椎也684天
武士与死神——这样的组合相当脱离现实。拿着日本刀的武士是死神?死神通常不是都拿镰刀吗?椎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武士。束得整齐的发髻、以及缠上类似鲨鱼皮材质的刀柄,看起来都很逼真,不像是假发或塑胶制。以扮装来说,未免太讲究了一点。难道他是真正的武士?
他有两个自称的身份:武士和死神。很难想像只有其中之一是真的。若不是两者都是谎言,那两者都是事实。这么说,他是武士兼死神的死神武士。
「不用担心。无法立即相信死神存在的,并非只有你一人。这种人反而占多数。尤其像你这种年轻人更是如此。」
「你能证明自己真的是死神吗?比如说,预言某个名人的死期之类的?」
「他人的余命是机密,不过我可以说出你的情报。你名叫川上椎也,十六岁,今年四月刚升上高中,与母亲相依为命。」武士没有看任何资料便侃侃而谈。不过只要阅览户口名簿,就可以得到这些资讯了。「第一次接吻是在四岁的时候,对方是名叫小纱的女生。至于更进一步的男女关系,至今不曾……」
「我知道了,别说了!」
椎也连忙阻止武士说下去。他在幼稚园和小纱接吻的事,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知道那是他初吻的人,想必也能够看见他的人生。
「现在你相信我是死神了吧?你是高中生,应该能够理解。」
学校虽然没教过死神相关知识,不过椎也在漫画和电影中看过许多,好歹也知道死神会夺走人命这样的概念。他当然没有遇见过死神,也从来没有相信过死神的存在。为什么自己会看到死神这种非现实的东西?难道是三年前受伤的后遗症?
「掌管死亡的在下出现在你面前,你应该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吧?」
「咦?」
椎也的心跳变得剧烈。
「椎也同学,你的余命还剩下两年。」武士以缓慢而庄重的口吻如此宣告。
不论说得再缓慢,听起来仍旧很突然。不论说得再庄重,听起来仍旧很粗暴。这种台词显然比较适合死神而不是武士。
「你的意思是,两年后我就会死?」
「是的。正确地说,是六百八十四天之后。啊,不包含今天。」
少一天感觉没差多少,然而当死期接近时,或许会感觉这一天相当宝贵吧?就像暑假最后一天那样。不过前提当然是「余命只剩两年」这个说法是真的。
身为高一的椎也不曾深入思考过自己的死亡。自己的死亡比死神的存在还要遥远。
「这么说,我会在后年的四月一日死掉吗?」
「你的计算速度真快,不愧是高中生。」
忌日是愚人节,感觉就像在开玩笑一样。
「我才十六岁,这样会不会死得太早了一点?」
「不用担心。就如白虎队※的队员,年纪轻轻就壮烈身亡的人不在少数。」
注4:日本幕末时期戊辰战争的会津战役中,由会津藩召集十几岁的武士子弟所组成的军队。有许多队员年纪轻轻就战死或自杀。
武士斩钉截铁地断言,就像落在断头台上的刀子般锐利。
「你专门跑到余命剩下不多的人面前,亲切地告诉对方再过几天就会死掉吗?」
「正是如此。」
「Doubt!」
「又是『到特』,这是什么咒语?」
「如果有人遇到死神,应该会告诉别人,或是在网路上发表才对。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遇到过死神,所以你一定是在撒谎。」
椎也对自己差点要相信对方而感到愚蠢。就算再怎么闲,也不该理会这种失礼的狂人,否则连自己的脑袋都会变得不正常。
椎也想要转身离开,但武士却回答:
「你当然不曾听过。若是有人想要说出口,就会立刻被在下杀死。」
武士露出浅笑。他的表情宛若削掉肌肤的剃刀般冷酷,看起来就像真正的死神。
「不论在什么时代,死人都是无法说话的。在下是死神,要致人于死相当简单,早餐前就能完成※。」
注5:日本俗语,用来形容事情轻而易举就能达成。
椎也心想,早餐前被杀害的人,应该会希望至少吃顿早餐再走吧?
「你会去找所有快要死掉的人,告知他们的死期吗?」
「你不知道这世上每天有多少人死去吗?怎么可能去告知所有人。椎也同学,你是特别的。」
「特别?」
椎也自认没理由获得死神的VIP待遇。他周日不会上教堂,也不信任何神明。
「你刚刚不是救了一只猫吗?」
椎也望向草丛中的猫。那只猫躺在他刚刚放置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对于行善的人,才会特别告知余命。」死神得意地说。
「就假设你真的是死神武士好了,两年后我会怎么死?」
椎也并不畏惧死亡,却颇在意死法。他不希望在漫长的病痛之后过世。他脑海中浮现父亲死前被连上许多管子、瘦到皮包骨的身影。
「在下不能告诉你未来的事。要是知道死因,难保你不会为了回避死亡而做出奇怪的举动。」
「就算不知道死因,知道自己余命很短的人,应该也会去医院做检查,或是小心避免发生意外,结果就延长了寿命吧?」
「命运就像是很粗的橡皮绳,不会因为拉扯、扭曲而断裂。只要放开手,又会恢复原本的长度。椎也同学,你一定也能够安享余命,顺利死去。请放心吧。」
听到自己会顺利死去,怎么可能放心地说「真是太好了」。
这时又听见巨大的浪花声,堤防反射着从海面漫射的光线。
光芒的中心出现一个人。继死神之后,该不会是天使出现?椎也把手遮在眼睛上方,凝视光线射来的方向。站在堤防上的人留着短发,穿着迷你裙。如果她是天使,那么也未免太现代化了一点。
「太长了。」站在堤防上的女孩交叉着双手说道。
这名短发女孩穿的衣服,和椎也身上的制服设计一模一样。
「你是在说我?」
椎也抬头看向她。迷你裙在海风吹拂下,变化为复杂的形状。
「我是指你们的谈话。」
这个女生有听到椎也和死神的对话吗?
「真意外。」
「意外?」女孩双手扠腰,歪着头诧异地问。
「我以为跟幽灵之类的怪家伙对话,只有当事人才听得见。」
「在下不是幽灵,是死神。」
「源,这个人还是新手,请你原谅他吧。」
「源?」
「就是这位死神的名字。」
「你认识这位『源』吗?」椎也把掌心朝上,伸向武士。
「比你认识得稍微久一点。」
女生纵身跳下堤防,裙子短暂地鼓起来。
她缓缓地走向椎也。这个女生虽然穿着同校的制服,但椎也不记得自己看过她。至少椎也并不认识她。
「枫同学,真是抱歉。椎也同学太好辩了。」
死神武士突然出现在面前,当然会想要问很多问题吧?
「五月的阳光最容易晒黑了。就算涂PA++++的防晒乳也不够。」
被称为「枫」的女孩做出拂掉手臂上热度的动作。
椎也问她:「你也是死神吗?」
不过这名女生看起来并不像死神。她身上穿着制服,白色Converse帆布鞋也确实踩在地上。
「我也知道自己的余命,所以算是你的同伴吧。」
「你剩下几年?」椎也的口吻就像是在询问打工伙伴的工作年资。
「一年。」
在五月灿烂的阳光下,枫伸出食指回答。椎也还剩下两年,所以对方的余命比自己还短一年。她看起来非常健康,完全不像是要死掉的样子。
椎也还有问题想问,但他有其他该做的事。天气这么热,不快点不行。他转身离开源和枫。
椎也在猫躺着的草丛旁边蹲下。
「那只猫怎么了?」枫走过来问他。
「这是椎也同学救的猫。」源代替椎也回答。
「小猫真幸运。」枫说着,一边摸向猫的脖子,却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缩回手。「……好冷。」
「因为它已经死了。」
椎也摸了摸黑猫的头。先前的体温已经消失,手上感受到的是象征死亡的冰冷。
「是被车撞死的吗?」
「大概吧。」
椎也重新检视再也无法活动的猫。虽然没有明显的伤口,但生命却已经消失了。
「你不是救了它吗?」
「我走近的时候,这只猫已经死了。当时因为有一台自卸货车开过来,我就把尸体移开。要是再被辗过一次,就会被压扁,变成柏油路上的痕迹了。」
椎也用双手抱起猫。猫的尸体在失去生命之后,似乎灌入了比空气更重的某样东西,感觉沉甸甸的。
「没错。要是没有椎也同学在,这只猫就会失去猫的尊严。能够预知未来的死神这么说,所以绝对不会错。椎也同学不顾自己的危险,救了猫的尸体。如此高尚的行为,理当有资格知道自己的余命。」源称赞着椎也。
「你为了尸体,竟然做出这么危险的举动。」
「总不能因为已经失去生命,就不管身体变成什么样吧?」
椎也想继续说,如果是自己死了,也不会希望遗体被丢在路边吧。不过对余命短暂的高中女生说这种话,未免太残酷了,因此他没有说出口。
椎也开始徒手挖掘路边的土。枫也来帮他,源则袖手旁观。
椎也挖到足以防止被野生动物翻开的一定深度之后,轻轻把猫放在洞穴底部。枫蹲在他旁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椎也盖上泥土,猫的身影便从地面消失了,彷佛那只猫和猫的死亡都不曾存在。他想到自己死后也会被埋起来,归于尘土。
『余命两年。』
椎也首度意识到自己的死期接近。不是因为死神武士的告知,而是永眠的黑猫告诉他的。两年后,他就会离开人世。
「这样你就理解了吧?你的余命还有两年,必须好好地活、好好地死。」
「这个女生还剩一年。」
椎也想起枫在强烈的阳光下竖起的食指。
源点头说:「没错。」
椎也转向枫问:「你想要活更久吗?」
「那当然。」
枫理直气壮地回应,她似乎对于活得更久这件事没有任何忧虑。
「那我把余命送给你吧。」
「什么?你不在乎马上就要死掉吗?」枫露出惊讶的表情,彷佛看到幽灵般。
「活得再久,我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你是因为失恋,所以变得厌世吗?」
「真没礼貌!我没有被甩、也没有欠钱,只是活着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源,请你把我的余命都送给她吧。」
「这、这是办不到的。要是椎也同学突然死亡,让状况变化太大,就连在下也无法恢复原本的命运。」源显得很紧张。「如果只是几天,还有办法调整彼此的余命,但我无法送出多到足以改变命运的余命。但如果是许愿,那又另当别论。」
「许愿?」
椎也反问,枫便插入对话:
「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你不去上学吗?你是不良少年吗?」
「你自己还不是跟我念同一所高中,你是不良少女吗?」
枫检视自己的裙子长度,说道:
「我会去上学。为了健康度过短暂的余命,我也想要上体育课锻炼身体。源,下次见。」
枫朝着学校的方向离去。
椎也叹了一口气,追在枫的后方。
椎也回头,发现飘浮在空中的武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的有武士装扮的死神存在吗?刚刚还觉得是非常浓厚的现实,现在却感觉像幻影般稀薄。一定是因为异常的热度造成的。强烈的阳光变得更加凶残,就连现实感觉都像阳焰般模糊。
椎也边走边用手替脸部搧风。
枫停下脚步,在自动贩卖机购买可乐。罐子上的水滴冒出白色的冷空气。枫往后仰头,用电视广告般刺激购买意欲的姿势喝可乐。
「为什么买罐装?保特瓶的量比较多,而且又有瓶盖,可以留着晚一点再喝。」
「这是冷淡的理性主义者的想法,罐装才能感受到冰冰凉凉的感觉。」
枫没有把嘴巴从罐口移开,斜眼盯着椎也,把可乐一口气喝光。
「等等,我的份呢?」
「为什么有你的份?」枫一手拿着空罐,皱起眉头。
「自己一个人喝,难道不会感到愧疚吗?」
「反正一年之后就要死了,顾不了那么多。你自己花钱去买就好啦。」
「我今天忘了带钱包,你请我喝吧。」
椎也伸出手。然而他明明表明自己身上没钱,枫却也朝着他伸出手掌,彷佛是在索取费用。
「我说过我没钱了。」
「三天。」
「什么?」
「你给我三天余命,我就帮你买可乐。」
余命有办法从别人那里要来加值吗?又不是电子钱包。
「那就不用了。」
椎也打消对可乐的渴望,开始向前走。
「你刚刚不是说,可以把余命都送给我吗?」
「我可以全部送给你,可是如果只给一点点,总觉得可惜。」
「这是什么奇怪的理论?你这人还真偏执。」
「我可不想被认识死神武士的人这么说。」椎也瞪了枫一眼。「关于刚刚提到的……」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枫就把他抛在后方,沿着堤岸道路跑向学校。
「快迟到了,我先走啰!」
这种时间说这句话也很奇怪——椎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目送枫奔跑的背影。他并没有想要跑去学校的热情。
椎也684天 枫346天
「这是政府的阴谋!」
椎也进入教室正要坐下,在桌上摊开报纸的晃弘便皱着眉头,对他这么说。
「你在说什么?」椎也还没有放下书包,就反射性地问他。
晃弘用手指敲了敲社会版的新闻。
「这阵子连续发生的闯空门事件。」
「政府会到国民家里偷钱吗?那国家财政危机还真严重。」
椎也嘲讽地回应,晃弘便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副觉得他什么都不懂的态度。
「在巨大阴谋发动之前,让国民关注其他事件、转移焦点,正是政府的一贯手法。」
「所以才有闯空门事件?」
晃弘把报纸塞给椎也。根据报导,上个月首都圈发生两起连续闯空门事件,其中一件发生在这所学校所在的市区。光是闯空门,应该不会成为报纸新闻,所以想必是有什么引人注目的要素。
「仓鼠?」
这两起闯空门事件之所以受到瞩目,看来是因为现场都有留下仓鼠的图画。据说各个现场留下的仓鼠画风都一样,摆出不同姿势,不过报纸上并没有刊登关键的仓鼠图画。或许是警方为了锁定犯人,因此没有公布吧。
「这种新闻很显然会吸引普罗大众,正好可以成为政府转移焦点的最佳题材。」
现代高中生平常说话会用到「普罗大众」一词的,大概只有晃弘吧。
「你不知道这起事件吗?至少要每天看报纸才行吧。」
「我都用手机看新闻。」
「喂喂喂,手机是政府的陷阱。你的个资会全部被挖走。不论你在哪里、做什么,都会被政府掌握。」
晃弘的声音因为兴奋而越来越大。其他同学发觉到了,纷纷以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们,并开始说悄悄话。晃弘毫不忌讳地宣称,世界上所有事件都是政府的阴谋。当艺人出轨被发现,他就会怀疑背后有政府在操作,当政治家的绯闻被揭露,他便会用一副很懂的态度说「这是为了释放大众压力」。
进入高中一个月之后,班上同学都已经了解到晃弘的「怪人」属性。会和这种怪人说话的,在这间教室里就只有椎也而已。话说回来,椎也在学校的谈话对象也只有晃弘而已。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
晃弘丝毫不在意周围的视线。他从摊开的报纸抬起头,此刻才询问第三节课之后才来上学的椎也。
「你是老爸在责备天亮才回家的女儿吗?我本来想要早点来的,不过被卷入麻烦的事情。晃弘,你认识一位叫做枫的学生吗?」
「枫?姓什么?几年级?」
「我不知道,我今天早上才第一次遇见她。」
「她长得很可爱吗?」晃弘露出认真的表情。
「我不是在说那种事。」
椎也回想起枫的身影。她留着短发,脸蛋娇小,穿着短裙制服。
「我怎么可能会认识。问我女生的事,根本就是问错人。」
说得也是。晃弘在校内说过话的女性,就只有学校餐厅的阿姨而已。
「你如果在意的话,应该问清楚对方的来历才对。」
因为情况太异常了,椎也还来不及问太多问题,枫就已经离开。回想起来,椎也甚至怀疑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否真实。
「你要小心接近你的女人,有可能是政府设下的美人计。」
椎也正在回想早上发生的事时,晃弘便一本正经地对他提出忠告。
对椎也来说,今天的第一堂课是英文会话课。
「椎也,请告诉我最近让你感到在意的事。」
这节课快要结束时,来自明尼苏达州的外国老师用英语询问他。
最近感到在意的事,第一个想到的绝对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不过不论是用日语或英语都很难说明,而且即使能够顺利说出来,也一定会害他被班上同学当成怪胎。
「应该是仓鼠当小偷的事件吧。」他用英语如此回答。
「仓鼠?」外国老师听了哈哈大笑。
「听说被闯空门的那户人家,有个小孩也在这所学校念高一。」
椎也听见同学窃窃私语。报纸上也有提到,被害人之一的住家和这所学校在相同的市区,因此如果校内有相关人士也不奇怪。
老师还在笑,铃声就响起,这节课也结束了。
午休时间,椎也和晃弘一起去学校餐厅。
「学习英文就等于是对美国帝国主义屈服。」
晃弘吃着学校餐厅最便宜的荞麦汤面,对椎也提出警告。
「如果可以变成有钱人,替乌龙面加上天妇罗的话,要我去舔总统的鞋子也行。」
椎也吃的是乌龙汤面。
周围的学生大多都点三百八十日圆的A套餐。椎也虽然不是付不起三百八十日圆,但是为了进入大学,他不想要花不必要的钱。话说回来,经过一个月的高中生活,他开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升上大学。
「要当有钱人也没关系,不过你得先还我午餐钱。」
椎也因为忘了带钱包,因此向晃弘借了买乌龙面的钱。
下午的课是球类运动。男生可以选足球或篮球。椎也和晃弘为了躲避梅雨季来临前暴走的太阳,选择可以待在体育馆的篮球,不过却成为一大败笔。这节课是跟隔壁班一起上的,因此体育馆内聚集了许多抱持同样想法的学生。炎热的空气与年轻人的体温混合在一起,使体育馆变得像三温暖一样闷热。天花板上飘浮着不知是美丽还是污秽的青春汗水形成的云雾。
「这么热的天气也是政府的阴谋吗?」
椎也原本是要嘲讽在旁边练习传球的晃弘,但他却一本正经地开始说:「嗯,没错,地球暖化也是美国政府的策略。他们用无人机散布矽元素……」于是椎也停止对话,专心练习。
由于天气太热使脑袋变得模糊,让他开始觉得,早上看到的死神和名为枫的女孩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幻影。
上课时间的后半段进行实际比赛。和椎也分在同一组的学生个个都皮肤苍白、体格瘦弱。在这间超级明星学校的高中,擅长运动的学生占少数。很多学生好不容易考上这所高中,却把高一当成大学入学考的起点。这样一来不就永远无法沉浸在抵达终点的喜悦了吗?
椎也穿过因为害怕受伤而不来抢球的学生之间,轻松投进一球。如果传球给队友,一定会掉球,因此他自己运球并投球。
「椎也的体格真好。」
同学看到椎也的表现,小声地这么说。在多数是瘦竹竿或丰满身材的同学当中,个子高的椎也体格相当抢眼。由于他在国中时学过拳击,因此肌肉还算发达。他开始学习拳击的目的不是为了想要打人,而是为了不需要打人。
过了五分钟,他和其他学生轮替。由于只有一座场地,如果不依序轮替,就无法让所有学生都参加到比赛。
在绿色网子隔开的体育馆另一半场地,女生们正在打排球。她们似乎也在进行比赛形式的练习。
椎也看到站在前排的女生,觉得有些眼熟。
当举球员举起球,那个女生宛若全身变成弹簧,高高跳起并全力击球。
球锐利地打在对手的场地中,没有人能够接住。观赏比赛的男女学生都发出欢呼。那个女生笑咪咪地和其他学生击掌。
没错,就是她。
她就是余命一年的那个女孩。她既不是幻影也不是白日梦,更不是幽灵。
枫击出的球迅速滚过球场,停在隔开体育馆的绿色网子前方。
露出耳朵的短发,以及和发型非常相称的小脸蛋——虽然服装不同,但她绝对是椎也今天早上遇见的那个女孩。原来她在隔壁班。入学后已经过了一个月,椎也却没有发觉到,纯粹是因为他对周遭没什么兴趣。
运动服打扮的枫看起来是很健康的女高中生,很难想像她只剩下一年的余命。
枫捡起排球,隔着网子面对椎也。
「篮球跟排球的最大差异是什么?」
她提出和重逢的感动完全无关的问题。
「为什么要猜谜?」
「这就像暗号一样。」
椎也不知道为什么需要暗号。而且如果是暗号的话,必须要双方都知道才有意义。
「排球是内向的,篮球则具有社交性。排球不会让对方进入自己的阵地,可是篮球却可以让对方进入。」
「你的答案很有趣。这个问题没有正确解答,所以不用在意。」
突然被提出问题,当然会想要知道有什么意义。
「跟余命有关吗?」椎也压低声音询问,避免被其他学生听见。
在网子另一边的枫没有回答,只是用双手玩弄着捡起的排球。
「今天六点,约在站前的『嘉德丽雅纯吃茶※』。」
注6:在日本,咖啡厅又称「吃茶店」,早期部分吃茶店会贩售酒类或是有女陪侍,后来将此类吃茶店称为「特殊吃茶」,没有贩售酒类的纯粹咖啡厅则称为「纯吃茶」。纯吃茶兴盛于昭和时代,现今这个称呼多带有怀旧意味。
枫说完,把球传给椎也。
椎也反射性地躲开,但球被网子挡住,没有传给他就掉在地板上。
枫捡起滚在脚边的球,回到同学的圈子里。
纯吃茶?现在还有这种店吗?
令人惊讶的是,在距离都会稍远的这座城市,「嘉德丽雅纯吃茶」仍旧存活下来。椎也是第一次踏入站前商店街小巷中的这家店。以前这一带似乎林立着歌舞厅、酒店等店家,非常热闹,但现在却只有这间纯吃茶仍旧在营业。
打开店门,就听见门上的牛铃发出「叮铃铃」的怀旧声音。
柜台后方的店主配合店内气氛,小声地说「欢迎光临」。店内装潢也不输给牛铃的声音,充满了怀旧气氛。柜台上摆了几个虹吸式咖啡壶,餐桌上则摆着轮盘式占卜机。
店内没有其他客人,也没有枫的身影。椎也正思索着要坐在哪个座位,就听到背后传来牛铃的声音。
「你竟然在约定时间之前就到了,真了不起。」走进门的是枫。
「因为人生很短暂。」
椎也的玩笑就跟老人的讽刺一样不够犀利,因此枫没有加以理会,迳自在窗边的座位坐下。
两人看过菜单,都点了冷萃咖啡。穿着黑色围裙、年纪过了中年的店主点了点头,回到柜台。可惜店主没有留小胡子,不然就更适合店内的怀旧气氛了。
没有留胡子的店主端来两杯冷萃咖啡,将玻璃杯放在枫与椎也面前。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椎也等店主离去,便开口说。
枫一副早已猜到的表情,咬住吸管。
「在我的记忆里,我今天早上和一个扮装成武士的男人说话。」
枫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喝起咖啡,望着染成暮色的毛玻璃窗户。
「你的记忆是属于你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去干涉它。」
「我不是在谈那种复杂的话题。」
「余命两年。」枫以不带感情的声音淡淡地说。
「就是这个。那个扮装武士……」
「源。」
「那个叫源的家伙说,我再过两年就要死了。我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你不是说过,就算现在马上死掉也不在乎?」
「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死。」
枫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摊开在桌上。这些文件是健康检查的结果。不只是体重、血压等一般检查,还包括X光、血液检查、尿检、MRI(核磁共振)的结果。这些不是普通高中生要接受的检查。
「高中生只要检查身高、体重跟视力就行了吧?」
「那是在如果余命还很长的情况下。」
枫一口气喝完剩余的冰咖啡。
源早上说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即使知道余命,也无法得知死因。年轻高中生早逝的情况,要不是因为重病,就是因为意外事故(或者是自杀)吧。
「我没有癌细胞,器官也非常健康,心脏、肺脏、肾脏都充满活力。」
「你不希望是病死?」
「如果是病死,就得在余命结束之前住院治疗,很难在有限时间内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在剩余的人生中想做什么?」
枫没有回答椎也的问题,转头向没有留胡子的店主点了续杯咖啡。
「你为什么要拿这些给我看?总不会是为了炫耀高于平均的身高体重比吧?」椎也改变问题。
「你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竟然连这一点都看到了,真不愧是精力旺盛的高中男生。我从源那里得知自己的余命之后,为了有效运用剩余的时间,就去做全身健康检查,以便进行各种准备。我想要告诉你的,就是你最好也去做健康检查。这是余命不长的人应该要有的知识。」
「你竟然能够相信自己的余命这种话?我们就连明天会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
上了高中之后的这一个月,对椎也来说是连续失望的日子。他原本期待在这所高中能够度过知性而有文化的学校生活,但这样的期待却很快就被只顾课业的同学背叛了。没有任何一个同学在读小说。
「你早上还很霸气地说要把余命都送给我,一想到真的会死就感到害怕了吗?」
枫露出小恶魔般的表情。她的表情变化多端,让人难以捉摸。
「不论知不知道余命,时间到了总是要死。能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比较好一点。朝着看不到的终点持续奔跑是最累的。」
枫似乎不赞成椎也对余命的见解,沉默不语。
西斜的夕阳漫射在窗玻璃上,将鲜艳的橘色光线洒在餐桌上。
「这面玻璃真可爱。」
枫摸了摸看似星空花纹的毛玻璃。
「这是昭和型板玻璃,从前在一般住家也会使用。」
「我记得乡下的爷爷家也有,你竟然会知道这种名词。」
小时候,椎也为了增加自己的词汇,曾经把看书时注意到的词都写在笔记本上,像是树冠、通奏低音、雪谷、莫氏硬度、死亡象征(Memento mori)等等。
没有留胡子的店主端来续杯咖啡。
「枫,他是你男朋友吗?」店主问的这个问题与他的外表不太相称。
「不是男朋友,应该算是搭档吧。」
店主点头回到柜台。枫今天早上才说椎也是同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升格为搭档了。
「我有事想要拜托余命同样短暂的你。」
「等等,在那之前我还有事想要问你……」
枫不理会椎也的询问,单方面地宣布自己的「拜托」内容:
「我希望你能帮我抓到闯空门的人。」
晚餐是黑醋炒鸡肉与莲藕,母亲的料理很喜欢使用醋。
「醋对身体很好。」
当椎也露出厌倦的表情,母亲便立刻加以解说。
「当医生的人,健康管理可以这么笼统吗?」
「就算是医生,不是自己专业领域的话,差不多都是这样。就像棒球的投手,打击未必也很优异吧?」
母亲是麻醉科医生,她的工作是在病患动手术之前进行麻醉。
母亲拿着泛黑的竹筷灵巧地夹住大块鸡肉,用门牙啃断。
她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再过两年就要死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儿子如果病倒了,她会像三年前那样,亲自参与治疗吗?椎也回想到一尘不染的手术室、多位医生与护士、刺眼的无影灯、将透明口罩移到儿子嘴上的母亲,以及依照母亲吩咐、深深吸气的自己。当时他的意识逐渐消失,周遭变得黑暗。三年前,他在手术之后过了一阵子就清醒了,不过这一回,他大概永远不会再醒来。
椎也想像到这里,突然感到惊悚。他感觉到死亡又变得更真实了一些。
「怎么了?你不吃吗?」
母亲透过眼镜担心地看着他。
「不要紧。」
椎也虽然没有胃口,不过为了让母亲放心,还是避开门牙,用臼齿啃断鸡肉。
「你可以使用门牙啊,治疗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自从植牙四根之后,已经过了两年。不是自己的新牙齿几乎没有任何不适,也不会感到不方便,但是造成植牙理由的那起事件,至今仍旧像夹在牙缝的食物残渣般留下来,让他对于使用门牙感到迟疑。
「高中生活怎么样?」母亲像是要把话题从过去拉开,问了新的问题。
「很普通。」
「你上的高中凭普通的成绩是进不去的。」
「那里就像是会念书的羊群待的牧场,大家都只想着大学入学考的事。」
「哦。不过你既然觉得普通,那就好了。」
椎也转身背对温柔的母亲,开始整理餐具。自从变成和母亲两人生活之后,洗碗盘就是他的工作。他用沾了洗碗精的海绵开始洗碗盘。
枫在「嘉德丽雅纯吃茶」拜托他帮忙抓闯空门的犯人。她当时的表情非常认真。没想到晃弘所说的仓鼠闯空门事件当中,其中一个被害住宅就是枫的家。椎也告诉她,自己对寻找犯人没兴趣,然后就起身离开那家店。
他洗着母亲的竹筷。母亲之所以继续使用旧筷子,是因为这双筷子是她和已故的父亲去旅行时买的。
自己要是两年后真的死了,受到最大影响、最悲伤的人,就是独自被留下的母亲。
椎也683天 枫345天
「听说又发生仓鼠闯空门事件了。」
午休时间的教室内,晃弘边读报纸的社会版新闻,边告诉椎也。
《仓鼠犯,第三起犯案。目的是夺取财物?》报上印着斗大的标题。就算犯案现场留下仓鼠的图案,仓鼠被当成犯人也会感到很困扰才对。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在家里放那么多钱。」
在这个无现金化的时代,闯空门这种犯罪能够成立,让椎也感到惊叹。
「也许是为了偷特大宝石或金条也不一定。」
「又不是沙漠盗贼。」
「事件连续发生,是因为政府正在企划大规模的阴谋。我们得多加小心。」
晃弘所说的「我们」似乎也包含椎也。
「政府不会把仓鼠图画放在国民家里吧?」
「椎也,你知道雨伞人吗?」
「雨伞人?」
「就是在甘乃迪遇刺的达拉斯游行会场中,明明是大晴天却拿着伞的男人。现场观众拍摄的照片里拍到了那个人。有一说认为他就是暗杀的幕后黑手,当他打开雨伞的时候,总统就遭到狙击。」
椎也最早和晃弘交谈,是在入学典礼时,晃弘主动问他:「你知道甘乃迪暗杀事件的真相吗?」第一次见面就谈总统暗杀话题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怪胎,不过因为台上冗长的致词没完没了,为了打发时间,椎也便说出自己对于甘乃迪暗杀事件的知识,在那之后两人就常常聊天。不用说,晃弘当然完全不相信美国政府主张奥斯华※是单独犯案的官方说法,至今仍旧勤于追寻真凶。
注7:李•哈维•奥斯华(Lee Harvey Oswald),被认为是甘乃迪遇刺案的主犯。
「不过也有人说,这也是政府放出的流言。」
「真麻烦,放出那种流言有什么意义吗?」
「混入众多错误情报,就会让真相更加不明。仓鼠犯也跟雨伞人一样,是他们的一贯手法。」
椎也姑且不问「他们」指的是谁。
「说到阴谋,你跟枫怎么样了?」
晃弘突然改变话题。说到阴谋,为什么要提起枫?
「你说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昨天放学之后,你不是在咖啡厅跟她见面吗?」
椎也瞪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有可能是美人计,所以我一直在关注她。你别小看我的情报网。在现代战争中,最强大的武器就是情报。」
晃弘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到底在跟什么对象战斗?」
椎也昨天的确跟枫在咖啡厅见面,并且被她拜托寻找闯空门的仓鼠犯。
这时椎也的手机震动,他便看了一眼萤幕。
晃弘问:「是枫联络你吗?」
椎也回他「怎么可能」,但果然是枫传简讯给他。
枫的家位在丘陵地上的区域,距离滨海的学校搭电车约要十五分钟。
枫在简讯中写到,希望椎也可以来看看被闯空门的现场。椎也原本不想理会这则简讯,但他想要和枫谈关于余命的事。过了一晚,他的心情产生变化。一开始他因为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对于高中生活也感到绝望,因此并没有很认真看待人生即将结束的事,但他想到被独自留下的母亲,就改变了想法。要和母亲度过没有遗憾的日子,目前的余命未免太短了。
即便如此,自己的余命还剩下两年。余命只有自己一半的枫又是怎么想的?她应该也有家人,或许还有情人。她不想和身边的人一起度过短暂的余命吗?
椎也无法理解她为何宁愿浪费宝贵的时间,也要找到闯空门的犯人。虽然椎也自己对将来不抱任何希望,说这种话也很奇怪,不过她应该有更该做、更想做的事情吧?椎也想要知道枫的真实想法,因此没有拒绝她的请求,放学之后便前往她家。
椎也拿着手机检视地图,爬上站前的斜坡,周围的视野就变得开阔。在沿路都有行道树的斜坡道路两旁,矗立着一幢又一幢独栋大房子。
枫的家就在其中。宽敞的庭院空间包围着大屋子,和椎也的家有着天壤之别。椎也的家虽然也是独栋房屋,但院子很小,与其说是空间,不如说是空隙。如果自己是小偷,一定也会选枫的家。
他按下门铃,大门便打开,枫走了出来。她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似乎稍早前就回家了。
枫面带微笑,邀请椎也进入屋内。
「你爸妈呢?」
「还在工作。」
枫带椎也到二楼的自己房间。这是椎也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女生的房间——白色抽屉柜、矮桌、单人床,高达天花板的书柜上放满了书。她的属性似乎不只是擅长打排球、热爱运动的短发女生。
枫把麦茶放在托盘上端来。
「原来你很喜欢读书,胜田敦算是很冷门的作家。」
椎也在众多书本当中,注意到其中一位作者的名字。
「胜田敦的书我全都读过。因为我爸妈从以前就工作到很晚,所以我都自己一个人看书。」枫回答。「你来这里,就表示愿意跟我一起寻找犯人吧?」
枫看着椎也,表情很认真。看来她想要寻找犯人,并不只是为了好奇而已。
「你只剩下一年的余命,做这种事没关系吗?」
「就是因为只剩下一年,才想要早点找到犯人。」
「你不怕死吗?」这个问题听起来像是可耻的蠢问题,但椎也还是想问。
「过了一晚之后,你开始害怕了吗?」
椎也原以为枫问这个问题时会露出嘲讽的表情,但她仍旧跟刚刚一样认真。
「我不怕,可是我会去思考自己离开以后的事。」
「你在经营公司吗?难道你是青年企业家?」
「我家只有母亲跟我两个人。留下母亲自己先走,感觉很残忍。」
「我也是独生女。虽然还有双亲,不过他们都很晚回家。即使是像那样的父母亲,我也会在意被留下的他们。不过我也想到,真正被留下的到底是谁。是女儿过世之后留在人世的父母亲,还是独自被留在无人之处的我。」枫听到椎也说他来自单亲家庭,似乎为了让他说出这件事而显得歉疚,同时也说出自己的想法。「你没有真正想要做的事吗?你只剩下两年可活了。」
「我会想要尝试第一次的体验吧。」
椎也原本只是跟平常一样随口开玩笑,但说出口之后立刻发现这是很严重的失言。枫瞪大眼睛看着他。在父母亲不在的家里,目前身体仍旧健康的高中男女隔着小桌子面对面,背后是一张床。椎也原本是为了缓和谈论余命的沉重气氛才说的,但是在这个场合未免太敏感了。
「看来就算余命很短,高中男生想的事情还是一样。」
枫立刻大笑,让椎也松了一口气。
「我是开玩笑的。」虽然不知道现在解释还来不来得及,椎也还是姑且辩解。「所以说,你想要赌上短暂的余命去做的事,就是找到犯人吗?」
枫站起来走到书柜,指着刚刚提到的胜田敦的书旁边的空间。
「被闯空门之后,原本放在这里的信封不见了。」
「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我不想说。」
明明是自己拜托人家一起寻找犯人,却又有所隐瞒。不过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其他人知道的秘密。椎也自己也有这样的秘密。
「你因为想要找回那个信封,才想要去抓犯人吗?」
枫点头。
「外行人的侦探游戏不可能抓到犯罪者,你应该交给警方来处理。」
「没想到你还算满有常识的。」枫叹了一口气。
「总比独占可乐的人更有常识。」
枫抓起书柜上的书,佯装要丢向椎也,但没有实际丢出去。爱书的人不会粗暴对待书本。多亏如此,胜田敦的书才免于遭殃。
「我可以分你一点余命,所以来帮我吧。」
「我没有落魄到要从只剩一年余命的穷人得到施舍。我知道了,我会尽量帮忙。」
枫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接着她说要带椎也去看犯人侵入的现场,走出房间。
「不用调查隔壁的房间吗?」
枫的房间旁边有一扇形状相同的门。
「这间房间是空房,所以犯人没有进去。」枫迅速回答。
两人下了阶梯。
「犯人是使用特殊工具切开这块窗玻璃,进入屋子里。」
枫在一楼宽敞的客厅里,指着面向庭院的落地窗。玻璃已经换过,表面光洁亮丽,毫无伤痕。屋主似乎想要尽快抹去被闯空门的可耻事实。
客厅外面是庭院,地上铺着草坪,并种植着几棵低矮的树。如此奢侈的空间,想必花了不少钱。由于树叶茂密,因此从外面的道路看不到客厅。虽然能够保有隐私,但感觉很容易让犯人避人耳目侵入屋内。
「这么大的豪宅,难道没有跟保全公司签约吗?」
「我爸妈都相信,最坏的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即使父母亲真的如此相信,不过当女儿比自己先走的最大不幸发生,一定也会改变想法吧。从枫冷淡的口吻来看,她似乎对自己的父母亲不甚赞同。
「犯人从玻璃上的洞打开窗框的锁,先进入客厅,接着到我爸的书房。」
「有没有其他东西被偷?像是金条之类的。」
「你在嘲笑我吗?」
「完全没有。」椎也举起双手摇头。
「根据我爸的说法,没有任何东西被偷。」
「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我爸在电视台工作,我妈在经营画廊。」
椎也感到意外。从枫给人的印象,很难想像她的父母亲从事如此华丽的工作。不过这栋豪华的屋子的确和她双亲的工作很相称。这么说在这个家中,不相称的就只有枫。
椎也环顾客厅。白色的墙壁感觉很适合装饰收藏品,却连一幅画都没有挂,只有装在画框中的一张唱片封面。
「你的母亲是讨厌绘画的画商吗?」
「我妈的原则就是不在自己家里展示绘画。」
椎也不太瞭解无法观赏的绘画具有什么价值。就如没人阅读的小说就没有任何意义,绘画应该也是透过观赏才具有价值的。
「为什么闯空门的小偷选中你家下手?如果我是闯空门的,应该会事先调查哪一家有放值钱的东西。好不容易侵入屋内,却没有东西可偷,只能拿走小孩房间里的信封,未免有损闯空门的名声吧?」
「我不知道闯空门的能有什么名声,不过也许我爸妈对警方撒了谎吧。」
枫皱起眉头。难道说还有其他东西也可能被偷了吗?
「报纸上提到,犯人留下了仓鼠的图画。」
枫拿出自己的手机滑了一下,然后把萤幕转向椎也。手机萤幕上显示仓鼠图画的照片,似乎是用手机的相机拍的。两颗牙向外突出的仓鼠大概是漫画或卡通角色,但椎也不记得看过这样的角色。这只栩栩如生的仓鼠以黑色签字笔画在厚实的白纸上,看起来像是专业人士画的。
「你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报纸上没有刊登仓鼠的图画。」
「这是我自己拍下的实际图画。」
「怎么拍的?」
「犯人侵入屋子的时候,我也在家。」
枫的表情相当严肃,就好像医生在对病患宣告余命一般。
椎也离开枫的家,走下斜坡前往车站。
枫和他一样,背负着余命短暂的命运,却想要抓到闯空门的犯人。
当闯空门的犯人侵入屋内时,枫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她听到打开窗户的声音,接着听到客厅传来声响。那个声音让她产生不祥的预感。
嘎吱作响的声音在家中移动。枫从楼梯窥探一楼,看到人影离开客厅朝这里走来,便缩回身体。她原以为那个人会上二楼,不过人影在楼梯口停了片刻,就进入她父亲的书房。
枫理解到此刻在一楼的人正是闯空门的犯人。犯人或许是以为没人在家才侵入的。犯人一定也会到二楼。如果被发现的话,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
枫躲到洗手间。犯人翻找过书房之后,果然如枫的预期,缓缓爬上阶梯。脚步声越来越近。犯人在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前方停下脚步。根据枫的说法,当时她感受到看不见的犯人的视线。
她听到犯人翻找书桌和书柜的声音。
『我觉得好像自己的身体被人触摸一样,感觉很恶心。』
回想起不好的回忆,枫皱起眉头。
枫在洗手间躲到听不见声音为止。她甚至不敢眨眼,一动也不动避免发出声音。
直到犯人下了楼梯,听不见任何声音之后,她仍保持同样的姿势,在洗手间继续待了一阵子。
后来枫虽然害怕到发抖,还是战战兢兢地走出洗手间。她想像着一打开门就会看到拿着刀子的犯人,不过幸好屋内没有任何人。
取而代之的,是掉落在走廊地板上、绘有仓鼠的白纸。枫用手机拍下那张图画,然后打电话报警。警察问她有没有东西被偷。枫虽然发觉到自己房间里的信封不见了,但没有告诉警方。
『我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找回被偷的东西。』
要面对造成自己恐惧的犯人需要勇气。即便如此,枫仍旧直视前方,告诉椎也她想要找到犯人。
椎也回想着她的眼神,穿过斜坡下方的车站验票闸门,在月台上等电车。
「你方才去了枫同学的家吧?」背后传来声音。
这种说话方式是——
「源。」椎也转头,看到武士坐在月台的长椅上。「原来你真的存在。」
「椎也同学,你还不相信吗?」
「总是要确认过才行。」
椎也伸出手,触摸从源的和服袖子露出来的手腕。
「好冰!」
指尖碰到的瞬间,就感受到冰冷的气息,让椎也连忙缩回手。这不是冰块或干冰的冷度,而是彷佛丧失了更根本、更核心的东西,就好像是尸体的冷度传达到心脏。
周遭的乘客以警戒的眼神看着突然大叫的椎也。没有人因为有小小的武士在场而惊讶。难道其他人都看不见源吗?
「在下是死神。不冰冷的死神,就好像温温的心太※一样。」
注8:心太(ところてん)是一种日式传统点心,由被称为「天草(俗称石花菜)」的红藻类所制成,口感相似却有别于寒天。通常做为清凉的点心于夏季食用。
源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
「你是来执行死神的任务,要把我推落到轨道上吗?」椎也为了避免被其他人听到,压低声音问。
「太失礼了。别把死神跟杀人犯相提并论。在享尽余命之前,你不会死。我今天是有事要告知你,才特地来打扰。行善者除了能够得知自己的余命,还有另一项优惠。」
优惠?听起来像药局的会员似的。不过椎也并不想加入以余命短暂为条件的会员。
「你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这回是许愿。这家伙是精灵还是神佛?不对,他是死神武士。许愿虽然感觉很跳脱现实,不过既然都已经相信余命,听到许愿也会很自然地接受。
「当然,即便是在下,也并非任何愿望都能够实现。在下是死神,因此若是要求长寿,在下也爱莫能助。这就像要求理发师让头发变长一样。来,说出你的愿望吧。只能许一个愿望。」
源站起来,逼近椎也。
「枫许了什么愿望?」
「枫同学吗?她希望能够找到余命短暂的人。在下实现她的愿望,替她找到了你。」
「她为什么要许这种愿望?」
椎也无法理解将宝贵的愿望用在这种事的理由。
「与其孤独死去,她更想要和其他人分享秘密。余命的事没办法告诉别人。如果告诉别人,就会很不幸地被在下杀死。」
枫在遇见椎也之前,无法把余命的事告诉任何人,只能把这个秘密隐藏在心中。
「这么说,如果得知余命的人是老先生,枫就要和那个人在有限的生命中互相安慰吗?」
「的确如此。所幸在下找到年龄相仿的椎也同学,因此便请枫同学在那处海岸等候。」
对椎也来说,一点都不算幸运。
「Doubt!」
「又是『到特』?」
「你当时说,因为我救了猫的善行,才会告诉我余命剩多少。可是你没办法预先知道我会不会救猫,所以不可能事先告诉枫在那里等。」
椎也说完,源便发出呵呵的笑声。
「这种事,在下可以立即说明。椎也同学,你认为生命是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种哲学问题?」
椎也才十六岁,并没有深入思考过生命的议题,不过既然再过两年生命就要结束了,或许应该深入思考一下。但是他昨天才知道这回事,因此根本没时间去仔细思考生命的事。
「生命就是那个。」源指着车站的柱子。
「时钟?」
挂在柱子上的圆形时钟内,红色的秒针不停地在计时。
「所有生命都有时钟。当某个生命结束,时钟的针就会停止。这就是死亡。在下是掌管死亡的死神。管理死亡就意味着管理时间。谁会做什么事、或是会发生什么事,在下都早已掌握。你们只能看到现在的时间,但在下却能看到过去、现在与未来。江户那座宏伟的红色高塔……叫什么来着?」
「东京铁塔。」
「对。你们会爬上东京铁塔,俯瞰江户街道※吧?就像那样,在下也能够看到时间与空间、以及民众的命运。」源自豪地说。「在下当然知道椎也同学会到那座海岸,也知道猫会出现。既然知道你的死期,当然也能够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注9:日本东京旧称「江户」。
「这么说,你知道未来会发生的所有事情吗?」
「在下无法得知自己的命运,或是与自己相关的未来。这就像算命师无法替自己算命一样。」
源所看到的时间与世界,似乎和人类看到的完全不同。
「瞭解死亡之后,请你在死前决定愿望。来,快说吧!」
源在车站的月台上逼近椎也。继续像这样被迫后退,搞不好真的会掉到轨道上,丧失所剩不多的余命。
「先Hold一下。」
「你又使用如此奇妙的语言。」
源歪着头露出诧异的表情。
椎也658天 枫320天
似乎为了让太阳喘一口气,梅雨季开始,连日下着蒙蒙细雨。
根据从晃弘的报纸得到的资讯,连续闯空门犯的搜查工作因为缺乏线索,似乎没什么进展。椎也虽然答应枫要搜寻犯人,但却想不出好方法。总不能拿着仓鼠的图画四处问「这是你画的吗」。在枫的家被闯空门之后,又发生了一次犯案,接着犯人似乎就跟太阳一样,暂时进入休息状态。
在这段期间每下一次雨,椎也的寿命就会确实减少并更加接近死亡,但他的身体目前仍旧没有异状。「顺利」的话,他的余命会在高三的四月结束。其他同学那时候应该正在努力为大学入学考冲刺,准备进入下一个阶段。就算少了一个人,他们或许也不会发现吧。
余命少他一年的枫会在高二的四月过世。剩下不到一年,时间的重要性想必也会产生变化。她会迎接人生最后的夏天、人生最后的梅雨、人生最后的六月十三日。枫说她有很重要的东西被偷走,希望能够抓到犯人。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她既然想要利用短暂的余命来解决,那么椎也也打算帮忙。
下午的课是现代国文。老师一上课就宣布,今天要让学生来创作。
成绩优秀的学生们立刻抗议,说「创作太难」、「跟升学考无关」,兼任班导师的明石老师便用纤细的手指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人形,然后在旁边像是双胞胎般写了创作两个字。
「创作不是要你们从无生有,而是稍微动一下现在的自己来表现就行了。」老师如此说明。
明石老师是三十多岁的女性,气质成熟,说话方式爽朗,很受学生欢迎。
老师开始发稿纸。
「今天的上课内容就只有这样。我会发给每个人三张稿纸,如果需要更多的话,请自己过来拿。」
只要是创作,不论是和歌、小说或诗都可以。
抱怨归抱怨,学生们还是认真面对稿纸,似乎比平常的课更有兴致一些。平常的现代国文课主要是阅读论文或小说,然后探索作者的用意或小说人物的内心。大家都不愿去思考把柠檬放在书架上逃跑※的主角心情吧。
注10:此处应是指梶井基次郎的著名短篇小说《柠檬》的情节。
椎也注视着眼前的稿纸。只要开始写,四百字的空白原稿就会立刻被填满。对于曾经以每天写两千字为目标的椎也来说,不需费吹灰之力。然而那也要有想写的东西才行。他现在想不到任何想写的内容。他心中创作故事的泉源已经枯竭了。
但是想要写作的心情仍旧像是浅浅的水洼般,留在他的心底。当他注视着空白的稿纸,就觉得似乎会涌起和以前同样的创作欲望。
椎也拿起铅笔,试图在稿纸上写字。
在这个瞬间,他的视野中出现尖锐齿轮般的光线。即使用力眨眼,齿轮仍旧不会消失,遮蔽眼前的稿纸。
他的头颅内产生疼痛的感觉。看见光之齿轮之后,一定会产生剧烈的头痛。疼痛的信号增幅,在脑中引起共振,彷佛从黑暗中伸出的拳头从左右两边持续敲打他的头部。
椎也放下铅笔,双手抱头。铅笔从桌上滚落到地板。
他还是没办法写作。
「你还好吗?」明石老师来到他旁边捡起铅笔。
「我要去一下保健室……」
椎也按着头站起来,周围的学生都抬起头看他。
「要不要陪你去?」
椎也挥手拒绝明石老师的好意,走出教室。
他来到无人的走廊上吸入空气,头痛似乎稍微缓和一些,不过他自己也知道,真正产生效果的是离开稿纸。
明石老师要他在放学之后到国文科办公室。他其实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回家,不过要是被联络母亲也很麻烦,因此乖乖遵命。
国文科办公室的四周被巨大的书架包围。书架上放着知名作家的作品与文学论,散发旧纸张的气味。
在文豪留下的名著环绕中,明石老师正在用茶壶泡茶。
「滴在舌头上,清香的气息散发到四面八方之后,就几乎没有可以吞入喉咙中的液体。」
明石老师注视着倒在茶杯里、带有青色光泽的绿茶,背诵这段文字。
「这是在说玉露。」椎也喃喃地说。
「答对了。」
明石老师把茶杯放在椎也面前。
老师刚刚背诵的是夏目漱石着的《草枕》中的一段。
「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别急。难得泡了玉露,你就先好好享用吧。」
明石老师劝椎也喝茶。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高雅的玉露香气便在口中扩散。宛若雾散之前的空气般清爽畅快的感觉包覆着全身上下。
明石老师桌上放着一叠稿纸。
「大家写的内容多采多姿,很有趣。」明石老师注意到椎也的视线,便提到那些稿纸。看来应该是学生在上课时写的作品。「晃弘写的诗也很棒,内容充满了珍惜的情感。」
没想到深信阴谋论的晃弘会写诗。人类真的很深奥,椎也开始觉得死掉有点可惜了。
「你会常常头痛吗?」
椎也摇头。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外面的雨声变得更大了。
「是那起事件的影响吗?」
老师单刀直入地问。她大概是从国中导师或椎也的母亲那里,得知三年前发生在椎也身上的事。
「应该吧,不过并不会造成日常生活上的影响。」椎也淡淡地回答,避免意识到自己的情感。
「你已经不写小说了吗?」
「不写了。」
「为什么?太可惜了。你不是在全国国高中生小说竞赛得到最优秀奖吗?」
明石老师提起往昔的荣耀。那是椎也国中时第一次写小说投稿得到的奖。
「那是陈年往事了,只是碰巧而已。」椎也无力地笑了。
「十六岁的人说『陈年往事』也很奇怪。史上最年轻的得奖,应该不是碰巧才对。」明石老师露出微笑。
「我再也不想写小说了。」椎也彷佛在告诫自己般说道。
「创作就带回家当作业吧。你不用勉强,写好再交给我。」
明石老师说完,笑得更亲切了。
椎也633天 枫295天
或许是太阳的好意,在考试最后一天,梅雨季总算结束了。考完最后一科之后,椎也比谁都更早离开教室。
久违的晴天,让椎也想起遇见枫与死神的那一天。他走出校门,独自前往堤防。在雨云后方累积了能量的太阳,比两个月前更增光芒。
椎也走在沿着堤防的道路上。埋葬黑猫的泥土已经长出几根不知名的草。路上依旧没人,也没有车辆驶过。
他抬头仰望长年暴露在风雨中的水泥堤防。那一天,枫就是出现在那里。
他在助跑之后冲上堤防,看到眼前就是沙滩和大海。蓝色的海、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白色的沙。椎也走下堤防到沙滩上,脱下皮鞋与袜子,直接坐在白沙上,然后躺下来,完全不在乎弄脏制服。他的背上感受到沙子的热度。
明天开始就是考试后的假期,穿制服的机会只剩下暑假前的休业式,而且那一天也可以跷掉。为了一个多月的假期而举办的典礼,一点意义都没有。反正即使没人期待,学期还是会再度开始。如果是人生,就没办法这样了。人生一旦结束,就再也不会重新开始。
椎也闭上眼睛。他的眼皮感觉到强烈的热度与光线,红红的影像大概是透过眼皮所看到的血液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画面。太阳的余命是五十亿年。能够活那么久,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憾吧。虽然常听到「度过没有遗憾的人生」这样的说法,不过再过两年就要死去的自己,要做什么才不会留下遗憾呢?「遗憾」是「没有做想做的事就结束」。如果没有想做的事,就不会留下遗憾了。他觉得视网膜的微血管看起来好像稿纸的格子。
眼皮上感受到的热度突然消失。他原本以为是自己的身体提早一些变得冰冷,但眼睛还能张开。太阳也没有被乌云遮蔽,而是自己与太阳之间出现了一个人影。眼前的红雾变淡,当焦点对上时,他看到枫俯视自己的身影。剪齐的短发侧面宛若断头台锐利的刀锋般,朝着他垂下。
「午安。」
椎也想要再度闭上眼睛,不过还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被死神宣告余命的人,会知道同样境遇的人在哪里。」
「那算什么只有跟踪狂会感到高兴的特殊能力?」
「知道在哪里的对象只有被告知余命的人,不会知道自己喜欢的人住在哪里。」
「是源告诉你,有这项能力的吗?」
「嗯,你也能使用这项能力。」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不是我们两人相逢的回忆之地吗?」穿着制服的枫笑嘻嘻地说。
「又不是什么美好回忆。我就是在那时候得知自己余命的。」
椎也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孩。穿着制服、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枫看起来非常健康,完全看不出只剩不到一年的性命。不过那一天,她的确竖起一根手指,说出自己的余命。
枫不在意制服沾到沙,在椎也旁边躺下。两人近到肩膀几乎碰到。「正面跟背面都好烫。」枫喃喃抱怨。
「你真的再过一年就要死了吗?」
「大概吧,不过这也不尽然是坏事。一般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可是我们却知道自己明天跟后天都绝对不会死。」
余命如果是既定的,就意味着这段期间都不会死。不过真的是如此吗?即使发生了死神不曾预期的事,命运也不会改变吗?
椎也想到自己的命运被死神掌握。事实上不只是自己,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支配,但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不知道就不会在意,但一旦知道,就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被他人掌控,感觉很不是滋味。
刚形成的波浪猛烈地拍打下来,发出巨大的声响。
椎也站起来,朝着海水走过去。
「你要去哪里?」
枫从背后问他,但他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踩在带有热度的沙上,脚底彷佛要烧焦般灼热。他承受着疼痛的感觉,朝着大海前进。
赤裸的脚尖接触到海浪的前缘。被太阳晒热的海水温温的。脚跟下方的沙子被退回的海浪捞走而消失。
椎也体会着大地在动的奇妙触感,朝着海面前进。
一阵很高的浪打来,弄湿了他的制服裤子,抬起脚变得格外费力。原来穿着湿衣服这么难走动。
「喂!等一下!你要干什么?」枫的声音传来。
当海水淹到心脏的高度,暑气变得缓和,相反地体内却涌入莫名的不安。
「你不会有事吧?」枫的声音感觉来自很远的地方。
椎也回头,发现枫站在比预期更远的岸边,膝盖以下泡在海水里。
椎也拨着双手在海中前进,双脚逐渐离开海底。他试图拍打双脚,但吸饱海水的裤子却好像被人从海底拉住般沉重,无法依照他的想法活动。
他伸长脖子,设法从海面探出头,但海浪打来,把海水从他头上灌下来。好久没有尝到的海水滋味,咸到几乎灼伤喉咙。他被永远反覆摇动的海浪吞没,喝下海水又吐出来。他设法张开双臂,但他的手臂沉重到几乎不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枫在遥远的岸上呼唤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泣。
背后袭来的巨浪将椎也淹没在海水中。在混合着光之粒子的水里,他被海水中产生的无数泡沫包围。他吐出空气,海水随即灌入嘴里。海浪掀翻他的身体,海底呈现黑暗的景象。他听着好似要压垮身体的巨大水声,闭上眼睛。
「你在想什么?你想死吗?」
枫坐在倒在海边的椎也身旁,怒声斥责。
吸饱海水的制服宛若从身体剥落的皮肤般垂下。枫的裙子以下也都浸湿,沾满了沙子。椎也想要发出声音,但被盐分刺激的喉咙阵阵疼痛。
「我在试探余命。」椎也发出沙哑的声音。
余命如果是既定的,在死期之前应该就不会死。
「太夸张了。」
「就算现在死掉,也只是剩下不到两年的余命变成零而已。」
当他投入海中、浸湿的衣服夺走身体自由时,他已经抱定必死的心理准备,但当他放松全身的力量,身体就自己浮了起来。于是他便朝着岸边全力拍动手脚。当时如果想死,应该就可以结束生命,然而主动迈向死亡的不自然举动,让他的体内涌起一股求生意志,促使他游向枫所在的海岸。
「很遗憾,命运似乎无法改变。」
椎也这句话有双重的意思。第一是余命未尽之前无法死亡的意思,第二则是余命到尽头时确实会死亡的意思。
湿湿的衣服感觉很不舒服,因此他脱下衬衫和T恤,上半身变得赤裸。
「你的背……」
他忘了这件事,被枫看到赤裸的背部。
「这是我国中的时候受伤留下的伤痕。」
「伤痕?你的背上有洞,腰上也有很严重的伤痕……」
枫指着椎也的背,发出慌乱的声音。
「我国中的时候受了重伤,腰骨折断,也失去了一颗肾脏。背上的伤口是为了固定折断的骨头,插入骨板的时候留下来的痕迹。」
椎也像是要回避旧伤般慎重地说明。
他只是没有说出事件真相,并没有说谎。
「你这样可以运动吗?」
「已经痊愈了,所以不会妨碍到日常生活,当然也不会危及生命。」
至少目前是如此。
「你真是捡回了一条命。难道你不想利用好不容易捡回的性命做些什么吗?」
椎也没有回答枫的问题。他脑中浮现「写作」这个词,想要说出口,但却在传达给枫之前就被头痛的记忆遮蔽。
椎也只能抬头仰望梅雨过后的晴空。
椎也605天 枫267天
「我们去游泳池调查吧。」
休业式之后,在期待暑假开始而充满兴奋的教室里,晃弘开口邀椎也。
「你要去寻找半鱼人吗?」
椎也已经习惯晃弘以阴谋论为主的思考模式。这是和他共处一个学期的宝贵成果。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有半鱼人这种东西?那是幻想的产物。你是不是被热昏头了?」
没想到他还满有常识的。
「官方不是常公布侦察机拍摄的行星影像吗?其实那是在游泳池拍的。」
椎也立刻收回先前的感想。
「你真的相信这种事吗?」椎也感到傻眼。
「就是因为不相信,所以我才要到游泳池,实地调查是不是真的有可能拍出那种照片。不过只有我跟你两个人的话,人手会不够。」
「要不要找其他男生?」
「不要,我们去找那个女生吧——就是那个想对你施以美人计的女生。」
原来如此,晃弘的目的是枫。调查行星照片的说法,其实是晃弘为了跟女孩子去游泳池,拼命想出来的借口。椎也望向低喃着「把行星模型放在水里就能拍摄假影像」的晃弘,想到一直在宣扬阴谋论的这个男生也开始对异性产生兴趣,不禁莞尔。
椎也自从在海边与枫道别之后,就没有见到她了。
「邀女生去游泳池的难度很高喔。」
椎也为了避免被周围的女生听到,压低声音对晃弘提出忠告,但晃弘却用着幼犬向饲主求助般的眼神看着他。
「好啦,我来联络看看吧。」
椎也送出简讯,枫立刻回覆并答应邀约。椎也想要让晃弘和枫对话,但如果晃弘被识破有妄想倾向,在出门前就被甩,那也满可怜的,因此就由椎也和枫讨论行程。
为了调整三人的预定行程,最后排到八月,地点是县内的某处游乐设施。
「午安。」
当他们到达约定地点的邻近车站时,看到枫身旁有一名没有见过的女生。这位女生留着黑色长发,穿着白色连身裙,被称赞美丽的次数大概比被称赞可爱的次数更多吧。她不知为何带了很多行李。椎也事先没听说枫要带同伴一起来。
「她是我从小学就认识的好朋友,名叫,目前就读别所高中。」
「很高兴见到你们。」露出宛若高级甜点般的笑容。
「我、我叫晃弘。和枫同学念同一所学校!」
椎也还来不及向枫抱怨她没提到会带同伴来,晃弘就很有精神地打招呼。他先前明明力促椎也邀请枫,现在却立刻转换目标,真是现实的家伙。
一群人分成男女进入更衣室。晃弘迅速换上泳装之后,就匆匆前往外面的游泳池畔。椎也也换上泳裤,为了遮蔽背上的伤,穿上尼龙制的防晒衣。
枫和从女子更衣室走出来。两人都穿着两件式的泳衣,上衣是无袖的。枫的泳衣是天蓝色,的泳衣是白色。光是看到女生穿泳衣就让人感到不安,更何况是认识的人,更增添了不该看的背德感。
椎也用手肘推了推在一旁呆看的晃弘。
「那么,大家一起去漂流池游泳吧。我有准备救生圈和海滩球。」
晃弘高高举起他带来的大型救生圈。
椎也插嘴问他,不是要来做实验,看看能否在游泳池拍到行星照片吗,但晃弘却以凶狠的表情瞪他。
四人进入椭圆形的巨大漂流池。大家彼此丢掷海滩球,或是拉着坐在救生圈上的,晃弘看起来也很开心。
这时忽然响起巨大物体落入水中的声音。他们转头,看到一群国中左右的男生纷纷跳入游泳池里。
「真危险。」附近有个男人在抱怨。
坐在台上的救生员吹哨警告那些理平头的男生。椎也虽然不赞同他们造成其他人困扰的行为,不过却也有些羡慕不需要在意余命、健康活泼的他们。
「饭团是用鱼沼产越光米做的,包上来自有明海的海苔。自制维也纳香肠使用的绞肉,完全来自那须高原大自然中培育的猪。煎蛋卷使用受精蛋加上少许和三盆砂糖,烧卖连皮都是自己做的,另外还有使用土鸡制作的炸鸡……」
从保冷箱取出重箱※,摊开在黄色阳伞下的餐桌上,开始说明料理内容。
注11:重箱是将一层层饭盒叠在一起、最上面盖上盖子的传统便当盒。
「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晃弘指着排成一排的重箱,惊愕地问。
「是的,我早上四点就起床开始制作。」
枫说:「很喜欢享受美食。」
晃弘投入全副精神吃这些料理。
「这个饭团也好好吃。」
「这是使用无农药米做的。」
之前晃弘曾经对椎也主张,无农药农法只顾着让昆虫吃饱而不是让人类吃饱,所以是政府刻意要引起粮食危机的阴谋。椎也正担心他会不会说出破坏气氛的话题,没想到他却双手捧起饭团说:
「原来如此!怪不得可以感受到大地的风味,实在是太棒了!」
晃弘对的料理赞不绝口,简直完全换了一个人。
「你说太棒了,具体而言是哪里很棒呢?」
原本温和的突然以严肃的表情追问。
「啊、呃、这个……饭团握得恰到好处,松松软软的,却仍旧坚持象征饭团身份认同的三角形……」
饭团的身份认同是什么东西?不过椎也也同意,的便当的确很好吃。
椎也转向枫问:「你不做料理的吗?」
「那你也不做吗?」枫露出嘲讽的笑容,把维也纳香肠放入嘴里。她是在揶揄椎也把女生应该做料里的偏见说出口。
「料理这点小事,我当然会做。」
「小事?」皱起眉头。
「椎也,你太没礼貌了。同学的料理是艺术,就像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一样。」
为什么自己要遭到集中火力炮轰?椎也明明是为了晃弘着想,特地替他安排这场活动,还亲自陪他到游泳池。
「好啦,椎也已经在反省了,就原谅他吧。」
枫出面缓颊,但椎也本人却不知道自己该反省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反驳。晴朗的天空、黄色的阳伞、美味的便当、和稍早之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一起说笑,感觉并不坏——即使彼此的缘分是来自短暂的余命。
午餐后,他们喝着泡的焙茶,吃亲手制作的薄皮日式甜馒头,听晃弘发表详细的感想。
椎也忽然想到,知道自己的挚友枫再过一年就要死了吗?她应该不知道。死神曾经说过,如果试图告诉其他人余命的事,就会立刻被死神杀死。
椎也为了远离晃弘他们,便借了橡皮艇。跟大家在一起虽然也不坏,但他还是自己独处比较自在。他躺在橡皮艇上,漂浮在漂流池面。
椎也闭上眼睛,周遭的喧嚣声变得格外明显。他原本想要睡午觉,但是因为水面持续在晃动,因此无法安稳地睡觉。阳光很强,感觉会晒黑,不过他也不在乎。虽然说晒太多阳光,年纪大了有可能会得到皮肤癌,但反正他也活不到那个年纪。
像这样在游泳池漂流的时间里,他的余命仍一点一滴地减少。如果说余命就像带子,那么当时钟的针每动一次,带子上就会被穿一个孔。当穿孔用的带子没了,自己也会断气。这种情况下,他可以悠闲地做这种事吗?他没有时间像晃弘那样享受青春。
剩下的时间要拿来做什么?他想到在创作课上难得面对稿纸感受到的兴奋,以及接下来的头痛。
这时橡皮艇突然晃动。椎也连忙起身,看到枫用滚动的方式上了橡皮艇。
「很挤耶。」
「这是两人用的橡皮艇。如果会太挤,那就是你身体太大的问题。」
枫伸展修长的双腿。椎也为了避免碰到她的身体,移动到边缘。要是自己已经不安稳的欲望爆发,那就不得了了。
「晃弘盯上你的朋友了。」
「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是拥有未来的年轻人。很喜欢愿意吃自己的料理、并且发表评论的人。而且晃弘看起来是个好人。」
「至少应该不是坏人吧。」
晃弘虽然会说出阴谋论,但并不会背叛他人,也不会夺走他人珍惜的东西。
椎也为了避免看到枫穿泳衣的模样,便注视她的脸。她似乎觉得橡皮艇的晃动很有趣。看着她,椎也就觉得四周的喧嚣声似乎静止了。
「从水面上看的风景,和从地面上看到的不一样。」
枫握着橡皮艇边缘,探出身体。
「喂,会晃动啦!」椎也用双手压住橡皮艇。
枫转头看他,说:「摇晃的风景,感觉不是很好吗?」
「在摇晃的不是风景,是我们。」
在池畔休息的人明明坐着,看起来却像残像般缓缓晃动。从这里听不到对岸的声音,那里的人大概也听不到两人的声音吧。如果从上空俯瞰,或许只有这艘橡皮艇看起来像是漂浮在另一个世界。
和他人处在同样的状况,英文会描述为「搭乘同一艘小艇」,大概就像是「同舟共济」的意思吧。有相同境遇的椎也和枫此刻也乘坐着同一艘小艇,在水面漂流。
余命短暂的两人在同一艘船上,漂流到的尽头是天堂还是地狱?椎也并不相信这两者的存在,那么他们今后会漂向何方?是永远的黑暗?虚无?他也不愿相信如此寂寞的世界。也因此,古人才会拼命去相信不存在的极乐世界吧。
游泳池畔传来吵闹的声音。刚刚那群平头男生以旺盛的欲望为能量,四处奔跑。
接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跳入游泳池里。平头男生像火箭般在水面爆炸。
不知是目测失准还是没看到,一名平头男生跑到他们乘坐的橡皮艇这边,在游泳池边缘高高跳起。被阳光照射的男孩身体降落在橡皮艇上。
「危险!」
椎也想要保护枫,覆盖在她的身上。男生的手肘撞上来的冲击贯穿椎也的背部,疼痛唤起了他国中时代恶梦般的回忆。如果旧伤复发,这回他就真的无法走路了。
「好痛……」
发出呻吟的不是椎也,而是枫。仔细一看,枫从椎也身体底下露出来的手臂部分被男生凸出的膝盖直击。
椎也把压在他背上的男生推到游泳池里。
「你没事吧?」椎也抚摸枫的手臂。
「不要紧……可是好痛。」
枫皱起眉头。
椎也在摇晃的橡皮艇上,朝着救生员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