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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 丰饶之神(调查员:阿彦佑星、切间莲二郎※缺席)

    序,

    虽说我和彦星(牛郎)与织女相隔甚远,但对我而言,也曾有过只在七夕这天才能见到的人。

    爷爷是在七月七日这天去世的。因为是在乡下,一旦办起法事,所有亲戚都会聚在一起,甚至还会郑重其事地操办到十三回忌之类的。不过,大多时候这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喝酒的借口罢了。

    我七岁那年,在爷爷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孩子。

    她大概比我大一岁吧。

    那时不像现在这么热,但也相当酷暑难耐了。闷热的空气在进入寺庙的瞬间,就变成了线香气味的冷空气,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死人抱住了一样,我至今都还记得。

    比我小的孩子在诵经的时候哭闹捣乱,可折腾了一番。其他孩子也都玩闹起来,有的还问大人爷爷为什么在睡觉,结果被家长责骂。

    在这群孩子中,只有一个头发像人偶一样整齐剪短的女孩子,规规矩矩地并拢着膝盖坐着。

    葬礼结束后,在吃斋饭之前,大人们说孩子们在这儿碍事,让我们去玩。

    说是去玩,可周围只有墓地和满是毒蚊子的后山。其他孩子叫嚷着要去比试胆量,跑到了墓地后面的深山里,我也无奈只好跟着去了。

    那个孩子看起来对这事儿没什么兴趣,走在最后面,于是我们就并排聊了起来。具体聊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在这个到处都是晒得黝黑的孩子的乡下,她是个少见的皮肤白皙的孩子。还有,她看着前面奔跑的孩子们说 “他们像傻瓜一样”,这事儿我也记得。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我们和前面的孩子们走散了,就只剩我们俩。湿漉漉的树木低垂着,代替了黑暗,感觉就像身处热带森林的夜晚。

    那个孩子害怕了,就拉着我的手。我也不能表现出害怕,只能硬着头皮走在漆黑得离谱的小路上。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树影里走了出来。他很年轻,却有着一头白发,那白色和老人的白发又不一样。

    那白发有点像上香时看到的香灰的颜色。他非常消瘦,穿着黑色的和服,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来参加葬礼的宾客,但亲戚里并没有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那样的森林里。他穿着看起来很热的和服,却一点汗都没出。不仅如此,那男人的周围萦绕着和佛堂里一样冰冷的空气。

    我觉得很诡异,但那个孩子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人而安心了,松开我的手,朝那男人跑了过去。

    男人嘴里叼着香烟,但那个孩子靠近的时候,他把香烟拿了下来,还把嘴遮住,以免烟雾熏到她。

    “你们是从那边的寺庙来的吗?”

    他说话一点口音都没有。

    男人问了之后,那个孩子就一口气说了起来。从葬礼说到他们来这儿,还抱怨了那些说要比试胆量就擅自跑进墓地后面山里的孩子们。

    男人笑了笑,说道:

    “那要是你们不见了,大人们会担心,就会来找你们的。”

    然后又说:

    “来吧,这边是出口。”

    男人握住了我和那个孩子的手,向前走去。

    他的手比棺材里爷爷的手还冷。虽然他配合着我们的步伐走路,但他尖锐的指甲刺进我的手背,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个孩子一直仰望着男人,就像在拜神一样。

    和男人分开后,我们立刻就被准备好斋饭的亲戚们迎接了。

    我和那个孩子,不知为何都没有说起那个男人的事。总觉得不能说。那个孩子直到坐上回亲戚家的出租车,脸上都还带着如梦如幻的表情。

    从那以后,每次办爷爷的法事我都会见到那个孩子。

    朋友们打趣说我们就像彦星和织女一样,但其实我们也不是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在那期间,我在学校也有过女朋友,后来又分手了。

    只是,每年七夕到来的时候,比起七夕祭典,比起已经去世的爷爷,我更会想起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出落得很漂亮,头发也长长了。

    她变得比以前更聪明,还开始讨厌乡下和这里的人。

    她会说那些初中毕业就不升学直接去工作的孩子考虑不周全,还会批评那些只让女人做饭的亲戚们。我倒不觉得她错了。

    只是她连我也一起指责,让我觉得有点尴尬。

    那个孩子偶尔会说 “那个人不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在墓地的山里遇到的那个男人。我也知道了每次办爷爷的法事时她总会消失,是在找那个男人。

    或许是因为我也认识那个男人,所以她只告诉我她和那个男人见过几次面。那个孩子之所以每次都不情愿地参加法事,是因为她也有一个只在七夕才能见到的人啊。

    当然,那个人不是我。

    我高三那年,大家商量着爷爷的法事就到此为止吧。亲戚们也都上了年纪,可能觉得这是个负担吧。

    七夕前夜,我想着这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就从借宿的亲戚家出来,往寺庙那边散步。

    小时候没注意到,原来墓地和后山之间有一条小溪流过。虽然没有萤火虫,但水面上时不时会反射出过往车辆的灯光和事故预防的安全灯的光。

    我发了一会儿呆,就看到河面上飘着像雾一样细细的香烟烟雾,闷热的空气突然变冷了。

    我回头一看,小时候见过的那个男人就站在我身后。

    和以前不一样,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和休闲裤,还穿着皮鞋。但是,衬衫的袖子和袜子都很宽大,对于他那像棍子一样的手脚来说,一点都不合身,感觉就像穿着别人的衣服。男人把口罩拉到下巴下面。

    “晚上散步很危险哦。”

    他的声音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明明差不多过了十年,可这个男人一点都没变老。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

    我跟他说起以前在墓地后面的山里迷路,是他帮了我的事,男人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

    “啊,是那时候的孩子啊。都长这么大了。像你这样的孩子我见过很多,所以很难记住每个人的长相。”

    男人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不知为何,我看他的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到最后也没搞明白。

    我跟他说起每年都来参加爷爷的法事,还有今年是最后一次了。平时我是不会跟别人说这些事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男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我想说出来。不,其实是我心里有别的事想问他。

    我想知道,就算他不记得我,那他还记得那个孩子吗?

    男人又露出好奇的表情,然后回答道:

    “啊,是每年这个时候都能见到的那个孩子吧。皮肤白白的,头发长长的。我们见过几次。因为她只在七夕来,我还觉得她像织女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男人说的是 “しょくじょ”(织女的古称)。后来我查了一下,这好像是神话里织女的旧称。说不定有些地方现在还这么叫呢。至少我是没听过。

    我看着男人抽烟,意识到那个孩子在男人眼里,不过是他常见的孩子中的一个罢了。那个孩子觉得男人和村里的孩子不一样,把他当成大人看待,但男人不一定觉得她特别。我和那个孩子其实是一样的。

    毕竟,这个男人和我们至少差了十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觉得这个男人至少有不会把孩子当回事的觉悟,这挺好的。但这对那个孩子来说,或者对我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我也不知道。

    我听着像水银灯一样闪烁发光的小河潺潺流水声,不经意间告诉男人,那个孩子今年也是最后一次来了。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嘀咕了一句:

    “原来如此。”

    然后又说:

    “这样啊,那难得的机会,要不就定在明天吧?”

    他这句话的意思,我到现在都不明白。

    是不是男人之前和那个孩子约好了见面,觉得难得,所以想定在七夕这天呢?

    只是,我一方面觉得自己搞砸了,另一方面又不知为何觉得松了一口气。

    男人把抽短的香烟扔掉,用鞋底把火踩灭,然后和我并排站着,望着小河。墓地那边开着彼岸花。我觉得有点尴尬,就望向远处,这时男人开口了。

    “你喜欢彼岸花吗?”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大概是说我也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这种花很稀奇之类的话。

    “我住的地方开着比这更红的花。一大片像涂了血一样的大朵牡丹。”

    男人弯下腰,盯着我看。

    “那地方很不错哦,以后有空来玩吧。”

    我点了点头,男人伸出手,像是要和我握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尖锐的指甲刺进我的手背,过去的记忆一下子苏醒了。

    他的手还是像死人的手一样冰冷。

    “好了,回去吧回去吧。夏夜很短的。一转眼七夕就到了。你也快点回去睡觉,做好准备。听说把时钟往前调的人,早上分别的时间会来得更快哦。”

    男人活动了一下瘦削的肩膀,把口罩拉上去,然后离开了。他的话语和动作,看起来比去世的爷爷还要苍老。

    在回去的路上,我偶然遇到了那个孩子。

    我告诉她我见到了那个男人,她脸色大变,问我在哪里、什么时候见到的。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过这么认真的表情。

    我说我觉得那个男人肯定会来和她见面的,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像是下定了决心。然后她对我笑了笑,说了声 “谢谢”。我的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刺痛。

    就像那个男人说的,一转眼七夕就到了。

    和往常一样,漫长而炎热的法事结束后,我吃着婆婆们煮的加了罐头橘子的冷荞麦面,陪着喝醉的亲戚们聊天,仅此而已。

    那个孩子中途就不见了。她的父母很生气,说她处于叛逆期,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我和那个孩子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因为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

    那个孩子在亲戚们解散后也没有回来,我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直到日期都过了,她还没有回来,这时我和大家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亲戚们、寺庙的住持还有附近的人都一起出动去找她。

    我也混在大人中间,在像小时候迷路时的热带雨林一样的山里搜寻。

    最后找到的只有她的鞋子和包。

    警察认为她可能是被变态抓走带走了。

    这在村子里是件稀罕事,大家都议论纷纷,但那个孩子的父母似乎早就对她束手无策了,很快就放弃了寻找,还猜测她是不是跟某个不怎么样的男人私奔了。

    后来听说他们把那个孩子乖巧听话的妹妹,当作独生女一样养育。

    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我谁都没有说。

    为什么呢?

    是为了那个孩子的名誉吗?或许也有一种扭曲的想法,觉得如果她是去找那个男人然后遭遇了什么,那也是她自找的。

    但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我不想再被卷入这个再也不会去的乡下的麻烦事里了吧。

    只是,那天晚上,只有我看到了。

    我看到从小河里漂来一个白白的、油亮的圆形物体,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觉得它像银河,可紧接着红色的水流了过来。

    它很快就被旁边流过来的河水冲走消失了,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河底缠绕在石头上的黑色水草,看起来也不像那个孩子的头发。

    我也像那个男人一样开始抽烟了,用打火机点火的时候,偶尔会想起。

    我的手背上还留着一个像笑着的嘴一样的红色半月形伤疤。

    其一

    应七夕的需求,对相关的特殊报告(SS)进行编辑后存档。这份报告的篇幅称不上是正式的特殊报告(SS)的长度。

    故事的时间设定在第二部之前,但包含了到第三部的剧透内容。

    之前我们收到过夏井トヲル先生提供的关于 FA 的动画,这次又收到了他提供的丰饶之神的单独支援动画。没想到会有这么高的人气,真是令人惊讶。非常感谢!

    https://m.youtube.com/watch?v=zq3w8ev6wpw

    ***

    “这简直就像七夕传说一样呢。”

    听完我的讲述,冷泉铃静(れいぜい)这样说着,啜饮了一口已经半融化的奶油苏打。

    我耸了耸肩。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故事嘛。”

    “是吗?你的名字阿彦(あびこ )佑星(ゆうせい),简称不就是彦星(彦星:あびこ ,与阿彦发音相同,且彦星是牛郎的别称)嘛。”

    “以前那个孩子也这么说过呢。”

    我苦笑着,冷泉眯起了眼睛。

    “你看,果然就像织女和彦星一样。而且,因为那个男人的存在,你们就像被分隔在了此岸和彼岸。”

    我一时语塞。冷泉把银色的勺子插进玻璃杯里,混着香草冰淇淋的白浊的蜜瓜苏打从杯沿溢了出来。

    “阿彦先生你跟我讲起这段回忆,是因为你觉得那个男人和领怪神犯有关,对吗?”

    我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我望着那首从自动点唱机里流淌出的歌曲回荡在褐黄色调的店内的东京下町的咖啡店,连我自己都不禁疑惑,为什么现在的自己会变成这样。

    即使那个孩子消失了,被亲戚们遗忘了,七夕前夜发生的事情却依然在我脑海的某个角落挥之不去。

    每当我试图忘记,记忆中那沿着河岸生长的彼岸花、还有手背上留下的半月形伤疤就会出来干扰我。

    那个白发男人究竟是谁呢?

    “阿彦先生你认为他不是人类,对吗?”

    “我自己也觉得这是个离谱的故事。一开始我还去了心疗内科。”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这是因为没能救下堂妹而产生的罪恶感所引发的幻觉。”

    “但你并不认同,对吗?”

    我进入东京的大学,选择民俗学专业,就是因为想研究七夕传说。我想也许通过剖析连小孩子都知道的童话故事,就能找到解开我心中疑惑的关键。

    当然,我并没有找到答案,只是写了一篇普通的毕业论文,考取了学艺员的资格,然后在大学运营的资料馆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我那平凡的文学青年逐渐堕落的人生发生改变,是因为在资料馆举办展览时,我为作品写的仅仅五行的注释。

    在我还是大学生时曾受其关照的民俗学部的三原(みはら)准教授,带着一位有着像干练刑警般严肃气质的男人 —— 切间(きるま),把我叫了过去。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冤枉有罪而被带走的嫌疑人一样,被带到了三原的研究室,也因此知道了领怪神犯这个名字。

    从那天起,神和怪异不再是迷信,而变成了现实。

    冷泉用沾湿了嘴角的湿毛巾擦了擦嘴。

    “听了你的讲述,我有几个在意的地方。让前学艺员听一个超自然杂志记者的牵强附会之词,我觉得这就像对释迦牟尼讲佛法一样,但……”

    “不,这对我有帮助。”

    “首先,阿彦先生你和白发男人相遇的地方是墓地后面的深山和河滩。这两个地方在传说和怪谈里,都是非人类出现的此岸和彼岸的交界处。”

    我点了点头。

    “然后,你说第二次和他相遇的时候,河滩上开着彼岸花。但通常彼岸花是在九月开花的。在秋天开花之前它会进入休眠期,所以如果不是异常气象的话,那时开花就很奇怪。”

    “如果是从中国引进的二倍体彼岸花,应该会开花早一些。我稍微调查过。”

    “很遗憾,在日本原生的彼岸花只有不能通过种子繁殖的三倍体。彼岸花因为有毒性,被人们用来驱赶地下的害兽,所以被广泛种植,分布范围也越来越广。”

    “没想到你不仅对超自然现象了解,对植物也这么熟悉。”

    “这只是为了凑文章字数的杂学知识啦。重点是,白发男人所在的地方开着不合季节的花。也就是说……”

    “这是传说中死者之国的特征啊。比如会有四季不同的花肆意绽放之类的。”

    “没错。”

    喝完奶油苏打的冷泉点了根烟。带着浓重甜味的烟雾在白色的桌布上弥漫开来。我也啜了一口冰咖啡,拿起了香烟。右手背上的半月形伤疤一闪而过。

    “我最在意的是,白发男人说他所在的地方开着牡丹花这件事。”

    “我也一直对这一点耿耿于怀。”

    “牡丹的著名观赏地在各地都有,而且在文化上也是被广泛喜爱和使用的主题,所以很难确定具体是哪里。但和彼岸花一样,它也是从中国传来的花呢。”

    “据说连皇帝都很喜爱牡丹,还把它称为花中之王。”

    “中国的山里也有很多关于怪物抓人、喜欢吃人肉的传说呢。”

    “把这些联系起来,会不会有点太跳跃了?”

    “也并非如此哦。”

    冷泉一只手夹着香烟,身体前倾。

    “你知道吗?去年,凌子(りょうこ)女士为了调查某座山的领怪神犯,派遣了两名调查员。那座山的名字叫牡丹峠。而且,据说在那里的神的名字是丰饶之神。”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在大学的资料馆里发现的那幅画,真的只是偶然,而它却成为了我被召集到对策本部的契机。

    在一个展示全国各地与祭典相关绘画的展览上,我发现了一幅和那个男人很像的画。

    在已经泛黄成土色的和纸上,画着连绵墨色阴影的山脉、红棕色的牡丹花,还有一个用白布遮住下半张脸的白发男人。

    这幅画的标题是《丰饶护国祭》。

    这是一幅绘制于南北朝时期的作品,作者也不详。本应毫无关联的,不知为何,却与我在河滩的记忆联系了起来,我的脑海中仿佛闪过一道火花。

    我强忍着心脏像敲响早钟般的悸动,把香烟叼在嘴边。

    “丰饶之神……”

    “作为领怪神犯,这个名字还挺常见的呢。也许正因如此才发现得比较晚。”

    “调查结果如何?”

    “没有任何成果。只是,调查员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交通事故,一人当场死亡,另一人以受伤留下后遗症为由辞职了。辞职的那个人后来的去向也不明。”

    我惊呆了。

    “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按理说即使下达追加调查的指令也不奇怪啊。”

    “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们被上层视为不稳定分子吗?”

    冷泉大声笑了起来。

    确实如此。与未知领域打交道,无异于把自己的人生抛向那些自己无法应对的事情,我对此深有感触。

    一开始,我自认为是个还算热心的调查员。但不知不觉间,我的优点变成了缺点。我知道得太多了。

    如今,我和冷泉都成了被上层警惕的不稳定分子。现在我们不在对策本部室,而是像躲起来一样在咖啡店讨论事情,这就是很好的证明。

    有传言说上层在秘密处理那些知道太多的调查员。如果派他们去有死亡或事故危险的调查任务中,可能会在外部留下记录。所以,大概才没有再提及这件事吧。

    我盯着桌布的网格,喃喃自语道:

    “如果我说我想进行重新调查,会得到许可吗?”

    “我觉得不是不可能,但会很困难吧。阿彦先生你身体方面也有问题。最近是不是没睡好?”

    我望着倒映在玻璃杯中的自己的脸。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脸色也很苍白。以前,那个孩子还打趣说我脸颊上的三颗黑痣像夏季大三角,可现在,大概是因为疲惫,它们已经变成了歪歪扭扭的三角形。

    “阿彦先生,你为什么如此执着呢?很失礼,但你和那个消失的堂妹,应该没有特别的关系吧?”

    “我自己也知道。但这不是为了那个孩子,是我自己的疑问。”

    “有确凿证据证明白发男人是领怪神犯吗?完全拟态成人类并能说话的神,至今还从未被观测到过。”

    “那个男人也许只是一个媒介,真正的本体可能在别的地方。而且,虽然不能说是确凿证据……”

    我想起了法事结束后,在举行宴会的榻榻米房间里发生的事。

    “和那个男人见面的第二天,亲戚家的一个小男孩看到我就露出厌恶的表情。他说我身上有一股像血一样奇怪的味道。在大家都在找那个孩子的时候,他还一直说能闻到那股味道,最后甚至吐了。”

    “也就是说,他是个‘能看见的人’(具有特殊能力能感知超自然事物的人)吗?”

    “也许是吧。”

    小男孩坐在佛堂里紫色的坐垫上,紧紧地抱着哥哥的胳膊,看着我的手说 “好可怕”。那个男人留下的伤口并没有深到流血的程度。但小男孩说能闻到血的味道。

    也许那个少年感觉到了什么。

    “如果那个男人是领怪神犯,作为调查员我也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而且,说不定是这个伤疤在召唤我呢。”

    冷泉皱起了眉头。

    “确实有那种容易被神吸引的人。你要小心。我觉得,阿彦先生你执着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

    冷泉停顿了一下,低下了头。香甜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我苦笑着。

    “你平时抽的这种烟是在哪里买的?”

    “你想要的话,送你一根吧?”

    “不,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我把烟头按在玻璃烟灰缸里。

    手背上红色的伤疤看起来就像一张笑着的嘴。

    其二

    重新调查的许可出乎意料地轻易就获批了。

    三原列举了许多我以为没被他察觉的擅自进行的调查,微笑着说:“你还是这么热心啊。这次能先取得许可,真是太好了。” 但他眼镜后面的眼睛并没有笑意。

    原本预定切间(きるま)会和我一同进行调查,可他正在住院的妻子病情恶化,他便紧急提交了请假申请。这对我来说倒是很方便。

    切间说会按规矩把我送到车站,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边翻阅着资料,一边看着正在开车的切间的侧脸。

    切间浅黑的脸上露出些许疲惫的神色,说道:

    “阿彦,你真的一个人没问题吗?”

    “我已经习惯实地调查了。切间先生你才应该更担心家里人吧。谢谢你送我。”

    切间转动方向盘的同时摇了摇头。

    “我也调查过丰饶之神,只发现有一些传说,说它给予人们治水工程和开垦的智慧,或是驱赶邪教之徒之类的,但没发现什么像是领怪神犯的特殊性。”

    “与其说是赐予恩惠的丰饶神,倒更像是山神的守护神吧。”

    “牡丹峠的位置大概每百年会变动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记录减少了,不过这大概只是因为记录者被征召入伍了吧。”

    “与其说信仰源于这片土地,是不是更接近对山神这个概念本身的信仰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因信仰而生的力量也会很强大。你要提高警惕。”

    我点了点头,把资料放在膝盖上。

    最近因为减少了安眠药的用量,我的睡眠变得很浅,车子的震动让我感觉自己都快昏过去了。

    我摇了摇昏沉的脑袋。

    “话说回来,切间先生你以前是在杀人课工作的吧。遗体不容易腐烂的条件都有哪些呢?”

    切间吓了一跳,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摆了摆手。

    “不,是在调查另一个领怪神犯的案件时,出现了受害者遗体不腐烂的情况。我想知道这是神的影响,还是偶然发生的。”

    “我还以为你想问我作为刑警处理弃尸案的经验呢。”

    切间叹了口气。

    “这样啊…… 尸蜡化现象是最典型的情况,但在高温多湿的日本,很难满足相应的条件。那具遗体是被埋葬了的吗?”

    “嗯,没错。虽然没有详细的记录。”

    “那说不定棺材内部有铅制的内衬。”

    “铅,是吗?”

    “铅质地柔软,表面容易腐蚀,但意外的是它不容易受到土壤中微生物的影响,比铁更不容易腐烂,里面的遗体也不容易受损。土壤也有可能受到铅污染。说不定这被误认为是领怪神犯的所作所为了。”

    “原来如此,感谢您的讲解。”

    切间像是在确认自己戴在黑色手套下的结婚戒指一样,摸了摸自己的左手。

    “工作热心是好事,但别被上面的人盯上了。”

    “您不用担心。”

    我没说其实自己早就已经被盯上了。

    车一停下,一个头发颜色鲜亮、穿着西装的青年从车站大楼前朝我们走来。是梅村(うめむら)。

    切间皱起了眉头。

    梅村还很年轻,还在研修阶段,但因为他父亲的关系,和上层走得很近。大概是上面吩咐他来监视我和切间的。

    梅村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切间降下了玻璃。

    “切间先生,您不是休假吗?”

    “只是来接送一下。”

    “这种事你得及时汇报啊。”

    梅村先是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车内,然后松了口气。

    “阿彦先生,联络也要注意保密哦。还有,这个。”

    说着,梅村伸出手,越过侧身避让的切间,把一个纸袋递给了我。切间惊讶地看了看梅村和纸袋。

    “这是什么?”

    “止痛药。是阿彦先生您拜托我的。”

    我接过纸袋,透过薄薄的茶色纸张,能感觉到玻璃瓶的触感,还听到了药片滚动的声音。我低下了头。

    “谢谢,帮大忙了。之前提出过分的要求,不好意思。”

    “我说的是真的。就算我是医生的儿子,也不是随便就能通融的。”

    我以为梅村会瞪我,可他却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玻璃车窗上映出的我,看起来病得很严重。

    “你身体这么不舒服的话,还是休息比较好。这次调查结束后,去医院看看怎么样?”

    “我的家庭医生只能按规定的剂量给我开药。而且,不留下记录对你们那边也有好处吧。”

    “既然你清楚自己的处境,就该考虑一下自己的行为举止。”

    梅村没好气地说完,就转过身走了。

    我苦笑着,感叹他的年轻。和我还有三原不同,他还处在可以回头的阶段,却已经在做这种和神怪打交道的工作,真让人觉得可怜。而我也从他身上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

    从那个七夕之夜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

    就像那个男人说的,这个村子似乎以牡丹而闻名。

    车站的小卖部里甚至在售卖仿照牡丹花瓣做了防水处理的和纸贴纸。

    我买了三张,顺便向车站工作人员打听了一下,听说初春的时候这里会举办祭典,到时候会有很多从村子外面赶来的人。

    我准备好后,来到了山脚下通往牡丹峠的村子。

    这里比我想象中要繁荣,有一些虽小却很有风情的茶馆和土特产店,暖帘在小暑时节晴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显眼。话虽如此,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今天是工作日,来观光的学生们的暑假也还没开始。

    沿着土特产街往前走,在一排古色古香的店铺中,有一家白色的西式咖啡店。一张被风雨侵蚀、手写的海报上写着 “招牌・牡丹奶油苏打”。

    黑色西装外套吸收着阳光,里衬被汗水浸湿。我只摘下了事先戴上的右手手套。用在车站买的绿茶,服下了半片止痛药。

    我拿出香烟的时候,一股像突然踏入洞窟深处般的冷气扑面而来。时间仿佛静止了。不,是时间倒流了。

    在一家卖木雕和发簪的土特产店前有一个人影。

    灰白色的头发,像枯木一样瘦削的手臂。这是我在人生中仅见过两次、却深深烙印在视网膜上的身影。

    那个男人站在那里。和二十年前一点都没变。

    男人转过身来。和之前一样,明明是夏天,他却戴着口罩。

    “真少见啊。这个时候来观光吗?”

    男人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在阳光下看,他的虹膜微微泛着红色。

    我朝男人走去,伸出了手。

    “好久不见了。”

    男人好奇地低头看着我,然后把目光停留在我摘下手套的右手上,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是在那个寺庙里遇到的小家伙啊。都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您还记得我啊。”

    “那当然不会忘。”

    男人爽快地笑了。

    “难得碰到,您要是有时间的话,我能和您聊聊天吗?喝杯茶什么的。”

    我指了指咖啡店,男人欣然同意了。

    店里,磨损的磁带播放着古典音乐,温热的空调风在空气中对流。

    在充满欧式风格的白色店内,到处都贴着刚才那种牡丹贴纸,看上去有点像幼儿园。一个留着看起来很做作的胡子、似乎不太好相处的店主,把我和男人带到了里面的座位。

    我点了两杯菜单封面上大肆宣传的牡丹奶油苏打。男人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用这么客气。”

    “我是来向您请教的,就让我请您吧。您不喜欢甜食吗?”

    “…… 不,我喜欢。”

    男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把银色的烟灰缸拉了过来。

    “不过,真没想到你会跑到这里来。”

    “是偶然啦。因为工作才来到这里。不过,说起来,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找您呢。”

    我递上了自己学艺员时代的名片。

    “阿彦佑星,是学艺员啊。和我一样呢。”

    “是吗?”

    “在峠那边的洞窟里做向导,不过听说最近要改造成资料馆。因为施工期间不能进去,所以我正闲着呢。”

    男人自称丰山(とやま)和穣市(じょういち)。

    我趁着丰山摘下口罩,点上了香烟。冷泉跟我提起过的外国香烟那浓重而香甜的味道弥漫开来。

    “这烟味道太甜了。”

    “您要是愿意,来一根吧。”

    丰山用手比了个刀的手势,然后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抽了一会儿后,他笑着说:

    “不行,这烟抽多了,鼻子都快闻不到味儿了。”

    “丰山先生一直都在这里吗?”

    “不,我之前到处闲逛。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您看起来很年轻啊。和以前完全没变。”

    “因为这头发就被说年轻,还真是少见啊。”

    丰山拨弄着像藤蔓一样卷曲的头发时,牡丹奶油苏打端上来了。

    像是刨冰上淋了草莓糖浆,鲜红的苏打水上浮着银色的泡沫,我觉得它看起来像血河。圆形的香草冰淇淋上撒着仿照花瓣的糖制装饰品。

    我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吸管,注视着丰山的嘴边。

    丰山用银色的勺子挖起冰淇淋,连带着糖制花瓣一起送入口中,然后苦笑着说:

    “你这么盯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吃了。”

    “对不起。”

    我也笑了笑,啜饮着甜得几乎要灼伤喉咙的苏打水。

    那天晚上,为了弄清楚在丰山嘴边察觉到的异样究竟是什么,我特意选了这种需要尽量张大嘴巴喝的饮料,但还是没弄明白那异样到底是什么。

    丰山只喝了一点奶油苏打,就撑着下巴。

    “我留着这头发、戴着这口罩,不是因为生病。这东西又不会传染,但故乡的人容不下我。”

    “您当时一定很不容易吧。”

    “没什么。这个村子挺好的。像我这样奇怪的外地人也能自在地生活。”

    “这是因为丰山先生您得人心吧。”

    “你再怎么奉承我也没用哦。”

    丰山露出尖锐的犬齿,笑了。

    我一边交替拿着香烟和吸管,一边装作采访的样子,打听起这个村子的事情。

    丰山讲的都是些中规中矩的村子历史和祭典的场景。

    我斟酌着言辞,切入了重点。

    “听说牡丹峠有神灵存在呢。”

    “啊,是有那样的传说。说是从开拓这个村子起,它就给予人们智慧,帮人们化解危机之类的。”

    “您见过吗?”

    “神灵?”

    丰山轻轻颤动着扁平的腹部,低声笑了起来。

    “喂喂。不过,也是。你要是感兴趣,就去牡丹峠的洞窟看看吧。”

    “现在不是在改造吗?”

    “明天工程休息。我可以给你当向导。”

    “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还真是热心啊。是想亲眼看看神灵吗?”

    “那当然。”

    丰山的目光黯淡却又闪烁着。

    “小心点。要是抱着半开玩笑的心态窥探深渊,可是会被拖进去的。”

    苏打水里的冰融化了,溢出的红色碳酸水在桌布上留下了像血一样的污渍。

    其三

    村子里的住宿大多是民宿,除了祭典期间,似乎基本都歇业了,但我还是找到了一家仍在营业的民宿住了下来。

    或许是和梅村给我的止痛药不太兼容,我强忍着不时涌起的恶心感吃完了饭,临近深夜才去泡了澡。

    好像没有其他客人,但我还是不想在浴场碰到其他人,以免受到不必要的盘问。

    浴室的瓷砖铺得像西方的马赛克画,我泡在小小的浴缸里,面前就会浮现出仿照牡丹绘制的图案。瓷砖花瓣中间留出的空白部分,看起来就像一张大张着的朱红色的嘴。

    回到房间,我躺在被窝里翻阅资料时,突然感到一阵昏沉。大概是因为最近没有服用安眠药就一直睡不着,所以放松了警惕。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了像是用扫帚打扫房间的声音。一直断断续续地响着。我还以为是老板娘在外面打扫呢。

    当我意识到声音是在房间里响起的瞬间,一下子就从睡梦中惊醒了。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一个泛着灰色的影子。我立刻用被子蒙住了自己。

    “果然…… 是你吧。”

    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与此同时,障子门被猛地拉开了。

    老板娘脸色苍白,背对着微弱的光线站在那里。

    “对不起,我刚才好像做噩梦了……”

    老板娘看着我,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双手撑在被子上。

    “您受伤了……?”

    “不用担心。这是旧伤了。”

    我挤出一丝笑容。直到拉上隔扇门,老板娘的目光都一直盯着我的手。

    太阳一升起,我就离开了民宿,在昨天的咖啡店吃了早餐。我没有什么食欲,但为了吃药,还是硬着头皮用咖啡把吐司咽了下去。

    我把瓶子里的止痛药全吃了,然后朝着牡丹峠出发。我想在药效过去之前把事情解决。

    这一路对于所谓的 “峠” 来说,路途相当艰难。

    穿过一片连绵着黑色树木和如剑峰般陡峭岩场的树林,然后走过一座吊桥。

    扶手的黑色绳索看起来就像是把死人的头发收集起来做成的。根本看不到正下方河流的水面,只听到黑暗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往下一看,感觉自己都要被吸进去了。

    过了桥,沿着一条像是强行开辟出来的兽径往前走,前方出现了一个洞窟。

    从岩石的裂缝中漏出一股像微弱呼吸般的冷风。

    这里与其说是有赐福之神的地方,倒更像是充满了体现自然险恶的原始荒神的深不可测的氛围。

    入口处贴着施工中的胶带。

    我下定决心,钻过胶带,走进了洞窟。一条像螺旋一样被石头围起来的小道,看起来就像野兽的口腔。

    就在我突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时,灰尘簌簌地落了下来,伴随着轰鸣声,道路被堵住了。

    在弥漫的烟雾中,我的视线被黑暗所笼罩。

    当我意识到入口塌方把我困在里面的时候,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还真能走到这里啊。”

    在从岩石裂缝中射进来的光线下,一个男人的影子浮现了出来。

    “不过,作为一个社会人,你可得好好报上名来。是领怪神犯对策本部的阿彦君?”

    “彼此彼此…… 丰饶之神。”

    风把从我喉咙里漏出的呼吸声吹散了。

    我刚以为眼前有白色的雾气飘过,后脑勺就感受到了一阵猛烈的冲击。我被狂风扑倒,身体撞到了岩石上。一阵钝痛传遍了全身。

    丰饶之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白发像帷幕一样垂落下来。

    “你还真有胆量啊。之前的调查员这个时候估计都在哭天喊地了。”

    神像抚摸幼儿一样摸了摸我的头。黑暗中,只有它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格外刺眼。

    “那么,你是为了除敌才跑到这里来的吗?”

    “您在说什么……”

    “别装糊涂了。是那个孩子吧。”

    果然,那个孩子是被他吃掉了吗?虽然心里早有预料,但胸口深处还是一阵刺痛。肺部仿佛被压迫着,我艰难地挤出一丝气息。

    “不是的……”

    “还挺冷静的嘛。要不要我再刺激刺激你?那个孩子啊,非常讨厌故乡和亲戚。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她二话不说就一声不吭地跟着我走进了黑暗中。”

    丰饶之神喉咙里发出声音,笑了起来。

    “但是啊,当我从她的脚开始咬,咬到大腿的时候,她就开始呼喊全家人的名字求救了。也喊了你的名字哦。喂,佑星?”

    尖锐的爪子刺入我的额头,一种比汗水更黏稠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我的头被摇晃着,再加上贫血,我感觉自己都要昏过去了。

    我微微闭上了眼睛。

    “她那么仰慕您,您要是不折磨她就好了。”

    丰饶之神突然轻叹了一声,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真没趣啊。如果不是为了报复,那你来这儿的理由是什么?”

    “来见神的理由,不就是献上供品和提出请求吗?”

    “你这么虔诚,都快把我感动哭了。不过,还真巧了。就算你不特意送上门来,我也会把你吃掉的。”

    丰饶之神舔了舔手掌上沾到的我的血。我按着隐隐作痛的头。

    “我献上的不是祭品。是情报。”

    丰饶之神蹲坐在我的面前。

    “你是来背叛组织的吗?”

    “也不是。我觉得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我强忍着贫血和眩晕,努力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

    “对策本部的上层目的是收容并利用神。为此,他们甚至会用神来除掉那些碍事的人。”

    “好大的胆子。最可怕的果然还是人类啊。他们也想收容我吗?”

    “我觉得可能性并非为零。完全拟态成人类,言行举止都没有违和感的神,之前还没有过先例。组织说不定会想招揽您。如果做不到,他们可能就会想除掉您。”

    丰饶之神晃动着交叠的脚尖。

    “……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神吗?”

    “大致来说,我觉得您是包含了山岳信仰、索取活人祭品的神,以及活人供品概念等的存在。”

    “嗯,理解得还算及格。没错。我的信仰与日本自古以来的信仰紧密相连。可没那么容易被消灭。”

    “那么,如果日本不存在了呢?”

    我本想探身向前,但因为身体太沉重,不自觉地趴在了地上。

    “对策本部正在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做准备。如果我们失败了,日本变成一片焦土,您的信仰也无法幸免。之前的战争时期,关于您的记录大幅减少。”

    “国家本身就是个很大的人质啊。他们真的认为能消灭神吗?”

    “实际上,我知道有个神几乎被对策本部的人削弱到近乎灭绝的程度。就是那件事里的神。如今,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上层和信徒的后裔了。”

    “原来是那头小牛啊。因为亲近人类,所以被当成了傻瓜。”

    丰饶之神露出尖锐的犬齿,缓缓靠近我。

    “名侦探先生。你说的话有个矛盾的地方。”

    “是什么呢?”

    “你不是组织的上层吧。那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个神的事情?”

    “因为我的祖母来自供奉那件事里的神的乌有(うゆう)家。”

    我不由自主地自嘲地笑了笑。

    “上层已经察觉到了。迟早我也会被除掉的。”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在选择是被我吃掉,还是被他们除掉。因为在旅途中失踪的话,政府那边会留下记录。”

    “是的。对策本部会把我的失踪和牡丹峠联系起来。这样一来,总有一天会再派遣调查员,您不仅能找到下一个猎物,还能留下记录。”

    “你是打算牺牲自己和同伴,也要给组织留下记录吗?”

    “从长远来看,我觉得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丰饶之神撑着下巴,露出狰狞的笑容。

    “聪明的家伙,我还真没想到。我把你吃掉,再把知道你来这儿的村里的那些人也杀掉。政府不会有动作,而觉得你是个麻烦的组织会隐瞒你来调查这件事本身。你这可就失算了。”

    “我觉得那不太可能。”

    我摘下左手的手套。里面塞着的棉花溢了出来。

    我伸出缠着绷带的手。只有拇指和食指的左手。

    丰饶之神微微睁大了眼睛。血腥味似乎一直被冷泉给我的香烟的烟雾掩盖着。

    “…… 那根手指怎么回事?”

    “是我自己弄的。”

    笑声在洞窟里回荡,震得山都在颤抖。

    “你疯了吧。真不敢相信。”

    “让您见笑了。”

    丰饶之神一边笑着一边挠头。

    “我可不是在夸奖你。我是赐福之神。我不喜欢脑子有问题的家伙。太可怕了,不想让你进村子。”

    丰饶之神突然抓住了我的左手。像恋人一样 intertwined(交织)着手指,尖锐的指甲刺进了新伤里。一阵像被砂纸打磨血肉般的剧痛袭来。

    “那根手指是在哪儿弄掉的?”

    “…… 我不知道。”

    “小子,你也是个成年人了吧。自己的失物得自己想办法找回来啊。”

    我的手指断面被抚摸着,绷带渗出血来。感觉它那粗糙的舌头在舔舐着骨头上残留的肉。如果没有止痛药,我可能已经尖叫起来了。

    “我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最后它到了哪里。”

    “你说什么?”

    “被切断的手指为了不容易腐烂,我分别放进了铅制的盒子里,在来见您之前,把它们扔进了河里。盒子上贴着我在车站买的防水贴纸。”

    我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捡到的人看到牡丹的图案,会把它和这片土地联系起来。如果对策本部对这种奇特的情况感到恐惧,说不定会牵连到您的信仰。”

    我强忍着恶心和疼痛,抬头看着丰饶之神。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奇怪的是我心里并没有涌起恐惧。

    丰饶之神轻轻松开了手指,微笑着。

    “你都做到这份上了,我不吃掉你可不行啊。”

    “谢谢您。”

    “别客气。作为神,是不会拒绝供品的。”

    它那泛着红色的眼睛眯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七夕之夜的法事上,亲戚家的少年看到我就哭着说害怕。他的哥哥皱着眉头教训他。

    “定人(さだひと),不能说这种话。你看到的东西,别人可看不到。”

    “可是,那个人身上有血腥味。从他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

    我一直以为是神在我手背上留下的印记的缘故。但其实不是。

    “其实,比起那个女孩,我更在意你。因为你身上有另一个神的味道。所以,我给你留下了标记。”

    我想,手背上的伤口果然是这么回事吧。丰饶之神喃喃说道。

    “而且我也很喜欢你的名字。佑星的‘佑’字,是神保佑人的意思呢。”

    冷泉的话在我脑海中闪过。

    “你执着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神吧。”

    我觉得自己的身世还真是麻烦。乌有家是侍奉神的家族。然而,本应供奉的那件事里的神已经失去了。

    那个七夕之夜,一个强大而蛮横的神滑进了我心中缺失的那个空洞。

    神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在洞窟的黑暗中,水滴落下的神圣声音,不知道是泉水还是我自己的血。我把手撑在冰冷潮湿的石头上。

    “很遗憾没能看到您说的牡丹花。”

    “其实啊,这座峠的牡丹可不是真正的花。虽然不合时节,但也算是给你的奖赏。我让你看看吧。”

    丰饶之神笑着,张大了嘴,仿佛要裂开一样。在它那像洞窟一样的黑色口腔里,生长着无数像花瓣一样的牙齿。

    沾着我血的牙齿,看起来就像盛开的牡丹花。

    其四

    宫木轻轻地把那本因污渍和日晒而变成沙土般颜色的文件夹放回了书架。

    秋津看着堆满资料的桌子,一脸不悦地咬着后槽牙。

    “丰饶之神……”

    “秋津小姐,小心把牙咬坏了哦。”

    宫木苦笑着在她旁边坐下。

    天花板上的橡木横梁投下昏暗的阴影。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离牡丹峠很近的一个村子的乡土资料馆。

    即便从被国生之神侵蚀的世界逃脱出来,在一切都被改变之后,这个国家依然存在着领怪神犯。

    既有尚未被知晓的神,也有自古以来就蔓延存在的神。

    如今,领怪神犯特别调查课已经解散,宫木和秋津仍在艰难地继续着调查工作。

    凭借公务员的权限得以进入的书库中,堆积着许多不能对公众公开的记录。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空无一人,安静到连翻动纸张的声音都能清晰地回响。

    “我本以为世界被改变后,与领怪神犯相关的资料也都散失了,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这样的东西。”

    “自我开始调查以来,已经发现了一些类似的资料。不知道是这些资料躲过了世界的改变,还是因为改变的余波,出现在了原本不该出现的地方。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听到那家伙的事情……”

    宫木低下了头。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里也存在着那个神吧。”

    在牡丹峠遭遇的那场惨剧仿佛还在眼前,记忆犹新。那如同洞窟般长满无数牙齿的大口,以及山体滑坡的轰鸣声在脑海中浮现。

    “如果这份手记是真的,那么我们会陷入对丰饶之神的调查,也是那个叫阿彦的调查员一手策划的吧。”

    “真不愿意相信呢。”

    “而且,他还是乌有先生的亲戚。”

    两人虽未说出口,但都暗自庆幸他现在不在这里。

    “手记中多次出现的那个少年,应该就是幼年时期的乌有先生吧。他也很容易被神喜欢,但阿彦先生的内心已经扭曲了。”

    “这件事还是对乌有先生保密吧。”

    “是啊。通过不断地把同胞和未来的后辈当作祭品,留下确凿的杀人或失踪记录。阿彦先生作为调查员或许很称职,但作为一个人,他可不正常。我想乌有先生也不会想知道自己所在的组织里,亲戚居然做了这样的事。”

    秋津皱起眉头,浅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那家伙,丰饶之神是专门把人类当作家畜来驯化和消灭的神。在欺骗人类、扭曲命运方面,它不择手段。一般来说,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您是说,阿彦先生这种本身内心就扭曲的人,是它意料之外的情况吗?”

    宫木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着那捆泛黄的纸张。

    “真的是这样吗?”

    “宫木小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认为那个神会被人类算计。”

    她一边用手指描摹着乡土资料的封面,一边喃喃自语。

    “我确认过当时牡丹峠发生的所有事故和事件,但没有找到阿彦佑星这个名字。”

    “是啊。而且,据我所知,也没有记录表明对策本部曾有过一个同名的调查员。”

    “…… 丰饶之神会不会没有杀阿彦先生,而是把他放回来了呢?”

    “那家伙可不会有那样的慈悲。”

    “不是慈悲,而是为了更好地收集祭品。”

    秋津微微睁大了眼睛。

    宫木双手手指交叠,继续说道。

    “阿彦先生似乎预料到自己会被吃掉,为了让人更容易发现他失踪了,他有意增加了与村民的接触。如果他没有回来,村民们肯定会觉得可疑。”

    “但如果他被吃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呢?”

    “即使村里没有留下记录,对策本部也应该会有所行动。而且,就算没有找到遗体,有些东西如果不作为一个事件记录下来,也很奇怪。”

    “就是他自己切断的手指装在的那个铅盒吧。”

    秋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微微颤抖。

    “没错。如果发现了那样离奇的东西,肯定会引起一阵骚动。阿彦先生似乎是以那个为条件和丰饶之神进行了交涉。但实际上,事情并没有发展成他所预想的那样。”

    宫木停顿了一下。

    “这只是我的推测,丰饶之神没有杀他,而是只吃掉了他一部分,让人以为他是被野兽咬了。主要是手臂部分。然后,等他因为失血性休克昏迷后,就把他扔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为什么……”

    “这样一来,当村民发现他的时候,就不会对他左手手指的缺失和右手手背上的伤口感到怀疑。”

    秋津惊叹地轻呼了一口气。

    “假设阿彦先生被送往医院后,对策本部的上层人员赶到了,与此同时,装着手指的铅盒也被找到了。”

    “对策本部为了隐瞒和处理这件事,肯定会采取行动吧。”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声称这一切都是阿彦先生因为精神异常而做的。他有失眠症等病史,还大量服用了止痛药。这样解释似乎很合理。”

    “这是对外的应对措施。那么内部的处理……”

    “我想,他们应该会按照原定计划,让阿彦先生被神悄无声息地除掉,就像处理那些不该被知道的事情一样。”

    “所以,才没有相关记录……”

    宫木点了点头。

    秋津靠在橡木椅子的靠背上。

    “但这样的话,我觉得对策本部应该不会再觉得丰饶之神有什么威胁了吧。”

    “对策本部目睹了各种神引发的超常现象。看到阿彦先生陷入的那种情况,肯定有人会推测丰饶之神拥有让人失去理智的能力。”

    “就算只是推测,也不能忽视吧。它的利用价值是未知数,但危险程度很高。虽然调查的优先级不高,但也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

    “也就是说,丰饶之神在保护自身安全的同时,成功地利用了阿彦先生来引诱猎物上钩。”

    秋津强压着怒火,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神可真是最坏的……”

    “神的力量是人类无法抗衡的,不是吗?”

    宫木苦笑着,秋津发出了一声类似呻吟的声音。

    “宫木小姐,感觉你又回到在神义省的时候了。”

    宫木眨了眨眼睛。

    “是吗?”

    “嗯。以前的你既深知对神的恐惧,又有着深入探究神的真意的锐利。而且,你的思考方式更偏向神而不是人类。说不定和阿彦先生有点像呢。”

    “别吓唬我了。”

    宫木耸了耸肩,抬头望着深葡萄色的天花板。

    “如果阿彦先生被除掉了,说不定他会像父亲们一样,现在又回到了这个世界呢。”

    “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现在已经知道丰饶之神存在于这个世界,要是一个对它盲目信仰且有深入了解的人复活了……”

    “咔嗒” 一声,冰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一名工作人员从书库入口探进头来。

    “不好意思,差不多到闭馆时间了。”

    是一个身材瘦削、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只有眼下有着青黑色的黑眼圈,像是被人打过的痕迹。

    两人慌忙把资料收拢起来。

    “不好意思,我们待得太久了。现在就准备离开。”

    “不着急。虽然不允许把资料带出去,但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帮你们复印哦。”

    男人走上前来,帮着正在把书放回书架的宫木。他的脸颊上有几颗呈三角形分布的黑痣。

    宫木往后退了一步。男人的名牌是反着的,看不清上面的字。男人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歪了歪头。

    宫木盯着他的手看,但他那白皙的右手手背上没有半月形的伤口。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男人一边利落地整理着资料,一边微笑着。那笑容柔和,与他病态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们很认真呢。是从事研究工作的吗?”

    “算是吧。打扰您了,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我自己也是因为太喜欢这方面的东西才从事这份工作的,能有人感兴趣我很高兴。”

    男人的右手碰到了宫木的指尖。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冰冷触感,还有硅胶的质感。宫木意识到,这是一只义手。

    “只有有人对神感兴趣,神才能继续存在下去。”

    宫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男人却毫不在意,用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了书架。书签从书中飘落下来。

    “抱歉。”

    男人摘下手套,捡起了书签。

    男人的左手,从无名指到小指戴着黑色的义指,只有两根手指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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