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绘着浅桃色樱花的隔扇门打开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弥漫着樟脑丸气味的走廊,朱漆的球形门帘,墙上的日历。这里是在我开始独居生活之前,和母亲两人一起居住的老家。
我穿着崭新的西装,却光着脚。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没有烫伤的痕迹,也没有血和泥的污渍。
环顾四周,毫无疑问,这就是记忆中老家的走廊,但也有几样我不记得的东西。
一张记有我名字的、在大学院辩论赛上的获奖证书,一个青瓷花瓶,一双藏青色的男式拖鞋。
我在走廊上飞奔起来。穿过那球形门帘,那边应该就是客厅和厨房。我肩头不时蹭到朱漆的球形门帘,一头冲进了客厅。
“礼?”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父亲正坐在客厅的桌前,摊开着报纸。
“爸爸……”
“还没到那么着急的时间吧。”
父亲把搭在肩头的领带放下来,垂在衬衫胸口处,看向我。他那黝黑的皮肤和梳得整整齐齐的刘海,和照片里的样子毫无变化。
我拼命忍住想要瘫倒在地的冲动。
“爸爸…… 你没事吧?”
父亲像是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放下了报纸。
“嗯,没什么事。检查也没发现异常。虽说要想回警局复职还得花些时间。”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新闻报道标题上:《神隐事件的全貌仍笼罩在迷雾中》。我逐字逐句地读着那黑色油墨印成的文字。
一个月前,在补陀落山发现并保护了大量的遇难者。
他们全都是在过去二十年里报了失踪的人。据说他们被发现时,模样和失踪时毫无变化,而且完全没有自己失踪期间的记忆。
警方以补陀落山为据点,怀疑这与当地的一个新兴宗教有关,一直在展开调查,但进展并不顺利。
我握着报纸的手颤抖起来,薄纸被揉出了褶皱。一切都回来了。是存在于那里的神明把这一切还给了我。
父亲微微扬起嘴角,笑了笑。
“等我检查完了,接下来就是你妈妈要住院了。我回去的时候会去看望她,你也一起来吗?”
内心深处涌起的情感让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不住地点头。
父亲把目光投向客厅的电视。
“东京站发生了事故,全线晚点啊。这下麻烦了。”
这液晶电视薄得让人完全想不到里面装的是显像管,画面也十分清晰。电视画面里的东京站是崭新的砖砌建筑。
“毕业典礼是下午一点开始吧。我送你过去。”
父亲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他那崭新的衬衫后背,让我无比怀念。从檐廊那边隐约传来微弱的声音,父亲点了点头。
“也去和你爷爷打个招呼吧。”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爷爷也在这个家里。那个被神明附身,给我们带来灾祸的爷爷。我怀着如坠冰窖般的心情挪动脚步,推开了拉门。
爷爷看起来完全变了样。那种令人胆寒的阴森之气一丝一毫都没有了。他没有穿着黑色的外套和帽子,而是穿着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针织衫,坐在安乐椅上,连胡子也没有刮。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以前的爷爷绝对不会买的、廉价的旅行杂志。
爷爷定睛看着我,动了动脖子。
“这就要走了吗?”
那是随处可见的老人对着孙女露出的温和表情。
“嗯…… 你在看旅行杂志呢?”
“是啊,你不是要去毕业旅行嘛。地方定好了吗?”
“还没有……”
“去国外吗?国内也有很多不错的地方哦。”
他把旅行杂志翻过来,给我看上面的照片。
“草津就很不错哦。我和京子新婚旅行的时候就去了那里。”
“和奶奶一起?”
话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喉咙里冒了出来。
“…… 你是想让奶奶复活吗?”
爷爷瞪大了眼睛。就在我觉得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能让人复活的东西,很快就轮到我去见她了。”
他的声音柔和得让我想哭。
“你还能活很久的。”
“我要等看到你出嫁之后才会走呢。”
我从来没有和爷爷有过这样的对话。我把沐浴在春日明媚阳光下的爷爷留在身后,关上了拉门。
我挎上一个完全不记得自己买过的包,看了看仍摊在桌上的报纸。
廷天元年三月二十一日。这是个我从没听说过的年号。我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父亲在喊我。
我慌慌张张地走出了客厅。
下
我走出令人怀念的老家,坐进了父亲的车里。副驾驶座上放着要带去母亲住院地方的行李。
我坐在后座。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看过正在开车的父亲的侧脸了。以前我总是坐在副驾驶座抬头看他,而现在距离近多了。
“没忘带什么东西吧?”
“嗯…… 爸爸。”
“怎么了?”
我怀着二十年的思念,脱口而出。
“欢迎回来。”
“这不是正要出发嘛。”
父亲像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从微微打开的车窗吹进来的春风轻抚着我的脸颊。
还没来得及沉浸在伤感之中,东京的街景就从眼前掠过。有些街道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而有些街道上则有我从未见过的店铺和大楼。来来往往的人们的面容却没有什么变化。
父亲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说道:
“江里给你寄来了毕业祝贺的东西。”
“是江里女士吗?”
“只寄来了钱,连一封信都没有。那家伙还真是她的风格。虽然在我不在的时候她照顾了你,我也不好说什么……”
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闪而过。我在黑压压的人头中寻找着熟悉的面孔。虽然知道不可能找到,但还是忍不住想,片岸先生他们会不会混在其中呢。
信号灯变成了红色,父亲踩下刹车。车子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我感觉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滚了一下。我把手伸进西装的口袋里。里面有个比圆珠笔稍粗且硬邦邦的东西。我把它拿了出来。
“礼,怎么了?”
“没什么。”
我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它。那是一个被煤灰染得漆黑的手电筒。
信号灯变绿的瞬间,驾驶座的车窗被轻轻地敲了一下。父亲一脸惊讶地看向窗外。映在车窗上的,是一个瘦高的身影。
周围的车子开始启动,喇叭声此起彼伏。父亲用手把外面的人赶走,将车停在路边,然后把车窗摇下了一半。
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的声音传了进来。
“那个,嗯……”
“什么事?”
父亲眉头紧皱。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严厉口吻的低沉声音说道。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你的车,发出奇怪的声音了哦。估计是风扇皮带松了。照这样下去会出事故的。”
“什么?”
“我来帮你修好。我在汽车修理店打工。正好我带着工具呢。”
青年像要伸进驾驶座似的把工具箱给父亲看,然后跑到了车后面。从后座的车窗可以看到青年的头上下晃动。父亲有些困惑地回头看了看。
“不会是诈骗吧?”
“我觉得他肯定是出于好意。”
我强忍住笑意说道。
过了一会儿,青年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修好了。”
父亲脸上的怀疑之色消失了,开始找钱包。
“不好意思,多亏你了。虽然不多,但是……”
“钱什么的就算了。大家遇到困难的时候互相帮助嘛。反正电车停了,我也闲着没事。”
青年一边说着,一边却没有要从车窗外离开的意思。父亲从驾驶座上探出身来。
“至少让我送你一程吧。可以吧,礼?”
“当然。”
青年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去东京站吧。”
我往座位里挪了挪,腾出一个位置让他坐下。青年打开车门滑了进来。车子开动了,车内被平稳的行驶声填满。
青年抱着工具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不安分地动着脚。明明才初春,他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夏威夷衬衫,运动鞋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我压低声音,不让父亲听到,说道:
“果然是这样的感觉呢,乌有先生。”
乌有定人像是被吓了一跳,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他露出了少年般的笑容。
“你还记得啊……”
父亲打开了收音机。断断续续的声音缓缓地传了出来。我向乌有靠了靠。
“乌有先生也还记得啊。”
“嗯,算是吧。我从以前就和别人不一样,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说不定也是因为太靠近存在于那里的神明了吧。”
“其他人呢?”
“还完全没有找到呢。从那以后我拼命地找过,但是我又没有以前那样的权力。太难了。”
“这样啊……”
“梅村在大学的医学部当副教授呢。而且,凌子小姐…… 礼,你不知道吗?有个比神明还可怕的女人,她和梅村在同一所大学工作。她要是恢复了记忆,说不定会闹个天翻地覆呢。”
乌有咧嘴笑了笑。
“乌有先生,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打工啊。我没有户籍嘛。所以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不过我一直在认真工作。我想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眯起眼睛,仿佛在东京的街道上看到了别的东西。
突然,我在大楼的缝隙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按常理来说,那里应该矗立着红色的东京塔。
现在,在林立的白色高塔之间,一棵如同绿色的入道云般的大树巍然屹立。
“那是什么……”
收音机里传出一阵沙沙的噪音。父亲把音量调高了。
“果然是‘狮狮堂’啊。看样子电车恢复运行还得花些时间呢。”
“狮狮堂?”
父亲把车停在路边。其他车子也纷纷避让到一旁,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东西通过,留出了道路。
就在这时,车子像被波浪摇晃一样震动起来。沙尘弥漫在车窗外。
我瞪大了眼睛。车道中央弥漫着沙色的烟雾。庄严的声响从四面八方响起。
一个不明物体从烟雾弥漫的街道上经过。
最前面是一个用白布蒙着脸、身穿黑色法衣的人影。他手持着黯淡无光的锡杖和燃着火焰的烛台向前走着。
在他身后,是一个像巨大的山车一样的东西。
它的高度远远超过了左右两边的大楼。由红、紫等五种颜色的布料层层叠叠覆盖而成的巨大布块,顶部还装饰着乌帽子和金色的角。
这支奇异的神灵队伍,在城市的大街上继续前行。
我旁边的乌有呆呆地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看来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沙尘渐渐散去。那神秘的队伍已经无影无踪。父亲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发动了引擎,再次出发。周围的车子也不紧不慢地汇入车流,朝着一个方向驶去。
我凝视着从大楼缝隙间露出的那棵大树。这个世界依然存在着人类智慧无法触及的东西。
车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顺利地到达了东京站。砖砌的车站大楼在春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乌有道了谢,下了车。我正准备跟在他后面下车,父亲叫住了我。
“你要和他一起走吗?”
“嗯。谢谢你送我过来。”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
听着父亲不太流利的话语,我差点笑出声来。
“没关系,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你们认识吗?”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打开了车门。
检票口附近人声鼎沸。昏暗的车站顶棚下,弥漫着闷热而潮湿的空气。
我在人群中奋力追赶着乌有。
“你要去哪儿啊?好像电车都停运了呢。”
“我和一个人约好了要见面。是个特别的人哦。”
我拨开人群,发现检票口旁边有一片没有人的空地。人们像是在避开这片 “圣域” 一样,都不靠近这里。
在空地的中央,有一个细长的身影。她的身形淡薄,仿佛能透过电光显示板的光,给人一种色彩浅淡的感觉。她既像是我刚刚才见过的,又让我觉得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
“秋津小姐……”
“神明没有把我们消灭呢。”
“我不是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吗?”
秋津神脸上的表情,像是喜悦和叹息交织在一起。
“宫木小姐,你许了什么愿呢?”
“希望无论是神明、人类,还是那些想要守护世界的存在,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 与其说是愿望,不如说是祈祷吧。神明是依靠信仰而永存的。所以,存在于那里的神明才没有被毁灭吧。”
“那位神明也平安无事吗?”
“暂时来说,那种能改变世界的力量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
她耸了耸肩。
“宫木小姐,你这样就满足了吗?”
“是的,我已经很满足了。而且,我觉得要消灭所有的神明,在某些方面来说是会产生矛盾的。”
“说得也是。如果实现消灭神明这个愿望的本身也是神明,那前提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点了点头,抬头看向电光显示板。上面滚动着 “因狮狮堂原因停电” 的字样。
“即使没有国生见之神,领怪神犯还是会不断出现呢。”
“就算她是创造神明的存在,那她又是怎么诞生的呢?结果我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乌有走到了我们旁边。
“只要人类存在,神明就会一直存在吧。”
“我也这么认为。”
“但是,特别调查课已经没有了。那以后谁来调查和处理这些事情呢?这样下去不是很危险吗?”
秋津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也许在这个已经改变了的世界里,也有像你们这样的组织存在。如果没有,那就重新建立一个。”
“那让我也加入吧。我正愁没饭吃呢。”
“我也来帮忙。”
化作人形的神明静静地点了点头。
自动检票口打开了,从站台深处涌出了很多人。我们退到了墙边。
人潮涌动。在嘈杂的人声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实咲,果然我还是得去一趟吧?”
“真是的,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你就是不想见哥哥吧。”
“你知道我不喜欢那个人的。”
“哥哥好像不是你想的那样哦。”
“真不吉利。”
我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在人群中,只有那两个人的身影格外清晰,仿佛被单独截取出来一样。那是一对随处可见、看起来很幸福的年轻夫妇的背影。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那位女性停下了脚步。
“哎呀,我的月票夹不见了。是代护给我的。是不是掉了啊?”
“应该是挂在包上的呀。要不要先回站台看看?”
在五颜六色的鞋子来来往往的地面上,掉着一个绣有红色百合花的月票夹。我立刻冲过去,在它被人踩到之前捡了起来。
“不好意思!”
那对夫妇转过身来。我走向惊讶的他们,把月票夹递给了他们。
“这是您掉的吧?”
那位女性笑得眉眼弯弯,连眼下的黑痣都显得格外明亮。
“太感谢你了。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呢。”
“不客气。”
她的丈夫低下了头。看到他那礼貌的举动,我的胸口微微一痛,但看到他们两人的笑容,这种感觉也消失了。
我觉得一切都得到了回报。我想要守护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还有,这个也还给您。”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擦去上面的污渍,递了过去。在指尖相触的瞬间,他像被静电电到一样,手颤抖了一下。
“好像在哪里……?”
片岸先生看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电力恢复了,原本昏暗的车站大楼又有了光亮。透过中庭的玻璃,蓝色的天空洒下光芒。
世界已经彻底改变了。虽然不能说一切都风平浪静了。但是,在这个瞬间,这里有着一些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
我祈祷着,希望从今以后这些都不会改变。因为我知道,能够听到我祈祷的神明,就在离天空更近的地方。
〈领怪神犯第三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