咖啡厅后,我在快到上课时间没人走路的坡道上仰望天空,然后又仰望浮在那前方的太阳。我缩起身躯纵身一弹,试着笔直地伸出手掌。
张开的手掌前方感受到太阳的暖意,感觉就像只要再将手向前伸一些就能触及太阳似的。
「嘻嘻!」
我故意笑出声音。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吗?不是因为觉得无聊而垂下头,也不是因为开心才笑。是低下头才变得无聊,是笑起来才会觉得开心。至少她肯定就是这样活着的。
或许我过去总是因为偏激又乖僻而得到肯定,所以才会变得如此自卑吧。就算是现在,我也绝不认为扭曲是一件坏事,不过她也教了我笔直迈向前方的生活方式。
早晨的天空万里无云,感觉心旷神怡。
我试着回想几个月前的开学典礼的早晨。
记得那天我垂着头走路,完全没有注意到……
但那天我头顶应该是樱花盛开才是……
我奔向出现在山坡上的太阳。
──事实比小说更离奇。
用不着说,这是英国诗人拜伦说过的话,不过真的是如此吗?
毕竟现实世界中没有勇者,也没有魔法跟魔王,就连美到冒泡的后宫展开都很少见吧。
然而,跟故事架构固定的小说世界不同,现实世界中会有形形色色的事情发生在不晓得的地方。而且那个未知的某事或许会在某天以意想不到的形式突然到来,或许也有可能不会到来。
就算到来,或许也不是足以让人留心的事件。
然而,它们全是没有故事概要的戏剧,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光是这样思考,就会觉得这个现实世界很有趣。
大家各怀心思,故事从这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