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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丰饶之神

    序、

    据说那座山里,住着神,也住着鬼。想必是有什么极其神秘可怕的东西在那儿吧。

    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从前,大家都很害怕,甚至连在山脚下都不敢建村子。明明有一片广阔又阳光充足的土地,却因为害怕那座山而不敢靠近。

    然而,有一次,原来村子的人们被洪水驱赶,聚集并漂流到了山脚下。他们无处可去。尽管害怕,但还是决定在这里建村子。

    既然如此,就必须要向神灵打个招呼。在周围人的劝阻声中,原来村子的村长和他的家人登上了山。

    据说村长一家在途中遇到了一位山伏(修行的僧人)。他严厉地告诫他们不可以进入这座山,但了解了大家的情况后,他说没办法,至少他也要一起去。

    他们花了一整晚爬山,终于到达了据说住着神灵或魔物的洞窟。即使是清晨,那里也像夜晚一样黑暗,扭曲的洞穴看起来就像长满獠牙的嘴巴。

    村长和他的家人趴在地上,请求神灵允许他们在山脚下建村子。然后,从洞窟深处传来了阴森的声音,问他们 “有多少人”。村长强忍着恐惧,如实回答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这次传来的是截然不同的、温和而明亮的声音。神灵说允许他们建村子。

    还说最好建在靠近山的地方,并且会告诉他们水源和药草生长的地方。村长他们非常高兴,再三致谢后离开了。

    只有等在洞窟外的山伏说那东西不是神,让大家赶紧离开这里,但没有人听他的话。

    人们在村长回来后立刻开始建村子。

    每当遇到困难,他们去山上时,那个声音都会告诉他们解决的办法。

    它告诉人们适合当地土壤的农作物、对流行病有效的药草,还有容易狩猎野兽的聚集地点。村子很快就繁荣起来了。

    那位山伏在村子里停留了一段时间,但后来似乎放弃了,离开了。

    村子建成七年后,去世的村长的儿子和儿媳接替了村长的职位。这对夫妇前往洞窟,想去向山神致谢。

    他们告诉山神,托它的福,村子繁荣起来了,大家生活安稳。这时,那个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地笑了。

    村长儿子的妻子问,为什么山神对人类如此好。那个声音笑着回答:

    “和你们耕种田地、饲养牲畜是同样的理由。”

    村长夫妇很高兴,他们觉得神灵大概是像热爱自然一样热爱人类,然后就回去了。那天晚上,村子里举行了宴会。

    第二天早上,据说没有下雨却发生了山体滑坡。房屋和田地都被冲毁了,村子里有不少人丧生。

    新上任的村长夫妇来到山上的洞窟,一边哭泣一边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山神用悲伤的声音回答说,因为村子里混入了不好的东西,所以它为了驱赶那些东西而战斗了,它对村民们做了不好的事。

    在洞窟深处,像参差不齐的牙齿一样的钟乳石上,插着之前那位山伏的衣服。

    大家这才明白,是那个山伏嫉妒繁荣的村子,想要伤害村民,所以山神才与之战斗的。

    它既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一种更贴近人类的存在,虽然不太懂得把握分寸,但心地善良。

    它就是丰饶之神。现在大家都这么称呼它。

    其一

    梅村先生在提前下电车的时候,小声对我说:

    “别太拼命地生活。那可是你父亲和切间先生守护下来的性命。”

    话的最后几个字和他那为难的表情,被自动门挡住看不见了。

    回到政府办公室后,我站在无人的吸烟室里,没有抽烟,只是呆呆地站着。

    我的父亲应该是失踪了。说他守护过我,这种话我连切间先生那里都没听到过。只是切间先生多次对我说过,不要怨恨你的父亲。

    切间先生一定知道些什么,却隐瞒着。

    这种时候,我想不到能商量的人。自从进入特别调查课以来,我和学生时代的朋友都疏远了。为的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不把他们牵扯进来。

    从玻璃窗往下看,街道上下着小雨,无数五颜六色的伞像花朵一样盛开着。尽管有无数的人就在身边,我却感觉自己很孤单。

    吸烟室的门打开了,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片岸先生……”

    仅仅是一次任务的分别,就让我觉得无比怀念。

    “宫木,你开始抽烟了吗?”

    “没有,我只是有点事在想……”

    “那就好。这东西百害而无一利啊。”

    “片岸先生您竟然说这种话?”

    我不禁微笑起来。

    片岸先生叼着香烟,摸索着打火机。

    “秋津和你合作得顺利吗?”

    梅村先生说的那些话闪过脑海,我闭上了嘴。

    “要是连你都觉得难办,那我肯定更不行了。把她推给你真是太好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呀!”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感觉原本起伏不定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片岸先生用找到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

    “好吧,加油吧。她不是个坏人。”

    “…… 是啊。”

    “我又要被六原先生差遣了。要是你真的遇到什么困难,就跟我说。就当是我逃跑的借口了。”

    “这才是您的真心话吧。”

    我犹豫着要不要跟片岸先生说秋津和梅村先生的事,最后还是放弃了。我不想再无端地把好不容易心情才平静下来的他牵扯进来。

    大概切间先生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才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吧。

    片岸先生轻轻哼了一声。六原先生从对面走了过来。

    “别摆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好不好。”

    “见了鬼还好呢。那,回头见。”

    片岸先生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离开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

    他和六原先生交谈的身影,在弥漫的烟雾中变得模糊起来。

    ***

    “六原先生,你差不多该坦白了吧。”

    “坦白什么?”

    “为什么非要把我派去做那种无关紧要的任务。你肯定有什么意图吧。”

    “…… 我不想让你接近你的新部下。”

    “你在说什么啊。”

    “我小时候,曾经好几次接近过在故乡盘踞的领怪神犯。我从她(新部下)身上闻到了和那时候一样的气息。”

    ***

    换乘高速巴士后,终于到达的目的地,比我想象中要繁华得多。

    山脚下排列着一些虽小却很有风情的茶馆和特产店,卖甜酒的露天摊位飘出甜甜的热气。被太阳晒得褪色的布帘在风中飘动着。

    因为工作能来到这样的地方,机会十分难得。要是片岸先生在的话,肯定会指责我这不是来玩的。

    旁边的秋津一边用红色铁皮的立式烟灰缸弹着烟灰,一边喃喃说道:

    “您看起来很高兴呢,宫木小姐。”

    “不知不觉…… 毕竟是工作,我得好好对待才行。”

    我挤出一个笑容,内心却涌起一阵刺痛。即使不情愿,梅村先生说的话还是在我脑海中浮现。秋津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下了头。

    “我也有点期待。因为我自己从来没去旅行过。”

    “是这样吗?”

    “嗯,我没有一起去旅行的朋友。”

    看着她一脸认真、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之前对她的警惕迅速消散了。

    “那我们现在就好好享受吧。要不要喝甜酒?”

    “工作的时候可以喝吗?”

    “和当地人搞好关系,从调查的角度来说也很重要哦。买东西的时候,也更容易打听消息。”

    我半拉着秋津朝露天摊位走去,点了两杯甜酒。

    一位系着围裙的中年女性很利落地把甜酒倒进纸杯里,白色浑浊的酒液泛起波纹。

    “和朋友一起来旅行吗?”

    那位女性一边递过纸杯,一边爽朗地笑着。秋津僵在那里不动,我便代她接过了杯子。

    “其实是工作啦。我们在为观光导游地图做采访。”

    “哎呀,真的吗?现在正好是比较清闲的时期呢。而且还有节日活动哦。”

    “有节日活动吗?”

    “对呀,是为了纪念以前的人在这里建村子。向山神大人报告今年也平安度过了。”

    我越过那位女性的肩膀,看到挂着绘有牡丹花的灯笼。

    “那边也是在为节日做准备吗?”

    那位女性仰起头,回头确认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对,那是给山神大人的花。不过这附近牡丹是不会开花的哦。”

    我和秋津坐在铺着红色毛毡的长椅上,小口喝着甜酒。

    “为什么这座山不会开的花,却被用作山神的象征呢?”

    “从村子的起源来考虑,也许是那些漂流到这里并建了村子的人的家纹吧。平安时代担任过关白的家族,也把牡丹作为家纹呢。”

    “您调查得真仔细啊!”

    “因为这是工作。”

    秋津把目光移开。

    “难道是因为我刚才否定了说是旅行,您生气了吗?我那么说,是觉得那样更说得通……”

    一个疲惫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确实,好像只有游客才会在意这些呢。”

    一个影子落在长椅上,我抬头一看,一位男士露出无奈的表情。他穿着西装外套,身体瘦得衣服都显得宽松,看起来不太健康,但皮肤却被太阳晒得很健康。

    “江里绘里子先生,您已经到啦!”

    我慌忙站起来,秋津也同时欠了欠身。江里先生还是一如既往露出疲惫的表情,摇了摇头。

    “抱歉我来晚了。”

    “这也是采访的一部分啦……”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江里先生瞥了秋津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有。据说村子马上要有节日活动了。”

    “节日活动吗?”

    江里先生陷入了沉默。他的故乡,也是我父亲出生的村子,据说有领怪神犯,还有一种可以称为怪诞节日的活动。

    关于过去的资料很少,江里先生也不愿意多谈,但他心里大概有些想法吧。

    “喝完酒就去调查吧。我对民俗学和神学不太了解,见闻方面就拜托你们俩了……”

    “请放心交给我们!我有很优秀的后辈呢!”

    我带着鼓励的意味拍了拍秋津的后背。她含糊地行了个礼。

    “我叫秋津。”

    “我是江里。感觉你和宫木一样是精英呢。被安排和我一组,你大概不太满意吧……”

    “没有,我听说江里先生您的出身和领怪神犯有关。亲眼见过神的人的感知是很重要的。”

    “你还挺了解我的嘛。”

    “是的,我还听说您有过离婚经历。”

    我脸色变得煞白。还没等我挽回局面,江里先生咂了咂嘴,嘟囔了一句 “梅村那家伙”。

    我在脑海中拼命想着转移话题。

    “说起来,刚才打听消息的时候,听说丰饶之神是以牡丹花为象征的。这会是个线索吗?”

    “我对花不太了解…… 不过来的路上,我拿到过这样一张传单。”

    江里先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

    这是一张手绘的观光指南传单,上面写着 “牡丹岭”。右上角贴着的照片像素很粗糙,但能看出拍的不是山岭,而是一个洞窟的入口。

    像牡丹花瓣一样的岩石层层叠叠。

    “所以,是因为牡丹吗……”

    传单的角落里印着和灯笼上画的一样的红色牡丹花。

    也许是墨水渗开了,花瓣上有红色的斜线向下延伸,看起来就像血滴下来一样。

    其二

    前往牡丹岭的路,是一座离山岭还远得很的吊桥。

    黑色的树木和如剑峰般陡峭的岩场连绵不绝,再加上不稳的落脚点,让人感觉仿佛正走入冥界。从正下方传来的水声,让人知道有河流在流淌,但遥远下方的水面却看不见,只弥漫着发出轰鸣的黑暗。

    走在最前面的江里先生,从他的背影就能看出疲惫不堪。

    “咱们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回去吧……”

    “我听到了哦,江里先生!”

    我紧紧握着用绳子做成的扶手向前走。被污垢弄脏且黏糊糊的黑色绳子,就像把散开的头发束在一起似的。每当高跟鞋的后跟卡在落脚点的缝隙里时,我都会心里一惊。

    秋津在我后面守护着我。

    “没事吧?”

    “嗯…… 果然还是穿运动鞋来比较好。”

    秋津突然轻叹了一声。

    “这里以前确实如名字所说,是座山岭,但据说发生过大规模的山体滑坡,山体崩塌了。过去也曾多次发生过这样的天灾。传说中,后来在山神的建议下,才架起了这座吊桥。”

    “这里原本就是人类难以居住的环境呢。”

    对于我的回答,秋津没有回应,陷入了沉默。

    过了桥后,一条像是强行开辟出来的林间小道展现在眼前。看起来像是村民铺设的,但被削过的斜坡和裸露的树根,就像被大型野兽践踏过的痕迹。

    江里先生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

    “江里先生,您可以走慢一点的!”

    “最好别停下来。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要是平安无事,还能回去报告吧。”

    我小跑着追上去,来到他身边。江里先生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

    “即便如此,危险的事我也不会做的。我可不会做出只牺牲江里先生您的事!”

    “你和你父亲太像了。不,要是他的话,可能会自己冲到前面去。那我不也和他一样……”

    他像要把鞋尖上的泥抖掉似的,在地上跺了好几下脚,然后像是放弃了一样,和我调整了步伐。

    沿着兽道前进,视野突然开阔起来。

    有一个像是用勺子挖开山体形成的洞窟。石头层层叠叠的入口长满了青苔,一股细细的冷风像叹息一样发出声响,流淌出来。

    那里有一个写着 “牡丹岭” 的木牌和灯笼。被湿气浸湿的岩石反射着灯笼的红色,看起来像沾满了血。

    与其说这里神圣,倒更让人感觉到一种仿佛无尽的黑暗渗透出来的微寒。

    我们正站在那里时,一个穿着羽绒服、戴着眼镜的男士跑了过来。

    “你们好呀。如果愿意的话,这里也不收门票哦!”

    他充满活力的声音和商人般的态度,让我之前的不安消散了。我行了个礼,然后开口说道:

    “我们从东京来。是制作观光地导游地图的。可以向您了解一些情况吗?”

    “非常欢迎!我太高兴了。我是这里出生的,在大学的时候也一直研究这里的传说之类的,但是几乎没有外地人会对这里感兴趣。资料也很少,实在没办法。”

    男士眼睛发亮,带着我们往洞窟里走去。空气粘稠而寒冷,我感觉像是被蛇缠绕住了一样。

    我能感觉到高跟鞋的鞋底渗进了水,就在我迈步的时候,听到了江里先生轻轻的呻吟声。

    “那是什么……”

    他指的方向被灯光淡淡地照亮着。在黄色黏糊糊的灯光中,有一个人形的东西浮现出来。我还以为是具尸体。

    我往后退了一步,那个男士急忙跑了过来。

    “不好意思,一开始看到都会吓一跳呢!没关系,这是个人偶!”

    我定睛一看,确实是个制作精巧的人偶。它穿着白色的和服,垂着黑色的头发。让人觉得诡异的是,它不是被装饰着,而是像被丢弃一样,被扔在岩场上。

    秋津说道:

    “是山伏吗?”

    “对的。这是与村子开垦相关的传说中的人物,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想对村子做坏事的山伏。”

    “传说中,山神为了赶走他而引发了山体滑坡,是这样吧?”

    “没错!从那以后也发生过几次灾害,大家觉得是不是山神认为村子里还有不好的东西,所以才引发的灾害,为了表明山伏已经被除掉了,就把这个人偶放在这里。哎呀,您知道得很详细呢!”

    男士凑近秋津,快速地讲起了村子的传说。他那流畅的声音在洞窟里回响。从秋津那略显无奈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正想着要帮她解围时,肩膀被江里先生抓住了。

    “解说员的事就交给她吧。我们自己去调查。”

    “可是……”

    我被他有力的手拉扯着,留下秋津,往洞窟深处走去。

    洞窟到处都有裂缝,细细的阳光像唾液一样滴落下来。突出的岩石被雨水侵蚀得圆圆的,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看起来像野兽的口腔。

    在用绳子隔开的道路边上,有无数的石灯笼,还有一些人偶,像是被钟乳石贯穿腹部而死的巫女。

    “这洞窟的品味可真差。”

    “虽说这些人偶代表的是对村子造成危害的人,但特意做成尸体的样子给人看,还是有点吓人呢。”

    “这地方阴气很重。会让人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江里先生低沉的声音被黑暗吞噬了。我一步一步地走着,抬头看了看他的侧脸。

    “说点别的,江里先生,我父亲和您的故乡都有领怪神犯,是吧?”

    “这不算跑题。”

    “对不起…… 那,这和我父亲的失踪也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时候的事情,各种情况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江里先生郁闷地摇了摇头。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父亲不是听从领怪神犯去做了什么坏事。相反,是因为反抗才闯了大祸。”

    “这样啊……”

    我把到嘴边又消失的话咽了回去。从别人口中听到的父亲的形象,还没等我抓住轮廓就消失了。

    我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洞窟里传来了孩子的声音。像是突然被吓到的哭声,撞击着岩石的凹凸处,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我和江里先生对视了一眼。

    “我们去看看!”

    “又要自找麻烦了……”

    我确认他虽然嘴里嘟囔着但还是跟了上来,便小跑着向前走去。

    在从岩石裂缝中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里,有两个人影。

    一个是正在哭泣的少女,另一个是握着她的手、极其消瘦的男士。我下定决心冲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男士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不知道是染过发还是本身色素浅,他的头发呈灰白色,像枯萎的藤蔓一样垂着。半边脸被白色的面具遮住。

    他锐利的目光让我有些害怕。我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走近了一些,男士突然皱起了眉头。

    “您是这孩子的家长吗?”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随和。我正有些惊讶时,江里先生不耐烦地说道:

    “你从哪儿看出来我们是她家长的?”

    “什么,不是吗?”

    男士耸了耸肩。少女停止了哭泣,看看他,又看看我们。

    我有些慌乱地问道:

    “那个,你们在做什么呢?”

    “什么做什么,这是休息时间,我在这儿抽烟呢。然后这女孩子哭着跑过来,我就想着该怎么办呗。”

    “您是这里的解说员吗?”

    “是啊,我可不是托儿所的工作人员。”

    男士皱着眉头,苦笑着。

    “真是服了。总是会有迷路走错路的孩子。那我带她去找爸爸妈妈吧。”

    说完,男士抱起了少女。少女顺从地点了点头。

    “你们也是来看今晚的节日活动的吧。好好玩吧。人多一点比较好。”

    他把面具往下拉了一点,笑了笑,然后带着少女消失了。

    “那个解说员,和刚才的眼镜不太搭啊。”

    “江里先生,他能听到哦。”

    我苦笑着,不经意间把目光移向旁边。

    我看到洞窟出现了裂缝,能看到一个岩石滚落形成的小空间。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昏暗的空间里,散落着香烟的烟头,还有一只孩子的鞋子、夏天衣物的碎片以及坏掉的手电筒。

    其三

    我在江里先生的催促下,又开始往前走。

    那个像垃圾场一样,散落着游客私人物品的空间到底是什么呢?我满心困惑地走出洞窟,缠在身上的寒气一下子消散了,温暖的夕阳洒了下来。

    洞窟入口处,秋津正站在那里。我急忙走过去。

    “秋津小姐,把你丢下,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

    她微微露出不悦的神情,但很快眼睛睁得大大的。

    “宫木小姐,你背上有东西。”

    秋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低下头一看,西装外套上黏着一块红棕色、像是泥的东西。

    “真的呢,好像是在洞窟里沾上的……”

    “你就是不考虑后果地到处乱走才会这样。”

    江里先生带着几分无奈地嘟囔道。我多次拍打那块泥,可它却像血一样滑,只是渗进了布料里。

    秋津拉了拉我的袖子。

    “脱下来给我。”

    “没关系的,回去后我再洗!虽然有点不太雅观。”

    “不快点弄掉可不行。那边有个水源处。”

    我被她拉着绕到洞窟后面,看到有一个水源处,泉水从层层叠叠的岩石上滴落下来。在石头与石头的缝隙中插着的枯竹竿尖端,水珠正滴下来。

    秋津把我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一股寒意像幕布一样贴在了衬衫上。

    “我自己洗就行!”

    我从她手中拽回外套,把它浸在细细流淌的水中。秋津纤细的手指像要盖住我的手一样,捧起水,开始搓洗起布料来。

    “手会冷的。”

    “宫木小姐你也一样。两个人一起洗会快一些。你的西装这么贵,不好好爱惜可不行。”

    秋津不顾指甲缝里进了泥土,继续用力搓着布料。凝固的泥在清澈的水中渐渐溶解了。

    “秋津小姐,谢谢你。”

    “不客气。”

    虽然之前我对她有过戒备,甚至现在也还有一点,但我却无法说出这些话。

    在不远处,江里先生一脸不自在地抽着烟,他嘟囔了一句:

    “我本来想跟你说说我和你父亲故乡的事。”

    江里先生用手指夹着香烟,吞吞吐吐地说道。

    “先说结论吧,那个村子几乎已经没了。”

    “没了……?”

    “都是十年前那场地震的缘故。陆地上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害,但出海捕鱼的渔船被海啸卷走,没能回来,海边也变得一片狼借。村子里有名望家族的人几乎都失踪了。大量的船只残骸和泥土被冲上岸,渔业也荒废了。年轻人都离开了,现在那个村子已经成了无人村。”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江里先生露出自嘲的笑容。

    “很可笑吧。一个一直被领怪神犯统治的村子,就这么没了。以前还想着要是不举行镇住神灵的仪式,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村子荒废之后,一次也没有再传来有异常变故的消息。我弟弟为此丢了性命,可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您的弟弟……”

    “嗯,他和你父亲关系很好。你父亲大概一直都在为我弟弟的事感到懊悔吧。也正因如此,他才拼命地生活着。”

    我咬了咬嘴唇。冰冷的水从手背上滑过,指尖的感觉渐渐消失了。

    “在所有村民都放弃的时候,你父亲却不一样。他带着切间先生回到村子,闯入了仪式现场,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他可真是个蠢货。”

    “原来他是那样的人啊……”

    “他就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和你有点像。”

    我微微扬起嘴角回应着,但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到了。

    秋津把湿透的西装拧干后递给我。

    “谢谢你。”

    “还不能穿呢。希望它能快点干。”

    “没关系的!下山后应该就暖和了!”

    我像抱着石头一样,把冰冷的外套夹在腋下,这时,江里先生轻轻撞了撞我的肩膀。他把自己刚脱下的西装外套塞给我。

    “别客气,拿着吧。”

    “不用这么照顾我……”

    “要是让你感冒了,切间又该唠叨了。”

    江里先生语气中满是无奈地嘟囔着。我道了谢,穿上了外套。外套上烟味和他体温的余温包裹着我的肩膀。

    江里先生凝视着透过烟雾隐约可见的夕阳。

    “我早该做些蠢事的。所以,我接受召集,加入了特别调查课。我能做的事情其实什么都没有,但也许能产生救下一个人或两个人的作用吧。反正切间已经不在了。”

    “切间先生他……?”

    我一问,江里先生瞪大了眼睛,小声说道:

    “…… 他现在处于无法做蠢事的境地,就是这么回事。”

    江里先生像要把烟吐到地上似的低下了头。秋津只是郁闷地垂下了眼睛。

    我正想问点什么的时候,听到了一对年轻男女争吵的声音。

    从洞窟里走出来的一对像是夫妻的两人,一和我目光相遇,就露出尴尬的神情,行了个礼。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一个小女孩?”

    “我们和女儿走散了……”

    他们说的是在洞窟里被戴面具的男士抱着的那个女孩。

    “她和解说员先生在一起呢。说是去找你们,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

    这对夫妻松了一口气,然后又互相瞪了对方一眼。

    “都怪你没好好看着!”

    “明明是你一直牵着她的手!”

    在尴尬的气氛中,秋津小声说道:

    “解说员先生一直和我在聊天呢。”

    “啊,还有另一位解说员。”

    “在这种地方竟然有两个人……”

    这时,传来了水泡泡从岩场溅起的声音。水从裂开的竹子中汩汩地涌了出来。溅出的水珠,或许是因为夕阳和泥土的缘故,看起来像赤黑色的血。

    我们沿着来时的兽道和吊桥往山脚下走,回到山脚下时,村子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绘有牡丹的灯笼把深蓝色的天空染成了红色,特产店摆出了露天摊位。街道上挤满了村民和游客,他们的脸颊被映照得红扑扑的。

    一群身着白色服饰的女性在人群中穿行。其中有几个是白天在特产店里看到的女孩。她们和白天看店时朴素的样子判若两人,身上的服装和金色的饰品反射着灯笼的红光,神情庄重地向前走着。

    “没想到这里会变得这么热闹,真是厉害啊。”

    我提高了声音,以免被人群的嘈杂声淹没。江里先生一边避开行人的肩膀,一边不耐烦地说道:

    “听说今天到晚上七点有去邻村的临时巴士。想回去的话,现在就走吧。”

    “调查还没结束呢!秋津小姐也会参加节日活动的,对吧?”

    “嗯,因为这也是调查的一部分。”

    “你们俩,不会只是想玩吧。”

    秋津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全然不顾会撞到行人的肩膀,呆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

    “那个……”

    在喧闹声中,甜腻的烟雾和在春风中摇曳的灯笼之间,一个影子晃动了一下。

    秋津指的方向,站着的正是在洞窟里看到的那个戴面具的男士。在灯光下看,才发现他的头发像老人一样白。在一群黑发的人中间,显得格外醒目。

    他看到我后,轻轻举起了手。

    “啊,是刚才的几位。”

    “承蒙您照顾了。那个迷路的小女孩没事吧?”

    “已经让她和父母团聚了。”

    我不经意间往旁边一看,秋津正用极其凶狠的眼神瞪着他。她的嘴唇颤抖着,咬得太紧,牙齿都露了出来,仿佛都要渗出血了。

    “你……”

    秋津恶狠狠地吐出这句话。她竟然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使用如此粗暴的语言。我看看秋津,又看看那个男士。

    “那个,你们两位是……”

    男士干笑了一声。

    “没想到你们追到这里来了。是领怪神犯特别调查课的吧?”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猛地抓住了一样,跳动得厉害。

    “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不过呢,我们这边也学聪明了。人类什么都做不了。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吧。”

    男士嘲笑着,摘下了面具。他张开嘴巴。鲜红的口腔里,稀疏的牙齿排列成好多层圆圈,像牡丹花瓣一样展开着。

    一阵温热的风吹来。

    “快跑!”

    我被这尖锐的叫声惊醒。那个男士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我刚想追上去,肩膀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

    “江里先生,刚刚……!”

    “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和呼潮之神是一样的……”

    他痛苦地呻吟着,朝着人群大声喊道:

    “你们快逃!要发生山体滑坡了!”

    江里先生近乎咆哮的声音让一些人回过头来。

    “那个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村民们疑惑的目光像刺一样射过来。我和秋津同时喊道:

    “没错,请快逃!”

    “待在这里很危险!”

    人们一时间眼神游移,随后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转过身去。

    “真的很危险,求求你们……!”

    江里先生拦住了我。

    “再这样下去也没用了。走吧。”

    “请等一下。还……”

    “要是连你们也被卷进去,就没法带着情报回去了。我们的本质就是记录。别忘了这一点。”

    他双手像拉网一样,拽着我和秋津往前走。祥和热闹的景象和灯光渐渐远去。温热的风不停地摇晃着灯笼。

    我和秋津被江里先生拉着,挤出了节日的人群,看到一辆破旧的小型巴士停在那里。

    江里先生推着我和秋津的后背,把我们推进车内,然后逼向司机。

    “快开车,要发生山体滑坡了。”

    “您说什么?”

    “别管那么多了!”

    司机一脸困惑地低头看了看手表。

    “还有两分钟就出发了。”

    江里先生咂了咂嘴,在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我和秋津坐在后面,望着车窗外。节日的灯光点点散落在黑暗中。一种不安的情绪撞击着我的心脏。

    引擎发动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大概是小学生的男孩上了车。他们看了看我,然后不安地交谈起来。

    “听说要发生山体滑坡……”

    巴士剧烈摇晃着出发了。

    我的后脑勺被震动撞到坚硬的座位上。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像撕裂丝绸一样的惨叫声。

    我和秋津探出身去,贴在车窗上。从节日那边传来了许多人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

    远处黑暗的山峦像野兽的脊背一样震动着,有什么东西以惊人的气势从山顶向山脚下冲下来。稍迟片刻,尘土弥漫,将山丘完全笼罩。

    后面座位上的那对亲子颤抖着互相拥抱在一起。我们三个人映在玻璃上的身影被尘土抹去了。车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小石子飞溅起来。

    司机脸色苍白,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

    我呆呆地坐了下来,看了看旁边的秋津。她像在忍受着痛苦一样低下了头,盯着沾满泥土的脚尖。

    “又什么都没能做……”

    惨叫声和山体崩塌的声音渐渐远去,车内被引擎的声音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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