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一行七人踏出邻近公路的步道,走进树林中。我们沿着山路,踩过一地枯枝落叶,穿过一片荒草蔓生,不知位于何方的旷野。
当深约十公尺的山谷,以及横跨其上的老旧木桥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时,太阳已然消失在山峦的另一头。
隆平用粗壮的手臂,摇晃用原木组建的栏杆。
听到木桥发出的吱嘎声响,隆平皱了皱那张像摔角选手的深邃面孔,然后向身旁的裕哉开口询问:
「喂,真的要过这座桥吗?你之前可没说。这桥不会垮吗?」
「哎,其实还好啦。我之前走过这座桥,完全没问题,没那么危险啦,你看。」
裕哉朝桥上踏出一步,张开双臂,摇晃身体给我们看。
横竖也没其他路可走,我们六个人只能跟着走在前头的裕哉后面。
走过桥后,我从防风外套的口袋掏出手机,确认了时间——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八分。
看到我拿着手机,穿着萤光色鲜艳登山服的花快步走到我旁边。她右手举着手机,出声问我:
「柊一,你的手机有讯号吗?」
「不,已经有一个小时左右都在圈外了。」
「是喔,我也是。看样子,我们今天应该回不了别墅了吧?」
没人回应,大家都心知不可能。
过桥之后的景色是一片被急峭山壁环绕的荒野。我们在漫漫荒草中往前走了几百步,便听到裕哉高声大喊:
「到了!已经近在眼前,再走几步就到了。」
裕哉一路上背后一直承受着众人不满与怀疑的目光,此刻声音中透出一丝解脱感。然而放眼所见,我们依旧没看到类似建筑物入口的存在。
事情始于今天早上。众人划船游湖之后,裕哉向大家发起这样的提案:
「有个很有趣的地方,从这里走路就能走得到,大家有兴趣去看看吗?那是盖在深山里的超大型地下建筑,以前好像是用来做什么不妙事情的地方,现在应该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
我们一伙人昨天在裕哉老爸名下的长野别墅相聚。
裕哉是我大学时期的朋友,也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我们六人在学生时期常混在一起玩,这次算是我们的小小同学会。
我和大家已经两年不见了。看到过去染着金发,还戴黑色耳环的裕哉,现在却只剩耳环,变成一头黑发,让我不太适应。
因为某些顾虑,我是和表哥一起来,所以我们一共七人在别墅过夜。
尽管裕哉说起什么位于深山的地下建筑,不过我们没半个人有概念。
盖地下建筑本身就很麻烦,而且据说建筑物的规模还不小。有人抱着某种目的,在深山盖了这么一座建筑吗?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裕哉似乎在大约半年前亲眼见过那个地方。
听起来确实令人好奇,既然距离不远,我们决定去看看也无妨。
然而,实情与我们听到的说法不同。我们走了老半天,迟迟无法抵达地下建筑。原本裕哉一派轻松地声称只要走个二、三十分钟就到,也一直焦虑地研究手机上的地图。
地下建筑当然不会标注在地图上。裕哉声称自己之前去的时候,已经在地图应用程式上标记下位置,不实际位置似乎与记录有着不小差距。我们迷路迷了老半天,等到终于找到地点时,太阳已经准备下山了。
「裕哉,接下来呢?你是打着在那个地下建筑过夜的主意吧?毕竟现在也赶不回去了。没问题吗?你不是说那里是个不妙的地方吗?」
「没有啦,我只是说那个地方过去可能被用来做不妙的事情。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稍微借用一下应该没关系。现在也没人在那里,就像参观废墟一样。」
隆平和裕哉走在十公尺前,把我们抛在后头。
隆平一路上都是这个态度,用一副代表大家发声的样子,不停向带路的裕哉抱怨。
见到隆平的那副模样,走在右边的麻衣朝我露出像是伤脑筋,又像在安抚的微笑。
在暮色之中,麻衣羽睫纤长的双眸,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显得格外分明。
我想出声回应,但是一想到会被隆平听到,就什么也说不出口。麻衣似乎也不期待我的回应。只见她撇开头,像是怕被隆平发现一样,看向别的方向。
我回头往后看,原本有点落后的纱耶香小跑步追上我们。一头棕发的她绑着丸子头,额头冒着汗珠。
纱耶香开口询问了她似乎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我想问一下,地下建筑的话,会是怎么样的厕所呀?睡觉会是拿背包当枕头,直接睡在地上吗?大家都能接受吗?」
我们并未从裕哉口中听过这些类似饭店设备介绍的内容,毕竟我们原本根本没有过夜的打算。
我的表哥翔太郎走在我前头,回应了纱耶香的提问。
「不要抱太大期望比较好,建筑物本身大概有不少问题。只是不管怎么说,总比露宿荒野好。地下的话,应该也不会太冷。」
「这样啊,说得也是。晚上气温应该会很低吧。」
纱耶香礼貌地附和。
我的大学友人们明明昨天才第一次和我表哥碰面,翔太郎却比我想像得更能够和大家打成一片。
五年前阿姨过世后,翔太郎继承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从那时起,他就过着没稳定工作的生活,到处旅行、钻研地质学,散漫地过日子。原本以为翔太郎就是打算靠这笔遗产悠哉度日,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他会带着近百万圆去国外,然后带着好几倍的钱回来。
身为表兄弟,我和翔太郎的交情比任何朋友都久。尽管我对他比谁都还放心,但我到现在仍然不清楚他这个人的全貌。
这次找翔太郎一起来,是因为我觉得这次聚会上可能会发生纠纷。翔太郎本来就对这一带的地理感兴趣,所以带他来并不是件难事。
到目前为止,我所担心的问题并没有发生,却意外发展成要前往神秘的地下建筑探险。有着感觉能应付任何状况的翔太郎在身边,让我安心许多。
二
在险峻山峦环伺的荒野中央,裕哉突然停下脚步,然后指着地面大叫:
「找到了!你们看,这里就是入口。」
裕哉蹲下来,伸手探进枯草中,然后抬起一个直径约八十公分,类似人孔盖的上掀盖。
我们探头一看洞口垂直通往地下,洞穴壁面是水泥,墙壁还嵌着一排充当梯子的铁棒。
「要进去就是从这里下去——」
「咦?不会吧,也太恐怖了,底下看起来有够窄。」
花用手机的灯光照向洞穴深处。由于光线不足,看不见底部。
我也有相同想法。考虑到地下建筑位在这样的深山里,有个像矿坑的入口也不足为奇。不过根据裕哉的描述,我原本想像的是一座更有文明气息的建筑。
「确实入口看起来是有点令人却步啦,不过进去以后就会知道了,里面真的超宽敞的,甚至还有地下三楼。住个一晚应该还行。」
花和其他人明显有些退缩,我也不太愿意进去。
第一个动起来的是隆平。
「算了,我下去看看吧。这样有办法通过吗?」
隆平一边留意会不会磨到背包,一边沿着梯子往下爬。裕哉确认过女子三人的表情后,便跟在隆平的后面下去,以免他一个人落单。
花、纱耶香、麻衣低声讨论「怎么办?」、「谁先下去?」之后,一个个跟着依序下去。我和翔太郎殿后。
沿着梯子往下爬了约七、八公尺后,双脚终于踏上地面。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像洞窟的水平通道。通道相当宽敞,不用弯腰也能通过。
通道缓缓往下延伸,我们举着手机的灯光前进。
走了一段路,一块巨大的岩石出现在通道路上。
岩石非常巨大,明显无法靠人力移动。不知为何,岩石上缠绕着一圈圈粗重的铁链。
「这是什么?有人试着把石头挖出来,然后放弃了吗?」
「很难说。」
翔太郎别有深意地回答。
从巨岩旁边钻过去之后,眼前出现一扇铁门。
脚下的天然岩石地面从铁门前方开始,转变成脏兮兮的木头地板。再往前的部分明显属于人工建筑。
裕哉打开门,照亮里面。
「哇喔?还真没骗人,里面真厉害。」
隆平发出了分不清是赞叹还是胆怯的声音。
门后是一条宽敞的走廊,天花板很低。走廊往前没多久就弯曲,看不到尽头。不过从铁门开门声的回音来听,这座地下建筑显然占地辽阔。
「真惊人——霉味好重。」
麻衣低声嘀咕。
室内充满一股酸臭味。空气中带着仿佛来自幽暗森林深处的湿气,还掺杂化学臭味。
「这里的照明要怎么办?应该没牵电线吧?」
「没牵电线,不过有一个超大的发电机,感觉应该还能运作。如果不行的话,大概就只能靠手机的灯光了,反正我有带行动电源。」
隆平和裕哉穿过铁门,踏进一片漆黑的走廊。
大家手持手机的灯光,连成一串宛如萤火虫幼虫的队伍,战战兢兢地挨着前进。
地板用的是老旧廉价的塑胶建材,左右两侧的墙上就像饭店一样,有着一道道房门。
在走廊往左弯的转角前,裕哉指着右侧房间的房门,上面贴着「一〇七」的牌子。
「这里有发电机,看起来应该还能用——」
裕哉转动门把,将灯光照向房间。
房门后似乎是所谓的机械室,墙上有着蜿蜒的黑色电线,电线全都汇集向房间深处,连接到发电机上。
发电机和我以前在医院打工见过的很像,是有着澡盆大小的家用发电机,排气用的管子沿着墙壁一路穿过天花板。虽然发电机像是在我出生前出厂的时代产物,不过装在发电机上,作为燃料的几桶瓦斯钢瓶看起来倒是新的。
钢瓶的瓦斯表上显示瓦斯还有剩。裕哉和隆平对发电机东摸西摸,摸索怎么启动。
看到两人不知道如何操作,翔太郎谨慎地开口:
「总之,麻烦先确认钢瓶与软管是否连接确实,然后打开马达开关,拉起启动把手。」
裕哉按照指示操作后,发电机响起与摩托车相仿的引擎声。
下一个瞬间,天花板的日光灯开始闪烁,紧接着从机械室到走廊都亮起灯,苍白的灯光盈满整座地下建筑。
「太好了,要是没灯,实在挺伤脑筋的。」
纱耶香环视大家的脸说道。
在松一口气的氛围中,我们走出了狭小的机械室。
这个地下建筑充满无数谜团。屋内亮起灯,我本想继续探索,但现在疲劳胜过好奇心。
裕哉带着大家回到走廊,稍微往回走几步,打开了机械室对面的一〇六号房的房门。
「这里是餐厅,要休息一下吗?」
餐厅数十坪大。纵长的房间里头摆设着长桌,并沿着长桌摆满椅子,是一间能够容纳数十人的餐厅。
花拉过一张附近的椅子。
「哇,好脏——这个确定没问题吗?」
椅子是感觉会在学校看到的廉价椅子,而且由于长时间遗弃在地下,背板上长满黑色的霉斑,已经快要烂掉了。
花拍了拍椅面,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椅子没有坏掉。
仔细一看,长桌的桌板用的也是廉价的贴皮合板,和椅子同样陈旧不堪,站在上面可能不太安全。
餐厅往里面走有流理台。我试着转动水龙头,在一阵咕嘟作响后,水龙头喷出红褐色的水。放着让水流一阵子,终于流出透明的水。
「哦,自来水竟然还能用。」
我不禁喃喃说道。
流理台上方有餐柜,餐柜内摆着大批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厚实杯盘。
纱耶香跪在墙边,忙弄着什么。
「哦,真惊人。插座也还能用喔,你们看。」
她把手机充电器插进配线裸露在外的插座中。
我们就这样在餐厅里待了一阵子,时而伸展身体,打打哈欠。
大家都不怎么交谈。现在这段时间就像以前登山纵走,终于抵达山屋的时候一样,每个人都在全力缓解疲劳。从昨天相聚以来,眼下此刻最令人怀念起学生时代的时光。
不过这个休息处的气氛实在太不安,使人难以彻底悠闲放松。一阵子之后,翔太郎拍了拍我的肩膀。
「柊一,我们来探索一下建筑物内部吧?这座建筑实在挺有意思。」
虽然我才开始在想是否该吃些东西,不过我也很在意这座地下建筑。
就在这时,一直显得有些不自在的裕哉插话了:
「翔哥,要的话,我可以简单带个路喔?上次来的时候,我算是到处瞧了不少地方。」
裕哉就这样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们离开餐厅,三人开始探索地下建筑。
低矮的天花板、昏暗的日光灯灯光、脏乱的地板和用廉价建材制成的墙壁,以及蜿蜒盘绕在墙上的电线,在在让这座建筑散发出一股老旧货船的氛围。
不仅气氛相似,这座建筑的宽度和结构也与货船相仿。建筑由纵横交错的钢筋和焊接上去的钢板组成。建筑物本身一共有三层楼,形状呈狭长形。走廊左右两侧是一间间类似仓库的房间,或是摆设着简易双层铁床的房间。
每个房间的门上都像公寓一样,贴着房间号码的门牌。回到入口,背对铁门的话,右侧的房间是一〇一号房,左侧是一〇二号房。房号以一〇三、一〇四的方式,朝走廊深处依序递增。不管是仓库还是卧房,无论用途为何,每个房间都有编号。每扇门和墙壁之间都有不规则的缝隙,建筑的整体建设显得粗糙简陋。
餐厅旁边的一〇四号房是厕所,和公共设施的厕所相似,总共有四个厕间。厕所还附设了淋浴间,虽然我并不太想使用。
厕所还有臭味,但不到令人不快。大概长时间无人使用,排泄物已经分解。
「这里应该没有下水道吧?水肥要怎么抽?」
「大概暂时积在化粪池,再用帮浦抽到地面上。生活污水应该也用同样方式。」
翔太郎一边探头看向和式马桶内部,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厕所看够之后,我们回到走廊。
过了一〇七号房的机械室后,走廊向左拐弯。转角处有一道通往地下二楼的铁制楼梯。
我们先无视楼梯,继续沿着走廊前进。往前大约五公尺后,走廊再次向右转弯。转角后的走廊左右两侧依旧是一长排房门。门号延续机械室的编号,是从一〇八号开始,最里面则是一二〇号。
房间外侧的墙壁上,有些地方露出了黑色的岩石表面。摸起来的手感和我们从入口进来时的洞窟相同。有些地方似乎会渗水,还带着一股湿气。
看来这座地下建筑是利用自然形成的地下空洞,再加以修整形状,分开楼层,设置隔间墙后完成的建筑物。走廊不自然的转弯,似乎是配合原始地形的结果。
当我们走到尽头时,翔太郎像是逛完博物馆一般感叹:
「这地方竟然有二十间房间之多,我也真是服了。要盖这里肯定花了不少钱吧,真亏他们盖得出来,虽然是座超级大违建就是了。」
「不只如此喔,这里还有地下二楼。」
裕哉走在前面,领着我们回到走廊的楼梯口。
地下二楼基本上构造和一楼相同,闪电状的走廊两侧都有着一道道房门。这里虽然没有餐厅那样的大房间,不过地下一楼的厕所下方的化粪池就占据了一个房间大的空间。裕哉说明地下二楼也是从二〇一号到二二〇号,一共二十间房间。
地下二楼的走廊同样亮着灯,然而下楼后房号较小的左侧区域却是一片昏暗。天花板上明明有装灯,会是哪边的电线断了吗?走廊深处的灯有亮,或许是那一区的配线系统不同。
走下楼梯后,翔太郎在开始探索房间前,开口询问:
「裕哉,你为什么会找到这个地方?」
「哦,我半年前偶然发现了这里。当时我想要单人露营,找一个绝对没人的地方,就来到了这片深山,结果发现了那个上掀盖。进来一看,可真是大开眼界。」
裕哉站在走廊中央,张开双臂。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盖了这样一座建筑?老实说,这里很明显就给人一种进行过可疑活动的感觉。」
思索片刻,翔太郎回答:
「这里可能是五十年前激进派的据点吧。」
「——真的假的?激进派?是指七〇年代的事情吗?」
「根据外观来看,这里的建造年代约略属于那个时期。入口途中不是有一块相当巨大的岩石,上面还绑着锁链吗?那块岩石显然是为了在必要时充当路障,故意放在那里的。大概是要靠那块岩石堵住铁门吧。不过在激进派组织之后,似乎还有其他犯罪集团也曾在这里活动。有些线路看起来相对较新,最多也是二十年前安装的。激进派应该不至于当时还在这种地方奋斗吧。」
我也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这里既是深山,而且还是在地下,说起为什么要在这里盖房子,无疑是为了避人耳目。不过一旦明确说出口,这座建筑就更加散发出不安氛围。
翔太郎开朗说道:
「总之,就让我们再来仔细研究一下这里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吧。」
我们走进面前的二〇八号房。这个房间似乎是个废品仓库。
我们浏览了房间内的物品。房间内有使用过的手套、生锈的割草镰刀、旧音响、铜管和木头边角料等各式各样的杂物。有些东西相当老旧,也有些还算新。房间内看上去净是一堆会被堆放在街角垃圾场的杂物。
「哦?就算是犯罪集团的据点,也会出现草帽啊。」
翔太郎一本正经地这么说,一边拿起一顶破损的宽帽檐草帽给我看。
「唉,我还以为说不定会找到手枪或者白粉之类的东西,看来跟想像中不太一样啊。」
「即使在这里活动的家伙们真的有碰那些东西,撤离这里的时候应该都带走了吧。不过仔细搜索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喔。」
翔太郎随手把草帽扔到破旧的木箱上。
我们接着打开了斜对面的二〇九号房的房门。
乍看之下,这个房间也是堆满杂物。看似废弃物的东西被堆放在房间角落,与刚才的房间相比,数量显得比较少。
然而,一打开房间的照明开关,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二〇八号房那样稀松平常又温吞的物品。听到这里曾被犯罪集团使用,我联想到的都是凶器或是毒品,结果实际上发现的事物比我想像更加阴暗。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用长长铁链连着手铐和脚镣的囚禁道具。房间深处还有一把漆黑的铁椅,椅面上还有神秘尖刺。
其他还有包裹着皮革的粗木棍,以及用大型虎钳和尺寸可容纳人头的金属框组装而成,不知道要如何使用的装置。除此之外,还有生锈的钉子、水泥砖等。
我、裕哉和翔太郎坐立难安地面面相觑,仿佛窥见了他人的秘密。
裕哉走近房间的角落,蹲了下来,看着那些工具发出惊叹:
「骗人的吧?这也太扯了。这些是拷问的工具吧?」
「看起来确实如此。」
翔太郎回答。裕哉之前来的时候,似乎没发现这间房间。
「这些真的有人用过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看起来是吧?我只在博物馆见过这种刑具,有点难以置信。」
刑具都老旧生锈。尽管上面没有血迹,但是以品味恶劣的装饰品而言,损坏程度却又过于严重。我看向四周的地板,只见地板的塑胶贴皮上还留有像是被撕开的裂痕,就像有人曾在痛苦中抓挠地板挣扎。
我听过在七〇年代的激进派组织之间,曾经发生内部纷争演变成互相残杀的事件。如果这个地下建筑的来历如我们所想,发现刑具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座冷冰冰的地下建筑中,突然飘散一股血腥的不祥气息。
「——不过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些东西实际被人使用过,对吧?」
「确实没有,而且就算有人用过,那也是很久以前了。这些已经算历史遗迹了吧。」
翔太郎的话让裕哉似乎稍感安心。
我也冲着他的这句话,决定把此地过去发生的事情抛诸脑后。我这辈子理所当然地不曾和刑具扯上任何关系,再怎么样,今后也绝对不会有任何瓜葛。
接下来,我们又探索了附近的几间房间,不过没再发现比刑具更危险的器具。
「对了,裕哉,你不是说这里还有地下三楼吗?地下三楼要从哪边下去?」
翔太郎出声询问。走廊上并未看到通往地下三楼的楼梯。
「啊、呃,楼梯在最边边的地方,不过因为一些事情,现在没办法往下走了。要到那附近看看吗?看了应该马上就明白了。」
裕哉走在前面带路。
我们朝着房号较小的方向前进。走廊途中的灯光是暗的,虽然不到寸步难行的程度,我们还是打开手机的灯光。
走廊尽头处有一扇铁门。这扇铁门与地下一楼的入口相似,只是比那扇门更小、更窄。
裕哉指着铁门,向我们解说:
「你们瞧,这里的正上方就是我们进来的入口。」
依照我们来时的路线推测,想来应该如他所说。
裕哉缓缓打开铁门。
这个地方和其他房间完全不同,门口一带像瓶口一样狭窄。更往里面走,室内放眼所见都是直接裸露在外的黝黑岩壁。天花板只有入口附近是木作天花板,导致此处头上格外低矮。除此之外的天花板和墙壁相同,也是维持岩石的原样,让这间房间在众多房间中,特立独行地保持着一副近似天然洞窟的风貌。
在房间深处的墙壁上,装设着仿佛会用来打捞沉船的绞盘装置。
「这是什么啊?锈蚀得好严重。」
绞盘上缠绕着粗大的铁链。沿着铁链望去,只见铁链分开之后,通过滑轮,从门口附近的木板作天花板通向地下一楼。
「啊!这条该不会就是绑在那块大岩石上的铁链?」
「是啊,我不是说过那块岩石是路障吗?」
只要转动这个绞盘,就可以移动岩石,堵住地下一楼的铁门。
「对喔,被你这么一讲,这个确实百分百是路障,我之前都没仔细想过。这里的天花板只有入口附近是木作天花板,原来就是为了让铁链穿过去吗?」
「大概吧,虽然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
翔太郎高深莫测地回应。
「对了,通往地下三楼的楼梯就在这个房间。不过下面已经不行了,你看。」
裕哉指向房间右后方。
地板上有一个方形的洞,楼梯就在那里。
我走近一瞧,立刻明白了裕哉的意思。
地下三楼已经被水淹没了。水几乎要淹到第四阶楼梯,水面直逼地下三楼的天花板。我蹲下来,鼓起勇气伸出手,感受泛着光泽的漆黑水面碰到指尖。
「好冰。真没想到,是底下进水了吗?」
「因为是在地下嘛,而且又是外行人盖的建筑,进水也不奇怪。毕竟周围都是天然岩石,真要说的话,也是十足可以想见的情形。排水设备大概也坏了吧。说不定这就是他们放弃这座地下建筑的原因。」
这么一说,刚才地下一楼的外墙上也有渗水的痕迹。
「这个状况实在让人没法用泳池豪宅来打哈哈带过。老实说,还真有点恐怖。毕竟照这个样子下去,整座建筑总有一天都会被水淹没吧?」
裕哉对此回应。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应该要花上不少时间。水的高度和我半年前来相比没有太大变化。或许水量稍微多了一些,不过照这样看也是五年以后的事情吧?」
裕哉说的也有道理。
我们用手机的灯光照亮水中,只见地下三楼似乎随意堆放着一些钢梁或钢筋的水泥块。
由于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到走廊,朝原本来的方向折返。
我们回到楼梯附近时,在走廊另一侧发现纱耶香的背影。她似乎正在稀奇地拿手机拍照。
「裕哉,这座地下建筑的出入口,就只有我们先前通过的洞口吗?总觉得应该不会只有一个出入口。」
「其实还有一个出入口,只是没办法使用,因为那个出入口就在刚才的地下三楼。那里有一条类似垃圾通道的路,一路通往地面。不过现在都浸在水里了,完全无法通行。」
「原来如此。」
「说起来,机械室里有类似馆内平面图的地图,看那张就知道了。」
我们三人回到了刚才的机械室。
裕哉打开了机械室内桌子的抽屉,里面塞满了老旧的OK绷、指甲剪,以及铅笔、原子笔等各种文具。
裕哉把这些掏出来放在桌上,最后在这些杂物中,找到折成四折的A2尺寸平面图。
「啊,就是这个。看来我上次看完之后,不小心塞得太里面了。」
这份平面图以馆内平面图来说太过简略,但还是足以让人了解整座建筑构造。平面图看来是建造当时的东西,纸张已经严重泛黄。
在平面图的上方,用原子笔写着「方舟」,文字似乎是事后写上的,大概是这座地下建筑的名称。
「方舟」一如我们所见,是三层楼的建筑,形状细长,中间一带弯折成逆之字形。根据平面图显示,地下三楼和地下一楼、二楼不同,空间并未分得很细,只有几个大房间。我们进来的出入口位于西侧,而在地下三楼的东侧,似乎有另一个通往地面的出入口。
「这边大概是紧急出口吧。这里和我们进来的出入口一样,在地面上有一个上掀盖。其实紧急出口的上掀盖就在我们走来的路上,不过大概谁都没注意到。」
根据裕哉所说,另一个上掀盖的所在位置,就在过桥后不久的地方。不只是我,就连翔太郎也没注意到。当时天色早已开始变暗,没注意到也是正常。
「裕哉,你看过紧急出口里面吗?和这个平面图是一致的吗?」
「呃,有。我曾经从紧急出口进去看过。我沿着像梯子的东西爬下去,成功抵达地下三楼的天花板附近,不过地下三楼已经泡在水里,我就直接折返了。」
「说到紧急出口——」
我从刚才就一直很在意一件事。
「这是什么?」
我指着桌子上面。
桌上摆着两个液晶萤幕,两个都是仿佛会出现在小学图书馆的旧式十五寸萤幕。萤幕的边框上,各自用油性笔写着方才出现在我们话题中的「出入口」和「紧急出口」。
「啊!我上次来的时候也很在意这个。这个好像是监视摄影机的萤幕。上面不是写着『出入口』和『紧急出口』吗?如果是在白天的时候,可以看到上掀盖附近有类似摄影机的东西。摄影机是装设在树上,西侧的出入口和东侧的紧急出口都有。所以这个应该会显示那两台摄影机的画面。只是之前没有电,没办法确认。」
裕哉喋喋不休地解释,一边依序打开了两个萤幕的电源。
「哦,还能用——真厉害,有画面耶。」
伴随着微小的机械声,老旧的萤幕显示出监视摄影机的画面。
因为太阳已经下山,影像就像木版画一样,显得不甚清晰。摄影机似乎和萤幕同样,也是老旧机型,影像不是很清楚。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能看到画面中显示着地面上的荒野。在月光之下,两边的影像都能在画面中央看到上掀盖模糊的轮廓。如果有人靠近出入口或是紧急出口,马上就能察觉。
裕哉伸出手指圈出两边画面中的上掀盖,同时向我们解说:
「如你们所见,这边是我们进来的出入口,然后这边则是桥附近的紧急出口。」
「也就是说,这两个出入口大约相距一百公尺吧。」
「嗯,没错,差不多是这样。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大概是为了确保不论哪边被外人发现,都可以从另一边逃走吧?」
裕哉这么回答翔太郎的问题。
光要设置这些摄影机,想必也花费不少工夫。我不可置信地提出疑问:
「真是戒备森严耶。过去住在这里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家伙啊?」
「说不定是哪个新兴宗教集团进行特殊修行的地方。不然以防范外来入侵者来说,摄影机的设置方式也太奇怪了,看起来可能是为了防止逃跑而设的。」
翔太郎这么回答。
这个说法相当有说服力。我再次盯着发黄平面图上方的「方舟」两字。
「这个名字果然是取自《旧约圣经》的挪亚方舟吧。」
「是啊,我也只想得到这个典故。」
我回想起读大学时,在文化人类学的课堂上,随手翻阅的《圣经》片段。鼎鼎有名的挪亚方舟的故事,就收录在厚重的《旧约圣经》的开头部分。
在世间动乱、暴虐横行的时候,善人挪亚接到神的启示。神表示要毁灭人类,指示挪亚建造方舟,为洪水准备。当方舟完成,挪亚和他的家人,以及所有生物都雄雌成对地踏进方舟之后,洪水便袭击了大地——这就是挪亚方舟的故事内容。以一个故事来看的话,原典的描述显得有些平淡。不过在以这个故事为题材的讲道,或是小说与电影之中,常常会描绘出不相信洪水即将来临的民众,嘲笑在山上建造方舟的挪亚一家的模样。
盖在深山之中,构造像船一样的建筑——尽管可能只是后来的牵强附会,但是和「方舟」这个名字确实有不少一致之处。对于激进派或新兴宗教的人们来说,这里或许就是等待救赎的地方。
对我来说,我只觉得是个差劲的玩笑。在这座令人不安的地下建筑中,我看不到任何救赎,找到的不外乎是一些刑具。
同行中,也没人拥有虔诚信仰,或是强烈的政治思想。看来我们一行人并不是挪亚一族,而是对打造此处的信徒嘲笑以对的人们。
「咦?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我们在机械室讨论的声音,纱耶香从打开的门探出头来。紧接着,似乎正在找纱耶香的花跟着冒出来。
「咦,纱耶香,原来你在这里啊。你刚刚是在拍照吗?」
「对呀。我们大概也不会再来这种地方,所以想拍拍照当纪念。」
她似乎在各个房间晃来晃去,到处拍照。
「拍照是没什么不行,不过最好还是不要上传到网络上。如果被以前住这里的人发现,可能会很麻烦。」
「啊,也是。那我就不上传,纯拍照。」
在纱耶香和花讨论的同时,麻衣和隆平两人也来到了机械室。
除了我们以外,其他四人似乎也都对建筑物的内部感到好奇,各自探索,结果我们七人都聚在机械室。
大家看到亮起来的监视萤幕,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裕哉把至今为止对我和翔太郎说明的事情,如淹水的地下三楼、紧急出口,以及监视摄影机的事情等,重复向大家说明了一遍。
「——嗯,状况我明白了。」
花打断了裕哉的话。
「其实啊,我想出去一下。白天我收到男友联络,不在今天内回复他,他说不定过来我家扑空。」
花摸着手中的手机这么说。
裕哉抓了抓头。
「唔——不过这附近讯号应该不太好。」
「嗯,所以我只是想试试看,不行的话就放弃。有人陪我出去一下吗?」
在一片漆黑的深山里,一个人出去确实很可怕。
「那我陪你去好了?」
然而,花似乎不太想和裕哉两个人一起出去外面。
察觉到这点的纱耶香马上伸出援手。
「那我也去一下好了,我的工作那边可能也有联络过来。行吗?」
「纱耶香也要一起来吗?太好了,谢谢。」
得出结论之后,待会要外出的人便是花、纱耶香和裕哉这三人。
三人离开后,隆平从我背后盯着萤幕上的昏暗画面。
「这个真的有画面吗?」
远看的话,画面就像因为接触不良而什么也没拍到。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萤幕上就有了变化。
「哦,是花他们。」
出发寻找手机信号的三人打开了上掀盖,出现在出入口附近的监视器画面上。
带头的人影朝镜头挥了挥手,应该是裕哉。跟在他身后,穿着花俏外套的是花,在她后面的则是纱耶香。三人都因为光线太暗而看不清脸。
过了一会,紧急出口附近的监视器画面上,也显示出拿着手机照亮道路的三人。他们走过木桥,前往高地,试图找到有讯号的地方。
「哦,还真的有拍到。」
隆平信服地喃喃说道。
接着他和麻衣开始无聊地把玩裕哉丢在桌上的杂物。没过多久,生厌的隆平就抓起麻衣的手,两人离开了机械室。
我和翔太郎留在机械室里,无所事事地盯着萤幕。
我闲得无聊,开口问表哥很无聊的事情。
「不知道大家吃过了吗?」
「不知道呢。」
大家似乎都被地下建筑吸引,或许还没吃饭。
过了三十多分钟,裕哉一行人回来了。多亏监视摄影机,我们很快就知道他们回来了。
然而,裕哉一行人的样子不太对劲。
「咦?人数好像增加了——怎么可能?」
在出入口监视器的画面上,身影由三人变成了六人。
宛如恐怖电影情节,我和翔太郎离开机械室走向铁门,迎接遇到异状的一行人。
铁门打开,率先进来的是裕哉,接着是花。花的外套沾满泥巴,似乎摔了一跤。
下一个进来的人是纱耶香。
紧接着在她的背后的是看起来有点畏怯的一家三口。
父亲看起来大约五十几岁,顶着灰白小平头,戴着粗黑框眼镜;身形有些发福,留着短发的则是母亲;嘴唇有点厚的儿子大约国中生年纪。
纱耶香一见到我们,就立刻解释:
「这几位说是迷路了——我就邀请他们一起来,毕竟这里好歹有个屋顶。呃,我记得三位是来采香菇的?」
父亲出声回应: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不好意思叨扰了。」
虽然现在正值香菇的产季,不过他们为了采香菇,竟然跑到这么偏僻的深山里。
尽管我们算不上是此间主人,还是邀请他们到餐厅用餐。
花在走廊上一边走,一边伸手拍掉衣领上的杉树树叶。我悄声问她:
「手机有讯号吗?」
「没有,完全不行。这附近全都没讯号。原本住在这边的人,难道不是因为不爽没办法上网才离开的吗?」
这个说法搞不好也有其道理。
三
我们七个人和一家三口在餐厅隔着长桌相对而坐。
太太和小孩像走错地方参加了陌生人的婚礼,视线旁徨在我们和这座古怪的建筑之间。
「不好意思,跑来叨扰你们。敝姓矢崎,名字是矢崎幸太郎——」
父亲缓缓开口,开始自我介绍。
「我是做电工的,虽然是本地人,却不小心迷路了。这次是我们难得的全家出游。这位是我太太。」
「你们好,我是弘子。」
面带警戒表情的太太稍作犹豫后才报上名字。
「然后这是我儿子,现在读高中一年级。来,打声招呼。」
「——我叫隼斗。」
儿子低着头开口。
他是高中一年级生,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小一点。
对他而言,比起要在来路不明的地下建筑过夜,他想必更抗拒遇到一群大哥哥大姐姐的时候,自己却是和爸妈在一起。我不禁想起国中时和朋友去卡拉OK,遇到同学和家人一起来时,对方当时脸上的尴尬表情。
「那么各位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纱耶香说明我们是东京都内同一所大学登山社的成员,在裕哉的邀请之下,昨天来到长野的别墅玩。因为裕哉声称他知道有个地方很有趣,大家才来到这座地下建筑,结果因为太晚了而回不去。
「所以大家都是学生吗?」
「不,我们都在工作了——我叫野内纱耶香,在东京的瑜伽教室当柜台小姐。」
「哦哦,确实给人那种感觉呢。」
矢崎看着肤色微微晒黑,又有染发的纱耶香这么说。一旁的太太和儿子露出嫌弃的表情,像是要他少讲两句。
「那么接下来,就从这边开始自我介绍啰?——来,学姐。」
纱耶香戳了戳旁边的花的大腿。
「啊,呃,我是高津花。只是很普通的事务人员。」
矢崎家三人对着身材娇小,有着圆圆脸蛋配上鲍伯头的花,仿佛在说幸会一般,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来,下一位。」
「咦?这是什么情形?联谊吗?我是西村裕哉,在服装业工作。总之请多多指教。」
裕哉掩饰难为情似地搔搔脸颊。
「我是丝山隆平,在当健身房的教练。请多关照。」
听到隆平的职业,矢崎一家对他的身材露出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不过听到下一个人的自我介绍时,他们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我叫丝山麻衣,是幼稚园老师。」
「咦?你也姓丝山?」
矢崎直言快语地询问。
「你们是夫妻吗?」
「是的。」
「真抱歉,看你们还这么年轻,有点吓一跳。社团同学结为连理啊,可真是一段佳话。」
矢崎客套地恭维。
虽说年轻,但他们结婚也已经两年了。即使如此,在大家眼中,隆平和麻衣果然还是不像一对夫妻——我暗自这么想。
轮到我的时候,我也如法炮制地自我介绍一番:
「我叫越野柊一,职业是系统工程师。」
轮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纱耶香慌忙开口:
「刚刚我说大家都同一个社团,不过这位不一样。他是柊一学长的亲戚——」
「我叫筱田翔太郎,是这家伙的表哥,因缘际会跟着一起来了。请多指教。」
矢崎一家早在听到介绍之前,似乎也已经注意到翔太郎与众不同的氛围。我们都穿着实用取向的户外服装,唯独翔太郎一人穿着完全不适合爬山,不知从哪买来的直条纹套装。他的年纪比我们大三岁,身高也比在场任何人都高。
面对翔太郎,矢崎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怀疑表情,但很快便用笑容取代。
「请多关照——大家怎么知道这种地方呢?是哪位和这边的人认识吗?」
被矢崎这么一问,裕哉回答:
「呃,说起来,这个地方其实并不是我们的——」
他解释了自己半年前打算单人露营时,偶然发现这里的经过。随后现学现卖地搬出翔太郎的推论,表示这个地方可能由激进派团体打造,后来也许遭到犯罪组织或宗教团体使用。还好他起码没提到我们发现刑具的事情。
尽管如此,矢崎一家三口还是面面相觑,仿佛在后悔自己来到不妙的地方。
翔太郎试着安抚他们,开口劝慰:
「待一晚应该还好,就想像成住监狱旅馆吧。这里感觉也有好一阵子没人使用了。」
「啊,没错!真的不用担心会有其他人来。这里和我半年前来的时候,感觉一点变化也没有。当时我还拍了不少照片,今天来看,状态都完全一样。老实说,我今天本来没打算在这里过夜,结果这次走了一条和上次完全不同的路线。我原本想说很近,应该行得通。真的是对不起大家。」
裕哉半开玩笑地道歉。
本来我们此时应该是在比这里舒适得多的别墅,大家一边喝酒,一边玩扑克牌才对。众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无法接受的感觉,不过纱耶香打圆场似地开口:
「算了,这也没办法。反正我们刚好遇到发愁的矢崎先生他们,就某种意义来说也算好事一桩吧?在这个时节露宿荒野,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矢崎先生,你们可以接受在这里过夜吗?虽说要是有幽闭恐惧症的话,可能会有点难受就是了。」
「一晚的话还可以。对吧?」
矢崎这么说,两位家人也点头同意。
「可以吗?如果是我们太鸡婆,实在很不好意思。就今天一晚,还请多多包涵了。」
纱耶香这一番话,表示我们并不是一群缺乏常识的人,请矢崎一家不用担心。
「——对了,要来吃点东西吗?我实在是饿坏了。矢崎先生你们自己有带食物吗?」
大家想起被抛诸脑后的饥饿感,各自在自己的包包里翻找起来。
我们午后在便利商店各自买了面包和小菜。除此之外,还买了一大堆准备晚上在别墅吃的零食。地下建筑内虽然还留有罐头等长期保存食品,但因为来路不明,大家都不想碰。
矢崎一家方面,只见弘子太太从背包里拿出似乎是中午剩下的两个手作饭团,三个人开始平分起来。
「呃,你们要吃这个吗?有兴趣的话请用。」
花递出三份小条羊羹。隼斗用几不可闻的细小声音道谢,并接过羊羹。
大家接着也各自拿出一些鱼肉香肠或巧克力等分给矢崎家,让矢崎家的晚餐菜色变得毫不逊色。
用完餐后,隆平开口询问:
「今天的床铺棉被那些该怎么办?」
「啊,我刚刚看了一下,这里有不少床垫和睡袋,只是有点灰尘就是了。」
有些房间内放着类似团体旅馆会有的老旧寝具,比起山屋,应该更能舒适入睡。
「那么矢崎先生,你们要休息的时候,就随意挑个房间。可以的话,请在房门前放个标记,让我们知道房间已经有人使用了。」
「哦,这样啊。那么——」
矢崎先生瞄了太太与小孩的表情后回答:
「多谢,那我们就先去休息了。」
「好的,晚安。」
纱耶香用清亮的嗓音回应。矢崎一家便走出餐厅,找晚上休息的地方。
四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我们七人仍留在餐厅。网络不通,无法在床上打发时间,大家都不太想早早上床。
餐厅内弥漫着一股倦怠沉闷的氛围。有矢崎一家在,大家都不好大声吵闹。遇到矢崎一家,似乎就注定了这次聚会欢乐不起来。
刚才纱耶香虽然出面打圆场,但我心中对裕哉还是有些怨怼。
大家想必也都抱着同样的心情,只是即使说出口,也是让气氛再恶化下去而已。
「我觉得我今晚应该睡不着,毕竟这种地方以前肯定死过人吧。」
花会这么说,想来也是绕弯子表明不满。
裕哉挂着讨好的笑容回答:
「没啦——这也说不一定呀?虽说可能有不妙的家伙住过就是了。」
除了我、裕哉和翔太郎,其他人似乎都没看到地下二楼的刑具。尽管如此,花好像还是感受到了「方舟」令人不安的气息。
「毕竟这样的建筑想来不会是由专业的人设计建造吧?施工的人大概也是业余人士。这样的话,不是很可能会出人命吗?毕竟在这里施工感觉就很危险,而且既然是危险分子,说不定会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就把尸体埋在附近。你们不觉得可能性很高吗?」
翔太郎插嘴补充:
「嗯,确实如此。就算是有名的大型建筑,也经常在建设过程中发生人员伤亡。」
我们仿佛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迫在凶宅玩试胆大会一样。
花嘴巴上说着无法入睡,却打了个哈欠,然后嘟哝抱怨:
「死在这种地下,实在是太让人无法忍受了,我绝对不要。」
「死在别的地方就有比较好吗?」
隆平出声吐槽。
「基本上不论是哪边都不好啦。总之,我绝对不要死在看不到外面的地方。我想在郁金香花田里,像是睡着一般死去——这么一说,大家最讨厌的死法是什么?」
花提出了感觉很适合在这个地下建筑讨论的话题。
大家因为无事可做,竟然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裕哉开口回答:
「我最讨厌的死法就是中世纪那种把人的手脚绑在四匹马上,然后让马用力拉扯,让人四分五裂的死法。」
「啊,确实,那种死法的确很可怕。」
这次换纱耶香开口:
「听说火灾的时候,如果吸入烟雾昏过去还算好,要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被烧死,过程会非常痛苦。大家觉得呢?」
「烧死啊,死得很慢的死法也很讨厌呢。」
隆平跟着表示赞同。
「我也讨厌慢吞吞的死法,像是被活埋之类的。」
「真的,我也是。那柊一呢?」
被问到的我回答「过劳死」,翔太郎则回答「病死」。
最后剩下麻衣还没回答。她认真思考了一会,这么回答:
「我最讨厌的应该是溺水,所以是淹死。」
不单是现在,麻衣从昨天大家碰面后,就一直显得有些沉默。
「我在想,如果要做一个讨厌的死法排行榜,勒死或者刺死之类的死法,说不定意外地不会排得太高?毕竟还有更多不计其数的糟糕死法。」
花在讨论的最后,做出这样可怕的结论。
虽然我并没有炒热试胆气氛的打算,但是不知为何,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大家,于是便说出我们在地下二楼发现刑具的事情。
大家的反应和我当初见到刑具时没有太大不同。虽然有些惊讶,但没打算深入思考此地曾经有人遭受酷刑的可能性。对大家来说,酷刑就像国外的新闻,与己毫不相关。
不过众人的气氛变得比先前凝重,话也变得更少。「方舟」并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大家从先前就隐约有这种感觉,如今在众人心中,这个想法变得更加鲜明。
五
时间过了晚上九点。
第一个起身的是花。
「我去睡觉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做。」
「啊,那我也是。」
纱耶香跟在花的身后离开。两人在别墅时,也是在同一间房间起居。
趁这个机会,一路上承受着众人不满的裕哉也站起身。
「我也去睡好了。」
转眼之间,餐厅内就只剩下四个人,我的心情顿时往下一沉。
隆平欲言又止地瞪着我,然而最终说出口的还是不痛不痒的问句:
「柊一,今晚你要在哪里睡?」
「——我还不知道,大概晚点看情况决定吧。反正我会和翔哥睡同一间房。」
「这样啊。那我们也去睡了。」
隆平和麻衣离开了房间,餐厅内只剩下我和翔太郎。
我们在沉默中待一会。我和隆平交谈时故作平静,应该差不多被翔太郎看出端倪了。
我和翔太郎选择了一一二号房作为我们的房间。
这个房间除了空荡荡的铁架子以外,几乎空无一物。我们从附近的仓库搬来床垫和睡袋,至少免于睡觉时挨冻。
「要用这里的睡袋,总觉得有点讨厌啊。」
我细细观察寝具的每一个角落,确认上面的气味,担心是否有什么奇怪的污渍。
「要抱怨前先闻闻你自己的袜子吧。睡袋又没多脏,跟在山屋过夜没什么差别吧。」
「是没错,但是这些应该是罪犯用过的睡袋吧。」
已经躺在床铺上的翔太郎,双手枕在脑后,用嘲笑的眼神盯着我检查睡袋。
看来睡袋并未拿来装尸体,我安心地把睡袋垫在床垫上。由于上午在湖边玩水,有些人带着换洗衣物,不过我只能穿着沾染汗水的登山装睡觉。
当我准备关灯时,我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似乎收到什么通知。
明明没有网络,怎么可能有通知?我确认手机萤幕,发现是通话应用程式的通知。即使收不到讯号,这个通话应用程式也能透过设备之间的串连,让几十公尺以内的手机彼此连接通讯。
通知是来自麻衣的手机。
「喂?」
——啊,接通了。柊一?对不起,我只是试试。其他人都把这个应用程式移除了吗?
这个通话应用程式是我们学生时期以为登山时用起来很方便,所以社团的每个人都安装了。不过应用程式意外地没派上用场的机会,现在似乎剩我和麻衣还没有删掉。
「隆平呢?」
——他现在人在厕所。他说肚子不舒服。那就明天见了。
麻衣说完,准备切掉通话。然而在挂断前,她又匆忙地这么说:
——感觉害你一直很紧绷,真是抱歉,要是我们没来就好了。
「没这回事啦,反正现在也完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隆平还好吗?」
——嗯,他现在还好。那我先挂了。
通话结束了。
回头一看,床垫上的翔太郎已经看穿整个情况,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
「喂,柊一,你和丝山夫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也该说清楚了。」
「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啦。」
不过我不能再继续含糊其辞,便压低声音说出经过:
「麻衣从前阵子开始找我讨论隆平的事情,时间大概一年前左右吧。商量的内容大多是隆平一心情不好,就会用营养问题来批评她作的饭菜,或是他在乡下开车就不系安全带之类的。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人还没好好交往过就结婚吧。」
「嗯?是喔?」
尽管在同一个社团,但我对他们到底怎么会一同步上结婚礼堂,几乎一无所知。他们是在即将毕业的时候开始交往,两人都因为找工作而忙得不可开交,当时的我甚至没注意到两人的关系。我只听说是隆平主动追求麻衣。
在那之后没几个月,两人就结婚了。根据麻衣所说,她渐渐觉得恋爱很麻烦,于是想着不如就此安顿下来。
「我和隆平从国中开始就读同一个学校,所以对他还算蛮了解的。不过就算我了解他这个人,也不代表我知道该怎么办。结果我也只能说出『隆平就是这样的家伙』之类的话。麻衣找我商量的事情,最近似乎被隆平知道了。在那之后,麻衣就没再联络过我。所以这次收到裕哉的邀请,听到他们两个也会来,让我有点担心会发生什么事。」
「原来如此,那么接下来呢?你特地找我来,是希望我在你抢别人老婆的计划中,帮忙参一脚吗?」
「——才不是,别说那种恶心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完全不知道隆平到底怎么想,我真的很怕。总觉得他会当众羞辱我,类似公开处刑那样。」
和隆平吵起来,结果被羞辱一番——我的确担心这一点,也确实希望表哥在危急时替我挡一挡,才带了他来。
翔太郎的脸上依旧浮现促狭的笑容。
「不过看来其实不用太担心。还让你特地来一趟,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也顺便看到了有趣的建筑。」
「是吗?那就好。不过见面后,我发现麻衣和隆平的反应都比我想像得普通。虽然有一种被隆平盯上的感觉,但什么事都没发生。明天反正大家就要回家了。」
「你觉得这样就好的话,我也没意见。只是要说什么事都没发生,有点言之过早。」
翔太郎用一种像是挑起期待,又像是做出不祥预言的语气这么说。
聊天告一段落,我关掉灯,钻进睡袋里。
走廊的灯光一直亮着。从门缝流渗而出的光线,裁切出房门长方形的轮廓。
明天天亮之后,最好还是尽早离开地下建筑。
接下来还要走山路回别墅,再从别墅开车回东京。明天想来会是忙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