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觉得啊,如果能在吃饱了美味的食物之后死去,那可就是无上的幸福了。
因为听爷爷奶奶讲了很多他们在战争时期挨饿受冻的事情,所以我就更这么认为了。
现在的人可能无法理解吧。
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但那个时候真的非常悲惨。
战争期间,像我们家所在的那种贫穷的村子,据说就连煮着木叶灰水漂着的杂烩粥都算是一顿美餐了。
奶奶说,有一次妈妈从山里挖回来很多芋头,煮了一大锅给大家吃,她一直都忘不了那顿饭。你可能觉得这是个美好的故事吧。
然而,奶奶后来问妈妈才知道,当时妈妈是不忍心看着孩子们挨饿,打算带着大家一起自杀,所以煮了有毒的树根。不过很偶然的,同时煮的类似的草药起了作用,毒素被消解了。
隔壁的一家人也做了同样的事情,结果全家都死了。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不过,话说回来,就在那两周之后战争结束了,所以奶奶一家应该算是运气好的吧。
对了,我还听奶奶讲过这样一件事。
奶奶的哥哥因为视力不好,没有被征去当兵,但是随着战败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最终还是收到了征兵通知。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这一去恐怕是回不来了。
哥哥本应该鼓起勇气去参军的,毕竟与其一直窝在家里当逃兵,为国家战死沙场似乎更光荣一些。
奶奶的哥哥在出征前一天的傍晚,一个人出门去散步了。可能是想最后再看看故乡吧。当时也没人去阻拦他。
结果,过了一会儿,哥哥飞快地跑了回来,对奶奶说:
“山里开了一家饭馆呢。”
这根本不可能啊。
那个时候,大家连在自己家里吃饱饭都成问题。在深山里开饭馆,这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哥哥却很激动地说:“我真的看到了。”
那是一家有着小茅草屋顶的店铺,虽然没有门帘,但是却有像雾一样的热气朦胧地升腾着。
从里面能听到煮东西和炸东西的声音。
哥哥透过半开着的拉门往里看,看到一个比普通男人还要高大的、穿着红色烹饪服的老板娘正在淘米。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根本不可能有米啊。
而且,哥哥还说,柜台上还摆着一排蓝色的碗。和妈妈拿去当了的、以前家里有的那种碗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碗里盛着的,竟然是妈妈每次庆祝时都会做的哥哥最爱吃的菜 —— 干鱿鱼和土豆炖菜。
奶奶最后觉得哥哥肯定是疯了,所以没有理会他。但是哥哥却硬拉着奶奶说,只要去看看就知道了,还把奶奶往山里拽。
奶奶说,在那条黑得好像夜晚提前降临了一样的山路上,明明是夏天,风却像冰一样寒冷。
雾气弥漫,奶奶当时就想:“唉,哥哥肯定是因为这个才产生幻觉了。”
就在这时,哥哥突然松开了手,朝着雾气中跑去。
奶奶慌慌张张地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哥哥。
奶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突然,雾气中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影子。
那是一个比自己父亲还要高大、还要长的影子。奶奶还以为是一个巨大的男人,抬头一看,看到了那个红色的烹饪服。
从那之后的事情奶奶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是她清楚地记得,从那黑色的发髻间露出来的女人的脸,只有一只眼睛是完好的,另一只眼睛已经溃烂了。
奶奶拼命地跑回了家,哭着扑到妈妈怀里。然后大家一起出去找哥哥。
据说在半夜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哥哥。
他死在了山脚下。
村里的人都纷纷指责哥哥是因为不想被征兵才服毒自尽的,但是奶奶觉得看起来不像是那样。
奶奶说,死去的哥哥嘴角带着微笑,嘴边还有像酱油一样的污渍。
奶奶当时说,一定是山里的女神可怜哥哥,给了他最后的晚餐。好像是这么说的。
仔细想想,确实也有可能是这样。
奶奶在临终前,嘴里还念叨着:“那个时候,如果我也能看到那家饭馆就好了。”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忘记这句话。
其一
位于山路半山腰的大众食堂,坐在里面靠里的座位,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往来的卡车。
一扇老旧的玻璃门挂着深蓝色的门帘,被浑浊的汽车尾气吹动着飘起。这是一个人口稀少的村子,但或许因为是交通要道,食堂内十分热闹。
三轮崎(みわさき)呆呆地望着卡车车身上印着的运输公司名称,倒茶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坐在对面的六原(ろくはら)把石灰色的茶碗推了过来。
“你不吃吗?还剩着呢。”
三轮崎摸了摸白衬衫下的肚子。那张漆已剥落的木制桌子上,摆满了大量的盘子。
“六原先生,我可不是高中棒球选手啊。点这么多…… 我自己也吃不完不是吗?”
“所以才叫你来的嘛。”
“我是负责吃剩饭的吗?”
三轮崎苦笑着,低头看了看盘子里的食物。
白色的餐具里还剩着一大半的龙田炸鸡,蛋黄都没动过的荷包蛋,以及堆得高高的卷心菜。
在以长途卡车司机为主要顾客群体的大众食堂,菜量似乎自然就会很足。
三轮崎用温热的茶把残留在喉咙里的米饭冲进胃里。
“嗯,对于这次的领怪神犯,或许做好这样的准备比较好吧。”
“是啊,所以才让你多吃点。”
“我就随便说说而已,我懂的。”
六原只挑亲子井里的三叶芹吃。
“施饿喜之神。关于它的传说很少,几乎只以口头传承的形式留存了下来,但毫无疑问是个具有异常特性的神。”
“据说它总会在人临死前出现,还会为那个人精心准备记忆中熟悉味道的饭菜。听起来像是很了不起的善神呢。”
“要是那样的话,就不会派我们来了。”
六原从包里拿出资料,用筷子翻看着。
“六原先生,这样不太礼貌哦。”
“首先,问题在于它在人临死前出现这件事。它是只出现在真的有死亡命运的人面前,还是……”
“是因为遭遇了它才导致死亡的呢?”
三轮崎说完后,六原沉默了。这沉默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表示了认同。
一位穿着白色烹饪服、端着托盘的老板娘,在狭窄的桌子间来回忙碌着。
三轮崎用余光留意着她的动作,继续说道。
“说到施饿,那就是施饿鬼供养了吧。意思是抚慰那些堕入饿鬼道、什么都吃不到而痛苦的人。”
“日本的施饿鬼供养是在镰仓时代与中国的伪经混合后形成的,和原本的意义在某些方面已经有所不同了。最有名的说法是,目连尊者为了悼念堕入饿鬼道的母亲而开始的。这和施饿喜之神的‘妈妈的味道’也并非完全没有重合之处。”
“妈妈的味道啊……”
三轮崎眯起了眼睛。
他最后一次吃亲生母亲做的饭是什么时候呢?母亲不太擅长做饭。餐桌上摆的大多是即食食品、冷冻食品,还有只是把萝卜和豆腐放进去搅拌一下的简单成品菜。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感觉不到母亲的爱。
曾经身为护士的母亲值完夜班回家的早晨,在他去上学前,总会有包着保鲜膜的早餐。
有一次,为了让刚从打盹中醒来的母亲能吃点东西,他做了顿简单的餐食。只有荷包蛋和香肠的简单食物,母亲却很开心。
他觉得,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而开始学做饭,作为一个孩子,他的厨艺进步得算快的了。
他也曾想过,难道就连这些都给母亲带来压力了吗?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向她从未听说过的神佛祈祷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餐桌上会出现从宣讲会后信徒们的立食派对上带回来的食物呢?母亲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关注他了呢?
“三轮崎,吃不完就剩下吧。”
六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盘子里还剩下一个像陶瓷一样泛着光泽的荷包蛋。
三轮崎摇了摇头。
“我会吃完的。六原先生的那份也推过来吧。”
“你还真能吃啊。”
“浪费不是很可惜吗?战争时期还有很多人想吃都没得吃呢。”
“战争时期的孩子吃饱了也会剩下的。”
“别净说些歪理啊。”
三轮崎用筷子把粘在盘子边缘的一片卷心菜也夹了下来。
开始往山上的路走后,强行塞下的食物让他的侧腹开始作痛。
树林里虽然还是白天,却弥漫着薄雾,被染成了神圣而难以接近的青蓝色。忍着疼痛继续前行,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名修行僧。
他回头看了看走在后面一点的六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喘不上气了,六原那像蜡一样苍白的脸微微涨红。
这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的人的正常反应。
他在六原手下工作快两年了,可还是觉得和他共事很困难。
自从离开母亲后,他辗转寄住在亲戚家,本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不被别人讨厌的方法。但这些在六原面前都行不通,可要说被讨厌吧,又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三轮崎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六原先生,您为什么这次调查要带我来呢?”
“因为在目前有空的调查员中,我觉得你对神是最持怀疑态度的。”
那像机器一样平淡的声音穿过雾气,钻进了他的耳朵。
“持怀疑态度,是吗……”
“施饿喜之神留存下来的传说都把它描绘成善神。这样的案件是最危险的。所以,我选择了不容易被迷惑的人。”
“您过奖了……”
三轮崎耸了耸肩。
突然,他看到山路旁有个像小木门一样的东西。
它像映照出了树林的颜色一样,呈青绿色,上面长满了青苔。看起来有点像鸟居,但形状又不太一样。
走近一看,发现只有门的右侧装着一块木板。木板被风雨侵蚀得很厉害,有些地方像鱼骨头一样有洞。
“这是什么呢?也不像祠堂啊。”
“和那个食堂的入口有点像呢。”
经他这么一说,仔细一看,确实这既不是门也不是鸟居,倒像是小料理店的入口。木板像是拉门,横着的木条应该是用来挂门帘的吧。
“这是不是供奉施饿喜之神之类的东西呢?”
“看起来是这样呢。看来当地在形式上还留存着对它的信仰。”
腐朽的木板上用笔画着画。大部分都已经融化滴落了,但还能勉强辨认出一个红色的圆形人形。
黑色的发髻,红色的烹饪服,双手抱着的圆形筒状物应该是米袋吧。
周围画着像米粒那么小的人,他们围成一个圈。和他们相比,中间的女人特别高挑。
“这些应该是被施饿喜之神招待吃饭的人们吧。看来它曾被虔诚地信仰着啊。”
“在饥荒和战争时期,人们食不果腹的时候,它应该很受欢迎吧。能在临死前品尝到在这个世上无法尝到的幸福滋味再死去。”
“对于那些无法让家人吃饱的人来说,这也是一种救赎吧。毕竟他们会觉得自己在最后能让家人吃到施饿喜之神准备的食物。”
三轮崎不经意地伸手想去触摸木板。
突然,他的手腕上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就好像被死人抓住了手臂一样。
一只长着长指甲、满是皱纹的手抓住了三轮崎的手。那手指呈土灰色,皮肤像枯木的树皮一样干裂,刺得人生疼。
就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为了寻求救赎而紧紧抓住了他。
三轮崎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拦住了想要触摸木门的三轮崎,从她喉咙里发出一阵痉挛的声音。
“六原先生……”
六原看了看老妇人充血的眼睛,还有那血管凸起、仿佛一戳就会喷出血来的喉咙,说道。
“别担心。她是个活人。”
面对说不出话的三轮崎,老妇人扭曲着干裂的嘴唇,露出嘲笑的神情。
“像我这样的人都还活着呢。”
老妇人松开了三轮崎的手。他感觉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坚硬手指的触感。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到乡下的山路来干什么,但别碰这个。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要是只是死了那还算好的了。”
老妇人转过身,开始下山。
从她那紫色的裙子下露出来的腿细得不可思议,感觉都难以承受她自身的重量而不会折断。她的每一根白发都很细,头皮都能看得到。
正如六原所说,她是个活人,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健康的样子。
三轮崎直到老妇人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中,都一动不动。
其二
沿着山路往下走,有一间只能称之为简陋棚屋的破旧房子。
预制板上满是污垢,还有像是烧焦了的痕迹,而且一个窗户也没有。生锈且破损的屋顶让人联想到鲨鱼的牙齿。从地面伸出的水管上连接着一根像青大将(一种软管品牌)那样的软管。
这房子别说是台风了,就算是小孩子调皮推一下墙壁,感觉都可能会倒塌。
“这是什么呀,有人住在这儿吗?”
“水管上的软管没有脏污。应该是住户经常使用的吧。”
就在三轮崎和六原盯着小屋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找阿南先生有事吗?”
他们回头一看,一个骑着带儿童座椅自行车的中年女人正疑惑地看着他们俩。
“…… 看起来不像是讨债的。是政府的人?”
三轮崎立刻堆起了讨好的笑容。
“是的呀。您看,这房子感觉在抗震性和火灾隐患方面都有问题吧。是政府让我们来查看一下的。”
女人原本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从自行车上下来。
“确实挺危险的。但也别说出让人家搬走这种过分的话呀。阿南先生也不是自己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
六原用空洞的眼神对比着女人和小屋。
“您说的阿南是这房子的住户吗?”
“没错。听说以前阿南和他丈夫一起开了家小酒馆,可现在家人都去世了,店也倒闭了,还被讨债的人纠缠。真的很可怜。”
“您家人的离世是因为事故吗?”
女人摇了摇头。
“那是在我嫁到这个村子之前的事了,所以我不太清楚。但据说大概二十年前这里爆发了一场很严重的疫病。不只是阿南先生家,很多人都因此去世了。”
女人再次骑上自行车离开后,三轮崎看向六原。
“刚才说的阿南女士,会不会就是我们在山上遇到的那位老妇人呢?”
“很有可能。她似乎对施饿喜之神有些想法。如果她的家人都去世了,那么说不定在那个时候她遭遇过那个神。”
当三轮崎把视线又转回到那间摇摇欲坠的小屋时,看到一群男人从道路前方走了过来。
他们穿着花哨的西装,佩戴着充满阳刚之气的金属饰品,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普通的公司职员。
“是刚才说的那些讨债的人吧?”
六原皱起了眉头。
“就凭我们的身份可镇不住他们。要是能伪造个警察证件就好了。”
“公务员可不能这么做。就算不是公务员也不行呀。”
三轮崎苦笑着,看向那些男人。
小时候,也曾有那样一群人敲过他家的门。
当他们闯进家里时,他发现为了自己学费存的积蓄已经没了,不知什么时候神龛上摆放的花瓶也已经到了那种下场。
讨债的人既没有打他也没有嘲笑他,只是用既无奈又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他这才意识到,母亲在这些人眼里,是连他们都无法信任的人。
他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过去的记忆驱散。
“没有警察证件也没关系。那种人很讨厌和同行起冲突的。”
在六原开口反驳之前,三轮崎走到小屋前,对着那扇仅仅用合页勉强挂着的门走去。
只要用力一推,这门肯定会倒吧。他在这薄薄的预制板上找了个相对结实点的地方。
三轮崎犹豫了一下后,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快开门!知道里面有人!”
响起了像用好几根铁棒一起敲击的声音和怒吼声。小屋周围生长的枯草因为震动而摇晃着叶子。
那些穿着花哨的男人们停下了脚步,互相看了看。他们低声交谈着,还回头看了好几次,确定他们离开了之后,三轮崎才停止了怒吼。
“他们好像走了。”
六原那原本气色不好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还以为你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呢。”
“别开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呀。我只是有样学样罢了。”
“你以前和反社会势力关系很好吗?”
三轮崎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这是玩笑话还是他真的不关心,但不管怎样,能转移话题就好。
“真想把刚才这招教给我小舅子。”
“可别告诉片岸先生哦。”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间悲惨的预制板小屋的门看起来倾斜着。在那扭曲的木框深处的黑暗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能听到对方静静窥探这边的呼吸声。
三轮崎整理了一下表情,把嘴凑近门缝。
“不好意思,刚才有一些不太好的人来了,我就演了那么一出。阿南女士,您在里面吧。”
只有门缝间的风声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黑暗中露出了一个满头比枯草还干枯的白发的头。
那扇薄薄的门发出了像拉锯一样的声音打开了。
阿南像野生动物一样环顾了一下四周,从预制板小屋里走了出来。再次仔细看时,她那瘦得可怜的身体,以及仿佛要冲破那薄薄皮肤的青色静脉,显得格外明显。
阿南像是很冷似的身体颤抖着,看了看他们俩。
“是你们把那些人赶走的?”
三轮崎点了点头,她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
“所以,作为回报,你们想问我点什么是吗?”
六原毫不犹豫地开口说道。
“刚才,您在山上神社附近给我们提了个醒,对吧。”
“你还真把那个破地方当成神社了啊。”
“据说在那儿供奉的是一个叫施饿喜之神的神。”
“神?那东西比从地狱里来的怪物还可怕。”
“难道这不是在这个村子里有人去世前,会为他们准备丰盛饭菜的神吗?”
阿南像是在忍受着痛苦一样弯下了腰,朝着地面吐了一口。
“我想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也亲眼见过。大概,我的丈夫和儿子也见过。”
“您说大概……”
“死人可没法儿去问来确认,不是吗?”
三轮崎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们调查到了什么情况,但是以前,这里疫病流行。我和丈夫开的店也倒闭了,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连土地租金都还没付清,根本无处可去。”
她那像秃鹫一样眼边泛红的眼睛看起来湿润了。
“我以前是开酒馆的,每晚都在为第二天的生意做准备,那时候根本不想看到食物,也从没想过酒馆老板的家人会挨饿。”
三轮崎低下了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着,如果我们夫妻俩都倒下了,至少要把儿子托付给别人。于是就漫无目的地在夜里的山上走着。正好走到了那个像破落神社的地方。”
“在那儿,您看到那个神了吗?”
阿南摇了摇头。
“我都怀疑自己的眼睛了。那里有一家和我跟丈夫开的酒馆一模一样的店。”
“是阿南女士你们开的店?”
“我很惊讶。就算是讨债的人,也不可能把整个店搬到这深山里来吧。我们三个人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走了进去,发现里面有个高大的女人。”
就是画里画着的那个穿着红色烹饪服的女人。画里围着她的那些人小得像米粒,看来是按照实际比例画的。
“店里摆着很多我和丈夫设计的菜单上的菜。放了香菇的蛋卷、高汤炒面、炸虾饼、龙田炸鸡。我想着这些菜我们做过那么多次,却不知道有多久没看到了,眼泪就流了下来。”
阿南用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擦了擦眼角。
“那个女人说‘请用’。我们三个人就站在那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味道和以前一模一样。我想起酒馆关门后,我们一家人吃剩菜的夜晚,那段时间是最幸福的……”
说到这儿,阿南闭上了嘴。原本因怀念而绽放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那个女人一直看着我们吃饭。她的一只眼睛像是烂掉了一样凹陷着。看到那一幕的瞬间,我恢复了理智。我意识到这里不是人间。”
“…… 然后呢?”
“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回头一看,那家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这才意识到我把丈夫和儿子留在了那儿,找了一整晚,可还是没找到他们。”
阿南摇了摇头。
“天一亮我回到山脚下,就有人告诉我在山上找到了他们俩的遗体。”
“死因是什么呢?”
“六原先生,您这问法……”
“没关系。不是因为疫病,他们俩都是因为脑中风去世的。”
长长的叹息之后,阿南无力地笑了笑。
“从那以后,我一个人努力偿还债务,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你们也别再去山上了。要是不想变成我这样的话。”
三轮崎想找些话来说,却一时想不出来。他目送着阿南用像棍子一样的腿慢慢走远。
确认她那细长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六原喃喃地说道。
“能吃饱美味的食物然后死去就是幸福吗?”
“您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不这么认为,但施饿喜之神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当三轮崎反问时,六原盯着黑色的山体。
“从享受了精心准备的人生最高瞬间后却逃离的人,他们的人生只会是充满不幸的下坡路。看起来就是有这样的因果关系在起作用。”
其三
三轮崎站在山脚下,对比着下方广袤的村庄和向上延伸的山路。
他的左眼看到的是人们宁静的生活场景,而右眼看到的则是侵蚀这一切的神的栖息之所。就像在指示着一个分歧点一样,那里有一个陈旧的电话亭。
从山路间树木缝隙中吹过的风,格外寒冷。
三轮崎叼着香烟,凝视着站在身旁的六原。
“您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吗?觉得这里的神会让那些逃离的人变得不幸?”
“没有确凿的证据。除了刚才的阿南女士,我还没有和其他从神域逃离的人聊过。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甚至有必要重新审视对这个在人临终时提供食物的神的认知。”
三轮崎用力咬了咬潮湿的香烟过滤嘴。
“您是说施饿喜之神甚至会杀死原本没有死亡预定的人吗?”
“就算是这样,在探讨动机之前,它的作案手法还不清楚。如果遗体还在,那就说明不是被吃掉了。要是看起来像是病死的情况……”
“梅村(うめむら)先生会知道吗?那个人不是读了医学部吗?”
走进那个像玻璃棺材一样的电话亭,一股灰尘和泥土的气味扑鼻而来。三轮崎握住了绿色的沉甸甸的听筒。
转接花了些时间,但电话那头出现的梅村立刻回答了他的疑问。
“可能是血糖值骤升骤降吧。”
梅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简单来说,就是饭后血糖值的急剧上升和下降。分解碳水化合物的时候,有一种叫胰岛素的激素会起作用。但是,如果摄入了过多无法完全分解的食物,血糖值就会一直升高。然后身体慌忙大量分泌胰岛素,这下血糖值又会降得过低。”
“最糟糕的情况下,会导致死亡吗?”
“倒不是一顿饭就会这样,但是如果对血管的损害不断累积,就会有心肌梗塞或脑中风的风险。”
阿南的丈夫和儿子的死因,会不会就是脑中风呢?
握着听筒的手因为出汗而有些打滑。
“怎么了吗?”
“只是调查上有点需要。在您百忙之中,谢谢您了。”
就在通话即将中断的时候,梅村喃喃说了句 “对了”。三轮崎用颤抖的手指塞进了硬币。
“等我回去了再详细说,你也帮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六原,可以吗?”
“是什么事呢?”
“上头决定对未知之神重新展开调查。”
电话就在这时挂断了。
三轮崎放下听筒,转过身,发现六原正贴在玻璃上。
“别吓我呀。”
“梅村先生说了什么?”
走出电话亭后,三轮崎把通话内容告诉了六原,六原低下了头。
“作案手法知道了,接下来就是动机了。”
“您现在就像个侦探呢。”
“我觉得调查员更应该像科学家而不是侦探。神更接近一种现象。如果只用人类的标准去衡量事物,是无法找到答案的。”
他们一边继续着毫无头绪的讨论,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间又开始往山路上攀登了。
三轮崎挺直了身子,留意着周围的情况。沿着弥漫着湿气和寒气的树林前进,那里应该有那座神社残骸。
突然,一股温暖的空气流动过来。视线变得白茫茫一片模糊。还以为是谁在生火。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才意识到飘过来的不是烟,而是热气。
空气中充满了像是清晨从厨房飘出的柔和湿气。
“六原先生,有什么东西……”
三轮崎停下了脚步。六原不见了。
他环顾四周,一个刚才上山时还没有的东西突然映入眼帘。
那是一家挂着深蓝色门帘的小店铺。木制的拉门被灯笼的灯光微微照亮。从里面传来菜刀敲击砧板的轻快声音。
热气从拉门的缝隙中透了出来。
三轮崎踩实了泥泞的土路。再往前就是施饿喜之神的领地了。本能告诉他不应该进去,但他的脚却不由自主地朝着拉门走去。
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在进行调查。
对于这种来历不明的神,只能深入其中去了解。绝对不是被那令人怀念的气味所吸引。自己还没有被迷惑。
他伸手拉开拉门,门很轻易地就打开了。
店内的装修很朴素,但摆放着一些有质感的木制家具,还有一张泛着温暖木纹的桌子和一把椅子。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上,摆着黑色的餐具。
看到盘子里盛放的食物,三轮崎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这家古民居风格的小料理店里全是些与它不相称的食物。冷冻的焗烤菜、用热水温热的豆腐汉堡排、便利店的热零食。这些都是母亲在工作间隙为他准备过的东西。
蓝色的小碟子里装着切好的香蕉拌酸奶。母亲总是说要多补充钙才能长高。
一股凉凉的东西从三轮崎的嘴唇流下来。他用手背上擦掉流下来的口水。
这是施饿喜之神的陷阱。他心里明白,但那份乡愁却在心底深处挠动着。母亲最后一次为他做饭是什么时候来着?
仿佛在等着三轮崎一样,一套漆筷摆在那里。他的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他身后出现。
一个高得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女人,弯着身子俯视着三轮崎。
黑色的发髻,赤黑色的烹饪服。左眼周围像融化的蜡烛一样溃烂凹陷。
“施饿喜之神……”
听到三轮崎的话,女神优雅地笑了笑。即使与神面对面,三轮崎的视线还是落在了桌上的食物上。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叫嚣着,必须吃掉那些食物。
三轮崎强忍着咕咕叫的肚子,挤出声音问道。
“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本没指望神会回答。施饿喜之神眯起了剩下的那只右眼。
“能尽情享用美味的食物,直到吃饱后死去,这不是最美好的事吗?”
听到这被热气笼罩着回荡的声音,三轮崎往后退了几步。
“我不饿。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女人用烹饪服的裙摆擦了擦手,又弯下了些身子。她那仅有的一只眼睛里,映出了神情紧张的三轮崎的脸。
“可怜的人啊。你的人生道路上,正等待着艰难困苦。”
“你在说什么……”
梅村的话在三轮崎脑海中回响。
接下来要对未知之神展开调查。这是一种不会留下任何记录的神。它意味着专门记录的特别调查课的失败。参与其中的调查员的经历,没有人知道。
自己在接下来对未知之神的调查中,会有怎样的遭遇呢?
施饿喜之神用手掌指着餐桌。
三轮崎也明白,与危险的神扯上关系意味着什么。如果只是死去那还算好的。那些消失不见的调查员们,很可能还在遭受着地狱般的折磨。如果是那样的话。
三轮崎低头看着餐桌。酸奶里的香蕉被细心地切成了圆片。
母亲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们说了些什么呢?母亲那疲惫、暗淡的表情,以及像发泄一样说出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我没法成为你的榜样。你自己能克服的困难就尽量自己去克服吧。不管怎样,总比我这个当妈妈的要强吧。”
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丝笑声。
“…… 妈妈可切不了这么漂亮。”
施饿喜之神微微睁大了眼睛。三轮崎背对着餐桌,抬头看着女人。
“你不只是杀了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吧,幸福的人你也杀过,不是吗?”
“当一个人迎来了人生的巅峰,接下来就只有走下坡路了。”
“你还真是个怪物啊。”
女人似乎从心底感到悲哀,低下了眼睛。
“你的心啊,在未来会被千刀万剐的。”
“别擅自决定别人人生的巅峰在哪里。我的人生还没有结束。就算最后要曝尸荒野,那也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施饿喜之神没有回应,她弯下庞大的身躯,低下了头,像是在送客。
回过神时,三轮崎已经在山路的半山腰了。小料理店消失了,只剩下那座腐朽的神社残骸。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
为了掩饰嘴里的寂寞,三轮崎叼上了一根香烟。
吐出一口烟后,他看到六原正沿着山路往上走。
“你什么时候下山的?”
在他身后,阿南气喘吁吁地跟着。两人看到三轮崎后,停住了脚步。
“你没事吧?你一消失我就马上去找阿南女士了。”
“嗯,我没事。”
阿南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身体颤抖着。
“你去了那个女人的店,对吧。”
她湿润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同样尝过痛苦的人的同情。自己今后,大概也会遭遇同样的事情吧。但即便如此,他觉得这也比在那里屈服要好。
三轮崎用力点了点头,阿南嘴角上扬。
“别让我这把老骨头跑来跑去的呀。”
六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就当是赔罪,请你吃饭吧。”
“六原先生,您又打算去菜量大的店吗?”
三轮崎无奈地笑了笑,但阿南的表情却黯淡下来。
“…… 从那以后,无论吃什么都难以下咽。这不是那个怪物的错。每次都会想起我的丈夫和孩子。”
她那瘦得只剩骨头的身体,仿佛承载着难以承受的沉重。
就在三轮崎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阿南皱着眉笑了笑。
“不,还是让你请我吃饭吧。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怎么也得享受一下这样的好处呀。”
“阿南女士……”
“你也得吃哦。我们要让那个女人看看,我们‘活着真好’,不是吗?”
三轮崎和老妇人对视着,点了点头。
黄昏的山脚下,四处飘荡着做饭的声音和香气。
大型卡车扬起泥浆,司机们急着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去享用一顿饭。
定食店就在不远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