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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两人份的余命②

    椎也603天 枫265天

    「正式宣告,我这辈子最后的暑假结束了。」

    游泳池意外发生的两天后,枫在病房把诊断书拿给椎也看。是桡骨骨折。枫的手臂骨折了,下星期就要接受手术,以骨钉固定折断的部分。

    「我想要请教手术方面的前辈,全身麻醉是什么感觉?」

    躺在病床上的枫望着自己被吊起来的手臂。白色的绷带看起来令人痛心。

    「吸入麻醉之后就会立刻睡着,所以什么都不用想。」

    椎也想起三年前动手术时,母亲将充满吸入用麻醉剂的口罩拿到他面前时担心的眼神。

    枫的手臂在游泳池被男生的膝盖撞到,骨头因为无法承受男生体重而折断。当救生员替他们把橡皮艇拉到游泳池畔时,椎也一直支撑着她的身体,避免她的手臂被撞到。

    枫被救护车载到附近的医院。椎也等人换了衣服之后,也立刻前往医院。打电话给枫的双亲,但枫的母亲在巴黎采购图画,父亲则在冲绳打高尔夫球。把高中生的女儿独自留在家里不算犯罪,但时机却很不巧。话说回来,她的双亲似乎常常不在家,因此或许也没有很巧的时机吧。

    那天椎也和晃弘留下身为女性友人的陪伴枫后就先回家了。晃弘说他吃太多无法动弹,因此今天椎也独自一人来探望。

    「装了骨钉也能搭飞机吗?」

    「骨钉大小的金属几乎不会在机场的金属探测器产生反应。如果担心的话,也可以请医院开证明。」椎也说出以前母亲告诉过他的资讯。

    「在火葬场被烧掉的时候,骨钉会留下来吗?」枫躺在床上喃喃地问。

    「你不要老是在那里强调自己快死了。」椎也坐在病房的圆椅上,故意粗暴地说。

    「有什么关系?又没办法告诉其他人。如果告诉其他人,就会被源杀死。」

    「你爸妈来过了吗?」

    「我爸昨天来了,不过他说今天工作很忙。妈妈还在巴黎没有回来。」

    「就算很远,巴黎也在同一个星球上,只要一天就能回国了吧?」

    椎也说完就感到后悔。能够回来却不在这里,就代表她把工作看得比照顾受伤的女儿更重要。在椎也的理解中,艺术家为了艺术,有时会做出绝情的事。难道经手艺术品的画商也抱持同样的精神吗?

    「我不在乎,反正跟你都会来看我。」枫无力地笑了。

    「对不起。」椎也低头道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当时在你旁边,却没办法保护你。」

    自从在游泳池发生意外之后,椎也就一直对枫感到过意不去。如果他确实遮蔽枫的身体,枫就不会骨折,也不需要在病房浪费宝贵的余命。

    「你当时想要保护我,我感到很高兴。你没有任何错。别提这个了,请你以住院伤患先驱的身份,教我在医院过得舒适的诀窍吧。你在住院的时候都在做什么?」枫以直爽的笑容表达她完全不在意椎也的失误。

    「我都在看书。」

    由于当时椎也腰部骨折,因此整天都只能躺在床上,沉迷在母亲替他买的书中。

    枫抬起被吊起来的左手臂,似乎是在抗议她的手变成这样没办法翻书。

    「你可以替我朗读吗?」枫从床上仰望椎也的脸问他。

    为什么要我朗读?椎也虽然想这么说,但是看到她可怜的模样,就无法说出口。枫的手现在无法拿书,而自己没能彻底保护她,也让椎也感到内疚。

    「反正也不会造成其他病患的困扰。」枫环顾除了两人以外没有其他人的病房。

    枫的病房是个人房,附设洗手间和洗手台,要是没有点滴等仪器,看起来就像一间颇高级的饭店客房。她原本是在四人房,不过似乎是她父亲替她换到个人房。

    「有钱真方便。」

    椎也边说边开始思考明天起要带来的书。

    次日开始,椎也带了几本书前往枫的病房。他问过枫想要读什么书,不过枫要他自由选择,因此他便从自己房间的书架和图书馆挑了自己喜欢的书。

    这些书包括美国的推理小说、北欧的儿童文学、日本作家的散文等。不论读哪一本书,枫都没有表示排斥,一边听他念一边点头。有时她也会问「噜噜米是河马吗」之类的问题,然后两人彼此交换意见。

    椎也坐在枫的旁边,尽量缓慢地朗读书中的内容。他从小学之后就没有朗读过了。

    第四天,他读了自己喜欢的《雨月物语》。

    「人不能一日行千里,魂可一日行千里。」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人类没办法一天走一千里的路,可是灵魂就能够一天前进一千里。」

    枫不知产生什么样的感想,闭上眼睛。

    椎也久违地发出声音朗读书本,得到两个新发现。

    相较于用眼睛阅读,朗读时一字一句的印象更强烈地传达到心中。他可以感受到从嘴巴说出的句子渗透到自己内心深处。平常用眼睛阅读文章时,可以想像到文字描述的场景,不过用声音念出的语句却会成为立体的形象,让自己进入小说的场景中。他站在纽约的街角目击犯罪,也在英国湖区的小屋里坐在暖炉旁边听家人的对话。

    另一个发现,就是他能够确实掌握到作者的意图。相较于默读,朗读时他更能够理解到作者为什么选择这个词,或是为什么提供这个场景。在此同时,他也体会到自己过去写的故事等同于小孩子的游戏。当他写完作品时,他自认已经把自己习得的语言、自己拥有的知识与技术、自己心中的问题全都放入故事当中,但相较于自己此刻朗读的名作,根本就有如尘埃一般。能够投入火中的燃料很少,燃烧的火焰高度也很低。

    如果由现在的自己来写,就能够运用比当时更丰富的言语和经验,火焰或许也能达到比三年前更高的地方。

    「他望着站在草原上的女孩。这个女孩不会老实说出心中想到的事,反而很擅长把自己没有想过的事当成一直在想的事说出来。他努力要从女孩溜过现实旁边的话语中,撷取女孩真正的心意。」

    椎也阅读法国作家写的古老短篇小说给枫听。

    枫原本闭着眼睛听他朗读,偶尔晃动脖子,但此刻却安静地呼吸,似乎已经睡着了。椎也轻轻阖上书本,替枫拉起毛毯。他看了枫安详的熟睡脸孔,然后眺望沉入远处山峦后方的夕阳。

    椎也578天 枫240天

    至今为止最奇妙的夏天结束了。枫的手术很成功,带着埋入骨钉的手臂出院。

    暑假结束后,枫用三角巾吊着一只手臂上学。

    「谢谢你替我做的事。多亏有你在,我才不至于在余命结束之前,就被无聊杀死。」

    枫在走廊上遇到椎也时,对他这样说。

    「绷带打扮很受动漫迷欢迎喔。要是再加上眼部绷带,就可以再加五分。」

    「就算不依赖小道具,我也很受欢迎。虽然比不上。」

    晃弘不时会打电话向椎也报告进度。他和似乎变得很要好。

    「晃弘原本不是那种会沉迷于女人的家伙。」

    「以一个健全的高中生来说,像他那样应该很自然吧?你是因为好朋友被夺走而感到伤心吗?」

    「我只是因为看到太剧烈的转变,感到很惊讶而已。」

    上课铃声响起,两人便回到各自的教室。

    「嗨。」晃弘发现到椎也,晒黑的脸上露出笑容,举起手对他打招呼。

    「你们两个去海边了吗?」

    「啊,这个啊?这是因为排队排了很久。」

    晃弘炫耀着从短袖中露出来的晒黑的手臂肌肤,彷佛是在展现他和的亲密程度。

    「排队?」

    「像是去受到好评的拉面店、法国料里的立食店之类的。说女生单独去这些店有些尴尬,所以几乎每天都会邀我一起去。真伤脑筋,哈哈哈。」晃弘发出完全不像是在伤脑筋的幸福笑声。

    仔细看,晃弘的肚子鼓起来,脸也大了一圈。

    「我还去了她家。」

    「哦?去做什么?」

    「亲自下厨,请我吃丰盛的创作料理。她的料理实在是太棒了。不过吃完之后必须交出心得报告,所以压力也满大的。我还有很多心得报告的作业要交。唉,真伤脑筋。哈哈哈。」他再度发出得意的笑声。

    这样听起来,晃弘似乎只是被美食迷的拉去作陪,不过只要晃弘感到幸福就好。

    椎也恶毒地说:「这也许是一场美人计喔。」

    「我至少还能分辨真实和虚伪的爱情。」

    没想到从晃弘口中竟然会吐出爱情这个词。

    「你不是也在医院和枫约会吗?」晃弘笑嘻嘻地看着椎也。

    「是朗读会。」

    「那是什么东西?」

    晃弘皱起眉头,导师明石老师正好进入教室,他们便回到各自的座位。

    「头痛不要紧了吗?」朝会结束之后,明石老师便担心地询问椎也。

    「不要紧。」

    尖锐的齿轮残像及接下来的剧烈头痛,在面对空白稿纸的那节课以来,就没有再度发作了。

    「那就好,不过你也别太勉强。」

    只要不写故事,就不会有头痛的问题。椎也理解头痛是来自过去不愉快的回忆。只要回避那段记忆就行了。但这样真的就行了吗?在和枫一起举办的朗读会中,他久违地遇到许多故事。在透过朗读去品味那些名著的过程中,他心中一直在沉睡的某样东西似乎揉着眼睛想要起床。

    「我不会勉强自己,所以创作的作业可能会晚一点才交。」

    「当然没问题。」明石老师露出喜悦的表情。

    这时椎也的手机在震动。他看了一眼萤幕,发现枫传了简讯给他。

    〈下午陪我去一个地方〉

    枫带椎也来到都心。

    眼前是宛若直立鲔鱼般的银色现代大楼,这里似乎就是民营电视台进驻的大楼。

    「我要带你去见我爸。」

    「那可不行。」

    「为什么?」

    「父母不可能会答应让你跟寿命已短的人结婚的。」

    「你别开无聊的玩笑了,这是为了要抓闯空门的犯人。」

    「有必要特地到你爸的工作场所吗?」

    「他每天都很晚回家,不过他说可以在这里见面。」

    枫的表情变得阴沉。椎也想到去她家的时候,她曾说她的父母亲总是不在家。看来即使双亲都在,也未必会有圆满的家庭。

    因为不方便询问太多他人的家庭问题,椎也便默默地跟随枫。

    他们走出停在高楼层的电梯,来到柜台。枫对坐在柜台后方、背对着电视台华丽logo的女人报上父亲的名字。

    他们被带到柜台后方的会客室。房间墙壁上贴着电视节目的海报,就连不太常看电视的椎也都知道上面的艺人脸孔和名字。旁边贴着「大江田导演最新作品,明年上映!」的海报,上面绘有角色剪影,或许是新动画片的预告吧。

    枫的脸孔变得僵硬,她是因为要见父亲而感到紧张吗?

    「跟嘉德丽雅比起来,简直就跟泥水一样。」枫喝了端给他们的冰咖啡,难得说出恶毒的评论。

    门打开,一名中年男子进入室内。他的身材很结实,彷佛在表示自己每星期都会去健身房,身上穿着贴身的蓝色粗棉布衬衫。脸上展露出混合应酬用与对女儿用的笑容。

    椎也配合枫的介绍,向他鞠躬致意。

    枫的父亲递出名片,上面印着「多媒体总部总监 高梨慎次」。椎也不太清楚电视公司的组织,不过从多媒体这个词,可以猜到他的工作跟本业的节目制作有些距离。

    「我没听说你要带朋友一起来。」慎次似乎不想让女儿觉得自己在生气,刻意用轻松的口吻说。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的话,我就会淹死在游泳池了。」

    这个说法未免太夸张了。

    「这样啊!」慎次张开双臂,夸大地表示感动。

    「他是推理小说迷。我请他帮忙寻找犯人,他就说他一定要亲手解决这起案件,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椎也当然没说过那种话,不过他顾虑到枫与父亲之间微妙的关系,因此保持沉默,没有表示意见。

    「我很忙,没有太多时间,不过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们。毕竟我也希望能够早日抓到犯人。」

    慎次或许是因为不想被女儿讨厌,露出甜蜜的笑容。如果真的想要讨女儿欢心,偶尔早点回家跟枫聊天不是更好吗?

    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眼神向椎也示意,似乎是要他提出问题。

    「呃,请问当您得知家里被闯空门的时候,人在哪里?」

    「当时我在客户那里。我一接到警方联络就立刻回家。因为我很担心家人。」

    警方联络?最早发现的人是枫。她明明在家,却没有联络父亲吗?枫和父亲的关系,似乎比椎也想像的更疏远。

    「您听到有人闯空门,一开始有什么想法?」

    「我当然很惊讶。闯空门听起来感觉满老派的,最近连新闻都很少报导吧?」

    一般的闯空门案件没有被报导,是因为发生得太频繁,因此没有新闻价值。民宅被闯空门的事件每年都有一万件以上,全国各地每天都有几十栋房子受害。想到慎次搞不好以为没有被报导的事件就不存在、电视里包罗了这世界的一切,椎也就感到不安。这世上有许多不被报导的悲惨事件,每天都有人在某处死去,也有高中生被宣告余命。即使他女儿的余命结束,新闻节目也不会播报。

    「您能猜想到犯人是谁吗?」

    「当然不能,我怎么可能会认识犯罪者。」

    「为什么高梨先生的家会成为目标呢?」

    「我也不知道。跟邻居比起来,我们家也不是特别有钱,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慎次挥挥手。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他到底要说几次?一旁的枫一直保持沉默。她是完全交给椎也处理,还是不想跟父亲说话?

    「这么说,犯人什么都没有偷走?」

    为了弥补年轻所欠缺的稳重,椎也刻意放慢速度询问。

    慎次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僵硬。在应酬用与对女儿用的笑容之间,似乎显露出另一种表情。

    「没有。新闻不也是这样写的吗?对不对,枫?」慎次向女儿寻求同意。

    枫用吸管啜饮被她评为泥巴水的冰咖啡。只剩冰块的玻璃杯发出突兀的声音。慎次急忙拨打内线电话,请人送来续杯的冰咖啡。

    他没有听说女儿有重要的东西被偷走吗?如果真的没有其他东西被偷,那么犯人的目的难道是在枫房间里的东西?既然如此,犯人应该一开始就去搜寻枫的房间,而不是客厅或书房。犯人是为了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才会去搜寻家里的每间房间。

    「接下来有节目要拍摄,要不要停止侦探游戏,跟我一起去?可以拿到签名喔!」

    慎次说出国民男性偶像团体的名称,不过枫的表情就好像被端来泥丸子般,立刻拒绝。慎次之所以约在工作场所见面,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他想要借由让女儿见到偶像来讨好她,却连枫喜不喜欢那个偶像都不知道。

    「那就给你这个吧。」慎次拿出两张门票,彷佛这是挽回父亲尊严的底牌。「你可以跟椎也一起去。还有,你见到妈妈就跟她说,我今天工作会晚点回家。」

    东京湾岸的室内游乐园入口布满了俗艳的灯饰,还有一只眼神格外凶狠的鼹鼠吉祥物俯视游客。

    「为什么要来游乐园?」

    椎也以不输给鼹鼠吉祥物的凶狠眼神,瞪着站在旁边的枫。

    「这里是主题公园。又不是昭和时代,谁还会用游乐园来称呼?这里的门票满贵的耶。」

    「不管有多贵,只要不去就不用花一毛钱了。」

    「你有来过吗?」

    椎也摇头。

    「任何事都是宝贵的经验。不去尝试的话,就不会瞭解了。而且这是父亲送我前往阴间的饯别礼物,要是浪费掉就会遭天谴。」

    如果只是浪费门票就会遭天谴,那么自己和枫是犯了什么大罪,才会使余命变短?

    椎也虽然抱怨,但他对于枫受伤一事感到内疚,而且光是来到这里就已经输了,因此他认命地跟随枫,通过主题公园的大门。

    「你的手臂受伤,有办法搭乘剧烈摇晃的游乐设施吗?」

    「有钢钉固定,所以不要紧。其实我连这条三角巾都不需要。我们去坐那个吧!」

    枫指着在馆内四处奔驰的云霄飞车。由于是在室内奔驰,巨大的声响产生回音。

    「你不从比较温和的游乐设施开始尝试吗?一开始就全力奔跑,小心弄断阿基里斯腱喔。」

    「又不是你要跑!」枫笑着回应,选择先玩戴上VR眼镜去冒险的游乐设施。

    这是椎也第一次体验虚拟实境。眼镜中播放着丛林中突然冒出大蛇、大象用鼻子朝这里喷水等让善良的观光客们惊吓的影像,而他们乘坐的游乐器材也配合影像上下左右摇晃。

    他们不知为何似乎惹怒了原住民,尖锐的箭从四面八方朝这里射来。但这些箭绝对不会射中。不论处在如何危险恐怖的状况中,这里都只是假想空间。至今为止没有人丧生,以后也不会有。这和高中生会死亡的现实不同。

    椎也摘下眼镜,看到周遭是漆黑的空间,游乐器材连一公厘都没有前进,仍旧在先前坐上去时的位置。

    「你在中途有摘下眼镜吧?这样好无聊。」下了游乐器材之后,枫立刻抱怨。

    「我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机制。」椎也如此胡诌。「接下来去坐云霄飞车吧。」

    「你刚刚不是还很害怕吗?」

    「云霄飞车虽然会摇,不过很安全,几乎不会发生意外,也没有人会死。每年因为车祸死亡的人数多达两千人以上,所以坐车更可怕,也危险多了。」

    枫听了椎也的歪理只是苦笑。

    他们并肩坐在云霄飞车上,拉下安全杆,以日常生活中不太会体验到的后仰姿势上坡。到达顶点之后,云霄飞车就一口气直冲往下。椎也的胸口变得冰冷。不论拿出多少统计数字,都无法抹去现实中感受到的恐惧。这和被宣告余命之后有时会感受到的瞬间寒意相似。

    椎也忍不住发出尖叫。

    「怎么样?」

    枫看着先前在云霄飞车上尖叫的椎也的脸,笑嘻嘻地问。

    「连一点擦伤都没有。」

    枫露出冷笑。她想去贩卖区买饮料,椎也便代替只能用单手的她拿两人份的可乐。

    「我请客,你拿去滋润尖叫过的喉咙吧。」

    「用五天左右的余命交换吗?」

    「之前我的确提过这种交换条件,不过你今天陪我来,所以零天就行了。」枫望着远方,似乎觉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有没有自己一个人来过主题公园?」

    「当然没有。对我来说,这里是比阴间更遥远的地方。」

    「我曾经一个人去过日本最大的主题公园。」

    「你怎么不找一起去?」

    「她那时候去大阪吃章鱼烧,所以不在。如果找不太熟的朋友一起去,感觉也会很累。我当时刚得知自己的余命,想要前往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所以就自己去了。外国太远,而且我也没有护照。最容易远离日常的地方,就是主题公园。」

    枫坐在长椅上,望着远方。

    原本明亮的主题公园天花板此刻变得像黄昏般稍暗,似乎是借由灯光变化,表现出比现实中移动得更快的太阳。

    「通过入口大门的时候,我感到很兴奋。有很多卡通人物迎接我,所以我一开始觉得像这样的话,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开心。不过当我到游乐设施前面排队的时候,立刻就发现自己错了。周围都是家庭或情侣游客,只有我是独自一个人,感觉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是孤独的。」

    「常有人说,在人多的地方反而会感到孤独。」

    「也许我是害怕看到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跟其他人有连结。虽然不怎么要好,不过我和双亲之间有连结,也有朋友。我当时想到,生命走到尽头,这些连结都会被切断,只有自己一个人永远在某个地方一直排队。」

    枫似乎说完所有想说的话,以清爽的表情喝下可乐。

    枫比椎也更早得知自己的余命。她现在虽然能够在和椎也聊天时,拿短暂的余命开玩笑,不过先前她无法和任何人谈这件事,只能独自数着生命中所剩不多的日子。如果告诉其他人,源就会毫不犹豫地拿镰刀或日本刀夺走她的性命。当时她的状况应该比现在的椎也更难熬。她是经历过那段艰辛的时期,才有现在的心境。

    「既然没办法摆脱命运,那么在余命结束之前,我打算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所以我就开始寻找犯人。你最好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需要去思考未来,就某方面来说其实也满轻松的。」

    枫虽然在笑,但不知是否是灯光的关系,在椎也眼中看起来像是快哭了。

    椎也无法做出回应。在剩余不多的生命中,或许的确应该在死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事。然而即使是在剩余很长的生命中,不也是一样吗?不论是长是短,人生都是有限的。

    当他开始思考想做的事,脑中就浮现稿纸,眼前开始闪烁。他看到好几个发光的尖锐齿轮。即使眨眼睛,或是把眼球左右移动,发光的齿轮也不会从视野中消失。这就跟现代国文课时的情况一样。以医学术语来说,这种症状被称为闪辉性暗点。在看到发光的齿轮之后,就会出现头痛。

    他担心的头痛立刻袭来。因为是在枫的面前,因此他原本想要忍耐,但是彷佛从两侧挤压头部的疼痛让他无法忍受,他只好蹲下,用双手抱头。

    「怎么了?你不要紧吧?」枫担心地问,伸手碰触椎也的肩膀。

    「不要紧,只是常见的发作。你不用管我。」

    椎也努力地要让自己的意识远离稿纸,但齿轮和头痛迟迟无法消失。

    椎也和枫坐在先前的长椅上。原本映着傍晚天空的天花板上,此刻闪烁着星星。

    「我是在国中的时候打架而受伤的。」

    当发光的齿轮消失,椎也开始述说。

    「你看起来不像是不讲道理就去打架的人。我在海边看到你背上的伤痕,以打架来说未免太严重了。」

    枫从笼罩在黑暗中的地面抬起视线,转向椎也。

    椎也注视着枫的眼睛。他无法对枫说谎,也不想对她说谎。

    三年前的事件,并不是「打架」这个词让人联想到的双方打斗,而是单方面的暴力。他虽然不愿回想,却不得不想起这段难以抹去的事件记忆。

    「那不是打架,是暴力事件。那起事件彻底改变了我。」

    椎也坐在时间流速比现实世界更快的主题公园长椅上,开始讲述三年前的事件。

    椎也原本是很普通的小孩。父亲过世之后,他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不过这世上也有很多像这样的家庭。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身为医生的母亲常常不在家,因此他独处的时间很长。孤独的他在书本中得到慰借。众多书籍与大量文字温暖地拥抱他。就连父亲留下来的给大人看的小说,他也忘我地阅读。

    「跟我一样。」枫说。

    椎也点头。

    他是在小学的国语课上,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与众不同的才能。那天的作业是作文。周围的同学辛辛苦苦地填写稿纸上的空格,但椎也却写得非常顺畅。与其说是书写,不如说言语自然涌出来。他只是描写浮现在眼前的景象,稿纸的空格就被文字一一填满。有时他脑中的景象变化太快,使他来不及写下来;有时他因为找不到刚好可以描绘脑中情景的言语,因而感到懊恼。

    在那堂写作课之后,椎也努力去增加自己的词汇。他在阅读时,只要注意到某个词,就会抄写在本子上,并且在下方写下自己从这个词得到的印象。当其他小孩子捕捉昆虫来做标本时,椎也收集的则是词汇。

    上了高年级之后,他的读书量增加,笔记本也被他挑选的词汇填满。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过要写小说。他认为,将美丽的词藻收集在笔记本上,与描绘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供人阅读,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上了国中之后,他开始阅读艰涩的小说,但想法仍旧没有改变。直到阅读那本小说为止——

    公立图书馆或许是因为预算不足,摆了许多旧书,其中也包括那本胜田敦的小说。椎也在图书馆的角落不经意地拿起那本书,一打开封面,双脚就彷佛被钉在地面般无法离开。他连走到附近的椅子坐下的时间都舍不得花,站在原地不停地阅读。胜田的小说带给他很大的冲击。有时会出现刀锋般锐利的描绘,有时则出现一句句好似包裹在柔软棉絮里的对话,从各种角度刺激读者的感官。没有直接道出的主题,不需经过脑袋就直接传达到椎也心中。

    「是那本在我房间里的书。」枫听到胜田敦的名字便立刻反应。

    椎也点头。

    椎也并不想用命运这种浮夸的说法,但他也不认为自己遇见胜田敦是偶然。当他站着读完那本书并阖上时,他已经决定要写小说了。他很难说明为什么会下那样的决心,不过或许就像看到职业足球选手踢球很感动,就会开始去练习挑球吧。椎也开始写的不是上课时写的作文,而是正式的小说。

    椎也在笔记本上写小说,这是很特别的体验。当他用文字谱出从心中浮现的景象,想像中的人物就会在另一个世界开始活动、谈笑。当他使用在这个世界收集的美丽词藻,准确地表现出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另一个世界,他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

    一个月后,他写完了小说。

    枫问:「读者是谁?」

    「自己。只有我自己。甚至连我妈都没有看过。」

    他觉得让其他人读自己的作品,就像赤裸着身体走在街上一样羞耻。

    相较于写作,修改花了他更多的时间。暑假期间,他哪里都没去,全心全力推敲文章。初稿被修改到剩下三分之二的长度。除去赘肉留下肌肉的文体,就好像体力足以跑完马拉松的跑者,可以毫无休止地一直跑到故事结局。

    暑假结束时,他放下笔,重读几十次,确信自己完成了没有多余或不足之处的作品。椎也感到满足。他想要一直读这个故事,但却不打算拿给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阅读。

    然而他遇到一个问题。他因为忙于写作,因此没有时间做暑假作业的自由研究。他没办法随便调查一个主题就交出去。即使不是小说,他也不愿把偷工减料完成的作品拿给其他人看,否则他会觉得自己心中的原则遭到破坏。

    最后他把故事抄写在稿纸上,作为自由研究的作业交出去。交出作业后过了几天,导师找他过去谈话。

    「我认为这部作品值得让更多的人看到。」

    总是穿着白衣、气质有些独特的中年老师如此断言。这位老师是教社会科的,不过根据老师的说法,他年轻时热爱文学,曾梦想过成为文艺评论家。

    老师对椎也说,没有任何十三岁的少年能够写出这样的作品,应该要让更多的人阅读,并热心劝他参加新人奖征稿。椎也答应要投稿,不过同时也拜托老师不要告诉其他学生。

    老师遵守了和椎也的约定,但后来还是有很多学生得知椎也在写小说——因为他得了最优秀奖。这是史上第一次有国一学生得到最优秀奖,毕竟国高中期间的一年成长幅度很大。最年轻的得奖人成为很大的新闻。

    椎也说到这里,枫插嘴说:「好厉害!你变成学校的风云人物了。」

    在时间流速比现实更快的屋内,此时的天空已经变成深夜。原本在玩游乐设施的游客虽然应该没有误会,不过也纷纷踏上归途。周围走动的人变少,没人在听的广播和华丽音乐无意义地回荡在室内。

    「事情没有那么美好。」椎也无力地说。

    喜欢任何热门话题的学生纷纷接近椎也,其中有半数左右没有读过他的小说。当地报社和地方电视台也来采访他。椎也虽然不喜欢受到大众瞩目,但是十三岁的他也无法拒绝大人的要求。

    当期待他下一部作品的声浪出现时,校内开始流传奇妙的八卦:

    「椎也的小说是抄袭的。」

    椎也也听到这个传言。有人说椎也的小说和曾经投稿到网路的他人作品很像,但没有人在网路上找到那篇作品。椎也的文章很成熟,因此不少人质疑「国一学生真的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吗」,而这样的疑惑加速了谣言的扩散。

    不论作品受到如何严苛的负评,椎也都不会感到愤怒。因为他相信,完成的小说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读者的。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创作的作品竟然会被说成剽窃。要完全否定流言,只能凭借写出更杰出的新作。在完成一部作品之后,椎也产生些许的自信。

    然而当他开始提笔写新作,却总是写出和出道作品相似的情节、相似的场景,使他一再写了又擦掉。他领悟到自己读的书严重不足。对于十三岁的他来说,经验太少也是无可奈何的。为了弥补经验的缺乏,他认为他必须吸收更多故事。

    在学校的下课时间或午餐时间,椎也都在读书。从文豪留下来的名著到最新畅销小说,他什么都读。

    「一边吃饭还要一边看书,大作家果然与众不同啊。」

    一名男生模仿椎也单手阅读的姿势,哈哈大笑。他是班上力气最大的男生。他的一群走狗也在一起嘲笑椎也。现在回想起来,椎也也理解边吃午餐边看书的姿势很滑稽,不过当时的他一心想要打破抄袭的流言。他不理会嘲讽他的那群男生,继续看书。

    或许是对椎也这样的态度感到不满,他们开始对他进行霸凌。椎也到学校,会发现自己的室内鞋不见了,或是铅笔从笔盒中消失了。当时的椎也身材比现在瘦弱,也让那些男生更加嚣张。

    椎也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要把时间花在这种事上,因此彻底地漠视他们。他没有心思去管那些人。在他心中,拓展小说世界是最优先的事项。只要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他就会感到安心,可以优游自在地生活。为了强化自己的世界,他持续读书,并且把注意到的词汇贮存在笔记本中。

    放学后的回家路上,椎也正在思考今天要写的情节,突然从背后被推了一把。他回头,被穿着相同制服的一群人拉进附近的空屋。

    在布满灰尘的昏暗房间里,他被推倒在地上。他抬头看那些同学。

    「我就是看你这种爱出风头、自以为是的家伙不顺眼!」

    在午餐时间嘲弄椎也、手臂特别粗壮的男生朝着他的脸吐口水。

    如果椎也此时摆出低姿态道歉,情况或许会变得不一样,不过椎也并不是能够进行那种交涉的人。

    「我没有对你们做任何事。如果你讨厌看到我,就低头看自己的肚脐好了。」

    这句话惹怒了那群人。那个男生用脚踹椎也,其他男生也争先恐后地踢他的肚子。椎也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真正的鲜血滋味。他想要站起来,却被一脚踢在脚踝上而跌倒。他想要趁对手不注意时逃跑,但一名学生拿着他的书包。书包里有他贮存词汇的笔记本和正在写的新作。

    椎也想要拿回书包,便扑向拿着书包的那个男生。虽然成功夺回书包,却被手臂粗壮的男生狠很揍了脸部。和先前不同的沉重疼痛扩散到整张脸,口中有异物在滚动。他吐出异物,沾满血的牙齿便滚落到地板上。他把舌头往前伸,发现原本长了门牙的地方出现空洞。

    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攻击倒下的椎也。他的肚子被踢了无数次。他无法呼吸,视野变得模糊。

    其中一人从书包拿出椎也的笔记本,把叼在嘴里的香菸火焰凑近那本笔记本。

    「住手!」

    椎也被压在地面上大喊。他的喊声当然无法阻止那些人的暴力。他写在笔记本上的美丽词汇与刚诞生的故事陷入火焰中,被烧毁在地面上。

    牙龈出血使他整张脸都沾满了血,全身疼痛使他的意识变得朦胧。当踢在身上的脚暂时停止,椎也张开眼睛。

    他看到一名男生朝他挥落手中的铁管。

    「当我醒来时,已经在救护车上了。」

    「好过分。」枫用手遮住嘴巴。

    椎也并不想要引起同情,不过同为余命短暂的伙伴,他觉得应该要把事实告诉枫。毕竟她用掉了唯一的宝贵愿望,找到余命短暂的椎也。

    「我妈是医生,她在病房对我说明受伤的情况。我有三根肋骨骨折、前排牙齿有四颗缺损,最严重的则是单边的肾脏损伤和腰椎骨折。骨折部分如果稍微偏差一点,据说就会导致下半身麻痹,一辈子无法走路。」

    枫的脸像死者一样苍白。椎也并不想吓她,但是对于死期将近的人来说,这样的刺激似乎太强烈了。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么残酷的话题。」椎也老实地向她道歉。

    「你遭遇到这么残酷的事情,你没有任何错。」

    「我并不觉得我错了,不过我觉得我有必要活得更聪明一点。这世上有一些人觉得暴力是选项之一。」

    「对别人施加暴力绝对是错误的。」

    「你说得没错,不过光是提出正确的言论,还是会被暴力压垮。这就是现实。如果没办法跟那种不讲理的人适度地往来,就应该尽可能远离那些人。」

    「所以你才努力读书,考上现在这所高中吧?虽然我完全不觉得这所学校的学生都很优秀,不过至少这里的学生都瞭解,如果使用暴力,就会毁了自己的人生。」

    椎也点头。

    「我因为无法活动,在病房待了一个月,得到这样的想法。电视详细地报导灾害或其他犯罪,世上有无数不输给铁管的暴力,我不可能逃离所有非人道的巨大力量。

    所以我开始锻炼身体。出院之后,我没有立刻回学校。我取得医生许可,开始学拳击。只要变强,就没有人会来找我麻烦,自然可以避开暴力。虽然很单纯,不过对当时的我来说,逃避到那种单纯的方式最轻松,而且也比怨恨加害者更具有建设性。」

    一开始虽然只是作为复健,不过在训练中体格出现变化,让他感到很有趣。他过去只顾着在自己内心发展故事,但他开始觉得,为了让故事成长茁壮,必须具备健全的身体作为容器。就如同要收纳众多书籍,必须要有很坚固的书架。

    馆内开始播放〈萤之光〉※。即使游乐园改名为主题公园,宣告营业时间结束的音乐和哀愁气氛似乎仍旧没有改变。

    注12:〈萤之光〉是改编自苏格兰民谣〈友谊万岁〉的日文歌曲,在台湾后来改称〈骊歌〉,常在毕业典礼时合唱,部分设施也会在闭馆前播放。

    「你不再写小说了吗?」

    「我出院之后,曾经有好几次想要写,可是却办不到。当我准备踏入幻想的世界,眼前就会出现闪烁的光。医生说这是名叫『闪辉性暗点』的症状,看到光之后就会产生剧烈的头痛。」

    「你有去医院看过吗?」

    「我在母亲的医院接受检查,可是找不出原因。」

    枫沉默不语。沉默变成沉重的空气扩散到四周,椎也也不再开口。

    设施内仍旧是夜晚。周遭没有其他游客。工作人员在远处打扫,并进行关门前的整理。椎也和枫在黑暗的主题公园中,继续在唯一照射到灯光的长椅上坐了一阵子。

    椎也561天 枫223天

    枫的母亲经营的画廊位在新宿三丁目。枫说她小时候会跟着母亲到画廊,不过最近几乎都没有去了。

    椎也问她理由,她便低声说,因为她有些害怕一个人来这里。明明感到害怕,今天却来到此地,是因为她想到在闯空门事件发生时,母亲的态度似乎知道某些内情。

    画廊位于新宿通旁边的巷子里。面向街道的正面是玻璃门面,可以看到画廊内部。一名身材苗条的女人指着展示中的图画,正在对年轻的男员工下达指示。那个人大概就是枫的母亲。

    枫推开玻璃门,她的母亲便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枫,你来啦?真是难得!」

    枫似乎没有告诉母亲她要来。她刚刚告诉椎也,她母亲的名字叫瞳。瞳剪了和枫很像的短发,耳朵上小巧的耳环闪闪发光,想必是钻石吧。瞳的个子很高,即使到了九月仍穿着黑色无袖上衣,露出纤细的手臂。

    「这位是谁?」

    瞳转向椎也,挑起眉毛。

    「他叫川上椎也,是我的朋友,之前在游泳池救了我。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枫用有些责难的口吻说。

    椎也稍微鞠躬致意。

    瞳把手放在下巴,似乎想说「有吗」。戴在她纤细手腕上的金色手炼摇晃了一下。

    「你今天有什么事吗?要介绍男朋友给我认识?小岛,你去端咖啡给他们。」

    被唤作小岛的年轻男子伶俐地回应之后,进入店内后方。枫看着他的身影,露出嫌恶的表情。

    瞳招呼他们坐到造型很独特的椅子上。

    瞳穿着窄裙、翘起纤细的双腿。她看起来很年轻,不知道实际年龄是几岁。至少看起来并不像有高中生女儿的年纪。不过椎也没听枫说过她是继母。

    「没想到枫交到男朋友了,真是太好了。」

    瞳对枫眨眨眼,枫便板着脸说:

    「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枫的态度比面对父亲时更强硬。椎也没有姊妹,因此无从得知母女之间的关系是否都像这样。

    「你也已经是高中生了,交男朋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不对?」

    在说出最后的「对不对」的时候,瞳把手肘拄在桌上,注视着椎也。

    小岛没有使用托盘,直接拿着茶杯碟端来两杯咖啡。咖啡匙和碟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杯子在摇晃,咖啡似乎随时会泼出来。

    「谢谢。」

    瞳把头歪向一边,抬眼望着小岛。她虽然没有做出眨眼的动作,但从她的举止可以感受到某种娇艳的气质,超出椎也心中抱持的母亲概念。

    「我想问关于犯人的事。」枫像是要挥断娇艳的气氛般开口说。

    「犯人?你是指那个闯空门的吗?」

    「没错。当时警察回去之后,你不是说了一句『原来是这么回事』吗?那是什么意思?」

    枫把上半身凑向母亲问。

    「我有说过那种话吗?」

    瞳望着斜上方,彷佛是要回避女儿的压力。

    「你有说过!」枫的声音变大。

    喀锵喀锵。

    在险恶的气氛中,小岛替瞳端了咖啡过来。虽然时机很糟糕,但小岛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谢谢。」

    瞳说出跟刚刚一样的话,轻轻碰了一下小岛的背。

    「所以是怎么样?」枫问。

    「你爸爸有说什么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哦,这样啊。」

    瞳重新翘起腿,低头俯视尖锐的高跟鞋尖。

    不知不觉中,对话的主导权已经转移到瞳。在母女之间绝对称不上平稳的对话中,椎也开始怀疑自己在这里是否恰当。不过枫以恳求的眼神看着他。

    椎也接受枫的视线,环顾画廊内部。室内装潢很简单,除了画作与瞳本人以外,没有多余的色彩。

    椎也站起来。

    「这是点描画吧?」椎也走近挂在墙上、有大片空白的图画询问。

    「是啊,这是巴黎年轻画家的作品。因为很费工夫,又需要技术,所以最近会画点描画的画家变少了,不过他的画很棒。没想到你竟然知道点描画。你对绘画很熟吗?」

    「我对艺术完全外行。」椎也老实回答。

    「椎也写的小说在比赛中得过最优秀奖。」枫替椎也补充。

    瞳露出刮目相看的表情。虽然不知道她的赞赏有多少程度的真心,不过她似乎很擅长夸奖他人。

    「点描画是用笔把颜料点在画布上来画的,不过也有些作品像这张画一样,留下许多没有涂上颜色的地方。我听说在这样的点描画中,色彩之间的空白会很重要。」

    「没错!就是这样。空白的大小与色彩分布,会决定整体的色调和气氛。点描画的重点在于没有画出来的部分。作家先生,你懂得真多啊!」瞳发出佩服的声音。椎也觉得她的声音中带有先前感受到的娇艳之气。

    「枫,你找到很棒的男朋友耶!」

    枫回避母亲好奇的视线。

    「我虽然没有资格谈论小说,不过我认为小说和点描画有相似之处。小说中,没有写出来的部分也比写出来的部分更重要。」

    「我对小说外行,所以不知道你的小说理论正不正确,不过在我们这个领域的确是如此。没有说出来的部分,也比说出来的部分更重要。相较于评论家的赞美之词,画家更应该去深思他们没说出来的话语有什么含意。」

    瞳把咖啡杯贴到嘴上。她以宛若茶道动作般的举止,用手指把沾到杯缘上的口红擦拭干净。

    「回到刚刚枫提到的话题,你知道任何关于犯人的线索吗?」

    「虽然称不上是明确的线索,不过当时那个人……就是枫的父亲,一直探头看那张掉在走廊上的……好像是仓鼠的涂鸦吧。鉴识人员都已经叫他离远一点了,他还是一直盯着看。枫当时待在房间里,所以大概不知道这件事。」

    看来慎次相当关心那张仓鼠的图画。他上次并没有提起这一点。

    「爸爸为什么要看那张图画?」

    「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从来没有对绘画表示过兴趣。对于我买来的画,他也只是询问价钱,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知道有关那张仓鼠图画的资讯吗?」

    「不知道。那也算图画吗?」瞳夸张地皱起眉头。这个人的表情总在瞬间产生变化。「看到那张图画之后,那个人忽然显得畏畏缩缩的。根据长年在一起的经验,我知道他一定隐瞒了某件事。不过我没有告诉警察。」

    「他隐瞒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一定有什么内情。我不是说了吗?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比说出来的部分更重要。」

    「爸爸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有什么含意吗?」

    瞳轻轻闭上眼睛,以气质高雅的沉默作为回应。椎也猜想,这个人一定从年轻时就常做这种彷佛含意深远的戏剧性动作。即使年龄增长,在她面前的是自己的女儿,她还是没有改变这样的习惯。

    「枫,你真的找到了很棒的人。而且他还是作家。希望你也能受到男友影响,画出更好的画。」瞳娇媚地瞥了枫一眼。

    枫小声嘀咕:「吵死了。」

    椎也从来没听说过枫喜欢画画。

    「我开动了。」

    真好吃。做的精致便当固然好吃,不过对椎也来说,还是母亲的料理最合口味。

    「你的朋友状况怎么样了?」

    母亲灵巧地用筷子夹起两颗黄豆,看着椎也。或许因为是医生,所以她的双手特别灵巧。椎也感到有些佩服。枫住院的时候,他曾问过母亲关于治疗方法的几个问题。

    「她不需要吊手臂了,现在已经正常上学。」

    「这样啊?那就好。」母亲说完把黄豆放入嘴里咀嚼,接着问:「一年一度的定期检查快要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母亲以担忧的眼神往上瞄了椎也一眼。跟母亲说话时,椎也就会想起平常忘记的余命。母亲年轻时就丧夫,又差点因为暴力事件失去独生子。椎也好不容易恢复到能正常过日常生活,但是再过一年半,母亲这回将永远失去儿子。

    「今年应该不用了。」

    「你的腰不会痛吗?」

    「没问题。」

    那起事件发生之后,椎也接受以骨板固定腰椎的手术,直到能够再次走路才出院。

    他勤练拳击、锻炼身体之后回到国中,受到与事件前完全不同的对待。「被害人」这个属性并不会单方面获得同情。尤其是在学校这么小的圈子里发生事件时,加害人与被害人的距离太近,无法只去单方面指责其中一方。在「暴力是不对的」这样的主张背后,也会出现「遭到暴力对待的人也有问题」这种意见,而「受伤好可怜」的怜悯,也会伴随着「如果没有受伤,根本不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的假说。

    结果有许多人选择旁观,不去接近被当成麻烦人物的被害人。同学不再和椎也说话。从原本得到小说奖的风云人物,一下子落入截然不同的处境,对十四岁的少年来说是很难熬的。

    「我吃完了。」母亲合掌。

    椎也把碗盘端到水槽,开始执行他该做的洗碗盘工作。

    『我们家已经形同陌路了。』

    枫和椎也坐在新宿御苑草坪上时,对他这么说。他们离开瞳的画廊之后,枫变得沉默,两人之间的对话中断,漫无目的地走向新宿御苑。

    『我妈在跟刚刚那个男人交往。』

    椎也无法回答。小岛看起来和瞳有很大的年龄差距,不过那位母亲大概不会在意这种事吧。

    『我爸大概也知道,可是什么都没说。他只对赚钱跟可以赚钱的工作有兴趣。』

    『你没有证据吧?会不会是想太多了?』

    听到椎也脱口而出的安慰话,枫狠狠瞪他一眼。

    『光是让小孩产生这样的想法,身为父母的就已经不合格了吧?』

    父亲不懂得该如何和女儿相处,母亲则以身为女人的自己、而不是身为母亲的自己优先。

    枫低下头,没有抬起脸。家人形同陌路,而自己即将被强制排除在那个家之外。她虽然对家人失望,不过看起来似乎也在担心自己离开之后的家人。

    当时椎也或许应该说些更聪明的话。或许应该拥抱并安慰她。

    在许多观光客来来往往的庭园中,椎也感到犹豫,不过他什么都无法做。他只是刚好和枫一样,余命都很短暂,并不是彼此能够接纳一切的关系。他无法和枫建立像晃弘与那样开朗愉快的关系。两人迈向的不是明亮的未来,而是死亡。

    椎也关上水龙头。

    「你决定好了没有?」

    椎也回头,看到源站在背后。他个子很矮,腰间插着两把刀,梳着工整的发髻。

    「好久不见。」椎也压低声音,避免被母亲听见。母亲正在客厅看电视。

    「我今天是专程来询问你的愿望。」

    「我还没决定好愿望。」

    「你差不多也该做出决定了,否则在下会很困扰……」

    椎也听到母亲大笑的声音。他的母亲很喜欢搞笑节目。椎也可以理解,母亲是想要从攸关他人生死的工作压力得到解脱。

    「我还没想好。」

    「这样啊。我也不是不了解。有些人不用说许愿,甚至连自己的余命都不相信。」

    源显得有些失望。

    听到自己再过几年就要死了,能够立即接受的人应该比较少吧?

    「不相信的人怎么办?你会当场杀死他们吗?」

    「我只能多次造访,设法说服对方。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飘浮在半空中、预言未来,让对方相信在下是死神。」

    预言未来……对了,死神知道未来发生的所有事,包括某个人会如何死去、或是何时死亡。明明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一切,却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谈话,让椎也对死神感到有些不快。

    他擦干手,前往母亲所在的客厅。

    「请稍候。」源试图阻止他。

    「别烦我了,真啰唆!」椎也不禁提高嗓门。

    「什么?怎么了?」母亲的视线离开电视,回头看椎也。

    她只看到儿子独自一人在发脾气,因此或许担心起是三年前的后遗症出现。

    「没什么,我不要紧。」椎也刻意用开朗的声音回答。接着他对源说:「总之,我还没有决定好愿望。你来我家,我也会很困扰。」

    椎也离开客厅,一边走向自己房间,一边低声说话。

    「那真抱歉。实不相瞒,在下有一事要拜托椎也同学。」

    「不是许愿,是拜托?」

    「就如先前所说的,有些人不相信自己死期将至,因此希望你能够说服他。由坦然接受自己短命事实的椎也同学来劝说,那个人应该也能够听进去。」

    「我才没有接受,只是觉得无可奈何而已。我为什么要浪费所剩不多的余命,去跟那种死脑筋的人说话?」

    「不能请你帮帮忙吗?」

    「不能。」椎也小声拒绝。「那个执迷不悟的家伙是谁?」

    「是一位名叫胜田敦的人,据说是作家。」

    源说出椎也尊敬的作家姓名。

    「真的假的?」

    「在下所言,绝无虚假。」

    椎也541天 枫203天

    源虽然告诉椎也邻近车站名称,但也不知道胜田敦住处的明确地址。椎也心中想著作家胜田敦的形象,便感受到一道光线从特定方向照射过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这道光线不是照射在身上,而是直接传递到心中,但不会让他产生排斥,反而感觉到亲近与怀念。枫是否也像这样,在海岸找到他呢?

    椎也循着光线照射的方向前进,到达一栋公寓前方。这是一栋屋龄相当老的公寓,不仅没有自动门锁,甚至连大门都没有。有志成为作家的年轻人看了,大概会感到失望而不是看到梦想吧。

    「为什么我也得来?」一旁的枫抱怨。

    「偶尔换你陪我也没关系吧?毕竟这是源的请托,也算是与你有关。」

    椎也已经向枫说明过大致的经过。

    「他又不是拜托我。」

    「对方是胜田敦耶!」

    椎也之所以硬是邀枫一起来,是因为她在新宿御苑谈起双亲时,显得很沮丧。如果能够见到喜欢的作家,或许能够稍微转换一下心情。

    「也是啦。可以见到他,我的确很高兴。而且他又是帅哥。」

    胜田敦在书上的作者近照中,有着一张没有赘肉、轮廓鲜明的脸孔,眼神相当锐利。这张脸孔感觉不像虚弱的文学青年,比较像是贴近劳动与生活的男性。

    「他现在未必还是帅哥。」

    胜田敦,现年五十五岁,出生于岩手县。十八岁来到东京,一边从事道路工程等劳动工作一边写小说。他在二十五岁时写的《北风的企图》(也就是椎也国中时站着读完的小说)赢得大型出版社的新人奖。犀利的文体和扎实的故事获得很高的评价,成为畅销作品。

    在那之后,他又发表了几部作品,但都没有得到出道作品那么高的评价,这十年来没有出版新作品,逐渐成为被世人遗忘的作家之一。

    椎也在试图写第二部作品时遇到瓶颈,因此很能体会这样的历程。虽然说他因为遭遇那场事件,没有完成第二个故事,把自己和胜田敦相提并论未免有些太过狂妄,不过他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能够感同身受。

    枫问他:「要怎么去见胜田先生?就说是受到死神委托过来的吗?」

    「据说他完全不肯听源解释,所以我们先装成书迷吧。」

    他们走上无论是多么厉害的小偷都无法隐藏脚步声的铁制阶梯。

    光芒感觉是从二楼最边边的房间照射出来的,但门外没有挂名牌。

    椎也按下木门旁边的门铃。门板和墙壁都没什么隔音效果,即使在外面也能听到在室内响起的门铃声。

    他们等了一阵子,却没有人出来。

    他们又按了一次门铃,还是没有人出来。

    「会不会不在家?」

    「我可以感受到里面有一道光芒,他一定在这里。」

    枫压在椎也的指头上继续按门铃。尖锐的门铃一直响,感觉就连死者都会被吵醒。

    房间里传来砰砰砰的脚步声,接着门打开了。

    「吵死了!如果是来推销的,我没钱买;如果是来讨债的,我没钱还!」

    冲出门的是个脸上长了胡须、留着长发、看起来很邋遢的男人。以《少爷》※的人物来说,就是山岚。

    注13:《少爷》是夏目漱石的小说。主角为东京出身、毕业后赴四国教书的年轻老师。山岚是其同校老师,会津出身,性格豪爽、并具有强烈正义感,和主角意气相投。

    「什么啊,原来只是小鬼。回学校去学点汉字吧!」

    山岚——不对,是胜田——瞪着椎也和枫。他的风貌虽然变了很多,不过锐利的目光似乎依旧没有衰退。

    「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学校放假。我们是胜田老师的粉丝,特地来拜访老师。」

    椎也尽可能用善于交际的表情这么说,胜田便一言不发地用力关上门,锁上门锁。关门造成的风压使椎也的浏海晃动。椎也和枫面面相觑。

    「帅哥在哪里?」

    「距离出道已经过了三十年,相貌当然也会改变。」

    「那要怎么办?把宗教经典挂在门把上回去吗?」

    「我们又不是来宣传死神教的。」椎也虽然这么说,但他也没有什么妙计。

    「您好,我们是死神兼武士的源派来的!」枫用邻居都听得见的声量喊道。

    这时门内再度传来砰砰砰的声音。门打开,胜田摆出一张苦瓜脸出现在他们面前。

    「进来!」他以无礼而粗暴至极的口吻命令。

    室内宛若混乱的太阳系一般。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连结厨房,中央的矮桌就像太阳,周边的几个菸灰缸宛若行星,里面堆满多到荒谬的菸蒂。菸灰缸与矮桌之间散落的无数纸屑,如同宇宙尘埃。太阳系以外的窗边有一张小书桌,上面放了堆积如山的书籍,随时有可能会崩落。桌面上剩余的小空间,则勉强空出一块放置一叠稿纸的区域。

    椎也和枫硬是挪出两人份的空间,坐在榻榻米上。胜田大剌剌地坐在矮桌后方瞪着他们。看来应该无法期待他会请他们喝茶。

    「谢谢您拨空接待我们。我叫高梨枫,他叫川上椎也。」

    「你们怎么知道的?」胜田靠着他的大肚子发出粗壮的声音。

    「知道什么?」

    「那还用说吗?就是那女的刚刚提到的死神武士。」胜田压低声音。

    「您的称呼方式跟椎也一样,不愧都是作家。」枫开朗地说。

    「都是作家?你也写小说吗?如果是的话,快点放弃做这种无聊的事吧!」胜田狠狠地说。

    「您不必这么鄙视自己的工作吧?」

    「我不是鄙视,只是亲切地告诉你现实情况。」

    他的态度完全拒绝沟通。

    枫检起地板上的一本书。如果把矮桌当成太阳,这本书大约掉落在冥王星的位置。

    「我们读了您的书,非常感动。」

    枫用双手拿着《北风的企图》的文库本给胜田看,他便露出彷佛被递上逮捕令的嫌恶表情。

    「像你们这样来到这里宣称『以前读了你的书很感动』、『你的书改变了我的人生』的家伙有很多。面对那些家伙,我都会像刚刚那样赶回去。」

    看来他完全没有珍惜粉丝的念头。以犀利透彻的文笔写的《北风的企图》是象征新时代来临的小说,在当时受到很多年轻读者热烈支持。出版后过了三十年,这本书传达的讯息及强烈鲜明的文体依旧没有褪色,但眼前的作家却变了一个风貌,诅咒着这个世界。椎也感到很失望。他不想看到引导自己踏上写作之路的伟大作家变成这副模样。

    「你们为什么知道源的事?」

    「跟您一样。」椎也面无表情地说。

    「一样……你们也被宣告余命了吗?」胜田指着他们,惊讶地问。

    「没错。我剩下半年,这位未来的作家剩下一年半。」

    胜田惊讶的表情逐渐被怜悯取代。

    「你们还这么年轻……那个叫什么源的武士,真的是死神吗?」胜田交叉双臂问。

    「应该是吧。」

    胜田发出叹息。

    「他跟我说了好几次,我都无法相信。我虽然也写过魔幻写实的作品,可是在现实中,我不仅不相信魔法,就连神明、命运或超自然现象都不相信。

    所以当源突然出现,对我说『你快要死了』,我也无法相信。他虽然飘在空中、做些稀奇古怪的事,不过我也只当作是在变魔术,没有认真看待。也许我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快要死了吧。你们还年轻,竟然能够接受。」

    「如果无法回避,也只能接受吧。」

    「这就是所谓的冷眼世代吗?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胜田意带讽刺地说。

    「您以前不是很讨厌像这样替年轻人乱贴标签批判吗?还让小说里的角色说过,没有所谓『现在的年轻人』,只有各不相同的年轻人吗?」椎也快速地回应。

    「不要说得好像很懂的样子,文学青年!」

    「您不相信自己的余命,是因为怕死吗?」椎也又立刻质问。

    胜田脸上没有被胡须遮盖的肌肤瞬间变红。

    「我才不怕死!我早就过了怕死的年纪。我只是不希望在作品完结之前死掉!」胜田大声咆哮。

    「您虽然这么说,可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表新作了吧?您其实已经写不出东西了,对不对?」

    这种说法真讨厌。这段话宛若刀刃般,同样地刺向椎也自己。他虽然归咎于那起事件,但其实该不会已经写不出东西了吧?

    「现在这世上,写小说越来越困难了。」

    「是吗?有电脑和网路,不是变得更方便了吗?」枫诧异地问。

    「工具或许变得很厉害,但是关键在语言。」

    胜田捡起一张张揉成一团的纸又丢开,似乎是在寻找某样东西。接着他展开一张稿纸给枫看。

    「这是您的亲笔原稿吗?太感动了!这上面还用红笔修正过。」

    枫开始读原稿。椎也从旁边窥视,看到在很有气势的字迹上,有红笔做的校正。在「笨蛋流鼻血无药可医」这段文字的旁边,以红字写着「因为疾病而无法停止流鼻血的人读到会很难过,请修正这段不恰当的文字」。

    「嗯?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蠢编辑的意思就是,『笨蛋流鼻血』这种说法有问题。这段话是在揶揄流鼻血就慌张的笨蛋,又不是在诽谤流鼻血的病人!」

    「读了这段文字,应该不会有罹患血液疾病的人生气吧?」

    「他们是想要在有人申诉之前,排除掉所有潜在问题。最糟糕的,就是不去思考这是什么程度的问题、只想着要回避任何炎上可能性的思考回路。人类的大脑一旦形成某种思考模式,就会想要一直固守这个模式。只要觉得这个说法有问题而回避一次,下次就会不自觉地想要排除这个说法。这种事一再发生,能够使用的语句就越来越少,表现领域也会缩小。我当然也反对使用歧视性的用语,不过正因为如此,才必须在限制用词之前好好讨论,不能轻易限制表现手法。以语言为业的人,要是限制自己的工具不能使用,根本就是自杀行为!」胜田以熊咆哮般的气势说出自己的主张。

    「是那位编辑害您没办法写出新作品吗?」椎也提出疑问。

    「你说什么?你这个不懂事的年轻人……」

    胜田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他大概发觉到,自己差点说出跟以前年轻时讨厌的老人一样的唠叨。

    「唉,要创作新作品真的很辛苦吧?不过您的粉丝会一直等你的。」枫为了缓和冲突气氛,堆起笑脸这么说。

    今天的枫表现得很坚强。她明明因为家庭状况而沮丧,却努力装出开朗的样子,让人看了很心疼。

    「我是因为想要写出好作品,才会花这么多时间。」

    椎也望向书桌。桌上的稿纸虽然用钢笔写了字,但是纸上却积了薄薄一层灰。

    「在脑子里想的时候,会觉得好像都是杰作,可是一旦写成文字,就会变成枯燥乏味的拙劣作品。所以才需要在脑中熟成的时间。没有写出来,就不会知道结果。」

    「这个人在全国国高中生小说比赛得过最优秀奖。」枫说出多余的话。

    「哦,那个奖的评审都是很不错的作家。看来你已经奠定基础了,不过关键在于第二部作品。第一部作品光靠累积在自己内心的东西,也能设法写出来,但是第二部作品就没这么简单了。」

    椎也不理会胜田的话,坐在书桌前方,拿起写到一半的原稿开始阅读。

    「喂!你在干什么?」

    「没事没事,热情粉丝都会想要尽快读到新作品嘛!」枫安抚愤怒的胜田。

    椎也迅速阅读原稿。虽然只写了几张,不过他读过之后,脑中鲜明地浮现作品中的情景,并能够生动地想像到继续发展的世界。这是杰出的小说开头。胜田敦一点都没有衰退。

    椎也拿起掉在附近的铅笔,开始接着写下去。

    「喂!」

    胜田抓住椎也的肩膀,想要用蛮力把他从稿纸拉开。

    「没事没事,热情粉丝都会想要自己来写接下来的故事嘛!」枫从旁插嘴。

    「哪有这种粉丝!反正你们快回去吧!告诉那个武士,我才不会相信余命!」

    椎也可以用靠拳击锻炼的臂力对抗这位中年作家,不过他还是乖乖遵命。

    「回去吧。」

    椎也放下铅笔站起来。

    母亲今天上夜班,因此椎也独自一人吃晚餐。

    他用臼齿咀嚼着醋腌小黄瓜,思考白天发生的事。他对于已经变了一个样子的胜田感到失望。过去的憧憬转为怒火,驱使他擅自在胜田的原稿上接着写下去。由于当时写得太过投入,所以他不太记得,不过应该没有出现发光的齿轮。

    椎也吃完晚餐,洗了碗盘,打开笔记型电脑。他开启文字处理软体,盯着在画面上闪烁的游标。然后轻轻地把指尖放在键盘上。

    他不知道要写什么,或是能够写什么,不过他还是在手指上施力。他的手指开始活动,打出新的文字,发展为言语。闪烁的游标宛若流星般奔驰在黑暗的画面上,留下轨迹般的言语。

    写出来了——椎也狂热地持续敲打键盘。言语在跳动,暌违三年的写作也让他的心灵雀跃,沉淀在心底的风景渴望浮现出来。

    然而他突然无法看清眼前。尖锐的齿轮在发光,遮蔽他脑海中的景象。他的头产生锐利的疼痛。他感受到脑袋膨胀、压迫头部神经般的剧痛。

    椎也无法忍耐疼痛,把手从键盘移开并按住头。头部的疼痛扩散到全身。什么时候会结束?这个诅咒什么时候才能解除?椎也在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抱着头。

    椎也524天 枫186天

    秋意渐浓的周末,椎也造访枫的住处。与其说是造访,不如说是被叫去的。

    〈我爸今天在家,你过来吧〉

    椎也在上午收到枫的简讯。她一直在意母亲上次提到的事——父亲对于闯空门的案件似乎隐瞒了什么。

    门打开,假日打扮的枫出现。她穿着灰色上衣和浅色长裙。

    枫的父亲慎次悠闲地坐在客厅的圆形沙发上。当他看到椎也时,短暂地露出怀疑的表情,不过立刻切换为迎接女儿朋友的面孔。瞳似乎不在家。

    「谢谢您给我们主题公园优待券。」

    椎也向慎次道谢,慎次便回以固定模式的笑容说:「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枫端了红茶过来。椎也在斜对面的沙发坐下。

    「闯空门的犯人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吧?」椎也望向窗户。

    「又是这个话题?上次不是已经谈过了吗?」慎次刻意用开朗的口吻回应。

    「是啊。」

    「好了。你也别再玩侦探游戏了,好好享受高中生活吧!枫,都是因为你拜托这种奇怪的事,害椎也同学感到很困扰。」

    慎次以做作的笑脸转头看枫,枫却把脸别开。枫的脸上显示出对父亲的怀疑。

    椎也环顾客厅,客厅里摆了大型液晶电视和很高的木制喇叭。

    「这套音响设备真棒。」椎也发出感叹的声音。

    「你看得出来吗?因为工作关系,我常常会拿到上市之前的样品音源,所以从以前就很在意音质。单身的时候,我甚至连线材、电源都会讲究,只要是可能影响音质的要素,都会仔细钻研。」

    「您也听唱片吗?」

    椎也站起来,走向放置在音响架上的唱片机。他在学校以外,第一次看到实际的唱片机。

    「CD虽然选曲比较方便,不过我还是无法割舍把针放在唱片上的感觉。」

    「我可以听听看吗?」

    「当然,请便。」

    慎次似乎很高兴有机会展示他的兴趣,面带解除警戒的笑容走近音响架。

    「你想听哪一张?」慎次用手指弹了一下排列在架上的唱片封套。

    「我不是很懂,请您挑选吧。」

    慎次把一张唱片放在唱盘上,轻轻放上唱针。

    在听起来像是在刮东西的声音之后,高大的喇叭开始播放出爵士乐。椎也虽然从来没有听过,但震动空气的唱片声音却让他感到有些怀念。

    然而在让人心旷神怡的音乐中,枫的表情却依旧阴郁,似乎是在说:别再讨论唱片,来谈那起事件吧!

    「这张唱片是什么?」

    椎也指着挂在墙壁上的一张唱片问。这是一张看起来很老旧的唱片封套,单独装在画框中。

    「这是著名的爵士音乐家佩尼•米勒在纽奥良的录音室录下的唱片,非常珍贵。他是稀世的小喇叭手,但是罹患精神疾病,在这场演奏的一个月后过世。他为了向音乐公司推销,录了几张唱片,但是母带因为唱片公司的疏失被销毁了。录下那场传说演奏的珍贵唱片,就是这一张。」

    椎也重新抬头注视那张唱片封套,是一名黑人男子正在吹奏小喇叭的特写照片。

    「可以问一个低俗的问题吗?这张唱片多少钱?」

    「你很在意吗?我入手的时候就已经很昂贵了,不过现在据说价格涨得更高。毕竟这是数量很少的超级稀有品。最近因为人气上升,据说交易价格达到七位数。」慎次似乎很常碰到这种问题,流畅地回答。

    「好厉害!」椎也夸大地表示惊讶。

    枫似乎听厌了父亲的炫耀,打了一个大呵欠。

    「闯空门的犯人为什么没有偷走这张唱片?」

    慎次收起自豪的笑容,以显露警戒的表情面对椎也。

    「犯人应该不知道这张唱片的价值吧。」

    「也许吧。不过只要调查一下,马上就会知道了。」

    椎也把用手机查询到的资讯拿给慎次看。上面写的收购价格是三百万日圆。

    「闯空门的时候,不会有时间去调查唱片价格。」

    「您上次不是说,家里没有任何东西被偷走吗?犯人或许不知道唱片的价值,不过如果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应该会随手把看起来很昂贵的装饰品都带走吧?可是在那起事件中,却没有任何东西被偷走。唱片仍旧挂在原处,也没有任何财物损失。很难想像那名犯人是为了钱而闯空门的。」

    「如果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慎次摘下慈父的假面,瞪着椎也。

    「我也不知道。」椎也老实回答。「您一直盯着犯人留下的仓鼠图画,应该会知道些什么吧?」

    「我才不知道什么图画。」慎次挥挥手,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

    「您认识其他被害人吗?这个闯空门的犯人侵入了另外两栋屋子。因为留在现场的是同样画风的仓鼠图案,所以很显然是同一个犯人。如果可以和其他被害人对谈,或许就能得知犯人的动机了。」

    「我说过我不知道了!」

    「爸爸,你真的不知道吗?」一直保持沉默的枫开口。

    「我不可能会知道画这张图的人是谁,也不会认识其他被害人。枫,你不要再去找犯人了,否则会被卷入犯罪事件喔!爸爸很担心你。」

    从高级喇叭传出来的音色听起来很空虚。

    「担心?」枫皱起眉头。

    「没错。父亲担心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如果担心女儿,就早点回家!然后去跟妈妈和好!」

    枫说完,拉起椎也的手,带他跑上阶梯到二楼的自己房间。

    「谢谢你,柯南。」回到自己房间之后,枫向椎也道谢。「没想到你会注意到那张唱片。」

    「我只是刚好看到,就随口说说看。」

    「你的意思是,犯人的动机不是钱?」

    「我想犯人应该是在找其他东西。因为在这栋屋子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东西,所以才会侵入其他人的家。」

    「犯人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其他屋子也没有被报导有东西被偷。既然没有财物损失,就代表闯空门的犯人是在屋子里找金钱以外的东西。」

    「真有你的,这位高大的柯南。谢谢你把宝贵的时间花在推理上。」

    「我是现役高中生,所以应该不是江户川柯南,而是工藤新一吧。」

    椎也没有吃药,但他的寿命、而不是身高却缩水了。

    「而且你的时间应该比我的更宝贵才对。」毕竟枫的余命更短。「你的忌日是明年四月二十九号,只剩下一百八十六天了。」

    「你记得真清楚。」

    即使没有写入手帐,椎也也记得自己的忌日是后年的愚人节。

    「我赞同你爸说的话。」

    「什么?」

    「你最好别再去找犯人,应该要把剩下来的时间花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才不会留下遗憾。」

    「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就已经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也不打算做其他事情。所以你今后也要协助我寻找犯人。」

    找到闯空门的犯人、取回被偷走的东西,是枫最想做的事吗?

    椎也望向书柜。从这间房间被偷走的东西,是原本放在胜田敦著作旁边的信封。

    「犯人从书柜拿走了信封。也就是说,犯人想要找的东西是可以放在信封里的大小。你差不多可以告诉我,被偷走的信封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吧?」

    面对椎也的质问,枫的视线开始游移。难道信封里装的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东西?

    「是图画。」枫低下头说。

    「图画?是毕卡索画的吗?」

    「是我画的。」

    枫自己画的图画——枫的母亲瞳曾经提过枫在画画。

    「犯人为什么要偷走你的画?可以卖很高的价钱吗?」

    「怎么可能卖得出去!我又没有得过奖。是我妈硬要我去学画画,我才画的。」

    「不过你应该很珍惜那张画,才会想要拿回来吧?」

    「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图画。」枫很认真地说。

    「我可以瞭解你的心情。要是我的原稿被偷了,我也会拼命想要拿回来。」椎也回想起国中时被不良少年烧掉的原稿。「我知道了,我今后也会继续协助你寻找犯人。」

    「谢谢你。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作为回报?」

    「想要的东西?」

    「不是东西也可以唷。」枫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我要去上厕所。」

    椎也逃跑似地离开房间。

    他来到走廊上,确认枫没有跟来,便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口。当他第一次调查这栋屋子时,枫说犯人没有进入这间房间,因此没有让他看里面。椎也总觉得这间房间隐藏了某种秘密,于是尽量无声地缓缓转动门把。

    房间里空无一物。虽然和枫的房间构造相同,不过却没有放家具,只有房间中央摆着画架,上面放了白色的画布。周围则有油画颜料、调色盘、画笔等。只要有画家在,大概就可以立刻开始画画。如果这是枫的用具,那么刚刚她虽然说是母亲硬要她去学,她现在无疑仍旧保留着想要画画的心情。

    上次她没有让椎也看这间房间,会不会是因为不想被他知道自己在画画?椎也可以理解不想告诉他人自己在创作的心情。他自己也隐瞒了在写小说的事实。

    枫刚刚说,被偷走的是她画的图画。椎也很想知道她现在是否仍旧在画画,不过他决定不要主动去询问枫,然后回到枫的房间。

    两人没有找到犯人的线索,时间继续流逝,余命也减少了。

    跨年之后,到了新的一年,死亡的气氛似乎一口气增加许多。年底枫就会死去,明年椎也也会死。他们无心庆祝告知余命减少的新年。

    一月中旬,作家胜田敦联络椎也。上次的访问以吵架结束,椎也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因此感到很讶异。胜田似乎是从源那里打听到椎也的联络方式。

    胜田说他不喜欢在电话里谈,椎也便前往他的住处。

    椎也独自一人敲响胜田房间的门。

    「上次真抱歉。」

    胜田出现时,虽然仍旧留着胡子与长发,不过头发和胡须长度并没有变得比上次更长,维持原本的状态,看来这就是他认为的最佳状态。

    「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吗?你的情人呢?」

    「我们只是余命刚好都很短的同伴,不是情侣。」

    「难得有这种命中注定的相逢,太可惜了。」

    胜田的房间变得更加凌乱。垃圾开始形成地层,泡面碗上面叠了泡面碗、积满菸蒂的菸灰缸上面叠了菸灰缸;不过矮桌依旧宛若地动说的太阳般,占据房间中央的位置。

    「您在写作吗?」

    稿纸从位于太阳系边缘的书桌移动到矮桌上。揉成一团的稿纸宛若小行星般,群集在房间角落。

    胜田从堆在桌旁的书中,找出一本把列印用纸钉在一起的薄册子。

    「我读过了。」

    胜田举起那本册子,封面上印着椎也很熟悉的标题。

    「我从认识的编辑那里拿到你得奖的原稿影本。写得很好。虽然有些粗糙,不过里面有想要诉求的东西。」

    椎也心跳加速。他没有想到促使自己写小说的胜田敦会阅读自己的作品,并且给予好评。

    胜田从超市的塑胶袋翻出罐装柳橙汁,递给椎也。椎也看到柳橙汁,以为他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待,但胜田也同样拿了罐装柳橙汁,拉开拉环,豪迈地喝尽。椎也这才想到胜田曾在杂志说过,因为酒会扰乱思维和写作,因此他滴酒不沾。这段发言和他的外貌很不相称。

    「你现在还有在写作吗?」

    「自从发生意外之后,我就没办法写作了。」

    「意外?」胜田浓密的眉毛之间挤出深深的皱纹,不知是嫌弃这样的说法,还是身为作家的嗅觉察觉到了什么。

    椎也老实说:「我在得奖之后,被人施暴,失去了牙齿和一颗肾脏,腰椎和肋骨也被折断。在那之后,我只要试图为了写小说而进入想像世界,就会看到像齿轮一样的光芒,并且产生头痛。」

    「这是闪辉性暗点的症状吧。脑部没有问题吗?」

    「您竟然知道这个症状名称。我接受了精密检查,可是原因不明。」

    「你有没有读过芥川龙之介的《齿轮》?」

    「没有。我只有读过他的《罗生门》和《竹林中》。」

    「你可以读读看。《齿轮》没有明确的故事情节。主角看到穿着黑色雨衣的幽灵,另外也遇见种种幻影。这名主角在看到像齿轮的光芒之后,就会产生强烈的头痛。」胜田以尖锐的眼神注视椎也。

    这是和椎也相同的症状。

    「结局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难以启齿,胜田又喝了一罐果汁,隔了半晌才说:

    「作者芥川也有闪辉性暗点的宿疾。这篇作品的主角是以芥川为原型的小说家。主角在结尾说自己已经写不出作品,希望有人能在他睡着时勒死他,然后就结束了。」

    因为写不出小说,所以希望有人能够勒死自己。椎也同样写不出小说,而且余命即将结束而死亡。没有读过的小说描述,感觉格外具有真实感。椎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的死因。该不会也是被某个人勒死的?想像自己如何死亡,比死亡本身更恐怖。

    「写完《齿轮》之后过了几个月,芥川就自杀了。」胜田深深叹气。椎也知道光是拿自己来比较就很失礼,不过他和芥川龙之介都有写小说这项共同点。「我并不认为你会步上和芥川同样的命运,不过如果那位武士说的是真的,那么你的余命很短。」

    椎也说不出话来。

    「就算不提芥川,作家的活动当中也蕴含着疯狂。创造出现实中不存在的人物、让他们在非现实的世界活动,原本就不是普通人的行径。有很多人不需要做这种事,也能过着正常的生活。小说家不是因为想要写而写作,而是因为无法不写而写作。」

    「胜田先生,您自己正是这样的小说家。」

    「我不否认。我明明无法不写,可是却总是找借口逃避。读了你的作品之后,我改变了想法。你写的虽然拙劣,但是真的很自由,和让我烦恼的『正确』牢笼完全无缘。我心想,原来这样就行了。我以前也是这样写的。所以我决定,要把剩下不多的时间赌在最后的小说上。」

    「胜田先生,您接受自己余命短暂的事实了吗?」

    「身为小鬼的你们都接受了,我如果继续闹别扭,那就太不成熟了。你去替我告诉那家伙吧。」

    「那家伙?您是指源吗?您可以自己去告诉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不喜欢那家伙。」

    「您如果接受余命,就能实现一项愿望。您会想做什么?」

    「这个嘛……我想和你们一起吃烤肉。我现在大部分的事情都能自己一个人去做,只有烤肉没办法一个人吃。」

    「这种愿望不需要拜托死神,也能实现吧?」

    椎也露出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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