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所谓非凡且卓越之德、令人敬畏之物,便称之为神(かみ)。
这所谓的 “卓越”,并非单指尊贵之事、功绩卓着之事,并非仅指优秀的事物,邪恶之物、奇异之物等,只要是格外突出且令人敬畏的,皆可称作 “神”。
—— 节选自本居宣长《古事记传》
其一
汽车车窗上贴着的黑色遮光膜,将夜空完全遮蔽。
我、片岸先生和六原先生挤坐在后座,能感觉到轮胎碾压碎石的震动。
不知何时六原先生手中拿着的塑料袋沙沙作响,他从中拿出了饭团和瓶装茶。片岸先生皱起了眉头。
“你什么时候买的啊。这又不是郊游。”
“也有你和宫木的份,放心吧。”
“这回答和我问的有什么关系啊。”
“吃了吧。饿着肚子可没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六原先生压低了声音。
“从现在开始,都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吧。”
片岸先生粗暴地接过袋子,递给了我。
“谢谢……”
来这里之前,祖父告诉我,二十年前,在补陀落山进行领怪神犯研究的调查员们几乎全部失踪了。到现在连具体人数都不清楚。我的父亲应该也在其中。
那里究竟发生了惨剧,还是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呢?我们现在就要前往那个地方。这或许将是一切的清算。我怀着仿佛前往冥界的心情把饭团送入口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座位轻轻颠了一下,车停了下来。
先下车的司机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催促我们下车。
外面依旧是一片黑暗。被绿色的云海遮挡,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见。在森林中能看到一栋沙色的三层建筑。那是一座被藤蔓覆盖的洋楼。风拍打着破碎的窗户,发出如同啜泣般的音阶声。曾经我们到访这里时,就觉得这里充满不祥。是因为夜晚的缘故,还是因为知道了这里曾发生过的事情呢?
一群黑衣人毫不费力地打开了铁栅栏门上的挂锁。片岸先生眼神锐利起来。
“这里曾是他们的管辖范围吗?”
我在催促下走上石阶。树木根部有一些被枯叶掩埋的东西露了出来。
是天蓝色的羽绒服、胭脂色的小手提包、因霉菌而变成灰色的橙色毛衣、黑白格子的运动鞋。现在我知道了,这些都是失踪者们的遗物。
在建筑的背后,白色雕像的躯体若隐若现。我抬头凝视着那座巨像。
从洋楼破碎的窗户中,夹杂在风声里,传出了压低的说话声。像是在争吵的声音。我们加快了脚步。
到达山顶,面前是一扇厚重的木门。六原先生超过我们,推开了门。
彩色玻璃反射着微弱的光线,将视野染成了七色。粗糙的木地板和瓷砖剥落的天花板像鱼鳞一样闪闪发光。
在这个类似礼拜堂的空间里,我的祖父和神义省的人,乌有定人和梅村先生正面对面站着。在我们身后,门关上了,与外界隔绝的寂静弥漫开来。
“礼酱……”
乌有注意到了我,低声呢喃道。
“你居然连自己的孙女都卷进来了吗?”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措辞和从未见过的表情。祖父像是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你把她卷进来的吧。礼,过来。”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站在了双方中间。片岸先生与我步伐一致,站到了我的旁边。梅村先生嘲讽地笑了起来。
“拿人当人质吗?都过了二十年,这个组织还是一点没变啊,宫木先生。”
“本来就不该变。是你们扭曲了它。你们本想利用存在于那里的神,结果反被利用了吧。”
“被神利用的是你们才对吧。”
祖父回以冷漠的眼神,然后转向我。
“二十年前,这里发生了对策本部的内乱。乌有调查员和梅村调查员为了滥用领怪神犯,肃清了反对派,重组了组织。”
“别开玩笑了!”
乌有吼道。
“是他们想利用神。所以,我们才……”
“是你们把他们消灭了吗?”
面对祖父的质问,乌有咬了咬嘴唇。沉默意味着肯定。
礼拜堂里风声和树木的沙沙声,不知为何听起来像汽车的引擎声。
祖父像是在接受神谕一样仰望着天花板。
“你们为什么又来到这里。是为了消灭我们吧。”
“…… 没错,就是这样。”
乌有尖锐地说道。一股让眼前发黑的冲击袭来。片岸先生扶住了仿佛被重击的我的肩膀。
乌有带着痛苦的表情继续说道。
“你们不过是护国之神的应声虫。要是放任不管,国家都会被它夺走。只能让你们消失。”
“你们可真不把人命当回事。连神和杀人都不害怕吗?”
“说这话的应该是你们吧!护国之神创造出了与火相关的神,还让它去杀那些调查对它不利事情的人。墨田和深川就是你害死的。江里和三轮崎也都很危险……”
“别听他的,礼。护国之神并不希望伤害人类。一切罪恶的根源是他们。杀害和你父亲同乡的江里调查员就是最好的证据。”
每一句话回响在耳边,我的心脏就像被铁丝勒紧一样疼痛。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无论是神还是人类,都无法依靠。
就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了吵闹声。
在外面警戒的黑衣人和什么人扭打在了一起。礼拜堂里弥漫起了混乱的气氛。
“怎么回事……”
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过后,周围安静了下来,沉重的门被猛地推开。
“谁死了?”
在微弱的月光下,缠着绷带的江里先生站在那里。
“江里!”
乌有发出了松了口气的声音。祖父和神义省的人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会……”
“因为我熟悉海边的工作,不怕晒伤。”
江里先生露出自嘲的笑容,他的皮肤泛红肿胀,绷带上渗着脓血。他把目光转向我。
“宫木,他们说的都是胡话。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我微微点了点头。
祖父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江里调查员也受到了存在于那里的神的影响吗。没想到特别调查课的上层都在它的控制之下……”
“不是这样的。”
一个像机器一样平淡的声音响起。
在大家都倒吸一口凉气的时候,我心中有了确信。我想起来的,唯一能相信的东西就在这里。
藏在江里先生身后的人影迈出了步子。
月光透过那人颜色浅淡的头发和皮肤,秋津走进了礼拜堂。
片岸先生叫道:
“你还活着! 太好了……”
“让您担心了。”
秋津恭敬地鞠了一躬。
“等等。那,那具烧焦的尸体是谁?”
“那就是我。”
“什么……?”
秋津越过一脸困惑的片岸先生,向前走去,俯视着我的祖父。
“你肯定在想,我应该已经被杀死了吧。很遗憾,只要这个世上还有领怪神犯,我就不会死。”
与眨着眼睛的祖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乌有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低下了头。
秋津站在礼拜堂的中央,像传教士讲解教义一样环顾着所有人。
“之前说的那些话全是错误的。首先,试图支配人类的是护国之神。它担忧信仰神明的时代已经衰落的现代,为了让世界再次回到神的时代而暗中活动。大家都没有察觉到吧。国家的中枢已经被它掌控了。”
片岸先生提高声音问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的时候。将天皇等同于神明的时代迎来了终结,对现世神明的信仰也消失了。就在那时它钻了空子。”
“从那么久之前就……”
“护国之神逐渐洗脑人类,增加危险的领怪神犯,不断杀害那些察觉到异常的人。它甚至在远离自己所在的东京的地方制造领怪神犯,企图将日本置于它的统治之下。”
秋津继续说着:
“有两位神试图对抗它。一位是存在于那里的神。它根据人类的愿望重塑世界,试图摆脱护国之神的影响。结果,护国之神为了摧毁它而变得疯狂。”
祖父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另一位就是礼的笔记里提到的神吗?”
我没有回答。秋津替我点了点头。
“没错。但是,和存在于那里的神不同,那位神什么都做不了。论力量,它和人类没什么两样。”
也许正因如此,那位神才会以战后衰落的信仰之名被称呼吧。那位以人的形态随时在这个世上显现、灵验非凡的神。
“创造出那位神的,是你们特别调查课。对记录的信仰创造了神。”
祖父瞪大了眼睛,乌有说出了曾经他对她(秋津)说过的同样的话。
“…… 你到底是谁?”
秋津嘴角微微上扬。她微笑的样子,像极了我模糊记忆中的父亲。
“为了记录所有领怪神犯而存在的领怪神犯。秋津之神。”
其二
没错。我在神义省的时候,知晓了领怪神犯的存在。然后,在祖父的引领下,我在那个地下壕里见到了护国之神。当我意识到如果国家被神掌控,人类将无力抵抗时,心中充满了绝望。
但是,如果有同样是神的存在呢?要是存在能与护国之神抗衡的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瞒着祖父他们,继续调查领怪神犯。就在那时,我遇到了秋津。
主动与我接触的是她。秋津对我说 “你和他很像”。她应该是认识我父亲的。
我过度深入调查神的事也传到了祖父的耳朵里。秋津在我被除掉之前,提议以降职的形式让我逃离特别调查课。我们约定好,在能够汇合之前,各自继续战斗,可我却把这些都忘记了。
“秋津小姐,对不起……”
我情不自禁说出的这句话,让秋津微微地笑了。靠在墙边的六原先生喃喃道:
“难怪,我会感觉到和故乡的领怪神犯是一样的东西。”
“我并不要求什么祭品。”
秋津有点不高兴地回应道。
礼拜堂里弥漫的寂静渐渐变成了一阵骚动。神义省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那就是领怪神犯……”
“我们应该回去听从护国之神的指示。”
“必须和存在于那里的神一起将它摧毁。”
一名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了枪。生锈的枪口在我和秋津之间游移。乌有愤怒地喊道:
“你们真的一点都没变啊!”
祖父制止了拿枪的男子。
“住手。枪对神能起作用吗?”
祖父依然很冷静。就在我刚松了口气的时候,一个冰冷得让人浑身僵硬的声音响了起来。
“要杀神,就必须用神来对付。”
礼拜堂震动了起来。彩色玻璃破碎,玻璃碎片在月光下漫反射,四处飞溅。大量的灰尘从高高的天花板上洒落下来,一瞬间,白烟弥漫了整个空间。
“宫木!”
片岸先生的声音被轰鸣声掩盖。明明就在眼前,却看不见身影。在烟雾中,我只知道秋津正以极其震撼的表情瞪着什么。
震动停止了,雾气渐渐散去。我们相互掩护着贴在墙边。
“发生什么事了……”
片岸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礼拜堂的中央有个东西。
一个像是裹着黑色雾气的骸骨般的东西,踩在破碎的彩色玻璃上站立着。眼窝的空洞中燃烧着蓝色的火焰。它散发着强烈的腐臭味和霉味。
那是一个仿佛由尸体堆积而成的瘴气团。
神义省的人们在面对这可怕的东西时,像是被热度冲昏了头脑般喃喃自语着。
“护国之神派使者到我们这里来了……”
所有人都用充满敬畏的眼神仰望着骸骨。他们早就失去理智了。
骷髅发出骨头碰撞的声音,向前迈出了一步。眼窝中的火焰燃烧得更蓝了。
那些试图靠近骸骨的黑衣人们中途停住了脚步。
“这……?”
黑色的血从他们的鼻子里流了下来。皮肤上浮现出紫斑,像肿起来一样膨胀。
他们带着疑惑的神情向骸骨伸出手。那只手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然后爆裂开。血肉模糊地飞溅开来。
第一个发出叫声的是梅村先生。
“为什么啊,它不是已经消失了吗……!”
“梅村,振作点!”
乌有摇晃着他的肩膀。梅村先生用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乌有。
“那个,我向存在于那里的神许愿让它消失的…… 这和我父亲死去时的病症是一样的症状啊……”
“你说什么?”
秋津痛苦地瞪着骸骨。
“这是带来疾病、伤痛,让人恐惧的污秽的领怪神犯,是邪恶之神。它竟然连自己的信徒都杀。”
一股黑色的风猛地吹过。神义省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在这场灾祸的中心,祖父露出了仿佛目睹了神的奇迹般恍惚的表情。
片岸先生拉着我的手臂。
“宫木,快逃!”
枪声响起,仿佛要掩盖我们的声音。一个倒在地上的黑衣人浑身是血,正举着枪。
“该死,这些家伙……”
颤抖的枪口指向了片岸先生。我知道必须要动起来,可身体却连微微一动都做不到。那人的手指扣上了扳机。
火花划破了黑色的雾气。红色在黑暗中飞溅开来。
六原先生冲到片岸先生身前,他的肩膀上涌出黑色的鲜血。
“六原先生,你……!”
片岸先生抱住了倒下的六原先生。
我立刻踩住拿枪男子的手臂。能感觉到骨头和肉同时被碾碎的触感。
黑衣人们将我们包围起来。我捡起掉落的枪,对准他们。枪的重量让我的手臂颤抖着。我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
“礼酱!”
乌有的声音响起。黑衣人们的注意力转向了那边。江里先生趁机冲了出去,举起散落在周围的长椅。扔出的长椅压倒了黑衣人。
在被残骸推开的地板上,露出了一扇方形的门。
我大声喊道:
“地下有个隐藏的房间,快点!”
片岸先生抱着六原先生跑了出去。
邪恶之神的眼睛再次闪烁着光芒。黑色的雾气像在地上爬行一样扩散开来,在雾气中火花闪烁。四处响起了枪声和惨叫声。
我目不斜视地跑着,靠向那扇隐藏的门。生锈的门很重,打不开。秋津把手叠在我的手上,拉了拉门把手。一股霉味扑鼻而来,门打开了。
“谢谢你。”
“我也只能做这么点事了。”
我催促片岸先生和江里先生先走,带着他们走向楼梯。在邪恶之神的黑暗雾气前方,我看到了乌有和梅村先生。我该叫他们吗?
乌有和我对视了一瞬间,立刻移开了视线。梅村先生像在催促他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确认他们向出口走去后,我关上了隐藏的门。
我们被更浓重的黑暗包围。感觉要是踩空楼梯,就会掉进无底的深渊。浅浅的呼吸让原本就沉闷的空气更加凝重。
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秋津在我身后喃喃道:
“这样真的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啊……”
脚尖碰到了地面。我摸索着按下了开关。地下室被照亮了,伴随着类似虫羽振动的声音。无数的地图和照片贴满了墙壁。全都是领怪神犯的记录。我没有时间发呆。
片岸先生小心翼翼地放下六原先生。六原先生苍白的脸变得更加发青,鲜血的红色显得更加鲜明。伤口很深。
片岸先生扯下衬衫的袖子,塞进六原先生肩膀上的伤口,从上面绑住止血。
“得赶紧送他去医院…… 你在想什么啊,六原先生!”
六原先生没有回答,无力地靠在墙上。汗珠从下巴滚落,像融化的蜡一样流淌下来。
我们根本没有时间躲在这里,却又没有逃生的路。我想不出办法从邪恶之神和我的祖父他们那里突围出去。就算能逃出去,之后又该怎么办呢?被护国之神盯上的我们,在这个国家还能有容身之处吗?
那些我已经反复思考过的话语,又带着真实的意味浮现出来。众神的力量不是人类所能抗衡的。
“和乌有说的一样啊……”
江里先生有气无力地说着,肩膀上下起伏。他也受了重伤。
“请别再说了。你的烧伤……”
他挥开我的劝阻,用憔悴的眼神看着我。
“不,现在必须得说。要是我就这么死了,就传达不出去了。虽说,我也只是听说。详细的事情秋津会补充说明的……”
江里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绷带渗出血来,像余烬一样泛着红色。他张开了嘴。
“二十年前这里的对策本部在做什么。你的父亲和乌有身上发生了什么。”
其三
江里先生指着贴满旧纸的墙壁。
“以前,这里收容了大量的领怪神犯。对策本部似乎并非以记录为目的,而是积极地想要利用神……”
我感觉像是有冰冷的刀刃插入了心脏旁边。
“父亲,也是这样的吗?”
“怎么可能。那个老实人怎么会考虑那么机灵的事……”
一瞬间我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另一种不安又涌上心头。不是体制派的人的结局不难想象。
“也有少数反对派。其中一个是你父亲的朋友切间。另一个是被强制加入对策本部,和切间组成搭档的乌有。就和你跟片岸的关系一样。”
我用余光看了看片岸先生。他默默地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推进派和反对派在这里围绕着神的利用问题发生了冲突。结果是一场血腥的内斗。而且,收容的神们失控了,见人就杀,调查员们惨遭毒手。和现在的情况一样…… 切间好像是被流弹击中,受了濒死的重伤。”
“那,父亲他已经……!”
江里先生刚想回答,却因烧伤的疼痛呻吟起来。代替话语的是他急促的喘息声。
“不是的,他没有死。是乌有先生让他活了下来。”
秋津代替他说道。
“乌有先生让切间先生和其他调查员被未知之神‘消失’了。这样一来,他们的性命没有被夺走,还能在神的庇护下‘存活’。是切间先生让他这么做的。”
“这样做,不太好吧……”
“乌有先生受托照顾你和你的母亲,代替切间先生。他一直守护着你们。他一直盼望着有一天能让切间先生他们回来。”
江里先生按着肩膀说道。
“切间和乌有都是大傻瓜,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你们。这一点是肯定的。”
我的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父亲并没有抛弃我们。乌有也没有骗我,没有夺走父亲的位置。他们两个人都拼命压抑着自己,即使不被任何人在意,也为了别人继续战斗着。与其说他们是普通人,倒更像是守护神一样的存在。
秋津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点了点头。
“我是因为他们的愿望而诞生的。他们无法依靠那些神,我想回应他们。虽然我什么都做不了,但只有一件事有胜算。”
“胜算? 是指……?”
“就是未知之神。本来,没有人会注意到的那个神,是不会聚集起信仰之力的。但是,如果特别调查课持续进行调查,这就会成为一种敬畏的形式。”
秋津睁大了她那颜色浅淡的眼睛。
“我想用未知之神来消灭护国之神。”
我们呆呆地听着她的话。片岸先生的嘴唇颤抖着。
“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在这二十年里,未知之神的力量有了显著提升。但是,能不能战胜护国之神…… 在那之前,必须先解决邪恶之神。”
秋津低下了头。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但也明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片岸先生举起了手。
“我去未知之神那里,让它消灭邪恶之神。这样的话,你们就能自由行动了吧。”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请别去。你去了的话,说不定在愿望实现之前就会被消灭了。”
“你也是一样啊。总得有人去。”
六原先生无力地摇了摇头。
“…… 我去。像我这种死不了的人去才不会浪费。”
“别胡说,你受了伤怎么爬山?”
片岸先生露出牙齿说道。
“而且,就我听到的情况来看,未知之神似乎并不能完全消灭某些东西。实际上我们也还记得实咲的事。”
“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还有存在于那里的神。”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就是在地下壕里烧焦、几乎要坏掉的那扇拉门的神。那个为了保护人类而不断重塑世界的领怪神犯。
“虽然它几乎坏掉了,但应该还能使用一次吧。那家伙似乎是站在人类这边的。向它许愿一个没有领怪神犯的世界吧。宫木,你能做到吗?”
“…… 片岸先生,你真的可以吗?未知之神说不定就是那个消灭了您夫人和实咲小姐的神。”
“没办法啊。神没有善恶之分。它们只是按照人们的愿望行动。看起来它也不像是有恶意才消灭她们的。”
片岸先生说完,有点害羞地笑了笑。
“别误会。我可不像你父亲他们那样高尚。来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我对实咲说了‘再见’。”
“那要是不去的话,她会生气的哦。要是闹到离婚的地步可就没法挽回了。”
我努力挤出一个开朗的笑容。不知道有没有成功。
轻微的呼吸声让地下室的空气变得温热而凝重。贴满无数神灵记录的墙壁已经陈旧,如同龟裂的皮肤。
以前,我曾经觉得领怪神犯就像游戏里的漏洞。现在,纠正神与人之间层层累积的错误的时候到了。
我和片岸先生对视了一眼。
“让六原先生和江里先生在这里躲着。我们俩去。”
“我知道了。”
“还有,秋津…… 秋津之神。你能和我们一起去吗?”
秋津没有一点神圣的样子,生硬地点了点头。
“我是新人,就跟着前辈们吧。”
“居然把神当部下使唤。”
片岸先生耸了耸肩。我知道这种轻松的对话也只是虚张声势。我们的武器只有这些了。
我们让六原先生和江里先生坐在墙边,然后踏上了沉入黑暗的楼梯。
推开隐藏的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仿佛是刚切断的铁的味道。
礼拜堂就像一幅地狱图景。膨胀的人体碎片漂浮在冒泡的血海上。映入眼帘的有失去四肢的男人的躯体、放在长椅上的人头、只有上半身搭在彩色玻璃上的尸体。我拼命忍住想要昏厥的感觉。
在地狱的中央,我的祖父坐在那里。他展开沾满鲜血的大衣下摆,仰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接受神谕。被黑色雾气笼罩的骸骨威严地伫立着。
身后的片岸先生压低声音问道:
“能冲过去吗?”
“祖父和邪恶之神还在那里。不突破他们的话……”
走在最后的秋津尖锐地说道:
“我去。你们俩找机会逃出去。”
“可是……”
骷髅颤抖起来。蓝色火焰的残像在黑暗中拖出两条尾巴。它察觉到了我们。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一股像狂风一样的东西冲破门冲了进来,挡住了邪恶之神的视线。
礼拜堂里响起了咆哮声。
一头长着两只角的巨大的牛出现在那里。它的脸像刻满皱纹的老人。
牛跺着蹄子,向邪恶之神冲去。在它那像双剑一样的角挥下之前,骷髅的眼窝闪了一下。牛的全身被蓝色的火焰包围。我的祖父露出了欢喜的表情。
乌有和梅村先生从破旧的门里出现了。
“那件神!”
仿佛是回应乌有,牛再次发出咆哮。被称为件之神的它,即使身体被火焰灼烧,仍试图直面骸骨。熊熊燃烧的苍炎染遍了整个礼拜堂。
秋津推了推我的背。
“就是现在,快走。”
我下定决心,冲进了礼拜堂。确认片岸先生和秋津跟着我跑了过来。
件之神一边烧焦着自己的身体,一边用角一步一步地推着邪恶之神。
现在只能趁机逃出去。邪恶之神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蓝色的火焰冲向天花板,然后倾泻而下。
“礼酱!”
站在门前的乌有向我跑了过来。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了手。我也伸出了右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一声枪响震动了我的鼓膜。
其四
从虚空中射出的子弹,穿透了乌有白色衬衫下的腹部,鲜红的鲜血飞溅开来。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乌有倒下的身影,与我曾在恍惚中见到的场景重叠在一起。在同样的这个礼拜堂里,父亲腹部流血倒下的样子。
“乌有先生!”
我抱住了他。他的体重和体温压在我身上。温热的鲜血渗了出来。
子弹是从哪里射出的呢?祖父还坐在那里,没有动弹。没有其他活着的人了。邪恶之神眼窝中的火焰扭曲着。我意识到它在笑。
就是那家伙。
“宫木!”
片岸先生跑过来,把乌有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秋津抓住乌有的另一只手臂,两人一起把他扶了起来。乌有发出嘶哑的声音。嘴角溢出的血拉出了一条丝线。
“礼酱,是你的爷爷他……”
我转过身。祖父扭曲着眼睛和嘴角,露出和邪恶之神一样的笑容。那神是按照祖父的祈祷行动的。
祖父像说胡话一样喃喃道:
“礼,把自己交给神吧。”
“爷爷,你为什么要相信这种东西!”
“我和护国之神约定好了。它说总有一天会把京子还给我。”
京子,是在我出生前就去世的祖母的名字。为了让自己的妻子复活,他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我感觉到愤怒在心中燃烧。
脚下有一把掉在地上的枪。
片岸先生和秋津拖着乌有向前走。梅村先生在门前叫着我们。全身被烧伤的件之神在地上蠕动着。
我捡起枪,对准了祖父。
“请阻止邪恶之神。如果再妨碍我们,我就开枪了。你不想在见到奶奶之前就死吧。”
“礼……”
“神不是万能的。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祖父回以空洞的眼神。我无法说祖父的愿望是愚蠢的。我见过很多依赖神去做难以想象之事的人。祖父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只是个软弱的普通人。
我们离开了礼拜堂。一出去,那弥漫的血腥味就被春天的夜风吹散了。
片岸先生他们把乌有放在石阶上。梅村先生脸色变得苍白。
“你,受了这样的伤…… 你疯了吗!”
“现在才发现吗?太晚了。”
乌有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笑着,按着肚子呻吟起来。
“在这里我想起来了。真没想到会有枪出现……”
现在我明白了。那时,在血海中的礼拜堂里,试图救我父亲的那个年轻人就是乌有。邪恶之神是体现人类所厌恶的死亡污秽的神。因为乌有威胁到了伤害我父亲的那颗罪恶子弹(所代表的邪恶),所以邪恶之神才制造出了子弹。
梅村先生检查着乌有的腹部,郁闷地摇了摇头。
“现在下山送去医院,还来得及吗……”
片岸先生擦去溅到身上的血。
“六原先生和江里先生的情况也很危急。不做点什么不行啊。”
“你说做点什么……”
“我打算向未知之神许愿,让它消灭邪恶之神。之后的事就交给宫木和秋津,让他们向存在于那里的神求助。在那之前,你们能撑住吗?”
“你还真制定了这样的计划啊…… 说实话,我可不敢保证能撑住。”
我知道秋津在看着我。我知道该做什么。结果还是要重蹈覆辙啊。
我点了点头。
“现在受伤的所有人,都会让未知之神把他们的伤痛消除。”
“宫木?”
片岸先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他们临死前,如果能让未知之神消除伤痛,就能保住性命。是这样吧,乌有先生。”
乌有身体颤抖了一下,像是认命了一样点了点头。
我在他面前蹲下,和他对视。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还有您一直以来帮助我们的事,都非常感谢。”
月光映在他的眼眸中,像波动的湖水一样摇曳。
“抱歉,我本应该做得更好的。我真是个笨蛋。结果,也没能把切间先生带回来。”
“我会代替您去做的。当然,我也会把您带回来的。”
乌有闭上了眼睛。他一定也做过同样的约定吧。即使知道可能无法实现,人类还是会祈祷。
梅村先生叹了口气。
“要消灭乌有他们的话,还是得我去做。”
“梅村先生……”
“要是太贪心许好几个愿,可能一个都实现不了吧。片岸君去消灭神,我去解决人类的问题。这样可以吧?”
他低头看着被夜风吹拂的石阶。
“二十年前,我只是在山下蹲着。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这是重新来过的好机会。”
梅村先生和片岸先生转过身,抬头看向山顶。一座粗糙雕刻的白色雕像矗立在那里。
“那,我们走吧?”
片岸先生刚迈出一步又停下,转过身面向我。
“宫木。”
“嗯。”
“再见。”
他露出牙齿笑了笑。我像祈祷一样点了点头。
“一定!”
两人穿过礼拜堂,朝着被绿色雾气笼罩的山顶走去。一阵特别强烈的风吹来。
柔和的初春微风让视线变得朦胧,眼前出现了一片莲花田。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花丛中有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站在那里。她眼下的泪痣和六原先生很像。
“我说过再见了吧。”
“…… 笨蛋。”
那女子像是无奈地微笑着。那是温柔、幸福且充满爱意的笑容。
风吹过,莲花田消失了。
片岸先生和梅村先生也不见了。周围是一片静谧的夜之森林。
乌有先生还坐在石阶上。他的刘海像照片中父亲的那样,整齐地垂在额前,露出带着一丝稚气的青年模样。
“看来还有点时间呢……”
他用颤抖的手在怀里摸索,但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秋津走上前,从他的胸口口袋里拿出了什么。
是外国的粗烟,还有像商务酒店里发放的那种纸质火柴。
秋津拿出一根烟,让他叼在嘴里,然后划着了火柴。
“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自己点烟。怕浪费了一直没怎么抽……”
乌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口血,呛了起来。他痛苦地呻吟着,又把烟送到嘴边像是确认什么,然后轻轻笑了笑。
“我感觉自己根本没有好好活过,不过如果最后的结局和切间先生一样,那我也算稍微好好活过了吧……”
掉落的香烟在石阶上弹了一下。乌有不见了。
带着香甜气味的紫色烟雾升上夜空,随风飘动。
***
柔和的午后阳光洒满了宁静的山道。
我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伤口不见了。疼痛也消失了。
“明明才刚开始抽烟…… 真可惜。”
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这种事,果然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笨蛋。二十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环顾四周。在行道树的另一边,一片桃色的莲花田若隐若现。树梢上挂着沾有泥土的农具和晾晒的麻衣。看起来像极了很久以前的农村。
我拖着已经不再疼痛的双腿,开始沿着山道往上走。
在前方,有我很久以前就已经离世的祖先们。
冷泉肯定也在。因为梅村那家伙先走了,说不定现在他们已经见面了。那家伙上了年纪,现在也有妻子和孩子了。一想到他见到以前曾表白过的女人时会是什么心情,我就忍不住想笑。
那天晚上,我们消灭的对策本部的那些人也在。凌子应该也在吧。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在乡下生活的样子。真不知道她见到我消灭的那些冷泉家的人后,会是怎样的情形。一想到可能会遇到凌子,我就笑不出来了,没法像嘲笑梅村那样轻松。
灌木丛中断了。这里正好是礼拜堂所在的山腰处。当我朝着洒下柔和阳光的方向迈出一步时,一个影子出现在我面前。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时隔许久再次看到真人,和我每天在镜子前模仿的样子果然还是不太像。
那是我二十年都未曾忘记的模样。
“切间先生……”
就好像一直操控着我的线突然断掉了一样,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决堤般涌了出来。喉咙里堵着的话语也倾泻而出。
“对不起,我根本没有好好生活过,切间先生。结果还把礼酱也卷了进来,也没能把您带回去。礼酱比我可靠多了,我把自己没做到的事全都推给她来收拾烂摊子。真的很对不起…… 我用了您的名字……”
切间轻轻踢了踢我的小腿。这种疼痛也是二十年未曾感受过了。
切间的手指伸进我衬衫的胸口口袋。香烟和火柴掉在了地上。切间抽出最后一根烟,点着了火。紫色的烟雾弥漫在他的脸上。
“切间先生……?”
“好久没抽烟了。这里没有烟店啊。”
“这样啊……”
“在你来之前,日子可不好过呢。想不想知道一开始冷泉和凌子女士怎么样了?”
“不想听……”
“那,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回答不上来。切间黝黑的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他那粗糙而温热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从来到这里的特别调查课的人那里大致了解了情况。虽然不能说你生活得很像样,但你已经很努力了,乌有。”
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不熟练的笑容。我已经二十年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了。自那天晚上以来,我又一次放声大哭。
其五
一切都像梦一样消逝了。
我一直凝视着冒烟的香烟,直到火光熄灭。
乌有曾经在这里,将对策本部的人消灭,并决定独自战斗。片岸先生许下一定会回来的承诺后离开了。白色的神像默默守护着人们的誓言。
我也还有该做的事。
我和秋津仅用眼神交流示意后,再次登上了石阶。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礼拜堂破旧的门上。木门发出声响倾斜着打开了。
在斜切的黑暗中,我看到了坐在那里的祖父。邪恶之神不见了。片岸先生成功了。
祖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低着头,仿佛在那血海之中看到了无形的神的身影。
秋津像是鼓励我一样,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将自己的手覆在那只手上,然后转身离开了礼拜堂。
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洒下。天空的顶部还残留着夜色,但山脚下已变成了淡紫色。薄云像波浪上的花朵般涌来又散去。
这是一个无论人间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令人想哭的纯净黎明。
我和秋津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铁栅栏前停着一辆车,车窗映着云海。这是江里先生的车。车钥匙还插在上面。说不定,他预感到自己可能回不来了。
我咬了咬嘴唇。
“我们回东京吧。”
“嗯。不过,有个问题。”
秋津一脸认真地皱起眉头看着严阵以待的我。
“我没有驾照。因为没有户籍。”
“毕竟您是神嘛。”
我苦笑着拉开了车门。
江里先生的车内隐约弥漫着香烟和榻榻米的味道。
仪表盘上散落着烟头,还有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三个背对着大海站立的少年。只有中间那个身材娇小的少年在笑,另外两个表情严肃。从那细微的模样我能认出来。右边的是江里先生,左边的是我的父亲。
“宫木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
我避开被掉落的烟灰弄脏的照片,握住了方向盘。
车子在下山的路上颠簸着,不时撞到树根和道路的沟坎。能看到生锈的路标、木质的自助洗衣店、废弃铁路车站旁的围栏,还有干涸的足浴池。
曾经和片岸先生一起看到的景象依次闪过。在这条仿佛时间静止的山道上,只有天空的颜色在不停地变化着。
我一边踩着油门,一边对旁边的秋津说:
“能让大家都回来吗?”
“如果是存在于那里的神,我想它会努力的。”
“…… 但是,已经去世的调查员回不来了吧。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死亡,对吗?”
“那也有可能做到。”
秋津凝视着前方说道:
“大家都以为存在于那里的神能瞬间改变世界,但实际上它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所以,实际上会产生一天的偏差。这些偏差不断累积,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五年的误差了。”
“那么……”
“如果能让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我想就能挽回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了方向盘。朝阳染红了挡风玻璃,透过秋津那颜色浅淡的肌肤和头发。看着她发梢上缠绕的光粒,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她是神。
补陀落山渐渐远去,街道的模样也逐渐变得更有都市气息。
我看到了熟悉的公交车环形站。就在我家附近。
沿着等间距排列着铃兰造型路灯的道路前行,能看到一家药店和一家书店。车站前,一群违规停放的自行车在阳光下灿烂地闪耀着。
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们背着像背包一样的书包奔跑着。春假已经到了。几周后,他们可能会在挂着绿色布帘的书店里购买教科书。
在这个被神支配的国家里,人们毫无察觉地继续着他们的日常生活。
秋津突然喃喃说道:
“很平静呢。”
“是啊。”
“有没有过这样的想法,觉得很不甘心?”
我惊讶地转头看向她。
“我们拼命守护着世界,而有些人却什么都不知道,安稳地生活着。”
“…… 在神义省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就像秋津小姐说的,想要幸福,无知或许更好。但我们已经无法做到那样了。”
我苦笑着。
“但是,看到特别调查课的那些人,我改变了想法。他们本也应该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
“这样啊。”
“现在在街上走着的那些一无所知的人们,其实本来片岸先生、乌有先生他们也应该是那样的状态。如果希望特别调查课的大家都幸福,那也必须希望这些人幸福。虽然我不太会表达……”
“因为世界是由一个个个体组成的呀。这样就好。”
“你现在说话的样子,很像神呢。”
秋津轻轻笑了笑。
车窗外的建筑变成了树林,又变成了沙色的墙壁。我在一个墙洞前停下了车。地下壕的入口敞开着。
我们下了车,走进黑暗的地下壕。一切即将结束。
地下通道里没有火焰的气息。只有像灵堂一样冰冷的黑暗横亘在那里。众多神话中描述的前往冥界的场景,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最里面的门被破坏了,残骸像长满尖牙的嘴巴一样敞开着。我刚迈出一步,脚尖碰到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个被黑煤灰弄脏的手电筒。这是片岸先生落下的东西。在执行调查任务时,它曾无数次照亮黑暗。
“宫木小姐?”
我强忍着突然涌起的想哭的冲动,把手电筒放进口袋里。用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西装袖子擦了擦眼角。
“没什么。我们走吧。”
我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黑暗中浮现出巨大的鸟居。在两根红色柱子的正下方,站着烧焦毁坏的存在于那里的神。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我也看到了它背后的东西。一位头上戴着锈迹斑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金色装饰的、已经腐烂成灰色的女神。她腹部张开的口子像伤口一样,一边喘着气,一边用舌尖在空中探寻着。
“护国之神可能又会创造出新的神。得快点。”
“好。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宫木小姐,许愿一个没有领怪神犯的世界吧。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但如果是存在于那里的神,应该会帮忙的。”
“…… 秋津小姐,您也会消失吗?”
“也许吧。”
我偷偷看了秋津一眼。她带着神圣的静谧站在那里。
“其实,我还想再和您一起多经历一些事情。”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呀。我是因特别调查课大家的祈愿而诞生的。宫木小姐的父亲、乌有先生,以及那些珍视您的人的记忆,都存在于我的心中。”
“听你这么说,有点难为情呢。”
“我什么都知道哦。比如你喜欢吃豆沙馅的鲷鱼烧和拉面。”
“不用知道这些啦!”
我苦笑着。
在秋津的催促下,我向前走去。眼前的拉门虽然有火焰留下的难看爪痕,但合页还在。看起来还能再用一次。
我把手放在碳化的门上,然后转身面向秋津。
“秋津小姐。”
“怎么了?”
我本想说 “谢谢”,但又止住了。还有其他更该说的话。
“我们还会再见的。”
秋津之神睁大了眼睛。那神圣的面纱仿佛剥落了一般。她低下头,轻轻点了点。像人类一样,即便觉得愿望可能无法实现,却依然祈祷着。
我转过身,拉开了门。
井草的气味和木炭的气味扑鼻而来。我踩着被烧焦变硬的榻榻米鞋底。
眼前是一间在大火后勉强幸存下来的和室。
障子几乎都变成了煤灰,只剩下熏黑的木框。墙壁和天花板都被火焰舔舐过,一片凄惨的景象。
在房间的深处,一个裹着有些地方烧焦了的白布的人影坐在那里。那影子像有着实体的漆黑巨人。
那人影拄着沾满煤灰的长矛当作拐杖,缓缓向前走来。
我脱下鞋子,朝着那影子走去。
存在于那里的神俯视着我。
白布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宇宙般广阔。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害怕。
我在神的面前跪下。
“一直以来,您都站在人类这边,非常感谢您。”
存在于那里的神身体前倾。看起来像是在努力倾听我这个渺小生物的声音,又像是疲惫得垂下了头。
当消灭了所有的神,那些曾经守护我们的神也会消失。他们也许和秋津一样,早已做好了觉悟。
但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无论是人类还是神,都应该得到回报。
我开口说道。我知道,不应该把一切都寄托在这样模糊的愿望上。神的真正意图难以揣测。模棱两可的话语可能会导致意想不到的结果。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这样做可以。我愿意相信。
“请让所有为了守护世界而战斗的人类和神,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存在于那里的神举起了长矛。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和气压向我袭来。
拉门打开的声音响起。
其五
一切都像梦一样消逝了。
我一直凝视着冒烟的香烟,直到火光熄灭。
乌有曾经在这里,将对策本部的人消灭,并决定独自战斗。片岸先生许下一定会回来的承诺后离开了。白色的神像默默守护着人们的誓言。
我也还有该做的事。
我和秋津仅用眼神交流示意后,再次登上了石阶。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礼拜堂破旧的门上。木门发出声响倾斜着打开了。
在斜切的黑暗中,我看到了坐在那里的祖父。邪恶之神不见了。片岸先生成功了。
祖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低着头,仿佛在那血海之中看到了无形的神的身影。
秋津像是鼓励我一样,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将自己的手覆在那只手上,然后转身离开了礼拜堂。
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洒下。天空的顶部还残留着夜色,但山脚下已变成了淡紫色。薄云像波浪上的花朵般涌来又散去。
这是一个无论人间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令人想哭的纯净黎明。
我和秋津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铁栅栏前停着一辆车,车窗映着云海。这是江里先生的车。车钥匙还插在上面。说不定,他预感到自己可能回不来了。
我咬了咬嘴唇。
“我们回东京吧。”
“嗯。不过,有个问题。”
秋津一脸认真地皱起眉头看着严阵以待的我。
“我没有驾照。因为没有户籍。”
“毕竟您是神嘛。”
我苦笑着拉开了车门。
江里先生的车内隐约弥漫着香烟和榻榻米的味道。
仪表盘上散落着烟头,还有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三个背对着大海站立的少年。只有中间那个身材娇小的少年在笑,另外两个表情严肃。从那细微的模样我能认出来。右边的是江里先生,左边的是我的父亲。
“宫木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
我避开被掉落的烟灰弄脏的照片,握住了方向盘。
车子在下山的路上颠簸着,不时撞到树根和道路的沟坎。能看到生锈的路标、木质的自助洗衣店、废弃铁路车站旁的围栏,还有干涸的足浴池。
曾经和片岸先生一起看到的景象依次闪过。在这条仿佛时间静止的山道上,只有天空的颜色在不停地变化着。
我一边踩着油门,一边对旁边的秋津说:
“能让大家都回来吗?”
“如果是存在于那里的神,我想它会努力的。”
“…… 但是,已经去世的调查员回不来了吧。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死亡,对吗?”
“那也有可能做到。”
秋津凝视着前方说道:
“大家都以为存在于那里的神能瞬间改变世界,但实际上它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所以,实际上会产生一天的偏差。这些偏差不断累积,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五年的误差了。”
“那么……”
“如果能让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我想就能挽回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了方向盘。朝阳染红了挡风玻璃,透过秋津那颜色浅淡的肌肤和头发。看着她发梢上缠绕的光粒,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她是神。
补陀落山渐渐远去,街道的模样也逐渐变得更有都市气息。
我看到了熟悉的公交车环形站。就在我家附近。
沿着等间距排列着铃兰造型路灯的道路前行,能看到一家药店和一家书店。车站前,一群违规停放的自行车在阳光下灿烂地闪耀着。
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们背着像背包一样的书包奔跑着。春假已经到了。几周后,他们可能会在挂着绿色布帘的书店里购买教科书。
在这个被神支配的国家里,人们毫无察觉地继续着他们的日常生活。
秋津突然喃喃说道:
“很平静呢。”
“是啊。”
“有没有过这样的想法,觉得很不甘心?”
我惊讶地转头看向她。
“我们拼命守护着世界,而有些人却什么都不知道,安稳地生活着。”
“…… 在神义省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就像秋津小姐说的,想要幸福,无知或许更好。但我们已经无法做到那样了。”
我苦笑着。
“但是,看到特别调查课的那些人,我改变了想法。他们本也应该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
“这样啊。”
“现在在街上走着的那些一无所知的人们,其实本来片岸先生、乌有先生他们也应该是那样的状态。如果希望特别调查课的大家都幸福,那也必须希望这些人幸福。虽然我不太会表达……”
“因为世界是由一个个个体组成的呀。这样就好。”
“你现在说话的样子,很像神呢。”
秋津轻轻笑了笑。
车窗外的建筑变成了树林,又变成了沙色的墙壁。我在一个墙洞前停下了车。地下壕的入口敞开着。
我们下了车,走进黑暗的地下壕。一切即将结束。
地下通道里没有火焰的气息。只有像灵堂一样冰冷的黑暗横亘在那里。众多神话中描述的前往冥界的场景,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最里面的门被破坏了,残骸像长满尖牙的嘴巴一样敞开着。我刚迈出一步,脚尖碰到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个被黑煤灰弄脏的手电筒。这是片岸先生落下的东西。在执行调查任务时,它曾无数次照亮黑暗。
“宫木小姐?”
我强忍着突然涌起的想哭的冲动,把手电筒放进口袋里。用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西装袖子擦了擦眼角。
“没什么。我们走吧。”
我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黑暗中浮现出巨大的鸟居。在两根红色柱子的正下方,站着烧焦毁坏的存在于那里的神。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我也看到了它背后的东西。一位头上戴着锈迹斑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金色装饰的、已经腐烂成灰色的女神。她腹部张开的口子像伤口一样,一边喘着气,一边用舌尖在空中探寻着。
“护国之神可能又会创造出新的神。得快点。”
“好。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宫木小姐,许愿一个没有领怪神犯的世界吧。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但如果是存在于那里的神,应该会帮忙的。”
“…… 秋津小姐,您也会消失吗?”
“也许吧。”
我偷偷看了秋津一眼。她带着神圣的静谧站在那里。
“其实,我还想再和您一起多经历一些事情。”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呀。我是因特别调查课大家的祈愿而诞生的。宫木小姐的父亲、乌有先生,以及那些珍视您的人的记忆,都存在于我的心中。”
“听你这么说,有点难为情呢。”
“我什么都知道哦。比如你喜欢吃豆沙馅的鲷鱼烧和拉面。”
“不用知道这些啦!”
我苦笑着。
在秋津的催促下,我向前走去。眼前的拉门虽然有火焰留下的难看爪痕,但合页还在。看起来还能再用一次。
我把手放在碳化的门上,然后转身面向秋津。
“秋津小姐。”
“怎么了?”
我本想说 “谢谢”,但又止住了。还有其他更该说的话。
“我们还会再见的。”
秋津之神睁大了眼睛。那神圣的面纱仿佛剥落了一般。她低下头,轻轻点了点。像人类一样,即便觉得愿望可能无法实现,却依然祈祷着。
我转过身,拉开了门。
井草的气味和木炭的气味扑鼻而来。我踩着被烧焦变硬的榻榻米鞋底。
眼前是一间在大火后勉强幸存下来的和室。
障子几乎都变成了煤灰,只剩下熏黑的木框。墙壁和天花板都被火焰舔舐过,一片凄惨的景象。
在房间的深处,一个裹着有些地方烧焦了的白布的人影坐在那里。那影子像有着实体的漆黑巨人。
那人影拄着沾满煤灰的长矛当作拐杖,缓缓向前走来。
我脱下鞋子,朝着那影子走去。
存在于那里的神俯视着我。
白布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宇宙般广阔。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害怕。
我在神的面前跪下。
“一直以来,您都站在人类这边,非常感谢您。”
存在于那里的神身体前倾。看起来像是在努力倾听我这个渺小生物的声音,又像是疲惫得垂下了头。
当消灭了所有的神,那些曾经守护我们的神也会消失。他们也许和秋津一样,早已做好了觉悟。
但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无论是人类还是神,都应该得到回报。
我开口说道。我知道,不应该把一切都寄托在这样模糊的愿望上。神的真正意图难以揣测。模棱两可的话语可能会导致意想不到的结果。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这样做可以。我愿意相信。
“请让所有为了守护世界而战斗的人类和神,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存在于那里的神举起了长矛。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和气压向我袭来。
拉门打开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