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如果以漫画表现,我的脑袋现在八成冒出一大堆的「?」,一时之间,莫名其妙的事实在太多,我无法厘清脑中思绪。
但即便在混乱中,我仍可确定一件事,被她这么一抱,我的心立刻如小鹿乱撞。
我缓缓拥抱秋叶的身体,指尖可以感到她的柔软曲线,她的体温静静朝我流淌过来。
我不懂她为何哭泣,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的眼泪,虽然不懂,但我不想去追究理由,某种事物令她哭泣——只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我们的嘴唇贴合,顿时,前一秒还在我脑中蔓延的种种迷惘,如冰山瓦解般开始崩塌,继而融解,流出。它形成巨大的漩涡在我的脑中汩汩盘旋,最后被吸入某个洞中,就像倏然拔起浴缸的塞子。
当我们的唇松开时,脑海的浴缸中已变得空空如也,就连本来有过什么,都已无从得知。
「要去我房间吗?」秋叶问。
「可以去吗?」
「不过,这阵子我没打扫。」她站起来,手依旧抓着我的右手。
我任她牵着手,走出客厅拾级而上,天花板是挑高的。
二楼有好几扇门,秋叶打开其中一扇,但立刻关起,她看着我说:「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我猜大概是房里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看到,于是点点头。
我被独自留在昏暗的走廊上。一看手表,早已过了十二点,今天不是假日,明天也不是。光是这种时间待在这种地方,就已逐渐演变成相当棘手的状况。比方说,我该如何对有美子交代呢?今早出门时,我告诉她的说法,是要和客户在横滨聚餐云云。
彻夜不归,会让事态更加恶化,再怎么说都很不妙,难道要说是客户邀我去唱歌吗?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KTV?不行,一定会露出马脚。
就在我这么左思右想之际,房门开了。
「请进。」说这话的秋叶已换过衣服,是一件质料轻飘飘看似连身洋装的衣服,大概是家居便服吧。
我说声打扰了,走进房间。双眼环视室内,随即有点吃惊。
这是高中生的房间,而且是十几年前的高中生。
室内约有四坪大吧,壁纸是以白色为基调的碎花图案,面向阳台的落地窗旁放着书桌,桌上排满高中的参考书。小书架上的书不多,倒是被小摆饰和首饰占据大部分空间。床上放着小狗的绒毛玩偶。
「打从我高中起就几乎完全没变动过,刚才我也说过,从某个时期开始就不再使用这个房间。」
「是哪个时期?」
于是她目不转睛地朝我直视,好像在刺探什么。
「现在告诉你比较好吗?」
「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她移开视线,略微沉默,最后张开双唇看着我。
「嗯,我不想说,今晚不想。」
「那,我就不问。」我把手放在秋叶的肩上,将她拉向我怀中。
她没有抗拒,我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抱在一起,再度接吻,等于又回到和刚才一样的状态。
一边亲吻,我一边暗想,做这种事会让事态陷入无法挽回的地步,但是另一方面,却也亢奋不已。我预感将有无比美好的时间降临,我想和秋叶做爱,想脱光她的衣服,碰触她的肌肤,让彼此的身与心合而为一。
我正欲将她带到床上时,她说话了:「灯,关掉。」
「也好。」
我关上灯,在黑暗中,我俩再度互相确认嘴唇的触感,眼睛稍微习惯黑暗后便移向床铺,同时坐下。
「对不起。」秋叶说。
「为什么要道歉?」
她没回答。
我俩缓缓躺倒身体。
就这样,我们越过了本来绝对不能逾越的界线。逾越之前,我一直以为在那条界线上有高墙矗立,但是一旦越过,才知道那里其实空无一物,墙壁只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幻觉。
所以这没什么大不了——我并不是想这么说,其实正好相反。
即便是幻觉吧,可以说之前正因看得到墙壁,才会连想都没想过要去越过那条界线,如今已看不见高墙的我,此后必须单凭自己的意志去控制感情。
我决定客观地将这晚的事视为一时意乱情迷,但这样真的就能解决吗?既已得知界线彼端是个甜美得令人目眩的世界,今后我还能够永远不去逾越吗?事到如今,既已得知界线上根本没有高墙屏障、只需轻轻跨出一步就好,我开始觉得已经不可能到了非现实的地步。
晨光自窗帘缝隙透入,我似乎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她纤细的肩膀枕在我右臂中。她正睁着眼,目不转睛地凝视我。
「要走了?」她问。
我拿起放在床边的手表,不到清晨六点。
「总不能一起去上班吧。」
「那样倒也有趣,不过,的确不可能。」她坐起上半身,露出雪白的背部,在晨光下如陶瓷般晶莹透亮。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慌乱地动脑筋。无论如何都得想个借口给有美子交代。我把手机关机了,想必里面已塞满她的简讯和留言。
整装完毕后,还不忘仔细检查自己身上是否残留任何可疑痕迹。秋叶的书桌上有面小镜子,我拿起那个把自己的脸孔和脖子也检查了一遍。虽然觉得不可能,但万一真的留下口红印或吻痕可不是闹着玩的。
客厅里,秋叶已泡好咖啡等候。我在沙发坐下,虽然手上拿着咖啡杯,心情却七上八下。我频频看表。
「放心。」秋叶把手放到我膝上。「喝完那个,你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她是看穿了我的心事才这么说,正因被她一语道破,让我更想反抗。
「我才不急着回家。」
秋叶咯咯笑。
「别逞强了,我又不是在讽刺你。」
我喝下咖啡,是没什么香气的咖啡,想必咖啡豆也放了很久。
「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从这里直接去公司。」
「这样啊。」
在秋叶的目送下,我离开仲西大宅,室外已完全沐浴在晨光中。我迈步走向通往东白乐车站的道路,是陡峭的下坡。
我在途中驻足,检视手机,果然,有美子发过简讯,而且有三封。内容都一样,随着时间愈来愈晚,紧迫程度也渐渐不同。你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看到简讯请立刻跟我联络——我看着看着不禁心痛,她八成压根没想过我会出轨,只担心我是否发生意外,说不定到现在都还没睡,一直在等我跟她联络。
我理妥思绪之后才打电话,电话立刻有人接起。喂?有美子的声音传来。光是这样,便可感到她的紧张。
「是我。」
「怎么回事?」她问。看来她已认定,一定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别提了,碰上一点小麻烦。」
和客户连换了好几个地方喝酒后,对方竟然睡着了,好不容易把人抬上计程车,但对方根本无法自行返家。无奈之下只好一路护送客户回家,但对方竟然住在横须贺。就这样千辛万苦地把人送回家中,现在才终于踏上归路——我编出这样的故事。
「搞什么,你之前不是也说过这种事?」
「啊?有这回事吗?」
「你说西装外套被喝醉酒的女孩子弄脏。」
「啊。」被妻子这么一说才想起,现在我用的借口,正是之前送秋叶回家时的状况。「被你这么一说,的确是。」
「你这人,好像经常碰上这种事耶,做人未免也太好了吧?就像上次,也是新谷先生他们把人硬推给你的吧?」
「可是,这次是我的客户……」
「总之,你没出事就好,不过,至少也该打个电话回来吧,害我穷紧张。」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嘛。不过,对不起,今后我会注意的。」
令我惊讶的是有美子对我的说法竟然毫不起疑。挂断电话后,我呼——地叹口气,再次迈步走出。
我边走,边恍然大悟,有美子根本没有理由怀疑。这些年来,我一次都没出过轨,也不曾撒过这样的谎。在她的思考回路中,本来就没有安装「千万要小心丈夫彻夜不归」的警报器。然而,这当然不代表今后也会一路顺遂,因为我已撒下了第一个谎。这次的经验,想必会嵌进有美子的记忆之中吧。那迟早会刺激女性特有的直觉。
撒谎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暗想。光是想到东窗事发时的情景,我便毛骨悚然。
但是老实说,此刻的我绝非仅只是一再自戒。走在黎明破晓的街头,与秋叶如梦似幻的一夜也不断在我的脑海中重播。如果有人正在观察我,想必会发现此刻我的表情非常堕落吧。
我认识的某位女性曾说:
「仅此一次叫做偷吃,让人感到有后续时叫做外遇。」
的确,在连续剧和小说中,好像是这么区分的。
而我如果也按照这个准则使用文字,只要我与秋叶停留在偷吃,或许不会有太大问题。仅仅是一夜的错误,是一时情迷,是酒后乱性——总之,有很多种形容方式。
去公司前我本来是这么打算,即便与秋叶碰面,我以为也能像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一如既往地恢复在工作上没什么来往的关系。
但是,看到秋叶的那一瞬间,我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我的心情激昂、体温上升,令人目眩神迷的念头当下复活。
周末,我们在台场的餐厅吃饭,之后在事先预订的饭店共度夜晚。我向有美子谎称出差,这是常见的手法。
罪恶感当然有,有美子没有任何错。身为妻子,身为母亲,她都非常称职,我甚至觉得背叛这样的她,我简直不是人。这的确是不伦之恋,是不合人伦、违背人道的行为。
但是和秋叶在一起,我还是感到好幸福。我喜欢她,不知不觉中,对她的感情已多到连自己都无法控制。本来光是见面就很开心了,现在却能进展为一起吃饭、一同喝酒,甚至上床的交情。一旦得到不久之前甚至不敢梦想的时光,我已无法再考虑放手。
周六早上,我在饭店房间的床上抚着秋叶的头发,暗自下定决心,今后唯有小心注意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情,对于撒谎和演戏这种过去严格说来并不擅长的事,也只好去习惯。
「你在想什么?」秋叶碰触我的胸膛。
「不,没什么。」我含糊其词。
她叹息。「你想逃吧?」
「你这么认为?」
「不是吗?」
我凝视秋叶的双眼。
「如果你厌恶这种关系了,我无话可说。」
她褪去口红的樱唇展露微笑。
「我也一样,自认会对于自己的行为负责,也早有心理准备。」
我点点头,吻着她拥入怀中。
我没有任何方针可言,今后我俩会变成怎样,我毫无头绪。
过去我认为搞外遇的家伙很傻,只为追求快乐,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家庭都毁掉,实在太愚蠢了——这个想法至今依然不变,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但是,唯有一点我以前搞错了,那就是——外遇并非只是一味的追求快乐,或许本来是如此,可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说那种温吞的风凉话。
这是地狱,是甜美的地狱,哪怕是千方百计想逃离,自己内心的恶魔也绝不容许。
7
约会的次数多了之后,我和秋叶之间已建立起某种模式。基本上我们只在周四约会,因为那天两人通常都可以早点下班。碰面的地点是新宿某大型体育用品店,此举并无特殊理由,只是因为不知第几次约会时选择那里作为碰面地点,从此自然而然地形成固定模式。
见面后,除非两人之中有谁提议,否则通常在伊势丹百货旁的居酒屋用餐。秋叶喜欢日本酒,而我只喝啤酒,也许是因为上次她曾在棒球练习场出丑,所以她再也没有饮酒过量。
走出居酒屋后,我们会去搭电车,目的地是高圆寺,也就是她住的公寓。
秋叶的住处是一房一厅的小套房,没有餐桌,木头地板上铺着毛茸茸的地毯,上面放了玻璃茶几和两个扁平的圆形坐垫。
寝室和餐室比起来显得格外狭小,放着一张小号双人床和有很多抽屉的收纳柜。
一走进她的住处,我会在扁平的坐垫坐下,打开电视。倒也没有特别想看的电视节目,只是觉得没有半点声音会很冷清。
换上居家服的秋叶会端出啤酒和简单的下酒菜,我们不用杯子,各自举着啤酒罐干杯。今天一天也辛苦了,这是我们每次必说的话。
我毕竟还是有点做贼心虚,所以不可能完全放轻松,但在秋叶的住处舒坦地伸长双腿,总会让我涌起和恋人厮守的幸福感,这是我已忘怀许久的感觉。这种感觉,早在与有美子结婚的一年前便再没体会过。我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女友的高中生或大学生,一心只想碰触秋叶的身体,就连和有美子已多年未有的真心接吻,我与秋叶做过的次数也不计其数。当然做爱也是。
我在秋叶的住处,顶多只能待两个小时,但其间做爱超过一次以上的情形并不罕见。这个事实吓到了我自己,至少半年前的我根本无法想像,自己居然会有性欲这么强的一天,我一直以为,自己作为男人早已经日渐枯竭了。
原来自己内心还残留如此强烈的热情啊。我惊叹,也因为得知这点而喜悦。想到自己本来或将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结束一生,就不禁毛骨悚然。
然而男人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虽然觉得重新发现了自我,却还是坚决渴望保有现在的家庭,所以即便与秋叶共度蜜月时光,我的眼睛仍频频瞄向时钟。
「差不多该走了吧?」秋叶总会仿佛相准时机般主动问起,这句话也适时替我解围。
「嗯,是该走了。」我只要点头就行了。
秋叶从来不会挽留我,也不会露出寂寞的表情,她总是一脸爽朗,在玄关目送我离开。
「可别在电车上睡着。」这是她每次必说的话。
我点点头,道声晚安。她也回了一句晚安便关上门,这就是周四约会的尾声。
到了电车上我也不可能一味地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中,我必须检查手机,确认自己的服装仪容,还得确定身上没有沾染到秋叶的香味,然后在脑海中编造故事。
今晚我该说跟谁去喝酒了呢?该捏造晚餐吃了什么、在哪里喝酒、谈了些什么内容呢?我任由思绪忙碌来去,过于沉默想必不妥,但过于饶舌连不该说的都说出来更糟糕。
走进自家公寓的电梯时,是我最紧张的时刻。有美子一定还没睡觉在等我,她会用什么表情迎接我呢?该不会已发觉我的外遇,等我一踏进家门就开始连番审问吧?这样的不安在我脑海闪过。
「你回来啦,喝了很多吗?」
但有美子在这晚的表情也和平时没两样,打从以前我就常常因为跟人喝酒而晚归,所以若是一周一次应该还不至于令她起疑。
没喝多少啦,我一边回答,一边脱下外套,在餐椅坐下。这时绝对不能仓皇逃进寝室,虽然看着有美子的脸会很内疚,但是说话时一定要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再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叙述我在电车中排练好的谎言。
有美子会替外遇的老公泡茶,喝下那杯茶虽然真的很痛苦,但我还是得假装喝得津津有味。喝完后,再抱怨今晚一起喝酒的客户经理酒品有多糟糕。有美子会一边苦笑,一边开始准备就寝,而我斜眼偷窥她那副表情,总算放下心头大石。
看过在和室睡觉的园美的睡脸后,我走向寝室。这时我最害怕的,就是平时应该和女儿一起睡的有美子跟着我一起进房间,这就意味着她正主动向我求欢。世间的娘子军八成会痛骂妻子求欢有什么好害怕的,但和秋叶做爱后连澡都没洗的身体要暴露在有美子面前,着实令我深感不安。我总觉得会被她发现偷情的痕迹,而且,用这样的身体拥抱妻子也令我心虚。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体力实在吃不消。
幸好有美子像往常一样遁入和室,让我如释重负。在盥洗室刷完牙,回寝室换上睡衣在床上躺平时,全身不禁吁了一口长气。
自从与秋叶开始恋爱后,周四大致都是这样度过。比起幸福的时间,绷紧神经的时间压倒性地漫长,光是一再撒谎和演戏,就已令我的精神疲惫不堪。
既然这么痛苦吃力,索性不要外遇不就结了——对,这话说得对极了,我自己也很清楚。但是一钻进被窝,关灯凝视着黑暗,回想与秋叶共度的时光,我就会陷入无上极乐的境界。一旦受到那种魔力的蛊惑,从此哪怕是任何痛苦似乎都已不算什么。
有美子突然宣称必须回娘家一趟,是在进入十一月不久的事。
她说高中时代的恩师过世,必须去参加丧礼。她的娘家在新舄县的长冈,来东京是她上大学之后的事。
「我想把园美也一起带去,她的外公、外婆也很想她。」有美子一脸抱歉地说。
好啊,我回答。进而向她确认:
「你会在那儿过夜吧?」
「嗯,我想当天晚上应该会像同学会一样,只是要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顶多也才两天。」
我的心情因种种计划与期待而膨胀。有美子说丧礼好像要在周六举行,如果住一晚,表示周六、周日她都不会回来。
「周日你们大概几点回来?」
有美子想了一下后回答:
「我想我爸妈肯定也会留我们一起吃晚餐,所以最快也只能搭七点左右的新干线,回到这里可能要九点了吧。」
「那就得先去买对号车票了,因为周日搭车的人很多。我今天先帮你们买吧。」
「真的?你能帮忙买票就太好了。」
「包在我身上。」
我扮演善良的丈夫,其实只是想借由买对号车票,确定她们母女的行程。
上班途中,我发简讯给秋叶,内容是问她下个周六、周日要不要来个两天一夜小旅行?几分钟后,她回信了,OK,要去哪里?这个接下来才要决定,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发简讯问她。温泉比较好,我想泡露天温泉。她如此回复。
午休时间,我利用公司电脑上网搜寻温泉旅馆。我心想,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可不能在选旅馆上面搞砸。
赏枫季节已经开始,所以一到周末到处都已被预订一空。最后我找到的,是一人要价将近四万日圆的旅馆。虽然价钱吓人,但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并在网路上完成预约手续。
那家旅馆我是透过网路才头一次听说,但秋叶一听到旅馆名称就瞪大双眼问,住那么贵的地方没关系吗?
「我豁出去了,难得一次嘛。」
我们正在公司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前,小声交谈。
秋叶垂眼看着装有奶茶的纸杯说:
「是啊,这也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听到情人说出这种话,搞外遇的欧吉桑该如何回答才好呢?新手上路的我不知道,只能默默啜饮即溶咖啡。
周六早上,我开车送有美子和园美到东京车站,有美子很担心我一个人看家要吃什么,但我强调绝无问题,还一路送她们到剪票口。园美问,为什么爸爸没有一起去呢?有美子一脸为难,我更加心痛。
园美穿着黑色长袖T恤,头戴水蓝色帽子。穿过剪票口后,还朝我挥舞小手,我也含笑朝她挥手。
等到母女俩的身影看不见了,我全力冲刺跑回车上,然后急忙发动引擎,开车回家。
一回到家我就匆匆着手准备旅行,不过才住一晚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我最挂念的,是车内的清洁与整理,因为这次旅行要开我的车去。
虽是RV休旅车,但车内已完全变成家庭用车的模样,尤其是散发出浓厚园美气息的物件特别多,例如凯蒂猫图案的抱枕,或是绒毛玩偶。我把那些玩意都塞进纸袋,移往后车厢。
准备完毕后我开往高圆寺,在车站旁停车,打手机联络秋叶。等候她的期间,我的心脏跳得特别急促。
不久,秋叶现身了。黑色针织洋装外面罩着同样黑色的皮夹克,非常适合她,而且身材看起来比平时更好。真是个美女,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钻上车后,她朝我一笑。「让你久等了。」
她的笑靥令我再次感到心脏麻痹,每见一次面我便多爱上她一点,仿佛层层叠上薄膜。这段恋情的前方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我已渐渐看不见。
上了高速公路,我喜孜孜地全速前进,目的地是伊豆半岛的尖端。
「可以放点音乐吗?」进入湾岸线后她问。
「可以啊,你座位那边应该有CD盒。不过没有最近流行的曲子……」
秋叶打开放在脚边的盒盖,抽出其中一张。
「嗯,《超级公主小茜茜》啊……」
「啊!那是……」那是园美常听的曲子,是她最爱的卡通主题曲。
「你女儿是『小茜茜』的粉丝啊?」秋叶说着,把CD放回盒子里。她的语气中并无讽刺的意味,这点反而令我更焦躁。
「我没想到里面放了那种东西……是我大意了,对不起。」
「你干嘛道歉?又没有关系。」
我无话可说,只能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任车子继续奔驰。秋叶放了南方之星的曲子。
午后四点左右,我们抵达旅馆,在柜台办理住宿登记填写姓名时,我有点迟疑。我在网路预约时用的是本名,所以现在无法捏造假名。但是如果连地址都写上真的,我怕之后也许会惹出什么麻烦,像这种旅馆,有时事后还会寄什么邀请卡来。
结果秋叶似乎察觉我的心事,在我耳边嗫语:
「你何不填日本桥的地址?」
我立刻领会她的言下之意,那是公司的地址。我点点头,写下那个地址,比起胡乱捏造一个地址,这样轻松多了。
但问题出在投宿者的姓名,我自己是写本名,另外一栏我想了一下之后,填上「秋」的拼音「Aki」,秋叶在旁边咯咯笑。
办好手续,我们在女服务生的带领下前往房间,所有的房间都是各自独立,而且每个房间都有露天浴池和桧木浴池。
进入房间后,女服务生开始做种种说明,其中让我吓一跳的,是在决定浴衣大小时。
「先生应该穿L号的吧?呃,夫人,不好意思,请问您身高多少?」
一六五公分——秋叶回答时态度落落大方,唯有在旁聆听的我,心头七上八下。
「看来我们像是一对夫妻。」女服务生离开后,我说。
「那当然啰,照一般说来的话。」秋叶嫣然一笑,她的笑容有些落寞。
我移到她身旁,轻轻从侧面抱住她纤细的身体。她闭上眼,于是我把唇印上她的。
要是能有两个身体就好了,我想。我必须守住现在的家庭,可是秋叶被称为我太太的世界也强烈吸引我。我暗想,要是有一天能够不用假名,地址也能写真的,堂堂正正地来这种地方投宿,那该有多好。
这晚的我,飘飘然如登极乐仙境。泡过温泉后,我们在房里享用大餐,一身浴衣的秋叶,还没喝酒就已脸蛋通红。
「两位这次是为了什么出来旅行?」
对于女服务生的问题,我是这么回答的:
「因为我内人想泡温泉。」
秋叶垂下头。
晚餐后,我们去泡露天温泉。天空出现一弯新月,沐浴在低调幽微的灯光下,秋叶的肌肤白得发亮。
8
随着我与秋叶的感情日深,上班也变得格外愉快,就连过去总感到忧郁的周一早晨,我也精力充沛。不,或许该说正因为是周一早晨我才特别神采奕奕,因为周六、周日见不到秋叶。我们早就说好不能传简讯、打电话,在这两天当中,我要扮演好丈夫、好爸爸。
「最近,你特别卖力照顾家庭喔,是洗心革面了吗?」
这是周日带园美去游乐园回来,有美子对我说的话。
「你这种说法太过分了吧。我只是因为最近工作比较轻松,所以觉得也该多陪陪园美。否则等我忙起来,就抽不出时间做这种事了。」
「理由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不然还有什么?」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好像突然变得特别照顾家庭,所以猜想是不是有什么契机促使你反省。」
「我才没有反省什么,也没那个必要。」我一边踩车子油门,一边故意毫不客气地反驳。心底却提心吊胆生怕有美子是否已察觉什么。照顾家庭如果做得太过火反而显得不自然,尺度还真难拿捏。
总之,我的生活非常充实,去公司看到秋叶的脸,心情登时昂扬起来,周六、周日为家庭尽义务的疲倦立刻一扫而空。
如此春风得意的我,不久之后便面临小小的考验。那是周四,没有加班的计划,像往常一样与秋叶独处的时间逐渐接近。
下班时间刚过,我的手机响了,是有美子打来的。
她开口就先道歉:「在你上班时打来,对不起。」
「出了什么事吗?」
「说到这个啊,是园美发烧了。这种时间所有的诊所都已不看诊,可是又没有严重到要叫救护车……」
我明白她想说什么,大概是希望我早点回家吧。今早我出门时曾经告诉她,今晚可能会晚点回家。
我很担心园美,如果病情实在太严重,也不得不考虑开车送她去挂急诊。但另一方面我又惦记着秋叶。她已离开公司,肯定正像往常一样前往新宿的体育用品店。她会搭地下铁,所以现在也无法打手机联络她。
「那个,你今晚还是不能早点回来吗?」有美子的语气不像恳求,倒像是略带责备地问我。
「不,没关系。」我回答:「我会想办法马上赶回去,是不是该顺便去药局买点什么比较好?」
「这个嘛……刚才我已经给她吃了儿童用的退烧药,或许不要服用太多药物比较好。」
「也对。那么,我直接赶回去。」
出了公司,前往车站的途中我试着和秋叶联络,但她的手机还是打不通。无奈之下,我只好传简讯:「我女儿发烧了,必须立刻赶回家。不好意思,今晚不能赴约。对不起,我再跟你联络。」
送出后,我才开始后悔没必要连女儿发烧的事都向她解释,只要说临时有急事就够了。我希望尽可能不让秋叶感受到我有家庭。
回到家,园美躺在和室里。虽然睡着了,但脸色绯红,好像很难受。有美子说,大约烧到三十八度。
「还有其他症状吗?」
「傍晚她吐了,然后还拉肚子。」
我打电话到急诊医院,对方说可以立刻看诊。抱起浑身无力的园美,我们离开公寓。
到了医院,看似实习医生的年轻医师替园美诊断。医生的判定是,可能是感冒病毒拖累到消化器官,虽然这种解说方式很像在和一般老百姓说话,但是确定病情不严重,总算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有美子用磨泥器将苹果磨成泥喂园美吃,再度躺下的园美已恢复笑容。
「谢谢爸爸。」当我从棉被旁凑近脸孔探视时,园美虚弱地对我说。看来她明白,父亲是为了她特地提早返家。
不客气,我朝她一笑,暗自庆幸自己取消了约会。女儿的笑容是无可取代的无价之宝,这毕竟是不争的事实。纵使失去一切,唯独这个我绝对不想放弃。
园美睡着后,有美子从冰箱拿出啤酒。
「害你失去喝酒的机会太可怜了。」她在杯中注入啤酒。
餐桌一隅排放着上次用蛋壳做的圣诞老公公,细数之下共有七个。有美子说,全部都是她做的。
「我拿给幼稚园的一个妈妈看,结果她拜托我帮她做一个,我就随口答应了,没想到大家一个接一个都来讨,我还得再做十个呢。」
「还要十个?」
「对呀,总不能给了这个人却没给那个人吧。」
「真辛苦。」
我一边喝啤酒,一边扪心自问,究竟有何不满?有美子无论身为妻子或母亲都很优秀,园美也可爱得没话说。这种生活有哪一点不好?除此之外我还奢求什么?
然而当我一个人回到寝室,还是立刻检查手机信箱。我的整颗心都在惦记秋叶,约会突然取消,她不知会作何感想,而且取消约会的理由还是为了我的家务事。
没有她传来的简讯,语音信箱也没有留言,我顿时心生焦虑,担心秋叶说不定正在生气。
好想听她的声音,如果她在生气,我渴望尽快向她解释,向她说明这是身不由己的状况,取得她的谅解。
我关掉房间的灯,拿着手机钻进被窝中。我从来没在家里打过电话给秋叶,但是再这样下去,我实在无法安心睡觉。
我把棉被拉到肩上,保持钻进洞穴的姿势按下手机按键,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好快。
电话打不通,她好像关机了。电话切换到语音信箱,于是我准备留言道歉。我急忙整理脑中思绪,盘算着该如何说明才能取得她的谅解。
但就在我即将发出声音的前一瞬间,我察觉某种动静。我关掉手机和房门开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你已经睡了?」有美子的声音传来,我在被窝里翻身。
床前站着身穿睡衣的有美子。
「你怎么来了?」我问。
她不发一语地钻进被窝,我慌忙把手机丢到另一边的床下。
「园美呢?」
「睡得很熟,放心,事后我会回去陪她。」
这句话,令我省悟有美子来找我的目的。我纳闷她为何偏要选女儿发烧的这晚,但她想必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今晚对不起,要是我可以自己设法处理就好了。」
「算了,幸好没有变得太严重。」
「害你不能去喝酒真可惜。」有美子钻进我的腋下。
这向来是我们的暗号,打从我俩还在热恋时就习惯这样的步骤。当她这么做时,接下来我该如何反应早已制式化。
我们已有两个月……不,三个月没做了吧——我回溯记忆,本想计算却又作罢。如果去想那种事,本来勃起之物恐怕也会不举。
翌日到了公司,不见秋叶的踪影。我朝白板一看,上面写着她请假。
为何请假呢?我本想问与秋叶一起工作的同事,却又想不出借口。我和秋叶在工作上几乎毫无关联。
她果然还是被昨天的事伤到了吗?我不得不这么想。男人到头来还是注重家庭胜过情人——她或许是这么想,所以对我感到失望。
我利用工作空档打她的手机,但完全打不通,发简讯给她也没回音。我就这么坐立不安地任由时间流逝。
快到下班时间时,我打电话回家。有美子在家,我问起园美的状况,她说今天园美没去幼稚园,不过现在已恢复精神正在玩。
「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老实说,今晚恐怕要晚点回家,因为昨晚临时爽约,所以必须补偿人家。」
「是吗?你的客户好像无论如何都想邀你去喝酒,是吧?」有美子的话中带刺。
「总之,今天我实在推不掉,事情就是这样,你多包涵。」
「知道了,你别喝太多喔。」
挂断电话后我不禁吐出一口气,有美子的心情好像不错,也许是昨晚的做爱奏效,看来今后可能也要不时做一下比较好。
我与有美子的做爱一成不变,按照一成不变的顺序,一成不变的触摸方式,一成不变的舔舐方式,一成不变的体位,在一成不变的时间点进行。有美子每次都是用同样的表情,发出同样的声音,做出同样的反应。就像资深驾驶在开车,即便什么都不想,手脚也会自己动。连事后收拾的程序也一样,无论是卫生纸的使用量,或者做爱所费的时间都一样。我的射精量八成也是如此吧。
这几年,性交对我而言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脸红心跳,也没有焦躁不定,只不过是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罢了。
虽然觉得真的很对不起有美子,但我已无法再忍受那种情况。之前也就算了,可是现在既已尝到与秋叶的性爱滋味,我绝不可能再回头。并不是因为秋叶太特别,性交毕竟还是需要有爱情,这是男与女的行为,而我们夫妻——我想世上大多数夫妻可能都一样——早已不是男与女。
出了公司搭乘地下铁,我前往秋叶的公寓。在电车上我自问,那我与秋叶便能永远维持男与女的关系吗?我俩就能永远带着心动的感觉做爱吗?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连想都无法想像自己会有厌倦秋叶的一天。
抵达秋叶的公寓,我按下一楼对讲机,但是无人回应。
我猜她也许是出去买东西了,于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消磨了三十分钟左右后,再次回到公寓,但她依然没回来。
她该不会是自杀了吧——不祥的想像闪过脑海,但我立刻打消念头,不可能发生那么荒唐的事。
我试想秋叶可能会去的地方,能想到的只有一处。我离开公寓,前往车站。
搭JR快车抵达横滨,再从那里坐计程车。时钟的指针已将近八点半了。
我在计程车上又拨了她的手机,但依然打不通,我决定在语音信箱留言。
「呃——你毫无消息所以我很担心,你在哪里?请跟我联络。现在我正要前往东白乐,不管怎样,我先过去看看。」
挂断手机,我吐出一口气,手里依然紧握手机。
「先生,你正在找什么人吗?」计程车司机主动问道。
「啊?不,没事……」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打手机,而且我又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最重要的是,你从上车时样子就有点不大对劲。」
「啊!会吗?」我不由自主轻触脸颊。「我和朋友一时联络不上。」
「嗯……是女的?」
「呃,对。」
「那就难怪你担心了。」后照镜映出的脸孔正在笑。
真是不识相的司机,我暗想。不仅偷听别人说话,还问东问西地猛打听,说不定他正在猜想,我是被情人甩掉所以才满心焦虑。
快到东白乐车站了。在我的指示下,车子开上陡峭的坡道,秋叶的老家终于遥遥在望。
「到这里就好。」
「好——」司机踩煞车。报上车钱后,他看着窗外说:「先生,你的朋友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
「嗯……我以前也住在这一带。那栋房子的事,你知道吗?」他说着指向的,正是秋叶家。
「那间屋子怎么了?」
「出过杀人命案喔。」
「啊……」
「已经超过十年了吧,我记得好像是杀人劫财。结果,似乎一直没逮到犯人呢。」司机边找我零钱边说。
下车后,我缓缓走近大宅,屋子的窗口隐约亮着灯光。
是闹过命案的屋子喔——秋叶的话在脑海中重现。难道她那句话并非唬我的?
我战战兢兢地按下对讲机,但是无人应答。我穿过大门,走近玄关的门,握住门把一拉,门居然轻易开启。
打扰了,我试着喊。但还是无人回应。
我垂眼看向脚下,不禁一惊,脱在那里的分明是秋叶的淑女鞋。
秋叶,我喊道。没有回音,于是我又扯高嗓门大喊:「秋叶!」
我脱下鞋子,走进屋里,客厅的门缝流泻出光线。我毫不迟疑地开门。
铺了地毯的地板上,躺着秋叶。
9
我边喊她的名字,边跑过去,结果小腿狠狠撞上大理石茶几的桌角,剧痛令我弯身折腰,同时把手放在秋叶肩上。我一再喊她的名字,摇晃她的身体,一边摇晃,一边告诉自己,就算这么做也已太迟了。秋叶已经死了,她自杀了,因为我重视家庭胜过她,所以她在绝望之下心碎自绝于此——
但下一瞬间,我慌忙抽手离开秋叶的身体,因为她发出「呜哇」的声音。之后,还喃喃咕哝,翻个身后又继续睡。
我听见她的鼾声,也渐渐看清周遭的状况。
安心和几分错愕笼罩了我,我全身虚脱,当场坐倒在地。顿时,刚才撞到小腿的剧痛再次袭来。我脸孔扭曲地摩挲小腿,顺便用空着的那只手摇晃秋叶的身体。
「快起来,秋叶,你这样会感冒的。」
秋叶的身体缓缓蠕动,她的脸转向我,慢慢睁开眼皮。涣散失焦的双眼朝我望了半晌后,这才慢吞吞地坐起上半身,蓬乱的头发被她抓得更乱。
「现在几点了?」她用沙哑的嗓音问。
我看看表。「九点左右。」
「早上九点?」
「是晚上。」
「嗯——」秋叶搓揉脸孔,眼神茫然地望着空中,不意间像是忽然察觉什么般看向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到处找你,一直打你的手机都打不通,传简讯给你不回,去你公寓也毫无回家的迹象,我只好鼓起勇气跑来这里,结果却看到你倒在这种地方,差点吓得我连心跳都停止了。」
而且小腿也很痛。
「手机?咦,我放到哪去了?」秋叶开始东张西望四下打量。
她的手提包放在窗口的盆栽上,皮包是掀开的,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其中也有手机。
秋叶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拿起手机。
「真糟糕,手机没电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倒是渡部先生,你找我有事吗?是急事?」秋叶神情怔忡地仰望我。
「倒也不是什么事……我只是担心你怎么了,况且你也没来上班。」
「就算只是派遣社员,也有休假的权利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昨天的事?什么意思?」她蹙起眉头,侧首不解。她是在装傻还是怎样,我看不出来。
「我是说,昨天的约会我不是临时爽约了吗?」
「噢。」秋叶张嘴点点头。「你说那个啊。可是,那也不能怪你呀,园美发烧了,不是吗?」
「嗯……」
从秋叶的嘴里冒出女儿的名字,令我莫名地不自在。园美这个名字我没有刻意告诉她,是有一次聊天时,一不小心脱口而出。虽然就只有那么一次,但女人绝对不会忘记这种事,不仅忘不了,还会常常提起,好像明白只要提起那个名字,就能令男人心头阵阵刺痛。
「园美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好多了。」
「是吗?那就好。」秋叶撩起刘海,再次仰望我。「渡部先生,你跑来这种地方没关系吗?还是回家比较好吧?」
「没关系,重点是我已经问过好几遍了,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躺在这种地方?」
「什么为什么,没有特别的原因啊。这里本来就是我家,有时当然也会一个人喝点小酒,就算喝了酒直接睡在地上,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麻烦吧?」她有点不高兴地撇嘴。「喂,你该不会以为,昨天取消约会的事已经伤害到我了?」
被她一语中的,我只能噤口不语。秋叶耸耸肩,像外国女明星那样两手一摊。
「你好像把我当成非常纤细易感的女人了,那么,我应该稍微假装受到伤害才对啰?喂,你真以为我是那么没常识的女人?如果你是那种自己的女儿都已经发烧了还想跟情人幽会的男人,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喜欢你。」
她那严厉的口吻令我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垂首。事到如今我才深深感到,外遇不仅伤害对方,同时也会伤到自己。
「不过,好像也有一点高兴。」她说。
我抬起头,秋叶嫣然一笑。
「这表示你很担心我,对吧?所以才会大老远专程跑来这种地方。」
我抓抓头,为了掩饰害羞看向桌面,桌上放着白兰地酒瓶和杯子。
「你喝了很多?」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的?」
「呃——」秋叶歪头思索。「大概是中午吧。」
「中午?喂,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待在这里的?」
「什么时候啊……」讲到这里,她忽然两眼一瞪。「你追根究柢地问这么多干嘛?我不是已经跟你说我不在意昨晚的事了吗?那不就行了。」
「可是我在意,因为之前你曾说过,即使回到这个家,你也只会去二楼的房间,几乎不曾进过这个客厅。可是现在,你却从中午就在这里喝酒,还烂醉如泥睡得不省人事,会怀疑这是怎么回事应该是正常反应吧?」
我才讲到一半,秋叶就已开始微微点头。她的表情看起来不怎么愉快,也许是因为这是个不想被人提及的话题。
「早知道,当初就不跟你说那种事了。」
「哪种事?是令尊想卖掉这栋房子却找不到买主的事?」
秋叶陷入沉默。看着她困惑的样子,我不禁想起刚才从计程车司机那里听来的说法。
「来这里的路上,我听到奇怪的事。」
秋叶讶异地抬起头。我把在计程车上的对话告诉她,她虽然表情阴沉,却并不惊讶。
「是吗?你听到人家那样说啊。如果是当时住在这附近的人,会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上次听你提起时,我还以为那只是你的黑色幽默。」
我凝视大理石茶几,脑海又浮现秋叶呈大字形躺在上面的情景。
秋叶走近茶几,在桌角坐下。
「详细内容,你想听吗?」
她认真的眼神,令我的背上倏然一寒,想到会是什么内容令她露出这种眼神,我不由得有点害怕。
不相干的事还是别听比较好吧——男人的狡猾在这时探出头。我在想,虽然很关心她,但是随便涉入太深或许会后患无穷。
然而,我的嘴巴却不受控制:「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真的?只怕你听了之后,会退避三舍。」
「我才不会。」我逞强。「如果真有什么在折磨你,我想知道。」这并非虚情假意。
秋叶依旧坐在茶几上,伸手去拿巴卡拉水晶杯,杯中还剩下一点点白兰地。
「你最好不要再喝了。」
「我想边喝边说,不行吗?」
「那……只能喝一点喔。」
秋叶举杯,纤细的喉头耸动,她吁口气后,目光投向远方。
「事情发生在我上高中时,当时正值春假,所以那天虽然不是假日,但我在家。当时我正在二楼房间练习竖笛。」
「竖笛?」
「我那时参加了管乐社。」
「噢?」我头一次听说。
「那天,除了我之外,我父亲和父亲的秘书小姐,以及阿姨三人也在。阿姨是我妈的妹妹,我妈死后,她三不五时会来帮忙料理家事。我从二楼下去一看,那边的门是开着的,就像现在一样。」秋叶指着这个房间的门。「没有任何人的动静,这点有些诡异。事后我才知道,当时阿姨出去买东西,而我父亲去大学了。」
「大学?」
「我父亲也在大学担任经营学的客座教授,我没说过吗?」
「我只听说他从事很多种工作。」
「他的确做很多种工作,教授也是其中之一。」
真厉害,我嘟囔。难怪住得起这种豪宅。
秋叶深呼吸,我预感终于要进入核心部分了。
「我站在门边看着室内,看起来好像谁也不在,因为沙发上没人坐,也没人站着。可是一脚踏入室内的瞬间,我立刻察觉情况异于平时。是哪里不一样,我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我甚至就这么站在原地思考了好几秒钟,然后终于将目光移向茶几。你可能觉得奇怪,之前我看了沙发,却没看茶几。」秋叶的指尖擦过茶几光滑的表面。「看到那个的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那里有什么?」我吞口水。
秋叶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
「茶几上放了一个好大的假人……看起来就像那样,但我的脑中早已明白那并非假人,只是我心中的某种东西拒绝接受事实。我就这么呆站着……嗯,对,只能用呆呆站着来形容。我发不出声音,脚也动不了,甚至无法自那个假人身上移开目光,那个看似假人的东西。」
「之前你提起这件事时,说过呈大字形躺平……」
「嗯。」秋叶看着我点头。「大字形,就在这张茶几上。」
「那是谁?」我的心脏跳得飞快,腋下汗水狂流。
「用删去法也知道吧。」
「删去法?」
「家中除了我本来还有三人,可是阿姨和我父亲都出门去了,如此一来,还剩下一个人。」
我反刍她刚才说的话。
「令尊的秘书?」
「答对了。」秋叶颔首。「是本条小姐。」
「本条小姐……这是她的名字啊?」
「是书本的本,条件的条,名字叫做丽子,美丽的丽。实际上,她的确很美丽,比现在的我还大上几岁,可是看起来比现在的我年轻多了。她的身材修长,也很有才华,还讲得一口流利英语。带着她到处走的父亲总是非常骄傲,大概是受到众人艳羡会有种快感吧。」
「就是那个人躺在这张茶几上?」
「对,她被杀死了,胸口插着一把刀,可是几乎没流血,白衬衫没怎么弄脏。」
「我曾经听说,只要不拔出刀子就不太会出血。」
「听说几乎是当场死亡,」秋叶说:「据说刀子深达心脏。警方的人说,那种情形非常少见,因为要刺中心脏,就像把装满水的塑胶袋吊起来,然后拿刀子去刺,其实分外困难。心脏不是会扑通扑通跳吗?对方如果静止不动或许还有可能,但情急之下应该会抵抗,所以连警方都说,那堪称神乎其技。」
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但脑中登时涌现那幅画面。
「结果你怎么做?」
「什么也没做,或者该说我做不到,当我回过神时,已经被抱回床上躺着了,据说我一看到尸体就当场昏倒。那时我的体质虚弱,常常有贫血的现象。」
碰上那种状况,我想就算体质不虚弱的人恐怕也会面无血色吧。
「被抱回床上躺着——意思是说在你之后又有谁发现了吗?」
「好像是我阿姨回来,发现了我们——我是说我和本条小姐。」
「你阿姨想必也大吃一惊吧。」
「她事后说,当时差点晕厥,但这个节骨眼不能连她也昏倒,于是当下先通知我父亲。我父亲急忙赶回来,把我抱到房间,然后才报警。阿姨说她当时慌了手脚,所以连应该报警都完全抛在脑后。」
这是极有可能的事,我点点头。人类这种生物面临紧急关头,往往会做出很荒谬的事,但有时也会疏忽最重要的事。
「是强盗干的吗?」
「最后只能这么推断,失窃的只有本条小姐的皮包,家里的东西全都没事。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开着,所以据说犯人可能是从那里逃走的。现场没有留下指纹之类的东西,也没有目击者。唯一的线索就是刀子,但那是大量贩卖的商品,所以一筹莫展。」
「那么,最后还是没逮到犯人吗?」
「嗯。」她点点头。「非假日的白天,对住宅区而言是恶魔的时段。路上行人稀少,屋里多半也没人在,再加上像我家这种房子又有高墙环绕,侵入时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外面的人看见,根本是正中强盗下怀。据说犯人可能是从落地窗进入,正在物色室内的值钱物品时被本条小姐发现,于是拿其携带的刀子行凶,就这么逃逸无踪,但是知道的仅此而已。那一阵子来了好多刑警,我也必须一再重述同样的说法,几乎快要疯掉,最后还是毫无头绪。渐渐地,刑警不再上门,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其实事情根本没有了结。」
一口气说完后,秋叶长叹一口气。
「故事到此结束,这就是今天的推理剧场。」
我没心情因秋叶的笑话而笑,再次环视室内。十几年前,在这个场所曾经发生如此凄惨的案件。想到这里,我感到室温似乎有点下降。
「我总算明白你不愿待在客厅的理由了。」
「不过,我想我父亲受到的打击更甚于我数倍。」
「毕竟是在自己的家里发生这种事,再加上他又失去了优秀的秘书。」
秋叶摇头。
「比起失去优秀的秘书,我想心爱的人过世对他的打击更大。」
不解其意的我看着她。她继续说:
「是情人喔,本条丽子小姐也是我父亲的情人。」
10
横滨海洋塔的下半部发出绿光,上半截是红色的,据说是模拟圣诞树,但我实在看不出来。
另一方面,豪华客轮冰川丸的灯饰完全是圣诞节那一套,中央的桅杆周遭,按照圣诞树的外形排列了无数灯泡。
我们来到山下公园,因为晚餐后,秋叶提议想乘着夜色散散步。虽然是晚餐,其实我们只是在东白乐车站旁的拉面店吃了拉面与煎饺,还有一瓶啤酒。像这样听完杀人命案故事后的夜晚,实在没那个心情上高级餐厅喝葡萄酒。
尸体在意外的时间以意外的形式呈现在眼前会造成多大的冲击,我完全无法想像。张开手脚陈尸自家客厅的女人,胸口插刀,而且是父亲的情人——我感到头晕目眩。
「你为什么不说话?」秋叶问。
「不为什么,该怎么说呢……只是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题。」
「你是不是正在想,居然因为担心我,大老远地飞奔到这种地方,自己到底在搞什么。」
「我没有那么想,我很庆幸你平安无事,也很高兴能听到往事。既然你有这种经历,我应该更早知道才对。」
「为什么?」
「因为……」我在瞬间踌躇后说:「喜欢一个人当然会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或许帮不上任何忙,但是透过了解,有时也能替对方多设想。」
秋叶定定凝视我的双眼,然后合拢大衣前襟。晚风吹乱她的头发。
「我们也该回头了吧?」我提议。
「你现在非回家不可了?」
秋叶的问题令我有点意外,到目前为止,我要回家时她一次也没抗拒过。
「不,时间还不急,」我看看表,快要十一点了。「是因为太冷。」
「那么,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喝酒,好吗?我不是说过有熟人在经营酒吧?就在这附近。」
我回视她点头同意。「好啊,是什么样的店?」
「很破旧的店,你最好有心理准备。」秋叶说着,迈步走出。
那间店紧靠在中华街旁,从老旧大楼的入口走上短短的阶梯,右侧有一扇木门,门上挂着写有「蝶之巢」的小招牌。
店内很暗,地方也不大,靠里面有一个约可容纳十人左右的吧台,前方有三张圆桌,墙上张贴旧海报,架子上陈列着看似古董的小摆饰。
店内只有两桌客人,而且都是情侣档,吧台旁坐了一名中年妇女,而吧台内则是个白发酒保。
我们一进去,酒保看着秋叶点点头。他俩似乎认识。
秋叶驾轻就熟地在吧台前坐下。
「我照旧。」她对酒保如此说完后转向我。「渡部先生,你呢?」
「你所谓的照旧是什么东西?」
「用兰姆酒做基酒的低浓度鸡尾酒,男人是否喜欢就不知道了。」
「那么,我喝啤酒就好。有健力士?」
有的,酒保低声回答。
「还好意思说照旧,你又没有常来。」坐在一旁的女人说。女人看起来约莫五十岁左右,妆有点浓,但还不至于流于俗艳,身上罩了一件五颜六色的开襟外套。
「我当然有来,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秋叶的尖锐回嘴,令我吃了一惊。
「就算在男朋友面前,也犯不着死要面子吧?」那个女人如此说完,看着我嫣然一笑。「你好,幸会。」
见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搭腔,秋叶蓦然松口。
「这是我阿姨,已故母亲的妹妹。」
「啊……」听到这里,我更加慌乱了。
秋叶的阿姨,正是刚刚听说的杀人命案中的登场人物之一。
「咱们家的任性丫头麻烦你照顾了。」
女人拿出名片递给我,上面印着:「BAR蝶之巢 滨崎妙子」,我也连忙掏出名片。
「原来是公司同事啊?这么别扭的丫头真的能胜任上班族的工作吗?」阿姨问我。
「没问题,她好像做得很称职。」
「那就好。那么,她作为情人的表现呢?」
「啊?」
「阿姨,好了啦。」秋叶瞪眼。
阿姨站起来,移到我身旁的位子。
「我说渡部先生,你可别勉强喔。男女之间勉强是大忌,只要在彼此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想着对方就好了。如果硬要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或是慌慌张张地强求结果,一定会出现破绽。一切都得顺其自然,听天由命,懂吗?」
看着她的眼我不禁屏息,虽然她的语气带着醉意,眼睛却清醒地直视着我。我当下恍然,阿姨知道我已婚。
我默默颔首,啜饮啤酒,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好了啦,阿姨,你走开啦。」秋叶插嘴。
「凶什么,让我再多说两句嘛。」
「你只是喝醉了,在碎碎念而已,人家渡部先生会困扰的。」
「知道了啦,打扰你们真是抱歉喔。那么渡部先生,咱们下次见啰。」阿姨一口喝光剩下的白兰地,遁入后方那扇门。
「她那样是什么意思?」我小声问。
「哪样?」
「她好像已察觉我不是单身。」
也许吧,秋叶满不在乎地回答:
「放心,那个人对那种事绝不会有意见。」
「是吗……」抱着复杂的心情,我喝起黑啤酒。
据秋叶表示,「蝶之巢」本来好像是阿姨的朋友开的店,但十年前那个朋友因蜘蛛膜下出血过世,之后就由阿姨接手了。因为阿姨早自数年前就开始在店里帮忙,所以接手也比较顺利。
「以前,她是完全不适合做服务业的那种人,结果现在却变成彩色夫人,由此可知环境果真能改变一个人。」
「彩色夫人?」
「是我给她取的绰号,不过,那种怪异的穿着也是她本人苦心积虑的成果。大概是觉得既然要经营这种店,就得先从外观改变吧。」
我再次想起那桩杀人命案,实在很难想像在那个故事中登场的阿姨和彩色夫人会是同一个人,不过听到秋叶现在的说法,倒也可以理解。
「她年纪轻轻就离婚了,收入很不稳定,所以才会来我家做类似帮佣的工作,之前说的那起事件发生后,她也不再来我家了,然后就开始在这间店帮忙。」秋叶静静地说:「那起事件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呢。」
好像是呢,我低语。我的声音变得像感冒的老人一样无力、沙哑。
没坐多久之后,我们便离开酒吧,再次回到山下公园旁,当然海洋塔的灯光和冰川丸的灯饰都已熄灭。
「我想必也令你做了很多勉强为之的事吧?」我说:「正如你阿姨所言,男女之间勉强是大忌。」
「阿姨说的话你用不着放在心上,况且我也没有勉强什么,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这么认为,不管怎么想,你的立场应该都很为难,也会遇上像昨天那种事。但我希望你相信,如果发烧的不是园美而是你,哪怕有任何事我都会飞奔到你身边。」
于是秋叶露出悲伤的眼神笑了,她摇摇头。
「算我求你,做不到的事请你别说。」
「怎么会做不到,我是说真的。」
「那我问你,如果我在平安夜发烧怎么办?」
秋叶的话令我慌了手脚,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即便如此,我当然也会飞奔而至——我应该自信十足地如此回答。
「拜托你别一脸想哭的样子。」秋叶的表情转为苦笑。「你也不想那样困扰吧?所以做不到的事还是别承诺比较好。」
我摇头。「不会做不到。」
「算了。」
「不、不能算了,我不希望你以为我是随口说说。」
「我没那么想,所以你放心。已经没事了,你回去吧,时间也晚了。」
「平安夜我会与你共度,我发誓。」
「够了。」秋叶不耐烦地摇手。「这只是假设,你用不着那么认真,圣诞节我没有感冒的计划,就算真的发烧了也不会告诉你,所以你用不着为了那种事负气。」
「我才没有负气,我们在谈的也不是假设。」我走近她,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凝视她的眼睛继续说:「今年的平安夜我会与你一起度过,纵使你没发烧我也会这么做。」
秋叶的瞳孔似乎倏然放大。
「你是说真的?」
「真的。」
「如果是开玩笑,这个玩笑非常恶劣喔。但我可以原谅你,所以如果你是在开玩笑,最好趁现在告诉我这只是玩笑。」
我抓住秋叶肩膀的双手更用力,说:「这并不是什么玩笑,我不想让你伤心,平安夜与自己最爱的人一起度过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要与秋叶共度,我保证一定会。」
如果有人在旁边看到我的言行举止,而且此人倘若已有妻室,肯定会认为我疯了。做不到的承诺就别做——这是外遇的真理。
潜藏在我内心的另一种人格拼命试图阻止我的冲动——秋叶也说,现在还可以视为玩笑一笑置之。顺着她给的下台阶,现在就向她道歉方为上策,拜托请你这么做吧——
但我的冲动,连自己都阻止不了。
「二十四号,你记得把时间空出来。」我不忘再次强调。
「二十三号先过我也不介意喔。」
「这和天皇生日无关,我说的是平安夜。」
秋叶叹了一口大气。她缓缓闭眼,然后睁开。她的双眼凝视我。
「被你这么一说,会害我产生期待。」
「这样最好,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期待。」我抱紧秋叶的身体。