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歉收问题有所突破」这句发言，让奥尼巴斯家的成员瞬间齐聚一堂，除了孩子们。现在是好孩子洗澡的时间。尽管如此，看着家人们在餐桌前并排而坐的光景，我还是有种「好多人啊」的感觉。
最后现身的双胞胎姊姊们终于坐下来时，二哥随即探出上半身询问「有突破是什么意思？」为这个问题耗费最多心思，却苦无成效的他，以极其认真的表情望向我们。
（可以由我来说明吗？）
我以眼神这么询问老师，他垂下眼帘缓缓点头。
不管怎么样，要说明前因后果的话一定会提及魔法。我终于──虽然不是刻意隐瞒──能明言老师是一位魔法师的事实了，因此兴奋得浑身打颤。
（好！）
我从椅子上起身，环顾眼前的家人们。吐出一口气后，下定决心开口。
「我们家的田地差不多已经恢复原状了。这都是托老师的福。」
我伸出手掌朝向老师这么说。耳边传来轻微的掌声和「喔～」的声音。
道出「这件事说明起来会很冗长，也很复杂，大家冷静听我说喔」的前提后，家人们脸上纷纷浮现「为什么？」的神情。
「其实──」
二十分钟后，听完整事件始末的家人们变得前所未有地沉默。有些人一脸错愕，有些人陷入沉思。大家的反应都不太一样，总之，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想必脑中一片混乱吧。就连我原本以为会马上丢出一堆问题的尼可拉二哥，都只是按着额头默默思考。或许是面对完全超乎想像的事态，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吧。
在我开头说出「老师是魔法师」时，立刻有几名家人试图以「等等」打岔，但都被我用「之后再说！」驳回。让喊出「等等」的人再「等等」，然后一口气说明到最后。因为我判断要是中途一一回答问题，可能永远无法说完整件事。
我轻轻举起手，以「有谁有问题吗？」的眼神环视餐桌。左看右看片刻后，一名家人战战兢兢举起手。
我随即指名「七哥，请说」，结果对方立刻纠正：「我是八男。」我不是故意，而是真的搞错了。原本以为他们是按照长幼顺序坐的。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耕作呢？」
这是个相当正面积极，冷静又实际的提问。担任回答者的老师以「现在就可以」简短回应。手足们个个瞪圆双眼，惊喜又好奇地望向彼此。
「请问，东边聚落的情况还好吗？」听到妈妈担心地这么问，一旁的吉娜大姊不禁叹气轻喃：「妈，你人也太好了吧。」
（其实我也有点在意呢。）
先前以尖锐的言词那样谴责聚落长老，其实在我心里留下一些疙瘩。虽然说了「之后请你们自己努力」这种话，但事情也有可能已经落到无法挽救的地步。
（结果如何呢……？）
我侧目窥探老师的反应，他双手抱胸望向妈妈答道：
「认真照料作物的话，应该不至于饿肚子。」
听到老师的回答，妈妈微笑说声：「这样呀。」我悄悄松了一口气时，刚好跟老师对上视线。紫色眸子一瞬间变得有些柔和，彷佛已经看穿我内心的想法。
「我……我并不是在担心他们……毕竟他们先前的态度蛮不讲理……！」
我咕哝着替自己辩解，但没有太大意义。被倍感兴趣的老师盯着看，热度一下往脸部集中的我只能认输。我在内心「咕呜呜」地不甘呻吟。
（什么啦什么啦！为什么摆出那种「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我匆匆移开视线时，一只美丽的手在眼前优雅举起。我有些自暴自弃地指名「爸爸，请说！」而后浮现「嗯？爸爸？」的疑惑，我不禁再次望向他。那个举手的动作，优雅到不像平常的他。
爸爸直挺挺坐在桌前，带着澄澈的眼神开口：
「我之前就很想请教了，那个……我想趁这个机会问问……你……你们俩的关系是……？」
「…………」
所有家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跟老师身上。「这么突然……」我整个人僵住，老师则是一如往常的表情。
（现──现在不是吓傻的时候！）
终于能好好向他们介绍老师了。我下定决心面对自己。终于能澄清各式各样的误会……不对，应该说能从烦恼中解放了。
我鼓起干劲，双手撑在桌上，不断提醒自己「冷静点」。接着环顾周遭，家人们这回全都静静洗耳恭听。
「我们已经不是雇佣关系了。老师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因为太难为情，我无法望向坐在一旁的老师，但能感受到他温柔吐出一口气。
「所以，还请各位──」
「看吧～我就说，绝对是这么一回事。」
还来不及说出「多多指教」几个字，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我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一脸得意的双胞胎姊姊洁娜和爱丽丝。当我感到不解时，以「可是！」开口的爸爸差点又要从椅子上起身，结果被坐在两侧的妈妈和大哥拦阻：「你的脚还没有好啊！」
「像大哥还有二哥啊～」洁娜四姊毫无忌讳地指着这两人继续往下说。
「一开始都擅自断定老师的身分，才让璐希尔无法开口啊。」
爱丽丝五姊看向洁娜四姊附和：「就是啊～」
「嗓门啦。嗓门超大的。」
被毫不留情的双胞胎姊妹轮流攻讦，两位哥哥「咕」闭上了嘴。然而「神经有够粗」、「都几岁了」之类的追击没有因此停下。
（原来如此。已经被姊姊们识破了吗？）
我原本已经做好接受反对或批评的觉悟，但这样的声音完全没有出现。我放心吐出一口气后，爸爸再次举起手「请……请问……」这次表情看来相当尴尬的他，没等我指名便开口问道：
「你们俩……相差……几岁呢？」
（……确实会想知道呢。）
我转而向老师求助，后者沉默地歪过头。伤脑筋，我们没有准备这题的答案呢。老师似乎对自己的年龄没有半点兴趣，因此无法断定正确的岁数。之前我曾试着询问老师生日是什么时候，结果发现连本人也不清楚这一点。他只给了「我在春天出生」这种笼统的答案。得到老师允诺后，我决定之后在我生日当天一并为他庆祝。
看到我们没能马上回答，手足们纷纷露出「怎么了吗？」的表情。
「那个……老师，您不确定正确的数字对吧？」
老师沉默点头。几个带着责难语气的「啥？」传来，是三胞胎哥哥和排行其上的兄姊们。他们明显露出「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提问的爸爸也说不出半句话。
「因为魔法师很长寿啊……要去记年龄很辛苦吧，老师？」
我以「对吧！」再次向静静坐在隔壁的当事人确认。老师终于给了「没错」的简短回应。
「咦？请等一下，您没有户籍……之类的资料吗？」
大哥抛出意外尖锐的问题。关于这点，其实我也大致请教过老师，所以还是由他来说明会比较好。我以「能麻烦您说明吗？」的眼神望向老师，他轻轻点头。
「我有报户口。但所谓的户籍制度，是在我出生之后才制订的，因此上头只记载了『判断我确实存活』的最早日期。」
「…………」
坐在桌前的家人们全都僵住了。
「我原本就对自己的年龄没太大兴趣。年幼时曾经历过历法改革，我因此更懒得去记自己的岁数。因为不是目前所使用的历法，你们或许不知道吧。在我的印象中，户籍制度是最近才有的东西。在那之后出生的人，应该都有留下正确纪录。」
「您……您说的最近，指的是什么时候呢？」
「约莫一百年前。」
除了提问的吉娜大姊外，所有人都皱起脸来。面对和自己的认知差距甚大的时间概念，大家恐怕都很困惑吧。
初次听闻时我也相当惊讶。而且就算出生年月日的纪录确实保留下来，魔法师也跟我们不同，不会拘泥于年龄。艾达先生目前还会确实记住自己的岁数，但随着年纪慢慢增长，某天或许也会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至于我的寿命，说是各位的五、六倍也不为过。」
「嘶────」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气。
片刻沉默后，两只手缓缓举起。是二哥跟九哥。同时举手的两人面面相觑。
「你说吧，二哥。我们想问的事大概一样。」
「……那……那么……」
二哥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正襟危坐地开口：
「请……请问这样……有……有办法结婚吗……？」
（不愧是二哥，竟然察觉到这一点。）
我不禁对二哥抱有几分敬意。听到这里，他联想到这个问题了吧。我们一般人和魔法师的认知习惯间存在着鸿沟。当然，这个问题也打算交给老师回答。不知为何，我紧张得口干舌燥。
「就种族而言，长寿的魔法师跟你们度过人生的方式并不同。尽管住在一个世界，我们仍在不同文化下成长至今。因此目前没有明文法律能跨越这样的隔阂，让彼此签订婚约。过去，我曾听说过有人订下类似的协议，但毕竟想缔结婚约的例子少之又少。最后整件事尚未定案便不了了之。」
奥尼巴斯家的成员们开始以手扶额。我非常能了解他们的心情。单纯只是跟老师一起生活的话，就没有任何绑手绑脚的问题存在。然而，要是认真研究起这类申请手续的问题，就会发现眼前有着高墙和鸿沟。
「就现状来看，一起生活的魔法师和一般人类也非常少。适用于你们的制度，对魔法师来说有太多不便之处。反之亦然。」
「…………」
「老……老师，您有居住证明对吧？科特杜的！」
老师看似不感兴趣地点点头。之前我前往公所申请变更住址时，那里的职员曾以「偷偷跟你说喔」告诉我一件事。镇上的居民希望老师能一直留在科特杜，因此老师的资料都是由公所负责人代代加以管理。不然偶有新进职员加入公所时，可能会怀疑「这个人怎么活了这么久啊」。对方的说明让我恍然大悟。
基于这样的理由，要是我想跟老师公证结婚，恐怕就得跑遍这类公家机关询问。老实说，老师跟我都觉得维持现状也不错，因此没有太努力去跑这些流程。毕竟我们目前的生活十分顺遂，并没有到无论如何，再怎么样都要在「结婚证书」上签名的程度。
「要是家人增加了，我们到时候会再好好考虑……」
看到我和老师不为所动，手足们也慢慢冷静下来。大家的适应力都很强，让我感激不已。
「如……如果你们想这么做的话，那就……？」
尽管以问句结尾，但爸爸似乎大致理解了。总之，该说明的事都说明完了吧──在我放松绷紧的双肩时，老师放下原本翘着的二郎腿，端正自己的坐姿。
（老师？）
「……被胡作非为的魔法师影响生计，接着又要把令嫒托付给身为异种的我，想必让你相当担心吧。然而汗颜的是，我已经无法把种族差异造成的冲突，以及想和她相守的想法放上天秤衡量。不过我能和你约定一件事。我绝不会束缚璐希尔或剥夺她的自由。」
那双紫色眸子望向我，对我投以温暖柔和的视线。
「面对寿命无穷止尽的我，璐希尔仍愿意耗费她贵重的人生相伴。我认为她是非常值得敬爱的存在。」
（老……老师……）
感动盈满了我的胸口。我说不出半句话。值得敬爱的是你才对啊。
（我并不是那么伟大的人……）
我所能做的只有摇摇头。
「呜！」
突然有个奇妙的呻吟传入耳里。我转头望向一旁，发现大哥按着自己的双眼，坐在他身旁的爸爸脸也皱成一团。他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心境呢？
「好…………好揪心啊…………」
不知道谁这么轻喃后，坐在桌前的家人们像是被触发那样，以苦涩的模样你一言我一句说着「也太感人了吧」，「竟然有这种事啊……」。
「你们俩……要幸福喔……」
听到家人们带着浓厚鼻音的祝福，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害羞。
「谢……谢谢大家……」
我以手按着脸颊安分坐下，等待室内的热度消散。
＊
──咚咚咚。
这晚，菲力斯所在的客房大门被人轻声敲响。原本已经躺下的他缓缓起身，朝房门走近。方才璐希尔已经和他做过就寝前的道别，应该不会再折返。这样的话──菲力斯一边猜想访客的身分，一边静静打开房门。
「不……不好意思。」
璐希尔的妹妹紧皱眉头站在门外。这是托尔忒第一次主动向菲力斯搭话。跟璐希尔睡一间房的她，现在身着睡衣，所以或许是偷偷溜出来的。菲力斯以「有什么事？」简短询问。
「…………」
虽然看起来有话想说，但托尔忒只是「唔……」沉着一张脸，迟迟没有开口。璐希尔曾说过，最希望她回老家一趟的或许就是这个妹妹。但她仍迟迟不明白其中的理由。
「托尔忒从以前就是个无法坦率说出真心话的孩子……」
璐希尔担心的神情从菲力斯脑中闪过。他默默等待托尔忒开口。片刻后，托尔忒终于「嘿！」的一声鼓舞自己，朝菲力斯走近一步。
「那个，关于璐希尔……！」
＊
隔天早上，我、托尔忒和老师一起来到饭厅。托尔忒原本习惯在更晚的时间吃早餐，但今天似乎是为了配合我们特地早起。一直很害怕老师的她，鲜少主动靠近老师，但或许是在昨天改观了吧。现在的托尔忒默默跟在老师身后，窥探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是紧紧跟在母鸡身后的小鸡那样。
这天的早餐是蒸马铃薯和加了水波蛋的汤品。看到盘子上的佐料，托尔忒忍不住大喊：
「是奶油！还有黑胡椒！怎么了啊！虽说田地已经恢复原状，但现在还没种出半点东西耶！」
从这句话可以判断，对现在的奥尼巴斯家来说，奶油跟黑胡椒算是奢侈品。我心痛到用力压下自己的嘴角。
负责管理粮食库存的吉娜大姊草草回应：「给我安静吃！」一副「别当着客人的面说这种话！」的表情。
「来。老师，请用。」
吉娜大姊露出带着魄力的笑容，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在老师盘子里放上巨大的马铃薯。一旁的托尔忒见状，开口轻叹：「啊！好好喔……」
大姊没好气地表示「我也会给你大块的啦」，结果托尔忒以「来，请用」将奶油块放到老师的盘子里。看来她似乎只是想替老师盛饭。接着又以「这是您的汤，黑胡椒请尽管加喔」勤劳地将汤碗和胡椒瓶递给老师。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老师，以及看起来似乎很开心的妹妹。这温暖人心的光景，让我不禁嘴角上扬。
随后，我们三人默默共进早餐。不对，安静的只有老师，一旁的我和托尔忒不断以「奶油真美味」、「今天的面包有点焦呢」闲聊，这顿早餐比往常更来得热闹。
「我想喝牛奶。两位要来一点吗？」
「要～」
老师也点头回以肯定。我为了拿三人份的牛奶起身。将白色液体注入玻璃杯中时，我以「我们差不多打算回去了」向吉娜大姊开口。大姊转身吃惊地回应：「哎呀，这样吗？」托尔忒「嗯唉？」的怪声，以及汤匙掉落的清脆声响从餐桌的方向传来。
「爸爸的脚感觉慢慢在康复，田地也恢复正常了。大家也不用继续勉强做家庭代工了吧？」
「老家的扩建怎么办啊！你可是『小孩房间组』里负责打磨木材的耶！」
我被突如其来的宏亮嗓音吓了一跳。出现在饭厅的人，是今天也穿着超紧绷衬衫的诺维大哥。
「我也还有很多事要向老师学习耶！」
从猩猩般壮硕身躯后现身的，是眼镜反射出犀利光芒的尼可拉二哥。
看到这两人充满存在感的登场，我「呜哇……」皱起眉头。吉娜大姊也低声咕哝：「一大早的吵死了。」
「就算我回去了，扩建工程也不会有问题呀。至于学习……老……老师，您怎么看？您有什么想传授给他的吗……？」
在餐桌前默默吃面包的老师转过头来。我指着尼可拉二哥表示「他」。老师咀嚼着面包摇摇头。无论谁来看，都是「没有」的意思。
「啥！」
尼可拉二哥大受打击而无法站稳脚步。
「怎么会，我都还没……！」
老师以「你……」开口。看来他已经将嘴里的面包吞下了。
「已经具备足够派上用场的知识，日后靠自己累积经验即可。我觉得你的学习成果很优秀。」
语毕，老师再次将撕成小块的面包放进口中。
「…………」
「尼可拉～老师都这么说了，以后全靠你啦。」
「……快住手，大猩猩。」
「你说啥～」诺维大哥企图抓住尼可拉二哥时，一旁的吉娜大姊出声喝止：「还不住手！」被我归类在年长组的三名兄姊，他们的感情好到连弟妹都有些难以介入的程度。
（变成大人后，这种令人羡慕的感觉，跟孩提时代又有些不同呢。）
我看着三人的交流，将装满牛奶的玻璃杯放在餐桌上。
「请用。」
「……」
老师点点头。我判断这是「谢谢」的意思，也轻轻鞠躬回应。
「托尔忒，这杯是你……」
将牛奶递给妹妹时，我不解地眨了眨眼。
（表……表情好凝重……！）
托尔忒狠狠咬牙，眉头也皱在一起，
「你怎么了！肚子痛吗？」
匆匆将牛奶搁在桌上，准备伸手拍托尔忒的背时，她勉强挤出「不是……」两个字，然后突然紧紧揪住我的手臂。
我「噫！」慌了手脚。托尔忒以皱成一团的表情开口：
「你还不可以回去……！」
妹妹趴倒在桌上。我、大姊和老师在一旁看着她。
「真受不了耶！你竟然还没说出口？」
被吉娜大姊这么斥责的托尔忒，轻声辩解着：「因为……因为……」照这个情况看来，应该是我先前不管怎么询问，她都不愿意说的那件事吧。
（还以为她一直到最后都不会说了呢。）
这种情况其实时常发生。我很清楚托尔忒的个性。就算想问出个所以然，只要她本人还没下定决心开口，就绝对不会说。所以我也没有硬逼她说出来。
「…………」
托尔忒以指甲抵着桌面，看起来内心正在天人交战。我跟大姊静静看着这样的她。
尽管能轻易做出「做这个，做那个」的任性要求，或是「璐希尔，你有时会少一根筋，所以要多注意喔！」这种狂妄发言，但托尔忒总是很难将真正的想法说出口。身为十七名手足中的么女，她至今恐怕一直过着默默忍耐的人生。或许是因为这样，不知不觉中，她变得很不擅长坦白跟自己有关的重大事情。
（她这次打算说了吗……）
众人耐心静待片刻后，再也受不了的吉娜大姊暴躁开口：
「是你说要自己告诉璐希尔我们才没说出来的！再不赶快说人家要离开了！不然我来说吧！」
吉娜大姊像是在规劝孩子那样催促托尔忒。
「我……我会说啦！」托尔忒猛地抬起头，然后不知为何以泫然欲泣的表情望向老师。老师也不知为何沉默点点头。
（什么？怎么一回事？）
「璐希尔！那个啊！」
还来不及提问，托尔忒就一把揪住我的衣服。
「我……我……我要结婚了……！」
（啥………………？）
吉娜大姊望向天花板叹道：「终于说了。」老师则静静地啜饮牛奶。而我──
「咦咦咦咦咦！」
发出了响彻饭厅的惊叫声。
（如果直接这么告诉我，我绝对会飞奔回家的啊。）
「我说你。」
（没想到她竟然以为要是不在信里写「家人现在很困苦！」我就不会回来了吗……！）
「我说你……璐希尔。」
耳畔传来「璐希尔」的轻唤，我不禁发出奇怪的呼吸声。猛地回头后看见微微蹙眉的老师。
「是……是！什么事？」
「往那边走的话又会抵达瀑布了。方向正确吗？」
「…………」
老师指示的地方，确实是我们前几天一股脑儿前进后发现「多尔德瀑布」看板的方向。我随即转换方向。
我们现在正在前往隔壁聚落的路上。我打算去通知尤葛歉收问题已经解决一事。然而因脑中满是托尔忒抛下的震撼弹，我差点又重蹈覆辙。
「非常抱歉。往这边才对。」
老师的视线让我如坐针毡。他想必已经看穿我心不在焉的事实，但我真的没办法不去想。我非常宝贝的，唯一的妹妹要结婚了。对于只有兄姊的我来说，托尔忒是相当特别的存在。听闻这样的妹妹要结婚，我当然很开心，也会恭喜她。在此同时，我也有种「托尔忒要离开家了」的强烈落寞感。我们平常明明也相隔两地啊。
「唉……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自觉将满溢的思绪脱口而出。上方传来沙沙声响。我抬头一看，是老师将下垂的树枝往上拨开。要是我就这样前进，八成会撞上树枝吧。
听到老师以「你先请」催促，我弯下身子从树枝下方钻过。
（我完全没在看前面……）
「周末不就能见到面了吗？」
放下树枝的老师这么回应我方才的轻喃。我垂下眼帘以「是」附和，总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我希望你也能见柯兰一面！好吗？拜托你！」
我当然也很想见见对方。不过这样一来，回家的日期又得延后了。先前都已经跟老师说「我们差不多该回家了」，这样的发展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老师在这里长时间穿着鞋袜，也无法享用加入大量香料的餐点，想必各方面都过得有些委屈。尽管如此，听到我询问能不能见托尔忒的未婚夫一面，他仍以「你应该要这么做」从后方推我一把。
（话说回来……）
之前托尔忒下定决心将这件事说出口时，为什么会先看老师一眼呢？而老师也点头回应。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两人应该没有熟稔到能够不透过言语沟通啊。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或许又发生过什么事了……）
显然不爱说话的老师，以及极度不爱说话的妹妹。要是这两人联手，感觉连不是秘密的事都会变成秘密。不安感持续萦绕在我的胸口。
「老师，请问……托尔忒有没有给您添什么麻烦……？」
「……」
老师转过头停下脚步。不知为何，他的双眼看起来比平常更深邃，让我有些心跳加速。
「……有些事情，连魔法也无法解决。」
「咦？」
语毕，老师再次踏出步伐。
（但……但是，老师应该从以前就是这种态度了吧……？）
抛下意味深远的这句话后，老师便迳自往前。脑中变得更混乱的我，只能默默跟上他的脚步。
走出森林后，这次终于来到我预期中的那条路。尤葛的聚落就在前方不远处。一间间房舍矗立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看到路旁一整片光秃秃的田野，我不禁感到心痛。
（我记得尤葛的家在……嗯？）
环顾周遭后，我发现有个人坐在田野小径上。
「尤葛～」
我朝那个熟悉的身影呼唤，结果对方起身，挥手朝这里跑过来。看来他果然是尤葛。
跑到我们身边后，气喘吁吁的他吃惊地瞪圆双眼询问：「怎么了？」
「那……那个啊！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们去过东边聚落了吗！」
看到我用力点头，尤葛的双眼闪耀期待。
「老师他！已经解决所有问题了！现在田地跟森林都不要紧了！」
我宣布这个引以为傲的结果。尤葛微微张开嘴，说不出半句话的他，只是以一脸「真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望向老师。眼角开始泛着泪光。
「～～真是太感谢了！我今天早上刚好闻到泥土的气味，还纳闷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吗，太好了……！」
（所以他才会坐在田里啊。）
看到尤葛再三道谢，我的眼眶也跟着温热起来。
（讨……讨厌啦！连我都要哭出来了！）
我连忙转身背对两人，结果有人从后方轻轻摸我的头。这个触感……是老师。
「……」
老师沉默地用掌心温柔抚摸我的头，这让我更想哭了。我捂着嘴，紧闭双眼忍耐半晌。然而愈是忍耐，情绪便愈是激动。
「噫呜！」
我发出因为勉强压抑而变得诡异的哽咽声。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发出那种声音。觉得被听到很难为情的我忍不住垂下头，结果老师一把揽住我的头，让我的额头靠上他的身体。老师的温暖传递了过来。
「你……」
老师轻声开口。
「…………」
──但我没听见接下来的发言。
（又……又是话说到一半打住的模式……？）
我用力抬起头，跟看上去有些困扰的老师四目相接。直接对上那关爱的眼神，我的脸瞬间「砰！」的一声涨红。匆匆移开视线后，尤葛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
已经不再流泪的他，以五味杂陈的表情看着我们。
「不，因为我已经没有资格这么做了，所以没关系……没关系的……」
「什么？」
「没什么……」
直到方才都还欣喜不已的他，现在看起来有几分阴郁。
「你怎么了？有哪里痛吗？」
「没事。你要幸福喔。」
突然收到祝福，我愣愣地眨了几下眼，但尤葛只是弯眉笑着。已经看不出过去那个笑得灿烂无比的少年的影子了。
＊
「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耶。真无趣。住在这种地方的话，那些人一定也都是无趣的人吧。」
「好啦好啦，别这么说啦。难得来这一趟啊。」
「也是。希望对方是个有意思的女孩啦。」
补上一句「虽然我不期待就是了」，高调奢华的一行人走下火车。带着泥土气味的城镇。要是风一吹，说不定整个城镇都会像沙做的城堡那样消散呢──一行人这么讪笑道。
「托尔忒，你怎么又……」
得知托尔忒要结婚的两天后，我跟她在走廊起了小争执。闻声的家人们纷纷好奇地从房间探出头来。
「不……不是的！我没有瞒着你！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啊！你看这封信！」
我盯着托尔忒激动递过来的那封信，是她的未婚夫柯兰寄来的。
「事出突然，真的很抱歉。来自古鲁瓦兹的大伯母目前暂住在我家。周末你跟令姊一起造访寒舍时，介意让大伯母也参与这次的聚会吗？」
我出声读完这封信的内容，一旁的托尔忒点头如捣蒜。
「怎么办啊，璐希尔！」
「就算你问怎么办……总不能回『我会介意』吧……？」
事情突然发展成必须和对方亲戚见面的状况。虽然感觉得出来，这对托尔忒的未婚夫来说也是出乎意料的事，但突然捎来这种联络，我们也很困扰呢。毕竟后天就是周末了。
「古鲁瓦兹耶！我该穿什么去才好？」
听到这个城镇的名字，我连忙封印脑中不愉快的回忆。总之，至少得让托尔忒好好打扮一下才行。我对探头观察情况的姊姊们投以犀利视线。
「打扰啦～」
「呀啊啊！出现了！」
我闯进姊姊们的房间里。尽管传来尖叫声，我仍迳自打开衣柜。
「嗯～～也让我看一下这边的衣橱喔～」
如此说道的我从抽屉里翻出一对漂亮的手套，于是呼叫托尔忒过来试戴。
「刚刚好。」
「很好，手套OK。」
我们就这样大剌剌地物色姊姊的衣物。只有这次顾不得她们抱怨。毕竟是紧急状况呢。
我瞪圆双眼询问「你没半件可以穿去的衣服？」结果得到「你觉得我们家最近有余力准备这个吗？」的答案。无话可说的我，决定搜刮这整个家。这个突然开始的「托尔忒换装计画」，几乎让家里天翻地覆。在家的姊姊、不在家的姊姊。我简短的以「打扰了」打过招呼后，便翻遍她们的衣柜和衣橱，寻觅适合托尔忒的衣物。
「啊，这件连身裙好可爱。」
托尔忒在结婚后离家的二姊衣柜里发现一件连身裙。白底加上小黑点，腰间则是蝴蝶结细腰带的设计。虽然是旧衣服，但看起来还很干净漂亮，也跟最近流行的设计有点像。就决定是这件了。
「就穿这件吧。另外，你试穿过刚才爱丽丝五姊的那双鞋了吗？」
「大小刚刚好。」
「很好。」
接下来是包包，希望能找到理想的。我跟托尔忒走向目前不在家的六姊的房间。
「那两个孩子还真是手下不留情耶……」
「不过，我们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呢……」
姊姊们从我们经过的房间里头走出来。她们轻声的对话，最终并没有传入我和托尔忒耳中。
可爱的连身裙，漂亮的手套，鞋跟偏高的跟靴。再刻意，刻意把盘在后脑杓的头发稍微拉松，营造自然放松的氛围。看着有如装饰蛋糕那般耗费神经打造出来的成果，我满足地点点头。
「好可爱喔！」
托尔忒心情大好地对着镜子，从各个角度欣赏自己。很可爱。我也这么觉得。正式，却又不会过于高调。我一只手握着梳子，「呼～」地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很好、很好。）
领着托尔忒来到引颈期盼的家人面前，他们纷纷发出「喔喔～」的欢呼。就连审美眼光很高的两位双胞胎姊姊都给予了「不错嘛」的评价，我应该能把这视为她们最高等级的称赞吧。
「啊～太好了。」松了一口气的我这么说着坐下。结果被托尔忒怒斥：「璐希尔，你也赶快准备！来接我们的人马上要到了！」
「真的耶。璐希尔，快去准备！让人家等可不好。」
连一旁的姊姊都出声督促。尽管对她们蛮不讲理的态度有些意见，我还是默默起身。为什么最拼命的我得受到这样的对待啊。
听着妹妹「快点！」的催促声，我以「是是是」回应，同时返回自己的房间。身后的家人们围绕托尔忒，说着：「太好了呢。」
（一时还以为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朝满脸笑容的托尔忒一瞥后，我奔跑着回房。
「很可爱嘛。」
「嘿嘿。谢谢。」
那张一如往常的脸蛋，让人察觉不到半点异样。此刻包含我在内，无人知晓能够像呼吸那样自然隐藏真正想法的她，其实背负着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一颗未爆弹。
（插图009）
我匆匆换上还算正式的服装，将仪容打扮整顿到不失礼数的程度。再匆匆赶往托尔忒身边时，外头传来车辆引擎声。
「好厉害……是汽车啊。」
在我因为交通工具不是马车而感到吃惊时，望向远方的托尔忒也轻喃：「很厉害对吧……」原来如此，对方的身家水准跟我们不太一样呢。不对，跟其他人家比也是。毕竟要说这里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就属马车了。
我跟着托尔忒踏出门。曾经在大城市中见识过的，看起来坚固又帅气的汽车停在我们家外头。
（好……好厉害！布拉梅尔竟然有这种有钱人家吗！）
驾驶座的车门敞开，一名看似管家的人走下车。我也好久没看到做这种打扮的人了呢。毕竟我过去也算是同行，在这方面的眼光还算老道。
管家走到汽车后座，伸手打开车门。他的动作相当俐落，没有半点多余动作。
（嗯哼～看起来是水准挺高的人家呢。）
只要看雇用的人，大概就能掌握那个家的感觉。因为我对托尔忒未婚夫的出身背景一无所知，要陪她一同前往拜访的话，可得看个清楚才行。
「托尔忒！让你久等了！」
「柯兰。我没有等多久啦。谢谢你来接我们。」
传说中超级喜欢托尔忒的未婚夫，是顶着一头卷发的可爱男孩。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时散发出来的青涩气息十分炫目。
「好厉害，你今天看起来特别可爱呢！」
「是璐希……姊姊帮我打扮的。」
罕见地被托尔忒以姊姊称呼，让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不过柯兰随即睁着闪亮亮的双眼望向我：「是我还不曾见过面的姊姊吗！」因此我也以比平常高一阶的嗓音微笑回应：「你好，初次见面。」
「我是在您离开老家之后才搬到这里的。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柯兰似乎不是布拉梅尔土生土长的人。这样的话，我就能理解了。要是布拉梅尔住着这么上流的人家，我不可能不知道。
「今天就麻烦你了。」
「麻烦两位的是我！不好意思，突然说亲戚要参加聚会。大伯母原本预定在昨天返家，但她说无论如何都想见托尔忒一面，所以……」
「哎呀……那我一同出席没关系吗？」
「当然了！我的双亲也很想见见您呢！因为是托尔忒最喜欢的姊姊啊。」
柯兰的笑容几乎在发光。我用直觉判断「他是个好孩子」。那眼神透彻又纯净，方才的发言听起来也完全不像场面话，可以明白他是打从心里感到「非常开心」。看着这般坦率过头的柯兰，反倒让我有些担心起来。
待柯兰问候过其他家人，我们坐上车出发。
「那么老师，我出发了。」
老师摸摸我的头取代「路上小心」。
在大家面前被这么做让我有些难为情地垂下头，于是匆匆跟着托尔忒钻进车里。我望向窗外，家人们并排站着目送我们启程。看到老师的身影也在其中，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如同我信中所写的，大伯母平常住在古鲁瓦兹，其实我也只有在小时候见过她一面而已。听说我要结婚了，她特地过来祝贺。」
「哎呀，你的大伯母很贴心呢。」
坐在前座的柯兰一路上为我不断说明。听到托尔忒提及「姊姊，你以前也待过古鲁瓦兹吧？」柯兰相当感兴趣地询问：「请问您那时住在哪一带呢？」然而，这是一段我不愿意再回顾的过往。
我的前职场是城里声名显赫的人家。柯兰说不定也听说过我前雇主的名字，要是他和那个家的人相识，就更尴尬了。关于自己离开古鲁瓦兹的理由，我告诉托尔忒的内容也很避重就轻。为了不让自己不名誉的过去曝光，我以「这个嘛～」含糊带过。尽管内心慌张得要命，仍试图不着边际地换了个话题。
几十分钟的车程后，我们抵达了柯兰家。不是普通的房舍，而是豪宅。从布拉梅尔车站来看，跟我老家位于反方向的这栋房子，外观看起来明显比周边的建筑物来得豪华许多，同时也相当抢眼。除此之外，庭园里还停了好几辆高级汽车。我几乎吓傻了。
被迎入豪宅内部后，我们走在极其豪华的走廊上。
「到了下午茶时间，我再让人带你们到客厅。大伯母那边也会这样传达。」
我们被领着进入富丽堂皇到连踩上地毯都需要一些勇气的会客室，双眼呆滞地照着柯兰的话，默默在沙发上坐下。这里的生活水准跟我的老家实在相差太大，让我不禁担心托尔忒是否能在这种地方好好过日子。若是职场，还能从自己的经验想像，但这里是她未来的婆家。
「璐希尔，你吓到了对吧？」
柯兰表示要去跟双亲报告我们抵达一事后，便离开了客房。看到我一脸茫然，托尔忒带着苦笑压低音量询问。
「爸爸跟妈妈也露出了跟你同样的表情喔。第一次来拜访时，我也整个人陷入混乱，连茶水跟点心都吃不出味道呢。」
原来如此。明白大家反应都跟自己一样后，我捧起招待的红茶喝了一口。
「你不要紧吗，托尔忒？结婚之后，你就要在这个家生活了喔？」
托尔忒笑着回应：
「嗯。因为柯兰很喜欢我，公公婆婆也很疼爱我呢。」
「柯兰看起来确实非常喜欢你没错啦……」
「对吧？」托尔忒又笑了。然而她的笑容总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正打算以「喂……」追问时，柯兰带着他的双亲再次来到客房。我将原本想说的话吞回肚里，慌慌张张起身。
「您好！我是托尔忒的姊姊璐希尔。今天承蒙……」
我道出在脑中准备好的台词。柯兰的父母看起来都很亲切。虽然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面，希望他们能温柔守护托尔忒。
「托尔忒真的是个好孩子呢。她愿意当柯兰的新娘子，我们就放心了。」
看着他们对托尔忒赞不绝口，我只能祈祷这些都是真心话。
「哎呀，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知会大伯母一声，请两位移驾客厅吧。」
众人和乐融融地闲聊片刻后，终于到了托尔忒第一次和柯兰的大伯母见面的时间。我望向一旁，发现前一刻还笑容可掬的托尔忒，现在表情变得僵硬无比。
（现在是我长年累积的帮佣经验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接待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时，只要把这个当成是工作，难度就会一下子降低许多。没错，现在要会面的对象，是来自大都会的贵妇人。早已在这种人身边工作好几年的我，大致能明白他们的行动倾向和因应对策。
「我们走吧，托尔忒。」
「你为什么能这样抬头挺胸啊……」
我试着鼓舞以一脸「真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按着胃部的妹妹，跟着柯兰走出房间。
来到客厅后，眼前是一片身分地位较高人物的家中常见的光景。有精致裱框的动人画作和华美而巨大的花瓶。画框的沟槽很容易累积灰尘呢──我有种莫名怀念的感觉。
「大伯母，这边请。」
听到柯兰父亲的声音，我和托尔忒跟着挺直背脊。踩着喀喀作响的鞋子朝这里走来的是──
（喔……喔喔喔喔……！）
柔软毛皮的长版上衣。底下是采用光滑锻面布料，样式走休闲风，颜色则是高调紫红色的小礼服。我一瞬间判断这名妇人有追求时髦的喜好，而且还是会精准掌握大都市流行趋势的类型。甚至有可能是主导流行的人物。
（哎呀，有五个人？）
极具魄力的大伯母身后还有四名精心打扮的妇人。大概是「大伯母们」的「们」吧。之后会介绍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吗？
朝我们一瞥后，大伯母露出微笑。
「初次见面，我是柯兰的大伯母玛莉娜•弗雷格。」
「我是托尔忒•奥尼巴斯！今天很荣幸能见到您。」
「你就是托尔忒小姐呀。」
迅速将托尔忒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大伯母以「我也是」回应。她这样的举动，让我回想起在古鲁瓦兹的某尼杰尔宅邸里举办的派对。我的脑中浮现「这是……」的揣测。
（她……她在检视托尔忒呢。）
这是上流人士独有的视线运作方式。他们能在一瞬间发现对方最美之处，同时看穿不足之处。
『您看看刚才那位夫人。尽管打扮符合时下流行，笑起来却很不入流呢。』
这是我在「轻松的派对」中见识过好几次的技术。那时我为他们的观察力感到恐惧，时常跟其他帮佣在背地里交流「好可怕」的感想。当时十来岁的我，觉得身分地位较高的人也真不简单。
今天并不只是「和亲戚见面」而已吗？要是没通过这位大伯母的审核，托尔忒是不是就不能结婚了呢？
大伯母的眼神，认真到让我不得不这么想。至于她身后的其他人，看起来也不像是普通的叔伯阿姨之辈。
倘若真是如此，除了托尔忒本人，她身边的人也得绷紧神经。因为这些人除了本人以外，也会一并审视跟她相关的人。要举例的话，就像现在的我。
（糟了。）
我抢在妇人身边的亲戚开始自我介绍前鞠躬开口。
「我是托尔忒的姊姊璐希尔。请各位多多指教。」
「您好。」大伯母以平静表情朝我瞥了一眼。早知道就该更用心打扮才是。尽管有些后悔，但事到如今也只能靠个性来争取好感了。我露出不服输的微笑。
在我之后，大伯母身后的四位亲戚也简单打过招呼。一如所想，他们是跟大伯母血缘较近的亲戚。虽然跟柯兰的亲属关系比较远，但似乎本着「想做为日后的参考」的要求一同出席。我不明白这次的见面能当成什么参考。
帮佣送上茶水和点心后，快乐的下午茶时间正式开始。然而实际上觉得开心的人只有大伯母和她身边的亲戚。托尔忒就不用说了，连柯兰和他的父母都紧张得表情僵硬。
（咦……柯兰的父亲是怎么了呢？对方是大伯母吧？而且还是感情好到直接来家里祝贺自己儿子结婚的亲戚。）
柯兰父母如坐针毡的模样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难道不只是柯兰，就连他的父母，其实都跟弗雷格夫人不算亲近吗？这样的话，这位大伯母今天究竟是为何来访？要说是「来评定宝贝侄子的结婚对象」，感觉好像也不太对。
不过说来说去，这都是别人家的事。我只要专注在让这场见面会顺利落幕，使对方留下正面印象再离开就好。
（交给我吧，托尔忒。）
「我听说您是特地从古鲁瓦兹来访。您这身服装打扮真的十分迷人呢。」
「谢谢。这是我前几天跟一流的服装设计师订做的。」
「是欧帕尔•耶纳吗？」
论目前流行爱好者之间最受欢迎的设计师，非欧帕尔莫属了。听我道出这个名字，弗雷格夫人露出「哎呀」的表情。
「您知道这位设计师呀？我原本以为这一带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呢。」
鲜少举办派对的这一带，确实不太会有委托服装设计师的需求。不过她说话还真直接呢。其他亲戚也因为弗雷夫人的这句发言，露出些许讪笑。
（刚……刚才那句话感觉好像不太好？）
我苦笑着以「因为他很有名」回应后，坐在一旁的托尔忒探出上半身说道：
「家姊过去有一段时间住在古鲁瓦兹喔！」
（托……托尔忒……！）
托尔忒很努力。尽管给人的感觉还是很僵硬，但她试图加入对话的勇气，仍让我在内心为她献上掌声。同时也不禁谴责忘记交代托尔忒不要提及这个话题的自己。
「您在古鲁瓦兹从事什么工作？」
（理所当然会这么问呢……）
面对夫人像是在试探的犀利视线，我老实以「我在雇主家中帮忙家事」回答。在这种事上说谎没有意义，要含糊带过又会显得不自然。顺带一提，听到这种答案，会以「这样啊」的平淡态度应对的，是能够将「女佣」单纯视为一种职业看待的人。然而这种人相当罕见。大部分的反应都是……
夫人眼中的好奇心转瞬间消失。我不禁在内心扶额哀号：「果然啊。」
「意思是你以前是帮佣？」
她的语气让我有些在意。久违的被人瞧不起的感觉。因为最近都被老师以细心有礼的态度对待，我想起还在古鲁瓦兹时的女佣生活，「啊～对喔，是这种感觉～」的苦涩情感也跟着浮现。光是这句话，几乎就能看清这位大伯母的为人。她是看不起帮佣的人，一如大多数贵气豪宅的主人那样。印象中有前辈对我说过，想靠当帮佣过日子的人，只能选择忍耐这一点。
夫人和亲戚们的态度明显出现变化。在得知我过去曾担任帮佣后，他们彷佛对我澈底失去兴趣，再也没有朝这边看一眼。会做得这么明显其实还挺罕见的。
（不行，得忍耐。只要不会对托尔忒有负面影响就好。）
不过，我这样的坚持也只维持了半晌。其中一名亲戚以「话说回来……」的嘲讽语气开口。
「你们家倒是挺气派的啊～」
柯兰双亲看似吃了一惊，正准备以「谢谢你的称赞」回应时，对方又补上一句「虽然我无法理解你们选择住在这种地方的用意就是」，堵回两人的道谢。
「要住在哪里是你们的自由，不过，可别忘了所有事业资产，都属于这位玛莉娜大伯母喔。」
「…………」
我不禁无言。不，对他们来说，或许自己根本没有发言的权利，但我着实吓了一跳。这种家务事，一般会刻意选在初次见面的人也在场时说出来吗？而且还一副以恩人自居的态度。我瞪圆双眼望向柯兰的双亲，他们随即移开视线。
（这或许……跟我想的有出入呢。）
异样感在我的内心慢慢膨胀时，弗雷格夫人望向托尔忒开口：「这孩子也是。」托尔忒的双肩狠狠抖了一下。
「土里土气的。不过跟刻意搬到这种土里土气乡村的你们或许很相配呢。这门婚事不错呀。」
听到她的发言，我瞪大双眼，内心也「呃……咦？」动摇起来。为什么连我家的托尔忒都要被嫌得一文不值？我对柯兰的双亲投以「这是怎么一回事？」的视线。
「…………」
柯兰的双亲不发一语。即使察觉到我的抗议视线，也只是尴尬地弯了弯眉，默默垂下眼帘。他们的亲戚开始掩嘴轻笑出声。
「八成不是刻意的吧。既然会自己选择这种土包子女孩，他们想必生来也是土包子呀。」
「真是的，我可没说土包子这种话耶。」
「哈哈哈，哎呀，是这样吗？真是失礼了，哈哈哈。」
回荡在客厅里的，只有他们欢快的笑声。
「────────」
这不是一般的亲戚会面，也不是大伯母严苛的审核大会。而是──
喀哒！
猛地起身的我瞬间受到众人关注。但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我朝托尔忒伸出手，微笑着开口：
「我们回家吧。」
托尔忒先是眨了几下眼，接着像是被洗脑般缓缓伸出手。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嘿！」一声将她从椅子上拉起，然后直接牵着妹妹走向门口。
「请……请等一下！」
柯兰慌慌张张唤住我们。我望向他身后那些人。大伯母和亲戚们装出一副无辜样面面相觑，柯兰的父母则是脸色苍白地杵在原地。
「这么做对你很抱歉，但我不能在这种场合把自己的宝贝妹妹交给你。」
柯兰一脸受伤，看起来似乎完全状况外。他事前得知的情报，或许也跟托尔忒差不多吧。想到这里，我更生气了。
「特地安排一个场合，任凭亲戚们恣意嘲笑别人家的宝贝女儿……恕我们家无法跟这种人家往来。」
大伯母这样的人当然不用说。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将我们放在眼里，但我们当然也没有义务奉陪。我瞪着只是杵在原地的柯兰双亲。明明很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却仍隐瞒最关键的地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及其未婚妻被无端卷入。这种人怎么能信任。
（虽然他们也是不得不向这些亲戚鞠躬哈腰就是了。）
他们的家务事跟我们无关。因为有理由就做出这种事的人，才是真正有问题。他们同样任凭那些人讪笑、嘲讽自己。
「恕我们告辞。」
我牵着托尔忒的手用力。这时才发现托尔忒的手握得比我更紧。再加上她散发出来些许不自然的感觉，我大概能断言一件事。
（这孩子真是……！）
俐落鞠躬后，我和托尔忒一同踏出宅邸。没有人上前来挽留。
我大步走在扬起漫天尘埃的路上快速前进。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直到和那栋豪宅拉开好一段距离后，走在后方的托尔忒以虚弱的嗓音轻唤一声「璐希尔……」才停下脚步，猛地转身瞪着她。
「……你生气了吧？」
「我当然生气了。」我随即这么回答。看似想说些什么的托尔忒动了一下嘴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沉默下来。
（怎么可能不生气啊。）
若要我不顾忌用字遣词说出真心话，我只想说「你们全都一个样」。
「你真的打算跟柯兰结婚吗？」
我将紧紧牵起的手举到面前摇晃，她只是无语地点头。这孩子总是要到最后一刻，才肯说出最重要的事情。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情，对其他人来说也同样重要，但托尔忒却缺乏这方面的自觉。
仔细想想，刚才询问托尔忒是否真的能住在那个家里时，她表示「柯兰很喜欢我」，关于对方的家人，她同样以「公公婆婆也很疼爱我」回应。
可是托尔忒自己呢？她是否同样喜欢对方，也愿意亲近对方的家人？答案显而易见。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完全不抵抗，任凭我拖着她离开那栋豪宅，就是最好的答案。
「托尔忒。你不说出口，我怎么会明白呢？」
天真无邪的笑容之下，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总是能在不被家人识破的情况下，完美隐藏自己真正想法的托尔忒。我笔直望向她的双眼，以劝导的语气说道。
低垂着头的托尔忒终于以「那个啊……」开口。我很清楚要她说出真心话，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因此耐心等待支支吾吾的她进入正题。
我以「嗯」附和不断重复「那个啊……」的托尔忒。
「我也喜欢柯兰。」
我在内心吃惊想着「这样啊」原本已经做好被全盘推翻的心理准备，不禁松了一口气。
「可是要说到结婚，我的意愿真的不高。毕竟我们家跟那个家差太多了啊。」
「说得也是……」
才踏进去一步……不对，在踏进宅邸前，我就已经明白了。宽敞的房舍，还有帮佣。那是一栋出现在大城市也不足为奇的豪宅。住在那里头的人，无论日常生活或思考模式，一定也都跟我们家相差甚远。
「所以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只是让柯兰痴痴等候。」
至此，托尔忒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可是，从去年持续至今的歉收，让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变得困窘。哥哥姊姊们都离开家了。所……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或许也离开比较好……」
「托尔忒！」
我忍不住大喊妹妹的名字。无须询问其他家人，我也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
（这孩子……她是打算减轻家中负担，才决定结婚呢。）
托尔忒开始啜泣。但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后来，你跟老师解决了歉收的问题！我当然觉得这是好事一桩！可是这样一来，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
因为状况澈底反转，托尔忒下定决心的理由也跟着消失。然而表面上欣然同意结婚的她，事到如今也无法突然反悔，更无法说出自己点头答应的真正理由──我能轻易想像出这样的事发经过。
「我……我……我想说啊，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干脆就这样……结婚……！」
老师是明显不爱说话的人，托尔忒则是极度不爱说话的人。她能巧妙隐瞒自己在隐瞒什么的事实，因此更加棘手。只说必要的话的人跟连必要的话都不说的人。和托尔忒相比，老师甚至可以说是可爱许多。
「首先，你必须跟我们家的人还有柯兰道歉。柯兰知道你犹豫结婚的原因吗？」
「…………知道一点点。」
（那就跟不知道没两样啊。）
真是个伤脑筋的妹妹，特别需要费心照顾呢。我叹了一口气，望向刚才一路走来的方向。就算想跟柯兰好好谈一谈，那个大伯母和她附属的亲戚现在还待在宅邸里。对方也没交代非得跟那些人打交道不可的原因。
「今天就先回去吧。」
托尔忒吸着鼻子点点头。好不容易打理得可爱动人的发型、连身裙、靴子。要这样一路走回家绝对会累瘫。虽然觉得有些悲惨，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在走到脚痛之前，先把靴子脱掉吧。毕竟穿着这种不习惯的靴子。」
尽管已经成年，现在看起来却稚嫩不已的妹妹，低垂着头踏出步伐。
我们沉默地一路前行，来到勉强能算是布拉梅尔「市区」的一角。眼前是连绵不断的田野和田间小径。现在已经过了共乘马车的营运时间，所以接下来当然也只能徒步。
我回头问「还好吗？」，得到了一声轻轻的「嗯」。尽管很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没问题，但我没有追问，再次迈步往前。这时，我发现远处扬起漫天尘土。
「璐希尔～！托尔忒～！」
诺维大哥的呼唤传来，我和托尔忒吃惊对望。马和拖车逐渐朝这里靠近。他是来接我们的。不用说我也猜得到他们为什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准备徒步返家。
（老师……）
虽然拖车上不见老师的身影，但这想必是他安排的吧。我望向老家所在的方向思念着他。
我和托尔忒坐上拖车后，大哥让马儿折返，踏上回家的路。跨坐在马背上的他转过头来说明事情原委。
「大家有说有笑吃着饼干时，老师突然开口说你们俩好像要徒步回来。」
想像那个情景，我忍不住以手按住眉心。老师混在家人之中一起喝茶的模样。如果有我陪在一旁倒还好，但老师终究不是能像我家的人那样一边开朗谈笑一边吃饼干的类型。他到底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加入其中的。
「……回到家之后，我们再听你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托尔忒。」
面对始终不发一语的妹妹，大哥以温柔语气这么说道。托尔忒依旧只是沉默地点点头。看到诺维大哥「告吹了？」的眼神，我忍不住沉下脸。
如果问这门婚事是不是告吹，我认为应该就是告吹了。不过，可不能让托尔忒继续保持沉默。这点本人应该也心知肚明。
「大家都站在你这边喔。」
我搂住身旁托尔忒的头，像是试图说服她那样轻喃。
领着我们和沉重气氛回到家的马儿嘶鸣一声，通知到家了。听闻马鸣声，家人们从玄关陆陆续续走出来，老师也在其中。
托尔忒被兄姊们簇拥着走进家中。我朝在一旁静观的老师走近，低头致意。
「非常感谢您提醒大哥来接我们。」
「是躲在建筑物下方的鼹鼠告诉我的。」
「鼹……鼹鼠……」
「土里的情报网也不能小觑。」
是老师来到这里之后才认识的鼹鼠吗？我将视线移往地面，在视野一角发现微微隆起的土堆。以及土堆下方蠕动的深褐色毛皮。是鼹鼠。
『她们回来咧！』
老师走到鼹鼠身旁蹲下。我无法判断是不是先前看过的那只鼹鼠。无论是不是同一只，老师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跟它变得要好，恐怕都是不解之谜。
『多亏你们，咱们也得救哩！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保重啦！再会！』
鼹鼠俐落地一个翻身钻回地底。我完全不知道它跟老师说了什么。
「那么……」
老师起身望向我家。他似乎不打算告诉我方才的对话内容。但我也明白比起这个，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有些事情，连魔法也无法解决。」
不久前我也听过这句话。老师知道多少呢？尽管很想问他，但这件事也之后再说。
我以「是」回应，卷起衣袖穿过家门。
父母和手足一如往常并排坐在饭厅餐桌前。托尔忒不是坐在平常那个角落，而是坐在妈妈身旁。我和老师位于对侧的座位还空着，我们也迅速入座。
「既然全员都到齐了……」
这么起头的是爸爸。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托尔忒身上。明白自己即将挨骂的托尔忒，像个孩子那样蜷起身子。
「可以说了吗，托尔忒？」
托尔忒缓缓，用力地点头。
（很好很好。）
家人们都很清楚托尔忒的个性，因此不会催促她开口。虽然其中也有容易不耐烦的急性子，但还是努力隐忍，等待托尔忒开口。片刻沉默后，下定决心的托尔忒颤抖着道出事情始末。
听完她一点一滴道出的事实，家人们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然后，璐希尔生气地拉着我离开。因为我一直对柯兰家抱持正面友善的态度……总觉得……好像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以「很抱歉，我什么都没跟大家说，给大家添麻烦了」结尾后，托尔忒低头鞠躬，然后维持这样的姿势不动。
手足们面面相觑，开始思考该说什么来安慰托尔忒。没有半个人想到她是为了减轻家中负担，才会下定决心结婚。根据姊姊的说法，柯兰的追求行动热烈到不只是我们家人，连镇上的居民都知道，因此大家都以为托尔忒点头同意只是时间问题。
「托尔忒，你现在的想法如何？你想怎么做？」
妈妈探头望向托尔忒的脸说道。泪珠在后者的大腿上晕开。
「我会跟柯兰商量如果想跟他在一起，该怎么做才好……」
「说得也是。」妈妈摸了摸托尔忒的头。老实说除了这样，我们也想不到其他解决方法。等到两位当事人决定后，再跟他们的家人谈谈。倘若只是由我们开口提出要求，事情不会有任何进展。
「受不了，那孩子也真是的。」
餐厅里剩下我，老师和妈妈。我像是消了气的气球那样瘫倒在桌上。
托尔忒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个不停。现在还是暂时让她一个人静静比较好。
「这次的事情，真的应该事前就跟大家说清楚才是。」
事态演变至此，无论是谁都会担心。要是没能好好看到最后的结局，我恐怕无法放心离开。无法释怀的我不断叨念，妈妈则是一脸困扰地以手托腮。
「我以为自己有用相同的方针教育你们长大，结果竟然差这么多呢。」
「方针不一样啊。」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托尔忒一直抱着「不可以让家人困扰。得当个好孩子」的想法长大。为了避免忙碌的家人因自己的事分神，也为了不让自己比年幼的外甥侄子更给人添麻烦。她基本上只会跟我撒娇。
（但这点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所以不会刻意说出来……）
既然牵扯到这样的大事，本人和周遭的家人都得振作起来才行。
「要是托尔忒一个人去，不管被说了什么，她恐怕都不会告诉我们。」
妈妈轻声这么说。
（或许真是如此呢。）
「谢谢你啦，姊姊。」
我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值得称赞。不过托尔忒是我唯一的宝贝妹妹。听到她被那样揶揄，我无法只是坐在一旁傻笑。
「唉……」
我无力靠上桌沿，老师慰劳似的伸手轻拍我的肩膀。
「…………」
他什么都没说，反而让我觉得比较轻松。
（好难啊。）
感受着搁在肩头那只手的舒适触感，我缓缓闭上双眼。此刻终于察觉到自己已经累坏的事实。
隔天早晨，托尔忒比任何人都早起。也可能不是早起，而是彻夜未眠。她看起来双眼红肿，脸也有些浮肿。
「她不要紧吧……」
涌现相同感想的家人们正想像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时，某处突然传来「托尔忒～！」的喊叫声。
「嗯？」
「外头。」
老师伸手指向窗外，我看到一个人影朝这里跑来。
（那该不会是……）
「柯兰！」
「咦！他自己一个人跑来？」
我起身走近窗户，试着看清那个人影。确实是昨天刚见过面的柯兰。有人连忙去叫托尔忒，家中也因此引发一场不小的骚动。
「怎……怎么办啊！」
「总之先请他进来吧！」
众人慌成一片时，一声莫名平静的「等等」传来。大家一瞬间停下动作。
是脸还很浮肿的托尔忒。
「我去跟他谈谈。」
淡淡这么告知后，托尔忒便直接走向玄关，毫不犹豫地打开大门走出去。看到比任何人都来得沉着又抬头挺胸的她，众人吃惊地瞪大双眼。昨天那个消沉无比的托尔忒到哪里去了？方才的她看起来已经下定了决心。
「好……好紧张喔。」
「我也是。」
每个人都想到现场见证，偷看，或是偷听那两人的对话，却又彼此牵制。到头来众人还是选择老实在家中等待。约莫过了三十分钟，玄关大门打开，两人站在门外。
「来了！」
尽管内心七上八下，家人们还是装出极其普通的表情，迅速走到餐桌前坐下。
「可以跟各位谈谈吗？」
从不曾表现得如此稳重的托尔忒跟神情紧张的柯兰并排坐下。爸爸僵硬的回应「请说」，看起来明显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昨天才刚发生事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就连我也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勉强藏住内心的动摇。
「非常抱歉，这样给各位添麻烦，又让各位操心。」
托尔忒和柯兰一起低头道歉。在座的年长者们瞪大双眼，默默吞了吞口水。
「昨天，听到姊姊说不能把托尔忒交给我，我受到很大的打击。」
「……」
我不禁掩嘴沉默下来。有够尴尬。再加上侧目望向我的老师，还一脸倍感兴趣的样子。
「得知我们家的真实情况后，我也相当震撼，一直苦恼该怎么跟托尔忒赔罪才好。毕竟我一直只有跟她说『嫁来我家吧』。」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也没把自己的期望告诉你，所以这方面无所谓了。」
这么说的托尔忒用手肘轻轻戳了柯兰一下。后者苦笑着点了几下头，同时以「嗯」回应。从两人这种细微的互动，可以看出他们感情真的很好。感到安心的同时我也不禁对发展至此的事态心痛。
这两人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呢？
「我的双亲……不，不只是双亲，就连亲戚们也都受到那些人的打压。我们所收受的好处并没有那些人说的那么了不起。尽管如此，他们连自家人都能开口威胁，所以被大家视为头痛人物。我的双亲似乎就是为了尽可能避免和他们接触，才会选择搬来这里。」
从柯兰的语气，可以判断这些都是他之后听来的。大概是双亲昨天告诉他的吧。
「但昨天姊姊的那番话，让我的双亲瞬间清醒过来了。在那之后，打算澈底断绝往来的他们，和对方大吵一架……」
「咦……」
「我第一次看到家父大吼的模样，就连家母也拿钱砸在大伯母身上，向她抗议『我们再也受不了了』。」
「…………」
所有人都僵住了。竟然发生了这么戏剧化的事情吗？
「大伯母喊着『你们给我记住』然后离开。不过实际上拥有权力的其实是已经过世的大伯父，所以他们欺人太甚的行为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看着平静道出这个事实的柯兰，我不禁感到战栗。他好像在一晚之间突然长大了。
「然后，为了向各位正式道歉，我们过几天会再次登门拜访。发生那样的事，我们没有脸再跟托尔忒说『嫁来我家吧』这种话。我今天之所以过来是为了向各位赔罪，以及跟托尔忒提分手。」
「等等！就这样决定未免也……」
正要说出「太独断了」时，我看到托尔忒摇摇头。
「我不会跟柯兰分手。接下来我们想拜托大家一件事。」
瞬间露出成熟的笑容后，托尔忒跟柯兰猛地低下头。两人的行动让众人一下不知所措。
「请各位！接纳我！成为这个家的一员！」
「拜托大家！」
「…………」
（啊……原来是这样。）
老实说，他们的决定没有我想像中那么震撼。如果托尔忒不去那个家，就让柯兰来这个家。之所以没有做出两人单独到其他地方生活的决定，想必就是他们商量后的结论吧。从这个结论，可以看出托尔忒即使结婚之后，也想留在这个家里的想法。
（该怎么办呢？）
虽说我家将每个孩子视为独立个体，但在这种场合，爸爸仍是整个家的代表。所有人纷纷望向这样的爸爸。一如所料，爸爸瞪大双眼，一脸「来这招啊」的反应。
在托尔忒、柯兰，以及其他家人的热切注目下，爸爸轻咳一声抬起头。
「就照着你们俩理想的方式去进行吧。我们家很欢迎新成员。」
（喔～说出来了。）
我在内心为爸爸献上掌声，青涩的两人也展露笑容说着：「非常感谢！」
「柯兰，你的父母同意你这么做吗？」
「我会好好说服他们。」
这么断言的柯兰看起来相当帅气。一如托尔忒今天的表现，原来下定决心能让一个人出现这么大的变化啊──在我悠哉这么想的时候。
「柯兰！如果想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就得努力干活喔！」
诺维大哥马上有所动作。他真的很急性子耶。能迅速接受事实很好，但现在提这个未免也太早了吧。而且看到肌肉发达的大哥这么说，感觉就是要交付什么粗重的工作，会不会吓到柯兰啊。
「是！」
一反我的担忧，柯兰毫不迟疑地以快活嗓音这么回应。这反而让我心中闪过「这样真的好吗？」的一抹不安。
「很好！你擅长哪方面的事？」
「资产运用！」
「…………」
诺维大哥无语起身，双胞胎姊姊和三胞胎哥哥也跟着站起来。他们六人将柯兰团团包围，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与背上──
「「「「「「你来得太好了。」」」」」」
六人露出极其爽朗的笑容这么说。虽然没什么资格说别人，但我的手足们真的很现实呢。这样真的好吗？柯兰身旁的托尔忒也露出不敢恭维的表情。
「请交给我吧！」
柯兰睁着闪亮双眼拍拍胸脯。他或许意外能融入我们家的气氛呢。感觉再担心都是多余的。
（好像能顺利进展了……）
「我去泡茶……」
打算稍做休息的我起身，结果老师也跟了上来。老师将整件事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让他见识到这样的混乱，真的让人很难为情。虽然事情感觉告一段落，也可以放心了，但我实在有点累。
「我们差不多该回家了。这次是真的。」
烧开水时我低声对老师这么说。将新成员团团包围的家人们，在后方吵吵闹闹地交流着。
老师从柜子取出红茶罐搁在我手边，接着又打开餐具橱柜挑选杯子。他似乎对什么东西收在哪里已经瞭若指掌。
「我并不会觉得你的家人过于聒噪。不过我承认自己想念起跟你一起生活的时光了。」
喀锵。
红茶罐的盖子从我手中滑落。老师以「怎么了？」的眼神望向我，但现在不是回答的时候。
不是笑容，而是以平常那种淡漠表情，理所当然地说出「想念」两个字。
（狡猾，太狡猾了。）
我狠狠咬牙，按捺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情感。其他家人就在后方，我没办法做出太轻率的行为。只是轻轻靠上老师的身体，和他共享体温。
「怎么了？」
看到老师若无其事地询问，我不禁浮现「如果不用借助言语就能心意相通该有多好」的想法。不说出口就无法互相理解，实在是很不方便。
「璐希尔。」
柯兰回家后，托尔忒拉住我的衣袖。我询问她「怎么了？」，她以「谢谢」向我道谢。思考着自己究竟能不能坦率接受这句道谢，我不禁叹了口气。
托尔忒之所以会写那封信，是因为她其实无法接受自己做出的决定。既然这样，一开始就找人商量也不至于演变成这种骚动了。这次的事情应该让她学到教训了吧。虽说本性难移，我还是希望她能努力一点。不对，要是不努力就伤脑筋了。
「虽然结婚后也会继续待在家里，但你还是要好好跟柯兰相处喔。」
托尔忒「嗯」地回应，然后用脑袋磨蹭我的身体。原本以为她是想撒娇，结果她却压低音量问了一句冲击性满满的问题。
「璐希尔，你不结婚真的没关系吗？」
「呜噗！」我反射性呛到。托尔忒紧黏在我身上，眉头紧皱到双眉几乎相连的状态。这不是心情不好，而是「我很认真在问你」的表情。
「对了，你之前跟老师说了些什么？老师知道你为了结婚而苦恼的事情吧？」
我从她认真的表情中察觉到异样，于是试探地询问，托尔忒愣了一下。
「不，那个……我只是说话时顺势……不对，这不是重点啦！」
「顺势？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宣布自己跟老师两情相悦的那天，我想确认老师的心意，所以就……」
（动作也真快。）
「你为什么一脸无言的表情啦！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耶！」
看到托尔忒动怒，我有点吓到。没错，结婚是很重要的事情。除了在「结婚证书」上签名外，它本身具有更重大的意义。像托尔忒和柯兰，就是企图以实际作为证明两人的爱情。
（啊啊……这么一想，对这孩子来说，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呢……）
『──那个，关于璐希尔……！』
下定决心后，托尔忒望向表情淡漠，蓄着一头白发的姊姊的恋人这么问。
『那个……就算没有结婚，您也会一辈子珍惜璐希尔吗？』
面对不断『喂、喂』逼近自己的托尔忒，菲力斯双手轻轻将她往后推。
『我有此打算。』
『你要怎么珍惜她啊！』
平常在众家人之中，这名么妹只会作些无关痛痒的发言，今天却挺多话的。尽管嗓门不大，却魄力十足。菲力斯对着横眉竖目的托尔忒露出微笑。看到他这样的态度，后者更愤慨了。
『请您好好说明！否则就算两位是两情相悦，我也不会认同！』
托尔忒噙着泪水这么要求。她很激动。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不结婚？如果有对象，如果互相喜欢，即使必须排除万难，必须处处忍让也要结婚吗？不结婚的话，能够证明双方之间的爱吗？
托尔忒的心像是钟摆那样剧烈摇晃。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所期望的答案──』
「璐希尔，你不结婚真的没关系吗？」
托尔忒再次重复方才的提问。她的一双眸子真挚地望向我。看到我「呵」笑出声，她愣愣眨了眨眼睛。
「唔～因为……」
「因为？」
「我觉得就算不拘泥形式，不对谁发誓，其实也无所谓啊。只要每天能互道早安和晚安就足够了。看着彼此露出笑容──如果能积累一辈子这样的时间，我觉得就足够幸福了呢。」
说到一半，我因难为情而别过脸。说完整句话之后才将视线移回托尔忒身上，发现她哭了。这孩子还真忙耶。她变来变去的情绪也令我感到困惑。
「就……就算你这么说！要是两人有一天必须分开该怎么办啊！」
（要是两人有一天必须分开……）
这是什么意思呢？现在？不久的将来？还是更久之后……？从托尔忒的态度来判断，或许是「必须各自在不同的地方生活」的情况吧。套用在我跟老师身上的话，感觉就会变成另一种意思了。
（不过……其实都一样呢。）
无论是哪种状况，我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即使那一天真的到来，只要珍惜当下，让对方能够一直记着自己就好。」
「…………」
托尔忒哭泣的脸皱成一团。
「老师说了跟你一样的话呢。」
「我想也是。」
我轻抚妹妹的头附和。想到老师八成是以平淡至极的语气这么回答，我的嘴角不禁上扬。
『能让对方一直记着，就是对自己的证明。证明了存在着深爱她的自己。哪一天重逢时，这将会成为对她的保证。』
「──你不可以忘记喔。」
「咦？忘记什么？」
托尔忒的「没什么」传入耳中。她又打算把最重要的事情藏在心底了吗？真拿这孩子没办法。
野生动物们回到了森林。确认夜晚的生物气息变多后，菲力斯在田中小径上坐下。夜行性生物的叫声和鸟鸣声忽近忽远地传来。
眼前的田野刚被次男埋下特制肥料。下个季节到来时，想必会长出丰富的作物。
草木和野兽的气味随风而来。菲力斯在这股略为温暖的空气中仰望夜空。这阵子每晚都会眺望这片不同于科特杜的天空，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菲力斯并不认为璐希尔从距离遥远的这块土地来到自己身旁，是命运的安排，或是一种必然。就结果而言，只是璐希尔在他一无所知的地方度过的人生，最终和自己的人生出现交集罢了。好比植物种子在经过一趟漫长旅程后于远方扎根那样，璐希尔最后选择在科特杜落脚。
活到这把年纪，没想到还会发生让自己觉得幸运的事情。
菲力斯哼笑一声。嘴角微微上扬的他，将视线移往璐希尔的老家。
「……睡不着吗？」
看似原本打算偷偷接近的她，踩着沙沙作响的杂草走来。
「我下楼喝水时，从窗户看到您在外头。」
原来如此。今晚的月光十分明亮，落在地面的黑影也轮廓清晰。围绕着你的泥土，树木，人与物，都对你怀念不已。这是最后一晚了，将你的存在遗留在此吧。
「过来吧。」
她小跑步过来，在自己身旁坐下。菲力斯全身上下的肌肤都感受到她的强烈存在。这晚的璐希尔罕见地打赤脚。两只光溜溜的脚丫子并排在草原上。
「这次从开始到最后，我都被托尔忒耍得团团转呢。」
「这是她很仰赖你的证明。」
璐希尔抱住自己的双腿，嚅嗫着这么开口。
「……您有陪我一起来，真的是太好了。谢谢您帮了我们这么多。」
远处野生动物的双眼发出光芒。它像是鞠躬那样垂头致意，接着离去。
「那是我该说的话。」
原本只打算逗留一星期，却早就超过了一个月。但这次的长期旅居让菲力斯相当满足。
虽然对满心愧疚的璐希尔有点抱歉，不过菲力斯认为这次的事件，是让他造访璐希尔故乡的好机会。真要说的话，就算没有这个契机，他也打算有朝一日要过来拜访。
因为──
和自己相遇后，将他的日常生活变得多彩多姿的璐希尔，以及打造出这样的她，究竟是什么？这或许可以说是学者的怪癖吧。根据是什么？根源来自何处？菲力斯会渴望深入了解璐希尔这个人，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她不需要将每件大小事都逐一向他报告。
尽管把这当成日常生活中的理所当然，但菲利斯似乎无法放弃探求璐希尔一路走来的人生，以及塑造她人格的根源。他并不打算告诉璐希尔这件事，因为只是自己单纯想要了解而已。
不过在这一刻，他突然想告诉她了。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我想了解孕育你长大的一切。」
璐希尔像是触电般吃惊望向菲力斯，后者以那双紫色的眸子眺望远方的林木继续往下说。
「血缘，习惯。这里有着许许多多打造出你这个存在的要素。我想了解这一切。」
「……」
璐希尔的柔顺发丝在菲力斯手臂上散开。他低下视线，发现璐希尔闭着双眼，将头靠上自己的肩膀。
「和我一起生活的您，也是构成我的一部分喔。我们一定有相似之处，之后也会持续增加。」
（插图010）
是吗。
如同水分落在干燥土壤上那样，璐希尔的话语在菲力斯心中扩散开来。自己也是构成她的一分子。能得知这一点，是莫大的收获。原来自己并不单是一块盛开花朵旁的石头。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是已经遗忘的遥远过去中的记忆，抑或初次体验的东西？这点就连菲力斯本人也不清楚。
原以为只是单方面被给予的生命之火，倘若能变成相互给予的状态。但愿能就此和她相伴相随。
「空气中充满绿意的香气呢。」
就连空气都跟着转变了吗──菲力斯在内心这么低喃，同时静静点头。
＊
目送我们离开的阵仗十分壮观。看到祭出写有「欢迎再来」的横幅布条时，我简直羞耻到想死。他们是什么时候做了这种东西啊。
「那么，再见喽。」
「你一定要再回来喔，带着老师一起。」
排成一列的家人们一一向我们道别。
「老师～～～～！非常感谢您～！」
没人知道尼可拉二哥原来能这样大声呼喊，看来他真的相当喜欢老师。除了有挽救使自己一筹莫展的荒凉田地之恩，老师似乎还给了些种植各种作物的建议。面对二哥热情的呼唤，老师一如往常地只是静静举起一只手回应，温差也太大了。
「再见啦，托尔忒。」
「嗯……嗯。你要再写信给我喔。」
最后摸了摸哭成泪人儿的托尔忒的头，我和老师搭上火车。看到他们如此依依不舍的模样，我也一阵鼻酸。
车轮「喀锵」一声解除固定。要发车了。鸣笛声传来，窗外的风景也开始缓缓动了起来。脚骨折的爸爸在诺维大哥背上朝我们挥手道别。众多家人们的身影被抛向后方。他们的呐喊声愈来愈小，终至身影也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只有老师和我的私人包厢格外安静，使我莫名有种不安。或许是直到前一刻，都还被家人们的喧闹声包围的缘故吧。我坐在单人沙发上，像是要掩饰什么那样笑道：
「呵呵，换作是平常，他们其实不会这么热情来送别呢。都是托您的福。」
倚着窗框的老师望向我。
「这是我的荣幸。」
他温柔的微笑，让我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潸然滑落。
不同于去程，回程的火车旅行让人心情轻松许多。我也有心情打开先前特地到镇上采购的点心，和老师放松地享受午茶时间。
「啊，这个糖渍橘子好美味。」
「……」
老师捻起一瓣橘子，放进手边的茶杯里。除了能代替砂糖，还能为红茶增添柑橘的风味。我也随即如法炮制。
「也请您尝尝这个。」
我打开另一个包装递给老师。他从里头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酥脆声响伴着诱人香气传来。
「芝麻。」
「没错，是芝麻。」
或许是很中意这款点心吧，老师又伸手拿了一块。听着他咀嚼时发出的清脆声响，我开心地露出微笑。
「很好吃对吧？我也很喜欢这间店的点心呢。」
「……我说你。」
那双紫色眸子望向我。
（嗯哼～有什么话想说啊？）
「…………」
（没有吗！）
我像在心里摔了一跤。看着静静啜饮红茶的老师，我不禁在内心发出「咕呜呜……」的呻吟。老师这阵子时常做出欲言又止这种令人费解的行为。在「你……」或是「我说你……」之后，原本以为他会接着说些什么，最后却都不了了之。
我原本以为是听错了，但老师确实有这么说。这种时候，他的表情看起来总是跟平常无异，所以我也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站在我的立场，老师话只说一半会让我非常在意。
（不过，老师毕竟是只在有必要时开口的人呢……）
不，等等。等一下！璐希尔。脑中那个冷静的我，伸出手揪住另一个悠哉的我的肩头。
──会不会是原本判断「有必要」而打算说出口的话，突然又变得「没必要」所以选择不说？
考虑老师的行为模式后，我得出连自己都毛骨悚然的答案。
（我怎么一直忽略这么重要的事情到现在啊！）
我的额头瞬间冒出涔涔冷汗，背部也呈现如多尔德瀑布的状态。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老师如果是顾虑到我才将珍贵的发言吞回肚里，我得告诉他不需要这么做。
不确实说出口，恐怕无法将这样的想法传达给他。
喀滋。我盯着继续享用芝麻点心的老师，默默等他咽下这一口食物。
「……怎么了？」
发现我死盯着他看的老师，咽下食物后不解地这么问道。
「请问，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老师蹙眉。难道他从不曾有过这种想法？久违见识到老师的气场和魄力，我有几分心惊。不，但是我可不能在这个关头退缩。
（不要紧。老师并没有在生气。）
我这么鼓舞自己，尽可能以不会太严肃的口吻说明自己的疑问。
「呃，因为……我看您最近好像常常欲言又止……」
「……嗯？」
老师一副「什么时候的事？」的表情，让我瞪大双眼。
（不……不不不，可别说你不记得喔！这种现象最近很常发生耶！）
「例如喝加盐柠檬水的时候……」
咦，完全没反应。那不然……
「还有我让您看老家用来量身高那根做满记号的柱子的时候……」
「……」
「咦！不然……跟您介绍我房间的时候？」
看到老师完全没反应，我愈说愈没自信了。最近的一个例子是刚刚才发生的事。要是老师仍然持续状况外，就单纯是我误会，或是出现幻听了吧。
「还还还有，您刚才吃这款点心时也……」
「…………」
老师双手抱胸，像是在思考什么那样以一只手抵着嘴角。我不禁哑然。我压根儿没想到，在表达「有想说的话，请您尽管说出来」前，会先遇到这样的瓶颈。我们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
不同于慌张不安的我，老师极其平静地表示：「我没印象。」
「您……您不记得了呀……」
「不记得。不过，要是你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什么意思？）
脑袋跟不上这番话的我僵在原地，老师则是「唔……」一声靠上椅背。态度看起来坦荡荡的他，没有一丝困惑或动摇。
「我记得前后的状况。」
「……您……您的意思是？」
老师直直望向我继续往下说。
「每当理解之后，我似乎会习惯性说些什么。若在你听来像是欲言又止的感觉，我很抱歉。」
（他理解了什么？）
我竭尽所能展现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央求老师多做说明，结果他露出「哎呀？」的表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好久不曾像这样一头雾水了呢。
「我不确定这跟你提及的例子有几分相符，不过……」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老师以像是报告研究结果的平淡语气开口。
「窥见形成你这个存在的根源的瞬间。每当这种时候，我会将其视为『你就是这样长大的啊』的发现。」
──例如，习惯在长途跋涉后饮用的饮料。年幼时期的身高。读过的书。和家人谈笑时的嗓音。手足之间发生激烈争执后留下的轨迹。感情融洽到会一起流下泪水的儿时玩伴。以及喜爱的故乡店铺的点心。
「这一切。在我因理解加深而感叹时，似乎会习惯性说些什么。」
「…………」
看到我说不出半句话，判断「这样还不够吗？」的老师再次陷入沉思。然而因为事实过于震撼，我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
『我想了解孕育你长大的一切。』
老师昨晚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里。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渴望了解，所以在真正了解的那个当下，会不自觉将「你……」或是「我说你……」脱口而出。其实这些话语应该还有下文，只是老师判断没有必要说、也不打算说出来罢了。例如「你以前过着这样的生活啊」之类的。不过就算这样……就算这样……
（呜啊……呜啊啊啊啊啊……）
如果不是在火车上，我可能早就害羞到满地打滚了。「会让人混淆啊」、「好可爱」、「饶了我吧」、「好可爱」、「好可爱」、「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吗」的感情在我脑中疯狂打转。
「……我以后会注意。」
面对反应明显异常的我，老师以不忍让人怀疑他是否真心这么想的态度轻喃。我双手掩面，用力点了好几次头。
我真心希望他能多注意一点。明白背后的理由之后，要是相同的情况再次上演，我恐怕无力承受。甚至会当场在地上打滚。要是又被其他人听到的话……
我无力瘫坐在座椅上，任凭身子随着行驶中的火车摇摆。
「我……我还以为您是把想说的话又吞回肚里……」
「我不太会这么做。」
（我想也是呢。）
「反倒是你，我明白你在开口前都会特别斟酌用字遣词。我反倒希望你尽量把自己想说的话统统说出口。」
我原本打算对老师说的话，最后却变成他对我说的话。
「……」
看到我默默点头，老师拿起点心凑近我的嘴边。不知视线该望向何处的我张开嘴，芝麻的香气和甜味瞬间在口中扩散开来。
「非常美味……」
老师看似满足地眯起双眼，温柔吐出一口气。
「璐希尔。」
「嗯～我已经吃不下了……」
「不用吃没关系。」
「嗯啊？」
感觉老师的嗓音近在咫尺，我迷迷糊糊醒来。勉强撑开眼皮后，映入眼帘的是老师距离极近的脸。我反射性发出「噫啊！」的狼狈哀号声，整个人也澈底清醒过来。
确认我终于清醒后，老师以「过度疲劳了吗？」将掌心覆上我的额头，判断「没有发烧」后将手抽回。我还僵在原地时，老师提醒「我们到了」，将行李从置物架上取下。
我望向窗外，眼前是科特杜熟悉的风景。
（我们回来了呀。）
还来不及怀念，老师已经准备提着行李离开。我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走出车站后，城镇的景象一如往常。路上有大量的猫和鸟聚集到我们身边，或许是来向老师报告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吧。
「啊，马卡龙小姐。我们回来喽。」
看到马卡龙从老师身旁灵巧地走向我，我这么打招呼。它像是回应我那样「喵～」了一声。
头上有鸟儿低空飞过，脚下则被猫咪集团包围。带着这一大票动物前进实在有些引人注目。
「啊，老师～璐希尔小姐～欢迎回来～！」
行经商会外头时，寇特斯先生从窗户探出头朝我们用力挥手。我也用力挥手回应。
「咦，璐希尔跟老师回来了吗？」
「哦，真的耶。他们看起来精神不错，太好了。」
广场上能见到旅馆老板迪欧先生和酒吧老板莉莉安小姐。虽然只是短暂离开，却让我有种十分怀念的感觉。
走进森林，穿越爬满植物的隧道后，有着宽广庭院的白色房舍出现在眼前。我们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了。」
周遭的林木和院里的花草，像是在回应我那样摇曳着发出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