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利卡之战以后,我已经不想再当个冒险者了。
因为我无法接受跟其他家伙组队。没有参与那场战争的冒险者,全都跟冒牌货没两样。
说是这么说,但为了活下去,人还是必须赚钱。所以我不断寻找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任务,靠接委托每天赚点小钱 。
人类阵营在马利卡一战姑且战胜了,多亏如此我们才能获得短暂的和平。
然而五年后,魔王军再次开始活动。
明明付出那么多的牺牲,和平却只能维持五年。
但那跟我没关系。我认为自己当时已经努力奋战了。
就在这时,雷纳德的传闻传入我耳中。
听说他四处自吹自擂,说自己是从马利卡生还的冒险者,还只做高报酬的工作。
而且我还听说,只要钱给得够多,他什么都愿意做。我那时实在难以相信有人能从那场大战中存活下来,还以冒险者为业赚大钱。
我曾经在冒险者聚集的酒吧看过他。他是个与我年纪相仿,脸上挂着轻浮笑容的男人。
──讨厌的家伙──
这就是我对雷纳德的第一印象。
因为那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像「经历过与我相同的遭遇」。
他凭什么活得那么逍遥自在?他为什么笑得出来?难不成你把当时的事情忘光了吗?
然后,我注意到了。啊啊,原来是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无法原谅那个在马利卡之战中不小心活下来的自己。
情势日益恶化。魔王军再次发动侵略,人类阵营则节节败退。
尽管情势恶劣,也不代表我会付诸行动。在我心里,世界在马利卡之战的当时就终结了。我跟死了没有两样。
我对世界的终结视若无睹,自顾自地挥舞长枪,默默地赚小钱。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过,有个家伙朝那样的我搭话了。
他正是雷纳德。
正要进入家门时,他从我后方叫住我说:
「哟!我听说过你的事哦。听说你是马利卡的幸存者吧?怎样?要跟我组队吗?」
我知道这家伙不会跟特定的冒险者组队,他会根据任务更换队友。而雷纳德有名的是他总是会收取比队友更多的报酬。
「去找别人吧。我讨厌你 。」
当然,我没理由摆出好脸色。
「很遗憾,我倒是非常喜欢你唷。拜托了,能跟我组队吗?」
我以为只要坚定拒绝,他就会咒骂一声并离开,但雷纳德的反应让人意外。他的嘴脸依旧轻浮,眼神却十分认真。
「我听说过你的传闻,你会根据委托更换队友吧?要找枪兵的话随便都找得到,非我不可的理由在哪里?」
「埃弗赛,我现在对你提出的邀约不是像一夜情那种廉价的关系,我想要跟你成为伙伴。我都这样说了,就不会花心。要我向神灵发誓也没问题。」
雷纳德有如在追求女人一般,朝我步步进逼。
我记得这家伙应该没有那种兴趣吧?我一边回想一边后退。
「这对你来说不是件坏事喔。我另外两个伙伴是女人。而且她们都是超级大美女。这种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哦。怎么样啊?」
这仿佛花街里头恶质皮条客的说词,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他正在邀请一个人加入队伍。
他强硬的邀约,甚至将我逼至自家门前,我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时,有人自后方朝雷纳德的脑袋唰地挥下长杖。
「好痛!」
雷纳德按着被打的头大喊。我朝他身后一探究竟,只见两名女人站在该处。
「把事情交给你的我真是太傻了。」
无奈地如此说道的,是手持长杖敲击雷纳德的戴眼镜女人。她应该是魔法师,那头泛紫色的黑色长发非常引人注目,是个美人胚子。
「把我们当成诱饵来邀约人家,这样很不可取喔。」
另一位是拥有及肩红发的女子,她身穿神官的服饰。乍看之下平平无奇,但定睛一看,便能发现她的五官端正,给人清秀纯洁的印象。
这两位就是雷纳德刚刚说的同伴吗?若真是这样,雷纳德说的一切也许不完全是胡说。
「能稍微谈谈吗?」
黑发女子说道。
「我们大家都是马利卡之战的幸存者。偶尔来叙叙旧也不错吧?」
美女都这么说了,我又怎么拒绝得了呢?
我让三人进到自己家中。雷纳德是多余的,不过也没办法了。
「所以呢?叙旧是要说什么?」
我无视雷纳德,向自称索菲娅的黑发女子询问。红发女子似乎叫妮娜。这么一说,那时参加马利卡之战的义勇军之中,好像有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魔法师与僧侣。
我请索菲娅与妮娜就座,心想「就让雷纳德站着好了」,没想到他就那样擅自坐下了。
「单纯聊聊身世经历而已,就像简单的仪式。经历过那场战役的人,或多或少都怀抱某些想法吧。把那些跟其他人说以后,心情就会轻松许多。至于要不要成为我们的伙伴,聊过以后再决定就好。」
索菲娅的语气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不过她也给人直爽坦率的印象。
「你要我对几乎是初次见面的人,公开自己的过去?」
就算对方是美女,我还是有点排斥。
「说得也是,那就由我们先说吧。」
索菲娅如此宣告,接着道出自己的身世。她好像很习惯似的,故事讲得莫名地好。下一个是妮娜,她的说话方式很有僧侣的气质,语调严肃又庄重。
两人的出身背景虽有不同,但她们从马利卡之战生还后的人生,不免让我觉得有几分熟悉。
她们都因为活下来的罪恶感而逃避现实──跟我一样。
两位说完之后,我看向雷纳德。他却耸了耸肩,好像在催促我先讲。这让我有点不爽,可是让两位女士先说了故事,自己却不讲清楚,实在不成体统。无可奈何之下,我开始娓娓道来自己的身世背景。
「我老爸是佣兵。他擅长使用长枪,于是我也从小就耍着长枪玩。这导致我将来只有成为佣兵或冒险者这两个选项。我选择当冒险者。
老爸还跟我说过『比起佣兵,还是当冒险者好一点』呢。
虽然自吹自擂有点不要脸,可是我年轻归年轻,身手却相当不错。毕竟我跟其他人的历练不一样啊。我进入待遇良好的队伍,过着还算顺利的人生。就跟你们一样。」
我转向索菲娅与妮娜,她们也朝我点了头。
「然后,我果然也跟你们相同,在马利卡之战遭受沉痛的打击。与我交情深远的伙伴们全都死在那了。这也没办法。没有实力的人就是会死,冒险者就是这种行业。不过一直被人压着打不合我的性格。所以我决定去讨伐魔王军的大将。」
索菲娅她们倒抽了一口气。真棒的反应。这个故事说得有价值了。
「我马上就找到那家伙了。因为在魔人集中的地方,有一只浑身漆黑,身形巨大的个体。他的气场也与众不同,飘散出极度危险的气息。
我压低身子行动,尽可能避开战斗,绕到他背后。这都是为了用长枪刺穿那只漆黑魔人的脖子。
然后,我成功绕到他身后了。不是我有多厉害,是因为一名战士正与魔人们激烈交战。
他就是路克──在你们的故事中也有登场的,人类最强的战士。面对漆黑的魔人,那个人从正面进攻。我只能说他有勇无谋,不可能成功。但多亏如此,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路克身上,我才能成功移动到魔人背后。」
回过神来,雷纳德已经收起轻浮的表情,紧张兮兮地听着我的故事。
「我跳了起来,跳得比漆黑的魔人还要高上许多。心想『得手了』,因为我的枪尖已经对准了他的脖子。可是魔人轻松地用手臂把我的枪架开,那个轻轻一挥的动作,就好像在驱赶虫子一样。我因此滚到地面。这时,那家伙对我说了一句:
『盯上我是正确的决定,不过你实力不够。』
这就是所谓的程度不同吧。难怪能当上魔王军的大将。」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毛骨悚然。我实在不认为能够正面与他对峙,他不是人类打得赢的对手。
「然后呢?」
索菲娅催促,看起来非常在意后续的发展。
「我逞强地对他说:『你至少给我报上名号啊。』结果那家伙彬彬有礼地回应:『我是别泽拉。』说不定他还真的是个好家伙。」
我开玩笑似的说道,不过没有人笑出来。
「那个人很好的魔人大人举起他那把缠有黑色气息的大剑,朝我当面挥下。老实说,我以为自己死定了,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可是啊,就在我放弃之前,一名战士出现在我面前。他就是路克。他只身闯出敌阵,来到别泽拉的面前啦。我还真不敢相信。」
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背影吧。对我来说,勇者非他莫属。不管谁怎么讲都是。
「路克用剑扛住那个魔人的大剑,对我说:『剩下的交给我,你直接往后跑吧。』后方的魔物确实比较少,可是我也有自身的骨气,我打算帮助路克。一开始我是这样想的。」
我摇了摇头继续说:
「但没有办法。路克与别泽拉的战斗太猛烈了,我的力量没有强大到能够插手。不只是我,其余魔人也没办法靠近。
刚开始两人势均力敌,但路克渐渐被压制。这也是当然的,路克一路上重复好几次激烈的战斗,好不容易才抵达别泽拉面前,体力几乎没剩多少了。不过,路克甚至没有回头,就那样对我喊道:『你在做什么!快跑!不要白白丧命!』
于是我逃走了,我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至少也想避免扯他后腿。别泽拉这时说了:『你打算把自己当成盾牌,让那种程度的人类逃命吗?你才会白白丧命吧?』这句话让我好不甘心。」
我暂时中断故事,喘了一口气。谁也没有出声。
「那之后,我听到路克大喊:『别小看人类啊,魔人!』于是回过头,看见别泽拉跟路克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他们互相从对方的肩膀砍下。只是,路克的剑仅只划开别泽拉的肩膀,别泽拉的剑则捅进路克的胸膛。我就那样跑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我那段不堪回首的苦涩记忆。
「故事到此结束。虽然我是生还者,但其实更像是被放走的。我并没有多强大。」
一股凝重的沉默充斥整个房间。但就跟索菲娅说的一样,我感觉心中的芥蒂消失了。心情没有那么糟。
片刻后,我看向雷纳德开口:
「雷纳德,你也说啊。讲真的,我不记得你有在义勇军里面,不过你也在同一片战场上战斗过了吧?」
「我没有上战场。」
雷纳德以僵硬的表情说道。
「什么?我可是听说你从马利卡活着回来了喔?」
005
不愧是从马利卡回来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冒险者之间应该都是如此评价他的。
「我没有说谎。我确实从马利卡回来了,在战争开始之前。我没有打上一场仗就回来了啊,因为太害怕了。」
我突然一肚子火。这家伙骗了大家,讲得好像自己很了解那片战场,讲得好像自己也是身经百战的冒险者。
索菲娅与妮娜也同样瞪圆双眼,两人好像也不知情。
「开什么玩笑!谁会和你这种混蛋组队!死不要脸的家伙!」
我从椅子上起身,想要推倒雷纳德。那只手却被他抓住了。
「我有自知之明。我是不要脸的混蛋。那么埃弗赛啊,你又如何?你现在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待在这种地方?」
「什……!」
我想要甩掉雷纳德握住我手臂的手,但反而被他以更加强劲的力道按住。
「你说你是被放走的吧?只有这样吗?让你逃走的路克为何而死?把魔王军击退个五年,然后就结束了吗?」
「……你懂什么?从那片战场逃跑的你又懂我什么了!」
「你说呢?我也许能理解,又或许不懂,但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我可是逃走了啊。这就像一颗小石子跑进靴子里,一直让我很不舒坦。不想办法处理这种感觉,我就没办法向前进。埃弗赛,是你的话应该能理解吧?」
雷纳德的言语扎入我的内心深处。
「……雷纳德,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要杀了别泽拉。你要来帮我,埃弗赛。我想把自己逃走的那天,当作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