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以前觉得搞外遇的家伙很傻,既然爱着妻儿,那样不就足够了?只因一时鬼迷心窍而偷吃,结果玩火自焚,毁掉自己辛苦建立的家庭,实在是愚蠢至极。
当然世上的确有许多美好的女性,即便我自己,也不可能不多看两眼,身为男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偷看,和连心都被偷走却是两码子事。
因外遇而离婚,房子被老婆收归名下充作赡养费,并且还得负担小孩的养育费——不久之前,我们公司里也有这样的人。此人由于不惯独居生活导致健康出了状况,连带有点精神衰弱的味道,终于在工作上发生无可挽救的严重失误,最后因此引咎辞职,而当初导致他离婚的外遇对象,听说到头来也没和他在一起。换言之,他只是失去了一切,并未得到任何东西。想必他每晚瞪着廉价公寓的天花板,都在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要再说一次,搞外遇的家伙很傻。
然而,现在我却不得不对自己说出这句话。不过,在这句话的后面,我会接着这么说:
只是,有时候就是身不由己……
2
所谓的邂逅,并非每次都那么戏剧化,至少我的情况是如此,它掺杂在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那段邂逅产生光辉,是在更久之后的事。
秋叶以派遣社员的身份来到我们公司,是在中元节连假过后的头一天。那天非常热,她却穿着笔挺的套装现身,她将长发绑在脑后,戴着细框眼镜。
这位是仲西小姐,课长如此向大家介绍。请多指教,她向大家打招呼。
我只瞄了她一眼,立刻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记事本上。派遣社员加入并不稀奇,况且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之后要开的会议,我正在思考,一定得为之前发生的问题辩解。
我任职的建设公司位于日本桥,职称是第一事业本部电灯一课主任。现场的灯光系统出状况时我得在第一时间赶到,向施工现场的负责人说明,向客户道歉,被上司修理,最后再写报告自我检讨——这就是我扮演的角色。
我们课里除了课长还有二十五名社员,秋叶加入后变成二十六人。以我们公司的情形,桌子是面对面并排靠在一起。秋叶的位子在我的后两排,等于可以从斜左后方看见我的背影。而我只要把椅子向后转,便可看见她,但她面前放着大得夸张的旧式电脑萤幕,所以当她把脸凑近萤幕时,我只能看到她戴耳环的白皙耳朵。不过,我开始意识到这种事,是在她坐到那个位子过了多日之后。
那个周末举办了秋叶的欢迎会,不过那其实纯属借口,简而言之只是课长想找人喝酒。或许任何职场都是这样,担任中级主管的人动不动就喜欢聚餐喝酒。位于茅场町的居酒屋是欢迎会的会场,那里我们常去,所以即使不看菜单,大致也知道有些什么菜色。
秋叶坐在从边上数来的第二个位子,虽然主角是她,但她似乎极力不让自己引人注目。我坐在她的斜对面,暗自想像她一定正觉得这种欢迎会无聊透顶。
那时候是我头一次仔细端详她的脸,在那之前我对她的唯一认识,就是她有戴眼镜。虽然在我看来她非常年轻,但其实已经三十一岁,偏小的脸蛋是漂亮的鹅蛋脸,鼻梁像用尺画出来般挺直。那样的脸孔架上眼镜,令我不禁联想到超人力霸王,但她的确有传统日本美女的秀丽五官,也难怪一名女同事会问起她有无男友。
秋叶微微一笑,然后低声回答:
「如果有男友,现在我早就结婚了,而且,应该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正想喝啤酒的我,不由得停手看着她。她的回答,开门见山地显示出她对人生的态度。
你想结婚吗?有人问。当然想,她回答:
「我不会跟无意与我结婚的人交往。」
毕竟已经三十一了嘛。坐我旁边的同事在我耳边咕哝。幸好她似乎没听见。
你的理想对象是怎样的人?照例有人提出这个问题。秋叶脑袋一歪。
「怎样的人适合自己,和怎样的人在一起才能幸福,这些我并不清楚,所以没有所谓的理想对象。」
那么反过来说,你绝对不会接受的是哪种男人呢?
秋叶当下回答:「无法尽到丈夫职责的人我不要,会移情别恋的人没资格。」
可是,万一你老公偷吃呢?
她的答案简单明了:「我会杀了他。」
有人咻——地吹了一声口哨。
首度出场亮相就这样,公司的男同事们这下子完全被吓到了。
「就算她那个年纪会意识到结婚是应该的,但老公外遇就要杀夫这未免也太那个了吧。而且她好像是认真的。那个女人一定出过什么事,比方说被男人背叛、心怀怨念之类的。」一个未婚男同事如此说道。
我和她在工作上没有直接关联,所以几乎没有私下交谈过。这个状况出现变化,是从某夜开始的。那同样是个周五夜晚,我与大学时代的三名友人暌违已久地在新宿喝酒。我们全都已婚,连我在内有三人当爸爸,我们四个以前都是登山社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在爬山了。
大学毕业超过十年后,共同话题愈来愈少,工作上的牢骚、说妻子的坏话、孩子的教育——这些都不是会令人聊得眉飞色舞的话题。
难道就没有再来劲一点的话题吗?其中一人说。他姓古崎,平日沉默寡言。算是所谓的最佳听众,但即便是这样的他似乎也受不了了。
「整个社会都不来劲,我们几个怎么可能自己来劲。」叫做新谷的男人玩笑带过。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聊来聊去的确都是丧气的话题。」黑泽这家伙环抱双臂。「以前,我们都聊些什么来着?」
「应该是登山的事吧。」我说。
「那是大学的时候,我不是说那么久以前,是比现在早一点,我们总不可能打从很久之前就老是聊丧气的话题吧?」
看着噘起嘴的黑泽,我暗想,的确如此。我们并非打从很久以前,就老是聊上司无能很伤脑筋、与妻子娘家的亲戚来往很麻烦,和健康检查的结果不理想这类话题。如果一边谈这种事一边喝酒,酒也不会好喝到哪去。
我们以前,到底都在聊些什么呢?四人针对这个主题抱头苦思了半晌。
最后黑泽幽幽说道:「是女人。」
啊?全体愕然看向他。
「聊的是女人,我们以前聊女人聊得可起劲了。」
好一阵子,举座陷入沉默,但随后降临的是尴尬的气氛。
「那个除外。」新谷面带不悦地说:「我们正在想的是,除了女人的话题之外,我们还起劲聊过什么。」
「就只有女人的话题。」黑泽恼火地说:「根本没有起劲聊过其他话题,每次不都是这样吗?你自己也一样最爱谈女人,只要一见到人,就猛问人家有没有联谊的计划。」
我哈哈大笑。我想起来了,的确没错。
「也许是那样没错,但现在讲那种事也毫无意义吧。难道以前聊女人聊得很开心,所以现在也要这样吗?在座当中,哪个家伙有资格谈女人?女儿和老婆的话题可不算数喔,因为那两者都不算女人。对了,母亲也得排除在外。」新谷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
比起母亲居然先把妻子排除在女人的范畴之外,这点恐怕会令他遭受全球女性的猛烈抗议。但我也没有资格谴责他,因为我觉得他的说法并没有什么不妥。
「女人的话题,我想听。」古崎冷不防说:「听新谷吹嘘如何把妹很有意思。」
「所以你要叫我去把妹,只为了博君一笑?」
「以前新谷不是在这家店打过赌吗?」我说:「赌他可不可以把坐在吧台的女孩叫到我们这一桌来。」
没错没错,黑泽与古崎连忙点头附和。
「你知道吗,渡部?」新谷转身朝我坐正。「那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了,而且当时我还没结婚。你认为现在的我还做得出同样的事吗?你看,那边有女孩子,对吧?」他指着坐在吧台穿迷你裙的女孩继续说:「长得很可爱,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我啊,连多瞧人家两眼都不敢,因为我怕会被当成变态欧吉桑。在世人眼中,我们是欧吉桑,连男人都不是,这点你最好有自觉。」
「不是男人?你说我?」
「你和我,还有这家伙和这家伙。」新谷依序指向每个人。「每一个,统统已经不是男人,就像老婆不是女人,我们也不再是男人,我们已经变成老公或父亲甚至大叔这类身份了,所以女人的话题,即使想聊也不能聊。」
新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醉意,但他似乎正在吐出胸中积郁。他一口气喝光中型啤酒杯中还剩一半的啤酒。
「是吗?我们已经不算是男人了吗?」古崎咕哝。
「想重新当男人就去风月场所。」新谷说:「不过,千万不能让老婆和公司发现。」
「即使我们想重振男人雄风,也得偷偷摸摸吗?」黑泽灰心地叹气。
离开了那家店后,忘记是谁提议的,我们决定去棒球打击练习场。
我们租了两个打击包厢,轮流上场打击。照理说大家的运动神经都不算差,偏偏几乎没击出半支安打。我在半途发觉,原来我们都已不再是会运动的身体了。
发现秋叶的身影,是当我站在左侧的打击位置挥棒时。隔壁两间的打击区中,站着专心在击球的她。
起初我以为看错人了,但是用有点吓人的表情瞪视发球机的那张脸孔,确实是她没错。只不过,她在挥棒击出的瞬间那种狰狞模样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到。挥棒落空后,她愤然吐出的那声:「呸,妈的!」也是我之前从未听过的。
当我呆愣地眺望之际,她也察觉到视线把脸转向这边。她先是惊愕得杏眼圆睁,接着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后,再次朝我看来。然后,这次她莞尔一笑,我也回以一笑。
古崎察觉我的样子,问我怎么了,我向他解释遇到了公司同事。
「公司的同事……」古崎追着我的视线望去,脱口惊呼一声:「是女的耶。」
我朝她走去。她一边拿毛巾擦汗,一边走出打击区。
「你来这里干嘛?」
「打棒球。」
「这我当然知道……」
「你们认识?」身后冒出声音。转头一看,新谷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古崎和黑泽也凑过来了。
秋叶困惑地看我,无奈之下,我只好向她介绍我的朋友。
「女孩子一个人来打球很少见呢,你常来这里吗?」新谷问秋叶。
「偶尔。」她如此回答后,看着我说:「公司那边,请你别说出去。」
「啊……我知道了。」
周末晚上一个女人独自来打棒球传扬开来,也许并非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内容。
「真好,你和以前的老朋友到现在还能保持来往。」
「呃,会吗?」
「我们几个待会儿要去唱歌。」新谷对秋叶说:「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起去?」
我吃惊地看着新谷,说:「人家肯定不会去啦。」
「为什么?」
「你想想看,对象是四个欧吉桑耶。」
「所以才好啊。」新谷转向秋叶。「包括这家伙在内,全都是有妇之夫,所以不用担心会缠着你穷追不舍。」
「照他的说法,我们已经不算是男人了。」我对秋叶说。
「不算是男人?」
「对,人畜无害。」新谷说:「如果唱到太晚,我会让渡部护送你回家。这家伙尤其无害,而且无味无臭,就算不见了也没人会发觉,八成也没有生殖能力,是安全牌。」
秋叶笑着打量我们。
「那,我就去一下下。」
「你真的要去?」
「只要你们不嫌我碍事就好。」她看着我说。当然是不可能嫌你碍事啦……我抓抓头说。
离开棒球打击练习场,我们进了KTV,另外三人都一脸兴奋。明知一票男人聚在一起唱歌有多无趣却仍走进KTV,然后再一边感叹那种空虚滋味比预期中更严重,一边走出KTV,这样的情形已重复好几年了。所以秋叶不啻是救命的女神,但就算是女神,也不保证一定很会唱歌,就算唱歌不好听,也不见得会讨厌唱歌。
秋叶一首接一首地选曲,我们四人之一唱过后她就接着唱,等于每两首就有一首轮到她。她看起来唱得非常过瘾,还趁着唱歌的空档喝琴莱姆酒。别人唱歌时,她就继续叫酒喝。
这点我敢打包票,我们之中绝对没人灌她酒,大家也都很担心她的返家时间。酒是她自己要喝的,当我提议差不多该散会时,一再要求再延三十分钟、再延三十分钟的也是她。
等我们走出KTV时,秋叶已醉得一塌糊涂,不开玩笑,真的非得护送她回去不可了。我扶她坐上计程车,开往高圆寺。就连问出她住在高圆寺,事实上都费了好大的工夫。
我们在车站旁下了计程车,如果放任不管她就无法笔直走路,于是我扶着她,按照她犹如梦呓的喃喃指示,以时速一公里左右的速度前进。稍一不注意,她就歪身蹲下。我吃惊地凑近她的脸,检视她的状况。
「你没事吧?」
她低着头,不知咕哝什么。我纳闷她在说什么,仔细一听,当下又吃了一惊。
她居然在说,背我。
我心想别开玩笑了,但她动也不动。
我只好无奈地投降,把背部转向她。
她默默地趴上来,我猜她的身高应有一六五左右,算是偏瘦型,但感觉还挺重的。这让我想起以前登山社的负重训练。
好不容易终于抵达公寓前,我正准备把一路喃喃嘟囔的秋叶放下来,没想到这次她又开始呻吟。
我甚至还来不及问她怎么了,她毫无预警就吐了,我的左肩一片温热。
「哇。」我慌忙脱下西装外套,深蓝色西装的左肩已经黏糊糊地沾上白色物体。
倒在路边的秋叶,缓缓起身。她那混浊的双眼凝视我,继而望向我的外套,碰触自己的嘴巴,然后再次望向外套。
她仿佛要喊「啊——」似的张大嘴,不过并没有发出声音。她踉跄走近我,一把夺走我的外套。然后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走进公寓去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少了西装外套,衬衫的左肩有点臭,我定睛注视她消失的公寓入口。
天已经快破晓了。
3
高中时,班上的女生说有事要跟我说,叫我放学后留下。听到这种话,期待爱的告白应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但是面对兴奋等候的我,那个女生一开口就向我抱怨运动会的成员。她说,她讨厌和合不来的女同学一起参加蜈蚣竞走。当时,我是运动会的执行委员,她找我当然只是为了那件事,说完想说的话后,她就匆匆离去了。
同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那种事一再发生后,对于女性主动表示有话跟我说,我已不再想入非非。反倒是最近,碰上这种时候我多半会感到不安,因为大抵对方只是要向我抱怨。
即便如此,周一的下午,当我看到「有事相谈,如有时间,今日下班后能否抽空见个面?」这样的电子邮件时,我还是暌违已久地心跳加快。
寄信人是秋叶。
我扭过脖子,转头看向斜后方。她对着电脑,依旧在默默工作,丝毫没有朝我看来的迹象。
我考虑了很久,才打出以下这封信:「知道了,那就在水天宫的十字路口旁的书店见,我会在陈列商业书刊的角落。」
虽然心如小鹿乱撞,但其实我知道她为何会找我,八成是为了前几天的事道歉吧,同时肯定也是要还我西装外套。到时也许会去咖啡店坐一下,但应该也就只有这样了。她大概会立刻离开,然后自明日起态度又和过去一样。明知如此,只因为很久没和年轻小姐因私事约定碰面,就令我迫不及待地等着时钟的指针指向下班时刻。男人真的、真的是一种很滑稽的生物。
宣告下班的钟声一响,我立刻抱起公事包起身,我怕再磨蹭下去会被课长拦下来。上司这种人,关键时刻通常不在位子上,可是当我另有急事时,总会被他叫住。
顺利逃出公司的我,大步走向约定的书店。现在才九月,犹有暑气未消,所以抵达书店时我已满身大汗。
在吹得到冷气的地方,我翻阅电脑杂志耗了十几分钟,这才赫然感到身旁好像有人伫立——这么说其实是骗人的,打从老早之前我就已察觉秋叶走进书店。虽已察觉,却默默等待她发现我,朝我走近,出声喊我。
「对不起,收拾东西费了一点时间。」秋叶表情僵硬地说。
「没关系,反正我也刚来。」
她拎着纸袋,我猜里面八成装着我的外套。
我们走进位于书店二楼的咖啡店,我喝咖啡,她点了冰红茶。
「你的身体还好吗?会不会宿醉?」
「我没事。」秋叶的表情依然很僵,完全不肯看我。
「那就好,你每次都喝得那么醉?」
「那天是例外,因为有点不愉快的事。」说到这里,也许是醒悟没必要连不该说的都说出来,她暂时噤口不语,然后才又郑重补上一句:「醉成那样是第一次。」
「今后你最好还是小心点。」
「我不会再喝酒了。」秋叶语带怒气地说。
「我倒觉得用不着那么极端。」我瞄向放在她身旁的纸袋。「呃,所以……我的外套怎么样了?」
秋叶一听,倏然挺直腰杆,猛地缩起下颚看着我。我有点手足无措,那是女孩子要向我抗议什么时,经常出现的表情。
她自皮包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请你收下这个。」
我困惑地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有五张万圆大钞。
「这是什么?」
「治装费,请让我赔偿。」
「等一下,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
「这是我的心意。」
「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在拿出这种东西之前好像应该先做一件事。」见她露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表情,我只好继续说道:「所谓的道歉之词,我还没从你的口中听到。」
秋叶在一瞬间蹙眉,用力深呼吸。只见套装的胸口上下起伏。她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说:
「我很后悔那晚丑态毕露。给渡部先生造成麻烦,也绝非我的本意。」
简直像政治家的答辩。
「你这算什么?听起来一点也不像道歉。」
「所以,这就是我在表达我的歉意。」她把信封朝我推过来。
「这种玩意,我才不稀罕。」我扯高嗓门,开始有点不愉快了。「只要你把外套还给我就没事了,虽然那件西装很便宜,早已退流行,对我来说却是珍贵的行头之一,没有那件我就无法出差。」
「你不能拿这笔钱再去买一套新的代替吗?」
「不行,没那种道理。因为,那只是有点脏而已吧?只要送去干洗就能解决了。」
「本来是这样没错啦。」她垂下眼。
我指着纸袋。
「我说,那个,该不会就是我的外套吧?我一直这么以为。」
秋叶神情仓皇地拽住纸袋的袋口。「是的。」
「那么,你只要把那个还给我不就好了?啊!难道说,该不会,衣服还沾着脏东西没处理?」
她摇头。「不,已经洗过了。」
「那么——」我把后半截的话吞回肚里。洗过了?谁洗的?
我有种不妙的预感。
「那个,仲西小姐。不管怎样,先让我看看那件衣服,好吗?」
秋叶虽然踌躇,还是把纸袋递过来。里面装着眼熟的衣服,但是我正想取出时——「别在这里拿出来。」她说。
「啊?为什么?」
「没有,就是那个,总而言之,这里有点不妥……」她好像很在意周遭的人们。
我愈来愈不安了。
「好吧,请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
留下默默点头的她,我抱着纸袋走进咖啡店的厕所。从纸袋取出的衣服,正是那天被她弄脏的西装外套,现在很干净,也烫得笔挺。但是一套上身,我吓了一跳。袖子居然变成七分袖,肩膀也变得很紧,前面的扣子也扣不起来了。
回到座位,秋叶一脸赌气地正在喝冰红茶。
「我问你。」我一边坐下,一边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送去干洗?」
「我不能送去。」
「为什么?」
「会被误会。」
「被谁?」
「干洗店的老板娘,她会以为我有男人了。」
「所以你就自己洗?」
秋叶缄默。
「伤脑筋。」我叹口气,抓抓脑袋。
「所以我才说要赔你钱,请你收下。」
「我倒觉得问题不在那里,总之这钱我不能收。」
「你不收下我会很为难,因为我无法忍受自己给人添麻烦却没解决。」
秋叶把信封往我面前一推,抓起帐单就起身。
「等一下。」我追上她,把信封塞进她的套装口袋。「这样或许你觉得一笔勾销了,但我却无法认同。」
「不然,我该怎么办?」
「你还问我怎么办……」
其他客人都朝我们行注目礼了。不管怎样先离开吧,我说着从她手中取过帐单。
出了店,秋叶正板着脸等我。
「你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看你好像以为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但是那种东西无法让人感到你的歉意,真正必要的是态度与行动。」
她狠狠瞪着我。「只要用行动表示就行了吗?」
「可以这么说。」
「我明白了,那么,明天可以请你跟我在这儿再见一面吗?」
「明天?非得等到明天不可?」
「今天已经晚了,而且我没有准备。」
我很纳闷这需要什么准备,但我没问,因为对于她会用什么态度表明歉意,我渐渐产生好奇。
「那么,明天,同一时间在这里碰面。」
「一言为定。」她说着点点头。她那隐约带着挑战的目光令我耿耿于怀。
翌日,我按照约定在书店等候,一身白色裤装的秋叶出现了。这天我一直待在施工现场没进公司,所以直到这时才见到她。
「请跟我来。」她小声说完,便一个转身,大步走出。
她出了书店,沿着马路往前走,最后走近停放在投币式停车场的汽车,是一辆黑色的富豪XC70。
「请上车。」秋叶解锁后说。
「要去哪里?」
「总之,请你上车就对了。」
我虽然觉得事态好像愈变愈奇怪了,但多少也感到有点兴奋。我开始期待她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一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秋叶也钻上车。
她猛然发动车子。本来打算暂时不问任何事的我,看到车子驶进箱崎的收费站,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那个地方非得走高速公路才能到?距离那么远?」
「三十分钟就会到。」她只有这么回答。
车子进入湾岸线,秋叶高速驶过最右边的车道。
「你该不会打算去横滨?」
「去樱木町。」她迳自瞪视着前方回答。
「意思是要在那里做些什么啰?」
「到了就知道。」
看样子在抵达之前她什么也不会透露。我放弃追问,决定眺望窗外。想想不知已有多少年没去横滨兜风了,当然,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坐女人开的车去。
「这是你的车?」
「没错,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的品味很特别,不太像一般年轻小姐喜欢买的车。」
秋叶呼地吁出一口气。「是为了冲浪。」
「冲浪?」
「对,因为要装很多行李。」
「原来如此,你是冲浪客?」
「不行吗?」
「不是,我是觉得很羡慕,打从以前我就想试一次看看,可惜到头来一直没机会尝试就老了。」
秋叶没说话,让我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车子经过跨海大桥,从山下町驶离高速公路。她对目的地依旧只字不提,迳自操纵方向盘。
等她终于停车时,是在从主要干道稍微往里头深入的地方,放眼望去净是时髦商店。
「请下车。」秋叶说着关掉引擎。
一下车,她便走进旁边的店,橱窗内装饰着男性西服,上面标有除非彩券中奖否则绝对买不起的价钱。我瞪大双眼尾随在她身后。
店内,秋叶正与一名年约五十岁的男士互打招呼,那是个看起来就像对外国货瞭若指掌、颇有绅士气质的男士。
男士眯起眼走近我。
「欢迎光临,那么先让我替您量身,好吗?」
「量身?」我看着秋叶。「这是怎么回事?」
「我要请这间店替渡部先生做一套西装,以此表达歉意。」
「来吧,这边请。」男士想带我去后面。
「请等一下。」我轻轻朝他伸手制止。「我不需要。」
「啊?」男士愣住了。
我走近秋叶。
「我可不是想让你做这种事才跟来的。」说完,我就直接推开店门离开。我朝富豪轿车停放处的反方向迈步走出,打算搭电车回家。
我的脑中又浮现秋叶在棒球练习场的身影,也想起在KTV唱个不停的她,当时的她和现在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
「请等一下。」好像另一个秋叶的她追上来。「你到底是对哪里不满意?」
「你的想法。」
「你不是说只给钱不行吗?所以我不是用行动表示了吗?」
「这样子不叫做用行动表示,你真以为这样做我就会高兴吗?不要太瞧不起人。」
「不然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我凑近端详语带愤怒的秋叶脸孔。
「你是真的不明白?」
「就是不明白才会问你。」
我摇头,做出投降的姿势。
「给别人造成麻烦,如果感到抱歉,首先该做的只有一件事。这种事连小学生都知道,连幼稚园小朋友都知道——对不起——应该要这么说,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为什么你就是说不出这句话?我根本不想要什么钱,也不希望你替我定做什么高级西服。我之所以跟着你来到这种地方,是因为我以为能够听到你说句话,因为我期待你道歉。什么狗屁量身,别他妈的开玩笑了。」
我是真的很火大,忽然有种被人糟蹋的感觉,令我一肚子火气。
「够了,这件事就当作没发生过吧。既然你不肯道歉,那也不用勉强,除此之外我对你别无——」讲到这里,我立刻僵住。
秋叶站在原地如石像一样动也不动,她的眼中含着大颗泪珠。在我惊愕的凝视中,泪珠终于开始流淌,在脸上形成道道泪痕。
这也太扯了吧,我暗忖。在这种时候哭泣太奸诈了。
但她接着说出的话,却令我更困惑。
「要是做得到不知该有多轻松……要是能够坦然道歉,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老实说,虽然当场呆住了,但我心中却也有某种炽热开始膨胀。如果说得更浅白点,那是一种「心动」的感觉,从未经验过的事物、自己没遭遇过的事将会发生的期待感,朝我步步迫近。
秋叶自皮包取出手帕,快速擦过眼下,然后做个深呼吸,看着我。她的脸上已经没有泪痕。
「失礼了。好了,那现在要怎么办?」
搞什么?什么叫怎么办,这话该我问才对吧。
我本来直到刚才还很生气,但那股怒气被她的眼泪平空抹消。失去怒气的我,顿时变成泄气的空壳子。
「总之……我要先回去了。」我总算挤出话:「反正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
秋叶微微点头。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这样你还要绕个大圈子吧。」
「可是,总不能就在这里草草解散。」
「不然,你送我到横滨车站好了,我从那里回去也比较方便。」
她好像不太同意,但最后还是点点头。「好吧。」
一路走回秋叶的车子,我俩钻上车,我一边暗忖事情愈搞愈离谱了,一边拉过安全带。从明天起我该用什么面目对待她呢?想到这里我有点不安。
我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今天一定要贯彻坚定的态度,我不想让她以为我是因为她的泪水而妥协。
可是偏偏在这种想耍帅的时候,身体总会出现可笑的反应。秋叶把车钥匙插进去,正要转动之际,我的肚子竟发出声音。咕——噜噜噜噜——
四下没有车子行驶,也没有任何算得上噪音的动静。一片静寂中,唯有那个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秋叶正要发动引擎的手停下。
「你肚子饿了吧?」秋叶说,语气听起来格外正经。
「因为这是我平常吃晚饭的时间。」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这一瞬间,我的脑中闪过种种念头,我并无邪念,首先想到的是该怎么做才能保住我的面子,如此而已。
「要去吃点小东西吗?」我说。
「小东西……是指什么?」
「不,不是小东西也无所谓,普通食物就行了。」
「可是吃少一点比较好吧?」
「为什么?」
「因为你如果现在吃太饱,就吃不下晚饭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我总算明白她何以坚持「简餐」,她是顾虑到我回家后八成要吃妻子做的饭菜,所以觉得非得这样不可吧。
「今晚,我在外面吃也没关系。」
「是这样吗?」
「因为你没说今晚到底要做什么,我怕也许来不及赶回家吃晚饭……不,呃,我并不是要跟你一起吃晚餐,我是想说如果拖到比较晚,我也可以自个儿找个地方吃完饭再回家。」
说实在的,我其实期待过与秋叶共餐。下班后要和年轻小姐见面,所以暗怀这点期待应该是正常反应吧?
「横滨车站的东出口有栋大楼,里面有一间义大利餐厅可以吃到正统的义大利菜。」秋叶说:「要去那里看看吗?」
「你决定就好。」
她点点头,这次终于发动引擎。
那间餐厅位于大楼的二十八楼,窗口的禁烟席可以放眼眺望横滨街景,店内仿佛为了尊重夜景,把灯光调成恰到好处的昏暗。
我有点紧张,一边问起她对新职场是否习惯、工作是否有趣等等问题,对于这类问题,秋叶起初脸色僵硬,一再重复那种想怎么解释都行的含糊答复。也许她是觉得如果说错话,将来被公司其他人传扬开来会很不利。
关于我的西装外套,我已决定在此按下不提,因为我怕如果提起那个,会把好好的晚餐搞砸。虽然我也非常在意她为何哭泣,但我决定忍住。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玩冲浪的?」
「大约三年前……吧。」
「起因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原因,是在玩冲浪的朋友邀我。」
我们的对话渐渐变得顺畅。
「冲浪啊,真酷。我本来也一直想尝试看看。」
她拿叉子的手停下,定睛看着我。
「那句话你刚才也讲过,你说一直想试试看。」
「我的确讲过。」
「不过,那是骗人的吧?」
「怎么说?」
「你只是在随口附和我的话吧?其实你根本没有那么想尝试。」
「没那回事。」我噘起嘴。「我干嘛非得附和你不可?我是真的觉得有机会的话很想试试看,就连现在也这么想。」
「真的?」
「对。」
「那好,我们就去吧,去冲浪。」秋叶目不转睛地凝视我。
她肯定认为,反正我绝不可能答应。事实上,我是很为难,我的确觉得要是能够冲浪该有多好,但事到如今我已没有那么大的兴致去挑战,但我又不甘心如此坦白招认。
「好啊,」我说:「去就去。」
这次轮到秋叶的表情略显变化,她显然措手不及,但并未退缩。
「你大概以为反正我绝不可能开口邀你,但我偏偏就是会邀你喔,因为我向来不开那种空头支票。」
「没问题。不过我也有我的行程安排,所以最起码也要在两、三天前先通知我。」
「我真的会邀你去喔,不是唬人的。」
「我也是认真的。」
「你现在,不会紧张吗?」
「一点也不,紧张的应该是你吧?」
虽然莫名其妙地斗起嘴,但我很愉快,我觉得她激动起来很可爱,而还能够激动的自己也不赖。
吃完饭,秋叶想买单,但我提议各付各的。
「不,这餐让我付。」她的眼神很认真。
我考虑了一下才点头。
「好吧,那么外套的事就算扯平了。」
秋叶露出赫然一惊的表情后,嫣然一笑。她的笑容很美。
4
从横滨车站搭电车回家的路上,我沉浸在幸福中。但这时,我还不忘告诉自己这只是今晚一时心动而已。
察觉这个想法大错特错,是下一次在公司见到秋叶时。她的身影看起来闪闪发光,就像眼睛的镜头焦点锁定在她身上,别的东西全都模糊不清,唯有她的身影看起来分外清晰。我的心跳急促。
即便在工作,不知不觉中我也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瞄她,耳朵则是敏感地对她发出的声音做出反应。不仅如此——令我目瞪口呆、自己都很惊讶的是,看到其他男同事找她说话,我竟然轻微,不不不,是相当严重地感到嫉妒。
至于秋叶,压根没有任何在意我的迹象,只能用完美来形容她的一如往常,这点令我更加焦躁。
在这样的状态下,当我收到她发来的电子邮件时,体温一口气上升了五度之多。我脑门充血晕乎乎地读信:「这个周六,我要去湘南。渡部先生,你去吗?或者你要逃?」
她也许是挑衅男人的高手,但我可不是会对这种话装聋作哑的高手,所以我忍不住写下:「我当然会去,倒是你自己,可别临阵脱逃喔。」
总之就这样,我们约好了要去冲浪,自那天起,我的心就不断动摇。能够和秋叶再次约会的喜悦当然有。但是,「这下子事情闹大啰」的焦虑也不小,因为我作梦也没想到,这把年纪竟然还会去冲浪。
接下来,我每天都抱着对周六的接近既欢喜又不安的复杂心情度日。其间,在公司看到秋叶成了我的乐趣,听到她的声音也会脸红心跳。
周六午后我离开家门,我和妻子说和公司同事约好要去练习高尔夫球,高尔夫球那种玩意我其实很少碰,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借口。
我与秋叶相约在横滨车站会合。我在站前等着,她果然又开着那辆富豪出现了。车上没有冲浪板。照她的说法,好像是寄放在鹄沼海岸某间她常去的店。她大概几乎不曾在其他海域冲浪吧。
说到冲浪,我一直以为是一大清早玩,所以这种时间出发令我颇为意外。
「那一带要到傍晚才有好浪。」对于我的疑问,秋叶回答得很爽快。
天空阴霾,仿佛随时会下雨,根据气象预报,有一个低气压正在接近。
「天气没问题吗?」
「这点小意思不算什么,难道你想打退堂鼓?」
「我又没有那么说,你好像非得把我当成胆小鬼才甘心。」
「你没有逞强就好。」她皮笑肉不笑。
上了高速公路,在朝比奈交流道出来。自那时起,天空变得更加晦暗,风也很强,但我刻意不提天气。因为我猜她八成会认为我果然在害怕。
沿路与载着冲浪板的车子擦身而过的情形渐增,那些人应该不是一早就去冲浪,而是跟我们一样为了傍晚的浪而来的玩家吧?想必是因为波涛汹涌所以只好放弃回头。
就在这样的过程中,终于开始下雨了,而且雨势相当大,但秋叶依旧继续踩油门。
「今天还是取消比较好吧?」我说:「何况很多人好像都打道回府了。」
「你果然想逃。」她说出我早已料到的话。
我虽然恼怒,还是努力忍住。「嗯,我想逃。」
秋叶原本笑得很恶意的脸,倏然正经起来,她放慢速度,把车子停靠路肩。
「你要逃避吗?」她直视着前方问我。
老实说我的确吓到了,也很想逃,但一方面也是担心她。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不管海上的浪有多大,她恐怕都会下水。我估计她的技术应该不怎么样,让她做超出能力的事,万一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那比什么都可怕。但是我如果照实说,她大概只会更逞强。
「嗯,我投降。」我举起双手。「我们回头吧。」
秋叶定睛凝视我的脸,舔舐嘴唇。「果然是成年人的处理方式。」
「啊?」
「你一定在想不能让我逞强吧?」
被她猜中了,但我当然不可能说出口。
「我没心思顾及那个,总之,今天就饶了我吧!等天候状况好一点的时候再来挑战,毕竟我可是新手,平时缺乏运动,对体力也毫无自信。」
她盯着我又看了半晌,最后撇开眼吁了一口气,然后面向前方,发动车子。确认后方后,猛然掉头回转。
「真可惜,今天应该会有好浪。」
抱歉,我对着她的侧脸说。
雨愈下愈大了。秋叶加快雨刷的速度。
「渡部先生,你平时最好也做点运动喔。」
「我是这么想,可惜找不到机会。」我抓抓头。「谢谢你这次邀我。」
她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然后莞尔一笑。
「你以前是登山社的吧?现在不去爬山了吗?」
「一个人去也没意思。」
「那么,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吧。」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可不会逃。」
「那好,我可要选个超级吃力的路线。」
「请便,奉劝你先衡量一下自己的体力。」
沿着与来时相同的路线,车子驶入湾岸线,结果之前的大雨就像关紧水龙头般戛然而止,连晴朗的天空都出现了。
「你可真幸运,一取消冲浪,天气就放晴了。」
「这和下雨无关吧,是因为海浪太猛了。」
车子驶过跨海大桥,我提议休息一下,她也同意了。
秋叶把富豪停在大黑埠头的停车场。正值周六傍晚,所以停车场很拥挤,餐厅也座无虚席。
我们买了汉堡和饮料,走上可以眺望埠头的广场。雨已完全停了,空气清新凉爽非常舒服。
秋叶「啊」了一声指向天空,朝那方向一看,我也不禁惊呼。天上隐约出现短短的彩虹。
「不晓得有多少年没看过彩虹了……」
抓着汉堡,那美景令人看得如痴如醉,周遭的人们也扬起欢呼声仰望天空,秋叶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真幸运,看到了美景。」我说。
她微笑颔首,然后朝我走近一步,神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那个,渡部先生。」她迟疑不定地开口:「外套的事,呃,我很抱歉……对不起。」她的声音像硬挤出来的。她低着头,又咕哝了一次对不起。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种种想法、坚持和戒心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觉得现在能这样和她在一起是何等美好。
我做个深呼吸后才说:「难得有这机会,不如去喝一杯吧?」
秋叶抬起头,脸上既没有讶异也没有不快。
难得有这机会——我又说一次。
秋叶考虑了五秒后,简短答声好。
在大黑埠头看到彩虹的我们,从那里先开往东白乐,因为她的老家在那里,富豪好像要开回老家的车库停放。
我很好奇她家不知长什么样子,没想到她在东白乐车站前先放我下车,因为秋叶说趁着把车开回车库停放,想顺便回家换件衣服。放我下车后,富豪弯过马路,驶上陡峭的坡道。
我在车站旁的便利商店打发时间之际,秋叶穿着黑色小可爱、外罩白色宽身束腰外套出现了。从小可爱可以窥见她的胸前沟壑,我有点脸红心跳。
「你家有谁在?」我问。
她摇头。「谁也不在。」
「啊?可是,你父母呢?」
「我妈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我没有兄弟姐妹。」
「那你父亲呢?」
「我父亲……」讲到这里,她吞了吞口水。「我父亲有也等于没有,那个家没有任何人在。」
充满谜团的言词令我困惑,好像有什么复杂的内情喔,我心中开始警铃大作。这种时候,转移话题是上上策。
「不管怎样,先去横滨,可以吗?」
秋叶表情一缓,点头同意。
去横滨吃过饭后,我们进了酒吧,在吧台并肩坐下,我们喝了好几杯鸡尾酒。秋叶知道很多鸡尾酒的名称,但是她对于这些鸡尾酒的实际成分似乎并不清楚。她说,这是因为认识的人在经营酒吧。
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后,我决定鼓起勇气深入一步。
「刚才,你向我道歉了,对吧?」
秋叶移开视线,把玩着鸡尾酒杯。
「上次,你说无法道歉。你还说,若是做得到不知有多轻松,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暗忖此举说不定会惹恼秋叶,因为这肯定是她不想碰触的话题,但站在我的立场却不能不问。
秋叶依旧盯着鸡尾酒杯,我觉得她好像会翻脸走人,不禁忐忑不安。
对不起,她咕哝。
「啊?」我看着她的侧脸。
「对不起——这句话可真方便,听到这句话的人想必不会不高兴,而且只要说出这句话,小小的失误便能得到原谅。以前,在我家隔壁有块空地,附近的小孩常在那里玩球。他们的球三天两头打到我家围墙,有时还会越过围墙掉进我家院子。每当那种时候,那些小孩就会按我家的对讲机,用可怜兮兮的声音说:『对不起,请让我们进去捡球。』我妈虽然成天抱怨他们玩球,但被小孩子这么一说,什么难听话都骂不出口了。那些小孩当然也很清楚这点,所以才能轻易说出对不起,他们根本不是真心觉得对不起。对不起这句话,好像是万能的。」
「所以你讨厌这句话?」
「我只是不愿轻易说出口,除非是内心深处涌起某种情绪,不由得不吐不快时。」秋叶啜了一口鸡尾酒后又说:「至少,我认为那并非被人命令然后才说出的字眼。」
她的意思我很能理解,「对不起」的确是一句很方便的话,也确实常在未经深思的情况下反射性地说出,那样想必不算是原本的道歉吧。但是话说回来,她又为何执意坚持到这种地步呢?
「就不会这么痛苦……你当时也这么讲过吧?你说如果能坦诚道歉,就不会这么痛苦,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有什么苦闷心事吗?」
看得出来秋叶微微蹙眉,我有点慌张。
「啊……我无意刺探你的隐私,只是有点好奇,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对不起。」
结果她转向我,噗哧一笑。
「对不起这句话,渡部先生动不动就能说出口耶。」
「啊……」我捂住嘴。
「那样应是正常的吧,我明白,是我自己不正常。」然后她翻转手腕,垂眼看向手表。
我也确认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吧。」
她报以微笑,微微点头。
把剩下的酒喝光,我站起来。
这时,秋叶说:「等到明年四月……」
啊?我愕然看向她的脸。她用双手包覆鸡尾酒杯,做个深呼吸。
「正确说法,是三月三十一日,只要过了那一天,也许我就能说出种种事情。」
「那天是你的生日还是什么纪念日?」
「我的生日是七月五日,巨蟹座。」
这个要记起来,我暗想。
「那天,对我的人生而言是最重要的日子,为了那天的来临我已等待多年……」说到这里,她微微摇头。「我在胡说什么,请你忘了吧。」
听到这种话应该没有人能够忘记,但我还在思索该说什么之际,她已起身离席。
坐计程车去横滨后,我们搭电车回东京。她要回的不是老家,而是位于高圆寺的住处。
我一直以为她会在老家度过周末,所以有点意外,我甚至多心地猜测这该不会是某种暗示吧。换言之,也许她觉得邀我回她的住处也没关系。
返回东京的途中,我浮想联翩,愈来愈紧张,她则是一直望着窗外。
抵达品川车站时,我正想提议送她回家。没想到秋叶迳自下了电车,面对着我说:
「今晚让你破费了。晚安。」
她完全没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只能回应一声晚安。
但和她分手后,我还是发了一通简讯给她,内容如下:「今天很愉快,虽然听到令人好奇的话,但不管怎样我会忘记。还想再邀你,可以吗?」
回信是在我返抵位于东阳町自家门前时收到的,我站在公寓大门前,兴奋地打开简讯,内容很短:「你认为不行吗?」
我一边苦恼沉吟,一边关机。我看不透秋叶的真心,但我早就心猿意马,不知已有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种与异性之间的心理攻防战了。
但是,我一边走向电梯间,一边告诫自己,切记不可兴奋过头。
自己已经结婚,也有了孩子。对秋叶暗怀爱恋虽是事实,但那必须彻底保持在拟似状态。说穿了,这是游戏,千万不能认真。
我家位于公寓五楼,两房一厅,是前年秋天买的。
我拿钥匙开门进屋后,只见妻子有美子坐在餐桌前不知正在干嘛。她抬起头,说声「怎么这么晚」后,看着墙上的时钟,快十二点了。
「因为去喝了一杯。」
「我就知道,你肚子饿不饿?」
「我吃过了。」
「吃了什么?」
「吃什么啊……呃,很多。比方说炸鸡啦、串烤啦。」
我是假借与公司同事练习高尔夫球的名义出门的,所以用餐的场所也得符合这个借口才行。如此一来,唯一能说的地方就是居酒屋。
不过话说回来,做妻子的为什么总是想知道老公在外面吃了什么呢?新谷也说过同样的话,或许无论哪个家庭都是这样吧。
换上居家服回到客厅,有美子还坐在餐桌前,桌上躺着五、六个抽掉蛋液的鸡蛋壳,鲜艳的碎布也散落桌面。
「你在做什么?」我问。
有美子抬起头,拿起放在一旁的东西给我看。蛋壳外面包着红布,一端的圆形部分露出没有裹上布的蛋壳。
「这个,你说看起来像什么?」
「红蛋。」
「那,这样呢?」说着,她把红色的小圆锥放上去。
「噢!」我惊呼:「看起来像圣诞老公公。」
「答对了,很可爱吧?」
「你干嘛做这种东西?」
「有一堂课的主题是做圣诞节的装饰品,我正在做事前准备。」
「可是,现在才九月。」
「圣诞节的装饰,手脚快的家庭一进入十二月就会立刻开始了,所以那堂课必须在十月底或十一月初就上。」
「嗯……」我拿起蛋壳,好像是整齐地切掉尖端部分,取出里面的蛋液。
「别弄破喔。」
「我知道啦。」我把蛋壳放回桌上。
有美子每周一次在文化中心当兼职讲师,那里类似才艺教室。虽然兼职薪水不多,但她自从生产后,和外界社会几乎已完全断绝联络,所以现在每天好像都过得很开心。
我和有美子相识于学生时代,之后交往、分手,又复合,这样的过程重复数次后,终于在九年前的春天结婚。直到四年前生下小孩为止,她本来一直在证券公司上班,年纪比我小两岁。
当时生下的孩子,正睡在纸门隔开的隔壁和室,是女孩,名叫园美,现在念幼稚园。自从园美出生后,我和有美子就分房睡了。
我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有美子停下做劳作的手。
「要弄点什么小菜吗?」
「嗯……清爽的东西比较好。」
「清爽的东西啊……」她一边歪头思量,一边遁入厨房。
我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电视新闻。啤酒喝了三分之一时,有美子端着盘子出来了。盘子里装的是凉拌粉丝。
「味道如何?」我吃了一口后,她如此问道。
我比个OK的手势,有美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回去继续做蛋壳圣诞老公公。对她来说,做盘凉拌粉丝,恐怕比卸除指甲油更简单吧。
吃着凉拌小菜、喝掉两罐啤酒后,我走向卧室。对于有美子,我有轻微的罪恶感,虽然并未做出严重的背叛行为,但我的确骗了她。
躺进被窝后,我确认自己的心情。
不要紧,我根本没有动真心,只不过是和年轻小姐走得比较近,有点心猿意马罢了。最好的证据,就是只要踏进家门一步,我立刻能够变回和往常一样的丈夫、和往常一样的爸爸。我怎么可能和秋叶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呢?
我没问题的——
5
关于外遇的定义因人而异。有人如是说:
「和配偶以外的异性单独见面,就已经是外遇了,约会更不用说。因为这人的妻子或丈夫要是知道他做了这种事,一定会受伤。一旦伤害到配偶,那就算是外遇。」
也有人这么反驳:
「纵使结了婚,我们依然是有七情六欲的平凡男女,要我们不对其他异性产生情愫是强人所难。虽说绝对不可让妻子或丈夫发现,但约个会应该没关系吧。甚至可以说应该要有点刺激感,人生才会更快乐,就结果而言夫妻关系也会更和谐。我认为到接吻为止都还可以原谅,关键还是在于有没有上床吧?」
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所以定义自然也各不相同。另外,意见也会根据当时置身的状况而改变。就像我自己,以前和前者持同样意见,我本来认为已婚者绝对不能约会。
但是遇到秋叶后,我的想法急速倾向后者,只要不上床就不算外遇,我开始如此认为。当然,因为这样想对我比较有利。
某日,熟识的业者送了餐厅招待券给我,那家餐厅位于横滨某饭店内。一听在横滨,我的雀跃自不待言。
「招待券可以招待两个人,但我没有其他人可邀,你能不能陪我去?」我向秋叶寄出这样的邮件。
和你太太去不就好了——如果她回信如此表示,我打算就此彻底死心。我不想找借口说什么妻子必须照顾小孩忙不过来。
她终于寄来的回信是这么写的:
「如果是正式的餐厅,应该需要穿正式一点的服装吧?」
我在电脑前偷偷欢呼。
距离上次约会已过了十天,我俩再次来到横滨,在可以看到巨大摩天轮的餐厅共进晚餐。菜肴和葡萄酒都非常美味,身穿黑色洋装的秋叶,在我眼中宛如女明星一样美丽。
在饭店的餐厅吃饭是一种极微妙的状况,饭店里也有时髦的酒吧,而且既然是饭店,当然也有可能开房间。
但是,我压根没有想像过饭后出其不意的玩火游戏,也不抱任何期待。或者该说,我在乎的只是不能把单身女性留得太晚。
用餐期间的话题以公司和个人嗜好为主,秋叶对于我们公司处理工作的方式,似乎有她个人的种种不满,她不动声色地向我传达那些不满,也许是现在稍微相信我的口风很紧了,但她绝口不谈别人的坏话。
聊到休闲嗜好,对秋叶来说当然是冲浪,至于我就是登山了。不过,她的嗜好是以现在进行式来叙述,我的嗜好却已是过去式。
「丹泽有一个小川谷,当地有十个以上的瀑布相连。以前每逢夏天,我们经常背着登山包,湿淋淋地攀登。那一带的溪鱼很少与人接触,所以戒心也很低,只要放根绳子下去立刻就能钓到。那里还有光滑的大岩石,从那边下去时,要像溜滑梯一样滑下去。然后就这么一路溜呀溜地扑通掉进河里。」
我活灵活现地如此描述后,秋叶问:
「你现在已经不做这种事了吗?」
这短短一句话令我登时泄气,我只能一边浅笑,一边小声回答现在太忙了。
我不得不自觉,这十年来自己失去这么多的东西,即便有机会这样和年轻女性共餐,我也完全没有能够以现在进行式谈论的新鲜话题。美好的体验、自豪的功勋,全都属于遥远的过去。
秋叶问起我的家庭,是在主菜端上来时。说到家庭倒也不是问我的妻小,而是我的父母与兄弟姐妹。
我父母都还健在,现在住在崎玉的新座市,至于手足,我有一个妹妹,七年前与公务员结婚,如今在川崎的公寓忙着带小孩。
「很普通。」秋叶点头说:「是普通的家庭呢。」
「对呀,的确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特征,说平凡是很平凡,不过那样或许也好。」
「也许就是因为生长在普通的家庭……才能建立普通的家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秋叶摇头。
「没什么深奥的意思,我是在说渡部先生。」然后她开始切主菜的肉。
她想问的是我的妻小吧?我暗忖。关于那个,到目前为止她只字未提。而我,也没有主动谈过。
我问起她的父亲,只是「令尊从事哪一行」这种简单的问题,秋叶却在霎时之间垂下眼睑,表情似乎也变得凝重。踩到她的地雷了吗?我做好防御准备,如果气氛变得不对劲,那我必须立刻自这个话题抽身撤退。
秋叶终于开口:
「我父亲从事很多种工作,每天在各地奔波。他虽然已六十岁,但是非常有活力。」
她的话令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没感到气氛变得尴尬。
「令尊住在东白乐的房子?」
「不,他几乎从不待在那里,他有好几间房子,会配合工作需要而移动。」
看样子,似乎是个相当干练的企业家。
「如此说来,家中通常都没人在啰?」
「是这样没错。」
「那你为什么不住在那里?从东白乐通车到日本桥上班应该不用太久时间。」
秋叶一脸意外地凝视我。「要我一个人住那种房子?」
「呃,我是不知道那是哪种房子啦……啊,我懂了,房子太大了,是吧?」
「是大是小……我也不知道。」她歪起头,朝酒杯伸手。
看来这不是什么吸引人的话题,我决定另寻主题。
走出餐厅后,我们决定到顶楼的空中酒吧小酌一杯,望着夜景喝啤酒之际,我想起上次在新宿的事。
「最近,你没玩那个?」我问。
「哪个?」
「就是这个呀。」我比个挥棒的动作。
秋叶噢了一声,表情有点尴尬。
「其实我并不常玩,那阵子有点缺乏运动,也累积了很多压力……只是偶一为之。」
「可是一个女孩子自己去棒球练习场,好像有点那个。」
「不行吗?」
「不,倒也不是不行。」
「以前有段时间我也热中过保龄球。」
「保龄球?很厉害吗?」
「相当不赖。」她鼻梁高挺的脸蛋,微微向上傲然仰起。
「打保龄球的话我倒也颇有自信,因为学生时代我常玩。」
秋叶翻眼看着我。「那,要去打保龄球吗?」
「好啊,随时候教。」我点点头喝啤酒。
「你不会逃吧?就像冲浪那次一样。」
「我才不会逃,就连那次冲浪,也只是结果变成那样——」看到秋叶不等我把话说完就站起来,我当下打住。「你怎么了?」
她一脸平静地俯视我。「走吧。」
「去哪?」
「这还用说,当然是保龄球场。」
三十分钟后,我俩置身在日出町车站旁的某间保龄球馆。秋叶斗志十足,我也卯足了劲决心非得好好表现一下不可。
但是,斗志十足和卯足全劲不见得就会有好成果。我俩的分数都很惨,积分表上难得挂上全倒记号,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误。
「这种分数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真的。」
「大概是太久没打了吧,我也一样,状况差了一点。」
「这绝对有问题,我们再打一局,可以吧?」她不等我回答,便按下发球键。
可惜第三局的成绩也惨不忍睹,最后一球也以失误告终后,她沮丧地垂头。
等我在柜台付完帐回来一看,秋叶站在镶嵌在墙上的镜子前,还在反复做出丢球的动作。仔细一瞧,她连高跟鞋都脱掉了。
我想起在新宿的棒球练习场撞见她时的情景,现在的表情一如当时。我暗忖,说不定这才是秋叶的本质。她在餐厅和酒吧展现的做作举止、言语、表情,和她的本来面目恐怕是两回事吧。
即便离开保龄球馆,她依然很沮丧。
「不该是这样的,今天我一定是哪里不对劲。」
我差点忍俊不禁,但还是硬生生憋住,答了一句也许吧。
我们拦下计程车,前往横滨车站。但在途中,秋叶惊叫一声。
「我本来要回老家有事的。」
「那,我送你过去吧。」
「不了,我在这里下车。」
「没关系,反正距离又不远。」
秋叶微微颔首,说声好吧。
车子开到东白乐的车站旁后,她请司机开上坡道。那是一条相当陡峭的坡道,而且路不怎么宽。
驶过那条路后突然来到大马路,原来是私人道路在此会合。马路的斜度也徐缓多了,隔着马路,两边净是围墙高耸的气派豪宅。
开至一幢不像透天厝、应该称为豪门大院的宅邸前,秋叶请计程车停车。可以看到门柱上刻有「仲西」二字,我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好气派的房子。」
「那只是外观。」秋叶兴味索然地说着便想下车,但她的动作突然停住,她看着旁边的车库。
眼熟的富豪和国产高级轿车并排停放,而国产轿车旁站着一名男性,看样子本来正要上车。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是个相貌看起来很高雅的男人,额头宽阔、鼻梁挺直。
「是令尊?」
对于我的询问,秋叶默默颔首,侧脸带着些许紧张。
我也跟在秋叶身后下了车,她父亲似乎有点惊讶,来回审视着我们。
「你来家里干嘛?」秋叶问父亲。
白发男人的表情依旧困惑,缩起下颚。
「我顺路过来拿点资料。」
「噢。」她点点头然后转向我。「这位是渡部先生,是我现在任职公司的同事,我们刚去横滨吃饭。」
我没想到她连吃饭的事都会说,所以有点吃惊。虽然慌张,我还是客气地道声幸会。
「我是秋叶的父亲,小女承蒙照顾了。」
男人用沉稳的嗓音客套,一边开始观察我,是那种如果和女友的父亲面对面一定会遭遇的、算不上友好的视线。
「人家送你回来吗?」他问秋叶。
「嗯。」
「是吗?」他再次看我。「让你特地跑一趟不好意思,回去的路上请小心安全。」
我本想说那我就告辞了,但我还来不及开口,「关于渡部先生,」秋叶已抢先插话:
「我正想请他喝杯茶。可以吧?」
我惊愕地看着秋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
「啊……这样子啊。」秋叶父亲的眼神掺杂了困惑与责怪,但下一瞬间他已放缓表情。「那么,请多坐一会儿,慢慢聊。」他的笑容显然是硬挤出来的。
秋叶走回计程车,一边向司机解释,一边付钱。我慌忙取出皮夹时,计程车已关上后座车门。
「多少钱?」我问。
但她只是默默摇头,然后转向她父亲。
「那就这样,爸,晚安。」
她父亲微露狼狈神色后,「嗯,晚安。」他说。
「渡部先生,请进。」秋叶浮现至今为止难得一见的温柔笑容,迈步朝门口走去。
我向她父亲行了一礼,也随后追上她。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但是最后只听到背后传来关车门的声音,接着是引擎发动的声音。
秋叶站在门口,定定注视父亲的车子开走,眼神和之前判若两人,变得异常冰冷,我不禁在瞬间吓了一跳。但也许是察觉到我的注视,她转向我,嫣然一笑,然后说声请进,打开大门。
大宅比外观更气派,自大门到玄关的步道很长,玄关的门扉巨大,门内的门厅宽敞,但屋子里的空气冰冷。可以感觉得出来,已经有好一阵子无人在此生活,仿佛在此刻之前,时间一直是静止的。
我被带进约有二十坪左右的客厅,褐色皮沙发呈ㄇ字形排列,中央放着人力难以推动的大理石制巨大茶几。我应她所请,在三人沙发的中央坐下。
家具和用品看起来都很昂贵,就连墙上挂的风景画恐怕也是出自名家之手,客厅矮柜上放着电话分机,即便是那个,看起来也和平民老百姓用的货色不一样。
不知遁入何处的秋叶回来了,手上捧着放有白兰地酒瓶和杯子的托盘。
「不是要喝茶吗?」
我这么一说,她微微睁大双眼。「你比较想喝茶吗?」
「不,我喝什么都可以。」
秋叶在我身旁坐下,在两个应是法国名牌巴卡拉的水晶杯里注入白兰地。我接下其中一个杯子后,她主动举杯与我的相碰,然后就一口喝下白兰地。
「那个,」我看着她的嘴唇说:「我有点搞不清状况。」
「状况?」
「你为什么突然邀我进来喝茶?坐计程车时并未提过这回事吧,是令尊有什么问题吗?」
秋叶凝视杯中半晌,然后抬头微笑。
「你不用在意我父亲,不管我做什么、带谁回家,他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我不是问这个,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临时起意邀我进屋来?」
秋叶拿着杯子站起来,绕到沙发后面,拉开窗帘。大片落地窗外好像是庭院,但庭院里一片漆黑,只能清楚看见她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
「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只是莫名地想让你看看这间屋子。」
「看屋子?这的确是一栋非常气派的屋子。」我再次环视室内。「可是,你父亲好像不太高兴。」
「就跟你说不用在意我父亲。」她转过身来。「我想,他八成是察觉渡部先生已经结婚了。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就是这种人。」
她是基于什么心态说出这种话,我不太明白。
秋叶闭上眼深呼吸,看起来像在品味屋内的空气。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进过这个客厅了。」
「啊?真的吗?」
「即便回到这个家,我也只会去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为什么?」
但她没回答,仿佛在确认什么般将视线转向室内各处。
「我父亲很想卖掉这栋房子,反正已经没人住,况且也没留下什么好回忆。可惜迟迟找不到买主,他自己固然不用说,就连房屋仲介商好像也很伤脑筋。」
「也许是因为过于气派了吧。」
秋叶举杯,一口气喝光白兰地,一边抹嘴,一边看着我。
「这种房子,不可能有人想买。」
「不会吧。」
「因为,」她眼也不眨地盯着我的双眼。「这是闹过命案的房子喔。」
「啊?」
我无法理解她的话中之意,一再在脑中反刍她的这句话。命案、命案、命案——
秋叶来到我身旁。
「就在这里,像这样。」她突然往大理石桌面一躺,张开手脚呈大字形。「人就躺在这里,是被杀死的。就像那种两小时电视影集,片头音乐锵锵锵锵——的推理杀人剧。」
我终于发觉,她好像已经醉了。我想起在棒球练习场相遇的那晚。我放下酒杯,站起来。
「我该回去了。」
「为什么?」她保持大字形的姿势问。
「因为你好像醉了。」
我迈步欲走,腿却被秋叶紧紧抓住。
「不要走。」
她拽着我的裤脚,从桌上滑落,趴在沙发与茶几之间。
我弯下腰,把手放在她肩头。「你该去睡觉了。」
「渡部先生,你呢?」
「我要回去了。」
「不要。」她扑过来抱住我。「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