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阵金属相撞的咔嗒声响,让我从睡梦中惊醒。
不该响起的声音有如凶兆一般传入我的耳中。我起身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然后注意到排列在墙边的铁架子正在震动。
就在我看到这幅景象的同时,我注意到整个房间都在摇晃。
「地震?——不会吧?」
我逐渐回想起我们所处的地方。我们并不是在普通的建筑物里,这里是位于深山的地下建筑。
「喂!危险,离远一点!」
翔太郎比我更早醒来,抓住我的手臂,把还在发楞的我从铁架子旁边拉开。
下一秒,我便一屁股跌倒在地。
翔太郎抓住门把,勉强保持平衡。铁架子接二连三地倒在地板上,摇晃瞬间变得更加剧烈。从建筑的各处传来东西倾倒或碎裂的声响,甚至还传来似乎是花发出的微弱尖叫声。
地下建筑本身也发出宛如生锈锯子磨擦的声音。照这样下去,整座建筑会不会像掉进陷坑一样,整栋往下沉?这幅景象从我的脑中一掠而过。
摇晃迟迟没有停止。感觉已经将近五分钟了吧?
紧接着——摇晃来到前所未有的强度。
一声宛如敲响巨大铜锣的异常声音响起。声音没有立刻消失,而是回荡在整座「方舟」之中。
「那是什么声音?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个声音不妙。」
原本还算沉着的翔太郎,第一次露出有些慌张的模样。
摇晃终于停止了,建筑没有崩塌,然而翔太郎并未露出安心的样子。他踹开有点卡住的房门,匆忙奔向入口。
大家纷纷从走廊深处出现会合,最后我们七人在楼梯附近全员到齐。
「啊!花,你还好吧?」
裕哉出声询问。花在身后的纱耶香搀扶下回答:
「撞到头了,有够痛的。」
大家似乎都是在睡梦中被摇晃惊醒,加上身处在这座奇特的地下建筑,每个人都露出一副难以相信眼前一切是在现实中发生的表情。
矢崎一家从餐厅斜对面的一〇三号房走了出来。
「请问一下,刚刚好像有声巨响,没问题吗?感觉赶快到外面去比较好吧?」
矢崎扬声询问。这家人似乎想立刻逃出这座地下建筑,太太和小孩都已经背上背包。
翔太郎回道:
「你说得没错,快点出去比较好——要是能出去的话。」
——要是能出去的话?
听到这句话,我睡迷糊的脑袋终于想到那个巨大铜锣声的来源。
铁门另一侧的洞穴通道上,放置着巨大的岩石。岩石恐怕是用来当作紧急状况时的路障。万一这次的地震让岩石滚动了呢?刚才的声音该不会就是岩石撞上铁门的声响?
翔太郎冲向铁门,大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也紧随在后。
只见翔太郎转动门把,低喝着用力推动铁门。看到铁门毫无动静,他就改用全身撞门。
尽管如此,铁门也只动几公厘。铁门另一侧的岩石似乎紧紧压在门上,几乎不留间隙。
「等等,让我试试看。」
隆平握住门把,发出低喊,用力推门。
我也跟着加入行列,三人一同用力地把手按在门上,像在练习相扑一样用力推门。
铁门依旧不为所动。从铁门传回来的感触,让我们深深感受到光凭人力无法撼动这道铁门。我们无力地垂下手,只见大家满脸焦急地看着我们。
我们十人被困在了这个地下空间。
「该怎么办?——难道我们真的就这样出不去了吗?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花恨恨地低喃。
「不——我们先下去看看吧。也许我们可以从下面想点办法。」
在翔太郎的带领下,我们从楼梯走向地下二楼。
二
在我们理解状况之后,恐惧才随之而来。
我们身处深山地下,地上无人知晓我们在此,手机也理所当然地没有讯号。
要是我们无法移动岩石,结果就是我们无法从「方舟」出去,只能在这里等死。
我想起小时候把装着螳螂的昆虫箱忘在抽屉内,最终让螳螂死掉的事情。当我发现螳螂死掉的时候,我对这种恐怖的死法感到恐惧,甚至特地跑去公园埋尸体。尽管如此,区区昆虫留下的罪恶感,不到两三天就被我抛诸脑后。
此刻走在地下建筑的每个人脑海,想必都在回想自己的人生,感受不断攀高的恐惧。
我们来到了地下二楼的铁门前。
这扇铁门通往位于入口正下方的洞窟房间。
由于房间太过狭小,无法让所有人都进入,所以先由翔太郎,然后是我、隆平,最后是矢崎,分别一一跨进门槛。
进入房间后,我们注意到天花板的异常。
铁门附近的低矮天花板是由细细的钢梁支撑,再铺上木板的构造。然而楼上的巨大岩石撞破木板,直接裸露出来。此外,细细的钢梁也弯曲了。
「哇!门完全被卡住了嘛——」
隆平攀着钢梁,仰望着楼上。
从破损的木板之间,可以看到地下一楼的铁门被堵住的样子。缠绕着铁链的巨大岩石紧紧地贴着铁门。
矢崎一边仔细观察天花板,一边说道:「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些钢梁拆掉,把岩石移到这里来呢?如此一来,上面应该就可以过了。」
矢崎的提案是让岩石直接打穿天花板,往下落进地下二楼。固定细钢梁的螺栓是朝下暴露在外,看起来应该可以拆掉。
翔太郎出声回应。
「仅仅拆掉钢梁是不够的。这块岩石刚好卡在铁门侧的墙上和洞窟侧的地板之间。除了移除钢梁,还要施力把岩石向下拉才行。不施加相当力道的话,恐怕很难做到。」
要施加相当力道,把巨岩拉到楼下。
这样的话,此处岂不是有再适合也不过的设备吗?岩石上缠着铁链,铁链连着绞盘。只要转动绞盘的把手,就能够大功告成了。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立刻意识到要用绞盘的话,过程中有一个大问题。
我望向房间的深处,翔太郎沉默地点头。
「简单来说,只要拆掉钢梁,转动这个房间的绞盘,让岩石落下就好了,对吧?不过这么做的话,操作绞盘的人就会被困在这个房间里。」
让一楼的大岩石落进这个小房间的话,就会换小房间的出口被岩石堵住。铁门附近的空间狭窄,掉下来的岩石会刚好卡住出口。
绞盘理所当然地只能从这个小房间内进行操作。
因此我们要离开这座地下建筑,就需要把一个人留在这个地下二楼的小房间中。
翔太郎撇了撇嘴,开口说道:
「就是这么一回事。让岩石落到地下二楼,就会封锁这个小房间的出口,或许这就是打造这座地下建筑的激进分子设计时的用意。毕竟岩石的大小实在太过刚好了。」
也就是一旦用以堵住地下一楼铁门的岩石落到楼下,岩石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分隔地下二楼和三楼的路障。
堵住地下一楼铁门的大岩石只要时间足够,就可以从外部突破。因此先挡住地下一楼,让屋内的人撤退到地下三楼,再让岩石落到地下二楼。一旦岩石落下,外人就无法轻易攻进地下三楼。对于这座恐怕是奠基于夸大妄想的地下建筑来说,可说是再适合也不过的设计。
这个狭小的房间内,有着唯一通往地下三楼的楼梯。在通常的情况下,让岩石落下来的人可以到地下三楼去,不过现在地下三楼已经被水淹没。因此一旦转动绞盘,转动绞盘的人就会把自己关在这个像洞窟一样的小房间内。
不论如何,我们姑且算是把握了现状,便离开了小房间,回到走廊上。
隆平呻吟道:
「所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得要有人去转动绞盘,让岩石掉下去才行吧?然后其他人再逃出去,冲去寻求救援回来救人吗?」
大家都浑身一抖。接下这个任务的人,就要一个人困在这间狭小房间内,苦苦等待救援——不论是谁都不想接下这项任务。
裕哉故作开朗地开口:
「唉唷,也不用太焦虑啦。总之我们已经知道该怎么出去了,接下来还是好好思考一番,再行动比较好。」
地下建筑内有许多罐头,饮用水也没有问题。两、三周的话,应该还不用担心挨饿。
「还有啊,我们可以在建筑内探索一下,如果能找到什么方便的工具,或许不需要用到绞盘,也能让岩石掉下来。最好还是大家一起逃出去,不要留任何一人。而且不管到时要采取什么做法,绝对都要用到六角扳手吧?毕竟我们还得拆掉钢梁才行。总之先找扳手吧。」
他的建议确实合理。至少我们得先找到六角扳手,不然一切都是白搭。
大家都同意搜索。每个人都不想立刻面对谁要留在地下的难题。
二〇七号房的仓库是个工具间,铁架上收放着锯子、锤子等众多工具,是最有机会找到六角扳手的房间。我们所有人一边整理因地震而凌乱不堪的仓库,一边寻找扳手。
然而,我们却迟迟未能找到扳手。
地下建筑内还有好几个仓库。因为物品的收纳存放并不缜密,所以六角扳手也可能在工具间以外的地方。
我们决定分头行动,十个人各自在建筑内搜索。只有花表示头痛,没有加入搜索的行列。因为房间内被地震弄得乱七八糟,她决定在餐厅休息。
我和翔太郎一起在工具间旁边的二〇五号房搜索。这里似乎用来堆放材料,房间内堆着隔热材料和金属零件等。
「要是没有六角扳手的话会有点不妙吧?用手肯定转不动那颗螺栓。」
「可能,但是这里应该不至于没有扳手,毕竟盖房子时一定会用到。」
扳手可能被用在其他地方,然后就被扔在那里了。
「裕哉说的方便的工具,会是什么呢?能够不用到绞盘就移动那块大岩石的工具,到底会是什么?」
「谁知道呢。」
「要说的话,我只想得到炸药。这里就算有炸药也不奇怪吧?」
「炸药可不行,可能会引起崩塌,让我们全员都死在这里。」
这么说也是。
「这样的话,到最后还是得要有人留在这里才行啊。到底要怎么决定啊?」
应该不会有人自愿留下。
如此一来我们是要抽签吗?矢崎一家会同意吗?连矢崎家高中生年纪的儿子也要参加抽签吗?
翔太郎露出没好气的表情。
「已经暂缓的问题,就没必要现在烦恼。反正我们迟早得决定。」
他合上刚刚翻找过的纸箱。箱里装的似乎是牛皮纸胶带和PVC胶带。
「——这个房间看来没有扳手。柊一,我们应该不用两个人搜同一个房间吧?这里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找,分头找比较有效率。」
「呃——是啊,确实如此。」
我挂念着要怎么选出留在地下的人,希望找人聊天。翔太郎却毫不在意地迳自先行离开了房间。
我有一阵子都在有床的居住用房间晃来晃去。
可能会有六角扳手的房间似乎都已经有人在找了。虽然在这种地方找,有点像在偷懒,不过说不定反而是盲点。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探头看了看床底下,但只找到年代久远的香烟空盒。
回到走廊,我寻思着接下来要去哪个房间,走上楼梯,来到机械室前。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于是奔进了机械室。
说起来——地上的情况如何了?只要监视摄影机没坏掉,我就能确认。
我看向手机,时间显示为早上六点十三分,天已经亮了。
我打开了两台萤幕的电源。过了一段令人心急的时间后,影像显示在萤幕上。
「喂?真的假的——这样没问题吗?」
入口和紧急出口的监视摄影机都没坏。
我确认显示着入口的萤幕,只看到上掀盖附近有一些石头,地震造成的影响并不大。
然而,紧急出口的画面则是另外一回事。
萤幕上显示出被大量土石掩埋的荒野,倒塌的树木和巨大岩石伴随着泥土高高堆起,看起来根本无法靠人力移动。
紧急出口的盖子被土石埋住了。尽管紧急出口本来就因为淹水而无法使用,所以不成问题,但我们面临一个棘手的状况。
紧急出口那一带正是我们来地下建筑时所经过的地方。
如果那里发生山崩,被土石埋住,即便我们能成功离开地下建筑,也很可能会被困在那里。木桥说不定也垮了,那里可是下山的必经之路。
由于手机收不到讯号,我们到时也无法打电话求救。
这样的话,即使我们回到地面上,被留在地下的人也必须在那个狭小的房间中,熬过漫长时间。这使我愈发不想抽到下下签,成为那个倒楣鬼。
无论如何,我最好快点告诉大家这个情况。
正当我这么想着,回到走廊上时,远处传来介于尖叫与怒吼之间的叫声。
「喂!大家快来一下!大事不好了!」
那是隆平的声音,听起来是从地下二楼有绞盘的小房间附近传来。
大家各自从房间聚集到地下二楼的铁门前。
翔太郎在我前面。我跟在他身后,穿过狭窄的铁门。
隆平蹲在小房间最里面,右手握着一把六角扳手。我还在纳闷他在做什么,原来他是在观察通向地下三楼的楼梯。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隆平站起身来,用六角扳手指了指脚下,开口说道:
「水增加了,水位明显比昨天高。」
「什么——真的吗?」
淹没地下三楼的水应该是长时间之下,一点一滴累积下来的积水。隆平却说与昨天相比,积水明显增加了。我和翔太郎跪在楼梯旁边,探头往下看。
「——水位有上升吗?」
「看来是上升了呢。」
翔太郎回答。
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昨天水只淹过楼梯第四阶,水面逼近第三阶,然而现在楼梯的第三阶却完全浸在水里。
回头一看,大家都在走廊上关切这里的状况。裕哉不知为何不见人影,但是其他人都到齐了。
纱耶香不死心地询问:
「真的是水变多了吗?难道不是地震导致楼梯下陷了?」
「不,看来并不是。水面水波微动,明显有在流动,表示水正在流进来。」
地震显然对地层造成了影响。地震的摇动似乎害原本只是缓缓渗入的水流变强了。
翔太郎短暂离开小房间,然后拿着一把角尺回来。他把角尺垂直地贴在第三阶楼梯上。
大家屏气凝神地等了五分钟左右。隆平用手机的灯光照亮水面,以便确认刻度。
最后翔太郎确认了角尺上的刻度。
「毫无疑问,水位上升了。照这样下去,这座地下建筑没过多久就会完全被水淹没。」
翔太郎向众人宣布。
隆平顿时失手把手机掉进水中。
三
我们走出小房间,站在走廊上面面相觑。
隆平的手机似乎有防水功能,只见他抓起自己的衣服,擦拭从楼梯捡回来的手机。
「扳手倒是找到了。」
隆平低声嘟哝。根据他的说法,他原本是为了确认找到的扳手是否适合钢梁的螺帽,才会来到小房间。结果他不经意往楼梯下面一看,却发现水位上升了。
「所以说,有人有想到什么办法,能让岩石掉下去又不会被困住吗?还是说,有找到什么派得上用场的工具?」
被隆平这么一问,众人都保持沉默。大家都一无所获。
「这样果然还是要有人留在这里嘛。」
事情显然如此。
花打破沉默。
「我说——虽然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不过要行动的话,是不是快一点比较好啊?最坏的情况下,如果真的有人必须留在这里,其他人只要立即下山,趁水位上升之前,找人来帮忙不就好了吗?」
「但是那样说不定会来不及——」
麻衣道出不祥的担忧。
有件事情得先让大家知道才行。我带着大家走向机械室。
大家看到监视摄影机的画面,纷纷发出呻吟。
紧急出口附近发生了山崩。翔太郎取出了「方舟」的平面图,比对了紧急出口的位置和萤幕中的山崩情形。
「——从这个样子来看,那座木桥很可能被土石冲垮了。」
此外,即使木桥没事,途中的山路也有不少险峻的地方,地震很可能造成其中哪处无法通行。如果那条路不能走,即使我们成功回到地面上,可能也要费尽千辛万苦才能下山。
「这样的话——就算我们到外面,找人回来救援也会花很多时间吧?而且就算能够马上找到援手,要把被困在下面的人救出来,我觉得也是一个大难题。那块岩石没法轻易搬开,紧急出口也被埋住了,没办法马上从那边进去。」
花沉重地嘟哝。
这场地震并不单是让岩石滚动,而是以一种绝妙的方式,把我们困在这座地下建筑中。
地震经常会引发连锁效应,造成一连串灾害。地震之后,可能会产生海啸,有时也会引起火山喷发。这座地下建筑此刻正是成为了这类二次灾害的微型世界。
翔太郎开口:
「简明扼要来说,现在的情况是要逃出这里,有一个人就必须被困在这座即将淹没的地下建筑之中。即使我们回到地面,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才能叫人前来救援。在这段时间内,就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建筑物被水淹没,所以——我们要得救,就必须牺牲在场某个人的性命。我们必须要考虑,要把谁留在地下。」
先前的担忧变成更沉重的问题,压上我们的心头。
这座建筑里某一个人必须成为祭品!成为祭品的人还不会以普通的方式死去,而是被单独留在宛如幽暗洞窟的空间,慢慢等待水淹没房间。
我凝目望过每个人的脸:翔太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隆平神色紧张,如临大敌。麻衣微微垂头,咬着嘴唇。纱耶香一脸泫然欲泣。花则露出惊愕的表情,仿佛仍然无法理解现状。
矢崎一家的话——幸太郎似乎有些气愤,他的太太弘子则是一脸害怕。只有儿子隼斗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们一家三口都保持沉默,仿佛害怕开口说话,留在地下的差事就会落在自己头上。
这些人之中的某一个人——也或许是我?会被留在这座地下建筑吗?
「喂,裕哉呢?他人去哪里了?」
隆平突然回过神似地问道。
这么一说,虽然刚才因为一连串变故而无暇留意,不过裕哉从先前去找六角扳手后就不见人影。难道他没听到隆平的大喊吗?
「先把裕哉找出来吧。我们必须全员到齐,才能讨论这个问题。」
我们接二连三地跟在翔太郎身后,走出了机械室。
大家都很积极地寻找裕哉。
一方面是因为在选出牺牲者之前还有事要做,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则是因为大家内心对裕哉都抱着一股怒火。
说起来,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裕哉迷路。要不是他迷路了,我们根本不会在这种地方过夜,因此每个人都想对他抱怨几句。
裕哉应该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说不定他就是为此烦恼,没勇气面对我们。我们该不会得要把抱头缩在某个房间的裕哉硬是拖出来吧?
我们和之前寻找六角扳手的时候一样,大家分头在建筑物中搜索。不过这次要寻找的东西比较大,所以应该不会花多少时间。
好一阵子,地下建筑内回荡着我们九人粗重的脚步声。四周此起彼落地传来大家呼喊裕哉的怒吼声。感觉就像船只在风暴中航行,船员各自散在船上各处行动一样。
我前往二〇九号房的拷问房间查看。只见原本堆在房间角落的刑具,现在被地震震得散落一地。房间内不见裕哉的身影。
为什么我会先来这个房间找裕哉呢?我兀自纳闷。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告诉我应该先检查一下最不祥的地方。
不久,我们找到了裕哉。
发现的人是矢崎家的儿子隼斗。他的惊叫声响遍整座地下建筑。
「找到了!人在这里!他挂——他死了!他被杀了!」
四
发现地点是在地下一楼的一二〇号房,位于东侧边上的狭窄房间。
由于是利用地下洞窟建造的建筑,房间就像蛋糕卷多余的边角料。这间房被当成仓库。
尸体脸朝下倒在房间深处。一根脏兮兮的绳子缠在他的脖子上,在背后绑成死结。
翔太郎像滚动木头一样,用力将尸体翻过来。
「——是裕哉。人已经死透了。」
他的表情令人不忍卒睹。他的嘴巴和双眼都张得老大,肤色已经开始发青。
每个人都依次进入房间,确认死者确实是裕哉。这也只是一种对死者的礼数,我们没人想要近距离观察他的尸体。
众人不知所措地站在走廊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事情?」
花歇斯底里地大叫。
正如她所说,在这两、三个小时内,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们被地震困在地下,建筑物不断进水。正当我们发现需要牺牲一个人才能回到地面,裕哉就被杀了。
「裕哉是什么时候受害的?」
「当然是在大家一起寻找六角扳手的时候吧。除了那段时间,没有其他机会了。」
翔太郎回答隆平的问题。
「是谁干的?」
这次没有人回答。
凶手当然就在我们之中。当时每个人都分散在这座地下建筑内个别行动,可说是杀人的绝佳时机。凶手大概从哪边找来绳子,悄悄接近正在寻找六角扳手的裕哉,将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加以杀害。
尽管杀人令人憎恶,但也并非多难以置信。亲近的人之间因为争执而引发杀人事件,即使不曾发生在身边,在新闻中也不罕见。
只是在眼下此刻发生杀人命案,委实匪夷所思。
我们接下来必须选择一个人当祭品留在地下。就在这个时候,裕哉刚好被杀了。
「到底是谁?是跟裕哉学长有什么仇吗?」
纱耶香小声说道。
这时麻衣说出了我刚才隐约在想的疑问。
「有仇的话,挑现在这个时候不是很奇怪吗?说起来,我们不是必须选出一个人留在地下吗?大家原本打算怎么决定呢?」
这是一个恐怖的问题。
如果裕哉没被杀,我们十个人开会选择牺牲者,会得出怎么样的结论呢?大家会接受十分之一的机率,赌上性命进行抽签吗?
我们也许会选择抽签,也可能不会。如果不是抽签,我们说不定会进行不记名投票。
大家分别在纸上写下自己认为谁该留在地下,然后得票最多的人就要负责成为祭品。假使我们采取这种方式,最终选上的人会是谁呢?
即使大家都选裕哉也毫不奇怪,毕竟是他害我们被困在这里——大家心底应该都藏着这样的想法。
或者我们根本不会搞不记名投票这种麻烦的事情,而是全员一起指责裕哉,责怪他让我们陷入这种困境,把他逼进小小的洞窟房间,恐吓他移动岩石。要是他依然不从,说不定我们就会动手折磨他,直到他痛苦难耐地放弃自己的性命。
我很难想像自己的表哥、大学朋友、昨天刚认识的矢崎一家,甚至我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情。不过如果别无他法呢?水位逐渐逼近,我们必须选出一人。不这么做的话,我们就会全员死在地下。
翔太郎总结了麻衣的疑问。
「换句话说,假设有人对裕哉心存恨意并采取行动,这是一场完全得不偿失的犯罪。毕竟放着不管,裕哉可能遭受比被勒死更悲惨的结局。就算我们不论凶手跟裕哉是否有仇,从简单的角度来看,要是我们决定抽签的话,杀害裕哉就会导致分母减少,提高自己的中选机率。」
「翔哥,你确定凶手当时真的理解我们眼下的急迫处境吗?我们在寻找扳手时,大家不都以为我们只是被岩石困在地下吗?凶手也许不知道紧急出口发生坍方,而且地下水正在迅速涌入。」
「这很难说。凶手不知道,也许比较说得通。不过从时间点来看,也可以想成正因为凶手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识到这座地下建筑处于危机,才决定犯下这起罪行。两者都可能。」
凶手完全可能早我一步,查看了监视摄影机的画面,也可能早在隆平之前,就意识到地下三楼的水位正在上升。
「不管是哪种情形,在这种状况下杀人,到底对凶手有什么好处,这点依旧成谜。不过凶手是在冷静的状态下杀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吧?」
成为犯罪现场的房间并不是存放绳子的地方,所以凶手必须从其他房间带绳子来犯案,让人很难认为凶手是在一时冲动下杀人。
「毫无疑问,凶手可说是异常冷静。毕竟即使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下杀了人,凶手依然毫不在乎地带着一脸无辜的模样,站在我们之中。」
确实如此。
尽管每个人都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但没人表现出因为犯行曝光而畏缩的模样。
隆平开口催促:
「我说啊,到了这个时候,杀人的动机其实不太重要吧?」
「动机确实无所谓,就算我们不知道也没差别。我们现在需要马上知道的是谁杀了裕哉。在这座地下建筑被水淹没之前,我们必须找出凶手。隆平,你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隆平——或者更确切地说——除了犯人的所有人,想必都理所当然地得出这个结论。
如果非得牺牲一个人,才能从这座「方舟」逃脱,那么谁该成为祭品?答案当然是杀了人的凶手。
五
或许只剩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翔太郎如此宣布。
根据刚才用角尺测量的数值简单计算,水要淹到地下二楼一公尺深,大概需要这么多时间。若是水超过这个高度,操作绞盘就会变得困难。此外,发电机的燃料也大约会在相同时间耗尽。要在一片漆黑的地下建筑内保持冷静,想来应该并不容易。
在那之前,我们需要找出潜藏在我们九人之中的凶手。犯人将留在那个小房间,负责操作绞盘。
「——凶手又不可能就这样乖乖听话。」
花独自嘀咕。
即使找出犯人,对方也不太可能会乖乖牺牲自己。想想也的确如此。
「这也只能在找到凶手后好好商量吧?只要凶手愿意转动绞盘,我们大家会一起补偿凶手的家人之类——」
自己讲的话太过残酷虚伪,纱耶香自己似乎也受不了,说到最后就没了声音。
另一方面,隆平则是不吐不快地说出每个人都不敢讲的事情。
「就算跟凶手说一旦被逮捕,这辈子就完了,凶手难道就真的会愿意牺牲自己拯救大家吗?大家担心的是这件事吧。要是就算我们说破嘴,也无法说动凶手的话,到时又该怎么办?大家一起死在这里吗?还是说要采取强硬手段?」
没错,我先前也在考虑事情演变成强迫裕哉留下来的可能性。在这个情况下,要面对的问题也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对方是否是杀人犯。
我无法想像我们强迫裕哉去操作绞盘,但如果对方是杀人犯呢?届时我们就能压抑罪恶感,对犯人加以折磨拷打吗?不知幸还不幸,这座地下建筑可说是刑具一应齐全。
麻衣责怪丈夫:
「为什么现在要说这种话,简直像在挑衅。」
「——嗯,毕竟凶手肯定也在听,还是别说什么强硬手段比较好吧。」
花也表示同意。
尽管隆平像是想要慎重讨论此事,事实上却等于承认一旦事态紧急,就可能对犯人使用强硬手段,因此两人才会反对现在讨论这个话题。
我也赞同两人的看法。在我们不知道犯人是谁的情况下,对犯人步步进逼是毫无意义的——我会这么想,是否代表如果情况迫切,我也会对犯人动粗呢?
翔太郎一直像级任导师一样,专注地聆听大家的讨论。最后他说道:
「凶手被揭穿后会采取什么行动,取决于凶手是谁,现在想也没用。目前唯一确定的是,如果我们不知道凶手是谁,我们就无法选择谁要留在地下。我想大家的想法都一样。」
大家都默然点头。既然演变到这一步,就非得找出凶手不可。
我们最害怕的是——在不知道犯人是谁的情况下,迎来时限。如果我们九人中的某个人必须留在地下成为祭品,而我们却不知道谁是凶手,到时又该怎么办呢?
我们大概会明知对方可能不是杀人犯,但还是逼迫嫌犯牺牲自己移动岩石。万一我们成功回到地上,却发现真凶其实在幸存者之中呢?要是我们把无辜的人留在地下惨死,这下就换我们成为杀人犯。我自己当然也可能成为不幸惨死的牺牲者。
或者说,在不知道谁是凶手的情况下,我们也许根本选不出祭品。说到底,我们真的有勇气强迫可能不是犯人的人牺牲自己吗?要是真的发生那种情况,我们九个人甚至可能全员都死在地下。
「总之,请大家伸出双手。毕竟手上搞不好留有勒紧绳子的痕迹——能麻烦一下吗?」
翔太郎这么提议,首当其冲的是矢崎一家。
三人之前一直沉默,似乎是期望大家把他们当成无关人士,在一旁默默旁观事情发展。
幸太郎像是要保护妻儿似地开口:
「不是我要说——我们被卷进这种事情,还要和你们一起成为嫌犯吗?我们昨天才认识那个被杀的人,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这话是没错,不过在现在的处境下,杀害裕哉的人不论是大学朋友,还是碰巧在同一地方过夜的陌生人,两种可能性都同样毫无道理。如果你只是无辜被卷入这起事件,确实很令人同情。但就目前来看,我们都是嫌犯,应该平等对待。」
「你是说我们也要遭受同样对待吗?」
「是的。从这座地下建筑中,唯一一个能够不留憾恨的逃出方法,就是在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逻辑推论下找出凶手。警察大概只要透过鉴识,就能迅速解决这起事件。毕竟凶手应该行事匆忙,无暇在意留下的证据。然而在出去报警前,我们必须先找出犯人才行。因此只能用麻烦又老套的原始方法来找到凶手。」
我们陷入矛盾的困境,必须自行找出犯人,才能叫警察来。
矢崎用带刺的眼神上下打量翔太郎。
「是由你来玩侦探家家酒吗?」
「也不是说非得由我来。只要不是凶手,矢崎先生你们大可试试。只是要能拿出令大家信服的逻辑论述才行。所以请大家先伸出手掌。尽管没什么意义,但总好过连看都不看。」
矢崎家的三人犹豫地伸出了手掌。
由于先前在找六角扳手,三人的手理所当然地都有点脏,但并没有握住绳子的痕迹。
接下来,我们也伸出手掌给彼此确认。大家的手都沾满了灰尘。唯独花因为之前头痛,没有加入寻找扳手的行列,所以双手是干净的。
总之,我们并未发现可疑的人。但凶手可能戴着手套下手,或就算是直接握着绳子,时间也过了好一阵子,痕迹早就消失了。
「来确认一下大家的不在场证明吧。能够证明自己不是凶手的人——」
「我们三人一直待在一起找扳手。」
矢崎立刻抢着回答,然而隆平一脸烦躁地回应:
「不不不,家人之间的证言可不能当不在场证明吧?说起来,我看到你落单喔!你不是独自走在二楼的走廊上吗?为什么撒谎?」
矢崎沉默了。猜疑的目光纷纷投注在他们一家三口身上,让三人缩起身子。最后太太弘子以克制情绪的平板声音回答:
「在找扳手的过程中,我们曾经个别行动过一次。时间只有五分钟左右而已。」
「所以我说啊,现在问题就在这五分钟上。要干下这档事,五分钟就够了吧?」
隆平指着尸体。
「我可不是在说你们是凶手喔,我根本没头绪。总而言之,我只是要说,现在别打马虎眼浪费大家时间。」
矢崎一家似乎还难以接受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置身事外的现实。
尽管确认了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依旧没人能够证明自己不是凶手。我自己也在找扳手的过程中与翔太郎分开了,所以有杀人的机会。花虽然一直独自待在餐厅休息,但我们无法确定她的伤势是否严重到无法犯罪。
「不用啦,没关系,就把我也视为嫌犯吧。虽然真的很痛,不过这样说也无济于事。」
花自己抢先这么说。
「也好,大家都是嫌犯。至少不会有人被排挤。」
翔太郎所说的没人被排挤并不是什么玩笑。不知道凶手是谁固然可怕,但人际关系出现裂痕,无法冷静对话,也同样危险。
要是有人的清白先得到证明,而凶手依旧不明,这样下去的话,大家和剩下的嫌犯之间不知道会出现什么问题。比起如此,不如大家都立场相同还比较好。
「——凶手到底打算怎么办?该不会凶手就打算等时间过去,我们不得不选择一个人留在这里,然后希望抽签不要抽中自己,让自己以外的人被留在这里?这样的话,不只是裕哉,被选中的人也等于是被凶手杀掉的吧。」
「麻衣,你自己刚才不是才叫我不要说这种话吗?」
隆平抱怨,不过接着换纱耶香开口:
「在这里的人当中,真的有那么恶毒的人吗?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裕哉学长会被杀,但是凶手可以把理由全部说出来啊。这样的话,我们也许能做点什么——」
纱耶香费尽唇舌,努力向凶手喊话。
她自然不是真的关心凶手,只是希望这么说,凶手就会自己站出来,事件迅速解决,大家得以逃出这座地下建筑——她只是对此仍不死心地抱着一线希望而已。
我也情不自禁地希望有人站出来,自首就是凶手。
我们九人陷入沉默,目不转睛地观察彼此神色,仿佛期待凶手自己脸上会泄漏天机。
六
原先聚在地下一楼走廊上的我们,后来转而移动到楼下。
大家终于都意识到无法立即找出凶手。我们必须做好觉悟,准备在这座地下建筑中渡过一周,直到时限到来。这么一来,除了找出凶手,我们还有其他需要解决的问题。
翔太郎开始分派工作。
「矢崎先生,我想请你整理一下电线。毕竟漏电就糟糕了。」
地下二楼的墙上布满许多电线,配置在低处的电线恐怕在三、四天内就会被水淹没。
主要的问题是插座,我们必须先切断插座的电路才行。
这项工作由身为电工的矢崎负责指挥。
「我需要一把大剪线钳,最好还有能用来绝缘的胶带。」
我和翔太郎配合矢崎的要求,去拿需要的物品。
在寻找扳手的时候,我们在工具间隔壁的二〇五号房里见过PVC胶带,应该能派上用场。我们挑选了一卷宽版的黑色PVC胶带,然后从工具间拿了一把大剪线钳。
然而,当我们回到矢崎那里时,他的手上早已备妥所需的工具。
他拿着一个蓝色的工具箱,剪线钳、钳子等电工工具在箱中一应俱全,还有绝缘胶带。
「我刚刚找到了这个工具箱——」
纱耶香解释。她似乎去了走廊东侧,从二一五号房拿来工具箱。
工具箱的工具似乎比较好用,用不上我们找到的。
矢崎前往机械室,检查配电盘,关掉地下二楼所需的分路断路器后开始工作。插座的电线几乎都是直接暴露在外,因此作业上十分简单。矢崎用剪线钳剪断电线,然后在末端缠上绝缘胶带。我、翔太郎和纱耶香,以及矢崎家的人用手机照明,在一旁看着他工作。
插座大约有二十个。完成绝缘处理后,矢崎再次回去打开断路器。结束作业之后,矢崎一家三口乖乖地把工具箱放回二一五号房。
另外要做的事情,是从地下二楼运出需要的物资。在我们进行电线的绝缘作业时,花、麻衣和隆平三人便是在处理这件事。
需要的物资主要是罐头食品、水和数人分的长统靴等。由于水位变高会使进出地下二楼变得困难,最好趁现在将这些物品搬出来。
罐头的种类有水煮鱼、炖蔬菜和水果等罐头,有效期限都在约四年前到期。我们试着打开一些罐头,里面都没有变质,应该足以应付当前的粮食问题。
我在仓库找到了一件钓鱼用的连身衣。虽然只有一件,不过只要有了这件连身衣,即使水深超过腰部,也可以在不弄湿自己的情况下,进出地下二楼。
东西大致搬完,我们在地下二楼搜索是否还有其他需要的东西时,纱耶香在二〇四号房的储藏室发出惊叫声:
「喔,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走廊上的我和翔太郎探头望进房间,看看她到底找到了什么。
她所找到的是潜水用的潜水气瓶。由于地下建筑物太大,我和翔太郎之前都没注意到。
气瓶有两瓶,一瓶容量十公升。在附近进一步搜索之后,我们还在气瓶旁边的塑胶箱中,找到两个用来呼吸的呼吸调节器,以及配套的潜水面镜。不过用来把气瓶固定在身上的背架,以及潜水所需的配重铅块之类的都不见踪影。
我们给两个气瓶装上残压表一看,两边的空气都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这些能用吗?」
在水位步步进逼的情况下,里面还有空气的气瓶总是令人感到安心。纱耶香大概就是为此有点激动。
「看起来应该没坏,但是啊——」
仔细一想,在当下的情况,这些潜水装备几乎毫无用处。
少了背架,就无法背着气瓶在水中潜水。即使有背架,能潜水的地方也只有地下三楼。就算成功下潜,紧急出口上面坍方,我们也无法从紧急出口逃脱。
因此这些气瓶顶多只能在我们要淹死的时候,让我们多活十几分钟而已。
「不过为什么在这种深山的地下,会有潜水装备呀?」
「你真迟钝耶,柊一。既然地下三楼淹水了,从三楼拿东西就要靠这些装备了吧。」
「啊——嗯,你说得也是。」
翔太郎这么一说,让我恍然大悟。说起来,备用的工具中,有一些工具不知为何生锈得很严重,说不定就是从淹水的地下三楼打捞上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用来背气瓶的工具,说不定是在撤出这里的时候,被拿来搬别的东西了。」
背架也许不是用来背气瓶,而是被当成背包,拿去背其他东西了吗?这种做法倒也不算奇怪。
我们决定把潜水装备留在储藏室。
回到地下一楼后,我们注意到有人贴心地把刑具从二〇九号房搬了出来,放在不起眼的走廊角落。
这些毫无疑问是我们可能会用到的工具。
搬完必需物品之后,我们在地下一楼的餐厅集合。
搬来的食物被堆放在长桌的一角。尽管大家可以随意取用,但每个人都没食欲。
「我们先来看一下裕哉的遗物吧。」
翔太郎这么说,大家也表示同意。
考虑到这起杀人事件是在地震这种无法预料的情况下发生的,很难想像是犯人预先策画好犯行,所以从裕哉的所有物中找到线索的可能性相当低。尽管如此,我们也没有其他可做的事情,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物品。
裕哉用的是鲜黄色的背包。由于原本没打算过夜,所以背包偏小。我们从他昨晚过夜的一〇九号房拿出背包,并把内容物摊在餐厅的地板上。
里面有他从大一用到现在的对折皮夹、贴着乐团贴纸的行动电源、收得杂乱无章的充电线、他刚买不久,声称要价二十万的单反相机。底下是替换用的内衣、装在塑胶夹链袋里的棉花棒和指甲剪等小东西,还有几个折成三角形的塑胶袋。此外,还有一包昨天在便利商店买的洋芋片,包装完好未拆。
从背包里一一取出这些物品的时候,我不禁胸口一阵发紧。
看到裕哉的死状时,我并未如此心绪动摇,然而从背包取出的东西,比他的躯体更加鲜明地勾勒出他活着的模样。裕哉毫不怀疑自己还会再活个几十年,看着他的物品,就能清楚意识到这一点。
我逐渐喘不过气,但与其说是为了裕哉的死感到悲伤,更多是来自单纯的恐惧。
我接下来也可能会面临和裕哉一样的命运。直到昨天前,我甚至没想过自己会被困在这样的地下。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和裕哉并没有什么不同。
认识裕哉的人似乎都难以直视他的遗物。矢崎一家则是没什么反应,谨慎地在一旁看着打开行李的过程。
翔太郎用手拍了拍背包的口袋,确认里面没有东西,然后向大家宣布:
「虽然早就知道了,不过果然没什么收获——洋芋片就留下来好了,裕哉想来也不会生气吧?」
他把洋芋片加进罐头堆成的小山里,然后把摊在地上的东西重新塞回背包。
「这个背包就由我来保管,大家同意吗?」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七
检查完背包之后,我们决定暂时自由活动。
虽然这种时候还自由活动,感觉也太过悠哉,不过也想不到其他可做的事情。
就算我们继续窝在餐厅里大眼瞪小眼,期限依旧一点一滴逼近,情况不会有任何好转。既然如此,至少让大家像住在旅馆一样普通行动,或许犯人反而会因为松懈而露出破绽。
没人对翔太郎提出的想法表示反对。尽管不一定能找出犯人,不过大家都已经疲于继续窥探打量彼此的表情。
「大家尽可能放松吧,至少趁我们还能放松的时候把握一下。」
听到翔太郎这么宣布,矢崎一家便迅速窝回他们住的一〇三号房。
我们像是看着乱发脾气的老师走出教室一样,目送矢崎一家离开。
我对此有些介怀,既想找人讨论,又想避而不谈。就在我开口之前,翔太郎拍了拍我的肩膀。在他的示意下,我们在矢崎一家之后,两人一起离开了餐厅。
「——怎么了?」
「我想再去看一次现场。一个人看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找你一起来。」
我们沿着走廊,走向地下一楼最靠近边角的一二〇号仓库。
现场的光景绝非令人想一看再看的景象,然而我仍旧不禁暗自期待,希望找到先前忽略的证据。
我们推开与其他房间相比稍窄的仓库门。
现场依然维持着我们发现时的样子。因为大家无法继续看着裕哉的脸,原本被翻过来的尸体,便以一开始的俯卧状态放着。没人想过要打理尸体仪容,把尸体移放到其他地方。
「你觉得裕哉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可不像是适合找扳手的地方。」
这个仓库存放的是塑胶管之类的物品,怎么看都不像找得到工具的地方。
「嗯,是没错啦。我想裕哉当时大概也蛮焦虑的,毕竟当下这个情况是他造成的,他绝对很在意。此外,他虽然说要找能够不把任何人留在地下的方便工具,但是那种东西当然找不到,让他大概也开始感到大事不妙了吧?
「所以他才会一个人惊慌失措,装出找扳手的样子,避开我们每一个人。这对犯人来说应该算是绝佳的机会吧?想杀的对象刚好跟大家分开,就剩自己一个人。」
「很难说吧。假如犯人想杀裕哉,而裕哉又刚好落单,对犯人来说确实很方便。不过也可能是方便下手的对象刚好是裕哉而已。」
听翔太郎这么说,我不禁心头一惊。裕哉只是方便下手的对象而已?
「你的意思是——对犯人来说,随便杀谁都好?」
假使事情真是如此,我也可能成为被杀的对象。
「对,有这个可能性。不过就算说方便下手,毕竟当时大家都在四处找扳手,说不定还是会有人来确认这个最偏远的仓库,所以犯人依旧有被人发现的风险。也就是说,犯人不惜冒这个风险,也要在那个时间点杀人。这起事件的动机实在非常耐人寻味,只是想这个也没意义,真是令人烦恼。」
「怎么说?」
「因为就算知道动机,也只是一种可能性很高的解释。简单来说,就是『这么说就说得通』的推测。动机这东西或许能用来说服我们自己,但除此之外没用处。不管我们想到多少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也不能因为只有某个人恰好符合这个动机,就指责对方是凶手。在现在这种情况,需要的是能够证明谁是犯人的明快推理。动机这种东西,还是等知道犯人是谁之后,直接问本人最实在。柊一,你也要注意,不要随意把妄想说出口。轻率的臆测可能导致所有人都面临生命危险。」
「好——我也知道啦。」
我完全可以想像,要是无凭无据指控凶手,十分可能造成情况失控。万一大家意见分歧,岂非演变成互相残杀的局面?
尽管我现在仍然觉得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情,不过这也许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意识到逐渐逼近的积水多可怕。距离时限还有一周的时间,我在内心的某一角,仍旧无法完全舍弃乐观的想法,认为事情或许会有办法解决。
「能快点找出凶手就好了。」
「那是自然,愈早弄清楚愈好。只是问题是该怎么找?」
现场只有一具脖子上绑着绳子的尸体,不管我们趴在地上怎么找,都找不到凶手的钮扣、毛发,更别说死前留言。现场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当作线索的事物。
「没办法从绳子的绑法,推断出凶手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吗?」
「也许可以,不过这里的九个人全都是右撇子。」
「——或者是从颈部的勒痕,推断出凶手的身高之类?」
「凭我们是做不到的,这种事情就要靠警察了。」
「你觉得女性也做得到这种事吗?」
「毕竟是突然从后面勒住脖子,裕哉的体型又没特别壮,他还可能像你刚才所说,因为责任感而消沉憔悴,所以说不定做得到吧?我不敢保证就是了。」
这种现场调查也太没用了吧?
我和翔太郎都不是专家,什么都搞不清楚也是无可厚非。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要有理有据地指控凶手,实在困难至极。
凶手从别的地方取得绳子,悄悄接近裕哉身后,勒住他的脖子。凶手为了确保他死透,还把脖子上的绳子打结,再一脸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凶手的行动大致如此,问题在于这一连串的行动中,毫无任何谜团。
撇开杀人本身不谈,凶手并未做出任何奇怪的事情。现场既不是密室,也没发生被害者的衣物莫名消失,或是家具和摆设全都离奇地上下颠倒的情形。若有异常的痕迹,就能成为破案的线索。但如果全无谜团,我们自然就无从解谜。
结果唯一矗立在我们面前的谜题,是凶手为何要在当前的紧急情况下杀人。即使我们解开这个模糊的谜团,也未必有意义。
「没办法,还有一周的时间。情况也许会在这段期间内有所变化。」
情况有所变化`,是指怎么样的事情呢?翔太郎的口吻就像昨晚一样,不知道是抱持希望,还是在预示着会有更多的不祥之事。
我们结束毫无建树的现场调查,向不再言语的裕哉小声道别后,走出了仓库。
八
时间过了下午五点。
地上的天色应该差不多变暗了。地下建筑内的景象则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到了这个时间,从通风口进来的外界空气就会传来丝丝凉意。
我茫然地坐在餐厅里。
餐厅内除了我,还有两个人。花坐在长桌的斜对面,而纱耶香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两人都是把手肘撑在老旧的贴皮合板桌面上,埋头戳弄手机。花似乎在玩益智游戏,而纱耶香则在看以前的照片。
「翔哥去哪里了?」
花突然开口询问。
「他说想再测量一下水位到底上升了多少。他说要更精确地计算进水速度,确定什么时候淹到这里。」
「哦。」
花对此回以一声漫不经心的回应。
隆平和麻衣似乎在一一七号房谈事情。矢崎一家也在自已的房间里窝着。
每当两人戳弄手机萤幕时,就会响起指甲敲击液晶萤幕的叩叩声响。平常两人并不会发出这种令人烦躁的声音。
「现在还这么悠哉,真的好吗?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花盯着手机画面喃喃低语。
乍看餐厅内一派悠闲,带着一种团体旅行最后一天,坐在旅馆大厅时的惫懒气氛。
我们并非忘了事态有多紧急,只是涌进的水和谋杀案似乎相互抵销了。只要不解决谋杀案,我们就无法离开这里。一旦想到必须等待事件解决,大家除了逃避现实,也别无他法。
我能理解花的心情:找犯人真的是我们现在该做的事情吗?我们难道不是应该想办法尽早逃离地下吗?
我们当然也知道除了牺牲某个人之外,没有其他逃离地下的方法。既然这样,我们自然无法对谋杀案视而不见。
只是案件目前毫无解决的迹象。不论是花,还是纱耶香,两人想必都在心中大喊着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希望尽早回家。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的不安。
然而大家也没勇气提议应该先逃离这里,而非解决命案。毕竟真正的犯人感觉也会提出同样的意见。
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花似乎一直把这个想法藏在心底,直到现在在场的人只有我和纱耶香,她才稍微吐露出真心话。
「花有想到什么可以做的事吗?」
「完全没有。是说啊,光是我们没有任何事可做,不就代表事情有多糟吗?」
她把刚才无聊在玩的手机放到桌上,竖耳确认走廊是否有脚步声,然后小声说道:
「——我说,你们不觉得那一家人有点奇怪吗?」
「矢崎一家?」
「对。」
「为什么?」
花原本似乎期望得到附和的声音,此刻朝反问的我投以难以置信的眼神。
「怎么说呢,他们说自己是在采香菇的时候迷路,但会有这种事吗?这里可是在深山里。就算迷了路,也不太可能走到这里来吧?通常不是应该会朝山脚下山吗?」
「呃,话虽如此,但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吧?他们可能看地图,以为走这边会走到步道上之类的,这也可能吧?」
「那一般人会找高中生的儿子一起采香菇吗?」
「会吧,虽然我在青春期的时候,绝对不会去。其实想一想,就算是现在,我也不会去。他们家大概感情很好吧?」
花露出难以接受的欲言又止表情。
「我也不是不懂你的意思啦。那一家人确实有点怪。在这种鬼地方哪可能遇到像他们这样的人,感觉很诡异。」
「啊,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昨天晚上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也超吃惊的。而且明明来到这种摆明不妙的建筑,他们三人的反应却很平淡。说不定遇到我们的时候还比较吃惊。你说对吧?」
被花这么一问,纱耶香附和。
「确实。虽说遇到我们也是会让人吓一跳,毕竟是在晚上的森林中碰到。」
说起来是很诡异。昨晚和花她们一起进入这座地下建筑的矢崎一家,的确有点不自然。通往此地的路上有不少凶险之处,就算是迷路,通常也不会特地挑危险的路来走。此外,明明是来到一无所知的地方,他们的反应也过于冷静。
「花的意思是,你认为那三个人不是偶然迷路,而是抱着某种目的来这座地下建筑?」
「柊一不这么觉得吗?」
这种想法也不是没道理。
然而,即使这个猜想是正确的,和谋杀的关联依旧成谜。
「不过啊,就算他们特意来这里,不论是今早的地震,还是我们因此被困在这里,都只是单纯的偶然。从这层意义来说,矢崎一家依然只是偶然被卷入事件而已。」
矢崎一家来到这里的原因,到底有没有可能与裕哉的谋杀有关呢?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只是说觉得他们很可疑嘛。」
花肯定希望相信犯人就在矢崎一家之中。比起认为自己多年来的社团朋友之一杀了裕哉,这么想绝对让人安心多了。
然而仔细想想,如果犯人真的在矢崎家三人中,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
矢崎一家的家庭关系仍然不太清晰,不过要是家人就是犯人,他们恐怕会互相包庇。毕竟一旦被认定是犯人,要面临的不是法律制裁,而是被迫以极其可怕的方式迎接死亡。
或者他们一家三口全是共犯。不论怎样,到时我们就会和矢崎一家之间形成对立。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双方恐怕就要开战了。就算翔太郎说必须罪证确凿才能指控犯人,也没人会理。在这座逐渐被水淹没的地下建筑中,可能会爆发战争。
「如果矢崎家的其中一人真的杀了裕哉,你认为是什么理由?」
「很难说,该怎么说呢。」
花沉思了一会。
「——只要杀了我们这群人中的其中一人,犯人就会被认为是我们其中之一,自己一家就不用留在地下了?类似这样的理由,你觉得怎么样?」
花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番恐怖的推论。
他们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吗?我们这群人的成员被杀,凶手自然就在我们这群人中——他们真的是打算用这样单纯的理论,渡过眼前的难关吗?
这种说法相当牵强,实际上,矢崎一家现在也被列为嫌犯。不过我也确实听到矢崎试图用这个理由来证明他们的无辜。
「——矢崎家的人一直都待在房间里吗?」
「嗯?大概吧。他们三人似乎在那之后大多待在房间。至少我没再碰到他们。」
听到花这么说,一直在一旁玩手机的纱耶香突然阖上深蓝色的手机套。
「稍早之前,矢崎家的人好像来过餐厅?我好像听到他们讲话。」
「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真的吗?」
我也没注意到。原来他们来过餐厅吗?
当时两人是待在一一五号房,所以并没有看到矢崎一家。
「花学姐不是都戴着耳机吗?我也只是隐约有听到他们的声音。不过他们果然是在避开我们吧。」
纱耶香心一横似地开口说道:
「我说啊,就算先把矢崎一家是否是凶手的问题放在一边,现在的状况还是不太妙吧?他们是不是打算尽可能躲在房间里,就这样一直躲到最后为止?他们是希望我们这边自己把事情解决掉吗?这样感觉也太——」
这样感觉也太过不负责任,做法有些卑鄙吧?纱耶香虽然没把话说完,但似乎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找犯人说不定需要他们帮忙,而且对他们一无所知,难道不会让人不安吗?」
除了名字,我们对矢崎一家所知有限。只知道他们是当地人,以及他们的职业和学年。他们对我们应该也了解不多。
「也许我们应该定期聚会,不然气氛愈来愈糟——」
走廊传来脚步声,纱耶香连忙闭上嘴。
房门打开,走进餐厅的人是矢崎幸太郎。
「呃——打扰一下,我来拿晚餐,各位不介意吧?」
矢崎是自己一个人来,妻子和儿子似乎都留在房间。尽管他的用词彬彬有礼,但眼神饱含猜疑地在我们身上打量了一圈,才走向放在桌子一角的罐头堆。他随意挑了三人分的食物,塞进像是超市赠品的环保袋。
当他急急忙忙地准备回房间的时候,纱耶香迅速喊住他。
「矢崎先生,要不要和你的家人一起与我们用餐呢?现在情况这么糟糕,我觉得大家应该多聊聊,彼此讨论商量比较好。不知道矢崎先生意下如何呢?」
「不用了。」
矢崎露出一脸困扰的表情。
「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内人和小孩都有点陷入恐慌。先失陪了。」
不等我们的回应,矢崎就离开了餐厅。
妻儿陷入恐慌也是无可厚非。尽管对于眼前需要谨慎以待的情况,纱耶香的邀请显得有些直白,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说法。
不知道什么缘故,矢崎的态度显得比上午处理电线时更加疏离。注意到这一点,大家的心情更加沉重,后来几乎没什么人说话,安静地吃着罐头当晚餐。
九
时间过了晚上十点。
花和纱耶香在餐厅里闲聊。其他人都回到各自房间。
地下建筑内回荡着发电机刺耳的噪音。胆子大的人或许已经睡着了。若还没睡,八成正竭力压抑涌上心头的不安,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我漫步走在地下一楼的走廊上。有一件事情实在让我很在意。
自从确认过裕哉的背包内容物,我几乎没再看到隆平和麻衣的身影。
他们两人一直待在房间里,应该在讨论什么事情。因为讨论得实在太久,我也察觉出他们可能是在争吵。
我没见到他们来拿罐头,说不定他们吵到连饭都还没吃。
他们的房间是一一七号房。我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注意不让运动鞋发出声响,将耳朵贴近房门。
拉近距离后,我清楚地听到麻衣和隆平的声音。
——隆平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我真的搞不懂,你那么说会有什么帮助吗?
——啥?你因为这个才在生气?让我发火的事情,你就一点意见也没有?明明有问题的是对方才对吧?
——对方行径又没多奇怪,说起来问题根本不在这里。你连这个都不懂的话,我真的是没办法再忍受下去了。
我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不过是在目前紧急时期,显得非常不合时宜的平凡夫妻吵架。
他们两人结婚才两年多一点,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都会变回以前在社团时的气氛。因此我直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两人以夫妻模式相处的样子。
尽管两人在争吵,却也证明他们确实是夫妻,让我出乎意料地为此感到动摇。在当下这种时刻,我还没对麻衣的事情做好心理准备。
对话中断了,紧接着是一连串物体碰撞声。
突然间,我感到有人要开门,原本贴着门竖起耳朵的我连忙后退。
「——啊,柊一。」
开门的人是麻衣。她背着自己的背包,一脸困扰地看着我。
我站在门口附近,尝试解释自己正好经过,但刚才的距离近得不太自然。正当我还在犹豫该怎么说的时后,隆平已经来到麻衣身后。
「啊,柊一?——搞什么,你在偷听吗?」
他将对麻衣的不满转向了我。
事情演变成这样,反而让我做出决定,想好怎么回答。
「呃,虽然说是偷听,不过通常我也不会多管闲事。但现在这种时候有人在吵架,大家自然会多关切吧。毕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怎么可能放着不管?」
「嗯,你说得对,对不起。」
麻衣站在我这一边,给我打了一剂强心针。比起隆平,我更担心她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暗着责备我偷听。
「——所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嗯,其实呢——」
仿佛期待我这么问,麻衣娓娓道来。
起因是裕哉的遗物——洋芋片。也就是和罐头等粮食一起放在餐厅的那包洋芋片。
事情发生在我和翔太郎重新检查现场的时候。当时花和纱耶香也离开了,餐厅变得空无一人。就在这个时候,矢崎家的儿子隼斗似乎想拿走洋芋片。
然而,麻衣和隆平恰好出现。隆平大声斥责隼斗。
「——隆平大骂『你以为这是谁的东西?』明明洋芋片不是任何人的,隆平却猛地抓住隼斗的肩膀发飙。」
「这很奇怪吧?我们不是说要大家一起分着吃吗?这应该是常识吧?随便把东西拿走才是莫名其妙。」
面对丈夫的反驳,麻衣一脸厌烦。
「所以我不是说问题不在这里吗?在这种时候,洋芋片就让给他吃也无所谓。你就那么想吃那包洋芋片吗?」
「才不是。」
「对吧?隼斗太可怜了。大家其实都不在意,就让年纪最小的隼斗拿走那包洋芋片,也没什么不好。」
「后来怎么了?」
我催促她说下去。
「隼斗哭出来,把洋芋片放回罐头处,准备回房间。结果他的父母正好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气氛非常尴尬。我稍微解释了一下情况,矢崎夫妇愧疚地低头道歉就离开了。」
这下矢崎傍晚来拿罐头时的样子也有了解释。他因为儿子被人痛骂,才提高了戒心。
「所以要是他有先问一声,没人会有意见。举个手说『我想吃这个,可以吗?』就好了,难道不是吗?」
不吭一声就想独占昨天刚认识的人的遗物,自然是非常缺乏常识的行为。
不过听完这件事,我心中原本对矢崎一家不断膨胀的怀疑反而缩小了。那位长相比实际年龄稚气的高一生行为,与谋杀相比,显得更充满人性。如果有人在这种时候会什么东西都吃不下,那么有人在这种时候会想吃洋芋片之类的零食,想来也是人之常情。
「我都说几遍了,就算隼斗有点不懂事,那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突然大声骂人绝对有问题。比起隼斗的行为,这种做法才是没神经。现在连凶手都还没找到就吵起来,有什么好处?我们说不定接下来还需要彼此合作耶?」
「嗯——是没错啦。」
我看准适合加入战局的时机,接话帮腔。
「找犯人的过程中,我们也需要和矢崎家深入打交道。特意搞坏两边关系实在不明智。是说,隆平你这么做,是不是觉得我们根本找不到凶手?你八成是想大家反正也不可能好好谈,对吧?」
「没错。」
这点大概最接近麻衣想向隆平表达的重点。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发飙就能解决事情?你该不会想先给大家一个下马威,表示即使找不到凶手,自己也绝对不会当祭品?要是你是这么打算,那真是无话可说了,有够恐怖的。」
我和麻衣一起看向隆平,对他投以谴责的目光。
我随口一说,麻衣便立刻附和,似乎让隆平深受打击。原本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的他,顿时露出扭曲的表情,往房内后退了一步。
「——所以你打算怎么样?」
「我不是说要去找其他地方睡吗?你自己刚才都叫我去别的地方,这样也好。」
「去哪里?你要和柊一一起睡吗?」
「啥?你在胡扯什么?」
麻衣的语气第一次变得暴躁起来。
「你们到底是怎样?还背地里偷偷摸摸联络,让人有够恶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讲这个,我受够了。我要闪人了,明天见。」
麻衣用力关门,隆平则是更快一步把门拉上。
「你们一直都在吵架吗?」
「嗯,不过更多时候都在冷战。」
「是因为隼斗的事吗?」
「不只那件事,之前也有很多问题,我应该也跟你讲过。我真的没办法再继续跟他在一起了。」
我和麻衣缓步走在静悄悄的走廊上。
即使被人看到自己跟隆平吵架的场面,她也并未因此露出难为情的样子。也许在现在这种时候,这类情绪早已麻痹了。
「隆平他明明喜欢讲一堆大道理,但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只会发飙。他向来如此,到了紧急关头,这个毛病似乎就变得更严重。他明明可以再多依赖我一点才对。」
「嗯——是这样啊。」
我适度表示理解。若是太过站在她那一边,感觉有点危险。
我们在地下一楼来回走了一圈后,麻衣选择了一一六号房。
「我就选这间吧。」
房间就位于隆平房间的斜对面。虽然就结果而言,没办法和隆平离远一点,不过地下一楼的其他房间都被地震震得乱七八糟,不先整理过的话,根本没办法住。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嗯,我现在比较想一个人待着。有事的话,我可能会喊你。反正这么近,一喊就马上听到。」
我帮她从其他房间把床垫搬进来。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明天也还要忙。」
「嗯——」
除了睡觉以外,我们应该还有其他该做的事情吧?或许是出于这样的犹疑,麻衣逗留在门口看着我。大家被关在这座建筑内,每个人都怀抱着焦虑的心情,麻衣自然也不例外。
我们注视着彼此的双眼,恐惧与各种情感在视线中交错。我逐渐产生地下建筑开始收缩,我快被建筑压垮的错觉。不过麻衣最终还是开口了。
「那就晚安了。」
语毕之后,她轻轻地关上房门。
我最后一次和麻衣两人独处,是在什么时候呢?自从她结婚后,我们虽然有联络,却从未在没其他人的情况下相约见面。
还在社团的时候,我们时常一起进家庭餐厅窝着,等同一班电车。有一次,为了帮她挑登山用品,我们还曾经两人单独去逛街。有一段时间,我们感觉像在交往一样。
刚才的时光与那段时间相比,虽然相当短暂,但我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与麻衣共享着相同的情感。尽管我们两人共通的情感是因为她的丈夫,使得这份情感不能说是很健全。
我一边走向与翔太郎共用的房间,一边用晕呼呼的脑袋思考。
在这近乎绝境的情况下,我快满脑子都是麻衣的事情。
我并不是在逃避现实,事实上正好相反。因为随着我想得愈多,我对死亡的恐惧就愈发强烈。
十
被困在地下的第一个夜晚平静过去了。
我无法入睡,整晚听着音乐,直到天明。翔太郎似乎毫不在意,整晚都睡得很好。
当我去检查绞盘房间的水位时,只见楼梯的第二阶已经被水淹没了。
恐怕到了明天中午过后,地下二楼就会开始少量进水。
早上八点左右,我们前往餐厅。翔太郎开三个罐头,我却提不起食欲,默默坐他旁边。
不久,花和纱耶香也起床了。花板着脸吞下一个呵欠,一边问道:
「昨晚麻衣和隆平之间怎么了吗?」
我向大家转述了矢崎隼斗与隆平的纷争。两人——特别是纱耶香,露出原来如此的样子。
「——果然还是应该在两边关系恶化之前,尽早安排和矢崎一家谈谈的机会吧?」
「大概吧,若是做得到,当然很好。不过麻衣和隆平两人的话,就算要他们和好,感觉也没什么用了。」
我不禁用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评论。
「至少他们两人在这里的期间,应该可以好好相处吧?毕竟也都成年人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
纱耶香仿佛相信让大家维持良好关系,就可以解决问题。维持良好关系或许有其必要,但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眼下的困境并非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就能解决。
矢崎一家还没出现,他们说不定早就吃完早餐了。
我决定离开餐厅。刚起床就遇到麻衣的话有点尴尬,我暂时也还不想和隆平碰面。
我和翔太郎回到房间。我感到睡意袭来,翔太郎似乎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只见他随手翻着带来的口袋书。
「纱耶香好像想再集合大家一次,举行类似亲睦会的活动,你觉得呢?办个一次比较好吗?」
「没什么不好吧?在做决定之前,保持良好关系当然比较好。」
翔太郎对此似乎没兴趣。
我昨天已经告诉他关于隆平的事情。我照例用一副旁观者的口吻叙述,不过翔太郎肯定不会认为我对麻衣毫无感觉。
亲睦会举办得比我想像中还快。
当天中午,地下建筑内的九个人齐聚在餐厅内。纱耶香先前再次向矢崎家提出邀请,他们也同意露脸。
矢崎一家想来也会害怕,要是一直无视我们的要求,说不定会遭到我们一伙人攻击——就算他们有这样的担忧也不足为奇。
我坐在长桌离门最近的位子,然后是翔太郎,接着是麻衣、纱耶香、花,隆则坐在最里面的位子。自从昨晚之后,我就没再和他对上视线。
长桌对面坐着矢崎一家的成员,自门口由近到远,分别是隼斗、弘子和幸太郎。每个人面前都摆着辣味番茄牛肉酱罐头、水果罐头和水杯,算是落实了这次以午餐会为名义举行的亲睦会。
纱耶香率先开口。
「矢崎先生,昨天我们好像让隼斗留下了不愉快的回忆,实在很抱歉。人被困在这种地方,已经够讨厌了,没道理还给你们脸色看。」
「没有啦,因为洋芋片跟罐头放在一起,我儿子好像以为想要的人就能拿走,没想到是拿走你们同学的遗物,真是失礼了。」
矢崎似乎难以理解为什么在这种状况下,还要花时间解决洋芋片的事情。
尽管与当下情况的严重程度相比,洋芋片一事可说是微不足道,不过看到隼斗缩肩颤抖的样子,就能感受到我们确实应该花时间安抚他。
「没事的,我们学长只是情绪有点激动,并没有打算吓人。」
纱耶香大概希望让隆平当场向隼斗道歉,平息整件事情。
然而隆平浑身散发着针对我和麻衣的敌意,就连做做样子道歉,看来都很困难。只见他龇牙咧嘴地瞪着空气,看在不明就里的隼斗眼中,想必令人畏怯。
尽管如此,多亏纱耶香温柔亲切的声音,隼斗才逐渐抬起头。
我们一边用餐,一边不自在地闲聊。
矢崎夫妻年龄相同,两人在三十二岁时结婚。他们养了一只柴犬,不在的期间会由邻居代为照看,但他们还是有点挂心。此外,我们还得知了他们的儿子隼斗就读县立高中,参加了话剧社社团。
我的心头上萦绕着花昨天提出的疑虑:矢崎一家三口是否与这座地下建筑有关?
然而在我有机会出言试探前,矢崎却抢先我一步开口:
「——各位其实是为了特定目的才来这里吧?例如来这里试胆?」
「咦?算是吧。呃,也不对。我们不是来这里试胆,只是听说有个有趣的地方,所以就过来了。」
还没问出口的疑问遭人反问,让纱耶香不禁愣住。
「知道这里的,只有那位过世的西村裕哉小哥吗?」
「是的。」
「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呃,大家应该都不知道吧?」
纱耶香询问大家。不过理所当然地,除了裕哉以外,大家连想都没想过竟然存在着这样的地下建筑。
我才这么想,提问的纱耶香却好像回想起什么事。
「啊,不过——这么一说,裕哉学长约半年前曾经传这里的照片给我。就这一点来说,我算是知道吧。」
「咦?我可没听你说过。」
花不禁插嘴。
我和大家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眼看无心的一句话,可能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纱耶香连忙解释。
「不是啦,完全不值得一提:之前裕哉学长跟我联络,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就普通地回复。结果裕哉学长说他最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然后传了这座地下建筑的出入口和紧急出口的照片。因为我也看不太懂,所以只回了一句『好像很厉害』,就结束了对话。我完全不记得了,不过现在仔细一想,当时的照片应该就是这里。」
听她这么一说,确实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根据纱耶香的说法,紧急出口的上掀盖一带以外的室内照片几乎都一片昏暗,光看照片也看不太清楚。当时那些照片又和其他风景照一起传过来,让她没特别放在心上。因此即使来到这里,也没勾起她对照片的记忆。
裕哉传照片的对象,就只有纱耶香一人。裕哉是因为纱耶香喜欢摄影才传地下建筑的照片给她看吗?或许他这么做别无深意。
矢崎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呢?
纱耶香发问:
「我想请问一下,矢崎先生,你们该不会和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吧?」
「不——怎么会呢,我们就迷路而已。」
矢崎立刻否认。
是不是应该进一步追问呢?矢崎似乎有些动摇。只是大家都还没做好觉悟,要是不小心挑起事端就糟了。因此我们彼此打哈哈,没再继续问。
没过多久,矢崎有点着急地开口。
「——所以说,命案有什么新发现吗?」
众人陷入沉默。
最后翔太郎出面回答。
「没什么特别的发现。」
矢崎摇了摇头。
之后,午餐会便结束了。
矢崎一家正打算回房间时,纱耶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喊住隼斗。
「啊,隼斗!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把这包洋芋片带回去?」
隼斗露出不想被人重提旧事的烦躁表情,开口回答:
「已经不用了。」
矢崎夫妻一边为儿子的冷淡态度致歉,离开了餐厅。
一意识到谈话结束,换隆平猛地站起身,大步离开。
「感觉不是很顺利呢。」
纱耶香用疲倦的声音低喃。
结果真正问题所在的犯人身份,依旧没有任何进展。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将「其实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地方」的怀疑诉诸于口,可能不太明智。
「他们一家果然有点奇怪吧。他们干么那么在意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就说了我们又不是想来才来的。」
花轻声嘀咕,但没有人理会她的话。
这场亲睦会只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我想大家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九个人一直待在一起的危险性。
人数不多的时候,大家碰面时还能保持冷静;然而当所有人都到齐的时候,我们的心中就会产生想要大喊大叫「凶手到底是谁啊,别再耍花样了,给我站出来!」的冲动。有这种想法的人,想必不仅我一人。除了凶手以外的所有人,在兴致缺缺地闲聊时,内心一定都这么想。一旦九个人聚在一起,我们的内心就会像光线被无限反射镜加强一样,每一个人的恐惧都被增幅放大。
我甚至觉得这次纱耶香策画的亲睦会,光是没有半个人嘶吼发狂就可以算是顺利。
十一
时间约是下午三点左右。
如往常一样,这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去完洗手间,正打算回到自己位于一楼走廊上的房间,却刚好碰到纱耶香从一一五号房走出来。
她不知为何背着背包,就像要离家出走。她一注意到我,就惊讶地退了一步。
「咦?怎么了吗?」
「柊一学长?——嗯,稍微发生了一点事。」
走廊上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影。纱耶香留意着自己刚才离开的房间,一边解释:
「我和花学姐商量后,决定分开睡在不同的房间。学姐说她昨天整晚都没办法放松,我也觉得学姐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
「啊,这样吗。也是啦。」
虽然两人昨晚还如常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但想法有变也丝毫不足为奇。
纱耶香显得有些落寞。原因并不是与花分房而感到孤独,而是因为她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不管怎么努力,我们目前面临的情况,都不可能有圆满的解决办法。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要我帮忙搬床垫吗?」
「咦?啊,没问题的,我自己来就好。」
无精打采的纱耶香听到我的提议,似乎突然回过神。她选择了离楼梯比较近的一〇八号房间后,就迅速进了房。
一〇八号房间的东西散落一地。好一阵子,都从房间传出她收拾物品的声响。
晚上八点前,我和翔太郎在餐厅吃晚餐。
罐头餐一成不变。只吃冷食已经渐渐令人厌烦。餐厅内有瓦斯炉,但点火装置坏了。我们稍微试着修理一下,但似乎没那么容易修好。我们也没人抽烟,所以没人有火种。
我们快吃完晚餐时,纱耶香走进了餐厅。
「喔,晚上好。我也正想来吃晚餐。」
她从长桌上的罐头堆中寻找想吃的,找到辣味番茄牛肉酱的罐头后,举起来给我们看。
「我可以拿这个去吃吗?这是最后一罐。」
「喔,这样啊?没什么不行吧,应该没人会因此生气。」
纱耶香拿走罐头的话,辣味番茄牛肉酱罐头便就此告罄。因为先前的洋芋片事件,大家对于独占贵重物品的行为,变得十分小心谨慎。
「那我就拿走啰。我觉得这个还蛮好吃的。」
「那很好啊。」
纱耶香似乎想尽可能谈点快乐的话题,但我没兴趣讨论罐头口味,所以没积极回应。
纱耶香踌躇一下,决定一个人用餐。她拿着罐头和装了水的杯子离开餐厅,走向她刚搬进去的一〇八号房。
之后,我和翔太郎再次尝试修理瓦斯炉,和瓦斯炉奋战了一会。
我们不清楚其他人的行动。矢崎一家在七点左右来拿罐头后就一如往常地窝进房里,没再出来过。
大约九点,我们放弃修理瓦斯炉,决定回一一二号房。
当我们踏上走廊,看到纱耶香和花两人在一〇八号房前,纱耶香正在把某个黑色的东西交给花。
两人手上到底是什么呢?是在借手帕吗?在我们走近之前,两人就已经分开了。
因为看起来不是要事,我没有深入思考,心想明天再问她们两人就好了。
一回到房间,我只戴上一边的耳机,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放空。旁边的翔太郎则和今早一样,坐在床垫上,立起一边膝盖,读着口袋书。他读的似乎是一本外国游记。
事件发生后已经快两天。距离最后期限剩下五天。
尽管水已经开始淹上来,我们依旧在用手机或书本来打发时间。
我从未体验过比这更诡异的时光,将来恐怕也不会有更胜于此的经验。
我再次将已经不知问了几遍的问题说出口。
「翔哥,你真的毫无头绪凶手是谁吗?」
「不知道。」
我一如往常地得到平板的回复。
由于案件本身毫无称得上证据的证据,不停思考下去也未必能找到正确的答案。
这样的话,悠闲得简直像在享受假日夜晚的我们,究竟在等什么?
翔太郎安抚似地对我说:
「现在我们没事可做。既然如此,与其慌张失措,不如悠哉一点比较好。」
「这样的话——我们也可能在不知道凶手是谁的情况下,迎来最后期限。」
「当然有这个可能性。如果真的变成这种情况,就只能到时再想怎么办了。不过现在不需要为这件事伤脑筋,反正根本不会有让大家都满意的好方法。」
他把口袋书丢在床垫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又回到之前的坐姿。
「——说起来,花和纱耶香她们分开住了,对吧?」
「嗯,对啊。」
我已经向翔太郎提过在走廊上遇见纱耶香。
麻衣和隆平从昨天开始就因为吵架而分开住,除了我和翔太郎,还有矢崎一家之外,其他人都是独自一人窝在房间里。
「纱耶香她们那边,应该不是因为吵架吧?」
「好像是昨晚一直无法放松镇静,所以才变成这样。不过我也能理解啦。」
「因为其中一边对另一边开始抱持怀疑,觉得对方可能是凶手吗?」
「不,虽然这可能是部分原因,不过应该不是多具体的怀疑。」
要说谁是凶手的话,花和纱耶香两人应该都在怀疑关系最疏远的矢崎一家,不太可能怀疑彼此。因此两人才能在发生杀人事件之后,依然在同一房间融洽相处。
情况并不危险,毕竟就算其中一边是凶手,在这种情况下杀掉同房的另一个人,就摆明是自己下的手。这件事也攸关犯人性命,犯人想来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然而即使知道这点,纱耶香她们依旧无法完全摒弃对彼此的怀疑。我也能理解两人为什么在一夜之后,决定还是各自睡不同房间。
听我这么说,翔太郎点了点头。
然而他似乎认为问题并不是两人之间的猜疑。
「我能理解两人的行为,柊一刚才说的应该也是正确的,但也只是部分理由而已。举例来说,假设我们现在所处的不是这座地下建筑,而是某个被暴风雪吞没的山屋,救援需要一周后才能抵达。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有人被勒死,你会怎么做?」
「呃——如果是这样,我可能会建议大家集中在一个地方。确保大家持续监视彼此。」
「对吧,这么做绝对比较好。晚上分成前半和后半轮流睡觉,上厕所也只能一次一个人。不接受异议。只要能严守这些规定,就能确保安全。
「不过很不幸的现实是,我们正在做与此完全相反的事情。大家齐聚的时间很短,甚至就连原本待在一起的人,也选择换房间分开住。要说这意味着什么的话,也就是——如果凶手打算继续杀人,现在是绝佳环境。」
翔太郎半叹气地说。
这个可能性,我不是没想过。只是他用懒洋洋的口气,说出如此严肃的内容,让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看待。
「翔哥是认为裕哉被杀还不是事件的结束?」
「不是,那种事情无法得知。而且老实说,犯人不可能再次杀人。」
确实如此。
犯人的身份一曝光,就等于要在这座地下建筑,面临有如拷问的悲惨死法。好不容易在第一起案件中没留下任何证据,有必要冒着危险再次杀人吗?正因为我们有这种想法,我们才会放下对彼此的警惕。
「那翔哥的意思是?」
「简单说,就是我们现在处在一个非常特别的状况。我们之间有一个凶手,但我们没打算防患未然,反而像在提供犯人方便再次动手的环境。」
麻衣和隆平、花和纱耶香决定分开住,是想让凶手再次下手的意思?
我觉得这样的想法是过度解读,大家的意志应该没有明确坚定到那种程度吧。
然而我也无法否认,我们的心中确实在焦急地呐喊着「快点发生点什么吧——」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对是错,不过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认为要是非得在不知道凶手是谁的情况下选择牺牲者,不如再出现一名被害者,借此找出犯人。」
在这座地下建筑中,存在着比被杀更可怕的事情。我们会被逐渐高涨的水淹死,所以实在没心情担心有人会被勒死。
「该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老实说,就算我们昧着良心,希望犯人再杀一人,好给我们点提示,犯人也不太可能这么做。」
的确。
不过——说起来,裕哉的事件本就是一起难以理解动机,不知道犯人为何偏要在这种情况下手的谋杀,实在很难保证不会发生第二起事件。
我开始懒得再想下去,心中逐渐涌起对命案再次发生的期待。
这样的话,谁会是下一个被害者呢?——我希望谁死去?
翔太郎用安抚的眼神看着我。
「总之,你要担心什么,我都无所谓。不过不用担心自己被杀,毕竟有我在。虽然我也开始不确定这算不算好事就是了。无论如何,你好好休息一下。你昨晚没怎么睡吧?」
正如同翔太郎所说。
我把没戴上的另一边耳机塞进右耳,躺在床垫,闭上了眼睛。因为和翔太郎在同一个房间,至少我不用担心在晚上被杀。
我的思绪飘荡在不安之中,睡意逐渐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